◇◇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花落知多少 文峰 停车场边的木棉花掉下来,摔在地上。他觉得自己的耳力不错,听见了。小凤却 摇头。他说又掉了一朵,小凤还在摇头。他不再说了,小凤是哑巴,听力也受到 一定影响,她当然听不清。他的手在胸口抹了抹,从角落里拿出饼干盒,掏出几 块饼干给她。饼干是动物形状的,有兔子的,有山羊的。小凤的脸上便出现两个 小酒窝。他打开录音机,放儿童歌谣,他特地去买的磁带。“小蜜蜂,嗡嗡嗡, 飞到西飞到东……”小凤把耳朵贴近录音机。他把那小小的身子和录音机一起揽 进怀中。小凤对他笑笑,笑得天真烂漫,乖乖地依偎着。他闻到孩子身上特有的 奶香,感受那小身子给他带来的温暖,这一刻是快乐的。可这快乐是短暂的,他 的思绪很快地飘远了。门外有脚步声,一步一步,过去了。他明知道来人不会是 找他的,但还是忍不住失望,是啊,谁会想到自己呢,除非电话机坏了,线路被 老鼠咬断了。或者电脑不运行了,可它们都好好的,有条不紊地运作着。他几乎 被遗忘了。他仿佛置身于荒野中,独自行走,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归宿在哪里。 对面总机房传来女孩子清脆的笑声,多美的笑声啊,像微风吹拂的柳条软软地蹭 过脸颊,他的心痒痒的,飘飘忽忽地。可她们不是因为他笑,也不是要笑给他听。 小凤动了动他,仰头对他展开一个满意感激的笑容。他摸摸她黄黄软软的头发, 小凤把一只小猪形的饼干递到他嘴边,他含住了,饼干很快地化了,只剩下一丝 若有若无的甜味,一会儿,也无影无踪了。他又听见一朵木棉花重重地摔到地上, 痛苦地呻吟着,红红的颜色迅速地憔悴了。尽管隔着厚厚的门,可他听见了,也 看见了。 他低低地说:“小凤,花又落了。” 歌谣继续唱着:“幼儿园里朋友多……”。 几天没看见小凤,他便去找看车的老头,小凤是他的孙女,他上班总带她,可他 并不喜欢小凤,因为是个女娃,又是哑巴。老头说感冒了,家里呆着呢。他说一 个人?老头说有什么办法,我得上班,她妈她爸又不在这里。他知道一个人呆着 是什么滋味,特别是生病的时候。他回总机房把那盒饼干拿给老头,请他带回去 给小凤。他回到机房,黑色的机器设备阴沉沉地蹲着,灯很亮,墙很白,连自己 的影子都寻不着,他又感到置身荒野的恐慌和苍凉,这时,总机房的小姐来找他。 细致的皮肤,红润的双唇。他有些慌张,又骂自己不争气,三十好几的人了,对 方只是二十刚出头的小姑娘,自己比她多吃了好几年的饭,慌什么。哦,她们无 聊,想请他放点音乐。他说这样不影响工作吗。姑娘抿嘴一笑,说管它呢,主任 又不在。她很快地退出去了,里头充斥着单身汉的气味。她逃回去,人家问她里 面是什么样的,她皱皱眉,又笑,说了四个字,乱七八糟。 他兴致勃勃地忙起来。他把那盒儿童歌谣取出来,放入朱明瑛的。这是他最喜欢 的。一会儿,另一个圆脸的姑娘来了,说想听些流行的歌曲,行,他说。便换了 张学友的,他的门开了,对面的门也开了,歌曲从这个门流进那个门,并把门里 的人联系起来,音乐能沟通人与人的感情,这话倒不错。他便在这歌曲中收拾自 己的机房,也收拾自己的心情。 以后的日子里,他总在期待里度过,他保持着一种温淡的兴奋和不明就里的喜悦, 这种心情使他的生活变得勃勃有生气。他不那么沉闷了,时不时到总机房讨开水, 聊上几句,啊,姑娘的笑靥,姑娘的体香,他满意地兜了一袋子女孩的笑声回去, 总机房的姑娘偶尔去他的机房坐坐,顺手带一个苹果或一块蛋糕给他,总机房里 有的是,她们惊讶地发现墙角放着一束红色的康乃馨,艳艳地开着,那是他刚买 的,姑娘笑啊说啊,临了,要把花带走。他说拿去吧,我再买。大家就笑着说总 机房还要。他说行啊。他去买花,买了几盒流行歌曲的磁带。有花,有歌,有笑, 大家你来我往,有一段时间,他的生活真是阳光灿烂,鸟语花香。后来,小凤来 了,她瘦了些,眼睛更大更亮。小凤卷进他和姑娘们的话题。姑娘们叫小凤漂亮 的哑女,因为漂亮,更为可怜,又叫可怜的哑女。他想叫大家别那么叫,可又没 说出口。小凤怯怯地拉住他的手,眼里带着大人才会的忧伤,他拍拍她的脸,叫 她自己去玩。想拿些糖果给她,发现没了,下班去买吧。他从未跟小凤发过火, 可有一次差一点就发火了。他和大家正聊得晕晕乎乎的。小凤扯扯他的袖子,往 门口的方向,他说等一下。一会儿,小凤又拉拉他,指着外头。大家说去吧去吧, 别说了。他余犹未尽,很恼火,低头看到小凤含着泪花,心一软,就跟她到外头 的停车场玩一玩,跟着她拣木棉花。小凤蹦蹦跳跳,看她那高兴劲,他觉得如果 她能说话的话,她一定在唱歌了,“小蜜蜂,嗡嗡嗡,飞到西飞到东……”。他 说小凤,拣它们做什么。小凤把一朵花放在他手心里。他指指自己的胸口说给我 的吗。小凤点头。他笑了,说傻孩子。木棉花似火沉沉的红红的在手中燃烧着, 风一吹,一朵花又掉下来,叭的一声。他突然想到很久没听到花落的声音了。他 蹲下来对小女孩说,小凤,我们去听《小蜜蜂》好吗。他又做了个飞的姿势。小 凤又点头又拍手。他想下了班一定得记得买些饼干。总机房的一个姑娘探出头来 告诉他歌儿停了。他忙说哦,来了。他快走几步,回到机房,换上林忆莲的歌。 小凤跟了进去。他说小凤,我们以后再听《小蜜蜂》好吗。小凤看看他,然后垂 下眼帘,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没听懂。 一天,主任批评总机房和机房,说总机房应保持肃静,说最近大家都有些松懈, 不行,纪律要加强。姑娘们背地里骂骂咧咧,但还是执行命令。反正对面那些磁 带反反复复都听过了,听腻了,她们便不再叫他放歌,门又一天到晚紧紧地闭上, 在里头折五颜六色的花束,折得不亦乐乎。他碰到总机房的姑娘们就问听歌好吗。 姑娘本想开开玩笑,却被他眼中的认真和迫切吓了一跳,再一看,胡子拉碴,脸 色发青。姑娘们忙说不敢了,主任要骂的。说完就躲进总机房。后来她们买了耳 机,又买了一个热水瓶送给他,以便他不再来敲门要水。 他在7平方米的机房里走来走去,走几步,撞到墙,走几步,碰到机器。空调调 得太大了吗,四周死寂沉沉,有如停尸间一般凄冷。墙角的花凋谢了,神情黯然, 蔫蔫的花瓣掉了一桌。有股什么在他体内横冲直撞,胸口快要炸开了来,他要宣 泄,要爆发,他张了张口,但终于没吐出半个字。他发现内心深处还是寂寞的, 即使在那段有歌的日子里,他追求的不过是表面的热闹和喧嚣。人注定是孤独的。 他伸手将一盒盒磁带扫落到地下,还有一盒在桌角,他拿过来,是儿童歌谣,上 面落了一层灰。他怔了怔,小凤,对了,好几天没见到她了。最后一次看到她是 几天前。他正急着修理录音机,录音机坏了,声音沙哑,得赶快修好。小凤碰碰 他,又碰碰他,好像想跟他说什么,他没注意,叫她以后再来。小凤叭嗒滴下泪 来,是的,当时她哭了,可他只是哄,说乖,我现在没空,以后再陪你玩。小凤 摇摇头,给他一朵木棉花,走了。木棉花呢,对了,过后和纸头一起仍进垃圾筒 了。他跑去问看车的老头。老头说回去了,回她妈那里了。他的心一凉,走了? 老头说走了。 木棉花落下来,狠很打到他的头。地上已经有好几朵了,像一团一团的血。 夜里,他又听见木棉花落的声音,很清晰,一朵,又一朵。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