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魔鬼工厂   盛丹隽   灰柱进窑厂的第一天,窑主陈巧手就把他领进炉堂,走了一趟。显然是刚熄 炉不久,炉堂内热浪逼人,炉池里尚未燃尽的木炭散发出点点星火,炉壁与穹顶 黑漆漆的,犹如伸手不见五指的天空。最初,灰柱跟在陈巧手瘦小的身后,从墨 山明媚的阳光中走入窑洞时,他顿时感到自己眼睛被谁偷走了,陷入了一片奇怪 的黑暗之中。而迎面扑来的夹杂烟味的热浪,差一点没将他熏倒在地,好在他眼 捷手快,摇摆之中及时扶住了通往炉堂的过道砖壁,才使自己在热浪中站稳了脚 跟。快走啊,陈巧手在吐痰时向身后嘟囔了一声。灰柱加快步伐,追上前面黑影 的那一刻,一线炙白的阳光从穹顶落下来,那束光亮让被汗水溻湿的灰柱,在炉 池面前哆嗦了很长时间。沿圆形炉堂走了完整的一圈,用了大约五分钟,他们又 重新来到窑洞口,整个过程陈巧手除了那句快走啊,就再没有说一句话。   站在正午的阳光下,陈巧手的目光上上下下将灰柱看了一遍,脸上多少有了 某种满意的表情,他说:“灰柱,你看了,这窑像什么?”   “像黑夜。”灰柱想也没想,张嘴就来。   “黑个屁!”陈巧手的脸立即阴沉下来,显然,他对灰柱随意而浅薄的答案 很不满意,他扔掉手中吸剩的半截红塔山,说:“它什么都不像,就像你娘的子 宫!”   窑主陈巧手说完这句话,他就愤然离去,将灰柱孤零零一个人扔在窑洞门口。 灰柱惊恐地站在阳光下,他的眼睛忍不住强光的刺激,流下了眼泪。面前窑主陈 巧手的身影,如同一只被风吹动的皮球,在灰柱的视线里愈滚愈远了。这时灰柱 发现陈巧手的身子尤其矮小,小得怕一阵风就可以将他刮走似的。他弄不懂这么 瘦削的身子,怎么会吼出令人浑身发抖的声音呢?陈巧手走远了,但他滞留在灰 柱耳朵里的声音,已深刻进了灰柱的脑际。他抹了一把眼泪,又回头看了看黑黑 的洞口,就朝自己居住的那个窑洞走去。一路上他都在想陈巧手的最后那句话, 窑是用黄土堆积起来的,里面不就是一个由过道连着的炉堂,怎么就像我娘的子 宫呢?   回到窑洞,工友们正在午睡,他们粗重的呼吸,在阴暗潮湿的窑洞内听起来 格外响亮。这些人与他年纪相仿,与窑主陈巧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他们 都来自墨山以北的陈格庄。小的时候,他和母亲回外婆家,去过几次陈格庄,现 在他已想不起陈格庄的模样了,其实陈格庄与墨山地区的所有村庄没多少区别。 从墨山南部的平原,也就是灰柱所在的冯家寨,去陈格庄要翻越墨山山脉,他记 得有一回去外婆家,母亲领着他沿弯弯曲曲的山路走了整整一天,才来到外婆居 住的陈格庄。外婆过世后,他再没有去过陈格庄,至今最少也有十年了吧。十九 岁的灰柱这是头一次离开母亲,来到地处墨山中部的窑厂,想跟陈巧手学点手艺。 据说窑厂对外的名称叫中国墨山工艺陶瓷制品有限公司,但大家已习惯叫它窑厂。 窑厂就窑厂吧,叫什么不就是个称谓?灰柱见工友们睡得正香,就屏声敛息往窑 洞深处走。他正准备躺下好好想一想子宫与窑洞的关系时,邻床的木耳猛地张开 眼皮,露出布满血丝的眼睛,他低声说:“陈巧手带你进窑洞了?”   “进了。”灰柱说。   “上午刚出完炉,就带你进去,他就不怕沾了晦气?”   “晦气?”灰柱不理解木耳话中的语义,他不满地瞪了木耳一眼说:“你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可从没让我进去过。”木耳眼睛低垂下来,他有些泄气地 对灰柱说:“我真想进去看看啊。”   “里面热死了。”灰柱脱去衬衣,他说:“你看我身上的汗现在还没消呢。”   “是窑能不热?”   “你来这儿两年多了,就一次没进过窑?”   “你以为窑谁都能进的?”木耳的声音里有了哭腔,他转过头,目光空洞地 看着结满蛛网的窑顶,自言自语地说:“我什么时候能进去看看呀?”   灰柱躺在草席上,他不想理木耳,他觉得木耳神经不大正常,经常自言自语, 不仔细听,他那浓重的墨山以北的口音,很难让人听清他都说了些什么。他背着 母亲为她准备的行囊,第一次走进窑厂座落在深山沟里的院子时,就从他们的目 光里看到了那种令人不安的成份。当时他们停止手中的活,把头纷纷转向灰柱, 那样子很像在看稀有动物。而这时迎接他的窑主陈巧手站在工场中央原地转了一 圈,在他的威严之光映照下,他们又纷纷埋下头做各自手中的活了。灰柱那会儿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站在陈巧手的身后,一阵紊乱的心跳弄得他有点气喘, 为了抑制心里的慌乱,灰柱滑动凸出的喉结,往肚里咽了几口唾沫。在用铁网隔 开的另一边,灰柱看见五个女孩正偷偷抬起眼皮,她们清纯的目光穿过铁网落在 灰柱的脸上。她们过于大胆的目光,看得灰柱向来白净的面颊,隐隐地红了起来。 已多少知道男女之事的灰柱,真想站在那儿让她们多看一会儿,可惜窑主陈巧手 的目光刚一触及到她们时,她们的眼皮就随即耷拉下去,那种瞬间之间完成的小 伎俩,让灰柱感到了几分她们的可爱。可为什么要用铁网隔开呢?灰柱的脑际刚 冒出这个问题,还没有来得及想一下,就被窑主陈巧手打断了。   “走,我们走!”陈巧手说对他说。   离窑炉不远的地方有一幢二层红砖楼,上下两间,上面是窑主陈巧手的住处 兼办公室;下面是伙房,一间由南门进是男伙房,一间由北门进是女伙房。伙房 也跟厕所一样以性别截然分开,在灰柱看来是难以接受的,尤其在就餐时,隔壁 传来她们唧唧喳喳银铃般好听说话声,而看不到她们吃饭的样子,那种银铃般的 声音就成了无数把钝锯,一刻不停地锯锉着男伙房里的神经。灰柱在这儿吃到第 五顿饭时,就觉得胃口大大打了折扣,吃饭味同嚼蜡,已没有刚吃大锅饭的香味 了。而工友们一声不吭,连正眼看他的时候都很少,他们喂完脑袋一抹嘴巴起身 就走,总是将灰柱一个人留在伙房里。只有一次例外,那是在窑主陈巧手带他进 窑炉的第三天,那天吃饭时灰柱食欲不好,总想多往肚里塞点东西,所以他吃得 很慢,吃到最后,灰柱以为他们都走了,正准备离开时,他发现木耳立在他面前。   木耳咧开嘴,他的笑看起来不大正常,脸上发出油腻的光泽,牙缝里还塞着 韭菜叶,他对灰柱说:“他们说你长得有点像陈巧手。”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灰柱放下碗筷,对神情紧张的木耳说。   木耳向门外瞟了几眼,见没有人,又回过头来,俯下身子对坐在餐桌跟前的 灰柱说:“他们说你的手和眼神几乎和窑主一模一样。”   “去你的木耳!”灰柱生气了,他说:“你又在自言自语啦。”   “别生气嘛,我是看在我们邻床的份上才对你说的。”   他想起木耳说话时的表情,心里总是塞满一股说不清的厌恶。当时,他瞪了 木耳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就起身走出伙房,径直跑回自己居住的窑洞。窑洞当时 一个人也没有,他想好好睡一会儿。原先在家时他一个人一个屋,睡得安静踏实, 一直有着充足的睡眠。而现在七八个人一个窑洞,睡觉时不是嘟嘟囔囔的喧哗, 就是鼾声雷动,因此连着四个晚上他都没有睡好。听别人说,这些天窑主陈巧手 正在进行新的设计,他想拿一批惊世骇俗的陶瓷艺术极品,而刚刚出窑的花瓶, 已成批烧制了一万多件,市场出现了供过于求的局面,急需创作出新的作品,才 能重新找回市场。为此,窑主陈巧手把自己关在红砖小楼已整整四天了,连吃饭 都是由伙房送上楼的。事实也是这样,自从那天中午陈巧手带灰柱进炉窑以后, 灰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身影。由于没有拿出新的产品设计,窑厂已停止生产。不 知陈巧手能拿出什么样的稀世珍品来。灰柱来窑厂之前,就见到过墨山窑瓷器, 没想到那些造型别致,现代中蕴含古朴,形状各异,异彩纷呈的瓷器竟出自一个 面目丑陋的男人之手。墨山瓷器瓷胎浑而透亮,底足高而规矩,瓷身上有窑变而 成的各种花纹,线条细腻,构图简洁,形成西方人喜欢的玫瑰花、紫罗兰、郁金 香和东方人喜爱的重瓣莲、蓝梅等花卉图案。而那些由瓷釉窑变而来的色彩,在 不同的光线下观看,那从釉面裂开的细碎纹片中透出的绿中泛红红中泛绿紫中透 黄黄中带青的色彩,更是艳若鲜花。据说陈巧手亲手制作的墨山窑弦纹盘口瓶, 一般人连看都不让看,那瓶儿细细的长颈,浑圆的溜肩,颈部凸起7道犹如仕女 衣带的弦纹,而整个瓶身由窑变而来的色彩酷似远古富家女子的金镂玉衣,釉色 肥润而光滑平匀。“远远看去就像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啊。”木耳有一天临睡时 又对他自言自语地吹嘘说:“让我看了直想上去摸一把,可惜出窑那天只让我看 了一眼。我要是能再看上一眼就好了。”   就在这时,有一个人闯进窑洞,他浓眉大眼,皮肤被阳光晒得黑亮,胳膊和 胸部隆起一块块肌肉,看上去整天有用不完的力气。因为火气旺,他主动住在窑 洞的门口,大家都叫他石头。石头进洞后,对躺在床上的灰柱说:“找了你半天 了,原来你在睡觉呀。”   “有事吗?”灰柱问。   “没事找你做什么?”石头说:“还不起床?窑主要我们去开会!”   “事先可没人通知我。”灰柱从草席上滑下来,他嘟囔着披上衬衣,跟在石 头的身后出了窑洞。   红砖楼下的空地上,整个窑厂的工人们席地而坐,男人们靠左,女人们靠右。 窑主陈巧手站在砖楼的水泥台阶上,他背着手,冷峻的目光一遍遍移动在他们脸 上。迎风而立的陈巧手苍老了,他稀疏的白发如同秋后的墙草,拂动在他们的视 线里。据母亲说陈巧手已经五十多岁了,他小时候就爱玩泥巴蛋,捏什么像什么, 练就了一手绝活后,就走街窜户靠泥人泥狗泥猪等小玩艺度日,一直到发财后才 有了女人,那年他已接近四十岁了,娶的女人很漂亮,是墨山城里的,比陈巧手 要小二十多岁。木耳私下对灰柱说,他那东西稀了给那女人就是种不活。当时灰 柱听不懂木耳说的意思,木耳比划了半天,他才弄明白。译成书面语言,大意是 陈巧手性功能正常有欲望也能满足那个漂亮女人的需要,但他的精液稀了就是让 女人怀不上孕。他记得那天石头也在,石头说:这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越想得 到的东西越得不到,看看他做的事情,用铁网把男女隔开,工场隔开,住房隔开, 伙房隔开,都他妈隔开了,怎么会有孩子?这叫报应啊。   灰柱与石头走进人群,找了个空就盘腿坐下了。他们坐在五个女工友旁边, 一落座儿石头的眼睛就闲不住了,他一会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那样子像 在看一部色情影片。当然,灰柱也看了她们几眼,脱去工装换上干净整洁的裙子, 她们看上去比平时漂亮多了。身上的洗发味儿,随风涌进灰柱的鼻腔,弄得他兴 奋地多嗅了几口羼杂了她们身上香味的空气。这五个女孩主要工作:一是给瓷胚 上釉;二是送上釉的瓷胚入窑;三是把烧制好的瓷器取出。她们的整个工序都在 陈巧手的监督下进行。石头有一次对灰柱说:别看她们长得一般,但绝对都是处 女。为什么非要用处女呢?灰柱问。她们只要一结婚,就在窑厂呆不成了,石头 告诉灰柱说,到现在已走了好几拨啦。   “都坐好啦。”窑主陈巧手清了清嗓子,他说:“现在我们开个会。”   他们一个个支楞起耳朵,整个会场寂静无声。   窑主陈巧手说:“现在我们窑厂停产四天啦,大家都没什么事干,在吃我的 闲饭。为什么?因为我们的产品太平淡,淡的就像一杯白开水。”    窑主陈巧手猛地吸了一口烟,他接着说:“最主要的原因,是窑变的神奇性 减弱了。墨山瓷器的神奇就神奇在窑变,我的设计只是瓷器的基础。我把自己关 了四天,梦见了一群神气活现的瓷器儿,现在我全都将它们画了出来。那些画稿 就在楼上。”   窑主陈巧手挥挥手,指了指二层楼的一个窗户说:“这群瓷器,可以说是我 的命根,如果窑变的神奇重新出现的话,它们将成为稀世珍宝,而你们也将成为 这群珍宝的制造者。”   说到这,窑主陈巧手突然嘿嘿地笑起来,他说:“为什么窑变的神奇性减弱 了,那是在座的有人不是处女啦,是谁请她明天离开!”   在座的一个个面面相觑,他们的目光一起集中到五个女孩身上。   窑主陈巧手说:“同时离开的还应有一个男的!让我们庆祝他们滚蛋!”   窑主陈巧手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他的满是皱折的脸,如同经太阳暴晒后炸 裂的核桃,有些肥肿的眼睑将眼睛挤成了一条小缝,泪水就是人那两道弯弯的小 缝流出来的。起初滚出的是泪珠,一滴两滴三滴地滚进灰柱的视线,后来那泪滴 就串成了线,在陈巧手的脸上画出一条条泪痕,最后跌落到水泥台阶上。这种情 景大约持续了五六分钟后,灰柱看见窑主陈巧手突然睁开眼睛,他说:“好了, 我宣布现在散会!”   说完,窑主陈巧手转身沿楼梯爬上二层楼,进门时他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无 力地向依然席地而坐的他们,有气无力地挥挥手,示意他们快起来走吧。   陈巧手走进木门后,他的身影就像一片秋天的落叶消失在灰柱他们的视野里 了。   他们纷纷起身离去时,没有谁说一句话,因为他们都知道窑主陈巧手要谁离 开窑厂。因为从听到那个惊人消息之后,只有两个人的脸红了,灰柱认识他们, 却叫不上名字。   窑厂重新开工时灰柱就有活干了,他成了女工们的领班,恰好弥补了那个因 偷情而被开除的那个女工的缺。能成天与女孩一起工作,灰柱愉快而卖力。一开 始铁网的那边石头木耳他们对窑主陈巧手的这种安排十分不满,但又无话可说, 他们怕被陈巧手开除回家。说实话窑厂的效益很好,陈巧手每月发给他们的薪水, 能顶庄稼地里一年的收成。管他陈巧手怎么弄去呢,有我们的活做就行了。大概 用了一天时间,陈巧手亲手将梦中的那群瓷娃们,制作成了模胚,接下来窑厂的 夜晚就开始了灯火通明,陈巧手对手下的男人们说:“就按我做的做吧。”   说完这话,窑主陈巧手就背着手离开他们,独自去小楼睡觉去了。看着一个 个形态逼真、憨容可掬、造型各异的瓷娃胚们,他们的脸上出现了兴奋的笑容, 那是很久没出现过的笑容,因为他们看到了这群瓷娃们的市场潜力,同时也暗暗 钦佩窑主陈巧手与以往大相径庭的设计。现在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它们大量 地复制出来。在十台高速旋转的制胚机前,那一团团瓷泥,在他们手里魔术般地 变成了瓷娃胚。略微晾晒之后,瓷娃胚们就由木耳负责运送到灰柱这边。木耳是 越不过铁网的,他只能通过铁网上的一个小门,将那些瓷娃胚们递过来。小门的 钥匙就挂在灰柱的屁股后面。就是有如此严格的防范措施,在木耳从小门递入瓷 娃胚们的过程中,他还是多次摸到了桂花花的手。   “桂花花,你的手真凉啊。”木耳说,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走调。   灰柱对木耳的厌恶由来已久,他想如果我是窑主陈巧手,早他妈把他开了。 于是他递给桂花花一副手套,对她说:“你戴上,他就摸不到着你的手了。”   灰柱与女工们负责上釉,那釉盛在五只平底缸中,一人面前一只,他们把瓷 娃胚们放进釉缸,浸上三分钟,再取出来放在一边,就算完成了上釉的工序。灰 柱想不通,那些褐黄色的瓷娃胚涂上一层玉米粥似的黄汤,放在窑里一烧怎么就 变得色彩斑斓了呢?窑变。在烈火中产生窑变那一刻,花朵开放了,一朵朵各不 相同;一个个女人隐现了,她们阿娜多姿,带着远古时羞涩的笑容走进现代人客 厅,供人观赏。但为什么上釉、送窑、起窑的女人一有那种事窑变的神奇力量就 减弱了呢?灰柱在陈巧手领他进入上釉工地时,对陈巧手提出了这个问题,陈巧 手当时说:“你还小,不懂其中的奥秘,等你有了女人后就知道了。”   “我觉得那不科学。”灰柱说:“它们之间没有因果关系嘛。”   “什么叫科学?什么叫因果关系?”窑主陈巧手站在灰柱面前,他矮小的身 子,大概只到灰柱的肩部,他说,“我没上过学,我不懂哪些玩艺,但我懂瓷器, 它们每天晚上都在对我说话,叽叽喳喳的,都爹爹地叫我。”   “那也只是你的感觉而已。”   “瓷娃们不高兴时就对我又哭又闹耍脾气,”窑主陈巧手眯起眼睛,他说: “瓷娃们通人性呢。”   灰柱记不清给多少瓷娃们上了釉,一天天他重复着那种简单的劳动,回到居 住的窑洞,躺在草席上,他很快就能进入梦乡。灰柱习惯了窑洞里的集体生活。 石头木耳他们也累,往往身子一挨床板就鼾声四起了。在男人堆里,灰柱很少说 话,他想得最多是窑变,一想到自己上釉的瓷娃们,将要在烈火中凝固下来,就 发现自己渐渐被一种什么热量炙烤着,使他心事重重。工友们不大理睬他,而窑 主陈巧手摇晃在工场阳光中的身影,看起来愈发像一片孤魂了,难道他灵魂里的 精气都让那些瓷娃们吸走了吗?兴许是工友们之间很少说话的缘故,在沉重的睡 眠渐渐过去的时候,窑洞内自言自语的人多了起来,一天灰柱起床尿尿时,耳边 突然响起一片嘟嘟囔囔的聒噪声,那声音在寂静的深夜听起来异常响亮。人们都 怎么啦?好奇的灰柱支起耳朵想听听他们都在说些什么,但听了半天,他们那种 墨山以北的土语,就像夏天知了的鸣叫,对灰柱的耳朵来说除了听到声音之外, 他竟找不出声音所想表达的丝毫含义。后来,因找不出声音的含义,灰柱就气馁 地睡着了,正要进入梦乡,他就感觉有一只手在推自己。他翻了个身想躲开那只 手,但那只手又伸了过来。灰柱不满地打了那只手一下,他说:“干什么呀,真 无聊,没见我在睡觉吗?”   “灰柱,灰柱,你醒醒。”   “木耳?”灰柱睁开眼睛,看见木耳鬼鬼祟祟地站在面前。他含义不清的笑 容,在窑洞透进的清晨的光亮里,出现了某种得意的神色。   “灰柱,嘿嘿,你也开始自言自语啦。”   整天窝在墨山的一个沟壑里,灰柱就想一个人爬上南边的那个山顶,去看看。 上釉上累的时候,他站在釉缸边仰望南山头,总觉得白云就悬浮在山顶,要是站 在山顶一定能触手可及的。那时他真想放下手里的活,独自一个向南山奔去,如 果能踏上白云,在空中游到桂花花面前那就好啦。他有点喜欢上桂花花了,他知 道这很危险,但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她。是从什么时候有这种感觉的?灰柱在 心里问自己。大概是与她们一起工作到第十天的时候吧。那天他从桂花花手里接 过一件瓷娃胚时,也接过了一个小纸包,那一瞬间桂花花脸红到了脖根,她看也 没看灰柱一眼就去那个小门,接木耳递过的瓷娃胚了。他在釉缸的掩饰下背着别 人的目光,掀开纸包的一角,一张美丽的女孩的脸就从纸包里显露出来。他迅速 盖上,将纸包塞进了裤袋里,心就怦怦地跳起来。现在,桂花花的照片还在裤袋 里,就是一直找不机会好好看看,于是他的手不由自主地贴近了裤袋。就在这时, 他的身子被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   “灰柱,陈巧手让你去他屋里一趟!”   灰柱转过身,他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伙房的伙夫,就嘀咕着说了句:“看 你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伙夫站在男性工友们一边,他的身子又矮又胖,阳光下,他的脑门闪烁着油 腻腻的光泽。工友们放下手里的活,不知伙夫要干什么。他们看见伙夫爬上一个 高高的石桌。他爬上石桌的姿势,就像一头宰杀前的肥猪,只听他“噢噢”地叫 了两声,就从石桌上站了起来,他学窑主陈巧手的模样,用他绿豆大的眼睛足足 巡视了大家两分钟后,就嘶哑地吼了起来:“伙计们,今晚6点祭窑!我刚杀了 一头猪,已在锅里炖上啦。”   “啁啾啁啾”,有人将手伸进嘴里打起了口哨;工友们也学伙夫的声音叫道: “有酒没有?”   “当然有啦。”伙夫说:“墨山老窑。”   “这么好的酒得多准备点。”石头对伙夫囔道。   “伙计们,放心吧,窑主说了,一醉方休!”   听到窑主陈巧手叫自己,这倒又让灰柱想起了他。说实在话,连续十多天来, 超负荷的工作,时常让灰柱陷入一种迷迷糊糊的混沌状态,甚至整天他都不想说 一句话。当然也没有人对他说一句话。如果长期这样下去,灰柱真担心自己有一 天突然不会说话了。离开工场时伙夫还站在石桌上,他在石桌上的舞蹈,让工友 开心地畅怀大笑,连桂花花也偷偷掩嘴而乐呢。走在去红砖小楼的路上,他想窑 主陈巧手找我会有什么事呢,他不会发现桂花花的照片了吧。如果真被他发现了, 我就走!与桂花花一起走!灰柱坚定了决心之后,也就无所畏惧了。他推开窑主 陈巧手虚掩的木门,进屋时眼前一片漆黑,就像那天进窑炉的感觉一样。   “把门锁起来。”灰柱知道这是窑主陈巧手的声音,他看不清陈巧手究竟在 屋里什么地方。他将门重重地甩了一下,锁舌在重力的作用下“啪”地一声扣上 了。   “为什么不开灯?”灰柱说:“我什么都看不清。”   “过一会就能看清了。”窑主陈巧手斜卧在靠窗摆放的沙发上,他撩起窗帘 的一角,对进屋的灰柱说:“能看清了吧。”   阳光从厚重的双层窗帘的缝隙涌进屋内。灰柱走近陈巧手的办公桌,在一个 转椅上坐下。陈巧手在吸烟,青色的烟雾萦绕在他花白的头顶。在沙发的左面是 一长溜摆放瓷器的柜子。虽然进入屋内的光线很弱,但灰柱的视线触碰到瓷器的 那一瞬间,他的眼前就闪现出无数奇异的光环。他直起身子,差一点叫了起来, 一种来自瓷器的神秘力量,将灰柱高大的身子朝瓷器们吸去。站在陈列柜前,从 一朵朵一幅幅瓷器制造出的花朵与画面中,灰柱的目光被一个裸体的女子吸引住 了,他走近那幅裸女沫浴图时,忍不住失声惊叫起来:“妈妈。”   那瓷瓶上裸女的笑容与灰柱脑际妈妈年轻时的照片重叠在一起了。   “那是我唯一爱过的女人。”窑主陈巧手混浊的声音,在灰柱的身后响起, 那突兀而来的声音,如一阵刺骨的寒风,让站在陈列柜前的灰柱哆嗦了很长时间。   “这,这怎么可能呢?”灰柱的声抖动了,他说:“妈妈从未给我提起过。”   “她怀上你后,就被你姥爷嫁到墨山平原去了。”窑主陈巧手目光暗淡了, 他说:“连我也是你娘送你进窑厂时才知道的。出嫁的那一天,她也不知道有了 身孕。”   灰柱哭了,他眼眶转动起了泪珠。   “娃儿,让我们尊重历史吧,”窑主陈巧手走到灰柱面前,他说:“谁都有 犯错误的时候。本来,我现在是不想告诉你的,就怕有一天突然走了,想说也没 机会了。”   “妈妈的像是你画上去的?”   “不!是窑变的!”窑主陈巧手两眼也潮湿了,他突然笑起来,手舞足蹈地 在屋内不大的空间奔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嘟囔着什么,最后,他突然跪在陈列柜 前,老泪纵横地大声叫了起来:“老天啊,我的瓷娃们终于后继有人啦。”   观看了窑主陈巧手的表演之后,灰柱就转身离开了陈巧手的房间。他想这个 人是不是疯啦。   西边如血的霞光从南山顶端漫过来,将设在窑炉前那片小平地照得分外辉煌。 祭台已经搭好,上面供奉着一个被染成红色的猪头、一坛启封的墨山老窑、一个 面盆大小的馒头;祭台两边香火缭绕。祭台前是五桌内容丰富的酒席。大家静静 地坐在餐桌前。窑主陈巧手的一出现,他们就鼓起了热烈的掌声。窑主陈巧手一 身西装革履,雪白的领子围住他满是皱折的脖子;锃亮的黑色皮鞋踏出一溜烟尘, 他面带笑容,一改往日病态的容颜,神彩焕发,向大家挥手家致意:“你们辛苦 了。”   “窑主,辛苦了。”他们振臂高呼。   在大家的视线里,窑主陈巧手走向祭台,他站在红地毯面前,背对大家,那 锁骨顶起他的黑色西装,让他的身子在西装里面显得空空荡荡。在红色地毯跟前,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仰天长叹:   “苍天啊......”   那声音惊起了栖息在墨山谷地的鸟儿,它们纷纷出巢,朝窑厂的上空云集而 来,将它们婉转的啼鸣与因激动而失控后撒下的一泡泡热尿,雨点般洒向窑厂工 人的头顶。血色的晚霞淡了,一轮清冷的月亮升起在墨山上空。灰柱仰望天空时, 脸上落满了鸟儿的排泄物,而其它工友将头抵地,一个个犹如虔诚的穆斯林教徒, 以头顶的黑发迎接鸟儿撒下的圣水。桂花花嘤嘤地哭了,她默默流淌的眼泪,让 灰柱的心骤然收紧。这个时候,她怎么能哭呢,灰柱拽了拽她的衣袖,示意她千 万不能再哭啦。桂花花低头抹去泪水,她仰脸眺望鸟儿时,已是一副笑容可掬的 模样了。就在这时鸟儿们纷纷离去,伙夫拉上电闸,一万支光的太阳灯,将整个 窑厂院落照得一片煞白。   窑主陈巧手在那一声长叹之后,突然双膝跪下,“咚....咚....咚” 他叩了三个响头。   随后他起身,回头寻找着什么东西。可能是灯光太亮的缘故,他一时没有看 到灰柱,于是他大声喊道:“灰柱,我的娃呀,你快上来呀。”   那一刻灰柱惊呆了,他与窑主陈巧手的父子关系还没有得到证实,他怎么能 够单方面在光天化日之公布于众呢?即使陈巧手说的都是真的,那对一个十九年 来一直叫另一个男人爹的孩子来说,那也显得太他妈突然了。但在那种神秘的祭 窑仪式上,理智战胜不了那种异常神奇的力量,灰柱在桂花花的示意下直奔红地 毯而去。   “爹,我在这里!”灰柱叫道。   就在这时木耳对身边的石头说:“我说他们眼神一个人似的,你还不信,这 下信了吧?”   “木耳,你真是神了。”   灰柱学窑主陈巧手的样子,在红地毯上叩了三个响头后,就站到窑主陈巧手 的身后去了。   木耳石头他们依次站好队,分别走向祭台,在红地毯上叩头作揖。   等大家都叩了头,窑主陈巧手说:“请女子上来!”   桂花花她们站到红色地毯上。   “是处女的,请宣誓。”窑主陈巧手说:“不是的,请离开!”   她们没有一人离开,窑主陈巧手满意地笑了,他说:“请你们举起右手,跟 我念!”   宣誓词如下:   我们以处女的名义宣誓,我们愿与窑变共生死同存亡,把我们身上的灵性, 全部注入瓷娃胚们窑变的过程;我们愿用我们的生命液汁滋养瓷器,若有丝毫阻 碍窑变发生的念头,愿苍天千刀万剐!   宣完誓,伙夫抱起盛装墨山老窑的酒坛,走到桂花花她们面前,窑主陈巧手 从胸前的西装口袋摸出一根针,然后握住桂花花的手,用针向她的食指刺去。从 桂花花食指流出的血一滴滴落进酒坛;而后依次采集了其它女孩的血。融有处女 之血的墨山老窑酒坛,由窑主陈巧手亲自捧着,在灰柱的陪同下,走进了窑炉的 洞口。血酒沿窑炉四周敬祭了一圈后,窑主陈巧手与灰柱从洞口走了出来,又郑 重地将剩余的血酒敬在窑洞门口。   “点炉生火。”   “一醉方休。”   窑主陈巧手连喊了两声之后,他就在红地毯上倒下了。   倒下后的窑主陈巧手在那幢红砖小楼的二层房间里,整整躺了七天七夜,这 七天七夜他滴水未进,一直将生命苟延到最后一刻。那时候灰柱正守在他身边, 而时光已接近子夜时分。瞌睡虫渐渐爬上了灰柱的眉梢。就在这时,窑主陈巧手 忽然睁开眼睛,从喉咙口骨碌出一溜清晰的声音:“娃呀,到熄窑的时辰啦。”   “唔。”灰柱吱唔着从瞌睡中醒来。   “快背我去窑前,我想看看。”   灰柱背起窑主陈巧手,走出了红砖小楼。他环绕在灰柱脖根的两只手,冰凉 的,弄得灰柱打了一阵冷颤。就在他们快要临近炉窑的那一瞬间,眼前的那个正 冒着异乎寻常浓烟的土包子,突然传出一声巨响。出于本能的掩护,灰柱猛地蹲 下身子,趴在地上。他感到背后窑主陈巧手的头,突然抬了一下,他在那一刻一 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头就随即耷拉在灰柱的背上,咽下了最后一口。   那窑炉爆炸后的土石,掩埋了灰柱与灰柱背上的窑主陈巧手。   1998,9,29-10,2   写于河南油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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