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小地雷战 莫非 一 我太行纵队成立于1968年9月。 因为年代久远,也因为不曾保留下任何文献资 料,所以具体日期已不可考。就连年份和月份,也还是我跟政委、副司令员经过多 次研讨,论证--推翻--再论证--再推翻--直至确定。 纵队成立的月份,我们主要是根据那次较为重要的军事会议推算出来的。我们 不是没有依据。那天下午,政委晖明用暗语通知司令员我和副司令员铁蛋开会。为 了隐蔽,会议没有在作战指挥部召开,那是我家后院一眼塌了一半的破窑洞,我们 经常在里面碰头,怕是已经引起了外人的注意,于是政委临时决定把开会地点改在 窑顶上的草丛里。我和副司令员用树枝编了三个大大的伪装帽,树叶已经泛黄,枝 条也开始发脆,因此可以断定当时已是深秋天气。纵队成立前夕我用橡皮刻了一枚 公章,刻的时候一不小心把左手食指的指尖差点切下来,而到开会这天,伤口已经 脱痂了。从纵队成立到这次会议,中间应该有十几天才对,否则深藏在作战指挥部 里的270颗地雷的来历就很难解释清楚。 这批地雷从研制试爆到批量生产,又要收 集原料又要手工制作,我们三个人没有十几天恐怕弄不出来。所以把纵队成立的月 份确定在九月,估计不会跟史实有太大出入。 这次会议跟以往的会议比较,相同之处是仍由政委一人作报告,我和副司令员 一言不发洗耳恭听。尽管政委讲完话照例要征求我和副司令员的意见,说,看司令 员同志有什么要补充的?副司令员呢?我俩庄严地点点头或是摇摇头,脸涨得通红, 却还是补充不了什么。不同之处是,在此次报告的内容中,方针政策性的东西占比 例太大,完全是出于战略方面的考虑,而具体的战术方面的东西几乎没有,不象以 前那样布置一些具体任务让我和副司令员来完成。所以搞得我和副司令员挺不习惯。 政委那天讲了三个大问题:1.广泛发动群众,壮大我军有生力量;2.深入敌后,打 入敌人心脏,一定要把隐藏的国民党特务挖出来;3.积极备战,准备机智勇敢地打 一场漂亮的地雷战。 我们三个人是并排匍匐在草丛里开的会,一人一个伪装帽,身上铺满树枝。别 说是美帝国主义的U-2型侦察机, 就是近在咫尺的地主婆何香妮(铁蛋的奶奶)也 别想发现我们。 政委讲完第3个大问题以后,我由于一直这样爬着太难受,也补充 不出什么来,就抬头观察了一下。没有发现敌情。我当然知道,阶级敌人人还在, 心不死,它们不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而是每天都在磨刀霍霍,翻着变天帐准备反 攻倒算。可是在这样秋高气爽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估计它们不敢公然跳出。想到这 里,我就轻轻翻过身来。爬在中间的政委见我躺的挺舒服,就也淡漠了敌情观念, 学我的样子翻过身来,不一会儿,我听见副司令员铁蛋也翻过来了,我们就这样静 静地躺着仰望蓝天。 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我从来没有见过天空象那天下午那样蓝过,以后也没有。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天空,一会儿,觉得它越来越远,远的不可思议,一会儿, 又觉得它越来越近,近的也是不可思议,似乎我已经被蓝天溶化了。这时,飘过来 一只老鹰。老鹰忽高忽低飘来飘去,半天也不扇动一下翅膀。这家伙真自由呀!看 着看着老鹰,我们三个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满天星斗,我们又躺着看了一会儿 星斗,这才慢腾腾地爬起来回家吃饭。当然,回家之前我们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藏在 作战指挥部里的270颗地雷。 太行纵队在成立之初就光我们三个首长,连一个兵也没有。纵队刚成立时,晖 明是司令员,我是政委。两天以后,晖明不知从哪里了解到政委比司令员大,党指 挥枪而不能枪指挥党,就把我换下来当了司令员,他自己当上政委。他一当上政委, 就热血沸腾慷慨陈辞地讲了一通大道理,那道理大得真是无边无沿,把学校到西关 的一小段地方称作晋察冀边区等等。要不是我们刚刚被所有的红卫兵红小兵组织所 拒绝接纳,眼角屈辱的眼泪还没有擦干,心头还在隐隐作痛的话,政委的这些大话 完全可以把我们弄得不知道自己是谁。长期以来,我和铁蛋朝思慕想,想当一名誓 死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普通一兵而不可得,转眼之间,我们竟都变成司令副司令, 这不能不让我们的使命感和成就感油然而生,不能不让12岁的我和12岁的铁蛋对14 岁的晖明崇拜得五体投地。我俩崇拜他,并不是因为他比我们大两岁或是高两个年 级。铁蛋他奶奶大不大?我父亲大不大?不是都被我们打翻在地,又踏上一只脚, 叫它们永世不得翻身了吗?我们崇拜他是因为他不但共产主义和毛泽东思想的理论 水平极高,更有非凡的组织才能和高瞻远瞩的战略眼光。我和铁蛋本来就是天生的 共产主义战士。我们的理论水平也很高,但还是没有政委高。我们向往起没有阶级 压迫没有商品流通没有货币交换人人平等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社会来,常常激动得 彻夜不眠,但不象政委,立刻就能想到先去搞几吨黄金,在我们这条街的街口盖它 几座公共厕所。政委在是我们最需要一位领导人的时刻降临到我们身边的。表面上 是因为他父亲被造反派揪出来成了走资派,他家才从东关搬到我们这条街,可谁能 说其中没有某种天意的成分在里面呢? 当然,人都有弱点,连我们政委也不例外。他有时言行不一。比方他口口声声 说我党的一贯政策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但他在职务任命这个重大问题上却唯得 相当厉害。按照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知识分子排列下来, 铁蛋排第一位,我排第五位,晖明排第八位,而反映在职务上正好让他倒了过来。 铁蛋排在第一位是因为他有一个地主婆奶奶,可是他的家庭成分却是贫农。这 是怎么回事呢?原来铁蛋家在他爷爷奶奶那一辈时还是地主,使唤过几个长工,到 他爸爸一辈,家产被铁蛋那个又抽大烟又赌博的伯伯踢腾一空,家产刚踢腾光,土 改就开始,正好,铁蛋家划成了贫农,唯一的遗憾是那个曾当过地主婆的奶奶还活 着。我虽然幸运地排在第五位,但我父亲的右派分子帽子却不是假冒伪劣产品。不 但我父亲是货真价实的右派分子,我姥爷和我舅舅也是。所以按说铁蛋在职务问题 上完全可以跟我一争高低,但他没有,这说明副司令员同志没有野心。 二 没有野心不等于说没有心计。散会以后,我端起碗正要吃饭,铁蛋把我叫上去 找晖明,说有事要补充。我说刚才在会议上让你补充你不补充,现在散了会再去补 充不合适吧。铁蛋说你不懂。现在去补充显得重要,政委很有可能采纳。果然如此。 他对晖明说,政委同志,我想对你下午的报告谈一点个人看法。我觉得应该把 三个大问题的顺序变一下,变成先打一场地雷战,打得敌人心惊胆战,国民党特务 自动就暴露出来了,这时候影响一扩大,队伍也就壮大了。 政委想了想,高兴地说,很对很对,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感谢你,副司令员 同志,你提出了一个很好的建议。 政委要不是想到应该再考验铁蛋一段时间,很可能当时就把我换下来当副司令 员了。不过真要换下来我也没有意见,因为我也没有野心。我对职务的高低并不是 太在乎。 这样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成了打一场地雷战。放手发动群众壮大我军有生力量可 以在战斗的同时进行, 也可以放到下一个阶段进行。想想我们的270颗地雷就要派 上大用场,激动的心情简直无法用语言表示。如果我跟铁蛋不是正、副司令员而是 一般战士,我们肯定会又跳又喊闹它老一阵子。 说说这270颗地雷吧。 这几乎就是太行纵队的全部家当,也是我们的骄傲。当 然,除此以外我们还有一架潜望镜,一个军用水壶,一挂1000响鞭炮,三把弹弓和 六元钱。 无产阶级的队伍不会有多少金银细软和武器辎重,但就这270颗地雷,也 足以让纵队的高级指挥员们对胜利充满信心。 270颗地雷中有少量的夜光雷、礼包雷和挂雷,剩下全是子母雷、踩雷和拉雷。 夜光雷我们没有多做,只制造了10颗。因为它要用到磷肥和硫磺,成本较高,杀伤 力却不大,而且只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才有效果。跟鬼火一样一闪一闪,看 着倒是挺糁人。礼包雷和挂雷差不多,都用铁丝、气门芯和硬纸板做成。两者的区 别是,前者放在信封或是别的包装里,后者挂在门扇上或是茶壶、暖瓶之类的用品 下面,不论敌人受好奇心的驱动打开信封,还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移动那些用品, 雷一响,便会把敌人吓得鬼哭狼嚎半天。真正具有杀伤力的还是子母雷、踩雷和拉 雷。这些雷的原料是碎玻璃、生石灰、熟石灰粉和小钉子。先用粗铁丝弯成葫芦形, 在葫芦形的腰上绑上胶皮,再插一块木片,把木片旋紧以后,别上一根木棍,木棍 的一端拴上细绳子。绳子的另一端再连一个雷就是子母雷,绳子的另一端固定在一 个挖好然后伪装好的坑边,就是踩雷,绳子埋在地上拉在手里就是拉雷。这种雷我 们制造了200多颗, 拿政委的话说,用它们打退敌人一个加强营的兵力问题不是太 大。 想想看吧,当这200多颗地雷响起,敌人成片倒下,捂着眼睛哭爹喊娘,与此 同时,我军吹起了嘹亮的冲锋号。那是一幅多么波澜壮阔的场面啊! 用这么好的地雷去炸谁呢?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 命的首要问题。政委采纳了副司令员的意见,决定在我们这条街用少量地雷搞一场 军事演习,看看人们的反应。反对者就是我们的敌人,拥护者就是我们的朋友,既 不反对又不拥护者就是中间力量,那是下一步争取的主要对象。 决议一旦形成立刻付诸行动。当天晚上,我们利用夜色的掩护,顺利地把40多 颗地雷布在我们这条街上,还在街的东口和西口各张贴了一张安民告示。告示由我 起草和书写,无非就是写了一些关于这次军事演习的宗旨之类的话,落款加盖了太 行纵队的公章。这条街一共有六个院子,我们在六个大门口附近和两个街口全都布 上了雷。我和铁蛋一个院,我们院人口最多,所以在大门附近布的雷也多,大约10 颗左右。 政委家的院子住的人少一些,布了4颗,冯寡妇家是独门独户,整个院子 里就住着她一个人,所以就只埋了一颗。这是一个重大的失误,事后把我们懊悔得 捶胸顿足,说,再怎么也应该在冯寡妇家的大门上安两个挂雷呀。 三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把副司令员早早叫起来等在大门后面待命。我们在等 政委用暗语通知我们各就各位。暗语是事先规定好的:如果政委唱起《马克思主义 的道理》,唱到“就是一句话”时,一直反复这一句不往下唱,说明原计划取消; 如果唱的是《凡是反动的东西》,而且唱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时跟轮唱一 样连唱三次“照例”,那就说明按原计划执行。搞这么复杂主要是怕产生误会,因 为唱这两首歌的人很多。我俩心急火燎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听到政委的歌声。 我一听唱的是《凡是反动的东西》,马上就要往外冲,被副司令员拉住了,一直等 到唱了三次“照例” 才把我放开。我的战位是1号高地,在东边街口自来水龙头旁 边的垃圾堆上, 副司令员的2号高地是在我们院的大门洞门楼上。政委没有战位, 他是机动部队,一会儿迂回到西侧,一会儿迂回到东侧。我冲出去的时候他正迂回 到东侧。我见他化装成一个妇女,头上蒙着一块红头巾。尽管街上一个人没有,我 们还是装作互相不认识的样子,只用眼睛相互致意了一下。 被命名为1号高地的垃圾堆里有许多腐烂的菜叶子, 还有许多叫不上名来的东 西,它们发出的臭味不但呛的我透不过气来,还辣眼睛,但很快被我克服了。我头 上戴着伪装帽趴在垃圾堆上一动不动,眼睛紧紧盯住地上的半张破大字报,大字报 看上去好象是被风刮下来的,其实不是,那是只有自己人才能知道的标记。大字报 下面有两颗拉雷,拉线就绕在我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上。 我听见咚咚的脚步声,斜着眼睛一看,是一个妇女在向我走来,我想一定是政 委又迂回过来了,就没有太在意。谁知这人径直走到跟前,把一筐垃圾倒到我头上, 我往起一站,把她吓得尖叫一声,我才看清原来是冯寡妇。冯寡妇挥舞笤帚打我, 我一躲,手里的两颗拉雷就炸了,什么也没炸着。再看她倒下的垃圾,竟全是我们 的地雷!冯寡妇趁我发愣,一把抓住我,揪住耳朵就往她家拖。 冯寡妇刚把我拖进她家的大门,我就听见政委唱起了《马克思主义的道理》, 我想喊“同志们不要管我”,话还没出口,就被冯寡妇按到墙角,我的嘴和鼻子被 冯寡妇肥胖的奶头紧紧堵住,别说是说话,连呼吸都十分困难。这个老骚货大概三 十多岁,是个东北人。她长得人高马大,骂人骂得很流利,在整个这条街上的大人 们中,没几个敢惹她。她可能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于是敢于肆无忌惮地欺负我,不 但紧紧摁住我,还把手伸到我的裤子里要掐我的小鸡鸡。 这时政委唱着“就是一句话,就是一句话”过来了,副司令员也加入了合唱, 他们焦急地反复唱这句,意思等于说司令员你在哪里?我拼命挣扎也挣扎不脱,就 照着冯寡妇的奶头狠狠咬了一口。她疼得大叫,手一松,被我挣脱出来。我象箭一 样窜出大门, 可惜这老骚货家的门槛太高,脚下一绊,把我摔出去足足有4米远, 头部和手都负了伤,右腿膝盖上蹭下一大块皮来。革命利益大于一切。虽然疼的我 呲牙咧嘴嘶嘶倒吸凉气,我还是没忘记高唱最后一句“造反有理”与队伍取得联系。 此次演习完全失败了。我们三个人蹲在作战指挥部里,面对从垃圾堆拣回来的 破地雷沮丧到了极点。我感到很内疚,认为是我的麻痹轻敌思想给革命带来了巨大 的损失。我鼓起勇气正要作自我批评,政委抢先发了言,一下就把责任都揽到他自 己身上。政委不但没有批评我,反而表扬了我,说司令员同志发扬了我军轻伤不下 火线重伤不哭的优良传统,英勇顽强地与敌人展开殊死搏斗,给予口头嘉奖一次。 听到这话,我激动得差点流出眼泪来。 激动是激动,我并不高兴,政委和副司令员也不高兴,三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 阴沉。想想吧,本来我们是要通过这次军事演习,通过铺天盖地的一阵狂轰滥炸, 把人群分出左、中、右,从而搞清楚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中间 力量。然而没有一颗地雷发挥了作用,40多颗地雷全部报废,基本上都让冯寡妇这 老骚货起出来扔到了1号高地。这样的事情摊到谁头上恐怕也不会高兴吧。 新冒出来的这个冯寡妇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 我们这条街一共有9个阶级 敌人,除我父亲、政委的父亲、副司令员的奶奶以外,还有一贯道的张天师,算卦 的葛铁嘴等6人,这9人都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早在一年以前就被革命群众 挖出来了。冯寡妇倒是也曾经脖子上挂着破鞋和牌子游过街,但她不在这9人里头, 她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而且据说是由红总司的黄总指挥亲自给她定的性。所以演习 之前我们根本没有考虑她,既没有把她放在重点怀疑对象里头,也没有把她放在一 般怀疑对象里头。我们的重点怀疑对象是原在学校看门打钟的郭老头和赶车的郭富, 也是个郭老头。现在,两个郭老头没有跳出来,却跳出来一个冯寡妇,这真是老革 命遇上了新问题,让纵队的三位高级指挥员不但伤透了脑筋,还在冯寡妇是否特务 这个问题上产生了严重分歧。 我认定冯寡妇是伪装得极其高明的国民党特务,而且受过专门训练,否则她不 可能一铲一个准,精确地把我们精心布好的地雷全部起掉。根据她是东北人这一线 索,我推测她说不定是许大马棒跟蝴蝶迷所生的女儿。她是如何刺探和掌握到我军 的机密的呢?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不同意政委的意见,说她不可能是特务, 也不同意副司令员的意见,说她要是特务也是个小喽罗,幕后肯定还有更大的特务 给她发指令。我觉得他这是一句废话。除非蒋介石亲自出马,再大的特务也是在执 行上峰的指令。但我不想再跟他们争辩,一来证据不足,二来怕他们说我泄私愤, 把个人恩怨置于阶级仇民族恨之上。 四 晚上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觉,越想越觉得冯寡妇是特务。她白天卖冰棍, 可以方便地跟任何人接头,谁敢肯定买冰棍的钱里没有卷着秘密指令?她主动申请 每天早晨义务扫大街,谁又敢肯定她不是打算在革命群众都还没起来的时候搞破坏? 她不是已经搞了吗?40多颗地雷全部让她挖走,这破坏搞得还小?她一个人住一个 院,谁又敢保证她没有藏着电台和武器?人民内部矛盾眼看已经转化为敌我矛盾, 我们却还蒙在鼓里。想到这里,我决定先去侦察一番。 我蹑手蹑脚地溜出门来,犯开了犹豫。我倒不是怕天黑,而是怕政委和副司令 员批评我无组织无纪律犯自由主义。我们三人数谁的胆子大很难比较。我比较怕蛇、 老鼠、壁虎、癞蛤蟆这一类东西,铁蛋比较怕狗,也有点怕黑夜和鬼。这些东西政 委都不怕,就是光怕他姥娘,怕挨打怕疼,再就是怕跟女人打交道说话,怕羞。我 想我还是干吧。虽然我不能象铁蛋那样经常给政委出一些妙计,但搞夜间侦察,侦 察对象又是一个女特务,这样的任务只能由我来完成,现在不建功立业,还要等到 什么时候呢?再说现在如果返回去,肯定还是睡不着觉憋得难受,肯定还得再次起 来。干脆让我犯一回自由主义当一回孤胆英雄吧。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但天不算太黑,定下眼睛来什么都能看见。我走到冯寡妇 家的大门口,用小刀拨了拨门闩,拨不开。里面肯定还用棍子顶着。这更证实了我 的观点。心里要没有鬼,根本不必要搞得这么戒备森严嘛。我绕到后墙外的老槐树 下,三五两下爬到树上。因为每年都要在这棵树上够槐花,所以冯寡妇家的地形我 相当熟悉。冯寡妇家的院子很小,房子也不多,原来有三间平房,后来拆掉西边的 一间,垒了三个大鸡窝,现在只剩下中间的一间住人,东边的一间当厨房,另外还 有一个小厕所,在大门的一侧。 老槐树上有刺,但为了侦察就不能顾那么多了。在树上爬了一会儿,没发现有 异常情况,我就顺着墙边踩着鸡窝的顶溜到院子里来。翻墙的时候弄出了一点小响 动,为了补救,就学了一声猫叫。这声猫叫学的很象,一高兴,就又学了一声。谁 知这是画蛇添足,因为第二声学的更象,让鸡窝里的鸡信以为真,咕噜咕噜有了动 静,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预防万一,我先轻轻打开大门。大门里面果然顶着棍子。门洞里放着一辆自行 车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其实当时我就应该想到,谁见过冯寡妇骑自行车? 弄好了退路,我放心大胆地蹲在冯寡妇的窗下。夜虽然很静,但要仔细倾听, 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有。幸亏我有一双很好的耳朵。我可以把各种声音仔细过滤一遍, 经过分析,排除了蛐蛐的叫声,树叶的沙沙声等,留下了嘀嘀嘀的声音。可以确定 这声音是从冯寡妇屋里发出的,但不能确定是不是发报机的声音,因为我从未听过 真正的发报机的声音。听了很久,这个声音一直不变。我想这可能不是发报机,而 是手表或是马蹄表。发报机的声音不应该是这么均匀,再说冯寡妇能有多少情报往 台湾发,发了一个多小时还发不完?想到这里,我感到很失望。也许还是政委说的 对,冯寡妇就是个人民内部矛盾。今晚的事情我将永远埋在心里,否则定要遭到同 志们的耻笑。我感到浓浓的睡意向我袭来,于是准备撤退。 我揉了揉发麻的双腿刚站起来要走,忽然,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一开始还以 为是幻觉,马上,又听到了一声,接着又是一声。这下我完全听明白了。这是鼾声, 是一个男人发出的鼾声!冯寡妇绝对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这时我想起了门洞里的 自行车。 现在可以断定屋里有一个男人!这一论断立刻得到了证实,因为紧接着我又听 到女人推醒男人的声音,女人跟男人说话的声音,开灯的声音,撒尿的声音等等。 一个男人睡在冯寡妇家里,这意味着什么?这个男人是冯寡妇的上峰还是她的手下? 我必须要看清这个男人的模样。 屋里没有了声音,灯还亮着,这正是偷看的天赐良机。我极其耐心的把窗纸弄 了个小孔,然后屏住呼吸往里张望。突然,我就觉得脑袋轰一下子涨得老大。我不 敢相信我的眼睛,就用另一只眼睛又看了一遍。看完以后,我双腿一软,重新蹲到 了地上。猜猜看,我看到了什么? 一把手枪!虽然手枪插在枪套里,但我百分之百的肯定,向毛主席保证,那是 一把真正的手枪! 我真是没用。当冯寡妇还是人民内部矛盾的时候,我盼着她是个特务,现在转 化成敌我矛盾,一切都真相大白了,我却吓得浑身发抖,心脏咚咚咚地狂跳着要从 嘴里蹦出来。 我想默念一条毛主席语录强制自己冷静下来,却一下子蹦出来100多 条,哪一条也不适用。最后还是《抬头望见北斗星》那首歌救了我。一边想着那首 歌,一边用最大的努力拼命克制住自己,这才慢慢平静了一些。 下一步怎么办?向刘文学学习,高喊“抓特务啊--”?政委和副司令员倒是能 听见我的喊声,不过当他们匆匆赶来时,我已经身中数弹倒在了血泊里,而冯寡妇 和男特务早已化装成夫妇安全转移,混入了茫茫人海之中。我牺牲事小,谁来辨认 这两个特务呢?不行。继续跟踪?也不行,太危险。要减少不必要的牺牲。还是撤 吧。马上向政委汇报,然后制定下一步的行动方案,估计敌人一时半会儿溜不掉。 临撤退时,我想再看一眼,可实在是鼓不起勇气来了。万一没有看清特务,反 而让特务发现了我,那可就糟透了。于是我放弃了再看一眼的打算,一点一点向门 口移动。移动到门洞,看到离门外只剩下了几步,这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我轻轻 地拧下自行车的铃盖,这样我也算是拿到了罪证。接着我一个箭步窜出了门外,算 是顺利地完成了侦察任务。要不是出门的时候又被门槛绊了一下,又被摔出去很远, 把左腿的膝盖上也蹭下了一大块皮的话,这次侦察任务就可以说完成的相当出色了。 我一瘸一拐跑到政委家,用小刀捅开大门,径直走到政委窗下,也不管他醒着 没有,就用2套暗语作开了汇报:“崩报更告只政翁委……” 我们一共有两套暗语, 1套暗语就是唱歌,叫卖之类,保密性好但不容易记, 每次都得现定,很麻烦。2套暗语学会以后就忘不了,也能够表达较为复杂的内容, 但保密性要差一点。它是把要说的话的每个字前头加一个声母相同韵母不同的衬字, 说的梢慢一点容易被人听懂。现在情况十万火急,顾不到保密性不保密性了。我用 流利的2套暗语把情况说完, 政委正要起来,被他姥娘喝住了。他姥娘推门出来, 说,半夜三更闹什么鬼,还不快滚回去睡觉,等我敲断你的腿?我一点都不怕这个 小脚老太太,但我不想让政委太难堪,只好灰眉楚脸地滚出来。 被老太太撵出来以后,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钻进副司令员铁蛋的被窝里。为 了让副司令员相信我的话,又费了不少口舌,中间还打开灯仔细地检查了自行车铃 盖和我的上衣。我的上衣已经全部被汗水浸透,这就有了足够的说服力。我这么大 的胆量能吓出这么多汗来,事情还能假得了吗?当我们嘀嘀咕咕商量完这些事,天 就蒙蒙亮了。我俩再次去到冯寡妇家的大门口,只见门扇大开,自行车却已经不见 了。我看着手里的铃盖发楞。副司令员对着我的耳朵悄悄说,司令员同志,不是我 批评你,你也太笨了。拧个铃盖能管屁用,你手里不是有刀,就不会把车带扎破? 我正在追悔莫及,政委出来了。他高喊一声:“煤球--,一毛一个。”哪有这 么贵的煤球?这分明是在通知我们到作战指挥部开会,但这是一条已被取消的暗语。 政委仍使用它,说明我所汇报的情况引起了他的高度重视,立刻要召集开会,一着 急就把新的暗语忘了。原先我们一直使用“煤球--,一毛一个”来召集会议,但前 几天被赶车的郭富识破了。他还嘟囔说,我说是怎么煤球卖得比我这两个肉球还贵, 原来是小兔崽子们在秘密联络。郭富也就是因为这句话被我们列为重点怀疑对象的。 列完以后我们马上把暗语改为要饭:“大娘大爷--,给点粮票吧”。既跟真要饭的 “给点吃的吧”有区别,又不至于受到怀疑。政委发现喊错了,可他也不是没看见 我们已经明白了意思正往指挥部跑,偏偏又要改正,喊“大娘大爷--,给点粮票吧”, 就跟我学第二声猫叫一样。他这一喊不要紧,让一出大门的冯寡妇碰个正着。冯寡 妇扛着笤帚提着铲子,满脸狐疑,追着政委走了一大截子。我们没有识破敌人的阴 谋诡计,倒让敌人先识破了我们的阴谋诡计,这让我们,尤其是政委大为恼火。 在指挥部里,我又把侦察到的情况详细讲了一遍,他俩分别问了几个细节上的 问题,然后我们制定了一个周密而庞大的作战方案。制定完方案,副司令员补充说, 我建议本方案推迟两天执行。因为司令员在撤退时没有关好大门,政委刚才又暴露 了身份,敌人很可能已经有所察觉,应该先麻痹敌人两天再说。我问,那这两天我 们是不是继续跟踪侦察?副司令员说,不用。既然他们有枪,那就没有问题,肯定 是特务。我们只说吃饭睡觉养足精神,准备打一个漂亮的歼灭战就是了,用不着再 去打草惊蛇。 五 太行纵队终于迎来了她历史上最为激动人心、最为光彩夺目的伟大日子。那个 日子完全有理由象平型关战役那样永载史册,可惜谁也没有把它记下来。 那天中午刚吃过午饭,我和政委从指挥部弄出来一个麻袋,我们的地雷一个不 剩全装在里面,可谓倾囊而出。外加一个挎包,那是一些工具和用品。我们很快收 拾停当,整装待发。我们这次花了大本钱,用光了纵队的全部活动经费。仅摔炮和 哨子两项就花去3元多。换了换潜望镜下面的镜子又是2元多。现在我们是背水一战。 只等副司令员看到女特务提着冰棍桶出门,便会发出开始行动的信号。副司令员一 次也没暴露过,加上他的个子很小,人又机灵,派他担任巡逻和放哨的任务非常合 适。 政委今天把他姥娘的怀表也偷出来了,每隔一分钟就掏出来看看。到了一点半 钟,还没有发信号。我要求出去看看,政委正犹豫着该不该同意,摔炮就响了,紧 跟着哨子也两短一长地吹起来,这正是我们等待已久的信号。 我轻车熟路带着政委迅速爬树上墙,先用绳子把军用物资吊下去,然后纵身跳 到院子里。接受上次的教训,这次没有在地雷上作暗号标记。反正战斗一打响我们 不在雷区。我们倒是作了一些迷惑敌人的假标记,也是宣传品,什么小心地雷啦, 冯寡妇赶快投降啦,以革命的名义判处狗特务死刑啦,等等。鸡窝、门洞、窗口, 茅房、厨房、厨房的锅台上和碗橱里,凡是能安地雷的地方全部安上了地雷。我很 想撬开门锁在床上装它几颗,转而一想,狡猾的敌人很可能在门锁上装着头发丝、 烟灰之类的记号。如果敌人在开锁时发现了问题,岂不是因小失大,遂作罢。其实 说起来已经很够意思了。 在几十平方米的地方布上200余颗地雷,火力之密集,恐 怕为中外战争史上所罕见。 最后,我们小心翼翼地把所有拉雷的拉线引出墙外,墙头装上潜望镜并调整好 了角度。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 政委掏出怀表一看,离总攻时间还有4个多小时。要在平常,8个小时也不知不 觉就过去了,但在今天,感觉4个小时比4天还长,每一分钟都把我们煎熬的苦不堪 言,有几次我甚至怀疑政委的怀表停了。政委回家吃了一趟饭,回来时从怀里掏出 一个窝头给我,我吃不下,给了不时巡逻过来的副司令员。其实政委也吃不下饭, 只不过是为了走走过场,免得他姥娘怀疑。吃不下饭是正常的。正如书上所说,这 是“大战之前死一样的寂静”,打过仗的人不会不知道它的可怕。 这一刻终于来到了,来在我们的忍耐达到极限的一刹那间。其实,除了两个特 务回来的稍稍晚了一点以外,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敌人的算盘从来就是靠我们来拨 动的。政委把脸埋在潜望镜里,透过折射的两块镜子,透过茫茫夜色,他一定看见 了那两个狼狈为奸的特务走进了大门,因为我听见了开大门的声音,推自行车的声 音,以及顶门的声音。我心中暗笑,想,门就不用顶了吧,难道我们的副司令员连 这点责任也负不了?正想着,副司令员已经跑到跟前,激动地说,报告政委,目标 进入了埋伏圈,口袋口已扎紧,一切就绪。我要求参加正面的总攻。政委也很激动, 说,干得好啊副司令员同志,党和人民是不会忘记你的。现在我宣布总攻开始,上 树吧同志们。 政委的最后一句话我们没听,因为那是个错误。必须要等到那些礼包雷、挂雷 响得差不多,再把拉雷全部拉响以后才能上树。 这时,我们就听见里头乱了套,鸡飞蛋打鬼哭狼嚎一片混乱。政委不失时机地 点燃鞭炮扔进去,副司令员则手拿纸糊的喇叭筒一边来回跑一边喊:一班注意警戒, 二班掩护,三班四班跟我来,弟兄们冲啊。我拿过铁蛋的哨子一通乱吹,手里却有 条不紊地掌握着节奏,隔一会儿拉一个雷。 鞭炮响完以后,我的拉雷也拉响了最后一个,这时,里面渐渐没有了动静。难 道整个战役就这样结束了吗?这也结束的太快了吧,快的让人不可思议。如果敌人 没有被全部消灭,那么政委在战役当中一共犯了两个错误:一是在不该上树时让我 们上树,二是不该把1000响的鞭炮一下都扔进去,搞得我们陷入弹尽粮绝的危险境 地。 六 战斗陷入僵局,形势明显对我不利,这是我们谁也没有估计到的。不过我们明 白,战斗还没有结束,双方这是在用沉默来较量意志。 正在这时,冯寡妇发出了一声嚎哭穿破了夜空,使形势发生了逆转。她一边哭 一边说,小祖宗们呀,你们饶了我吧,我再不敢惹你们了呀,我可不是故意的呀… … 见我方没有反应,她继续哭喊,说,小祖宗们呀,你们崩瞎了我的眼啦呀,我 的命好苦呀,男人死的早呀…… 我方没有反应不是不会喊话,而是一下定不了该由谁来喊。政委不能拿喇叭筒 喊话,他一喊,让他姥娘听见就麻烦了。副司令员喊也不合适,因为他还没有变声, 再威严的话让他的小嗓子喊出来也会变的很幼稚,所以喇叭筒就自然而然地传到了 我手上,可是我猛一下不知道该喊什么内容。 副司令员提醒我说,问问她,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枪是怎么回事。我举起喇 叭正要喊,那个男人先喊开了。我一听就知道,这浑厚的声音正是那天晚上那个人 发出来的。 男人说,革命小将们,你们误会了,我们之间没有根本的厉害冲突,请把大门 打开,咱们讲和吧。 副司令员提醒我说,先问问他是谁,再问问他枪的事。我按意思喊出来。 对方说,我姓黄,是红总司的总指挥。我有枪不假,但那是革命工作的需要。 你可以现在派人到我的司令部打听一下,看我该不该带枪。 我们谁也没有见过黄总指挥,只是听说过。天太黑,潜望镜里只能看见一个高 大的黑影,看不清脸。我们三人轮流用手捂住眼睛,想着当再放开时,瞳孔会稍微 扩大一点,就可以看清夜色下的景物了,但这样做了几次,瞳孔还是放不到足够大, 仍然看不清男人的脸。 对方见我们不说话,以为把我们镇住了,就说,请你们马上打开大门,派出代 表来跟我谈判,我出去后保证不会对你们打击报复,虽然我知道你们是谁。 我因为刚才让铁蛋提开了头有了依赖性,现在变得不会说了,拿着喇叭干等。 铁蛋见状,便干脆扒到我肩膀上替我出主意,政委也扒到我另一个肩膀上替我出主 意,这样,双方开始了针锋相对的对话。 我方说:我们倒是不怕你打击报复,就怕你是个假的,因为我们谁也没见过黄 总指挥。谈判可以,打开大门也可以,但你要先把枪扔出来。 对方说:我怎么能相信你们拿到枪不会向我射击呢? 我方说:你不会先把子弹卸掉? 对方说:那不行。枪还是我留下。把子弹卸下来给你们扔出去吧。 我方说:那不行。我们不能相信你会卸得一颗不剩。 对方说:那不行。枪不能扔,摔到地上害怕爆炸。 我方说:日哄你娘去吧,什么枪我们没见过?里头有子弹也炸不了,别说是把 空枪,又不是手榴弹。 对方说:摔坏怎么办,把你们卖了也赔不起呀。 我方说:你的枪是泥捏的吗?少废话,快把枪扔出来,否则我们要开始第二次 进攻了。全体注意,进入一级战斗准备。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 对方说:算了吧,你们已经没有弹药了,我可是十发子弹一发还没打。 我方说:要是我们还有弹药怎么办? 对方说:那就打一个给我看看。 副司令员一听,也没有请示政委,噌噌两下爬到树上,掏出弹弓叭的一声把一 颗摔炮打到院子里。这是最后一颗摔炮,也是最关键的一颗。打完了这一颗,我们 就听见对方开始卸子弹。接着就听对方说,好吧,接受你们的条件。不过我要剩一 颗子弹朝天打一枪,捂上耳朵吧,别把你们吓得尿了裤子。说完,真的朝天打了一 枪。我们其实以前从没有听过真枪的声音,想不到这么大,比我们那颗摔炮的声音 起码大10倍以上,确实把我们吓了一条。打完枪,对方说话算话,连枪带枪套扔给 了树上的副司令员。 看见枪一到手,我和政委立刻转到大门口,把副司令员留在树上。我们也要说 话算数。开门前政委高喊一句:同志们,如果十分钟后我们不出来,你们就冲进去。 不知什么时候,冯寡妇家的大门口聚集了一些看热闹的人。这些人很配合,纷纷说, 放心吧,知道啦。虽然说得不整齐,但也让我们心里感到很温暖。人民的子弟兵, 离开人民就是不行。 七 我和政委一进大门,冯寡妇马上把院子里的灯拉亮了。我想,原来院里有灯, 你怎么不早拉,要是早让我们看清了那个男人,不就省大事了吗?谈判也不用谈判, 我们拿上枪立即转移,战斗也胜利了,还缴获了战利品。现在拉灯就迟了。明亮的 灯光只能让我们看到一片战争的废墟,情景跟鬼子扫荡过的村庄差不多,本来挺整 洁的院子,现在被我们折腾的惨不忍睹。 再看我们的谈判对手更惨。尤其是冯寡妇,头上身上全是石灰粉不算,脸上的 白灰让眼泪一冲,和成了一道一道的泥,配上两只又红又肿的眼睛,简直跟鬼一样。 还幸亏她哭了半天。要不是眼泪冲干净了眼睛里的石灰,恐怕现在已经瞎了。另一 位也好不到那里去,他脸上粘的那层白灰使我和政委无法确定究竟见没见过此人。 忽然我笑了一下。其实我不是笑他的狼狈样,而是想,如果在刚才我们一见面的时 候,我双手抱拳,连声说久仰久仰,他也说幸会幸会,那会是一个什么情景呢?结 果被他理解成我在嘲笑他,怒气冲冲哼了一声就去厨房洗脸去了。我猛一下想到, 厨房可能还有一些挂雷没响,我要是跟进去先排了雷,说不定可以消除一些由于刚 才的笑所造成的误会,就也去了厨房。谁知这一去厨房,竟是犯了右倾机会主义错 误,几乎背上叛徒的黑锅。 从厨房排完雷出来,铁蛋已经来了,正跟政委蹲在院子中央交换意见。一见我, 他就很警觉地站起来。他肩膀上挎着枪套,雄赳赳气昂昂的又是一番光景。我正要 问他怎么把枪带进来了,政委示意我禁声,让我蹲下,然后他表情严肃地对我说了 一番话。这番话的声音虽小,但却异常严厉,以至于我今生今世也不会忘记,而且 每当我想起这番话来,心里都要疼一下。 他说,司令员同志,枪的事你就不要问了,我们已经作了妥善安排,副司令员 背着的是一个空枪套。我们来谈谈你的事。我们认为你目前的态度十分危险,你快 要站到敌人的立场上去了。党的政策你也清楚,是绝不会对叛徒手软的。望你三思。 我想铁蛋可能正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我的脑门,只等政委一声令下,以革命的 名义就把我处决了。我不怕死,但要这样死,死得太不其所,比鸿毛还轻。主要是 太冤枉。我没有说话,但我心里在想:政委呀政委,你的主观主义可是越来越严重 了。难道连你最忠实最亲密的战友都不信任了吗?我承认,那天晚上侦察时我有过 害怕的念头,可我并没有动摇呀,要不是我侦察到敌情,咱现在跟谁谈判?咱拿地 雷炸谁?就因为把厨房没响的雷排了几个,就能下结论说我是那种贪生怕死为保全 性命不惜出卖同志的人吗?怎么就不能检讨一下你自己所犯的错误呢?几次险些断 送了革命! 两条腿上的伤疤加起来有一个巴掌大,每次蹲下都会裂开流血,我没有哭过。 为刻公章我差点把手指切下来,我也没有哭过。冒着生命危险去侦察敌情,我还是 没有哭过。为制造潜望镜,我把家里唯一的镜子偷出来,为此我妈饿了我两顿饭, 我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再往远的说,红卫兵押走我父亲时,我对着父亲的屁股狠 很踢过三脚,当时把父亲都踢得流下眼泪,我还是没有哭过。可在今天,我的眼泪 却说什么也止不住了。我也不去擦,任凭伤心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地上掉。 夜已经很深了。我的肚子开始饿得咕咕叫。冯寡妇提了水在屋里洗,隔一会儿 往出泼一盆脏水。那个男人在厨房洗。两人洗得没完没了,哗啦哗啦的水声搞得我 根本无法深入地进行三思。我忽然觉得我的委屈还是次要的,问题是我们所面临的 这一切十分复杂费解。你想,如果这个男人果真是黄总指挥,那么他和冯寡妇就不 是特务。他和她要不是特务,那就又转化成了人民内部矛盾。要是人民内部矛盾, 还有什么可谈判的呢?而假如这个黄总指挥是冒充的,那么就还是敌我矛盾。而敌 我矛盾能通过和平谈判解决吗?那不是妥协吗?心里这样想却不能说出来,不说还 受到怀疑,说出来更糟,肯定会说我执迷不悟地继续执行右倾机会主义的路线,那 样我就真和王明李立三伙穿一条裤子了。想到这里,只好硬着头皮跟他们一道挺着。 两个人总算洗完了。男人挺客气地把我们请进屋子。屋子里有一个方桌,那天 晚上我看到的枪就是放在这张方桌上。我们三人站在方桌一边,男人和冯寡妇站在 另一边。这个男人看起来有30多岁,比冯寡妇的年龄好象要小一点,很英俊,说心 里话,他确实不象是特务装的。冯寡妇也跟平时不一样,她换上了一件粉色的上衣, 湿漉漉的头发披撒着,倒是比平时梳起来还显得年轻漂亮一些。 男人往下一坐,说,坐,坐。见我们没有动,就对冯寡妇说,给小将同志倒点 水喝。冯寡妇提暖瓶时,手哆嗦了一下,可能还是怕有地雷。她倒着倒着水,就又 哭起来了,说,咱们该扯平了吧,我挖了你们的老鼠夹子不对,可你们也不该把我 祸害成这样呀。还有你,我揪你的耳朵也不对,可是你看你把我咬的多狠……说着 说着也不倒水了,就要解扣子。 在这关键时刻,我们的政委猛地一拍桌子,义正词严的说道:冯寡妇,你这个 狗特务美女蛇,收起你的这一套美人计吧!说完把脸转了过去。政委要不说这话, 我倒是还想欣赏一下我的作品,看看到底咬成了什么样子。政委这么说了,我只好 跟着也把脸扭回去。 这时,那个男人走过来,拍了拍我俩的肩膀。他的手很大,劲儿也很大,一拍 就把我俩拍得坐到凳子上。然后递给我和政委一人一支烟,又给我们点上火。没给 副司令员,可能由于副司令员的个子太小。其实他不知道,我和政委不会抽烟而只 有副司令员才会抽。我一看,是阿尔巴尼亚的山鹰牌烟。这种烟的横断面是椭圆形。 除非象黄总指挥这样的身份,一般的人是很难搞到这种烟的。我把烟递给铁蛋,想 让他分析一下,结果他拿住就大口大口抽起来,连看也没看。男人点完烟,又回到 自己的位置坐下。说,小将同志们,我作为一个兵团的总指挥,十分赞赏你们的革 命热情,也十分佩服你们的高度革命警惕性,但我要批评你们两句,你们的大方向 错了,她……,他指着冯寡妇说,她不姓冯,更不是什么特务,而是苦大仇深根正 苗红的贫下中农韩--爱--红同志,再过几天,她就要跟我结婚,我们将结成一对革 命夫妻。可是小将同志们,睁开你们的眼睛看看,你们都干了些什么?简直是乱弹 琴……,说到这儿,冯寡妇--也许应该改称韩爱红同志--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韩爱红同志?既不姓冯也不姓许?这就是说,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相互转 化,转化来转化去,白白把我太行纵队转化得晕头转向,而矛盾本身却转得没有了。 就这样没有了?开什么玩笑? 我先是觉得受到了愚弄而莫名其妙的愤怒起来,又为不知道是受到谁的愚弄而 更加愤怒。愤怒之后,便又感到一种史无前例的惆怅,惆怅到了麻木的程度,以至 于眼睁睁看着政委她姥娘揪着耳朵把政委揪了回去,我竟一点反应没有。又象木偶 一样跟着铁蛋去取枪,还是一点反应没有,根本就没有注意他藏枪的地方。副司令 员那天也懵了。后来每次谈起这件事他都要后悔的猛捶脑袋,说还枪的时候完全应 该想到提出打上一枪的要求。 八 声势浩大的地雷战打出来这样一个结局,实出几位纵队首长的预料之外。不过 很快我们就看到了成绩,看到了光明,提高了我们的勇气。辨证地看问题,我们也 不是一点胜利都没有取得。 很明显,正是由于地雷战扩大了影响,我们的队伍才不断得以壮大。到政委走 的那天, 纵队不算政委已经有了8个人,其中还有了一个号兵。人数最多时发展到 了11人,还有了一个女卫生员。物资方面也有了很大改观。纸糊的喊话喇叭换成了 铁皮的,增加了望远镜1副,指南针1只,防毒面具1个,军用水壶3个等等。这还没 把军号算上,因为军号是号兵的个人财产。 号兵叫刘建军,是新搬来的,他家搬进了冯寡妇家的院子。刘建军在搬来的第 三天就光荣的加入了纵队。进纵队之前他光会吹起床号和冲锋号,进纵队之后才学 会了吹集合号。刘建军的妹妹叫刘建红,她就是后来的卫生员,是最后一个加入纵 队的战士,也是纵队唯一的女同志。 冯寡妇--还是叫韩爱红同志吧,地雷战以后她又扫了几天街,便跟随黄总指挥 搬到县委大院去住了。她要不搬走,刘建军家也搬不进来,所以对太行纵队来说, 她的搬走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而政委晖明家的搬走,却不能不说是纵队历史上最大 的一个损失。 由于政委的父亲被解放, 政委家又要搬回东关去住。按说没有多远,连1公里 也不到,但如果把我们这条街算成晋察冀边区的话,政委家等于搬进了敌占区或是 沦陷区。不管是敌占区还是沦陷区,哪怕就是解放区,我们也再不能天天见面了, 再不能朝夕与共了,再不能并肩战斗了。知道政委要走,我和副司令员用活动经费 买了两本《中国地图册》,准备送给政委一本,我们留下一本。 政委走的时间也是一个清早。他提前作了规定:任何人不许哭。所以我们谁都 没有流泪。当我和副司令员郑重地把《中国地图册》放到他的手中时,我看见他的 眼睛红得很厉害,猜想他肯定跟我们一样,已经哭过了。 政委接过地图册,沉默片刻,然后庄重地行了一个军礼,说,再见了,同志们。 说完转身就走。我和副司令员同时抬起右手也行了一个军礼,一直目送政委搀着他 姥娘走的拐了弯,我们的手才放下来。我和副司令员是多么想念我们的政委啊!太 行纵队不能没有你啊政委!不过,好在我们离得很近,可以经常见面。仅在他走的 这天,政委--现在应该称呼老政委了,他一共回来了3次,我也去了他家3次,其中 有2次是跟副司令员一块去的,1次是我独自去的。 政委晖明离开纵队以后,铁蛋升为政委。我的职务基本没有变动,既没升也没 降,一直任司令员。考察和使用干部是一项严肃而慎重的大事情,来不得半点马虎。 由于一直碰不到合适的人选,因此副司令员一职到最后也没有任命。 一九九九年 六.一国际儿童节前夕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