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六 月 觅之 沿中山东路走两百米向右拐就是太平北路,市政府门前开设的一条主干道充分显现 南京的自然风貌──梧桐和水彬在道路两旁平分秋色,郁郁葱葱的阴爽气一直从珠 江路通到太平门,而太平门外玄武湖又以更深的墨绿和层层荡开的波浪推动着夏季 翻腾的暑气。 芒芒就在这条街上走着,高跟鞋敲着拼砖地面发出嗒嗒的声音。一条M2的黑白连身 裙在梧桐树影里交错着色调,路灯下的矮冬青乌漆漆地泛着光泽。芒芒一拐弯,进 了路边的一家酒吧,不真切的阴影里酒吧的招牌灯也虚虚实实的,隐隐约约可以看 见“桐湾”两个字。 芒芒是来赴一场约会的,邀约的人正坐在吧台前侧着脸听歌手演唱。唱歌的小伙子 是芒芒的初中同学,还在念大四,晚上到几个酒吧走穴。芒芒和同学见第一面就互 相认出来,欧阳立这个复姓很少见,所以芒芒一口叫出同学的名字,而欧阳也随之 叫出芒芒。芒芒走进桐湾的时候欧阳正在唱齐秦的《不让我的眼泪陪我过夜》,声 情并茂时眼角鳖见芒芒,于是冲芒芒点点头,示意她先坐。芒芒摆摆手示意他忙他 的,随后眼光四下扫动,很快就看到吧台前的男人。芒芒拖沓着高跟鞋走过去,径 直在男人身边坐下,从桌上丢的三五烟盒中掏出一支点燃。男人听歌正在入神,没留 意芒芒的到来,过了一会儿,大约感觉到了身侧的阴影,于是转过脸来,芒芒吊着眼 角正瞅着男人。 “芒芒?” “抽了你一支三五,不介意吧。”芒芒不置可否的把烟蒂掐灭。 “当然不介意。”男人已经从最初的客气转换过来,大概他看出芒芒这种女孩是不 需要装斯文来对待的。这样比较好,男人私下认为芒芒这样的女孩反而好相处,不 做作,比较真实。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男人从烟盒里掏出两支烟,递一支给芒芒, 自己点燃另一支。烟雾从两人口中缓缓弥漫开来,芒芒化着精致妆容的面目立刻朦 胧起来。 “陈哥已经很久没找过我了,我在电话里也是这么说的。” “可是,有人最近还见过你在陈肖家出没。” “他妈一直对我很好,陈晓出事后,我就经常上他们家看看他妈。” “陈肖不是还有个妹妹吗,他妈怎么会没人照顾。” “陈晓那丫头从来不顾家里,陈哥在时也这样。现在,就更别提了。”芒芒不屑地 吐出一口烟,台上欧阳已经唱完了,他眼光看着芒芒,询问是否可以到她这里来。 “等我一下。”芒芒把烟掐掉,跳下吧凳向欧阳走去。台上的欧阳见芒芒过来,便 从台上走下来。男人的眼光一直随着芒芒扭动的腰肢渐行,芒芒的丽质让他不由自 主的感到心痛和妒忌,心痛这样漂亮的女孩也和毒品染上了关系,妒忌的是她居然 是陈肖这样一个形容丑陋、劣迹斑斑的毒贩的女朋友。 看着芒芒和歌手简单交谈了几句,其间芒芒用手指指吧台边的男人,不一会儿芒芒 回过身向男人走来。芒芒走来的过程里,男人的余光看着歌手,他收拾了一下演唱 台边的背包,然后拉开后门走了。“你朋友。”男人问重新坐在吧台边的芒芒。 “我同学。”芒芒似乎不愿多提歌手的事情,“继续吧。”芒芒又抽出一支烟,自 顾自地点燃。吧台边的三号桌有两个男人盯着芒芒很久了,不时用另种研究和挑衅 的眼光瞅瞅芒芒身边的男人。男人装做很随意的脱下外套,露出被黑色T恤裹得紧密 结实的肌肉,果然,背后的目光黯淡下去。男人嘴角轻轻扯出一抹笑。 “你笑什么。”芒芒一直没看男人,但她立刻就感觉到了男人的微笑。 “今天不审案,所以笑笑。”男人握着啤酒杯,侍应生好奇地看他们一眼,这两人 的神情既不像朋友,更不是情侣,陌生但又好像都知根知底。 “嗬,真没看出安探长也有温情的一面。”芒芒讥讽男人。 “什么探长不探长,你别讽刺我了。这样的名衔还不够陈肖看上眼的,你说呢。” 男人反刺芒芒一刀。 沉默了一会儿,芒芒的表情阴暗了下来,声音也随之充满疲惫,沙哑着问,“安奇, 你说,陈哥他会有事吗。” “没跑路就是死刑,何况逃跑后被抓呢。你不会不知道国家对毒贩的严打。” “我明白。”芒芒的声音低的快听不见了。音乐声一浪高过一浪,芒芒的脑袋无力 地垂着,半边头发掉了下来,遮住芒芒的眉眼。芒芒裸露的手臂上有三五个暗红的 小点,安奇知道这是芒芒给自己注射尼古丁留下的针眼。眼前的芒芒瘦骨嶙峋,锁 骨尖峭地撑着连身裙的领口,娇小的两只乳房像两个小馒头恸恸地藏在布着几何图 案的裙后。 安奇认识芒芒是在一年前的严打中,芒芒吸毒时被冲进酒吧的警员捕获。安奇是这 个区警局的探长,芒芒的审讯就是他亲审的。那时芒芒还没有现在这么瘦,刚吸毒 不久的芒芒下巴尖尖,大眼睛里还流露着一丝童真,如果没记错,安奇记得一年前 的芒芒刚满二十。身份证上的相片还是初中刚毕业时照的,两只小小的麻花辫,芒 芒一脸阳光的笑容。 “安芒芒。”芒芒也姓安,安奇对她就更加了一分关注。“吸毒有多久了,谁提供 毒品给你的。”安奇收敛起目光里的温和,问犯人的时候他们都得冷若冰霜,安奇 不喜欢这样却也没有办法。“二十多天。没有人给我毒品,我自己吸的。”芒芒垂 下头,像所有的犯人一样,看上去老老实实。“胡说,没人供给你毒品难不成是你 自己种的?!”安奇有些恼火,小姑娘看上去老实讨喜,却张口就是谎话连篇。芒 芒依旧没有抬头,却也不再回话。安奇等了几分钟,芒芒一言不发,“安芒芒!” 安奇提高嗓门,并且尽量让声音听上去再凶一些,威严一些。“是。”芒芒从从容容 的回答,声音安静的好像任人宰割的兔子。“我刚问你话,怎么不回答!”安奇又问。 “没有人给我毒品,我自己吸的。”芒芒还是原话。这下安奇真的火了,小姑娘耍 起滑头来了,安奇正准备拍案而起,一旁协助审讯的记录员小张轻轻捣捣安奇,转 过脸去,小张用眼光示意安奇看芒芒的凳子。安奇将眼光移到芒芒身下的凳子上, 立即吓了一眺,芒芒的身下的凳子上全是血,延着凳脚在地上滩开了一小滩。再看 芒芒的脸色,果然苍白,身体也坐不住似的摇摇晃晃起来。安奇马上叫小张安排芒 芒去医务室,小张和另一个女警员把摇摇晃晃的芒芒扶走了,看着凳上和地上的血 迹,安奇有些心痛,但更多的是对芒芒的可惜。 医院的检验报告出来后,小张第一个给安奇。这段时间芒芒一直住在医院,由小张 和另一个女警员轮流值班守护。安奇去医院看过芒芒一次,她脸色还是苍白,和身 上盖着的雪白的被套不相上下,精神还算好,看见安奇时有些羞愧地垂下眼帘。看 得出芒芒是个很讨人喜的小姑娘,不像安奇他们平时接触的吸毒人员,芒芒表现单 纯的像个初中生,小张挺喜欢芒芒,把她的长发梳理的整整齐齐,并且给芒芒说了 许多人生的道理,劝芒芒戒毒,重新做人。 芒芒没有父母,这是在安奇预料之外的。经调查,芒芒从小生活在爷爷奶奶身边, 两年前爷爷奶奶去世后,芒芒就一个人生活。有邻居听说她在商城站化妆品柜台, 再后来,芒芒就经常不回家,也不知道工作是不是还在干着了。后来的情况安奇是 知道的,他们一直跟踪的毒贩陈肖就是后来收留芒芒的大哥,他对芒芒很好,却从 不让芒芒知道他的事情。所以,如何让芒芒成为警方的卧底,协助警方抓获陈肖, 安奇一直在思索。 小张送来医院报告,关上门前,眼睛红红的。安奇心里格楞一下,打开报告一看, 果然不是好情况,不但不好,并且非常的糟。芒芒得的是白血病,也就是体内的造 血小板功能几乎没有,像上次芒芒受伤流血不止,医院里给输了300CC,才勉强脱离 危险。看到报告,安奇原本想让芒芒做卧底的心思一下全没了。提起话筒,安奇给 芒芒的主治医生打了通电话,问医生芒芒还能活多久。医生说很难讲,按现在的情 况芒芒还可以活一两年,但必须坚持打一种极好的抗生素药剂。这种药国内也很好, 医生说芒芒的身体多亏有这种药支撑,不然早就活不到今天了。挂了电话,安奇静 静想了会,这才明白芒芒为什么对陈肖如何死心塌地,原来她早晓得自己的病情,陈 肖也晓得,这些年都是陈肖资助芒芒治疗,延续芒芒的生命。而芒芒吸毒又是为了 什么呢,想到这里,安奇心里一缩,难道她想尽早结束自己的生命,所以才吸毒, 并且在刚吸了一个月还不到的时间里就上升到注射。芒芒在慢性自杀,安奇终于明 白了。 安奇赶到医院时,芒芒已经出院了,据说是芒芒的一个远房姨妈接走的,女警员也 知道了芒芒的病情,所以没多阻拦,只是跟着一同到了芒芒的姨妈家,看看没多大 问题,才回警局汇报。待安奇接到通知,从医院赶到芒芒的姨妈家时,早已人去楼 空。凭判断,芒芒应该是给陈肖接走了。 再见芒芒是一个多星期前的事,安奇惊奇自己还能够一眼认出芒芒。虽然芒芒化着 妆,并且言行举止十分成熟,看她的眼神和指间燃烧的烟安奇就知道芒芒的情况越 来越糟了。果然,芒芒的脸色愈加苍白,她细细地打了腮红,依然掩不住。还是酒 吧,芒芒这回没有在吸毒,安奇也不是来办案的。芒芒就坐在安奇的斜对面,安安 静静的吸烟,安安静静的听歌,台上有个年轻的男孩十分投入的唱着《你快回来》, 眼光不时飘向台下的芒芒,于是两人会心的微笑。安奇看出男孩子对芒芒有意,只 是,芒芒离开陈肖了吗。前段子严打,陈肖的狐群狗党几乎全部被抓,陈肖闻到风 声没等警员上门已经跑路了,通辑令全国下达。安奇没有参与捕获行动,但在陈肖的 党羽里没有听到芒芒的名字,陈肖的暂住地也没有任何一个属于芒芒的物品。所以, 芒芒还能坐在酒吧里听歌。所以,安奇看到芒芒时并没有产生警员看见罪犯的连锁 反应。所以,当安奇走到芒芒面前,芒芒一眼认出了安奇。所以,安奇打电话约芒 芒出来时,芒芒不假思索选择了桐湾。 “这间酒吧有我的股份。”芒芒说。 你的钱是从何而来。安奇没有问,他知道芒芒的钱无非还是陈肖给的,芒芒自己是 没有钱的,而陈肖的是真心对芒芒好,他没有直接给芒芒钱,而是用来投资,股份 属于芒芒,这样芒芒就一直稳稳地每年获取不薄的股份分红。安奇想,这笔钱一定 是刚好够芒芒继续按时打那种很贵的抗生素,又保证了芒芒的生活所需。只是安奇 不知道陈肖知不知道芒芒吸毒,又或者陈肖知道了却也无力阻止,芒芒已由当初的 慢性自杀到了今天的依赖心理。这样说话的时候,芒芒打了几个呵欠,精神也明显 的糟糕起来。 “我去洗手间。”芒芒起身打算离开,安奇一下拦住她,“你不会不知道我是做什 么的吧。” 芒芒没有说话,看了安奇一会儿,芒芒轻轻拉开安奇的手,“我还有三个月。”芒 芒轻声的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向洗手间。 若干分钟后,芒芒从洗手间出来,重新化了妆,芒芒显得精神一振。重新坐到吧台 前,吧员给芒芒递了杯冻橙汁。“我真为自己身为执法人员感到悲哀。”安奇掐灭 烟头,有些无奈的说。“人生就是悲哀的,整个过程都是无止尽的省略号,感叹号。” 芒芒的语调苍老。“欧阳想追我。”芒芒自顾自的说,“可是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我 有绝症,而且吸毒,还跟过一个大我十多岁的毒品贩子。”芒芒古怪地微笑起来, “他可是正宗名牌大学的本科生,前途光明,家境优越。”“所以呢。”安奇接下 去。“没有所以,没有开始。”芒芒一仰头把杯中的橙汁喝光,轻轻放下玻璃杯, 芒芒看向安奇,“安奇,如果你想抓我,我就跟你走。但是,你知道,不管我在监狱 还是戒毒所命运都是一样的。所以,你现在考虑一下。”说完,芒芒重新安安静静 地坐着,似乎在听酒吧里的音乐。芒芒的侧面被射灯打出一轮浅浅的光晕,小小的 下巴更尖了,不知为什么安奇的眼前忽然出现芒芒身份证上的样子,饱满而活泼的 女孩,像向日葵般灿烂的笑颜。 芒芒走后的五分钟,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这是不远处建行大楼上的大钟。安奇慢 慢走出酒吧,不知什么时候外面飘起了小雨,芒芒早已不见身影,几辆孤伶伶的出 租车在雨雾里亮着车灯,昏黄的灯柱里雨丝纷乱而细密地交织。正是六月里,白天 残留的暑气被雨水浇息,梧桐树叶亮亮地反着路灯的光,不远处,十字路口的红绿 灯徒然地交替闪现,偶尔有车停在红灯指向的对面,然而只是短短几十秒,就呼地 一声急速开走转瞬不见。安奇不知道下次再见芒芒又是什么时候了,又或者,再也 不会见到芒芒。她说过,希望死的时候可以在一个没有熟悉的人的地方。三个月,安 奇扳扳手指,那时已到九月份了,不知道九月份的天空会不会有流星陨落,如果有, 那一定是芒芒在远方的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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