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迷思  刘海婴   有时,我会记起那年夏天,华野和我并排躺在床上,他皮肤嫩白,象个姑娘, 但脸上长了不少粉刺。我们共同看一本讲爱因斯坦的书,其间,我告诉他该怎么 理解弯曲的宇宙。这家伙聪明过人,末了,他高兴地打了个哈欠,表示他已经懂 了。他打起哈欠来活象只老虎。   第二天,他没送我上车,他得赶到地质局上早班。我说寒假再见吧,其实我 们自此再未见面。   现在我简直弄不清那个寒假发生了什么。当时我心情不好,这是肯定的。我 和燕子吹了,因为她说自打和我好以后见到汽车总想迎头撞上去。她是个非常温 柔的姑娘,我们曾在一座九孔桥上相拥入梦,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吹了。那个寒 假,别人都走光了,我就点上蜡烛,看了一宿小说。第二天凌晨,我拎着小提琴 从学校后门的弄堂里走出来,恍惚觉得这一切充满了诗意。旅途中,我给身边的 小苦力买饭,因为他一文不名,下车时,我留了一半盘缠给他;在中转站,两个 凶悍的后生朝我借烟,随后他们顺利地从我身上搜罗了另外的一半。一俟到家, 我便抖擞精神,写了一篇文章分析暴力,它气势恢弘,足以平息一场屈辱,但关 键是我扮演了一回受伤的小鸟。   我没去找华野。有人告诉母亲,你儿子最近常在铁小围墙外游荡,后来父亲 说新民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彼时醉醺醺的阳光正戏弄着我的脸,旁边的母亲问起 那件事,我说我只是想看看小学时的校舍。说话时,我读到父亲审慎的目光,这 目光令我防不胜防。曾几何时,父亲还是我心中的日月,但一夜之间,他衰败了, 他的人生哲学成了我和华野争论的牺牲品。很久以后,我明白父亲是多么孤独, 比他的儿子孤独一百倍,单是这种孤独就足以赢得崇敬。   我没撒谎,我怀念小学时光,铁小的小巧玲珑的校舍,是田园牧歌与这世界 的唯一关联。兰西平,睡在我下铺的老陕,和我有着相同的癖好,有时我们会一 起回忆小学语文的所有课文,这几乎是一场无日无之的游戏,我们还时常提到那 种令人心醉神迷的油墨香味,并在大学讲义中惋惜它的消亡。   然而对父母,我仍隐瞒了更重要的,我的丧魂失魄,一个老是睁着迷惑的大 眼瞅我的姑娘。在铁小里,我们都还只有十来岁,但在后来的日子里,在我初谙 风情,在我对记忆中的红衣女人不再恐惧的时候,爱意却象海潮一般汹涌了。   大一的圣诞,我寄了写有请耐心等待的明信片给我们县城的工商银行,别无 他法,我只记得她爸爸曾在那上班。没有回音,当然,根本没有必要去期望,她 是异乡人,理应回到她的故乡,一座遥不可及的海滨城市。她叫莫小澄。   妻子每每问我既然对莫小澄如此痴情,为什么还和燕子恋爱,我总说这是两 码事。我妻子是画画的,为了能安心让她养活,我除了努力使自己不知羞耻外, 还偶尔给她点灵感,比如,那幅《红衣女人》,现在我想起来,一个人最初恐惧 的原来就是美。   漆黑的山路,吉普车,四岁的小男孩,这是成人的叙述方式,不知道用儿童 的语言该怎样,我现已失却了这种能力。车子刹住了,男孩坐在后座,他看到一 朵红云自天而降;坐在前面的解放军司机是他引以为豪的两个大表哥,车灯下一 个女人,披着红斗篷,他们看得一清二楚,她不曾化妆,却长了一副化了妆似的 五官;接着是表哥们神秘地咕哝,然后,不顾搭车人的拦阻,车子重新启动了; 没有人叫喊,就象是一幕哑剧,一段梦境;男孩又睡了一会,直到后面车窗的响 声惊动了他,他回过头,玻璃上嵌着一轮苍白妖冶的容颜,她正着迷地注视他, 眼神里是无限的惊异与困惑;男孩哭起来,大表哥们挥动着扳手,他们都看到了 那团暗红色的影子,在黑夜里倏地消失了。   当莫小澄第一次冲我回眸时,我看到了一副同红衣女人毫无二致的眼神。 “真漂亮,”坐在我同桌的李冰心赞叹说,“野味十足啊!”他妈是个作家,所 以他常能说些大家不懂的词。后来他又私下对我说莫小澄将来肯定是当妓女的料, 我不以为然,主要是我把妓女理解成歌唱家什么的了,我坦白说她长的一点也不 顺眼,“嘿嘿,”李冰心奸笑两声,“人家看上你啦,我数了数,她每天要冲你 瞧上四十多遍。”   我说过,那年冬天,我没去找华野,实际上,我去找了李冰心,后者在一辆 二手福特上接见了我。“咱们可有日子没见了,”他笑眯眯地说,“在哪混呢?” 我说还在念书,这孙子挺爱装蒜,但不回答不行。后来他执意要带我去兜兜风。 一路上,李冰心操起伶牙利齿说起他跟他爸倒钢材的事,然后又上溯到他妈如何 去澳洲他父母又如何离异。由于车子不断熄火,我们只好在南门口的牌楼旁停下 来,李冰心说下去吃点,我坐着没动,我忍不住说你可记得莫小澄,我说了两遍, 他说还想着她呐,我说你告诉我她在哪,我这么问是因为小学毕业后,他们都上 了二中,他吃吃笑着说不知道,因为他后来转到四中去了,他也不知道她家在哪, 因为他不关心这个,我说你给她写过情书,他说得了,那都是什么年头的事了, 我说是四年级的事,莫小澄把它给我看了,“她都给你看啦,”李冰心说,脸上 是我久违了的奸笑,“因为她对你有意思嘛。”然后他开始打量我,那副神情就 象是把我看透了似的。我无所谓,我在想那时我是个好学生,那时人人夸我长相 清秀。   在往日的迷思中,我习惯了那种无限递增的怅惘,但它依然是陌生的,怅惘 大得不能承受时,正如痛苦的极至,正如虚无,一切已依稀难辨了。现在,这种 迷思本身已成为被迷思的对象,但在当时,我耽于这妙不可言的迷思中无所作为, 因为我无从下手,莫小澄,作为一个哑谜,成了死的象征。相比之下,把悬置多 年的华野复位似乎只是举手之劳,现在我知道这是错的。   那晚上,阴雨绵绵,兰西平说,老天爷和地母在无休止地淫乱。彼时,我俩 正一块做着毕业论文,我们想尽快做完,以便能安心狂欢。后来我接到父母的电 话,他们搬到北京了,那座小县城,从我记事开始,就知道它民风刁蛮且误人青 春,现在他们可以扬眉吐气,换上一座久慕的城市安度晚年了。我给华野写信, 急就章式的总结自己一年来的心得,我说你推崇的老子恰恰是矫柔造作的,而踏 踏实实的孔子或尼采倒是效法自然的典范。没有回音。狂欢开始了,跳舞,喝酒, 跨着吉他闲逛,为没有性经验而羞愧。在那个有钢琴和古筝的酒巴里,兰西平破 了童子身,“销魂吗?”“和梦遗差不多。”他说话时,白衬衣泛着蓝光,借着 它,我们搜寻着跳贴面舞的姑娘,偶尔,莫小澄象女神一样在墙隅中显现,迷茫 的大眼透出无限的仁慈。清晨,燕子来了,还记得从前,我在阴湿的走廊里等你 么?多优美的问候,真是多情种,跳吧,为了相恋时只会傻呼呼的唱歌,为了傲 气,因为除了跳舞,我不问她的私事,也不碰她的身体,我们跳了七七四十九晚, 然后各奔东西。   兰西平要是活到今天,我说不定会打电话给他,提醒他十年前我们约定的日 子就要到了。届时我们将回到那个酒吧,斟上杯生啤,听段《月光》或者《阳关 三叠》。传说他死前吸过毒,后来他爬到一座尚未竣工的大厦顶端,问一个偶遇 的建筑工借了笔,写了遗书压在砖头下,然后纵身一跃。人们说他的身体已变得 酥软无比。过了许久,我得到这个消息,我流了泪,那是我最落拓的时候,工作 丢了,没钱租房子,我开始东跑西颠,先在肯德基打了几个月零工,然后不辞而 别进了期货经纪公司,干不好又去搞传销。父母说回北京吧,我们养你。我拒绝 了,那时我还有很强烈的羞耻心。   我住在一个叫南极乐的旅馆里,月租一百五十块,在这儿,通过一种简捷的 方式,我认识了妻子。当时我到她屋里推销化妆品,她租的是套间,里面摆满了 画。我说你的画有鲁本斯的味道,她说鲁本斯算什么玩意儿,我连忙盛赞她的色 彩很有激情。我呆了约摸十分钟,她长相倒不象讲话那么粗野,最后她说看你知 道鲁本斯的份,我就买你一瓶。后来她在过道里又碰到我,她说你何必干这勾当, 我说这是致富的末班车,她说给我当模特吧,一个钟点十五块。这是一种征兆, 我不动声色的答应了,我甚至预料到了今后要发生的每件事情。   找她的男人不多,凭心而论,她不讨人喜欢,她心高气傲的厉害,这正合我 的口味。在一些时候,我有意卖弄自己,却得不到反应;在另一些时候,无缘无 故她会说我深不可测,让我心中暗笑。   我想起那些天,那些天有种简约风格,令人激赏。她说,你怎么成了无业游 民呢?我说这并不难。我就讲了几桩旧事,那天我们只画了四十分钟,她听了, 最后她用了惯常的率直口气,她说我们相依为命。   在我的第三个探亲家末,我这样开始:仍是冬天,仍是小县城,我从地质局 走出来,我知道这是白费劲。“对不起,这儿没有叫华野的人。”当然,早在两 年前我就从电话里知道了。我又来到那座写字楼跟前,当初,他那蓝灰色的家, 我有点想不起了,是如何座落于此的。我忽然觉得应为此吃惊,在对付重大变故 的态度上,我和华野达成了默契。   我开始关注楼宇本身,它的无可置疑的刚性,它的博大精深。我眯起眼睛, 辨认它身上名目繁多的招牌,随之,我的视野里出现了莫小澄,她穿件兰色羽绒 服,走上台阶,消失在一扇玻璃门背后。我不禁赞叹起来,这其中有种从容不迫 的旨趣让人赞叹不已。   我穿过那扇门,最初我一无所获,后来我发现她就坐在标有出纳的窗口下。 我开始长久地注视她,几乎要流泪,不是我想哭,而是目光太灼热的缘故。终于, 她象只鸟似的歪过头,这种童年的习惯根深蒂固,我嘴里咕哝了一句,我不知道 自己在说什么。“你是王新民。”她说,我点点头。她找了替手,我们就坐在一 块聊了会儿。我告诉她我在南方工作,她居然提起那张明信片,我说可是你没回 信,她笑了笑,“真是太可惜了。”我严肃地说,我看到她的眼睛不再是动人心 魄的了。   我给她写信,我说要是你没结婚就嫁给我。那时我还很逗,我说这是使命。 她回信了,她说她的现在还有她的挫折是不容忽略的。她不懂,她自以为懂了, 不过没关系,我有的是热情。我给她打电话,她说她看过五遍《血色黄昏》,我 说读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吧。后来我在一封信里甚至称她为索尼娅,可她再没回过 信。那些炙手可热的打油诗,不知她看后做何感想。在电话里我们从不谈信,即 使是只言片字,我们相敬如宾,以至于要说再见时我已无法忍受。我会抽冷子问 她为什么不回信,她沉默半晌,尔后她说会回信的,通话到此结束,下次又从头 开始,一切如旧。   我知道,事已至此,我仿佛一向都知道。我去了单位驻北京办事处,是我自 己要求去的。我没踏进办事处半步,我也没有回家,我的父母对此全然不觉。在 前门附近的电话亭里,我告诉她:“我调回来了,北京,离你很近。”她说: “是吗,本事挺大的。”她在微笑,她在电话那头的表情我一听便知,从容、端 庄,丧失了惊诧的能力。我忽然有点心灰意懒,便说父母老了,需要照顾。她说 的确,她也是,她母亲还病着。“那么,”我说:“究竟,我信里写的,你怎么 看?”她想了一会儿,说好象不太实际吧。我觉得无话可说,不过我还是例行公 事,“给我回信吧。”我说,我留了办事处的地址,然后挂了电话。   我叫了的士到火车站,买了午后回程的车票。排队剪票时,我看着墙上的大 钟,轻松之余又感到羞愧难当,如果这结果太流于匆匆,那焉知这过程不是虚妄 的呢?“回到单位,”我对后来的妻子说,“人家客气地劝我主动辞职,这是为 我好,我明白。其实这也挺不错,留个纪念,还能对那些轻薄的存在起到加固的 作用。”   我们在南极乐厮守了四年,之后搬进了江边的一所房子。我和妻子相处得不 错,偶尔到江边散散步,偶尔也吵架。到了月末,我会给那座大而无当的城市挂 个电话。老人说你们要个孩子吧;我说不着急,你们先过来;我向他们保证我只 是引而不发,我能轻而易举地养活他们;他们说算了,他们准备死在老年公寓里。   其实,除了给妻子帮帮手,我倒真是无所事事。有时我能花上一整天去琢磨 华野的下落,我穷竭各种可能性:他死了;他不在乎我;他躲着我;或者,这么 多年来,他玩着一场恶作剧,他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窥伺着我,关于我的事他 了如指掌。   这个终日沉迷于阴阳黄老的家伙,我们谈起他的次数肯定超过了莫小澄,他 在哪呢?依着照片,妻子给他画了像。妻子的看法是:华野已在这幅画里坐忘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