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珍珠岁月① 林瑟   那个地方黯淡无光。尽管每辆织布机上方悬挂一支日光灯管,整个织布车间 还是乌黑一片。一进到门洞里--门洞用深蓝布棉被遮着,成年累月挂在那里- -走进去用身子或手臂将棉被挡开,铺天盖地的机器声砰砰砰袭入耳膜,震得所 有感触粉身碎骨。在这里站足七个半小时,换纡管,接线头,间或上一两次厕所, 还有半个小时留到里间的更衣间吃饭。吃饭必须吃得准点,超时哪怕五分钟,在 你车子上换吃饭的干部一定给你脸色看。   纺织厂有规定,挡车工不可以在岗位上聊天,实际机器声压垮了人的听觉, 没有人有聊天的兴致。但是在更衣室,在换班或吃饭的间隙,女人们永远亮着嗓 门叫嚷些无聊的话语,家里婆婆老公怎样,儿子如何,玩笑无不夹带脏字眼。这 叫嚷的刺耳不下于外面的机器声。   除了织布车间和更衣间,上岗时还可以去的地方是厕所。夏天的时候,苍蝇 在厕所门口落了黑压压一地,有二十平方米光景,人一走过,苍蝇嗡然自脚下群 飞而起。上厕所还有尴尬,因为厕所是开放式的沟槽,每格沟槽上不设门,而北 墙上方的气窗泄露了沟槽里的情形,站起来边理衣裤边仓皇回头往气窗外张望- -看窗外楼梯顶上站人没有,然而即便有人又如何,不见得马上跳下来,那就更 暴露了,女厕所是没有门的。   厕所和更衣间都是不可多留的地方,挡车工只能在隆隆的机器声里站着,挡 车,等吃饭,等下班。我作为下基层实习的大学生,入班跟了三个月的挡车,以 后又恢复常日班,跟着查头的师傅学查头,终于有了些可以自己安排的时间。那 时我对一个话题很有兴趣,关于一个外来妹在宿舍割腕自杀的事件,那已经是老 话题了,我很想知道这个从未谋面的姑娘为什么自杀,到处打听。为此我结识了 李莉。李莉后来成了我的朋友。纺织厂很少有朋友这种关系,不知道李莉究竟有 没有把我当朋友。我也曾经怀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到什么程度才可算得上朋友 呢?毕竟我清晰地记得她说过的一些话,我想我们坦诚相对过,互相信任过,我 相信我们曾经是朋友。   那是春天将过的时节,李莉中班下班,刚洗完澡,穿着黑色吊带薄呢喇叭裙, 配白色高腰毛衣,正坐在木档子已经断裂的长靠椅上休息,手指间夹着一支摩尔 香烟。她那时已经二十七岁了,虽然是返城知青子女,穿着偏很考究,而且身材 瘦削偏高,在厂里非常出跳,但就是因为她吸烟,年纪大些的挡车工背后言语间 有些蔑视。以前换班的时候我和李莉照过面,她和那些嘻嘻哈哈地谈论男婚女嫁 的知青子女们全然不同,说话一贯轻声慢气,也没见她和哪个同龄人要好,下了 班只一味等师父一起回家。她师父是班长,下班前须到楼上车间办公室做上岗记 录报表,因此她总是等着她。   更衣间没有其他人,我就在她边上坐下来攀谈。   “我不太了解她,虽然是一个班,可不在一个组。她平常不太和人讲话。” 李莉说,“不知道为什么自杀,她后来只是说,太吵了,睡不着。”   “她长得怎么样?”   “一般吧。和我差不多高。听说家里姐妹很多的。”   “出事的时候你去看了吗?”   “没有,”李莉笑,“我和师父去的时候,已经送医院了,我看见他们把被 褥收起来,血浸满了棉絮,渗到钢丝床上,一直挂到床脚边。吓人。”   “听说用的是纱剪,那东西是锈的,稍微厚点的纸都剪不动,她怎么下的 手?”我不可思议地想象,“用足了全力吗?”   “是啊。我看见那纱剪都被掰直了……”   我们沉默。   我觉得似乎可以和李莉进一步交流。她给予的信息虽然不比我知道的多,但 她没有评论一个字。有些师傅谈论时就叫,这小姑娘一定有神经病,以后哪个男 人敢要她,肯定嫁不出去。   “听说也没输血,包了包就回来了,还是自己乘公交回来的。”   “就是。”李方笑,“厂长害怕死了,忙叫他父亲来领回去。连年终奖金都 没给。”   “什么?”我惊奇,这可没听说。   “那是年底了,还没发奖金。后来他父亲来要奖金,厂长说她没有做满一年, 违反了合同,不能给奖金。”   “……”   我们无言。   李莉坦然抽着烟,她抽烟的姿势谈不上风度,但是一点不夸张。所有挡车工 说话都很大声,但她连笑都是淡淡的,轻轻的。   “大概她从来没有朋友吧,又有神经衰弱?”   我说:“我到宿舍去过,十几个人一间,夏天热得象火炉,四个班轮流睡觉 起床,没有安静的时候,我自己都不相信能在那地方睡觉。”   我说:“外地人多数身体好,能睡……”   李莉不响。   就这样聊起来。   她师父不回来,她就和我说着话。她业余爱看点书,敬佩鲁迅。这是我万料 不到的事情,多年来包括各个学校的女同学,从未有在鲁迅的看法上和我共鸣的。   她说:“我觉得鲁迅很好啊--‘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人吃了, 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真是,怎么会有这么有才气的人。”   “是啊是啊。”我简直是久旱逢甘露,喜得快蹦起来了。   以后每次说起在纺织厂唯一的女友李莉,我都要把那喜悦从心里拿出来重温 一遍。可是走了这么多年的辛苦路,回头的意愿毕竟越来越淡,到后来竟至顾不 上回头了。如今隔了漫长的时光看过去,当时的喜悦心情明明白白还是驻留在那 里,只是隔得太远,模糊了。   李莉是知青子女,在上海上的中学,她和外婆住在一起,父母留在了江西。 看起来她比其他知青子女过得好,家里是两室一厅,不用睡阳台,不用受舅舅舅 妈或阿姨姨夫的气。我打探她的私事,她承认有谈了三年的男朋友。   “他是国际饭店门口专门拉门的,背些驼。我总是对他说,最好头颈上挂个 铁锤矫正一下。”   “那是职业关系吧,他一定长得很帅,而且工资也很高吧。”   “嗯,还可以,四千块左右。”   “那你还为什么不结婚呢?结了婚,不用再这样倒班吃苦了。”   “我还要……考虑考虑。”   “可是你们已经认识三年了。考虑也该差不多了。比你小得多的一有机会都 嫁出去了。”   李莉不再说什么,她又抽出一支摩尔香烟来。我再追问,她就笑:“可你不 是还没结婚嘛。你说你连男朋友都没有。”   “我不一样。我是特殊情况!再说我还小呢。”   “那我也是特殊情况。”李莉呵呵笑,“你不小了,那些比你小的都结婚 了。”   她似乎对男朋友不是很中意,我好奇心尚盛,忍不住探根究底。但此时有人 进来了,问李莉:“还不回去?”   “没。在等我师父。”李莉说。   有其他人的时候我们就不说话了,李莉接着老师傅们的话茬,我则依旧保持 沉默。   李莉常坐在挡车工们一堆,右手细长的手指夹上一支烟,一只脚踩在另一张 靠椅座上,女人们说着无聊的笑话,她就轻声和大家一起笑。我们俩当着人从不 对话。   下一次聊天的时候,我就说她:“怎么抽上烟的?”   “最近才养成的习惯,原先我不抽烟。有时候也想戒烟。”   “那就开始戒啊?”   “是啊。”她说得并不热心,“从明天开始每天至多抽一根。”   “要不要我来督促你?”   “好啊。以后你要是见我一天抽超过一根香烟,就阻止我。”   “好啊。”我当了真,那时我有爱管闲事的毛病。   可是我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她。不久以后我看见她抽完一支烟,又拿出 了一支。我冲上去贸贸然说:“李莉你今天已经抽过一根了,你不能再抽了。”   李莉坐在女人们一堆,脸色变了。她的手一抖,烟也抖,可是她坚持把烟放 回嘴里。李莉板着脸继续抽烟,不理我。   好没意思。我想,又是一种空洞的关系,没有实际意义。   后来总有面对面的时候,两个人。我闲闲地说:“你还是没戒烟。”   “不戒……戒什么。”李莉还是抽烟。她抽烟反而比原先更凶了,但是姿势 依旧坦然。   “你男朋友无所谓?”   李莉忽然说:“算了。我跟你说了吧。”李莉下了很大决心似的。   李莉说:“原先我有男朋友,是我高中的同学。我们好了八年。”   我早就想,她二十四岁以前怎么可能没有过呢?这么善解人意的姑娘。   “为什么分手呢?”   “有一次我们去同学家里玩。那同学正和另一个女同学同居,我们在他们家 里玩得很开心。那天我们开心地笑啊笑,我正笑得很开心的时候,他忽然凑到我 耳边笑着说,‘我们同居好吗?’我一下子觉得很不舒服。到了车上更难受,我 就说,再会再会,下了车就此分手了。”   “……”   “ 他到现在还是不知道我为什么和他分手。”   这样的故事可从没有听说过。一个人一个故事,生活才是最生动的书。   “可难道他事后不追问?不打电话来?”   “没多久我就搬家了。电话和地址都换了。他后来打听了电话打来过两次, 我外婆接的,说我不在。他大概以为我有意避开他,就没再打来过。”   我呆然。八年的感情难道是这么容易抛掷的?   “可是你可以打电话给他。”   “算了算了。我当时就想着一定要分手。”   李莉抽着烟,我感觉着她的酸辛。所有女孩都渴望心上人的求婚,好了八年 的男友竟然向她求同居。她受到了伤害,可是她的自我防卫太激烈,这一切难以 挽回了。   我就说:“好在你现在的男朋友和你挺谈得来。他收入也高。和他结婚你至 少不用吃苦了。”   我又说:“可是我觉得你还是喜欢原先的男朋友。你能和不喜欢的人相处一 辈子吗?”   “所以我在想,怎么继续今后的生活。”李莉说:“他一直在催着结婚。结 婚可以完全改变人的生活。人家都说结婚是第二次投胎,也许我会婚姻失败。我 早想好了,万一我的婚姻失败,我就自杀。”   李莉说:“婚姻失败的话,我就自杀。我不怕死。”   和李莉单独谈话的时机并不多,她师父不经常超时下班,何况更衣间不止我 们两个人。隆隆的机器声湮没了一切情感。大家最关心的是奖金。虽然新的奖金 评比方案大大提高了产质量,但所谓几家欢乐几家愁,每月总有某个班的奖金被 扣掉。这样一来,被扣奖金的班怨气就大了,保养工纷纷消极怠工。外来妹来叫 修车子,保养工居然点着外来妹的背恶狠狠骂脏话。   “扣掉五十块钱就这样,叫他修嗯嗯啊啊,来一次动一动,修了一天也没有 修好。”在车间里,我趴在李莉耳边抱怨,“这些人眼里只有自己的利益,最吃 亏的还是挡车工。”   “就是。说到底挡车工吃亏。”   然而亏得最大的当属新进厂的外地工,厂里每月竟然只发给她们一百五十块 生活费。厂方的依据是,新工尚未为厂子带来效益,因此实习期只能给这些。外 来妹便闹了罢工,连着几天没上班。   “说是给我们二百块生活费,可又要扣掉五十块住宿费,只剩下一百五十块 钱,这叫我们怎么活呢!”   “出来的时候难道没谈好工资吗?”   “我们不知道厂里的情况,事先说好和老工一样待遇的。我们又不认识这里 的人,怎么借钱呢?说是实习期,可我们只学了一个月就入班了,他们还说我们 没有给厂子带来效益。早知道这样才不出来呢。招工的时候要了我们五百块押金, 又不能跑回去。”   才七八个新工人。我不能相信。国营企业又不是任何私人老板的资产,为什 么这么压迫人家。   “真是黑了心……”我喃喃自语。   “社会……”李莉还是不说什么。她从来不在背后评论同事领导。   干部职工们对此次罢工事件的反应普遍冷淡。上海人对外地人一向是嗤之以 鼻的,女人们常常在更衣间聚众嘲笑、数落新来的“小珍珠”、“小鸭子们”如 何笨,如何洋泾浜。这天甲班班长见新工都没来上班,去宿舍叫人,无功而返, 在更衣间冷笑说:“小珍珠居然还要同工同酬……”   女工们说:“让她们去。哪里能称她们心的。”   班长一向是个笑眯眯的人,尤其到楼上开会或出报表的时候,见人就笑容灿 烂。所有班长都没有威严,她们不过是干预备工一样的活,每月多领几十块岗位 津贴。   我只有沉默。   终于是外来妹们到公司上访,上边惊动了关照下来。可是厂里硬挺过三个月 的实习期限才按产量计算奖金。外来妹听到有了说法也就消去了疑虑,陆续恢复 了上班。第一次按产量计算奖金后月收入是四百左右,姑娘们颇为兴奋,脸上漾 开了欢喜的神色,她们加倍卖力地干,因为才挡四辆车,熟练以后升八辆,奖金 又可以翻番。   后来我再三劝解李莉,劝她主动打电话给前男友,约出去好好谈谈。如此几 番,李莉又坦白了些后事。那已经是夏天,李莉穿着一身宝蓝色针织棉裙衣裙裤, 照例抽着摩尔香烟,一脚踩在对面靠背椅上。   “没什么……他后来又打来过电话,我们一起出去了一次。”   “真的?”我心里一松,“他知道你有男朋友了?”   “是……”   “谈得怎么样?”   “还可以。”   “把你和现男朋友的约会都推掉,专和他交往。”   李莉不说什么。最后她怅怅然地,说:“有时候,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他 应该感应到我心里一些事情,可他总是木知木觉。”   我默然。   为了爱情的尊严,竟然生生斩断八年的情感,现在三年过去了,物是人非…… 凭我这点稚嫩的经验,还能说什么呢。   一年实习期满了,车间主任找我谈话,说我学得还不够,需要继续下车间去 学。给我两辆车,不计我产量,希望我快点成熟起来。这是我早料到的,早听说 过,楼上的岗位都排满了,新大学生来了怕难以定岗。而且领导谈话就是领导发 话,下属是没有异议的权利的。我就开始独立挡车。在车间里我盼着和李莉会面, 然而李莉忽然不见了。人说她在上班的路上被助动车撞了,摔得踝骨骨折,至少 要病假三个月。我愕然,但听人说得轻松,便也以为应该是小伤了,不必介意的, 只是惆怅于不能会谈。   自此每天挡车,一径站着,看一根根纱线在梭子的牵引下隆隆来回交织,四 排停经片在经线带动下巍巍颤动,连杆轰轰轰击打着梭子,站得久了,眼前常有 模糊的金星出现。我常想,那姑娘自杀前是什么样的感触呢,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某日从厕所回来,一女工拉住我说:   “刚才科长来过了,她问你去哪儿了。我说你今天一直在这里挡车,这回大 概是上厕所了。已经是连着两天这样了。每天中午十二点到十二点半,楼上干部 吃完饭了会下来查一圈,这时候你不要走开。”   “可是我吃了饭过一会就想上厕所了啊。”   “你这小姑娘,真是老实。干部不在的时候,大可出去走走逛逛,不要老是 站在这里。你是大学生,不计产量,做得那么认真干什么?可干部来查的时候你 一定要做个认真样给她们看。你真是太老实了,小姑娘不懂!”   我呆然看着忠告之人,她是厂里有名的悍妇,一见干部就恶狠狠地叫骂,但 居然是她对我表露恻然之色。   我不是不知道干部每天准点来查,我不过是不愿意伪装,只求对得住良心。 但是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没有人看重良心。   总是一成不变的日子。换衣服,挡车,吃饭,挡车。可是我换衣服的速度总 是赶不上别人,上岗往往迟几分钟。“那你到纺织厂来做什么?”就有人说。   锻炼不出速度来,我一向动作慢,何况经常在脑子里构思论文。连洗澡的速 度也跟不上大家,一时洗澡的工人们都走了,只剩我一个人在里面。那天楼上的 干部们进了洗澡间,干部总比职工晚半个小时洗澡的;她们在外间冲洗,我头发 散遮着脸,背对着她们。干部们显然没认出我,我听她们肆无忌惮地大声说着某 人的坏话,仿佛是关于我的,一时不能置信,我听见书记说:   “这小姑娘我看她有点毛病的,经常神思恍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书记人长得年轻,五官也很好,我一直挺喜欢她的相貌,我刚进厂的时候书 记曾当人面指着我说:“我老喜欢老喜欢伊耶。”   “还说呢,今天传达室要她听电话,我在车间里寻了她半天,不晓得跑哪里 去了。”说话的是调度。   “还说什么‘我挡车都学会了’--今天又轧纱了!”织造科长说。   “哼!!!”她们齐声冷笑。   我向来不知自己给领导的印象如此恶劣,骇异她们既然如此反感我为何我从 未感觉到。可笑的是我前不久还在说书记和科长人不错。但我只是悲愤,我一直 很当心地上着班,做着人,我没有多吃多占,从来没有伤害过谁,凭什么这样泼 我污水。   我走出去擦身体,调度也出来擦身体。调度见了我不说什么,自顾把大腿踹 到椅子上用毛巾来回搓。我笑着说:“你既然对我有意见为什么不提?”   调度依旧用高八度的声音说话:“你也不用多说什么了!”   里面两个闻声出来帮腔,   “小姑娘,你多大年纪了?”   “小姑娘你年纪还轻,好好学--”   多年以后我醒悟到,其实这些人并不反感我,只不过背后踩踏别人--尤其 是踩踏弱者--是她们的一种习惯而已。这就是她们在纺织厂几十年的的等级攀 爬中得到的教养。那时我实在太单纯,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不能再忍受下去了。   整日想着跳槽的事情。在外面托门路,称穷诉苦,给民政写信,我就象是一 条饥不择食的丧家犬。有时候照镜子,看见自己的脸色木讷阴冷,几乎是换了一 个人。李莉再次见到我的时候,我的样子不似从前了。人是会变的,或者我们的 友谊本来就脆弱,我从来没有想到关心她的脚伤,根本对于被生计压榨了尊严的 人而言,友谊是奢侈的。   李莉穿着白紫相拼色宽松棉长裤,一只脚脚踝上缠着白纱布,挺直了搁在前 面的靠背椅上,坐在女工们一堆,轻声说笑着,倒是没吸烟。她已有一两个月没 来上班了,见我进门,从笑容中抬起脸来。我却麻木得无知无觉,自顾在距离她 最远,也是离门最近的椅子上坐下,自顾低头呆呆想着心事。耳听得女工们问她 为什么来,怎么来的,她说为医药费报销的事,是一个人骑车来的,还笑说一只 脚照样能骑车,女工们唏嘘关照回去时注意点。我只顾一味苦想,怎样摆脱目前 的生活,怎样摆脱?恍惚的工夫,女工们叙完旧都出去了,门被关上,机器声被 拦在了外边,我感觉到一片寂静,下意识抬起头来,李莉独自搁着伤腿远远的, 脸色已全煞白了。今天我还记得她白得发僵的面目,象忽然受到了严厉的打击, 然而我依旧没有在意的心思,继续自顾低头沉思。   隔着六年的时光看下来,更衣室里两个人,互相坐得远远的,一样的寂静, 一动不动,我很清楚地看见,我们的友谊就是在那时候绷裂的--在我粗暴的冷 漠下轻易绷断,悄无声息--根本友谊如同纤弱的游丝一样,经受得住多少分量 的拉扯呢?迷迷糊糊中我曾想,该和李莉说些什么?说我这些日子遭受的屈辱, 说我想跳槽?她所承受的比我何止数倍,照样不是在笑?她帮不了我,如同我帮 不了她,那我该怎么做?略一闪念,又觉没必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我已经很累 了。   我起身开门,机器隆隆声扑面而来,走出去关上门,门竟然砰地重重一声, 倒不是我有意摔门,那门大概铰链太活,每次关上都发出很响的撞击声。仿佛是 门后面的更衣室整个被震了一下,然而茫然中的我依旧觉得没有在意的必要。当 时我毫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李莉。她独自用一条腿骑自行车来厂里,未 必没有想见我的心思,但又为什么看见我的冷漠就会受伤?也许在她心中,终觉 得大学生和挡车工是不一样的,但我觉得自己已经连分解这类问题的精神力气都 没有了。就这样,我轻易地将友谊推进了坟墓。   那确实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李莉。过了半个月,命运的转机出现了,我离开了 纺织厂。再回来是一年以后的事了。   一年以后我回纺织厂办理正式调离手续,那天是圣诞节的下午,天色曛曛然 灰沉沉,我顶着寒风骑车回原单位。纺织厂还是老样子,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布坯 混合机油的气味。干部们见了我十分热络,关心地问长问短,并邀请我常去看看 她们,走的时候三位领导竟然关注地从位子上站起来,欲集体相送,我忙谢回。 车间依然轰轰雷鸣,轮岗的幸而不是李莉一班,我莫名地轻松下来。   从车间出来,我走到整经车间旁边,上楼梯。民工宿舍就搭在整经车间的屋 顶平台上,用石棉材料搭成的小屋七零八落地围成一圈。宿舍前的露台上,晾衣 服的旧绳子四错八横,上面耷拉着各式各样的衣服。走到楼梯顶上,我下意识地 往下面女厕所天窗里看。沟槽里没有人,然而很确实的,从楼梯上可以看见里面 人的动作。我曾在这里待了一年多,而更多的人待了五年以上,还要继续待下去。   “小黄!”我叫露台上低头坐着看《故事会》的一个女孩。从前在整经车间 实习的时候,我常坐在她身边和她聊足球。那时侯我是球迷。   “啊……”她从故事中出来,惊异地认出我,忙让座。   小黄告诉我,厂里四十五岁以上的师傅们都下岗了,有一些外来妹嫁给了上 海人,辞工了。又新招进了一批年轻的外来妹。还说厂子可能要搬到浦东去,本 地的地价太贵了。   “其它还是老样子。”小黄说,“我们五年合同快到期了,他们要我们续一 年约,我们不同意,他们就扣着五百块押金不给,不放我们走。”   “垃圾。”   我轻声骂出来。   “就是。我们反正不干了。他们叫我们去干活,我们就是不下去,不把押金 还给我们,别想让我们走。”小黄说,“大家都不干了。罢工!”   果然一会儿整经组长上来叫人,看看小黄,不说什么,自顾矮着身子在晾挂 着的衣服里穿来穿去,半天,还是孤身下去了。   我问:“那么那个自杀姑娘的床,有人睡了么?”   “没有。钢丝上都是血,谁敢睡。”冬天阴沉沉的天空下,灰突突的露台上, 我们回头注目出事的那间屋子,空气有烟薰熏的流动感,那屋子看起来和边上的 没什么两样,床上生锈的钢丝即便沾上了深红色的血迹,一定不很明显,况且上 面应该遮着席子,不会显得异样的。我从来没有进去端详过那张床。   “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说,太吵了,睡不着。”   我们都沉默了。许久。我们注目着那房间。   “不过,有新的人住进来了,就是织布车间的李莉。”   “什么?”我没听清。   “一个月前织布车间的李莉搬了进来。”小黄说,“不知道为什么,好象是 她外婆死了,她舅舅要卖掉那套房子,她就住进来了。”   我惊得说不出话。频繁更换着淑女装的李莉,抽摩尔烟的李莉,居然搬到了 四个班的外来妹们轮流睡觉的棚屋?   “她现在就睡在那张床的对面。要么我去叫醒她。”   “不--不!”我忙制止。   “不要去叫她。”我害怕似的,说:“让她睡着吧。不过她合同好象应该到 期了,她还是继续留在厂里吗?”   “大概是吧。上海人反正用不着担心,总有活干的。”   “可是她何至于此?她完全可以结婚嘛。或者出去租间房子,大不过每月多 付一百块。”   “不知道……”小黄也摇着头。叹息。   我再次转头注目那间屋子。里面光线弱,看不清任何睡着的人。然而我只是 恐惧,害怕李莉忽然醒来,与我面对面相认。我是多么怯懦的人啊,再不能多承 受这个世界酷冷的压力了。喜爱阅读鲁迅的李莉,有着大量漂亮衣服的李莉,她 怎样处置行李的呢,书和衣服放哪里了?   “我要走了。”我说。小黄再三挽留,但是我继续着匆匆戴手套和围巾的动 作。小黄脸上有悲哀受伤的神气。大概她觉得我是忍心的,我毕竟是与她不一条 心的上海人,一年不见,连多坐会吃顿饭的情谊都没有。但我相信她究竟是乐观 的年轻人,她会马上忘记我的冷漠。   我从来不责怪自己的冷漠……,因为冷漠就是我的真实。我的真实来源于我 的孱弱,我无力于用热烈的谎言徒然地给予别人虚伪的温暖--纵使些微虚伪的 力量并无益于消解冷酷的现实。因此我害怕面对李莉,她的结局。现在她正躺在 那个自杀姑娘的对面,不知做着什么样的梦--又或者是无梦,无醒。我盼她不 要醒来……除非醒来时有路可走。又或者她正努力进入永久的睡眠,盼望从安眠 中寻得人生的出口……我不想知道她的结局。   至今还是不知道李莉后来究竟怎样了。偶而路遇过几个老同事,一次次旧事 重提,谁也没有提起过李莉,我也从不问。那天我骑车顶着寒风行着回去的路, 路边商店门口五光十色的彩灯星星点点,暖着恹恹的黄昏。这条路我们都曾经走 过,自杀的姑娘,李莉,还有我。那姑娘回老家安徽去了,她自杀的目的或者不 过是为了回家,让所有人允许她回家。但不知她的家是否欢迎她,是否允许她安 静地生活和睡眠呢?然而那毕竟是个可有可无的希望,因此她举起生锈迟钝的纱 剪用力磨损撕剪自己的皮肤和血管……她快意于非冷漠的痛苦和期望……只有在 那一刻她才是充实的,真实的……   但是李莉……李莉是否还有家的希望呢……她将如何走向希望之有无……   我是永远不想知道--仿佛如此就可心安了。   二○○二年八月二十七日 ①上海的厂子(不能肯定是否所有上海厂子都如此,至少我到过的纺织厂都这样) 习惯把外来妹叫"小珍珠",外来民工叫"小鸭子",至于称呼的由来,多数都茫然, 我只记得"小珍珠"是一出老戏中一受东洋婆虐待惨死的女童工的小名,当面背后 从来不使用。今天却堂皇地用作了标题,无非是想借用读者和评论家们偏爱的珠 光宝气的字眼,多揽些注意力。这样说起来我应该将内容统统转移到珠宝香水上 去,如此不必担心工业化题材没人看了,然而可惜恐怕我不能。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