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金陵情事 文/林海纵 (一) 她依然低垂着眼睛,显得有点心不在焉,时而微笑,时而又皱起她那可爱的小眉头。 他的眼睛不似先前般明亮了。他的手指微微地颤抖着,纸杯的口沿变成了不规则的 多边形。终于,他痛苦地低下了头。 “再努力一次吧!”他对自己说。他再次抬头。 (二) 程天基与张海霞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基的家中。“今天晚上有人过来吃晚饭,”基的 母亲很小心地告诉自己的儿子。凭自己的直觉,基感觉到一定是前几天别人帮自己 介绍的对象。“哦?”基很冷淡地答应了一声。无论如何,他并不愿意在家人的面 前露出一丝欢喜的神色。他有他的自尊。来就来吧。母亲的神色似乎还有话说,但 她再没有说什么。 霞第一次给基的印象简直可以说是差得很,她一直低着她的头,说话的口气也很不 友善,基颇怀疑她此行的目的。基的母亲仍在不厌其烦地问着关于霞的一切,霞的 弟弟则一直缠着霞,想要去玩她的寻呼机。看着这一大家子人,基觉得有些好奇, 不过他很快就感觉到他们是不适合的。出于礼貌,他开口跟对方聊了几句。顺便也 把对方的学校好好地恭维了一通,虽然不是那么的必要,不过作为一个有教养的年 轻人,基从来不在外人面前失礼。 送走了霞的一家,天已是阴阴的黑了下来,苏北平原上肆虐地吹着从西伯利亚大草 原上过来的寒风,这风已经吹过了大半个中国,其势依旧强劲。如果每年来自西伯 利亚的寒流能够随着俄罗斯的国力蒸蒸日下的话,这对于广大的中国人来说未尝不 是一个福音。正如许多在外地工作的人一样,基很不能适应家乡的天气,夏天热且 没有空调,冬天冷且没有暖气。自己居然在这样一个南方人和北方人都不能适应的 地方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乃至青年的一部分时光,基每每想起此事都不禁惊叹 于自己的生存能力。然而祖祖辈辈的人就这样过来了,许多人走了出去,再也不肯 回来,许多人依然留在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上。与众多在外工作的人一样,基不满 于家乡的贫穷,与众多在外工作的人一样,基也无力改变家乡的贫穷。贫穷唯一的 好处在于许多人感受到了这种贫穷而拼命地读书,为的是到另外一个城市去过另外 一种迥然不同的生活。在中国某些物质财富极为丰富的地区,人们是不会体会到这 样的心境的,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种富有,使得他们同时也失去了另外一方面的追求, 这些地区的人只上本地的大学,玩本地的女人,吃本地产的大米。 基的母亲对来的女孩并不十分满意,在她的心目中,未来的儿媳妇应该是既有钱, 又有相貌,还要十分地讨婆婆的欢心。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似的,这以后谁也没有 提起过这么一回事。 (三) 元旦过后,基返回了他的城市,重复着他的工作,继续过着他那忙乱而又有序的生 活。正如刚刚开始的工作一样,他的生活一团糟。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一定范围内 把事情做得更好。基是属于那种大学里活得很有目标而工作以后却变得漫无目的的 一类人。本以为摆脱了家庭的束缚就可以有所作为,不料社会的束缚其实远比家庭 的束缚要可怕得多。其实与很多人一样,基年幼时的梦想是好好成就一番事业,待 稍大一点之后又希望过隐士的生活。等到再大一点儿时,基终于明白成就一番事业 固然需要自己的努力,但是否有人拉你一把至关紧要;至于过隐士般的生活吗,没 有阿堵物更是万万不可。因为──第一、基没有一个有权的好爸爸;第二、基没有 钱,所以──基目前成就不了什么事业,基也成不了隐士。有这样的原因必然有这 样的后果,这道理简直和“1+1=2”一样的简单。基现在唯一能做的是让自己活得还 像个人样。简言之,是要让自己活下去。 基并不是那种没有思想的人,很多时候他会突然想通一些问题。在社会上一致批评 这一代青年人缺乏责任感的时候,基的想法就很独树一帜。过去的年轻人,什么东 西都由组织上包了,从个人的事业乃至老婆、房子,总之,只要你按照组织的意图, 听组织的话、跟组织走,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现在的年青人则不同,工作 要靠自己找,房子要靠自己买,老婆要靠自己讨。一个人摊上这么多烦神的事情, 哪儿还顾得上去尽什么义务呢。那些依靠组织讨了老婆、生了儿子、有了前途的人 在吃饱喝足之后当然可以对青年人大加指责一通:“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唉!”幸好 基往往忙得焦头烂额,所以也就忘记了写上两篇文章去驳斥这些针对青年人的无耻 谰言。更何况这些文章大多数的结局是石沉海底,总编先生是不会容许出现这种背 离主题的东西的。某次基在上厕所时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中国的民间传说与才子 佳人小说颇有相通之处,民间传说中往往有乡巴佬讨上龙王女儿的故事(至少也会 讨上一个财主的女儿),才子佳人小说说的却是一介贫寒书生,十年寒窗,终成正 果,既成状元,又当驸马。于是明白了农民与书生其实是一类人,过着贫穷的生活 却永远希望成为富人的女婿,当然最最紧要的是这个富人的女儿不要太丑。幸好龙 王爷的女儿是一例的冰清玉洁,皇帝家的闺女亦是一例的羞花闭月。只可惜前者的 幻想往往被吹捧为劳动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后者的小说则是大毒草,是看不得 的。 以上种种,只不过是为了证明基并非是那种心眼缺一窍的人。尽管如此,基仍然活 得非常的迷茫。 (四) 天气乍暖还寒,院中的杏花悄悄地绽放着粉色的蓓蕾,仿佛是为了抚慰北风那颗沧 桑的心,杏花轻轻地摇动着,无言而温柔。北风终于也柔柔了起来。想起了小时候 父亲说过的一个故事。据说北风往往喜欢呼呼地吹个一整天,黄昏时分便揠旗息鼓。 因为北风是个单身汉,他必须回去为自己做晚饭。基讨厌北风,同样讨厌北风一般 单身的生活。春天是个多情的季节,程天基再次遇见了那张海霞。 据说伏羲刚生出来的时候就是个成年人,他出生的时分正好是冬天的最后一段时光, 伏羲在家门口辟了一个圆圆的菜地,又洒上八八六十四粒油菜花的种子,当春天来 到的时候,油菜花点缀着明绿色的原野,这一切在伏羲的眼中是那么的美,伏羲还 给这八八六十四朵花的形式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作八卦。开天辟地那会儿的 油菜很懂得守规矩,每年结的油菜籽不多不少,正好是一个。每年的油菜籽也都落 在原来菜根的地方,偶尔会偏东一点,偏西一点,调皮的还会偏南一点,或者是偏 北一点,这就产生了变数。伏羲在升天之前共度过了八八六十四个春秋,八卦也就 有了八八六十四种变数。当今有很多的学者在讨论,如果伏羲活到六十五岁的话, 八卦会不会有第六十五种变数。幸好伏羲只活了六十四年。自从伏羲老爷归天之后, 世上的事也颇起了几分变化,万事都有了变数,本来花开花谢是简单之极的事情, 偏生这中间又横生枝节,连油菜花的种子也不再是每年一个的生了。 世事变数虽多,也是有规可循的。伏羲死前怕世人因不清前路而心存畏惧,传下了 伏羲八卦。至此历朝神相士一脉相承,也颇点化了一些世人。程天基可能在一家咖 啡馆里再次遇见海霞,亦有可能在某个风景名胜之处,甚至于街头巷尾,人海之中。 算来应有八八六十四种变数。程天基一向不喜与相士打交道,对自己的未来也不甚 关心,所以老天也就马虎了一下。 “笃笃笃”的敲门声, “谁啊?” “是我,” 秘书拿进来一份文件,打开文件,有人随手在“公共汽车”四个字上画了个圈圈, 秘书拿走了文件。 程天基和张海霞在一辆公共汽车上相遇了。 (五) 春节后的某天,基登上了从家里到大城市的巴士。上车后,他惊异地发现坐在他身 边的是永远第二。永远第二其实不是这个人的名字,他的真名叫赵梁,而且是他高 中时的同桌。严格意义上讲基不是一个好学生,中学的时候他的成绩总是在班级的 尾部游荡,凭借他的聪明才智,他好几次幸运地摆脱了最后一名的尴尬境地。然而 老爸从不管他摆脱最后一名的艰辛,每次等待他的总是一顿暴揍。在经历了若干次 屁股方面的磨难之后,基终于开始考虑是否应该有所作为,来摆脱这肉体上的折磨 了。他很适时地用起功来。直到很多年以后,当他跨进了一所并非很有名的名牌大 学之后,老妈偷偷地告诉他说,其实老爸那时也很伤心,已经在和自己的几个战友 商量着要把自己送到某个小饭店去当学徒了。基有些庆幸自己醒悟得还不算晚。过 惯了在外的生活,虽然家中的生活十分的闲逸,不过闲逸的同义词往往就是无聊、 空虚。基现在就很空虚,没有上大学之前,基的目标是要能上大学;上了大学之后, 基开始拼命地学习,事实证明他确实是一个好学生,直到毕业之前,他还从一大帮 虎视眈眈的女生中夺取了以香港某三级片大亨的名字命名的一个奖学金。除了在保 送研究生一役中他惨败在同班的一位女生手下之外,整个大学里他基本没有什么遗 憾的事。也正是因为如此,初入社会的他颇有些迷失方向之感,他很难找到自己应 该努力的目标了。多年在外的生活已经养起了他独立思考的习惯,“是不是应该找 个女朋友了?”他暗问自己。 永远第二看样子也没有预料到会在巴士上遇到基,两个人胡吹海聊了一通,基于是 知道永远第二现在是在一家外贸公司里做事。永远第二倒是知道基现在的单位,居 然很是将基奉承了一通。在基的心目中,始终认为一切顺利的人是不会有什么大的 变化的,只在经历了痛苦的人才会有变的可能。永远第二的成绩一直永远第二,他 所考上的大学也是一流大学里的第二,所以从中学一别到目前为止,基看不出来永 远第二有什么大的差别,一个人若是永远活得一个样子,那还有什么意思呢?基不 禁有些慨叹,一个人若永远是第二却做不了第一的话,或许比倒数第一还要可怕, 基的面前永远都有他可以跨越,他想去跨越的人,而永远第二的面前却只有一个他 想去跨越却永远也跨越不了的人。基明白这就是为什么自己一直在变化而永远第二 却永远没有变化的原因了。最最令基诧异的是永远第二甚至还是当年的老样子,当 年永远第二看起来就很早熟,跟现在的他一般模样。当年的基在永远第二的面前总 是一副抬不起头的样子,而现在的他经历了许多的磨练,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抬起 头来了。永远第二在中学时就破蛹而出,成为一只美丽的蝴蝶,而今的基虽刚刚破 蛹而出,其美丽却毫不逊色于当年的永远第二,大器晚成者有其独特的魅力。这方 面,基有着无比的自信心。 (六) 基与永远第二一边闲聊,一边打发着开车前的时光。正在此时,车门处远远走来一 个女孩。基一开始并没有注意,永远第二倒是转头过去打了个招呼,基于是也打量 了这女孩一眼。女孩长得十分的小巧,在瓜子脸美女流行于银幕电视乃至杂志封面 的今天,还能看到这样面如满月的靓女,基的精神不由得一振。从永远第二的招呼 声中,基听出这女孩似乎是永远第二母亲厂里某位同事的女儿,出于礼貌,基亦点 头向她致意。 女孩坐在过道另一边的座位上,显得优雅而沉静。基有点被她迷住了。女孩不时地 用眼睛瞟一下基,这一方面让基感到有点不自在,另一方面又让基感受到一丝兴奋。 他不大清楚这是为什么,可是他确实觉得甜蜜。 车子不紧不慢地开着,早起的基有些困了,他很快打起了哈欠,然后便昏昏入睡了。 当他醒来的时候,那女孩子仍然不时地偷看他一眼。他的心里突然象闪电划过长空 一般地警醒了过来。他不再犹豫了,他注视着过道另一边女孩子的脸,问道:“我 们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基这样的单刀直入,女孩子的脸倒有些红了。 “你忘记了,今年的元旦,在你的家里。” 基吃惊了,他开始重新审视他眼前的这个女孩子,这个长着鹅蛋脸的美女,她就是 那个元旦曾经出现在自己家中的人么?可是那人看起来是那么的不通情理,而眼前 的霞,却显得格外的光彩照人。霞很狡黠地一笑,从包里掏出一副眼镜,戴在鼻子 上,立刻恢复了一副神情严肃的模样。基这时才发现,原来一副眼镜可以这么现实 地改变一个人的形象。 “你也在南京工作么?”基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问了一句废话。 “我在一家公司。” “啊,清华大学毕业的,厉害啊。”基发觉他开始对她心动了。 “你平时都戴眼镜么?”基问。 “有的时候。” “哦,是这样,差点认不出来。” 车子开上了南京长江大桥,眼看着快到车站了,基有些着急,他酌字酌句地问道: “如果我想和你联系,怎么找你?” 霞犹豫了一下,从身边掏出一个记事本,写了一个号码给了基。 (七) 已经到南京十多天了,基一直没有决定要否给霞打电话。就快下班了,他坐在办公 室里,心里还是有些矛盾。这时电话响了,基拿起电话,听筒里传来了蓉的声音, “程天基么?我是小蓉啊,今天我们组织了一次溜冰,你过来么?” “你怎么知道我回南京了?”基有些奇怪。因为基去年没有休探亲假,本来领导同 意他在家多呆半个月的, “我刚打电话到你家去问了,你爸说你回南京了。” 基苦笑了一下:“那我怎么找你?” “晚上七点钟,大石桥,我在那边等你。” “好罢,到时候见。” 冰点溜冰室内的灯光很暗,基和蓉在柔和的音乐声中走了进去。蓉是个很活泼好动 的女孩子,在东南大学土木系念土木设计,基和她是在英语角认识的。蓉见到基的 那一刻起,就惊讶于基纯正的英国英语的口音。这以后,他们成了很好的朋友。有 的时候蓉会一个人跑来找基,两个人胡侃一通,然后基请吃饭,蓉请看录像。蓉在 学校里是乒乓高手,国家二级运动员,偶尔基也会陪蓉去挥两板,每次都大败而还。 本来基与蓉的这种哥们儿关系可以发展得很好,但事情坏在一次录像上。那一天基 闲着没事,打了个电话给蓉,问她要不要看通宵录像。蓉答应了,两人闲逛到成贤 街的一家录像厅,有基想看的《侏罗纪公园》。基在路边的小店买了四罐啤酒和两 大包爆米花,两个人便进场了。在一部乏味的港片之后,屏幕上现出了黑木瞳美丽 的身影。《失乐园》中,黑木瞳和男主角疯狂地相爱着,一种落寞而激动的感觉充 盈在基的内心。基有一段时间曾经沉迷于三级片,但他还从来没有和任何女孩子一 起看过这样的片子。 前排的一对恋人忘情地互吻着,夜已深沉,他们早已忘记了他们还在录像厅里。基 有很多时候会忘记他身处何地。这或许与他的经历有关,总是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 城市,有时自己在哪里就不是那么重要了。基看了看身边的蓉,蓉看得很认真。蓉 有个特点,她一兴奋就喜欢不停地吃东西,现在的蓉吃东西就吃得很快,她频律极 高地将爆米花一个一个地扔进嘴里,姿势熟练而优雅。 南京的冬天寒气逼人,啤酒喝到胃中,先是一股针刺的冰冷,然后化作一股热力在 四肢中游走。《失乐园》看完了,在基和蓉的脚下整齐地摆放着四个空的啤酒罐和 两个空的爆米花的包装袋。 “出去走走罢。”基提议。 录像厅的老板在门口,睡眼朦胧地抬头看了一眼基和蓉。又把头缩进军大衣继续打 盹儿。昏黄的灯光给刚出门的基以刺激,冷风吹在喝完啤酒后红红的脸上,带来某 种快意。 基问蓉:“饿了么?” 蓉摇了摇头,她脑后的头发向上翘着,是刚刚靠在椅子上的结果。基指了指她的脑 后,蓉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啊了一声。基干脆自己动手帮她把头发抚平了。基是第 一次抚弄女孩子的头发,那头发很温驯地重新垂了下来。 “你在想什么?”基问蓉。 路边的龙爪柏在夜色中显出黑漆漆的颜色。蓉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她的样子 竟有些沉郁。 “不知道我妹妹这会儿在做什么。” “你有个妹妹么?”基的印象里倒从来没听蓉说起过她有个妹妹。而且,他认为象 蓉这样年纪的,在家里基本上都是独子。 “是啊,她今年上初中了。”蓉的眼里露出了深思的神态。“那个时候我爸爸还在 武汉当空军,他是一个团长,我看过他那时候的照片,意气昂扬。我那时候才六岁, 我妈在那个时候怀上了我的妹妹。部队那时候这方面管得很严,生二胎不允许。我 爸动员我妈去堕胎,我妈不同意。” “后来就生下你妹妹来了?” “那时候我妈在武汉的一个厂里头,所有的头头从厂长到车间主任都找我妈妈谈话, 可是我妈不知道怎么想的,硬是要把我妹妹生下来。部队领导也找我爸谈话,给他 两条路,要么把孩子打掉,要么就卷铺盖回家。我爸那天喝多了酒,不知道从哪里 找过来许多战士,气势汹汹地回家想把我妈揪出来,我当时在门口看到了,就跑回 家去告诉我妈,我妈就带着我跑啊跑啊。我从来都没看到过我爸爸那么凶过。” “然后呢?”基问道。 “然后没了。”蓉说,“我妈妈生下了我妹妹,我爸爸的前途也没了,他在第二年 转业到老家县城的一家供销社。我老在想,如果当初我妈没生下我妹妹,那会怎么 样。” “这不是你妈的错。”基说。 “我妹妹可好玩了,小时候妈妈要上班,爸爸也忙,经常是我一个人抱着她,一个 小毛头。”蓉又笑了。 “我们不回去看侏罗纪了?”蓉问道。 “你有没有尝试过在夜里三点钟的时候逛街?”基问道。 “那就走吧。”蓉很轻快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白天的人属于城市,夜晚的城市属于人,走在空旷的大街上,偶尔会有一辆TAXI在 身边放慢速度,响响喇叭,基很优雅地挥一挥手,请司机继续向前。蓉看着基挥手, 开心地笑了起来。 前面是一条小巷,巷口是一座小桥,蓉很敏捷地跳上桥头,遮住了桥的名字。“猜 猜看,这座桥叫什么名字?” 基摇了摇头,他实在是不知道。蓉让开了身子,那桥头上写着端端正正的楷体,竟 是“真大桥”三个字。两个人终于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蓉终于完全扫清了刚刚的忧郁,眼神变得格外的明亮。 (八) 那天逛了一夜之后,基陷入了无休止的会议当中,蓉也在准备期终考试,再后来是 春节,两人竟好长时间没联系了。基这样地想着,一边换着溜冰鞋。很多女孩子经 过基的身边,和蓉打个招呼,又瞄一眼基,便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你们这么多人一起来的啊?”基有些奇怪。 “今天是我们系包场。”蓉说道。 “哦,是这样。” 基已经好久没有溜过冰了,况且本来他溜冰的水平就有限,他站了起来,尝试着向 前滑了几步,还没等他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叭嗒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惹来 了蓉的一顿笑。 基爬了起来,继续向前滑,这下稍微好了一点,只是速度不大快而已。蓉见他滑得 实在辛苦,就停慢了速度和他并肩滑在了一起,她用手握住基的臂膀,两人一起向 前滑去。 音乐逐渐变得疯狂起来,场上的男男女女不停地加快速度。很快基和蓉两人便成为 大家的绊脚石了。在连续绊倒了十一个人之后,蓉和基不得不退出了场地。 坐在溜冰场边上的台阶上,蓉饶有兴味地看着大家在溜冰场内摔作一团的样子。她 看了看身边的基,见基的头上满头大汗。她掏出一只小手袋,从里面抽了一张餐巾 纸给基。 基一面擦着额头上的汗,一面开玩笑般地对蓉说:“终于知道外国片上的男男女女 为什么都喜欢用手帕而不用餐巾纸了。” “为什么?”蓉抬头看了一眼基。迷离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显出一种娇艳的颜色 来。 “你想啊,如果女主角哭的时候,拿出一块餐巾纸给她擦眼泪岂不是大煞风景?拿 手帕就不同了,那种感觉就很温馨。” 蓉白了基一眼,她真是不明白,基这个人好象天生就有一种喜欢调侃的细胞。他总 是能够不停地产生一些奇思妙想。 在他们的对面,一个长发的女孩手拿着两杯绿茶向他们冲了过来,她的速度是如此 的快,以至于基立刻站了起来想要用手拦住她,以免她摔到场外去。然而基是多虑 了,那女孩在基的身前来了个很漂亮的急刹车,手中的两杯茶甚至没有泼出去一点。 基不得不惊叹于她的技巧。 “什么样的人能入我们蓉大小姐的法眼?”那女孩在蓉的身边坐了下来,两只眼睛 却朝着基打量了一通,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不要胡说。”蓉伸手从那女孩的手中接过杯子,将其中的一只递给了基。 “这是程天基,这是我们宿舍的何晓燕。”她给两人做着介绍。 “久仰大名了。”何晓燕很有礼貌地向基点了点头。 基有些尴尬,他也向何晓燕点了一下头,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你们聊吧,我还要给那边去送点水。”何晓燕拿下巴朝右边指了指,基看见也有 一对青年男女在稍远处的台阶上坐着。他们的神态亲密,一看就是一对沉浸在爱河 之中的情侣。 “去吧。”蓉在晓燕的背上一推,晓燕便轻快地向远方的茶吧滑了过去。 “她挺活泼的。”基说。 “她是我们班的文娱委员,就是话多了一点,其实是很好的一个人。”蓉说。 “现在这样的人不多了。”基说道。想到单位里的那一摊子人,基有些不大开心。 基在单位是很热心的那种人。可是很多事情让他寒心。刚进单位的那阵子,他很热 心地帮助一切人,只要有人叫他做的事,无论是不是自己的本职工作,他都会全力 以赴。可是慢慢下来基发现自己做的事情越多,没有做到的就越多。倒不是说他做 事能力不强,而是大家突然发现来了这么一个年青人,开始把手头上的事情全部交 给他做。一个人做几个人的事情,有的时候让他透不过气来。有的时候单位会发一 些福利,他理所当然地成了搬运工。那次单位发大米,领导分派他随车给几户老干 部送过去。那天他正好重感冒,偏生单位找不到其他愿意去的人。那几个老干部不 是住五楼就是住六楼,每户人家四袋大米,每袋大米50斤,他愣是一袋一袋地扛了 上去。最后一户人家的老太抠门得很,嘴上千恩万谢,老叫着基进门喝水,身子却 倚在门口一步没有退让,甚至没有一点回去倒水的意思。基回去以后在床上足足躺 了两天。从那以后,他就把一些事情看得淡了。用他自己的话讲,开始对生活缺乏 激情。不管怎么样,他从何晓燕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一切,又让他开始怀 念从前的那个自己。 看着基在那边发呆,蓉用肘部碰了碰基。“怎么了?” “啊,没什么。I’ll be ok.”基说道。“好象有点伤感。” “真的没事吗?”蓉问道,“你可别在这儿哭出来。” “啊,会吗?”基站了起来。“再去溜几圈吧。” “随你便。只是不要再摔着了才好。”蓉站了起来,和基一起滑向了场地中央。 蓉和基是最后两个走出溜冰场的,满天的星星竟也有月亮一样的清辉,蓉深深地呼 吸了一下室外寒冷的空气,室内空气所造成的倦怠一扫而空。 “你乘车来的么?”基问道。 “我带了自行车。”蓉答。 “哦,是这样。好吧,我坐车回家,你骑车回学校。” 蓉的嘴唇动了动,好象想说什么。她静默了一会儿,说:“再见。” 基说道:“有什么事打我的电话。” “我会的。” 蓉扶着车,看着基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站了良久良久。 (九) 溜冰后的第五天,基终于决定给霞打电话了。他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感情,一种力 量牵扯着他,极力地怂勇他,尤其在黑夜来临的时候,他无法抗拒这种感觉。就象 一个小孩子吵着闹着要自己的玩具一样,基发现自己是软弱的。平生第一次,他觉 得自己必须要拥有某种东西。 他刚要拿起电话,内心却又起了挣扎,毕竟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家里人死拉硬凑, 一次是巴士上的巧遇,统共也没有说过几句话。贸然叫人家出来,怕不大好罢。可 是人生的意义又在于什么地方呢?他反问自己,遇上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却不能 去爱她,去亲近她,这难道不是一种懦夫的行为吗? 万一失败了怎么办?自己能承受这样的打击吗?他暗自问自己。管他呢,一百年之 后谁还管这些事。无论如何,自己是迷上她了。他听得见自己内心欲望的呐喊。 从小学到现在,所有的努力目标都是别人给他的,如好的成绩、重点中学、重点大 学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现在自己有了目标,反而有些不确信了。如果追到了,就 要这样过一辈子么?他没有把握。 终于决定打电话了。该死的电话偏偏在这时侯响了起来。两次想打电话给霞,两次 都是被其它电话打断,这似乎预示着某种不祥。基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但他此刻的 心情并不算很好。 “喂,你好,请问找谁。” “阿基,是我啊。”听筒那边传来了司马应疲惫的声音。 基的坏心情立刻又一扫而空了。司马是他小学时的同学,两个人考上了同一所中学, 又进入了同一所大学,现在在同一个城市工作。不同的,大学的时候基学的是文科, 而司马则是学物理的出身。 在很多人的印象里,学文科的人应该儒雅风流,学理科的人应该勤奋多思。可基儒 雅归儒雅,风流却不风流。司马就不同了,四年大学磕磕绊绊,女朋友倒是换了一 茬又一茬。最后到大学结束,基也没有找到一个女朋友,司马与基的过程不一样, 结果却一样,在毕业前的三个月,他的最后一任女朋友终于发觉跟着司马实在没有 什么前途,于是和司马的历任女朋友一样,她也一狠心,一咬牙把司马给蹬了。 司马在大学交了很多的女朋友,这也给他带来了严重的经济问题。司马的老爸在家 里向来说一不二,他仔细地计算过儿子的开销,当他确定某笔钱能够让儿子在大学 里过上中等偏上的生活时,他便再不肯追加一分钱的投资。但他忘记了一点,一笔 钱能够让一个人过上中等偏上的生活,但如果是两个人甚至是一帮人在用这笔钱的 话,那么保证最基本的生存都是问题。所以直到目前为止,基仍然是司马最大的债 主。 无论如何,基还是很怀念大学和司马一起泡妞的日子。与其说是和司马一起泡妞, 不如说是陪司马一起去泡妞。每次司马西装笔挺,皮鞋锃亮或者一身青春运动装的 时候,往往表示这是他的第一次约会。着装的不同代表他所想要追的女孩子的类型。 比如说穿西装往往表明对方比较的高傲,是冰山美人;如果穿运动装则表明对方活 泼好动,很外向的那种。偶尔司马的衣服不够用了,也会到基的衣柜里去拖上几件, 在男生宿舍,大家实行的是绝对的共产主义。更何况司马每次都说得很好听,“兄 弟我有了女朋友,你的问题要想解决不就容易了么?”基每次都心甘情愿地上当。 每次泡妞之前,司马会告诉基这次实行的是AA制,但到时候大家一起掏钱又不好看, 所以呢,司马每次都会从基那边取一部分钱放在身上,而付账的总是司马。这样, 司马在女孩子那边就博得了乐善好施的名声。虽然很多时候他掏出来的是基的钱。 到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对于司马来讲,基最起码有三个功能,一是钱箱、二是 衣柜,三是陪练。其实基还有第四个功能,那就是听筒。每次司马失恋之后,都会 找基喝酒,向基倾述他的一腔恨意。等酒喝完了,司马就会把以前的失败忘得一干 二净,重新投入新的一轮战斗。 尽管基一直知道司马只是把他当成钱柜、当成衣橱,但司马依然是他最好的朋友。 司马虽然不是那种衣冠楚楚的君子,但绝对不失真诚。 “你的声音听起来好象有些吃力。”基很小心地问。“又吹了一个?” “待会儿我到你那边去。”司马这回说得很干脆。 “不如这样罢,我知道汉口路上有一家比较好的馆子,叫南海,我们那边见罢。” (十) 两个人,两杯酒。酒已不是当年的太湖水,杯子也不是当年的玻璃杯。在灯光的照 耀下,两只塑料杯中的贝克闪出淡淡的光芒。司马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他的打击 被全部地写在了脸上。 基举起杯子和司马碰了一下,这种仪式在过去无数次地举行过。两只塑料杯的接触 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这让基感到很不过瘾。 “说吧,是怎么一回事。” 司马苦笑了一声。 “又让人家给蹬了?”基问道,“唉,天涯何处无芳草。” 司马的眼圈竟有些红红的了,基这回是真的吃惊了。以前那么多女友离司马而去, 最多他只是愤愤而已,也没看到过他今天的这种样子。 司马又苦笑了一声:“这回不是她蹬我,是我蹬她。”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自从到了这个城市之后,司马总会莫名地消失一段时间, 然后带回来一段故事。基就是一个这样的朋友,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被司马想起。 司马是在一个学校的舞会上遇到艳的。艳的全名叫做周艳,是这个学校成教的学生。 司马凭借大学里练就的一身舞功迅速地获得了艳的好感。司马在聊天中得知她在成 教上课。 “然后呢?”基总是能把握住谈话的节奏。 “然后我就去找她了。”司马答。 “你只是跟她跳了几支舞而已。”基不禁叫了起来。看来司马的脸皮最近又加厚了 不少。 “我本来以为没戏的,可是偏偏事情很奇怪,我一约她就出来了。” 司马是等艳下课以后到课堂里去找她的,幸好他没有到学校的宿舍去找,不久之后 他知道,这个学校的成教生都是在外面自己租房子住的。 司马与艳频繁出入歌舞厅,关系也迅速升温。两个星期之后,艳就带了司马到她租 的房子去玩。 “这么说你和她那个了?” “那个?哪个?” “就是那个了。”基玩起了绕口令。 “唉,你听我说下去好不好。”司马叹了一口气。 到了艳的房子里去,司马才知道原来艳是和另外一个女生一起住的。两个女生都非 常的好赌,司马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大学里就经常靠赌博维持生计。再加上另外一 位女生的男朋友,四个人就窝在小屋里面,有的时候一赌就是一个晚上。 有几次,司马走得比较早,却发现另外一名女生的男朋友每次都还在那里不走。他 以为那人待会儿就会走,也就打个招呼先行跑路。直到有一天,艳告诉司马,其实 那个男人就住在他们租的小屋里。 “这怎么可能?”司马当时惊谔了。要知道,两个女生的床在房屋的两头,中间只 是隔着一个布帘子而已。他问艳为什么不搬出来住,艳说同住的女生是她很好的朋 友,她不愿意伤她的心。 “那你晚上睡得着么?”他问艳。 “一开始也睡不着,他们那边的床老是晃,还发出声音。不过后来也就好了,现在 已经习惯了。”艳这样回答司马,“而且他们也很自觉的,他们从来不到我这半边 屋来。”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直到有一天,艳要求司马留下来在她那儿睡。 (十一) “这么说你和他上床了?”基问。 司马神情犹豫,于是他们再喝酒。 基并不想逼他什么,况且他知道,以司马的脾气,是不会瞒着他什么的。 “其实那天晚上我没有真的怎么她。我亲了她。” “你又不是第一次亲女孩子了。”基似乎有些不过瘾。 司马并没有理会基的玩笑,他继续向基讲述他的遭遇。 “那天我亲了她,我们抱在一起睡着了。我没有提过分的要求,她也是。我还从来 没有象那天一样睡得那么安稳过。以前我总是以为只有女人才会想找一个怀抱,直 到那天我才知道原来男人也需要找一个怀抱。我从来没有睡得那么安心过,睡觉前 我摸摸她的脸,我觉得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很多时候我甚至怀疑过自己的存在,直 到那个时候,我发觉我确实是存在的,我发觉我的存在是有意义的。” “少来了,只不过是一时的性冲动罢了。”看惯了司马的失恋,基对他的痛苦并不 感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司马又猛喝了一口酒。 “这么说,你最后还是和她上床了。”基又问。既然司马要向他倾诉,基所需要做 的只是不时地问上几句而已。 “说来你也许不相信,我到现在还没有和哪个女孩子做过那种事。”司马叹了一口 气。 “什么?”基这回真的吃惊了。“你说什么?” “是真的,我还是个处男。”司马苦笑了一声。 “我还以为你以前有过不少女朋友啊。” 司马没有理会基,他继续往下讲: “其实我也早就厌倦了单位宿舍的生活,一帮尔虞我诈的家伙,和大学的气氛完全 两样。所以过不几天,我就把自己的东西搬到艳的那边,我和她正式同居了。” “你这叫同居么?只不过是住在一起而已,拜托不要侮辱同居这个词儿好不好?” 基忍不住又插了一句。 “开始的一个月,艳每天都会为我准备早饭,我们在小屋子里喝稀饭,吃包子,有 的时候是煎饼和油条。然后我会去上班,艳去上课。艳的课并不多,她总是在晚上 的时候为我准备好晚饭,我在下班的路捎上几个菜,然后我们一起吃,我喂她,她 喂我。我的生活一向没有规律,那一个月是我几年以来过得最幸福的日子了。星期 天的时候,我们会一起出去逛街,艳是个很节省的女孩子,有的时候她看上什么东 西,也不肯开口向我要,她真的是很好。如果下雨,我们会抱在一起,在床上听一 天的雨声。” “这样不是很好么?”基问道,“你是不是对她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这样是很好,可是,”司马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有一天,艳跟我讲说有一个朋 友来,她让我那天回去晚一点。我当时没有在意,想反正就是个朋友罢了,下班后 又正好没事做,我还是照老时间回家了。” 基注意到司马用了“家”这个词儿,他的心不禁一动。 “一进房间,我就很奇怪,我发现我的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从我的洗脸毛巾到我 的拖鞋。屋子里有个男人在,那男人看起来有30岁的样子。他在和艳说着什么。看 见我回来,艳显得很慌乱,她跟那男人说我是她的同学。她居然说我是她的同学!” 司马看起来有些激动。 那男人看样子是正好要走的样子,他很有礼貌地和我握了手,对艳说:“既然你同 学找你有事,我就走了。记得给我打电话。”他走的时候居然搂了一下艳的肩膀。 我当时差点就要上去给他一巴掌,可是艳当时很可伶地看着我,我总算没有跳上去 打他丫的。 那男人走了以后,我坐在床前,冷冷地看着艳从床下的纸箱里拿出我的毛巾,拿出 我的牙刷,拿出我的拖鞋,拿出我的汗衫,还有我的饭盒,这些东西在纸箱里摆放 得很整齐,看得出来艳今天根本就没去上课,她一直在家里收拾我的东西。而她收 拾这些东西的目的,只是为了向另外一个男人掩饰我的存在。艳一直咬着嘴唇,她 竟然敢不看着我。我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她了:“那个男人是谁?” “他是我的未婚夫。”艳终于号陶大哭起来。 (十二) 艳哭着讲述了一切。艳本来在中学里是一个成绩很好的学生,只是当时家里面穷, 她上完高中后就进了厂子,把继续学习的机会让给了她的弟弟。可是艳怎么也不甘 心过这样的生活。她总是幻想着能够上一所大学,有一帮同学。 就这样在厂里过了两年,她无时无刻不为这种思想所煎熬。在这个时候,她的车间 主任看上了她。 “他人挺好的,他说爱我的时候就像平常开会作报告一样。而且他当天就买了很多 东西到我家去,我妈说这个人忠厚老实,非常可靠。我当时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不如找个人嫁出去算了。于是我很快就答应了他,他送了我一个金戒指,我们这就 算订婚了。” “可是我总还觉得我年纪小,于是我跟他提出来,说要再出去上几年学,回来后一 定跟他结婚。他也不是个有主见的人,很快就答应了,而且还拿出了一笔钱供我上 学。” “可是我真的要跟他过一辈子么?我本来是可以一直上大学,找一份很好的工作, 拥有自己的生活的。我那一段时间很苦闷,每天我都去舞厅,只有在那里,我才能 找到一丝心灵上的慰藉。” “那一天我遇到了你,我以为我的生活出现希望了。我觉得我终于遇到了我心目中 的人。你都不知道那天你走了之后我有多失望,你居然没有问我的电话号码。直到 那天你到我上课的地方来找我,我” “可是你看看你,我能喜欢你什么?你没有钱,没有事业,没有房子,整天除了工 作就没什么其他可以做的事情,看到别的女孩子贼眼溜溜的,你现在身上穿的衣服 都是我用另外一个男人给的钱买的,我真的不知道我喜欢你什么。” “我总是梦见你成为我的王子,把我救出去,我们能够在一起过很快乐的日子。” “我当时已经彻底地没有了脾气。”司马讲,“她说的每一点都没有错,我连现在 穿的衣服都是她用另外一个男人的钱给我买的。” “听上去有吃软饭的感觉。”基神情严肃。 司马没理他的茬儿,继续讲他的故事。 艳满脸都是泪水,她走过来很温柔地亲我,蹭得我满头满脸的眼泪。“司马,我爱 你。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爱你,可是,我爱你。” 艳当时很激动,她一件一件地褪去身上的衣服,露出她坚挺的胸部。她也帮我脱掉 衣服,我们彼此之间再没有什么遮掩,我们终于能够紧紧地抱在一起。她的乳房饱 满而结实,带着少女的香气,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迷人的东西。我亲遍她的全 身,从她的发梢一直到她的脚趾。 艳抱着我的头,将我拉到她的身上,她在我的耳边说道;“司马,我不想把第一次 留给我不爱的人,你要我吧。” 我的手接触到她的下部,触摸到她那泛滥的小溪。 “这么说,你们最后还是做爱了。”基问道。 “没有,”司马神情黯然。“就在我快要进去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 恶心的感觉。我开始恶心我这个人,我突然之间疲软了,然后我飞也般地穿起衣服, 就逃出了那个小屋。” “你那之后就没有回去,有几天了?” “不多,快两天了罢。”司马说。 “难怪你现在看起来就象一只刚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猴子。”基皱着眉头。 “我有什么办法,我的所有的东西都在她那边,那儿有我的毛巾,还有我的牙刷。” “老板娘!这是喝啤酒的杯子么?换两只大的杯子来,要碰起来响的那种!”基终 于爆发了。 (十三) 基和司马一人手握着一瓶啤酒,躺在一户人家的门口。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整个儿像只狗。”基梦呓一般地,拿手指轻轻地碰了一下司 马。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瞧你那件梦特娇,哈!” 基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好象觉得不过瘾似的,从司马的手里抢过了另外一瓶酒,轮 番地喝着。司马老伸手过来抢,基总是及时地躲过司马的手。 “我还要喝。”司马叫着。 “为什么要给你喝,这酒是我花钱买的。哪次喝酒不是我掏的钱。” 司马翻身骑在基的身上,狠狠地掐住基的脖子,恶恶地说:“你给不给。” 基快要窒息了,一只手上的瓶子重新被司马夺了过去。 司马的手一放开,基就把头偏到一边大声地咳嗽起来。司马则半倚在门框上,继续 灌他的啤酒。 基咳完了,喝了一口啤酒清清嗓子,他的头倚在门槛上,看着头顶满天的星星。星 星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便又相互之间扑闪扑闪地调情了。早春的泠冽的风吹 在酒后的脸上,已经全无寒意。 基头顶上的门灯突然亮了起来,刺眼的灯光照得基一时很不适应。然后随着一声开 门的声音,一个五三大粗的男人的头出现在基的眼前。那男人手里一个明晃晃的东 西,竟是一把菜刀。 “你们是什么人?”那男人的声音战抖着。 “我们是我们”基的声音含混不清,他无意义地挥了一下手,酒力发作了,他已经 不辨东西了。 男人飞快地关上门,灭了灯。“唉,现在南大的学生,越来越不像话了。三更半夜 的喝了酒,躺到人家家门口。” 基很喜欢现在的这种感觉,他的手和脚完全不听自己的使唤,但此时的他对周围的 一切有着一种无以伦比的感悟力。他的耳朵变得分外的灵敏,甚至能分辨出身边正 在打瞌睡的司马的每一声呼吸。 他想着屋内的那个男人,也许很可伶地被老婆从床上拎起来,让他去看看门口发生 了什么事情。想起他手上的那把菜刀,基就有一种很想笑的感觉。然而他的嘴角只 是抽动了两下。 他努力地不去想东西,可是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地盘旋。霞美丽 的脸庞仿佛在对着他微笑似的,他迎上前去想要抱住她,那人却又变成了蓉的模样。 凌晨的时候,基捏着司马的鼻子把他弄醒了。两个人都头疼欲裂。“回去罢,”基 说。 身后,两只啤酒瓶在清晨的寒风中伫立着。 (十四) “你好,请帮我呼一下75369。我姓程,禾口王的程对,请她回我的电话,号码是” 基放下电话,心神不宁地看着电话机。现代资讯的发展,使得人无论在哪个角落都 有可能被找到。与此同时,找人的人与被找的人都无形之间有了许多的压力。基现 在就感到很有些压力。他很紧张那只电话机,很怕它会一直不响,但又怕它会立刻 响起来。他觉得自己好象还没有做好准备,霞回电话的时候,他应该说些什么,他 心里很有些没有把握。 “该死的,平常不是这样的。”他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声音之大,让他吓了一跳。看来得把电话机振 铃的声音调一下了,他心里想。 “喂,你好。”习惯性的一句问候。 电话的那头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请问李科长在吗?”基有些哭笑不得,他告 诉对方李科长已经下班了,要找他的话可以打到他家里去。 赶紧放好电话,等待着下一声铃响。于是铃声就响了。 “请问是谁打我的呼机。”电话那头很轻柔的声音。 “是张海霞么?”基问道。 “是我。” “我是程天基啊,还记得我吗?那天在公共汽车上遇到的。”仿佛生怕霞不知道似 的,基特别强调了公共汽车这四个字。 “是你啊。” “怎么啦?有什么不对么?” “啊,有点吃惊。”霞说道,“很久没见面了。有什么事么?” “是这样的,我明天想请你吃顿饭,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基酌字酌句。 “请我吃饭啊?”霞的声音透出一丝犹豫,“不要了吧。” “来吧,元旦的事情有点不好意思。没想到上次还能遇到你,一起吃顿饭吧。” “你还在想着那件事啊,没什么的,真的不要紧。” “还是来吧。”基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本就没有约女孩子出来的经验,坚持是他 唯一的选择。 “那么”霞在电话的另一头迟疑了片刻,“好吧,那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吃?” “你在什么地方上班?”基问道。 “我在水西门。” “这样吧,我单位在鼓楼,我们可以找一家离我们差不多近的地方吃饭。我知道新 街口有一家肯德鸡。对,就是金鹰对面的那一家,我们在那边吃饭吧。明天晚上6点 半怎么样?” “好吧。”霞答应了。基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下了地。 “你这会儿在哪里?”他觉得这样结束电话总有些不妥,就再问了一句。 “我么?我这会儿在光华门这边。” “哦?在那边玩啊?” “唔。”霞语焉不详。 “好,我挂电话了,玩得开心点,我们明天见。” “再见。” 放下电话,基忍不住握紧拳头对着空中挥舞了一下,他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 (十五 上) 基总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地慢。他看看自己的皮鞋,上面应该没有灰尘吧。唉,平常 不是这样婆婆妈妈的人,今天怎么这样。他在心里暗自告诉自己要镇定。不就是一 个小姑娘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自己又是那样的喜欢她。 基按他的习惯,提前十分钟到了新街口。肯德基的门前正在做一个促销活动,免费 发放一种洗发液的小包装。人看起来比往常要多得多。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基有 一种振奋的感觉。他就是这样的人,不喜欢独处,总想与别人呆在一起。可他却往 往很孤独。在一个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城市感受孤寂的滋味,而这种滋味并不在他预 期的生活之内。 刚到南京的那一阵,基花了很长一段时间看当地的报纸,看当地的电视,他想尽快 融入当地的社会。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只要一天没有根,他就一天不可能真正从心 理上融入这个社会。 远远走来的是霞,她穿着一件淡绿色的外套,走在人群中并不引人注目。基看了看 手表,霞来得很准时。基站的位置很醒目,他的目的就是要让霞能一眼就看到她, 果然,霞稍稍地看了一下就找到了基。 看着面前的霞,基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挺准时的啊,”他说。 “还好没有迟到,一下班我就坐车来了。” “我们吃饭去吧。”基转身和霞下了台阶,就到了餐厅里了。 与门外的灰暗相比,餐厅内部显得格外明亮。情侣们双双对对地坐在一起,他们低 头窃窃私语,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人不多,所以餐厅的音乐也很轻柔,这一切 都让基感到很舒服。 “吃点什么?”基问道? “我只要一只汉堡。”霞眯起眼睛仔细地看了一下标牌。基这才想起来她有点近视 的。 “哈,吃得这么少,挺好养活的。”基幽了一默。 霞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好象没有预料到基会这样说一般。 基买了食品,两人找了一个临窗的坐位坐了下来。虽然看上去是临窗,但因为餐厅 在地下的缘故,还是无法看到外面的大街。 “我们是一个中学毕业的么?”基问霞。基一向善于调节气氛。说实话,他与霞到 目前为止总共也就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有双方的家人在,其实大部分是双方家人在 问对方的情况,在基看来,这其中含有绝大的交易成分,而在交易中,商品是没有 发言权的。第二次见面是在公共汽车上,声音很嘈杂,况且这第二次见面,多少有 些尴尬,所以也没说上几句话。今天没有外人在场,也没有了第二次见面的尴尬, 基觉得格外的轻松。 “应该是吧,你是哪一届的?”霞问。 “我是92届的。”基答道。 “啊,我比你高一届。”霞显得很高兴。 “那你们班主任是谁呢?” “他姓董。”霞答道。 “啊,董胖子啊,”基笑了起来,“我记得他,他以前教我政治,上课很严格,我 上课睡觉的时候经常把我从桌上拎起来。不过我那时候胆子大,老是跟他开玩笑。” “啊?”霞有些奇怪。高中的学生敢跟老师开玩笑的并不多。 “啊,是这样的,有一次我上董胖子的课,又在打瞌睡,董胖子很火,跑到我面前 狠狠地敲我的桌子,把我从桌上拎起来让我回答问题。其实他的问题倒是很简单, 资本家是如何剥削工人的。我当时在睡觉啊,我很诚恳地请他重复一遍问题,董胖 子当时强忍住怒火,把问题重复了一遍,我当时觉没睡足,心里很是窝火,于是向 董胖子表示问题还是没听清,请老师再重复一遍,董胖子当时压抑不住满腔的怒火, 把脑袋伸到了我的耳朵边,用一种近乎于咆哮的声音说道:你听好了,资本家,不 是爸爸妈妈,是,怎么样,剥削,工人的?全班同学终于因为董胖子的幽默而放声 大笑了起来。” “那后来怎么样?”霞问道。 “董胖子是个很好的人,他只是有点恨铁不成钢而已,而且我那时候成绩也确实差。” 想到中学的时光,基不觉笑了。 “你的性格可能跟那时候相比没什么变化。”霞也笑了。 谈论中学的时光,本就可以不知不觉地拉近两个人的距离。 “你上次说你是清华毕业的?”基问,“为什么到南京来?” “没什么,我在人才市场上找工作,这个公司要人,我就进来了?” “就这么简单?”基有些不敢相信。早在第一次见霞之前,基就知道霞所在的是一 家很三流的外贸公司,按照霞的学历,本可以找到更大的发展天地。 “其实本来可以回家的,家里已经联系了一家很好的单位,进去之后可以保证衣食 无忧,可是我不想回家,你也知道,既然出来了,很少有人愿意回家。所以就干脆 签了这家公司,本来觉得公司小,后来发觉里面的人很好相处,做做也就离不开了。” “我当初也可以回家的,”基笑了,“也有一家肥得流油的单位在等着我,而且,” 基停顿了一下,“据说已经有人在帮我选妃了。” 霞带着一种很奇怪的神情看着基,在她的印象里,还从来没有哪个男的第一次见到 她就跟她说这些。但她从基的话里,听出了基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这与自己没有 什么区别,在某个城市,遇到某一个人,而且这个人与自己又是如此的相似,这无 论在基的经历还是在霞的经历中,都是没有过的事情。 (十五 下) “你今天叫我吃饭,不是只想聊天吧。”霞突然问道。她两只眼睛盯着基,目光中 仿佛有一种洞人心扉的清澈。 基没有料到霞会这么快提出这个问题。他本就不是一个善于掩饰自己的人,况且他 现在还能掩饰么?对她讲只是吃吃饭么? 基凝视着眼前的霞,这种感觉确实奇妙,霞的眼光紧紧地吸引着他,他知道,这时 一切谎言都是无谓的。 “我发觉我喜欢上你了。”他勇敢地说道。 “我们才见过两次面。” “今天是第三次了。” “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可是我已经喜欢上你了。” “我也不了解你。” “我们还有时间。” “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 霞陷入了沉默。基的倔犟显然出乎了她的意料。基也陷入了沉默,他实在没料到霞 会直截了当地跟他提出这个问题,霞的倔犟也超出了他的意料。 霞不再说话,她低头吸着可乐,胸口起伏不平。终于,好象下定了决心似的,她抬 头对基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我们元旦的时候刚见过面,这不可能,我不相信。” “基,我跟他已经相处快两年了。” “那你?”基有些急了。 “你是想说我为什么元旦的时候还要到你家去是吗?”霞苦笑了一声。“其实我们 才第一次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吃饭,有些事情不应该告诉你的。我父亲极力反对我跟 现在的男友交往,他想给我找一户好人家嫁出去。” “他对你现在的男友不满意么?” “是的”霞的样子多少有点失落,“我现在的男朋友是个中专生,而且小我两岁。” 她寥寥的几句话就把他家里反对的根本原因勾画出来。 “他们应该反对。”基说道。 “你也这样想?”霞反问。 “你觉得他和你会有共同语言么?”基也反问。 霞的眼眸暗了下去,她好一阵子没有说话。 “你觉得和他在一起快乐么?”基又问。霞的话伤了基的自尊心,他可以容忍别的, 却不能容忍别人对他的欺骗。如果她有男朋友,她本不应该元旦到他家去,更何况, 他发现自己居然喜欢上了她。他不知不觉语气开始变得尖刻起来。 “他对我很好。”似乎不能忍受基的语气,霞的口气也强硬了起来。 “好就能说明一切么?” “我不想说这件事,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你肯定是在想,既然我有男朋友了,为 什么元旦的时候还要到你那边去。我不得不应付一下,在南京我可以为所欲为,到 了家我不能整天对着我妈的那张脸。” “所以你就到我那边去一下,把自己打扮得很丑,然后态度很恶劣,最后再将责任 推给我,说因为我不同意,所以你得跟现在的男友继续下去吗?”基有些激动了。 霞终于不再说话了,面对着异常激动的基,她实在无话可说。她开始重新审视在她 面前的这个人,这个曾经由别人介绍给她,后来又在公共汽车上遇到的男人。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霞的口气终于软了下来。 “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呢。”基的口气也缓和了不少。 走出肯德鸡的大门,步上人流如织的大街,夜幕中金鹰这座南京市最高的建筑物挺 拔地耸立在基和霞的面前。点点灯光将新街口点缀得格外眩目。基的心情也和灯光 一般灿烂。 送霞到了车站,基说:“我想过几天约你出来玩,可以么?” 霞迟疑了一下,点头答应了。 看着公共汽车远去的尾灯,基平生第一次感到他与一个女孩子是如此的近,又是如 此的远。 (十六) 基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过蓉了,自从他们认识以来,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其间基因为工作的原因到东南大学去过一次。当他骑车从文昌巷经过的时候,他看 见蓉和一个男的在一起,他们正在一个小书摊上翻看着什么,那男人不时地把手中 的书拿过去给蓉看。 基停下来和蓉打了个招呼,蓉的表情很冷淡,只是和他点了一下头,就象和所有她 认识的人一样。他只好向蓉也点了一下头,就骑着车子一路往东大去了。 东大的校园是南京少数几个可以感受到春色的地方。望着老的国立中央大学的校园 里怒放着的迎春花,基真实地感到了春天的临近。几支梅花懒懒地点缀在绿树之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似有似无的香气,这一切让基感到精神为之一振。刚刚遇到蓉的 不快也随之烟消云散。最让基感到振奋的是操场上居然有几个穿着短裤在打蓝球的 男生,他们奔跑着,给初春寒冷的操场带来了阵阵的温暖。 梧桐依然光秃秃的,这也让基感到很安心。到了南京之后,基发觉他实在无法忍受 南京为数众多的法国梧桐,每年秋天的时候梧桐的叶子和果球的茸毛飘得满大街都 是,特别糟糕的是基对法国梧桐的茸毛过敏,每年夏天他都会起一些皮疹。当南京 市开始对梧桐树进行绝育手术的时候,基是最高兴的人之一。当然,高兴的人还有 环卫工人,最起码在每年的秋天,他们可以减轻不少的工作量。基很小心地看了看 东大的梧桐,不像做过绝育手术的样子,看来高等学府是最尊重树权的地方。不是 在夏天来到东大,这让基感到庆幸。 对面走过一个动人的女生,基正在凝神观望,腰间的手机响了起来。基打开手机, 里面传来了司马的声音:“基,你这会儿有没有空?能到成贤街来一下么?” 基很奇怪,他告诉司马他现在就在东大。 司马问了基所在的地点,叮嘱基先不要走,在原地等他过来。 基在百无聊赖中盯着路边来来往往的女生乱看一气,便看见司马骑着一辆破自行车 匆匆地赶了过来。 “基,你现在有事么?”司马骑得气喘吁吁的。 基告诉司马他本来是要到东大建筑研究院去取一份设计图纸的。 “下午取不行么?”司马好象有什么事情,他露出了可伶的神色。 “什么事情就直说,不要婆婆妈妈的。”基有些受不了司马的样子了。 司马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扭捏起来,这更让基奇怪了,好象平常没见这家伙这样啊, 今天吃错什么药了。 “基,你能不能陪我到艳那边拿一下我的东西。” “洗脚盆?”基有些哭笑不得,“你还记着那些东西啊,下午行不行?” “问题就在这儿,艳下午有课。”司马还是一副可伶的样子。 “主任还在等着我把图纸拿回去急用呢。” “好了,拜托。”司马又可伶巴巴地看着基。 基其实内心很想去看一下司马说的那个艳。仔细地想了一下,他点头答应了。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司马突然说还没吃早饭,基知道他大学时的毛病又犯了,只好 掏钱。“你真是我命里的克星,前辈子我肯定欠你很多钱。”基摇头。 司马一边啃着煎饼,一边嘿嘿地笑,“最近手头紧。” “对了,你上次跟我说周艳是哪个学校成教的学生,是东大的么?还有,你刚刚让 我到成贤街,她就住在那儿么?” “她是住在那儿,不过她不是东大的,她在南师读书。” 穿过晨间熙熙攘攘的人流,他们不一会儿就走到一座老旧的平房前。 “她就住在这儿么?”基问。 (十七) 司马没有回答基的问题,他走到门前很小心地敲了一下门。 “谁啊?”里面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然后门便开了一条缝,一个蓬头垢面的女 子探头出来看了一下,然后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了。 “她就是周艳?”基问司马。 司马故作神秘地把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基看到司马装神弄鬼的样子又有些 哭笑不得了。良久,门还没开,司马和基就在门槛上坐下,门口是个小巷子,不时 有自行车从他俩面前飞驰而过,留下一串清脆的铃声。 司马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从中挑了两支看起来稍微像样一点的,自己先叼了一 根,又递给基一根。两人就抽着烟,一边呆呆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在这样的上午, 基开始喜欢这种冷眼旁观的感觉。在任何时候,他总是人流中的一员,从没有停下 来看一看别人,看别人走路的姿势、看别人骑车的姿势,看晚起的女人们拿着尿盂 排队上公共厕所,看小孩在巷子里玩着滑板车。这一切,让基有一种丢掉生活重负 的感觉,到南京这么长时间,他还真的没有停下过脚步去看这一切。 “对了,你今天不上班么?”基突然想起司马今天也应该去上班,不禁有些奇怪。 “我请了半天假。”司马说。 “你不能星期天再来拿你的东西么?” 司马这次没有讲话,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了吐出几个烟圈,烟圈在空气 中弥散开来,变得像一颗颗心形的图案,司马再长吐一口气,一支烟雾箭一般地从 几个烟圈是穿过,如被爱神刺穿的心,几个烟圈便消失了。 门“咿呀”一声再次打开,刚刚那个女孩再次出现在门前,她对司马讲“进来罢”。 基重新打量了一下他眼前的这个女孩,与刚刚的蓬头垢面相比,在他面前的是一个 明艳照人的女子。一头短发很柔顺地披在肩上,两只卡通的小发卡很乖地护着她的 头发。一双大大的眼睛,看起来有些朦胧。女孩个子挺高,因为穿着高跟鞋的缘故, 跟司马站在一起的她丝毫不显得矮。初春的臃肿的衣服并没有影响她的身材,她站 在那里显得非常的清新。 基终于明白司马小心翼翼的原因了。无论谁有了这样的女朋友,都会像宝贝一样的 呵护的。 平房在外面看起来还算大,里面的面积却极小,估计房子的另一半被房主隔开来另 有用途。 “这个是程天基,”司马向周艳介绍了一下基。 “这个是周艳”司马又把艳介绍给了基。 与基的想法相反,基本以为艳看到司马肯定会横眉冷对,至少也会态度冷淡,可是 在艳的神情上,基并没有看到任何一点不对的地方。如果不是司马早把他们的事情 告诉基,基根本就会以为他们之间不会有任何的问题。 “坐吧。”艳对司马讲。 司马将床上凌乱的狗皮褥子仔细地叠好,和基两人坐到了床沿。 “你今天不上班?”艳问司马,好象昨天还见到他一般。 “艳,我有事情跟你讲。”司马突然严肃了起来。 艳没有说话,她低头在旁边的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 “艳,这些天我想过了,其实我的工资也不算低,如果我们省吃俭用的话,我们每 个月可以存下1000块钱,这样10年功夫我们就可以存12万了,你再过一年就工作了, 我们存的钱还会更多。我跟我爸谈过了,他答应拿一笔钱来帮我付首期,我们在南 京也可以有自己的房子了。至于那个人给你的钱,我们会还的,不管怎么样,我们 还年轻。” “而且,” 司马停顿了一下,“我现在发觉我已经不能没有你了。” “如果你答应,我们就一起吃午饭,如果你说不行,我把朋友带来了,我马上就把 自己的东西搬走。”司马像机关炮一样把所有的话全部讲完,之后便沉默了,他的 喉头上下移动着,基看得出来他很紧张。 艳还是没有说话,她的头低着,基看见一颗一颗的眼泪落在水泥地板上,慢慢地浸 渍开来。 终于,艳失去了刚刚的沉静,她扑进了司马的怀里,大声地哭了起来。 基也觉得自己的眼角有些湿湿的了。他想推门出去,骑上车子走路,偏司马在百忙 之中仍不忘对他打了个手势,基这时才想起来司马今天没有带钱。于是只好留下来 请吃午饭。 (十八) 因为一段时间在外出差的缘故,基和霞通过两次电话,却一直没有见面。中午刚与 司马和艳一起吃过饭,基迫不及待地想见到霞。临下班之前,基打了个电话,约霞 在长江路路口的西部牛扒城见面。 基照例提前五分钟到了餐厅门前,不料霞早就在那边等了,基冲霞笑了笑,两人便 一同向餐厅里走了。西部牛扒城说是在长江路的路口,其实是在中山中路上,离长 江路还有一段的距离。门前停着众多的自行车,基和霞要绕过许多的障碍才能到达 餐厅的大门。 他们穿过一个用原木装点的狭窄的楼梯,楼梯上用喷漆喷上了几个意义不明的英语 字母,一只牛的头骨张着空洞的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食客。于是他们便来到了楼 上的餐厅。 基环顾了一下周围,一种暗暗的格调组成了餐厅的全部特点,每张餐桌的上方,都 有一盏昏黄的小灯。四围的墙上挂着几张老的电影海报,一只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 破自行车的钢圈也被当成宝贝一样地吊在对面的墙上。与南京其它的所有餐厅相比, 这里有着迥然不同的风格。 一个胖胖的老外坐在靠门的桌上大口地吃着沙拉,老外眯着眼睛,不知道是因为享 受他的美食,还是在欣赏餐厅播放的轻音乐。基仔细地听了一下,是陈美的小提琴。 侍应将基和霞引到他们的座位,并拿来两份菜谱。基要了一份牛排,一份意大利面 包和一份罗宋汤,霞则点了一份比萨。直到此时,基才开始认真地打量起坐在对面 的霞。 霞今天穿着一件淡黄色的外套,依然是毫不张扬的味道。基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孩, 好象永远不知道打扮自己一样,却偏偏给自己以如此大的吸引。 “霞,上次我们说的事情怎么样了?”基问道。 霞很优雅地切了一块比萨饼,用叉子叉到嘴里咀嚼了起来,她的眼睛却没有看基。 “什么事?”良久,霞才回答基的话。 “霞,我想我们能在一起。”基直言不讳。 “我们不能就这样做普通朋友么?” “不能。”基说得很干脆。 “为什么?”霞依然没看基的眼睛。 “你想知道原因?”基反问。 霞点头。 “好吧,”基吁了一口气,“你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并不缺少朋友,我甚至不惧怕 没有朋友,朋友什么地方都可以找得到,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似乎没有料到基会这么说,霞终于抬起头来盯住了基的眼睛。基没有回避霞的眼光, 他像一只好斗的公鸡一样,也盯住霞看。 “真的没有妥协么?” “没有。” 霞突然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现在跟你走了,我的男朋友怎么办?” “他的年纪还小,他还有机会。”基不动声色。 “可是你对我以前的事就会一点都不介意么?”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关键是你以后要忠于我。”基依然说得很冷静。 霞凄然一笑,“以后你会想起这些事的,会想起我曾经有个男朋友。” “你就不能理性点么?”基有些不悦。 “基,我把我们的事告诉我男朋友了。”霞突然说道。 “哦?”基坐正了身子,“你男朋友怎么说。” “他说随便我。”好象怕基不明白似的,霞又加了一句,“他说随便我跟你还是跟 他。” “你自己的意见呢?”基追问。 “我不知道。”霞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十九) “你第一次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告诉你我当时在光华门那边。” “我记得。”基点头。 “我男朋友的家在光华门,我每天都到他家吃饭的。” “所以你会觉得不好意思?” “他妈妈对我很好。” “如果你是我女朋友,我妈也会对你好的。” “你不要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好不好?”霞有些激动了。 “我说的是事实。”基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膀。 “如果我现在去跟我的男朋友提出分手,你觉得我内心会好过吗?”霞更加激动了。 “你会觉得不好意思,你会觉得无法面对他的家人,可是我们怎么办?我已经喜欢 上你了,你觉得和他分手对不住他,难道不和他分手就对得住我么?更加重要的是, 你觉得你对得住你自己么?”基终于失去了刚刚的沉静。 旁边一桌的青年男女向基和霞投来了奇怪的目光,基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拿起 杯子喝了一口水,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好吧,霞,我不想和你争论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真的很喜欢你,喜欢到无 法自制。” 霞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转,“基,我没有办法面对这件事,从他的家人到我的同 事。” “你的同事?这关你同事什么事?”基有些惊讶。 “我一直没告诉你,我的男朋友和我一个公司。我到南京两年多了,活动的圈子一 直很小,我的男朋友,那个时候他还是我的同事,有的时候会约我一起出去玩,我 本来以为我们不可能的,可是后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觉得他对我很好,我 就答应作他的女朋友了。你现在知道我的处境了罢,我根本就没有办法面对我的那 些同事。” 基完全安静了下来,他终于知道霞所面临的压力了。 “好吧,我们再把事情理一下,你到南京两年多,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人,所以后 来你就屈服于命运了,想随便找个人把自己嫁了,再加上这个人的家人对你很好, 你觉得分手的话感情上说不过去,这个人又是你的同事,你觉得分手的话面子上说 不过去。” “你一向都这么冷酷么?”霞很奇怪地看着基。 “我只说事实,事实往往冷酷。”基说,“霞,我已经喜欢上你了,你说我应该怎 么办?” “基”霞的眼圈又红了起来,“我一直都在想,我为什么在学校的时候没有遇见你。 我不知道上天对我是好是坏,可是我不知道我做过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会面临什么, 我现在挺乱的。” “我不要听感性的东西,你喜欢我吗?”基一字一句地问道。 霞抬起头来,看着基炽热的眼睛,“喜欢。”她点了点头。 “那你喜不喜欢你的男朋友?”基又问。 “是的。”霞又点了点头。 “你觉得两种喜欢是一样的么?” 霞把两只手插到了头发当中,“不要问我这样的问题,我真的不知道。” “这个问题你必须想,我不想你整天活得浑浑噩噩。你和他不合适,难道你还不明 白吗?你必须拯救你自己,在这件事上只有我能帮助你?” “怎么帮助我?成为我的男朋友?”霞苦笑了一声。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二十) 总是与霞处在一种胶着状态,这既让基感到恼火,却又无计可施。在这样的城市, 过着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基总觉得心里窝着一股气,他想找个地方发泄一下,哪 怕是找个人骂一骂也好。一种焦躁的心态时刻伴随着他,就象儿童刚刚开始长牙时 候的感觉,一种带着期待的烦躁。这个时候,霞的眼神和霞美丽的脸庞却更加清晰 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使他感到一丝甜蜜。顺利的爱情能让人感受到温情,不顺的 爱情带给人焦躁和烦闷。基现在就很苦恼。他努力地想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哪怕 是一刻也好,这让基想起了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诗: 默思上师的颜面 怎么也没能出现 没想那情人的脸蛋 却栩栩浮现在眼前 难道古人也和自己一样么?他不禁惊叹于爱情的恒久不变了。 因为一个重要的会议,基暂时住在省会议中心。一大早起床,基从他身处的28楼看 窗外的晨色。南京市的高层建筑在朝阳的洗礼下显得庄严而沉静。不远处的中山门 古城墙衬托着希尔顿国际大酒店挺拔的身影。再近处,中国第二历史博物馆的建筑 对称地分布着,透出一股六朝古都特有的气韵。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古老而年 青。基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所处的这个城市了。在城市里呆久了,过分地融入这个城 市,有的时候能够跳出来看一看,未尝不会有新的发现。 看着下面的中山东路上,如甲壳虫一般移动着的汽车,基感到自己现在高高在上了。 看够了外面的景色,又钻到卫生间里好好地冲了一个澡,基开始觉得自己可以暂且 抛下心中的不快了。 上午在1号楼开会,基吃完自助早餐便急匆匆地往一号楼赶。一号楼是当年国民政府 的御膳房,楼的一侧有蒋介石亲笔书写的“励志社”三个大字,笔力雄劲,却又透 出一股清秀的韵味。门后站着的服务员小姐很殷勤地为基拉开门,向他鞠了个躬, 道:“早上好。”服务员小姐很漂亮,这多多少少让基的心情又好了一点,再加上 对方对自己那么尊重,基就微微点了一下头,就往会议室去了。人有的时候就是这 么奇怪,需要一些小小的虚荣来满足自己,至少早上受到的礼遇,让基多多少少地 觉得自己并不完全是个失败者。我还有机会,他在心中告诉自己。此时的他,重新 充满了必胜的信念。我一定要把霞夺过来,他在心中告诉自己。而这种坚定的必胜 信念,居然来自于漂亮的服务员小姐的一声问候。基收摄心神,将自己投入到会议 当中,无论自己的事情怎样,工作始终是要做好的,自从开始工作以来,基在这方 面倒是真的没有动摇过。很多时候,他是一个工作狂。 “这两天我们听了省长的讲话,充分认识到了做这项工作的重要意义,这对我们今 后做好做实这项工作有极其重要的意义,针对在我这个部门如何开展好这项工作, 我想汇报以下几点”在基的对面,某市的一个局长正在抑扬顿挫地讲话。基口袋里 的手机强烈地振动了起来。基掏出来一看,有人给他留言,打开留言信息,只有两 行字:“好男儿志在四方,天涯何处无芳草。”下面的落款是“霞”。 基觉得自己的血液好象要全部涌上头部一般,一个极短暂的时刻,他听不见身外的 任何声响。他深吸了一口气,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继续听对面的发言:“这是我 们要采取的第一方面的措施,也是给这项工作提供一个组织上的保证。现在,我谈 一下我们要采取的第二点措施,是要在资金上给这项工作以最大的保证” (二十一) 会议休息的间空,基给霞的单位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人很友善地问他找谁,基告 诉他霞的名字。然后接电话的人再很友善地问他是谁,基于是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也很有礼貌地告诉对方他是霞的一个朋友,然后对方再很友善地告诉他说霞不在, 于是基也很友善地问对方霞什么时候回来,对方又很友善地告诉他很难讲,也许一 天都不会回来,基更加友善了,他慢条斯理地谢谢对方,然后挂机。 他接下来给霞打了一个寻呼,然后在会场边上的吸烟室点燃一根红南京,香烟慢慢 地燃烧,火焰一直向上,所经之处的烟纸扭曲着燃为灰烬,由冰冷到火热再重归冰 寂,偶尔一丝烟灰在空中飘然落下,似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基常在夜半时分点上 一根烟,在夜的漆黑中,那火焰壮美而华丽,然而白昼的亮光里,这火焰只是偶尔 地闪烁着,露出它的热烈来,虽然它和夜色中火焰有着一样激越的本色。烟已燃尽, 霞的回机还没有来,基的心情却已沉静。他太喜欢霞了,所以事情不会就此结束, 他的内心是这么告诉他的。 看了看时间,已经休息了一刻钟了,于是基站了起来,对着还在吸烟室闲聊的众人 拍了拍手,道:“我们继续开会了。”于是一干人等,再次回到了隔壁的小会议室。 午后的时分,躺在宾馆房间的床上,基开始感到无尽的忧伤。他很想现在就去找霞, 当面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他还要准备下午的会议材料,让他无暇去做自己想 做而且必须做的事情。难道就这样结束么?理智告诉他在这个时候不应该想这些事, 因为想也是白想。世事是如此的荒谬,两个在同一城市的人,甚至就算自己现在身 处28层高的楼上,两人之间的高度和距离也差不了多少。坐上一辆公共汽车,20分 钟就可以走完的路程,现在看起来却是那么的遥远。心里头爱着一个人,却有着永 难拉近的距离,生活在这里,尽情地展示着它的不经与荒诞。 不想让自己困于此事,而且也知道这种事是永远想不明白的。昏昏然之中,基摸索 着从床头的柜子上找到了电视机的遥控器。“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今天发表声明, 声明全文如下:5月7日午夜,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悍然使用3枚导弹,从不同角度 袭击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南斯拉夫联盟共和国大使馆,造成馆舍严重毁坏,迄今为 止已有2人死亡,2人失踪,20余人受伤。”基一下子睡意全消,他跳着从床上 跃了起来。 电视画面上现出被整个削去一面墙的中国大使馆的惨状。救援人员从废墟中抢救出 伤员,死难者被放在担架上抬上车,鲜血已经凝固,露出黑紫的颜色来。 “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对南斯拉夫40多天的狂轰滥炸,已经造成无辜平民大量伤亡, 现在又居然轰炸中国大使馆。北约的这一行径是对中国主权的粗暴侵犯,也是对维 也纳外交关系公约和国际关系基本准则的肆意践踏,这在外交史上是罕见的。中国 政府和人民对这一野蛮暴行表示极大愤慨和严厉谴责,并提出最强烈抗议。以美国 为首的北约必须对此承担全部责任,中国政府保留采取进一步措施的权利” “据目击者说,在子夜时分,至少3枚导弹从不同方向直接命中使馆大楼,导弹从 主楼5层楼顶一直贯穿到地下室,位于主楼附近的大使官邸的房顶也被掀掉,使馆 内浓烟滚滚。” “这帮狗日的!”基愤怒地骂了起来。 晚上快吃饭的时候,基接到了蓉的电话。蓉说晚上东大要出去游行,问基去不去, 基说无所谓。于是蓉和基便约好晚上十点的时候在太平北路见面。 经历了漫长的冷战,蓉终于肯和基和解了。 (二十二) 当基走出宾馆大门的时候,他发现交通管制已经开始了。要想不失约,唯一的方法 就是跑步到东大去。路上聚着很多人,自行车是此时最快捷的交通工具。基很后悔 没有带上一辆自行车在身边,他知道今天肯定要迟到了。不过他知道蓉肯定会在约 好的地方等着他。 人群在路边三三两两地张望着,不时地低声交谈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气氛。 是因为愤怒或是因为兴奋?基已经无暇分辨这一切,他只是在人群中奔跑着,基的 体育在大学里并不差,而且人一旦跑起来,就往往不会顾及身边的事物了。所以他 奔跑着,左右跳跃着穿过人群,一直向前。 当基跑到珠江路和太平北路交界的十字路口时,人群中的嘤嘤声变成了嗡嗡声,并 如同波浪一般地卷过基,朝向更远方扩散开来。站在马路中心的人潮水般地向两边 退去,随着“打倒北约,血债血偿”的呐喊声,第一支游行的队伍出现了。 人群变得拥挤起来,基的前进空间被热情所填充,反正晚也是晚了,基索性放慢了 脚步。基向马路中心看了看,游行队伍是东南大学本校的学生,一条巨大的横幅横 在整个游行队伍的最前端:“最强烈抗议以美国为首的北约炸我使馆,杀我同胞!” 游行队伍中比较整齐的旗帜是东大各个学院的院旗,而其它的则是就地取材,用各 种竹竿、床单、被套、报纸制作的标语。最显眼的是由两根竹竿和一整块床单组成 的巨大标语,上面用粗大的毛笔写着“以牙还牙,血债血偿”八个大字。即便是在 夜晚的灯光下,这大字依然显得触目惊心。 一个很矮瘦的学生站在游行队伍的最前列,他的手上拿着一个手持式的喇叭,在他 的带领下,队伍发出了愤怒的咆哮,并一路向前。基回头看了看队伍行进的方向, 应该是向新街口去的。在基的前方,人群又稍稍空了下来,基再次跑了起来。与游 行的队伍走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基竟不知道是自己穿过他们还是他们在穿过自己了。 刚刚跑到四牌楼,基便看到了车站站牌下立着的蓉。 已经一段时间没有看见蓉了,蓉比以前消瘦得厉害,齐耳的短发已经快披肩了。她 穿着一件白色的外套,站在那边,默默的忧郁的感觉。四围的人很多,全无平日夜 晚的气息,想到上次看完录像时空无一人的街道,很难相信是同样的夜晚,同样的 地方。基没有立即走上前去,他默默地在远处看了看蓉,看着这个在英语角认识的 女孩,他有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她有的时候看起来是那么的活力四射,而有的时 候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风格。上天将两种性格如此完美地结合在一个人的身上, 这确实是一件奇迹。现在的蓉,立于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显得如此的与众不同。蓉 长得并不漂亮,而在这一刻,基忽然意识到蓉的美丽,他竟有些心动了。我是不能 同时爱上两个人的,他告诉自己。在基看来,爱上一个人那是爱情,如果同时爱上 两个人,那是就兽性了。他努力地从心中驱逐自己这种念头,他为自己的这种念头 感到羞愧。然后,他就向蓉走了过去。 站在蓉的面前,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有些像个孩子般地傻笑起来。蓉掏出一 块手帕递给基,说:“你出汗了。” “我知道。”基答 “你迟到了。”蓉又说 “我知道。”基答 “你怎么知道我还在这里?” 基说:“我知道。” “我们现在到哪儿去?”蓉问。 “我们去新街口。” 蓉敏捷地从车站的站台上跳了下来,很多的女孩出门的时候都喜欢带上一只包,而 蓉什么都没有带,在基的印象里,蓉一直简洁、凝练。 在他们的身边,还一直有东大的队伍从校门内走出。今天的东大,看样子是倾巢出 动了。“你没有参加游行么?”基有些奇怪。 “没有啊,我就是想叫你一起过来看看。”蓉这样跟基说。 基不再说什么,他和蓉一起穿过天桥,就折向新街口方向去了。一辆公安厅苏O牌照 的丰田轿车跟着游行的队伍缓缓地开着,蓉和基谁也没有说话,他们只是默默地感 受着这气氛。一个头上扎着带子的学生把一张号外塞到基的手中,基想了想,很小 心地把纸叠了起来,放在路边的栏杆上,很快就有人拿过去,展开来阅读。 走在人行道上,随着快车道上游行的队伍,俩人这样默默地向前,一直到新街口的 孙中山雕塑那边。基问蓉累了没有,蓉点了点头,基便拉着蓉在金陵饭店对面马路 的护栏上坐了下来。 蓉拉了拉基的衣服,指了指马路的对面。基才发现金陵饭店已经是大门紧闭,十几 位保安人员神情紧张地站在门外,不时地用对讲机讲着什么。两名外国的老妇神情 紧张地跑到饭店门口,保安们立即拉开大门放她们进去了。那两个老妇摇着头,似 乎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基笑了,他侧过头对蓉讲:“看来国际友人已经被严密保护了起来。” “我是说楼上”,蓉仰头看着饭店的主楼。基此时才发现几乎所有临街的窗户都亮 着灯,并且有好多脑袋挤在窗前,在南京的激动之夜,老外们也度过了一个不眠的 夜晚。 基和蓉突然开始觉得有些滑稽,两人不顾广场中心愤怒的呼喊,相对一笑。 (二十三) “蓉,你晚饭吃的什么?”基问道。 “嗯,一碗面条。”蓉想了一想,“还有一个鸡蛋。” “你呢?”蓉问基。 基努力地想了一下,实在想不起来,他只好摇了摇头:“太多了,记不清。” “你这个腐败分子,”蓉看着基,露出了正义的神色,“你吃的都是民脂民膏啊。” 基耸了耸肩膀,“我也不想啊。我还觉得和他们一起吃饭浪费时间呢。” 蓉转过头去,看着高高耸立的金陵饭店说:“如果能天天在这里面吃饭就好了。” “哦?”基有些奇怪,“你也会这么想么?” “每个人都想过得好一点,不是么?”蓉反问基。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太程式化了, 蓉又说:“确实想在里面吃饭。” “那好办啊,哪天找人送你进去当招待,你就能天天在里面吃盒饭了。” 蓉用两只脚勾住栏杆的下端,身子向后努力地仰着,看得出来她这会儿很开心。 “基,将来我一定要赚很多很多的钱,每天都到金陵饭店吃饭。”蓉高声地向基宣 布。 “哈,你一定要赚很多的钱,听说这里面一份番茄炒蛋要280块。”基的话很有些危 言耸听的味道。 真是奇怪,这个时候自己居然还在跟蓉谈论吃饭的问题。基正在想这件事,一阵更 为热烈的欢呼声从广场上传了过来。 几支队伍从广场的不同方向会合在一起,学生们兴奋地挥动着各自的旗帜,庆祝一 次伟大的会师。基定睛看去,其中有南大和东大浦口校区的旗帜,基有些吃惊: “他们是从浦口走过来的么?”他问蓉。蓉说是啊,很奇怪么?基想了一想,又笑 了,他承认可能是因为自己缺乏激情的缘故,现在很多事情都让他有些吃惊了。 广场上的人流如潮水一般地退出,沿着预定的路线各奔东西。一批新的学生再从四 面八方汇聚过来,重新在广场上欢呼,挥舞标语。基和蓉的眼里充斥着南师、南航、 南化、河海、南邮的旗帜,一夜之间,高校数目在全国排名第三的南京,仿佛所有 的学生都出现在了城市的主干道上。基现在终于发现了这个城市的大学生人数之众, 看来这又是一个不眠的夜晚。 队伍中的标语变得千奇百怪起来,在涌动的人潮里,基看到了“克林顿,去找莫尼 卡吧”、“FUCK NATO”。两个浓装艳抹的小姑娘站在路边看热闹,看着迎面走过来 的队伍,她们举着娇弱的小拳头叫道:“打倒北约,血债血偿”。于是队伍中出现 了整齐的呐喊:“打倒北约,血债血偿”。小姑娘的眼角泛着激动的泪光,许多天 之后,基还真切地记得这一幕。至少那泪光是真实的。 广场的另一边传来了更为响亮的阵阵欢呼声。“我们去看吗?”蓉问基。 基什么也没说,他两手撑着栏杆,从护拦上跳了下来。蓉便用两手搭着基的肩膀, 也跟着跳了下来。这使得他们看起来很像一对情侣。基的心里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他很奇怪这种感觉的由来,他一直以为和蓉在一起是不会有什么其他的想法的。他 为自己的这个发现而感到震惊。这不可能,他在心中暗自告诉自己,这不可能。自 己肯定是搞错了什么。难道是自己把蓉当成了霞么?他总想为自己找一个合理的解 释,然而越想头脑越是乱,站在人声鼎沸的新街口,基突然有点恍惚起来。蓉却没 有基的这么多想法,她见基在边上发呆,便拉了拉基的袖子,基醒过神儿来,两人 一同向广场对面走去。 麦当劳的门口聚着许多的人,欢呼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基拉着蓉的手从人缝中 挤了进去,见几个人正在砸门前的麦当劳雕像,雕像被高高地举起,再重重地摔下, 每当雕像撞击地面的一刹那,人群中便爆发出一阵欢呼声。麦当劳的雕像很快便四 分五裂了,露出了里面白色柔软的填充物。 蓉摇了摇基的手,把基的目光从雕像上唤回,蓉的下巴指了指前面的麦当劳,基此 时才发现麦当劳已经换了一副新的模样。巨大的落地玻璃上刷着的是大大小小的标 语。蓉很快便对麦当劳橱窗上贴的标语产生了兴趣。最后蓉评选了最具幽默性的两 幅标语,一幅是贴在橱窗内部的:“我们也是中国人,我们也在悲痛!”,另外一 幅则小得多,要蹲在地上才能看得到,同样是橱窗内部的:“本店报警系统已与110联 动。”按照蓉的说法,与这两幅标语的艺术性相比,外面所有的标语都显得黯然失 色。 凌晨两点钟的时候,人开始少了起来。虽然依然有一队一队的学生经过,中间已经 有汽车可以经过。基跟在蓉的身后,两人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基,你会记住今晚吗?”蓉突然回过头来,她的神情很认真。 “是的。”基点点头。 “那你也会记住我啦?”蓉停下脚步,面对着基,她的眼睛秋水般的闪闪发亮。 “当然。”基又点点头。 “永远不会忘记么?”好象不太信任似的,蓉又追问了一句。 “是的,永远。” 蓉转过身子,仿佛不过瘾似的,她的身体在原地打了个圈儿。好象想到什么似的, 蓉又转了180度对基说:“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一百件都可以。” 蓉笑了,“只要一件就行了。” “你能不能把今天晚上的事写出来,我很想看看啊。” “你不是和我在一起么?”基笑着问蓉,“或者说我是和你在一起。” “我只是想看看你是怎么想的,如此而已。” “好,我试试。”基答应了。 直到蓉离开基的那一天,基仍没有把文章写出来。 “我们现在做什么?”基问蓉。 “我的肚子饿了。”蓉笑着对基讲。 “嗯,这是个大问题。”基努力地做出思考问题的模样。“这么晚了,到哪儿去找 吃的呢。”稍许,基果断地挥了挥手:“我决定,我们现在到金陵饭店去吃茶叶蛋。” (二十四) 已经打了两遍霞的呼机,基盯着眼前的电话,依然没有一丝回音。想到霞在自己手 机上留的言,基就感到一阵内心虚脱般的刺痛。不过现在占据基内心的最强烈的感 觉不是刺痛,而是愤怒。短暂的一瞬,基感到无法控制自己的双手,但他很快就稳 定了自己的情绪。这回基摘下话机的听筒便不再放下,他的手指一遍一遍地拔着霞 的呼机号码,听到确认音之后便揿下话机的叉簧,再拨号码,再听确认音 好吧,你既然不肯回电话,我就一直呼你,除非你把呼机关了,基恶狠狠地想,他 已经被霞的行为给气疯了。 连拨了十来次呼机之后,他放下电话喘了口气。刚刚放下电话的瞬间,电话铃响了。 “是基么?”里面传来了霞怯怯的声音。 “你明知道是我。”基的声音很冲,“这算什么?你这算什么?给我留个言就想把 我打发走么?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你不要这么冲动好不好?”霞也火了,“你冲着我大喊大叫就是你有道理么?” “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个问题,我现在要见到你。”基很专横地对着电话机叫道。 “你不要这么盛气凌人好不好?”霞的声音气得有些发抖。 “我就是这样的人。”基蛮横地讲,“要么你现在出来见我,要么我到你单位去找 你,你自己选择罢。” “就算是你现在不想继续下去了,我也希望你能当着我的面对我说。”基对着话筒, 一字一顿地讲出了这句话。 霞沉默了良久,终于,电话的那头传来了她的声音,这回她的声音显得有些低沉, “基,我不敢见你。” “你怕什么?怕我把你给吃了?” “我怕我会再动心,基,我现在的情绪很不稳定,我怕我见了你,两个人都没有办 法收场。我我现在没有办法控制我自己。”霞的声音哽咽了。 “所以你认为我们不见面是最好的方法?” “是的。” 基如同一只斗败的公鸡一般,挺得很直的身子缓缓地靠在了沙发的背上。他的声音 也低了下来:“霞,我现在要见你,随便你定个地方罢,我也懒得想,可是我现在 要见你,仅此而已。” 霞这回没有再犹豫:“好吧,我这会儿在光华门,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在新街口见面 对,在新百的正门,先到的先等,不见不散。但是”霞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你不 能这个样子见我,你要调整一下你自己的情绪。” 基失魂落魄地走到楼下,推开自行车就往新百的方向骑。刚出门没两步,突然想起 来自己是准备坐公共汽车去的。于是把车子随便往路边的一堆车里一扔,刚开腿要 走,一想又不对,应该把车子放在车站旁边,于是他又去推车。突然觉得头发上湿 漉漉的,抬头一看,原来天上下着雨,雨还不小,傍晚的车灯打在夜幕上,便显出 密密的雨丝来。 “shit!”基愤愤地骂了一句。转念一想又不高兴推车了,转身向巴士站跑了过去。 迎面开来的一路车上挤满了人,“shit!”基又骂了一句。他发现自己这两天脾气 暴躁了很多,不过他拿自己没有办法。 雨水淋湿了头发,在额前的发梢形成水流,好象没有在基的发上停留过一般,又悠 悠地流了下来,在他的眼前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瀑布。基悲哀地想到,唯一能证明雨 水流经自己的只有湿湿的头发,那么又有什么能够证明自己和霞曾经相爱过呢?是 自己的伤心?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流走过,来来往往的车流驶过,又有什么能证明 那些曾经走过和曾经驶过的呢?地上的痕迹么?可是那痕迹迟早要被后来者擦去, 直到了无痕迹。自己的头发会被重新吹干,就好象雨没有下。伤心呢?伤心也可以 被轻易擦去么?也许对付伤心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让自己伤心。可是,那把会划伤 自己心脏的刀子往往是握在别人的手中,除非你比对方强大得多,能够毁灭这刀。 现在基就是要去毁灭这把能够伤他心的刀,而这把刀,藏在霞的心里。 站在摇晃的公共汽车上,基的内心冰凉。可是很奇怪,他对霞没有一丝痛恨的意思, 他知道,自己是无可救药地爱上霞了,而这种爱,在即将失去她的时候显得尤其强 烈。 基在新街口下了车,新百的门口人流如织,因为下雨的缘故,很多人在门前避雨, 中间没有霞,基于是站在门前等,他百无聊赖地望着黑云天空,心情灰暗。城市的 生活永远都在等待,人们毫不吝啬地浪费着他人的时间,基突然开始怀念他的以前 了。 (二十五) 雨一直下,广场上的孙中山雕像默然地立在那边,风雨经历多了,也就无所谓了, 所以他依然很安祥。基抬起了眼睛,然后他就看到了从天桥的另一边远远走来的霞。 一转眼,霞就到了他的眼前。 基看着霞,然后说我们走吧。 霞走在基的身后,很小心地擎着一把伞,把两个人的头顶遮住。刚刚在新百门口站 了一会儿,基的头发就已经不再滴水了,只是衣服潮潮的,粘在身上,让他觉得很 难受。 霞跟在基的身后,过天桥的时候,天桥一边的台阶上积满了水,基走在没有积水的 一边,也没有谦让一下,霞于是只好让自己的皮鞋在水里淌着,基走得很快,霞也 跟得很快,于是皮鞋发出了急促的踩水的声音,在周围纷繁世界的衬托下,这声音 显得响亮而有节律。 基依然没有回头看霞一眼。霞发出了啜泣声,这啜泣声一会儿便响亮起来了。她仍 然跟着基在走,一步不落。听到霞的哭声,基感到很是心烦,他索性在路边的一个 台阶上坐了下来,看着眼前哭泣的霞,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这哭声好象是自己 引起的,自己做错了什么吗?他不大清楚。 基坐的台阶上方正好有个雨蓬,地上倒是干的,不过杂乱地扔着一些瓜皮果壳,几 张广告纸在地上随风微微地颤抖。霞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铺在地上, 在基的身边坐了下来。 霞哭了一会儿,似乎感觉好了一点,哭声渐渐由小再到没有。基看了看她:“哭完 了?” 霞点点头:“刚刚有点难受,这会儿好了。” 基看看周围的环境,道:“这儿挺象小学时学校旁边的饭店。” “你是说那个叫什么来往饭店的?”霞刚哭完,声音还带点哭腔。 “是啊,”基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我那个时候经常在那儿的,早上在那边买两 个油炸的狗卵子(麻团的土称──作者注),然后一边吃一边上学,走到学校的时 候,我总是能恰好把它吃完。小孩子的时候真是好玩,也不知道要喝水,一直到中 午回家才想起来喝点咸菜汤。” “是啊,我那时候也吃这个的。” “其实我那个时候下午放学的时候最喜欢到那家饭店去了,那家饭店有个秃着头的 模样很凶的家伙,每天下午我去的时候他都会支起那只大炉子,对,就是大油桶改 成的炉子,跟做烧饼的炉子一样的那种。每天去的时候那炉子里的火烧得通红,锅 里的柏油(沥青──作者注)总烧得开开的,于是秃头就拿来许多带毛的猪头,在 地上一字摆开,他用手拎着猪头一只一只地扔进锅里,让柏油涂满整个猪头,等柏 油凝固之后再剥下来,猪头就被他整得干干净净的,一根毛也没有了。” “我经过的时候从来不看那个的。”霞说。 基没有理会霞的话,继续往下说:“其实那个时候我挺佩服那秃头的,那么多的猪 头从他的手上经过,被他拔光毛,弄得干干净净的。现在的厨师就不行,很多时候 吃猪肉都会看到长长的猪毛。当时我很佩服那秃子的,觉得将来如果能像他一样, 每天在街上伺弄猪头,是很威风的一件事。每次我都会到那边耐心地等候,等他从 第一个猪头开始,直到最后一个猪头。” “这么说,有一段时间你曾经很想伺弄猪头?” “是的,那是我小时候的理想。只不过后来没有实现罢了。我在看的时候经常会遇 到下雨的天气,幸好那炉子上面也有个雨蓬,就像现在的这个一样。” “但你到最后也没有能伺弄猪头。” “是的。”基点了点头,“我现在回家的时候,县城已经变样了,连那个饭店现在 都不存在了。” “对了,你小时候对县城印象最深的东西是什么?”基抬头问霞。 (二十六) “我么?”霞努力地想了想,“是的,有一样东西我印象挺深的。” “是什么?”基又问了一句。 “你还记得县城的供销社么?” “你是说人民路的那个?” “是啊,我妈妈那时候在那边工作的。”霞叹了一口气,“我小的时候我爸爸老是 不在家,不是今天到这边出差就是明天到那边出差,所以每天放学后我都不回家, 而是直接到我妈的商店里去。” “那个时候的商店和现在不一样,现在都有收银台,那个时候的收银台有个很土的 名字叫做结帐处,对了,你知道那时候买东西的人是怎么结帐的么?” 基想了一想,又摇了摇头,他倒是真的不知道。 “我妈妈那时候是店里的营业员,那个时候结帐处是在店的中间的,接帐处的上面 是一根铁柱子,从铁柱的顶端又拉出若干的铁丝,就象一只蜘蛛网一样伸到店铺的 每一个柜台。每次有人过来买东西了,比如一条毛巾啊,一块肥皂啊,我妈妈就会 开出一张收据,然后用一个夹子把收的钱和收据一同夹在头顶的铁丝上,手用力地 一推,那收据便‘哗’的一声滑到了结帐处。” “那时候结帐的也不像现在商场里那样一般都是年青的小姐,而是一个长着大胡子 的老伯,我当时叫他李伯伯。他会从头顶的铁丝上拿下收据和钱来,用他的算盘再 噼里叭啦地打一通,算出要找的零头,然后再把零钱和盖了章的收据一起夹到铁丝 上,再用力地一推,那收据便又回到了柜台。真是非常的好玩。” “店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很空的,也没有什么人来买东西,妈妈就会抱着我,把我高 高地举起来,我抓住头顶的夹子,妈妈用力地一推,那夹子就一路到了结帐处,李 伯伯每次都会乐呵呵地把夹子再推回去。我老是玩这个游戏,如果妈妈不给我玩我 就又哭又闹的,李伯伯每次倒都不嫌烦,我们就这样推过来推过去啊,我以为生活 就是这样子的了。”霞笑了一笑,虽然眼里还有些泪光,如雨后初晴,分外明艳动 人。基不觉又看呆了。 “不过到我十来岁的时候,那个蜘蛛网就给拆了,然后供销社来了一次装修,李伯 伯也退休了,以后再进去的人我也就不认识了。” “你当时想过当营业员吗?”基突然问。 “没有,”霞说,“不过就是觉得这样推来推去的挺好玩的,我那个时候没有什么 理想的,”霞又笑了笑,“只是有的时候习惯就成自然了。” 霞又想了一想,说道:“我初中的时候疯玩,那个时候成绩在班上每次都是倒数第 一。那时候我爸爸经常揍我,后来我给他打怕了,就开始用心学习了,最后居然考 上了重点高中,再后来又上了清华。后来听我妈讲,我爸爸那个时候其实也已经对 我不抱什么希望了,他已经在跟我妈商量把我送到供销社顶替我妈的岗位了。” “我爸其实对我希望挺高的,他也没想到我会到南京,找了一家很小的公司,拿着 一份菲薄的薪水。” “尤其是你找了一个不算很好的男朋友。”基接着说了下去。 霞紧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基的目光移向了外面的车流,若有所思地讲:“如果你真的做营业员就好了,我说 不定也会在那边弄我的猪头,倒是很相配啊。” “你真想和他就这么将就一辈子么?”基突然问。 “不要问我这个问题,我不知道。”霞突然烦躁了起来。 “不,我就是要问。”基寸步不让。 “我能怎么样,离开他?我已经说过不可能了。” “不是不可能,而你根本就没想过这件事。” “我想过,你怎么知道我没想过?”霞激动了,“我能面对他的家人么?我能面对 自己的同事么?” “如果你什么都不面对呢?”基问道。 “什么都不面对?” “霞,我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我想我可以负担我们两个人的生活。” 霞低下了头,“基,我和我男朋友又讨论了一下这件事,他跟我说他不能没有我。” “可他上次说随便你的。”基叫了起来。 “他这两天日子过得很不好,我不能这样做。” “男朋友,男朋友,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当初我见到你的时候,我没有发觉你是 我想要找的人,等我在公共汽车上遇到你的时候,我觉得这是上天安排的,又让我 们聚到了一起,我以为这是缘份,不是我以为,这确是缘份。你知道我看到你留言 的时候怎么想的吗?我当时就想爬到最高的楼上跳下去算了,可是我对自己说,我 还有机会,你是爱我的,你这样对我就是对的吗?我是第三者吗?我们彼此相爱, 你的男朋友才是真正的第三者!” 基粗暴地扳过霞的身子:“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你敢说你不爱我?” 霞极力地抽动着身子:“基,你吓着我了。” “我不管,”基失去理性一般,将霞紧紧地抱住。霞终于又放声大哭起来。 (二十七) 基的手松了,最终无力地垂了下来,失去了刚刚的凶相,他安静得有些令人害怕。 “霞,你决定了?” 霞低头不语。 “你决定了么?”基又有些狂躁了。他极力地想稳定自己的情绪,但一种沮丧感笼 罩着他,他无法作出理性的选择。“张海霞,”他几乎要发狂了,“我是说你决定 了没有?” “基”。霞抬起了头,不再回避基的目光,“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有些事情你 永远都不可能原谅的,与其将来你再后悔,不如我们现在就作普通朋友。” “将来?”基冷笑了一声,“没有什么将来了,我们到此为止罢。” “啊?”霞有些不明白。 “到此为止的意思就是我们以后都可以不再见面了。”基特地再解释了一遍。 “你不想再见我了?” “第一,就如同以前我和你所说的一样,我并不缺少朋友,多一个普通朋友和少一 个普通朋友对我来讲没有什么区别。”基冷酷地讲,“第二,最关键的一点,”基 停顿了一下,“即使我们再见面,你能够忘记我曾经爱过你,或者说我能够一点感 觉都没有么?与其两个人都痛苦,不如爽快一点,长痛不如短痛,索性不要再见面 了。” “你心里面就是这样想的?”霞望着基。 基的目光移向了远处,汽车的车灯照着他的眼睛,使他的双目一阵刺痛。车子开近 了,卷起一阵泥水,从他和霞的身边经过,基再眯眼看汽车的尾灯,却并不那么的 眩目了。基的目光从远处收回,他再看看身边的霞,依然的明艳照人,他的心忽然 地痛了一下,又痛了一下,痛了两下之后,他觉得自己有些好起来了。 从坐的台阶上起身,基拍了拍身后的尘土,穿着一身的娃娃鱼,却坐在这样的地上, 基心里想回去之后是不是应该把衣服送到干洗店去洗一洗,干洗店离自己那边倒是 挺远的,是坐公共汽车去还是骑自行车去呢,或者干脆自己走过去,上次洗了一件 上装花了十块钱,不知道上装和裤子一起洗会多少钱,往干洗店跑挺烦人的,如果 可以自己往洗衣机里一扔就好了,他正在想着,身边的霞也站了起来,霞望着基, 以为他正在想着什么事情。 回去的时候不要忘记到路边把自行车取回来,基又想到。下了老半天的雨,自行车 的座椅应该湿了罢,刚刚倒是忘记找个塑料袋套在座椅上边,看来只能推着回家了。 或者可以在路边买包餐巾纸,把座椅擦一擦,但是一包餐巾纸又太多,自己从来不 用那个东西,剩下的如何处理又是个问题。 “基,我回去了。”霞的声音把基从沉思中唤醒过来。 “嗯,不要急,我送你到车站。”基说道。 “我自己去就行了。”霞坚持不要基送。 仿佛听到了霞的话,仿佛又没有听到,基有些恍惚,“我送你到车站罢。”他又说 道。 霞不再出声反对,两人在马路上慢慢地走着,雨小了不少,有些强弩之末的味道。 打在两个人的头上脸上,已失去了刚刚的猛烈。霞没有再撑起她的雨伞,或许这样 的小雨比起晴天来更能让人心情舒畅。 现在的霞看起来就很轻松。她看着点点的星光,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其实这样也 挺好的。”她对基说。 “啊。”基无意义地回答了一句。他的心里想着,霞要坐的那一路车好象是在新街 口的东站,自己坐的那路车却是北站,呆会儿又要走好长一段路回来了。或者干脆 还是打个的罢。打的也不好,自己的自行车扔在鼓楼隧道的上边,这会儿新街口方 向的车子不能上鼓楼,还是走段路到车站坐车罢。 霞要等的那路车横竖不来,基和霞站在站台上,两个人都有些着急,看着那路车要 来的方向,张望着。幸好再过了一会儿,那路车便到了,基于是对霞说再见,霞也 对基说再见。基便转身走了,在他的身后,霞上汽车的时候跌了一个大跟头,因为 这个,好长一段时间霞的腿都有些疼。 基经过乐富来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些饿了,于是他就进去买了一根火腿肠,刚吃了 两口,喉头一阵抽动,就又吐了出来。这以后的很多天,基得了厌食症,看到鱼或 者肉的时候,他都会有一种想要吐的感觉。这种感觉时好时坏,只有吃糖的时候基 觉得还可以接受,于是基就买了很多的巧克力放在抽屉里,饿了的时候就啃上一块, 人也没见得有多消瘦。当然,这是后话了。 基本想这就回家,想想觉得没劲,就掏出手机给司马应打了一个寻呼。打完寻呼之 后,基找了一个台阶又坐了下来,从刚刚的亢奋中走了出来,他感到了一种彻底的 虚脱,从精神上到肉体上,从里到外,唯一还活动着的是他的胃,他的胃正在激烈 地痉挛着。他于是又把头偏到一边,想吐出一点什么东西来,基的喉头一阵阵地向 外翻动,却什么也吐不出来,整个五脏六腑象被一根线拉扯着一样,他觉得身子轻 飘飘的要飞起来,他的胃和肠则沉重得要坠下去,这两种感觉同在一个身体之内, 彼此独立,转瞬间又交织起来,要把他扯裂一般,基斜倚在台阶上,紧闭着眼睛, 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潮湿的空气。 (二十八) 手机欢快地叫着,基从迷狂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 “阿基,你找我有事啊。”司马的声音意气风发。 “唔。”程天基呻吟般地答应了一声。 “你没有生病吧。”司马有些吃惊地问道。 “没事,”基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这会儿有空吗?” “我这会儿吃饭呢。”司马说。 “几点了,你还吃饭能不能出来聊聊?”基的声音更加地无精打采了。 “你没有事吧。”司马应又问了一句。 基的神志还是有些恍惚,他觉得自己好象有事,好象又没有事,对着手机他有些不 知道说什么好了。 “你这会儿在什么地方?”司马这回没再犹豫。 基抬起头左右望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所在的地方,他对着听筒报了个地名。 司马应和艳看到基的时候,基正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发呆。司马穿着一件运动装,心 满意得,基穿着一身的西服,神情黯淡。 “你失恋了?”这是司马看到基后的第一句话。 基看看司马身边的艳,似乎不大明白艳为什么会一道来,司马挠挠头皮,“我们刚 刚在离这儿不远的一家餐馆吃饭,正好接到你的电话,就一起来了。” 艳很关切地看着基,她的目光让基想起了刚刚离去的霞,他的心又抽动了一下。 司马干脆也转身坐了下来,艳很敏捷地从包里取出一张报纸铺在司马要坐的地方, 两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然后艳很小心地坐在司马余下的另一半报纸上。“有什么 大不了的,不就是失恋么?”司马大大咧咧地拍了拍程天基的肩膀,苦口婆心地讲 “我第一次也和你一样的,以后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了。恋爱这玩意儿就象天花一 样,不得个一次终归是没有免疫力的。” 基很奇怪地看了一眼司马,又看了一眼艳,似乎很不明白司马的话,毕竟艳在身边, 司马居然大谈特谈自己的恋爱经历。 司马乐呵呵地笑了,“我这两天正在给艳讲我的恋爱史,哈,就是太多了,一时回 忆不上来,哪天回家把大学时候写的情书翻出来看看,看那时候究竟泡了多少个妹 妹。” 艳笑着拧了一下司马的腰,司马夸张地叫了起来。基很难理解司马这种不可理喻的 爱情,只好苦笑着摇了摇头。 “别呆在这儿了,找个地方去玩玩啊。”司马应提议。 “随便你。”基终于开口说话了。 “好,就等你这句话。”司马拍了拍基的肩膀,作了个随我走的姿势。 “大华电影院”的巨大霓虹灯幻化出夜上海的景色,穿过形形色色的海报,再走上 二楼,三个人就置身于游戏机的天地了。长椅上坐着一排排紧盯屏幕的男男女女。 在“禁止未成年人进入──南京市公安局”的牌子下面,几个小孩子在认真地打着 三国志。 司马掏出一张皱巴巴的10元钱的票子,换来了一大堆叮当作响的铜板。司马从中挑 了几个看起来光亮一点的给了艳,把艳送到一个玩泡泡龙的游戏机面前,便转身和 基在一台玩双打的侍魂的机器边坐下。 “来吧,大学时代的玩艺儿,你选什么人?”司马兴致高昂。 基动了动操纵杆,选择了其胖无比的地震,司马选的却是一个绿绿的乌龟模样的不 知火幻庵。一开场不知火幻庵就向地震发动了猛烈的进攻,用它的龟爪子在地震的 身上抓出了道道的血痕,然后不知火幻庵很猥琐地回头向地震吹出了一圈紫色的毒 气,于是地震便摇摇欲坠了。不知火幻庵再很适时地补上了一脚,地震便完蛋了。 第一局是司马胜了,屏幕上,不知火幻庵用绿色的爪子掩着嘴巴窃笑着。基终于完 全地清醒了过来,第二盘,地震成功地抓住不知火幻庵,送到后面放了个屁,于是 不知火幻庵也摇摇欲坠了,地震毫不客气用他硕大的屁股坐到了不知火幻庵的身上, 赢了第二局,地震捶着胸膛,发出了如雷一般的笑声。 基的神志再度恍惚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好象变成了地震,在得意地对着一个绿毛乌 龟笑着。司马很争气,以前打侍魂他并不是基的对手,今天10局中他居然赢了四局。 司马的钱不停地变成金光灿灿的铜子儿,直到两个人都累得很了。回头看不远处的 艳,还在很开心地叠着一个又一个泡泡,简直就是泡泡龙公主。 基和司马于是换花样,再去打终极标靶,然后便是开摩托车。艳很开心地坐在司马 的怀里,两个开一辆红色的雅马哈,基一个人开一辆蓝色的丰田。强烈的背景音乐 渲染着气氛,基觉得格外的刺激。 “阿基,你还记得吗?”司马大声地想要超过噪音,“我第一次失恋的时候你也是 这么陪我玩的。” 基笑了笑,扳着车头来了个急转弯,车子转向不及,在山崖上撞了个粉碎。 临走的时候,司马突然问了程天基一句:“你真的爱她吗?” (二十九) “你如果真喜欢她的话就不要放弃。”司马又加了一句。 司马搂着艳的腰告别了基,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看着司马和艳俩人的背影,基有 些嫉妒,但又很为他们两个人高兴。找一个人和自己在一起,形影不离该是很甜蜜 的事情,然而甜蜜的代价往往却是更大的伤心,如同基现在的心情一般。雨已经停 了,街道上的积水在路灯的照射下发出昏黄的亮色,路上的汽车明显少了起来,白 天拥挤的人群会让基觉得自己是生活在一个集体中的,只有这孤寂的夜晚是他最难 过的时分。 自己是真的爱上霞了么?毫无疑义,她年青、美丽,可是她却选择了另外一个人。 基从来没有见过霞的男朋友,可是他现在对这个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仇恨,如果给 自己一把刀,自己是不是会跑过去杀了他,基对此毫无把握。可是对于霞,基却没 有一丝怨恨的意思,即使是现在,基的心里仍然充斥着霞的美丽模样。他知道自己 是被猪油蒙了心了。可是即使如此,他依然觉得这是值得的。 躺在自己的床上,眼望着窗外渗进的星光,基感到自己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剧烈的疼 痛,他把手凑到眼前一看,见刚刚夹住操纵杆的两只手指都被磨破了皮,而他居然 一直没有发觉,这疼痛一阵接着一阵向他袭来。与肠胃的疼痛导致精神的迷乱不同, 这疼痛将基从迷乱中拉醒过来。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地增强,我是爱她的, 我是爱她的,我是爱她的。这声音发自于他的内心,又变得有形,如海浪一般地敲 打着基的耳膜,汹涌澎湃,基闭上双眼,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一种声音包围着他,磨 砺着他的意志,一种新生的力量灌满了他虚空的四肢,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全然无法 动弹半分,但分明又精力无限旺盛。 明天,我要把霞重新夺回来,他对自己说。一股热流流经他的全身,又在他的脑后 聚集,他忽然觉得自已已经不必再顾虑任何的事情了。他现在什么都没有,甚至顾 虑。霞应该是他的,基有了一种莫名的坚定。 ──*──*── “霞,是我,我是程天基。” “是的,昨天我们是说过不再见面了,可是我终于发现,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把你 的命运让别人掌握,我希望能照料你一生一世。” “我想现在就见到你。” 于是基和霞又见面了。 (三十) 出现了一些小的争论,文件暂时没有批得下来。 “这两个人确实是很配的一对儿,难道不能考虑一下么?” “本来是可以考虑一下的,一来他们的背景差不多,二来他们志趣相投,第三么, 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们真心相爱。”透过厚厚的眼镜,依然露出极其睿智而理性 的光芒。 “这难道还不够么?有很多人一见面我们就决定让他们结合,比如唐伯虎和那个叫 秋香的小丫头,再往前还有那个谁来着,”这人翻看了一下记录,继续往下说, “嗯,还有李靖和红拂女,咦,当初怎么没有把红拂女的名字记下来,这份记录写 得好象有点问题。” “是啊,那个时候李靖都已经30岁了,本来以为他要打一辈子光棍了,结果那天在 太师府让他看到了红拂,两个人眉来目去的,就好上了。不过,那个时候你批文件 批得很快啊。” “嗯。红拂女是个比较特殊的个案,其实她对李靖的仰慕大于她对李靖的爱,这也 是她不惜和李靖私奔的原因。李靖这个人对女人其实兴趣不是很大,他是比较喜欢 权力的,红拂这个人不粘乎,又可以助李靖完成大业,跟着李靖也不算亏待她。” “其实我一直很奇怪你为什么会把秋香批给唐寅的,今天反正事情不多,我倒是想 问一问,唐寅那个时候已经有了好几个老婆了。” “这也不奇怪,唐寅当时明知道宸濠要造反,但为了秋香,他还是毅然进了王府当 王妃的画师,为了秋香他连死都不怕,把秋香许配给他又有什么不对的呢。” “哦,原来是这样,我当初还以为你徇私呢。” “幸好唐寅当时跑得快,如果再晚几天出王府,只怕等到宸濠兵败的那一天,他也 跑不了。” “我记得那个宸濠在逃跑的时候还伪称自己是唐寅来着,按说唐寅那一次应该杀头 的。” “嗯,唐寅杀不杀头,其实跟当时王守仁写的奏章很有关系,王守仁的学问在当时 无人能出其右,他很欣赏唐寅的才能,所以唐寅的名字才没有出现在奏章上,算是 拣回了一条小命你今天从李靖扯到唐伯虎,有什么话你就直说罢,难道是为了程天 基的事?” “是啊,是为了程天基。你刚刚不是也说他们两个很相配么。” “那你为什么不听听程天基是怎么说的。” “好吧,我们来听一听。” 传声筒里清晰地传来了基的声音:“霞,我们现在可以正式开始我们的恋爱,也许 两年,也许一年,我们就可以结婚了。” “你现在还觉得他们可以在一起吗?”厚厚的眼镜后面传来了严肃的目光。 “事情怎么会这样呢,我还以为” “我们做事应该有我们的规则,如果没有了规则,那这个世界就真的要乱套了。其 实女孩子离结婚已经不远了,基现在还要他再等两个,你以为她真的可以接受么?” “既然规则如此,唉,我只是觉得他们挺可惜的。”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们做事情不应该带个人感情的。对了,那份要签的文件呢?” 文件打开之后,有人在上面很仔细地打了个叉:“送去存档罢。” ──*──*── 她依然低垂着眼睛,显得有点心不在焉,时而微笑,时而又皱起她那可爱的小眉头。 他的眼睛不似先前般明亮了。他的手指微微地颤抖着,纸杯的口沿变成了不规则的 多边形。终于,他痛苦地低下了头。 “再努力一次吧!”他对自己说。他再次抬头:“霞,我爱你。” 霞坚定地摇了摇头:“不!” ──*──*── 在分手之前,我可以亲你一次么? “算了吧,我会再动心的,再见。” “再见。” (三十一) 九月,南京城最热的时节,基收到了蓉的信: 天基: 你好!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日本的土地上了。我本来想告诉你这件事 的,可是我已经三个月没有看到你了,写着这封信的时候,我是那么的想你,如同 这三个月里的每一天。然而,你还是没有过来看我。 好快啊,就要告别你了,我很想提笔写写我们之间的事,有的时候记忆越久反而越 清晰,我知道我要把这些事写出来,要不然我永远都不会安心。 基,我很高兴能在英语角认识你,你给我的最初印象毫不张扬,却又有一口流利的 英语,喜欢你这样的平实,所以跟你要了电话。记得你当时没有带纸笔,我也没有, 于是和你跑了很远的路,找到一个小摊,向摊主借了一支笔,你很小心地写在我的 手心上,一个字一个字的,笔尖划过我的时候有一丝的疼痛,是的,这疼痛比你的 英语更让我铭记于心。 小的时候总在幻想会在什么地方遇到我的意中人,比如我会掉进一条小河,然后, 会有人过来救我,很老套的东西。然而那个时候我是不懂英语角的,是啊,谁会想 到未来发生的事呢。 还记得我们在一起看三级片的时光么?或许你已经忘记了,不过没关系。那天你的 手划过我的发际,小的时候爸爸是这样抚过我的,然后是妈妈,再接着是我的妹妹, 最亲的三个人抚过我,你是第四个。时常这样的问自己,只因为你抚了一下我的头 发,就要喜欢你么?我还是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你了。我对自己毫无办法。 那天我们去溜冰,其实我很想你送我回宿舍,在那样的夜,我想轻轻地拥着你,或 者被你所拥,除了小时候抱着妹妹睡觉,我还没有抱过其他人。这想法很愚蠢,有 的时候我也会被自己的有些想法所震惊。可是,我还是想要你抱着我。有的时候我 会想,如果我是个男的就好了,那样我可以更主动,可是我是个女孩子,只能等着 别人来抱我,我是想有所选择的,可是我选择的人为什么不来抱我呢?我不知道。 或者你送我到宿舍楼下也好,只是体验一下甜蜜的感觉,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感觉 了,即使有,也不会是你。为什么你不送我。 自从那晚从新街口回来,我们已经三个多月没有见面了,你很忙么?或许我不应该 再见你,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在你面前号陶大哭的。总想作个坚强的人,见到了 之后这一切都成了奢望。 系里有一个国际交流的项目,到日本三年,再到美国两年。事情是八月初提出来的, 我知道,我是应该离开这个城市了,这对我来说是个逃离你的机会,只有逃到一个 你永远找不到的地方,我的心才会得到安宁,因为只要有你在, 我总会不自觉地想 起你,想起你的手抚过我的发际。 前些天看诺查丹玛斯的《大预言》,说1999年是地球的末日。我不相信有什么末日, 可是在世纪结束之前找一个爱人,这难道也算是奢望么?是啊,这个世纪就快结束 了,还有100多天,我多想能爱你两个世纪。 从此就要永不见面,唯一知道的是我将永远不会再回到南京。妈妈说,如果哪一天 我突然想起了你,那么我其实已经将你彻底忘记。基,我怀着忘记你的恐惧。 别了,基。 小蓉 1999年9月5日 蓉也走了么?基轻声地说了一句,似乎在问自己。9月8日的时候基去了一次东大, 蓉宿舍的人很客气地告诉他说不知道蓉的联系方式,9月9日的时候基打通了蓉家里 的电话,蓉父亲的声音听起来很沉稳,他告诉基说蓉不想让无关的人知道她在日本 的地址。基知道,他是永远地失去蓉了。基的心冰凉。 (三十二) 10月的丹桂还在记忆里飘着香气,南京转眼就进入了冬季。基缩着头看着外面的雪 花,想着晚上该找个什么地方去看看。一个人在外过年,次数多了,总有些麻木的 感觉。基下定了决心,随手拿了几件衣服,胡乱地塞在一个旅行包里。毛巾和牙刷 宾馆里应该会有,如果宾馆客满的话或者可以晚上再赶回来。纯粹是为了给自己一 个交待,毕竟明天就是21世纪了,日子总在一天天地过着,来点不同寻常的东西也 好。 在火车站里,看着拥挤的人群,基有些奇怪。他以远行来度过自己20世纪的最后一 天,与平时的独处相比固然特殊,但因为这个特殊而加入了人群,则显得可笑。人 群中是没有特殊的人的,只有在独处的时候,人才是特殊的。以如此不特殊的方式 来实现自己的特殊,特殊?不特殊? 今天晚上去镇江看世纪蛋的人肯定也不会少罢,基突然有了一种安心的感觉,至少 一个人的时候,他需要忍受的是自己的孤寂,当看到这么多人的孤寂的时候,基反 而不感到孤寂了。基仔细地在人群中寻找着每一个脸上充满孤寂的人,然后便心满 意足了,毕竟自己不是唯一孤寂的。 随着人群流向站台,基再看了一眼手上的车票,4元5角,中国的版图上很少能找到 这么相近的两个大中城市了。明天回南京就不一样了,明天是21世纪了,基用一种 近乎于崇高的理念审视着自己的想法。滚他娘的,明天列车会提速么?每个人发一 个冰淇淋,或者大同世界实现了?还不是过日子。基适时地感到了自己的迷狂状态, 不就是一个特大号的蛋么?值得这么多人发了疯一般地跑过去看么?但基很快地又 陷入了对鸡蛋的偏执的想象当中,这是一只世纪蛋,是一只大蛋,与其它的小鸡蛋 不同的,他告诉自己。难道自己有生殖崇拜?不过这只蛋好象跟生殖崇拜的关系不 是很大,它只是一只蛋而已,但它确实是一只很大的蛋。基想象着这只蛋的半截没 入云层的样子,站在蛋的项端,可以看到有云海从脚下流动,往上看则是深蓝的天 空和金黄的月亮。也许月亮的旁边应该有星星,月朗星稀,就算大部分星星不出现, 有一两颗大一点的也就足够了。这只放射着巨大光芒的鸡蛋,会照亮整个镇江城, 从南京的地平线上,依然可以看到它的万丈光芒。然后鸡蛋会长大,长大,再长大, 再到弥散整个地球,然后就是21世纪了。或许21世纪人们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清理 这只可恶的垃圾鸡蛋,可是现在这只鸡蛋还是万民景仰的对象。我现在就要去看这 只鸡蛋了,基兴奋起来,火车呜呜吼叫着驶入站台,又呜呜吼叫着驶出站台。 基垂下握着手机的手,接着就又换了一个车站,坐上了回家的车子。车子很拥挤, 门口挤了五个人,基也是其中之一,他之所以能够坐上这班车纯粹是因为他掏出了 一张整的百元新钞,老板将自己的孩子塞到了行李架上给基腾出了一小块地方。旁 边一个胖胖的女人总在唠叨着基的到来压缩了她应有的空间,让她没有办法哪怕是 伸一伸腿。基沉默着,然后就暴怒了,指着那个女人的脸,他说:“你丫的敢多说 一句话,今天我揍死你狗日的。”女人脸色发了青,象一条缺氧的鱼一样张大口呼 吸着,但不敢再说一句话。 到了县城之后再转车到乡下,又经过两个小时的颠簸,到晚上八点的时候,基踩着 雪到了老屋。外婆停灵在老屋,屋内人来人往,非常的热闹,基看到母亲混在自己 一帮兄弟姐妹之中,正在起劲地说着什么。满屋的和尚道士正在布置灵堂,大舅哭 丧着脸一张张地烧着纸钱,满屋的纸灰飞舞着,在空中得意地翻着身。基拎着包进 屋的时候,所有的亲戚都停了下来,看着他。基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母亲似 乎很欢喜基的到来,露出了笑容,却又擦了一把眼泪,“昨天晚上还好好的,今天 早上伏侍她吃了早饭,她说想再睡会儿,我们才出去不长时间,回来一看,已经过 去了。” “来吧,看看你外婆。”母亲把基扯到屋当中。伸手揭开了外婆脸上盖着的黄纸, 基犹豫着是不是应该走上前,母亲道:“没什么好怕的,她是你外婆呀。”基于是 走上前去,摸着外婆的手,那手冰凉,如竹节一般的枯硬。基仔细地看了一下外婆 的脸,已经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骷髅了。看完了外婆,母亲依旧用一张黄纸很小心地 把外婆的脸盖上。基于是回头和自己的长辈平辈们打招呼。每个人都客气地点着头。 基向表弟问了外婆最后的一些情况,便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了。邻近村里专门料理 后事的王瘸子一会儿便到了,于是基随着一干人等在外婆前跪下,王瘸子拿着一根 线从外婆的指间穿过,嘴里念念有词,忽然间大喝一声:“你们还不哭,要等到什 么时候哭?”于是基的身前身后哭声四起,王瘸子再念念有词一番,又大喝一声: “好了,不要哭了,以前不知道孝顺,现在就知道哭。” 仪式一项一项地进行着,又有道士在屋外摆上八仙桌,在四围用木屑写上“天、地、 生、人”四个大字,众人又绕着桌子跪了下来。基很快便厌烦了这样的仪式,他跑 到看热闹的人群站立下来,看着这仪式的进行,好象这事情与他无关一样。很奇怪 的事,他没有一丝悲伤的情绪。 放焰火是在老屋后面小学的操场上进行的。九张八仙桌成正方形排列,中空的地方 形成一个巨大的“井”字形,在正方形外面不远处,一面牛皮大鼓高高地立在操场 的中央。两队道士,每队三人,在拿着三角旗领路的道士的带领下穿行于其中,作 在冥界引路的样子。鼓声不紧不慢地敲着,两队道士也不紧不慢地走着。当一队道 士走到正方形的左上角的时候,另一队道士正好走在正方形的下方。绕着边角上的 桌子转上一圈后又各自折返过来,两队道士在中间的桌边相遇,各自绕中间桌子一 圈后,便又向着另外两个角落的八仙桌前进了。如此周而复始。基的思绪随着道士 的脚步移动着,外婆的魂灵就这样在另外一个世界行走么?他想。鼓声密了起来, 两队道士的脚步也随之加快节奏,刚刚还是悠闲地漫步般地行进,现在则是飞奔了。 走在最前面的两个老道士已经进入了迷狂的状态,他们冲向身前的八仙桌,用手撑 在上面,脚步跳跃着,在桌边慌张地转过去,便向另一边奔去了。两支队伍的行进 路线也变化起来,开始出现交叉,他们依次穿过对方的队伍,顺序丝毫不乱。鼓声 终于疯狂起来,领路的道士进入了癫狂的状态,开始飞奔起来,偶尔间杂着道士们 的叫声,这声音在鼓声的伴奏下,向着平原发散开去,消逝在无尽的虚空。突然间, 两队道士齐齐地大叫一声,将两角的桌子搬起,甩向外去,又从中间穿过对方的队 伍,跑向另外两角,重复着同样的动作。鼓声嘎然而止。基的内心开始热血沸腾起 来,再也看不到外婆了。 夜半11时零9分,基的手机响了。“喂,阿基啊,我是司马应,你这会儿在哪里我啊, 我这会儿在酒吧,过年了是啊,21世纪了,真是兴奋啊。”手机里传来了“10、9、 8、7、6”的倒数声,钟声当当地响着,直到一阵欢呼声将其彻底淹没。基终于伤心 起来:“蓉,你应该安心了,现在我也孤寂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