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中篇小说   我 们   凌 可 新   我 们   1   二十岁以前,我们很少出头露面。也可以说根本就没有出头露面过。不是我 们不想,而是我们的父母不肯答应。甚至连家门他们都不让我们迈出去。他们像 对待怪物一样对我们防范有加。尤其我们的父亲,那个一喝了酒就两眼冒血珠子 的白头发男人,看我们时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个真正的怪物,而不是看他的儿子。 有时候他还把牙齿咬年格格作响。待咬到我们二十岁,这个四十五岁的白头发男 人一口精钢似的牙齿已经脱落殆尽。看上去,他更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我 们想,如果我们的爷爷还活在人世上,他也不过是这样一副形象,而不会更老、 更惨不忍睹。   不过,我们并不多么惧怕他。尽管他是我们的父亲,是他和我们的母亲竭尽 全力造就了我们的生命和肉体。我们是说,我们的父亲其实除了把自己沉湎在比 较劣质的酒精里外,还喜欢把一双眼睛弄得像在冒血。好象我们欠了他八辈子高 利贷没还似的。   常常的我们这样对他说,“你嫌我们不好,嫌我们丢人现眼,那你干脆十刀 子八刀子上来,杀了我们好了。”   我们的父亲就会说,“你当我不想杀了你?可杀了你我身上就背了一条命的 血债了。关进大牢就算不吃枪子儿,那里也没个酒喝。自从有了你这个孽种,酒 可是就成了我的命啊!”   我们听了父亲发自肺腑的话语,觉得他本质上还是个好人。不过我们不能容 忍他在量词上的忽略。我们说,“你应该说你们。你应该称我们是你们。你还应 该说身上是背了两条命的血债,而不是一条命。”我们埋怨他说,“给你纠正过 多少回了,你还是改不了口。”   我们的父亲说,“我就是不改口,你们能把老子怎么样了?”   我们俩松了一口气。父亲说“你们能把老子怎么样了”时,实际上已经改了 口。我们又取得了一次阶段性的胜利。我们于是接了前面的话题继续说,“当初, 也就是我们刚刚生下来那会儿,你怎么不弄死我们?那会儿弄死了,你再胡编乱 造上个理由,别人谁还会跟你较真儿?”   我们的父亲咧开嘴想笑的样子。不过他没能笑出来,“谁较真儿?你们的妈 较。那老乞婆,不顾体弱力单,紧紧搂着你们不松手,说是你们只要还有半口气, 还会哭半声,她就不让丢了你们喂狗。”   于是我们知道了事情的内幕和真相。原来我们能活下来并且长了这么大,是 因为我们的母亲。于是我们齐心协力冲我们含心茹苦的母亲大声说,“母亲,我 们谢谢您老人家了!”   母亲的头发当然也是白的。事实上,母亲在我们二十岁时才四十三岁,比父 亲还年轻了两岁。   我们知道,父亲的头发是愁白的,是发火儿发白的。母亲的头发可是累白的。 当然,我们能长这么大,父亲也有一份功劳。我们是说,有朝一日我们当了大官 儿,或者发了大财,首先不能忘记了我们的母亲。其次,还可以顺便关照一下我 们的父亲。   父母不让我们出门,在漫长的岁月里已经形成了不成文的规矩。他们出门时, 总是把我们像动物似地关锁在屋子里。惟一的窗户也镶满了铁制的栏杆。我们甚 至无法通过窗户看到外边的什么。因为靠外的那面窗户早就用砖给堵死了。惟一 剩下的窗户则朝向我们自家的院子。而自家的院子里是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风景 的。   我们在二十岁那一年终于成功地逃了出去。而之所以能够逃出去,完全是因 为我们利用了我们五岁的弟弟的年幼无知,苦口婆心,威逼利诱,哄骗他把放在 院子里的钥匙找出来,并且打开了那把锈蚀斑斑的铁锁。   可以想象,一旦脱离了门的束缚,我们像午夜的一道从手电筒里射出来的光 芒,毫不犹豫地朝着前方狂奔而去。我们的两条腿由于长期得不到有效的使用已 经变得有些不知所云了。幸亏我们一心一意,才使它们不至于相互制约相互矛盾, 而终于把我们射入了一个崭新的天地里去。   是的,这一年我们二十岁。我们觉得,我们从这一年的这一天,开始了我们 全新的、与众不同的生活。   2   由于长达二十年之久的囚禁式的生活,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一切事物都显得新 奇而富有诱惑力。我们首先需要做的是重新认识世界和感知世界。我们像从古墓 里发掘出来的古人那样,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使用充满探究求索的目光去盘 询。当然,与此同时,比我们更感到好奇的,还是我们碰见的任何一个陌生人。 包括老人妇女和儿童。至于男人们,则在好奇中夹杂着许多怪诞得令我们无法接 受的言行。   我们的狂奔止歇在离我们村大约有四公里的一个镇子上。在这个名叫孚镇的 地方,我们接触到了许多条充斥着非理性的人类的目光。每到一处,这些目光就 把我们紧紧包围住了。我们由于初出茅庐,而对这些表现得大大咧咧,不予计较。 反正他们也吃不了我们。人吃人的那是旧社会。   在行走的过程中,我们被一个帽摊上出卖的帽子吸引住了目光。我们觉得这 些五颜六色的帽子很有意义。我们的父亲出门时,喜欢使用一顶帽子,以便遮住 他的白发。我们的头发不白,可这抵挡不住我们对帽子的喜欢。我们于是对摊主 说,“取两顶帽子来。”   摊主以为我们是准备掏钱购买呢,怪怪的一张脸上溶出了几分幸福。我们取 了帽子戴在头上,觉得 一下子暖和了许多。我们说,“帽子我们先戴着,钱你 跟我们的父亲要好了。他兜里有,我们兜里没有。再说,替你做广告了,不要也 成。”   接着我们走到一个鞋摊前取了一双鞋,对摊主说,“鞋我们先穿着,钱你问 我们的父亲要好了。他有我们没有。再说,穿你鞋是替你做广告了,不要也成 啊。”   我们采用同样的办法又弄到了一条裤子和一件西服。我们没告诉他们我们的 父亲是谁,是哪个村的,我们又是谁。我们相信他们找不到我们父亲装钱的口袋。 而他们都傻乎乎地让我们穿走了,连屁也没放出一个来。   原来现在跟共产主义社会差不多了呀。我们喜孜孜地想。外面的世界真好。   这些唾手得来的衣物立刻使我们焕然一新了。看上去很像气度不凡的大款或 者高级干部。我们又弄了一盒香烟和一只打火机,各自点上一支吸将起来。   以前躲在家里,我们曾偷窃过父亲的劣质香烟,觉得吸上支烟才够男人。果 然我们一吸,立刻引来了一片叫好声。我们很得意,一边吸着烟一边进了一家饭 店。我们决定肥肥美美地撮上一顿,把为我们赶了四公里路的饥肠碌碌的肚子好 好招待一下。   我们所到之处,人们纷纷围上来。好象我们是什么怪物或者天外来客什么的。 我们知道我们不是,他们才是呢!不过我们不计较他们是什么怪物不怪物,反正 各人活各人的,我们又没伤了谁又没妨碍了谁。   我们正吃着饭,一个警察走过来。他嘴里咋呼着挤到前面,一对小绿豆眼转 了几下问道,“你是谁,干什么的?”   我们很不高兴他这种口气。我们说,“我们是‘我们’,不是‘你’。”   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们有些生气。我们当然知道,“你”是指的一个人,单数。而我们不是一 个人,是两个。连我们的父亲都承认我们是两个人,他凭什么不承认?我们于是 生着气说,“你没看见我们是两个人吗?你的眼睛瘸吗?我们吸烟各吸各的,我 们吃饭各吃各的,难道会是一个人?告诉你,我——们——是——两——个—— 人——”   那犊子一副不肯相信的表情,“你们是两个人?我怎么就看见了一个身子两 个头?”   我们不再理会他,把肚子吃饱,各自往地上吐口痰就出去了。那犊子还想问 什么,跟在我们后面亦步亦趋。我们很烦他,“告诉你吧,我们知道你是个警察。 不过我们不怕。我们又不犯什么法。吃饭不花钱,那是人家老板不收。衣服帽子 也是人家白送的,烟和打火机也是。再说你们不也仗势欺人吗?当我们不知道呢。 告诉你,什么都瞒不了我们。则才你还摸人家女孩子的屁股呢!”   我们看见那个一脸胡子的警察脚下踉跄了一下,不敢再跟下去了。好象则才 他真摸过人家屁股似的。我们很开心,觉得出来走走真不错,比让父亲锁在家里 强多了。这时一辆公共汽车停在我们身边的站牌下,我们连想都没想就上车了。 我们决定要走就走得远远的,到个大地方去,看看这个我们二十年没看见的世界 到底有多大。   3   如果非要以单个的“我”来区分我们的话,我们各自都有一个代号,就是毛 一毛二。我们不姓这个“毛”。这个“毛”可以写成一根毛的“毛”,也可以写 成好猫咪咪的那个“猫”。不过一根毛的那个“毛”比较容易写,我们就一直使 用了这个“毛”。毛一毛二。当然叫大毛二毛也行。   起初为了争谁是毛一谁是毛二,我们还闹过一回。后来我们站到一面玻璃水 银镜子前,经过认真的比较和鉴别,发现左边的我大一点点,右边的我小一点点。 于是毛一就成了毛一,毛二就成了毛二。不过合起来,我们还是我们,叫毛。我 们有个年幼无知的弟弟。本来他应该叫毛三或者小毛,可我们的父亲偏偏叫他什 么虎生。虎生虎生,听起来那么别扭。他又不是虎年生的,还不如叫狗剩顺口呢!   这是闲话,说不说都成。   我们上了公共汽车。我们发现车上的人和下面孚镇的人一样骚动起来。有的 人甚至还发出了屁股底下挨了一刀的那种尖叫声。尤其一个和我们年幼无知的弟 弟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竟然哇地一声哭了。我们的心里生长出三分的不安来。 我们冲他们笑了两下说,“各位别激动。星球大战还没发生,我们也不是怪物, 是人。只不过当初我们的父母图省事,把我们兄弟二人安装在同一个身体上了而 已。其实这样也确实省事多了,我们兄弟二人才吃一个人的饭,穿一个人的衣服, 睡一个人的炕。就是多用一只枕头,多顶一个帽子。当然我们用两只嘴巴吃饭, 用四只鼻孔喘气,用四只耳朵听声音,用四只眼睛看世界。这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女士们先生们,这样很好。因为很好,所以就……很好。”   我们发现,自从离开家门,我们变得有些油嘴滑舌了。好象我们不是正人君 子,而成了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小痞子小流氓。我们当然 不是这个的。我们之所以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对人家做着耐心的解释,主要是出 于好心,怕他们心理负担太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如今人们崇尚幽默。幽默其 实就跟油嘴滑舌差不多。本质上是一样的。   车上的售票员是位小姐。她望着我们,在犹豫是不是该让我们买票。我们从 家里逃出来时忘记了带钱,买不起车票。这让我们很不好意思。在小姐面前,我 们得彬彬有礼,得有君子风度。可是兜里没钱,再有风度,再彬彬有礼也是虚伪 的,不堪一击的。   正尴尬着,一个年纪和我们的父亲差不多,但看上去要年轻得多的男人从他 的座位上站起来。他先冲我们笑笑,又对售票员小姐说,“小姐,这位先生的票 我代买啦。”   我们很高兴有人会如此大方慷慨,为乐助人。不过,我们还是不失时机地纠 正道,“谢谢您啦先生。只是我们不是一位先生,是两位。先生如果肯帮忙的话, 就买两张好啦。省得我们毛一毛二中,有一位有票,另一位还是白坐车占人家小 姐的便宜啦。”   那位先生笑起来。他摸出一张大额人民币递给小姐说,“好,就买两张。二 位先生的人权我也该努力尊重啦。”   他又招呼我们说,“二位先生请过来坐。这里有个空位。”   我们坐下后,这位先生把两张车票递给我们,手在怀里掏摸了掏摸,夹出两 张粉红色的名片递给我们说,“敝人姓马,是马到成功的马,不是让人骑的那个 马。名大宝。马大宝。乃登城娱乐有限实业公司的老板。今日得见二位,真是三 生有幸五生更有幸啊。”   我们看看那两张名片,上面写的和他说的差不多。他姓马,叫马大宝都不错。 不过我们弄不清马到成功的马和让人骑的马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都是那个字么。 当然我们也不会去问这个问题。一问,就显得我们肤浅了。我们于是绕过这个问 题,握着马大宝的手说,“幸会幸会啊马老板。你是三生有幸五生有幸,我们可 是九生有幸十生有幸啊!”   马大宝客气了几句,说,“请问二位先生是到何处公干贵干啊?”   我们也没隐瞒他,我们说,“我们是在自己那五亩七分地上呆得不耐烦了, 出来散散心。至于去何处么,你票买到了何处我们就到何处。反正是散心,又不 是上班赶场子。”   马大宝听了,脸上竟然是又惊又喜的一副表情,“如此,先生何不到敝处, 待在下美酒佳肴,好好招待二位一番,送足了盘缠,二位再上路散心,岂不更 好?”   能碰上这么个好心人,我们自然高兴。我们齐心协力地用功力猜了猜马大宝 的用意。当然我们成功了。我们于是笑了笑说,“可以,不就是上你那儿做几场 明星演出吗?好说。反正我们也是闲着没事儿做。俗话说,扔我一个核桃,我们 回报两个核桃。先生待我们如此,我们也该回报个一二三四不是?”   马大宝的表情里先是吃惊万分,后又是高兴万分。一时间我们像是他失散了 几百年的亲生儿子似的。在这方面比较起来,我们的父亲可就差远了。   4   马大宝的登城娱乐有限公司算不上个大公司,而且似乎经营得也不那么景气。 要不然他先生的也不会挤公共汽车了。如今的老板什么的,哪一个不坐小车搂小 蜜,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呢?所以像马大宝这样辛辛苦苦、兢兢业业,肯于 挤公共汽车的小老板,倒是挺值得同情呢。   我们从家里逃出来时快到晌午十一点了,那会儿父母大人大约还双双结伴在 田地里辛勤劳动。一路到孚镇,用去了一个多小时,在孚镇花费了约两个小时。 坐上公共汽车也有半下午了。这么一来,到达登城也就是日落西山红霞飞的时光 了。   一下车,马大宝赶紧叫了个的,请我们钻进去,他也坐进去。的像只甲虫, 一溜烟地进了马大宝公司的大院。他打开办公室的门锁,我们进去后他赶紧关上 门,跟防着贼似的。开了灯瞅瞅我们准确无误,他才松了一口气,“二位先生沙 发上坐坐。我打个电话,让饭厅备上一桌酒席,今儿给二位先生接接风洗洗尘 啦。”   我们比较满意马大宝的口气。我们说,“马老板,以后你就这样称呼我们好 啦。二位、二位先生都行。省得让别人误以为我们中间的一个是弱智脑积水呢。”   马大宝一口答应,“二位本来就是二位嘛。看着你们是一位的才弱智才脑积 水。”   他说着往外打了几个电话,不一会儿,一个笑容可掬的年轻男人和一个一脸 青春气息的女孩子一先一后地进来了。见了我们,他们先是一怔,好象不相信他 们也是人似的。接着又不怔了,纷纷过来和我们握手。   男的说,“刚才马总在电话里简单介绍了一下二位。奇才,真是天下独一无 二的奇才。”   女的则说,“哇,我好幸福耶,好三生有幸耶。二位先生好潇洒好英俊耶。”   这小姐的手很柔软,里边没长骨头似的。我们握到手里都舍不得放下了,觉 得小姐就是比先生好。难怪我们在家里一烦起来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小姐了。不过 为了不失身份和讲究文明礼貌,我们还是比较快地就放开了小姐的小手,“小姐, 见到你,我们也是好幸福耶,也是好三生有幸耶。小姐你好美丽好俊秀好好可爱 耶。”   小姐望着我们,脸上很奇怪的样子,“二位先生是异口同声?”   我们赶忙点头,“是异口同声,是异口同声。小姐你真聪明。”   其实,异口同声只是在逃出家门后和在家里时跟父母斗气时才有的。没有外 人在眼前,百无聊赖了,我们也斗斗嘴,打打嘴仗什么的。当然,那是乐趣,也 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我们还不想告诉别人。   马大宝这时走过来,指指他们说,“这位是牛副总,这位是杨秘书长兼办公 室主任。他们是我公司的生力军,也是我老马的左膀右臂,得力干将。今后咱们 可得通力合作,在登城干出一番轰轰烈烈辉煌灿烂的光辉业绩来光照千秋万代 呀。”   我们说,“好说好说。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已者容么。我们可是 寂寞得太久太久了。又有俗话说,人生谁不想有一番作为呢?以后还请老板几位 多多关照。”   没一会儿饭厅送来了一桌酒席。马大宝马总没让服务员进门,而是打发杨秘 书长和牛副总接了进来。办公室里正有一张大桌子,就在那上面开了。   打从娘胎里出来我们就清贫,整整清贫了二十年之久。一旦见到了如此丰盛 的饭菜,眼睛鼻子都有些不够用了。我们说,“为了感激马总的盛情,为了提高 工作效率,我们兄弟可得玩玩儿绝活儿了。”   我们说的玩玩绝活是左右开弓,也就是左右两手各操一双筷子,左手管大毛 的嘴巴,右手管二毛的嘴巴,各自寻挑喜欢各自口味儿的东西吃,各自喝各自的 酒。   不过这样一来我们又碰到了难题,就是一只胃我们只能各用二分之一。以二 分之一个胃对马牛杨各自的一整个胃,明显我们吃亏。所以一桌酒席才吃下去一 半,我们就酒足饭饱了。我们只好放下筷子,只好饱眼福了。   马大宝一副遗憾的样子,觉得不尽兴。我们说,“我们也不尽兴。只可惜我 们父母小心眼儿,怕吃穷了他们,只给了我们一个胃。要是给我们三个四个胃, 我们岂不是天底下最最幸福的人了?”   马大宝想了想,拿出一副豪爽表情,把他套了枚方戒的右手往头顶上一挥, “这好办,等咱们的事业发达了,人民币丰厚了,我就带你们去医院再安装个胃, 从根本上解决你们的痛苦。”   我们很感兴趣,“现在可以安装胃了?”   “当然可以了。不光是胃,就是心、肝、肺,还有鸡巴,都可以安装。”   我们看见杨小姐在一边捂着嘴吃吃笑。她笑得仪态万方沁人肺腑。我们不禁 看得呆了,根本就忘记了我们的烦恼,也忘记了马大宝都说了些什么。   可能这就叫作失态。幸亏我们过于聪明,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急忙 做了一番局部调整。我们取了烟,各自点上一支。我们吸得煞有介事,倒把他们 几个给看呆了。   这么玩闹了一会儿,马大宝说,“二位毛先生,时候不早了,二位也辛劳了 一天。你们先洗个澡,休息了如何?关于演出的诸项事宜,咱们不妨明天再作具 体的商讨研究。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只要二位看得起我马到成功的马大宝,肯跟 我通力合作,我马大宝绝对不会亏待了二位。”   我们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们不会违背了这个 古训而做出三角猫六角铁的事情来。”   这样说话叫坦诚。对马大宝我们当然不能虚伪。马大宝也喜欢听这话。他再 三叮嘱牛杨二位要遵守公司规则,把我们当作公司天字头一号机密。马大宝说, “二位毛先生可是举世无双的王牌啊。”   我们也意识到我们是举世无双的王牌。这从他们对我们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 来。不过初出茅庐,我们对这个世界还有些人地两生,自然还得仰仗着马大宝马 总了。不过我们已经充分地觉察到,自从骗过我们那可怜的年幼无知的弟弟虎生 冲出那扇破门,我们的好运气就来了。   5   这一夜我们睡得十分舒服。马大宝为我们准备的房间干干净净,一应用具应 有尽有,甚至还有一台我们从未见过的彩色电视。睡的是一张席梦思大床。一躺 进去,我们人就陷进去大半,像躺在一堆白云上一样,不免担心从天上掉落下来, 跌回我们从前住的又脏又硬的土炕上。   这样的好日子,以前我们当然没有享受过。不要说我们,就是我们的父母, 父母的父母,也都没享受过。躺在大床上,头一回离开我们的父母,孤独感是有 一点儿,但更多的是幸福是兴奋。我们一致通过一项决议,待挣多了人民币,我 们就回去用轿车亲自把我们的父母接出来,让他们也吃这么好的饭,也睡这么好 的床。当然父亲的酒不能让他多喝了,适可而止。省得他的眼一冒血,就把目光 弄得像两把杀猪刀子似的。另外,弟弟虎生也得跟着出来,大鱼大肉随他吃。还 有饮料。“喝吧吃吧,你这年幼无知的小东西。亏了你年幼无知,要是你年幼有 知,死活不放了我们出去,你能享上这么厚的福?哈哈,哈哈哈!”   后来我们就睡着了。我们竟然都没有做梦。什么梦也没做。而本来我们是应 该做上几个梦的。这真怪。   第二天的谈判是在极其秘密的状态下进行的。所谓的谈判,主要是演出什么 节目以及收入如何分成的问题。演出节目好说,尽我们所能即可,也可以现学现 卖。至于收入分成,马大宝的建议是三七开,我们三他七。我们觉得这样有失公 平,最好五五分成,对半儿开,皆大欢喜。   马大宝的理由是,我们只是演员,而他不仅是穴头掮客,又是场地的提供者 和公司的经营者,倘若一个——不,是两个——演员和这个一身兼数职的社会名 流——杨小姐插嘴说马总是登城政协委员、文化艺术协会理事、灭鼠学会副主席 等——平起平坐地拿钱,那样会本末倒置殆笑大方的。况且他公司几十号人还得 他开工资养活,还有各种税收等等得负担,还有各种乱摊派乱集资乱赞助等等需 要应付,所以三七开已经是很体贴很照顾很谅解很关爱我们了。   我们的理由则是,首先,我们的横空出世将会产生巨大的、无与伦比的轰动 效应,公司会从根本上改变门可罗雀的旧面貌,从而变得如日中天蒸蒸日上。其 次,这种轰动效应会给公司带来滚滚财源。第三,倘若有电视台录像,有记者采 访,还可以收取高档位的录像费和采访费等等。这些加合在一起,公司就日进斗 金了。从日入百文到日进斗金,这须靠我们的努力才能够办到。如果没有我们毛 一毛二,公司想有以上的成绩和收获,无疑于缘木求鱼水中捞月。   最后,双方的意见经过揉合折衷,确定为四六分成。我们四公司六。数字一 俟敲定,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杨小姐即取出一份事先备好的合同书。我们在寂寞 的二十年中,当然也刻苦自学过许多文化知识。况且我们天资聪明,有过目不忘 之功,且心灵相通。指指点点让杨小姐对合同作了局部修改后,分别在上面签上 了毛一毛二两个名字。马大宝写了自己的三个蟹状大字后,又摸出公司的圆形印 章盖了一下。我们没有备印章,就用左手拇指代表毛一右手拇指代表毛二,在上 面按了两个手指纹印儿。手指纹印儿红艳艳的,看上去很像杨小姐的嘴唇。我们 看过了指纹印儿又去看杨小姐的嘴唇,都有一种想搂住杨小姐,在她那儿啃咬几 口的冲动。   手指纹儿一按,马大宝就松了一口气。看出来他刚才很害怕我们不签这份合 同。在他看来,手里抓握住了这份合同,就等于抓握住了财神爷爷的脚丫子,就 等于拿到了阿里巴巴宝库的钥匙串儿。其实他忘了我们是人,是活生生的活物。 主要是我们感激他为我们花了二十元钱买车票,我们才肯让他沾沾便宜。当然, 还有一个因素在左右着我们,那就是我们喜欢上了杨小姐,我们年轻而有力的春 心 被她给拔动了。   松了一口气的马大宝小心翼翼地收起他那份合同书,锁进他的保险柜里去了。 之后,他喝了一杯茶水,败败心火润润嗓子,和我们讨论具体节目。他拿出一张 和杨小姐草拟好的节目单给我们过目。我们看见他拟的节目单五花八门琳琅满目, 好象是准备开一个杂贷店。比如唱歌,唱东方红、军港的夜,唱十五的月亮望星 空哗啦啦下雨啦,乃至于一无所有雾里看花我的一九九七,等等等等;又比如说 相声;又比如我们一个哭一个笑,一个吸烟卷一个吃雪糕,一个骂他妈妈的一个 骂他丈母娘的,等等等等,都与我们的口舌耳鼻有关系。   我们觉得这没有什么难的。不会的一学就会了。况且我们知道,就算我们不 学无术,只要到台上一亮相,云天雾地地胡说八道胡做非为一通,那也绝对砸不 了场子。人们的脾气我们还不了解吗?不就是图个新奇吗?我们本身就是新奇。   真正有价值的就是我们本身。   最后马大宝说,为了确保我们的人身安全,他决定派两个得力的具有深厚内 功的保镖日夜不停地保卫着我们。我们明白,马大宝哪里是保卫我们,他保卫的 是他自个儿的财神啊!不过,有人保卫着总是件好事情。外国总统、亿万富翁, 不都有保镖吗?   这么一切都谈妥了。万事俱备,只欠一场东风了。   6   任何一个人都能够想象得出来,我们的出世引起了多么大的轰动。我们一下 子把整个登城给镇住了,我们一下子让天上的飞机不飞了,让地上的汽车不跑了。 我们像白天的太阳,我们像晚上的月亮,我们让所有的肯于拿出钱来买票进场子 的人都得到了感官上的满足。同时也得到了心理上的满足。妈妈的,我们成了登 城方圆百十里的东方时空焦点访谈。我们是美国总统我们是俄罗斯总统。当然, 滚滚的金钱像秋天的落叶一样把马大宝给掩埋起来。马大宝的一张老婆嘴怎么也 闭不上去了。马大宝他妈妈的一天到晚乐死了。连带着牛副总和杨小姐也乐不可 支,像是各自从中很捞了一把。   每天我们演出六场。上午两场,下午两场,晚上两场。每场六十分钟一小时, 加在一起是六小时。干部工人上班每天还得八小时呢,我们才六个小时,算不上 累。开始几天马大宝想加场子,我们没干,说是加场子我们就罢演绝食。马大宝 怎敢让我们罢演?每天六场就固定下来了。   如此忙碌,头一个星期就赚了一大笔钱。马大宝说是二十万,还取了帐本给 我们过目。我们不过目,我们知道一张票马大宝卖二十块,一场平均进五百个人。 五六三千,一天就是三千人,一个星期就是两万一。两万一乘以二十,是四十二 万。就算四十万,那他也瞒了整整一半。我们言辞凿凿地指出这一点时,马的脸 一下子就红了。   马大宝似乎很吃惊。他不知道每一场开演之前,我们都先飞快地把观众的人 数清点一遍。我们四只眼睛两个脑袋,他马大宝几个?还想玩儿我们?马只好承 认是四十万。不过扣除各种费用,还剩下三十二万。我们说费用我们不管,费用 在你那六成里。合同规定的是我们拿票房收入中的四成,而不是纯收入中的四成。 我们摹仿着香港电视剧的口气对马说,“先生,你不要搞错了。我们又不是烂 仔。”   这样,我们头一个星期就赚到了四四一十六万元。十六万上过了个人所得税, 还剩下十二万多。钱我们暂时用不着,就打算先存到银行里去,待完成了合同后, 寄一部分给父母消受,留一部分自己带着云游世界。   马大宝说出于对我们人身安全的考虑,我们不能到外面去抛头露面,存钱的 事可以让杨小姐代劳。当着杨小姐的面他把那十几万给了我们。十几万,一万一 捆也有十几捆。我们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十分高兴,忍不住好生把玩了一番, 才麻烦杨小姐代我们去银行存起来。杨小姐去了没一会儿就回来了。她把存折还 给我们。我们检验无误后,对她说了声谢谢。杨小姐的脸一红,忙说,“不客气 不客气,咱们谁跟谁呢?”   第二个星期我们同样分得了十几万,还是委托杨小姐给存了。不过这一次为 了表达对杨小姐的谢意,我们把那几千块的零头给了她,让她买瓶化妆品用用。 她软软地推辞一下就接过去塞进她的鳄鱼皮小包儿里了,弄得一侧的马大宝的眼 都有几分红。好象这钱是他马大宝的,好象是他身上的肉。   其实马大宝和杨小姐一样,都没弄明白我们在公司兢兢业业的真正用意。那 就是,我们同时爱上杨小姐了。是的,我们听说,有一种心跳叫爱情。现在,我 们的心跳了。那就叫爱情了。   我   7   说起来,我们真正的分歧就是从杨小姐身上引发的。   在对杨小姐的感情明晰了之前,我们是相互团结步调一致的。那时我们是为 了共同的利益。比如当我们的父亲用一对冒血的眼睛杀向我们时,我们为了自卫 而同仇敌忾;比如当二十年的囚牢般的生活折磨得我们的精神世界奄奄一息时, 我们齐心协力,骗过我们年幼无知的弟弟打开房门,狂奔而去;又比如,马大宝 给我们指出了一条发财的途径,我们知道金钱在这个世界上的伟大的不可替代的 作用,就毫不犹豫地站在了一起,和马讨价还价,力争使我们多获得一些回报, 多积累一些资本。   可是,具体到杨小姐身上,我们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无比默契地合作了。因 为那牵扯到一个人的感情,关系到一个人的……爱情……   我们当然都能洞悉到对方的用心。我们知道在我们这儿,使用“用心”这个 词儿不是很准确。因为我们的心只有一个,我们共同拥有一颗心脏。准确地说, 应该是我们都洞悉了对方的思想。不错,是思想。身体是共同的一个,可思想却 是各自独立的。况且我们都有与常人一样的脑容量,而且我们都没有弱智,更没 有脑积水。我们两个人面对着共同的一个女孩子,与平常的两个不相干的男人面 对共同的一个女孩子不会有什么两样。   自从那几千元人民币进了杨小姐的鳄鱼包,杨小姐再看我们时的目光,就有 了几分含情脉脉的意思了。杨小姐的工资是八百元。几千元需要她差不多上半年 的班了。而我们轻轻一掷,就像掷一束纸质的鲜花一样,显得那么随心所欲无足 轻重。   当然,我们都不承认杨小姐的含情脉脉与那些纸币有关。可我们也不能否定 那些纸币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当时送她纸币我们是异口同声的。我们都在讨好她, 都想掠夺走她的……芳心。   芳心……哦,多么令人陶醉的字眼儿呀,多么令人浮想联翩啊……可是,一 个女孩子的芳心只能属于一个男孩子。要是给了两个男孩子,那这女孩子就是脚 踩两只船,就是三心二意朝秦暮楚了。   但我们相信,杨小姐是一个好女孩。她不会三心二意朝秦暮楚脚踩两只船的。 她的情只会给予我们中间的一个。   至此,我们必须改变一下。我们所说的改变是基于我们思想层次的差异。我 们在对待杨小姐这件事儿上的严重分歧,使我们不可能再称作“我们”了。“我 们”已经留在了过去。在这个充满了个性张扬的时代里,这样做也很合乎潮流。 很好,很时髦。   8   ……悄悄告诉你,读者,我就是大毛,大毛就是我。我也叫毛一。大是一, 一是大。反正在我们哥儿里,我是哥他是弟。尽管当初我们两颗脑袋,谁也不知 道是谁先出来谁先见天日的。问母亲,她不说。不说就不说,反正我是大毛是哥 哥了。   做了哥哥,我当然得有一部分特权了。古时候的皇帝驾崩了,还是长子继位 呢。如果我爹那老白毛是皇上,他驾崩咽气儿了,就该我大毛当皇帝,而不是二 毛。我当了皇帝,第一件事就应该把二毛推出午门给斩了,省得他也坐我的宝座, 也锦衣玉食,跟个二皇上似的让我闹心。   说到这儿,我倒有了一个主意,就是想法儿把二毛给弄死了。就算弄不死, 也弄他个小脑萎缩大脑积水,叫他弱智了白痴了,叫他在我面前永远不是个对手, 逢赌必输。当然,这是绝密的,我自己拿脑子想想可以,说是万万不可说出口。 说出口了,我就完蛋了,就失去了正人君子的形象。而作为一个人,在商品经济 大潮席卷的时代,形象往往是十分重要的。比如我和二毛。如果我和二毛不是以 这种拼凑的形式出现在世人面前,那我们根本就不可能在登城有立足之地。   起了弄残废或者弄死二毛的思想根源在于杨小姐。杨小姐芳名杨玉晶,跟古 代的那个有名的贵妃杨玉环只差了一个字。玉晶,玉石一般晶莹剔透。这是一个 多么好的名字啊。它象征着纯洁无暇,象征着明澈高贵。这两个字安放在她身上 是最贴切不过了。   杨小姐有二十几岁了。到底是二十一还是二十二我没问。见了小姐不问芳龄 这是规矩。我大毛知书达理,自然是循规蹈矩的。但杨小姐比我年纪大一点点是 肯定的。不过看上去,她比我还年轻好几岁的样子。也就是很青春很纯情,人如 其名。   那天随马大宝来到登城,一看见她的芳影,我的心就像一根吉它弦被人拔动 了似的轰轰烈烈地响起来。我的脑海有一段时间成了一片空白。天,天哪!天底 下原来还有如此动人的女孩子呀!怎么以往的二十年,无论我如何地拼了命地挖 空心思瞑思苦想,也想不出世界上会有这么好的女孩子呢?看来一个人光关在屋 子里不行,关在屋子里闭门造车闭门造句,怎么跟得上时代雄纠纠气昂昂的步伐 呢?我真后悔没有早早骗过我那年幼无知的弟弟虎生,早早走出象牙之塔。   我的心弦被拔动时,二毛的心弦也被拔动了。这我当时就知道了。我们共用 着一颗心脏,二毛的心思当然逃脱不了我的眼睛。我相信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时, 二毛的脑海里也不 会有什么东西存在。握住杨小姐的小手那会儿,感觉在我的 心目中是那么的美好,美妙不可言传。   不过,我大毛可不是个毛手毛脚的毛头小子。我掂得起孰轻孰重孰急孰缓。 我不可能立即表达什么。我应该先挣到一笔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本来就是一个至 理名言,而改成有钱能使磨推鬼,则就更入木了十七分。我是说,如果没有坚实 的经济基础做后盾,就算我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勇气。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甭 说沉鱼落雁的杨小姐,就是个半老徐娘,她也只会朝你翻白眼珠子。所以当务之 急是要手里握了一大把金钱。   二毛对杨小姐的感情是步了我的后尘的。这让我恼火。我怎么可能不恼火呢? 我和二毛是亲兄弟,共用一个身体,形同一人。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兄弟之妻 难道就可以欺了吗?虽说现在一切都还在不明白的蒙昧状态,但等我有了纸币, 成了款爷,豪气干云一掷千金吆五喝六前呼后拥,那时杨小姐嫁我大毛,还不是 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儿?而你二毛毛二,作为一个杨玉晶的小叔子,自然应该 谨慎卑谦礼敬有加才是。老嫂比母么!你动心,你对杨玉晶产生感情,这是哪门 子的事儿?这不是兄弟情仇吗?这不是窝里斗吗?有本事,你可以去追追朱小姐、 胡小姐、吕小姐、骆小姐什么的。天底下的树多得很,干嘛非得和我在一棵树上 吊死?   不过,具有良好的自制能力是我大毛的显著特点之一。我不会因小失大,最 终连小也失去了。我不动声色,不去和二毛斤斤计较。尽管我们之间的裂痕已经 存在了,但我却装作没有存在的样子,联合二毛和马大宝讨价还价,又联袂上台 演出节目,把大批扣外观众吸引过来,把他们的兜儿里的各种货币大把大把地捞 取过来。日积月累,我正一步一步地走进富翁的行列。   这段时间,我常常见到杨小姐。每一回,我都忍不住想向她表达一下我积累 的爱情。我不用心想杨小姐,我用脑子。二毛在这方面颇为欠缺。他想什么时心 脑并用,因此我对他的心思了解得清清楚楚。而一见到杨,二毛就两眼放光,口 眼歪斜,耳朵乱晃,心潮汹涌澎湃,像是螳螂见了蝉,黄雀见了螳螂,弹丸见了 黄雀,弹弓见了弹丸,人见了弹弓。   二毛一这么,我就在一边暗暗冷笑,觉得二毛真有几分癞蛤蟆妄图吃天鹅肉 的气概。也不撒泡尿照照他是谁。自己没有身体,就把头死皮赖脸地长到别人身 上的卑劣家伙。本来你就是个寄生虫,还梦想遭遇爱情呢,真是好笑到了极点。   二毛的丑态还在于见了杨小姐,嘴里就不知不觉流出了口水,长长地拖扯着, 一副街头地痞无赖形象。让人见了脸红恶心没胃口,恨不得打他几个嘹亮的耳光。   9   我和二毛之间的公开冲突发生在参加演出一上月后的一天。起因是我们委托 杨小姐去代存一笔钱。那次的分红少了些,共有九点三万元。因为前几次都将零 头给了杨,这次自然也不会例外。我想都没想就说,“你存九万好啦。那三千就 送你购买一双鞋子啦。”   杨小姐刚走,屋里只剩下我们时,我听见二毛拿他的三角鼻孔哼了一声。二 毛说,“哼,你怎么想的当我不知道呢!这么百般讨好,也不看看你自己是谁。”   我一听就知道二毛是找碴儿来了。二毛找碴儿是早晚的事儿。只是我没想到 会是借这事儿找。不过,我还是压抑着心里的火气,和和气气地说,“二毛呀, 你别这么说好不好,我是大毛,是你哥。俗话说长兄比父老嫂比母,你知道我是 你哥就行啦。”   二毛又用鼻孔哼了一声,“长兄比父,你是说你是我爹啦?你是我爹还和我 争一个女人,传出去,看这个世界上的人会怎么笑话你。爹争儿子的女人,这叫 扒灰你知不知道?”   二毛这么说我可受不了。他分明是要置我于不义之地呀。古时候最著名的扒 灰高手是一个皇帝,叫李什么基。他扒了儿媳去做他自己的贵妃,叫天下的人笑 话了一千好几百年。到这会儿还有人笑话他呢!二毛不学无术,其用心却可谓毒 辣也。我只觉得一股火气从腹中生成上升,直冲脑门儿。我斜了二毛一眼,见他 脸上竟然摆弄出一副愤愤不平的表情,好象我大毛真是个不仁不义的扒灰客了。   二毛显然是别有用心。他是想激怒了我他好从中渔利呢。或者一怒之下我打 了他,他就可以赖我一家伙了。或者一怒之下我把李小姐转让出去,他就可以明 媒正娶了。我揣摩到了二毛的心思,反倒平静了下来。我说,“二毛弟呀,你这 么说话真是太伤了你大毛哥哥我的心了。首先长兄比父只是一个比喻。比喻是个 什么你知道吧?比喻就是比喻,比喻不是真的。你我还是兄弟关系。平等的,我 兄你弟。这是一。二者那杨、杨玉晶也不是你老婆是不是?你和她,八字还没半 撇儿呢,就妄称她是你老婆,还让我扒了灰。这岂不是亵渎了人家杨……的人格 和感情?三呢,民间明文规定,兄长不娶亲,做弟弟的就没有娶亲的资格。我都 还没媳妇儿,你急个什么?等我结了婚,入了洞房,你再找你的心上人也不迟。 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连这你都不懂,还牛逼呢。”   二毛白了我一眼,“谁是哥谁是弟,连生咱的人都弄不清楚,你还说什么你 是哥?没准儿我才是哥呢!”   这一点难不住我。我笑笑说,“不信没关系。咱们再比比看,谁大谁是哥。”   二毛还是不服,“有多少弟弟长得又高又大,哥哥长得又瘦又小。像古时的 好汉武二郎和他哥哥武大郎。要论个儿,该人家武松是哥。可偏偏武大郎是哥。 武松急得脸上生痱子也不行。”   二毛简直是在强词夺理了。我不理会他,摸出一支红塔山来吸。刚吸了一口 二毛就叫起来,“你别吸你的臭烟。你吸烟,薰得可是我们两个的肺。到时候弄 不好,得了什么肺气肿癌症的,我还得跟着你一起疼。死的话,我还得跟着你一 起死。知道不知道,你这叫谋害别人的性命!”   我可是真火儿了,尽力猛吸一口烟在肚子里,让满肠满肺都苦辣辣的一团。 之后,我冷笑了一声,“你寄生到我的身体上也有二十年了。你这么不自觉我都 没怪你,也没赶你走开。要是你瞅着我这个当哥哥的心里不舒服,怕我谋害了你 宝贵的性命,你就自己另找地方寄存好了。反正我又没主动邀请你来。”   二毛也冷笑了几声,嚷道,“你说身体是你一个人的,你拿出强有力的证据 来证明呀?你这么自私贪婪好色,你还肯让我白占你便宜?我早看出来了,你蛇 蝎一样的狼心狗肺,是妄图独吞了胜利果实呀!告诉你大毛毛一,没门儿。军功 章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吵了一会儿也没见分晓。门外的保镖听了推门进来。他们觉得奇怪,好好的 一对兄弟争吵个什么?我怕家丑外扬了,就住了嘴。二毛也住了嘴。我们装出屁 事儿也没有的表情给他们看,可心里又都愤愤不平呢。等保镖出了门我们再吵, 不知不觉就把声音压低了。当然争吵也不是结果。最后,我们决定问问杨玉晶杨 小姐,问问她是怎么想的。我就不信她能看上二毛那小无赖。   10   杨小姐这一次来送存折迟了些。也许并不迟,而是我们觉得迟了。当然杨小 姐是必须来的。她一进门我就问她,“玉晶,你说我可爱吗”   二毛也说,“玉晶小姐,你说我可爱吗?”   杨小姐吃了一惊的样子,看看我,又看看二毛。她点点头说,“可爱,当然 可爱了。”   杨小姐说得很笼统。我不满意她这样的回答,“你说我和二毛,我们两个谁 更可爱?”   二毛说,“你说我和大毛谁更可爱?”   杨小姐望着我们,忽然嗤地一笑,“这个问题可不太好回答。你们都可爱。 到底谁更可爱……哎呀,你们叫我想一想吧。”   二毛这时压低声音,悄悄说,“玉晶呀,大毛毛病可多了。晚上睡觉,他又 是打呼噜又是磨牙。弄得别人连觉都睡不好。”   对于二毛的人身攻击,我自然得还以颜色。我也不客气地说,“二毛他从小 就不刷牙。他口臭,喘一口气都能把人臭个半死。”   二毛说,“大毛他花心,见了女孩子恨不得立刻就上去强奸。”   我说,“二毛他有窥阴癖,一到街上总是往女厕所里钻。”   二毛说,“大毛他有神经官能症,说他自己是从二一零五年过来的。二一零 五年,到现在还有一百零五年呢。到那时,大毛他还不成灰了?听听,这样的人 也配可爱两个字?”   我说,“二毛他心律不齐胃溃疡,而且还患有世纪杀手艾滋病。这样的人弄 不好明天就得住院,还会可爱?”   我们的相互攻击换回来的是杨小姐连篇累牍的笑。差一点儿她就笑倒在地上 了。我赶快伸手去扶她。看见二毛想趁机把他的臭嘴往杨小姐的香腮上贴,一急, 尽力把身体往外一扯,才没让他得逞了。我想亲亲她,借以表达的内心火辣辣的 爱情,可狗日的二毛硬是别着不让我做。   笑得精疲力竭的杨小姐不笑了后,说是自己得回去想一想,好好地认真地公 正地想想,我们到底谁更可爱。   我说,“你回去不用那么费事一想,你就知道大毛是最可爱了。这个世界上 要是我大毛还不可爱,哪里还会有可爱的人呢?”   弱智的二毛鹦鹉学舌地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仅仅只把大毛换成了二毛,弄 得我十分恶心,真想把他的脑袋给拧下来当足球踢。二毛的脑袋圆鼓鼓的,踢起 来一定会比足球还像足球。   11   第二天杨小姐在我们中场休息时来了。她的脸红朴朴的,像是刚喝了几杯金 奖白兰地。她进门望望我又瞅瞅二毛,轻轻说,“我回去彻夜不眠,思考了整整 一个夜晚,觉得你们俩一样可爱。至于到底谁更可爱 么,一样的更可爱。你们 不是才二十岁青春年华吗?只要你们好好工作,树立起一颗积极向上的心,为公 司和你们创造出一笔宝贵的财富,将来、将来我就……嫁给……你们俩……”   我急急忙忙打断她的话,“那可不行。一马不能双跨,一女不嫁二夫。这是 古训。你怎么可以同时嫁给两个人呢?”   二毛那弱智也表示不同意,说那么不好,那么会伤透了他一颗红心的。   杨小姐吃地一笑,眉眼生花,“那是对别的男人说的,对你们可就另当别论 了。昨夜风疏雨骤,我顺便地思考了一下这方面的问题。你们兄弟虽说是兄弟, 可也共用着一个身体不是?男人和女人结婚,不就主要是在一起亲亲热热,做 做……爱什么的吗?你们用一个身体一个……,得到的享受是共同的,怎么还分 你我呀?是不是?”   我对杨小姐的说法持有异议。我说,“爱情主要是感情方面的事情,其次才 是感官上的体验。我和二毛用的不是一个头脑,不具有同一个思想,所拥有的感 情也不是一回事。我有自己的感情世界,二毛也应该拥有他自己的感情世界。感 情是排他的。虽说二毛他妄图与我争风吃醋,但作为你,一个个体女性,你必须 择一而嫁。否则,你一个人嫁了两个男人,那我们不都成了乌龟王八了?”   杨小姐想了想,又吃地一笑,“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嫁给了你大毛,他二毛 还得另娶一个女孩子做妻子?”   我点点头,“那当然。我娶了妻子是我的事儿,他娶是他的事儿。这属于伦 理道德方面的问题,含糊不得。要是含糊了,咱几千年的传统美德就完蛋了。”   杨小姐如听天书一般。过了一会儿她叫起来,“天呐,娶两个女人……那你 们怎么睡觉?一张床,你们躺在中间,一边搂着一个女孩子。你们的身体先和一 个女孩子亲热做爱,再和另上个女孩子亲热做爱。这场面,一想起来……一想起 来就让人的身上发麻……”   我想想,好象也有些问题不好解决。不过我不承认那是件让人身体发麻的事 情。我笑笑说,“那有什么。爱情是每个人私有的,是专利,是不能分享的。只 要爱情,也就是感情方面没有障碍,剩下的只不过是技术上的问题。马上就到二 十一世纪了,科学在飞速发展,技术当然不会成为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   杨小姐说,“技术,技术就是你们一个男人的身体对付两个女孩子的身体? 我可有些接受不了。”   听说杨小姐有些接受不了,我有些失望,二毛他也有些失望。我们的脸上都 表现出了这种失望。这种失望像雨后的青苔,生长得很快。等它们长满我和二毛 的脸皮的时候,杨小姐忽然又充满魅力地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她说,“好了大毛二毛,甭想那么多。只要我们共同努力,相信 不久的将来肯定会解决了这个技术性的问题。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么。只要 你们记着我杨玉晶爱你们,将来肯定会……嫁你们中的一个就成了。”   她握着我们的一只手轻轻晃了一会儿,眼里脉脉地流动着一团光晕,“好好 工作是我们上前最重要的事情。事业有成、财源滚滚,生活蒸蒸日上。那时,还 愁没有幸福的爱情翩翩光临吗?”   杨小姐的确很聪明。她不拒绝我们中的某一个,也不说明她最喜欢哪一个。 她是给我和二毛相同的希望。我明白她的想法。不过我确实也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希望有一天她能做出明确的选择,嫁给我。   我想她会嫁给我的。我知道二毛的想法和我的刚好相反。当然这也是比较正 常的。否则的话,我也就不必动那个念头了。   12   除掉二毛的念头是什么时候生出来的我已经忘记了。二毛成了我情感道路上 的障碍,这一点已被证实了。从眼前的局面来看,我和二毛成功的概率各占二分 之一。而一旦杨小姐选择了二毛,那对我心灵的打击和伤害将是无比惨重的。我 将无法承受。   作为道义上的兄长,在别的方面,我可以忍让一些,可以让二毛占占便宜。 但感情这个东西是复杂的,是不能与人共享的。因为共享的结果只能造成共同的 伤害。与其同归于尽,倒不如想方设法保全了自己。   在前面的二十年里,我和二毛虽说相依为命,共同生活在一个人文环境里, 但由于思想基础的差异,包括性格上的差异,我比较喜欢学习,二毛则喜欢胡思 乱想。这样日积月累下来,我的涵养和从书本上得来的文化知识,都大大超过了 二毛。也就是说,我的整体水平要比二毛高出几倍来。比如写字读文章什么的, 二毛只能望我项背。二毛差不多就是一个有点儿小聪明的,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 小混混。二毛那时对未来的生活十分绝望,以为学习了社会文化知识也毫无用武 之地。反正让狠心肠的父母用一把无情的铁锁给锁在布满铁栅的屋子里,学习了 也是白学习。再说,有大毛一个学习就行了。万一用得上知识,一个知识渊博, 一个头脑灵活,相辅相承,还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现在,到了知识就是力量的时候,二毛就显示出他思想和学识上的苍白。他 不是胡言乱语就是鹦鹉学舌。他对杨小姐那份所谓的爱情,在我看来,也不过是 生理上的冲动,就像一个十恶不赦的流氓色狼面对着任何一个美丽如花的青春少 女……   那不是爱情,那是对爱情的残酷绞杀和无情亵渎。   我当然不能容忍他这样。   二毛根本就想不到我已经对他动了杀机。或者说他料不到我暗藏了杀机,试 图寻找机会把他给铲除掉了。当然,一旦真这样做,我也会感到痛苦的。虽说这 叫正义占胜了邪恶,但毕竟我们是相依为命了二十年的亲生兄弟。可是,留着他, 结果也很不美妙。万一什么时候他起了歹心,真的强暴了冰清玉洁的杨小姐,那 我这个当哥哥的可是百死不足以弥补这人间最巨大的憾事了。   要除掉二毛也是相当艰难的。在我们中间,只有头部组织是属于我们各自的, 其它肢体则处于我们共同支配的位置。也就是说,当我下达命令让我的双手去扼 住二毛的喉咙时,说不上二毛也会命令这双手来扼住我的喉咙。要不然这双手就 会在双重命令中不知所措一事无成,反而很容易就暴露了我的动机,使二毛有了 提防。   所以,一是得想出一个高超绝妙的办法;二是得寻找一个大好的机会;三还 得具有杀手般的情怀;四呢,必须利用高科技手段。这四点缺一不可。倘若缺了 一点,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基于此,我不能急,得慢慢来。   按照合同规定,我们照常登台演出。勾心斗角是免不了的,争相献杨小姐的 媚也是自然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上台演出。而演出也并不妨碍我思考除掉二毛 的办法。   登城是个风景旅游城市,人来人往的很多,加上马大宝宣传得力,财源自然 滚滚不竭,而我们的存折也像雪片一样,每周一张,每周一张。不过,自从对杨 小姐那事公开后,存折就变成每周两张了。也就是我和二毛分帐了,每人各得二 成,分别存入银行。以前的存折也二一添作五地分了。我的装在左边兜儿里,二 毛的装在右边兜儿里。这是闲话。   进入秋风萧瑟的十月后,随着旅游淡季的到来,我们的生意也受到了影响。 马大宝很急,和我们商量着要去外地做巡回演出。对这个二毛没有多少热情。开 始我也打算拒绝。天气越来越冷了,正好顺势停一停,休整一下,还可以像凯旋 的将军一样回家风光一趟,见见我的父老乡亲,把明晃晃的钱票子从银行里提出 一部分,往我那头发花白的父母二老眼前一甩,牛逼哄哄地说声这是二十万,你 们看着用吧!那场面想起来,要多牛有多牛。   但是,另外一个念头又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二毛刚表示不去,我立即点点 头说,“可以考虑。不过么,为了增加演出的质量,杨小姐可得随团行动。”   马大宝没做什么犹豫,一口答应了下来,并且笑嘻嘻地说,“听说你们二位 都看上杨小姐了。杨小姐是登城十大美人之首,美貌如花直比西施人见人爱。你 们二位眼光不俗出类拔萃。能与你们喜结良缘,也是杨小姐她三生有幸,一千二 百年修来的福份是不是?”   我打断马大宝的话,“不是和我们,是和我,大毛。”   二毛也不甘示弱,也说了这么一句,只不过把大毛换成了二毛。   马还是笑嘻嘻的一副表情,“一样的,一样的,反正是一个鸡巴对一个逼, 舒服也是你们两个舒服啦。”   马大宝的话说得粗俗不堪,如同他那张嘴刚从厕所里打捞出来的一样。我不 爱听,当然也不好和他翻脸。公正地说,马的话也不是毫无道理。但那是建立在 感官的基础上。就像一个人嫖娼。可嫖娼不是爱情,只是一种交换。尽管也舒服, 但那是浅层次的,不能抵达灵魂深处的。马把这个混成一团了,这使我从中看出 了他人格上的大缺陷。是的,从那一刻起我就瞧不起他了。而自从和我们合作后, 他也财大气粗起来,置了车,升了登城政协常委不说,据说还准备换老婆了。   这些都是闲言碎语,不说也罢。我和二毛的关系,发展到今天,表面上和过 去没什么不同,暗地里却是拧着一股劲儿,像一对扳手腕子的对手,都在寻找机 会扳倒对方,使自己出人头地。但我相信这样的机会只属于我大毛。况且这次去 外地演出,不正是我等待已久的好时机么?   13   我们第一站去了青城,准备从那儿去潍城,之后转去省城,直逼京城。   和登城一样,青城也是个海边城市,但却比登城大出了不止十倍。登城充其 量不过是个县级小城,青城却是个副省级的大城市。其规模气度,以及人文地理, 都是登城所无法比拟的。   我之所以重点介绍一下青城,是因为对我来说,青城是一座十分重要的城市。 它将从根本上改变我的命运。   到青城演出之前,我和马大宝讲好了,可以寻一个大场子,但每天的演出不 能超过四场。换句话说,白天演出,晚上休息。否则,我将耍耍大牌明星脾气— —罢演。至于二毛想单独演出,那就叫二毛单独一个脑袋登台好了。我知道最近 二毛变得懒散了。人一有钱就变坏,这话没错儿。二毛当然就随了我说。我还提 了一个条件,每天演出完毕后,当场兑现分成,要现金。我们也想尝尝怀揣人民 币而不是存折的滋味儿。马大宝也无法制止大牌明星的脾气,只能答应下来。   演出团住的是一家不很高档的旅馆。我和二毛住二楼的一个单间。马大宝和 杨小姐也分别住一个单间。这次出去的人大约有十来个。马总杨小姐、我和二毛, 加上两个保镖,另外还有几个玩杂耍的。杂耍是我们上场前的小节目,根本没有 任何新鲜感可言。而我和二毛才是真正的主角。就像一个大牌歌星混迹于某个名 不见经传的小歌舞团走穴一样,我们放个屁,地都得晃三晃;我们咳嗽一声,全 团的人都得感冒了。一句话,我们是团里的爷。   爷当然得住最好的房间,得更舒服一些。这是常识,没人反对。而我们的优 势是天生的,是父母二老给的,别人眼红也是白眼红。   头一天我们就轰动了,上千个座位的大场子始终是满满的。四场下来,毛收 入就是十多万,扣除场租等各种费用,还有七万块。二七一十四,我和二毛各分 得了一万四千块,一百块一张的厚厚一沓。揣它们进怀里,那感觉就是不一样。   二毛也很得意,他摆弄着张张都有水印金属线的人民币说,“妈妈的,以后 再也不要狗日的存折了。”   快临近了末日的二毛这么得意洋洋,我有些看不过去,“钱多了你可得买个 密码箱子拎着。省得万一你自个儿弄丢了怨上别人。”   二毛白我一眼,“买就买。明儿我就让玉晶给我买一只天天拎着。”   听他叫玉晶叫得那个亲,跟叫自己人似的,一股火气就上来了。我说,“你 买归买,我可不给你拎着。”   二毛说,“谁稀罕用你拎。我又不是没长手。”   我们为此吵了一架。吵时我们是在自己房间里,关了门,别人听不见。当然 是吃了晚饭后。结果是谁也没占了便宜也没吃亏。而且我喜欢二毛和我吵。二毛 快完蛋了,吵一回少一回。吵吧。吵了,以后好留个念想。好歹在一起生活了二 十年,多少还有几分感情不是?   看了一会儿电视,二毛忽然很烦燥的样子。他想站起来往外走,我则想看看 电视剧。僵持了一会儿二毛说,“大毛,咱们出去看看吧。我很想看看玉晶。不 知怎么了,我忽然有了这么个念头,觉得再不看看她,这一辈子就再也见不着 了……”   我的心突地一跳。我知道二毛这叫预感。他是预感到他马上就要与……长辞 了。……我有些可怜他了,点点头,“行,我就答应你一回。不过以后有什么事, 你也得答应我一回。”   二毛说,“只要你不叫我把玉晶让出来就行。”   我们推开门刚走出去,两个保镖就围了上来,问我们上哪儿去,说是老板吩 咐了,不能出去。说是外边有狗呢。   我冲他俩笑笑说,“我们不出大门。我们是想和杨小姐商谈一项事宜。”   二毛也聪明了,“我是托杨小姐代我买一只密码箱子呢。”   两个保镖这才不拦了。不过他们都跟在我们身后。我们敲开杨小姐下榻的房 间的门进去了,他们则守在门外,严肃认真地守护着,很有几分职业道德。   马大宝也在杨小姐的房间里,好象在谈什么工作。开门时杨小姐有些不好意 思的样子。见了她,二毛的眼圈一红,叫了声玉晶,泪水就出来了。   杨小姐吃了一惊,“二毛,你怎么了?”   二毛望着杨小姐。他没去擦眼泪,而是让它们更加肆无忌惮地往下流,一直 流到衣服上。他就这么泪流满面地说,“我没怎么了,就是想看看你。我心里很 想念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岁月无情日月穿梭,看你一眼,我就心满意足 了……”   杨小姐被二毛深深打动了似的,她个出一只纤纤素手,竟然替二毛擦起了眼 泪。她的手在二毛的脸上,我感到了一股刺骨的伤痛。我惊呆了,一时不知所措 了。好在这时马大宝扯过一块毛巾塞在杨小姐手里,才使杨小姐的手有了替代。   擦净了二毛的泪水,杨小姐眼里亮亮的,似乎也有了泪。她轻轻说,“好了 二毛,别太伤感了。秋天是一个容易伤感的季节,花溅泪鸟惊心。古诗这么写也 有道理。你看看大毛,他就没有你这么伤感。幸福的光环迟早要降临的。只要你 勤奋努力,积极上进,我……”   杨小姐迟疑了一下,望望我,又说,“我迟早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回到我们下榻的房间,二毛又恢复了他得意的表情。他伸出右手抚摸自 己的脸,才一会儿就嗤地一声笑了,“大毛,这一次你看见了吧?你明白玉晶她 心里到底有谁了吧?她那么柔软的手亲自给我擦泪了。啊,多么美好的感受啊。 大毛,你乖乖服输了吧。和我二毛争,也不看看你自己。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不 见棺材你不落泪啦!”   阴谋!   我这才知道二毛刚才的行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阴谋。他是在演一出戏,是在 用阴谋来攫取杨小姐的同情,进而攫取她的一颗美丽纯洁的芳心啊!   真是太阴险了。   连我都没料到,二毛会玩这么阴险的花招,会把学识渊博的我都给蒙骗了。 我的脑海里一片冰凉。我明白,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必须马上下手了。   我听见我的牙齿在我的嘴里咯咯作响。我的鼻孔里冒出两股杀气。妈妈的二 毛,你小子见鬼去吧!   14   我和二毛在床上躺着,屋里没亮灯。估计时间在晚上十点以后了。我打算等 二毛睡了再采取行动。可二毛不睡,眼睛睁得大大的,还沉浸在他阴谋得逞的兴 奋中。   这样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了,“二毛呀,咱们和解吧,别再这样你争我夺 下去了,弄不好咱们会两败俱伤的。”   二毛拿他的鼻孔哼了两声说,“除非你不再和我争玉晶了。”   我弄出一副仗义疏财的豪爽口气说,“行,我就不和你争了。谁让咱们是亲 兄弟呢?”   二毛有些惊喜,“真的?大毛你说的是真话?”   尽管是在骗二毛,我的心里还是疼了一下。我说,“是真心。这样耗下去, 我担心再过一百年也不会有结果。再过一百年就是二一零零年了,咱们也不知死 了多少年了,就是杨小姐也是年老色衰,死了多少年了。与其这样,还不如把她 让给你,我再去找别人……”   二毛说,“你不是真心的。刚才我觉得心里疼了一下。”   我苦笑笑说,“我这叫忍痛割爱。忍痛割爱么,心里当然是得疼一下的。”   二毛相信了,“大毛,咱这就去告诉玉晶,明天我和她就举行订亲仪式,争 取春节前就把婚结了。”   我又笑了一下说,“你急什么?正式向她求爱,你手里得执一束红玟瑰。红 玟瑰象征着水到渠成的人间爱情,你手里有什么?”   二毛有些泄气了,“大毛,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故意沉吟了一会儿才说,“你可以到外边的花店里买呀。你又不是没有 钱。”   二毛说,“钱是有。可那几个狗屎似的保镖不让咱出去。”   我暗自笑笑。二毛他上钩了。我说,“你可以从窗户爬出去呀。再说,咱们 来青城一趟也不容易,趁机出去逛逛夜市也是我朝思暮想的一块心病。”   二毛很兴奋的样子。不过转眼他又灰了半条肠子,“咱怎么爬下去呀。又不 是住一楼。”   “二楼也不是万丈高楼。我备了根绳子,咱们栓暖气管上往下溜,保证有惊 无险。”   行动起来就容易多了。我们反锁了门,也不开灯,打开窗户,战战惊惊就溜 了下去。脚踏实地后我说,“咱这么出去让人见了挺麻烦的。是不是得想个法 儿?”   “想个法儿?什么法儿?”   “就是拿个布袋先套了你,就露我一个出来。这样别人就不会疑心了。”   二毛有些不愿意,“你这么一套,我不就白出来了吗?”   “别忘了二毛,杨玉晶我都不和你争了,让我逛逛有什么呢?就凭我的实力, 真要和你争,你也未必能顺顺当当得了手。玟瑰我替你买。一回去,你不就可以 手持鲜花向你的心上人求婚了?”   这是二毛最痒痒的地方。我一伸手,二毛就软软的了,就忙不迭地答应。我 掏出一只事先准备好的布袋套住了二毛,伸手轻轻搂住了他。这样看上去,二毛 就像我肩上扛着的一个东西。比如西瓜足球什么的。   二毛在布袋里说,“大毛,你可不能反悔。”   我嘴上说不反悔,心里却在窃笑二毛,死到临头了还这么斤斤计较呢。觉得 二毛毕竟不学无术,真真实实的一个天底下头号傻瓜。   溜出那个设施不全的旅馆,来到灯光杂乱的大街上,胡乱走了一会儿,见了 一个小鲜花店,随便买了一束花让右手握着又走。布袋套住了二毛,果然没有人 注意我们。   又走了一会儿,迎面碰上一爿个体诊所。我平静了一下,慢慢走进去。里面 没别人,就一个妇女坐在那里一脸麻木。看见我,她的麻木减少了一些,问我买 什么。   我问了声有乙醚吗?   妇女脸上的麻木又退下去三分,她有些奇怪地问我买那个做什么。   我摊开双手,做了个轻松愉快的动作,“买回去欣赏啦。听说好好玩啦。”   妇女说,“这个不随便卖的。”   我拿花的手搂住二毛,另一只手摸出两张一百元的票子往她眼前一顺,笑嘻 嘻地说,“你看我这副肩扛西瓜不胜其力的书生形象,像个无恶不做的家伙吗?”   妇女看见那两张活生生的人民币,脸上剩余的六分麻木全部退了下去。她抄 起人民币,对着灯光,逐一检验一番,飞快揣进怀里,嗤嗤笑着说,“是不像。”   之后,她给了我一个小小的瓶子。   之后,我拎起瓶子走出门去了。我是哼着一支与抗日有关的小曲儿出去的。 开头一句是“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我经常在台上哼唱,不知不觉就出口 了。   我是把二毛比作鬼子了。我呢?是一条拎着大刀的英雄好汉。   这个比喻十分恰当。只可惜二毛不懂。当然,他不应该懂。   15   街上的行人不多。都晚上有十一点了,行人自然不会多。我身心轻松地步行 在林荫道上,小曲儿哼得神采飞扬造诣颇深。二毛在布袋里迷迷糊糊问我乙醚是 什么。我漫不经心地说,“乙醚是一种从法兰西进口的香水儿,味道特别好闻。 我是为你买的。你向杨小姐求婚时洒上一点儿,杨小姐肯定就会纸醉金迷情不自 禁束手就擒了。”   我扯下二毛头上的布袋,把瓶盖打开,“你闻闻就知道这是一种多么美好的 香水儿了。”   二毛毫无防备地闻了闻,结果他昏迷了过去。乙醚是一种麻醉剂。这一点我 知道。二毛不学无术,他怎么会知道?这就是知识的力量所在了。   我把瓶盖盖好,揣进兜儿里,把二毛重新套回布袋里,在他的头上拍了拍, 伸手拦了一个的,告诉司机去市立人民医院。司机隔着防护罩看了我一眼,我冲 着他文明地笑笑说,“我是去给一位病友送西瓜呢。他忽然馋西瓜了,呼我送一 只去。恭敬不如从命啦。”   读者,现在大约你已经知道我想做什么了吧?反正二毛他已处于麻醉后的昏 迷状态,我就是说出来也无妨。我是想去医院请医德高尚又偏爱红包的大夫主刀, 把二毛从我的身体上切割下来,把这个寄生在我身体上长达二十年的寄生虫给摘 除了。当然,如果哪个年轻人需要做头颅移植的话,我可以把二毛免费奉献出来。   当二毛这个寄生虫离开我的身体后,我就可以向玉晶小姐正式求婚了。那束 红玟瑰正好为我所用。没了竞争对手,玉晶小姐自然非我大毛莫属了。我很高兴。 我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地到达幸福的彼岸了。   不过,面对已近在眼前唾手可及的爱情,我忽然有些可怜起二毛来了。为了 一个女孩子,这样残忍地做是不是太没人格了?况且,这叫图色害命啊。而害的 又恰恰是我亲生弟弟的性命。尽管他不道德,把自己寄生到我身上来了,可这也 罪不该死呀。   另外,一旦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出现在杨小姐面前,她会怎么样表现呢?是惊 喜莫名,还是怒火万丈?一个残忍地杀害了自己亲弟弟的人,他会得到真正的爱 情吗?   我不知道。   车子到达市立人民医院,我甩给司机一张钱下车,走到医院大院后,我真的 犹豫了。祸害了自己亲生的兄弟且不去说,我个人的价值,我对这个眼花缭乱五 音不全的世界的价值体现在哪里?同样,我在杨小姐眼里的价值体现在什么地方? 难道仅仅因为我是我,我是大毛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我存在的价值,我在他们眼里的价值,体现在我和二毛共同的身上。也就是 体现在“我们”上面。“我们”是一个复数,而那个“我”只是一个单数。一点 也不错,假如我把二毛清除掉,把“我们”变成了“我”,那么,这一切的一切 都将不复存在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妈妈的,原来是这样!我枉自聪明,竟然差一点儿就忘记了这至关重要的致 命的核儿。   我感到手心冒汗,头脑滚烫。我急忙转过身,像逃自己的性命一样逃出了那 座地狱般的医院。   回到住处,扯着绳子爬进房间,二毛还没有醒过来。我已经决定不再利用各 种手段谋杀二毛了。除了那种存在于价值上的利害关系以外,我更参悟到了一种 亲情。二毛再和我过不去,他也是我的亲弟弟呀!身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 思亲。还有什么比亲情更重要呢?   让我把“我”变回到“我们”上来吧!“我们”这两个字,听着就是比“我” 有力量。   16   真正重新成为“我们”,还缘于另外一件事。应该说是这件事,才使我们从 根本上改变了勾心斗角的状态,实现了空前的团结。   那天从外边回来,大约是夜里一点。将近两点,二毛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二 毛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更不知道他从鬼门关前走了一回。他只是埋怨那 香水儿,说是一点儿也不香。二毛的埋怨使我不敢回答。二毛又说,“大毛,你 说玉晶她会喜欢这种香水吗?”   我没睡。不过为了逃避二毛的追问,我只能装睡了,而且还打了几个呼噜。 二毛没人应答,很无趣,就坐起来开了灯。   灯一亮,二毛就看见了放置在一边的那束鲜花。这使他想起了我答应过的事 情。二毛马上来了兴致。他迅速下了地,穿上鞋子外套。大约为了美观,他还顺 便为我梳理了一下头发,弄得我痒痒的。   之后,二毛拿起花束,轻轻打开门。   我知道二毛是迫不及待地去向杨小姐求婚了。这个傻二毛,都半夜快两点了 你还求个什么婚?再说门外的两个保镖也不好对付呀。   果然二毛让人给挡回来了。那两个保镖夜里轮流值班。一个躺在门外临时搭 起来的床了打盹儿,一个双臂抱怀,一对眼珠子瞪得像乒乓球。   被挡回来的二毛很沮丧,在床下团团转。转了一会儿二毛说,“大毛,大毛 你醒醒。大毛,你别贪睡了。”   我没吱声儿。一方面为自己出门前做的承诺后悔,一边又暗暗笑二毛的傻。 二毛叫了几回无效,竟伸了手扯我的耳朵。让人扯了耳朵再不醒就不对劲儿了, 我只好装作刚刚醒过来的样子说,“二毛你胡闹什么。想不想让人睡觉了?天亮 了还得赶场子呢。”   二毛说,“大毛你帮帮我。我忽然想见玉晶。刚才我做了一个梦,看见一个 人正在掐她的脖子,掐得她直翻白眼儿……”   我嗤嗤一笑,“得了吧二毛,你又弄玄的。你直说去献花不就得了?跟我来 这一套,日的,没劲。”   二毛有些尴尬,嘿嘿笑。   我又说,“其实你直说就是了。能帮我就帮帮你。你就是去找杨小姐睡觉, 我也会帮你完成宿愿的。我是谁?我是一知识性人才么。”   二毛疑疑惑惑地看我,“大毛,你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吧?”   我笑了一声,“得,我是别有用心。我不管了,你自个儿去吧。”   二毛恳恳切切地叫了我一声哥,一下子叫软了我的心肠。我只好说,“我这 人有个毛病,就是心底无私天地宽。就算你去和杨……和杨那么……我也会闭着 眼睛,保证不干扰你们。”   二毛兴奋起来,“你可不许口是心非。”   我说不口是心非。我掏出小瓶来说,“你把这个给门外的人闻闻就成了。这 不是香水儿,是一种名叫乙醚的麻醉剂。”   二毛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怪不得我一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呢。”   迷那个值班的保镖没费什么力气。另一个休息的也在梦里闻了几鼻子。两个 彪形大汉像一对难兄难弟,双双疲软在一张床上。   我们来到杨小姐下榻的房间门口。刚想敲门,我们的心里忽然掠过一片不安。 我们预感到屋里除了杨小姐之外还有别人。我们齐心协力地感知了一下,觉得确 确实实有一个人和杨睡在一起。   我怔住了,二毛也怔住了。我们明白,当我们齐心协力地去感知某一件事物 的时候,我们得到的答案总是十分准确的。   怔了一会儿我想了一个主意。我们悄悄溜到服务台,取了房间的钥匙,轻轻 把那扇门打开了。   屋里亮着一盏低瓦灯。在昏昏黄黄的灯光里,我们看到了令我们悲恸欲绝的 一幕。我们看见一丝不挂的马大宝骑在同样一丝不挂的杨……身上,正不遗余力 地做着同一个动作,就是撞击撞击。他用他的身体撞击杨的身体。   当时我们的头脑轰地一声,像是有什么在里面一下子坍塌了。我们傻在那里。 是的,在那一刻,我们的心脏被一把锋利的寒光闪烁的手术刀深深地切割过去, 一时鲜血淋漓——原来我们同时深爱着的,几乎自相残杀一场的这个女人,竟然 是个……婊子!   傻了片刻我们扑上去,一把抓住马大宝女人式的长发恶狠狠地往后一拽,把 他像一片飘零的秋叶一样拽到地板上,弄出类似于摔破一只臭鸡蛋的声音。我们 冷笑着说,“好哇你们这对狗男女!你们竟敢如此亵渎我们纯洁无暇的情感世界, 把我们玩弄于掌股之中。我们饶不了你们!”   身上份量的骤然减轻,使杨……那狗女人吓了一跳,以为马是不翼而飞得道 成仙了呢。待看见我们愤怒的怒火熊熊燃烧,不由惊叫了一声。   马大宝的冲撞被突然中断,据说可能产生一种名叫“突然惊吓症”的心理疾 病。我们当时并不知道。但是看见在地板上缩成一团颤抖不已的马,我们还是认 定,这个人完蛋了。这个人从此就是一堆臭狗屎了。我们在他丑陋不堪的屁股上 踹了两脚,掏出瓶子让他闻闻就不再理会他了。我们把目光转向了杨……   我们说,“杨玉晶杨小姐,我们看错你了。我们把土坷垃当成了金子。原先 我们以为你是个多么冰清玉洁的女孩子,多么值得我们奋不顾身地去爱。可你却 像一条无耻的母狗一样,和这个肮脏龌龊卑鄙下流的狗男人姘在一起,使我们一 下子对这个世界都失去了如火般的信心,只剩下绝望、绝望……”   经过了最初的惊恐后,杨抓起一条毯子遮掩了还算美好的身体。我们相信她 美好 的身体下面掩盖着的是无比的肮脏。果然这时她冷笑了一声,说,“你们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谁?就凭你们这样的怪物,还想打动本小姐如花似玉的芳 心?做你们的三秋大梦去吧!我给你们笑脸,那是因为你们有利用价值,可以为 老板和我赚大钱。要不是这样,我还能忍着恶心对你们含情脉脉?……你们今天 撞上了,索性我就敞开来说说。我和大宝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事儿公司谁不 知道?你们却想癞蛤蟆吃天鹅肉。想想都好笑……”   我们紧紧盯住她。我们心里还残存了一份希望。我们问,“你说的是真的? 不是马大宝这狗日的利用职权,威胁你逼迫你,妄图从我们手中把你夺过去吧?”   杨一脸的不屑。这婊子说,“你们想想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说到底,你们 不过是一个怪物而已。如今,我还要说,你们是一个大傻逼!”   我们的目光依然紧紧咬住她。我咬牙切齿地说,“我真想强奸了你!”   二毛也说,“我真想强奸了你!”   我们发现她的脸色变了,变成了紫药水的颜色。那么难看。我笑了一下, “不过你脏了,我怕你脏了我们。再说,你根本就不是天鹅,我们也不是癞蛤 蟆!”   二毛重复了一遍我的话。我不讨厌二毛重复我了。我觉得这样说话也不错。   我在杨的脸上吐了一口痰,二毛也在她脸上吐了口。我们相互看了一眼。我 说,“我们走吧。”二毛也说,“我们走吧。”   我们就走了。   我们   17   和好如初的我们先乘车回到登城。我们把怀里的存折拢到一起去银行取款。 这几个月的辛勤工作,我们已经积累了一百多万的人民币。说起来也是百万富翁 了。一百万,差不多能把我们生活的那个小村庄买下来。这说明我们也没白混。 起码从此一家五口能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了,父母也不用飘着两头白发天天下 地劳动了。弄好了,我们还可以各自娶上一个贤惠的媳妇儿。   可是……我们怎么也不敢相信,当我们举着存折要取款时,银行里的那个一 脸怪相的小姐却说所有的存折都是失效的。原因是它们先后都挂失了。挂失之后, 钱又都被失主提走了。问是谁挂失的,回答是登城娱乐公司老板马大宝和秘书长 杨玉晶,“他们二人存上不久就挂失提取了。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小姐不知道我们知道。我们全明白了。马大宝这王八蛋一边按照合同分钱给 我们,指点我们委托杨玉晶那婊子存进银行,一边又背地里合谋据为已有。这个 人面兽心的东西,原来早就把我们给算计了。而在他卑鄙无耻地算计着我们的时 候,我们还以为他是个好人,还在台上不遗余力地为他们赚钱。   妈妈的马大宝!妈妈的杨玉晶!妈妈的登城娱乐公司!妈妈的……   我们在登城停顿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黎明就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为了做做 必要的掩饰,我们蒙住了二毛的头,只留下大毛一个在外面应付差事。听着周围 的乘客纷纷议论夜间登城娱乐公司失火的事儿,我们暗暗高兴。因为那把火是我 们放的,是我们对那个别人说很精彩的外面的世界的一次抗议。   这是惟一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   我们希望那个世界随着这场大火把我们给遗忘了。彻底地遗忘了,别留下什 么痕迹。   18   我们终于风尘仆仆地回到了我们的家乡。我们推开自己的家门时,看见了我 们的父亲和母亲,还有我们那个年幼无知的弟弟虎生。我们的父母像是又苍老了 几十岁。他们麻木在那里。花白的头发下,满脸都是愁云笼罩着的绝望。触目惊 心。   弟弟虎生首先发现了我们。他叫了我们一声,他说,“哥哥回来啦!”   我们的父母从麻木中醒转回来,有些不敢相信似的把还麻木着的目光投向我 们。接着他们同时叫了声大毛二毛,争先恐后地扑上来,把我们紧紧搂住了。我 们看见他们亮起来的目光里蓄满了泪水。一时间,我们的眼里也满腔了泪水。我 们叫了一声娘,又赶紧叫了一声爹。   我们一边流泪一边承认了我们不辞而别的错误。弟弟虎生因为私自放走了我 们,挨了父母不知多少次巴掌。弟弟说起来一脸的委屈,泪水也随着眼珠子转。 我们找寻到那把铁皮大锁递给父亲,我们说,“爹呀,锁给你,你再把我们锁起 来吧。我们再也不跑了。有个唱歌的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可外面的世界岂止是无奈呢?我们齐心协力,用两颗聪明非凡的脑袋想问题,还 是让人给坑了骗了,骗得欲哭无泪欲泣无声。父亲大人,你说我们还会不会跑 呢?”   我们的父亲瞅了瞅锁,把它奋力一扔扔到一边去。他老人家很哲学家地说, “你们的心跑了的时候,一把锁有什么用呢?你们的心不跑,就是人跑子又有什 么关系呢?不锁了,再也不锁了。你们是人,就像人一样好好地生活吧。儿子 们!”   看来父亲没喝酒。他的眼里没冒血,不红。我们把带回来的几瓶好酒和几条 好烟送给了父亲,又送给母亲和弟弟虎生各自一大包礼品。我们没告诉他们我们 曾经赚了一百多万块钱。不过我们把身上剩下的钱都交给了母亲。尽管只是剩下 的钱,却还是让她老人家吃了一惊。她半辈子也没见到过这么多花花绿绿的人民 币。   那是外边花花绿绿的世界留给我们的碎片,那也是我们曾经闯荡过世界的一 点证明。   当然,它们最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可对已经回到自己温暖的小家里来的我 们来说,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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