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别问我是谁 废物点心 一 我是个早熟的女人。这是个耸人听闻的说法。人们提到早熟,总把它和男女之事联 系在一起,我没有和任何男人有过形体上的亲近,但是我知道,我是个女人,很早 就是,所以不愿意大言不惭地把自己叫“女孩”或者“女生”。有些人一生下来就 苍老了,我想我是那种人,尽管外表很幼稚,喜欢穿圆领的衣裳,扎两根撅辫,笑 起来有点傻。 我母亲是个美女,我姐姐也是,我不是。美女的意思就是不仅脸蛋漂亮,身段子也 要好,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去都要顺畅;美女的意思就是走到哪里都有人称赞说“呀, 长得可真漂亮。”当然,也有人嘴上不说,但眼睛会一刻不得闲地跟着,你要是横 穿那目光,说不定会摔交。 据说我是象我父亲的,五官尚算端正,但离漂亮比较远,身高一米六十,比我姐姐 矮半个脑袋,难以亭亭玉立。我姐姐是我们全家的骄傲。她上初一的时候就带领整 个地区的中学生代表参加省里举行的英语比赛,口语和笔试全部拿了第一,令高年 级的同学们颜面全无令无数英语老师感慨不已令我母亲在单位不好意思不昂胸抬头。 我们家的柜子上放着那个记录了这段辉煌故事的景泰蓝奖杯,只要有人来窜门,景 泰蓝奖杯就会成为必谈的话题。 我学习不太好,喜欢写作文,但是没有什么成绩可以炫耀,参加过几次作文比赛都 没有得过奖,原因是评委们觉得我的作文虽然文从字顺但中心思想不明确,世界观 和人生观跟不上时代的要求,还有就是描写的人物事迹缺乏教育意义。 今年我18岁,考上了济南一所不入流的大学,专科。我姐姐比我大两岁半,大三, 在北京一所著名高校,听说已经和某位名教授建立了联系,要考他的研究生。 我们学校参加高考的毕业生有200多人,45人榜上有名。发榜那天,红纸金字的喜报 贴在学校大门口,在阳光的照耀下让人看不了多久就眼睛发潮。45名中榜者的性别、 考分、录取院校一一罗列,录取工作本来分段进行,重点院校、非重点院校依次排 开,我不知道学校怎么做的保密工作,能把好几个时间段的招生结果统一公布。 看榜的人挺多,家里有没有人参加高考的都在看,边看边评头论足,没有人参加高 考的人家谈论得尤其热烈,又是感慨又是赞美忙个没完。也有沉默的,痴痴地盯着 那榜,好像打算用目光在合适的位置刻上合适的名字。 母亲在那榜上找了很久,终于在第25名处找到了腾美两个字,顺口说:“第25名, 再加个零就250了。不知道你到底怎么搞的。” 能听出来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三年前我姐姐那届高考发榜时,母亲很平静,当着围观的人群,满意地抚摸着我姐 姐的头:还行,比第二名多了30多分。 按照母亲的预计,我姐姐考了北京的著名高校,我怎么也得考个二流重点,“一个 天上一个地下叫我怎么跟别人解释?” 我不知道我母亲为什么要向别人解释,考大学的是我,又不是她,谁需要听解释来 问我啊,问我母亲干什么?不过我没有分辩,我不是一个善于解释的人。 说真的我对排名第25没有什么感觉,只要有人排队,一定要有先后,不过录取的院 校不是我自己挑的,有点遗憾。 我的志愿表上填的全是江浙一带的学校,因为那边有西湖。我很小的时候就听我姐 姐讲过西湖的故事,经常想象自己打一把油纸伞在雨中的断桥上徘徊徜徉。 后来学了白居易的《钱塘湖春行》,我决定要去体验一下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 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可惜,我就这样轻易地失去了靠近西湖的机会。我填在志愿表上那些学校都招了谁 去呢?说不定别人没填,倒叫他们去了。高考好像专门与人过不去似的,你想北上, 他们就叫你南下。填志愿表的时候老师特别强调一定要在“是否接受组织调节”一 栏填上“是”。老师说如果填“否”,会给人留下轻狂的印象,不便于录取。真烦。 我在学校里连团员都不是,不知道哪个组织这样霸道,胡乱把我发配到离家几千公 里的山东去了。 胡思乱想没用,我觉得。反正都这样了,我能怎么样呢?我母亲生气又能怎么样呢? 不过无论如何我想我应该拿出一副遗憾和后悔的表情才能获得我母亲的原谅,估计 是没拿出来,直到要北上那天,她还在不停地奇怪“一个妈养的,一口锅里吃饭,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为了惩罚自己,我打算拒绝父母送我去上学,让他们把路费省下来给我姐姐增加营 养。我姐姐现在很辛苦,放假都不舍得回家,在学校拼命看书学习。母亲说过,吃 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姐姐就是那个人上人,踩在我们头顶上的那个人上人, 吃的苦越多,将来能踩的头才越多。 母亲同意了我的请求,认为我从小就喜欢自作主张,别人不可能把我怎么样。 “你知道自己错了也好,说明你还有希望。”这句话依然算不得她对我的安慰,我 还没有想好, 200多个人,我排在第25名都错了,剩下那些人,要不要挖个大坑全 部埋掉。如果不是,我觉得我错不到哪去。等通知的那些天我看了一则消息,好象 是说全中国能接受高等教育的人不到万分之四,就是说一万个人里面才有4个人能考 上大学。那么多人都该挖坑埋掉,活着的人一定忙不过来。 碰巧我们学校还有一个人也被录取到同一所学校,母亲带着我去找他们家,让我跟 他们一起走:“以后你们就是老乡了,好歹有个照应。” 老乡的母亲体形非常特殊,从后面看上去象一柄倒置的铁锹,从侧面看上去象一幅 等高图,从正面看去就成了漫画──她长了一张有趣的大嘴,嘴角总是向上弯着, 不用笑也可以让两只耳朵有见面的荣幸,再配上茶杯底一般厚实的眼镜,看上去说 不出的和蔼可亲。真应了那句古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两个母亲站在一起,有种难以言表的戏剧效果,我母亲像一只光鲜的苹果,老乡的 母亲像一具隔年的老南瓜。虽然是在她们的家里,我还是忍不住得意忘形,目光在 两位母亲的脸上身上来回扫描,恣意对比,恨不能开口大喊:我妈妈比你妈妈漂亮 多了! “国庆节有演出,最近我们要排练走不开,要不然我们就自己送腾美去了。”母亲 优雅地比画着双手,好象在跳舞一样。 我真担心老乡的母亲问:“腾美她爸爸也要排练吗?” 值得庆幸的是,她说的是这样的话:“没关系没关系,反正我们都要去的。哎呀你 们跳舞的人身材多好。” “不要说了,我才□慕你呢,多富态。”我母亲依旧姿态优雅。 两位母亲的谈话很快转移到胖瘦的优缺点上,喋喋不休而又违心地相互恭维,其他 人仿佛已经不存在。 老乡估计和我一样不耐烦,沉默着,一直望着窗外,我只能望着我自己的脚。还好 我母亲很快就恢复了拒人千里之外的傲然,她们找不到共同话题,我们大家得以获 救。 出发那天我们起了个大早。应该是凌晨四点左右,月朗星稀,我们走在我走了许多 年的连接学校与家的小马路上,母亲反复叮嘱在车上要小心,不吃陌生人的东西, 不和陌生人说话,不父亲象个应声虫,不停地重复着母亲的叮嘱,语气越发凝重。 我得承认我心里挺高兴,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是我第一次坐火车,我真不知道该 如何设想即将发生的事情才好,只是本能地意识到一切都是新的,必然是新的,即 将开始新生活的这种喜悦,喜悦里夹带的这种淡淡的茫然,让我顾不上把他们的人 心险恶论当回事儿。 母亲经常说我对她的教导“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现在,这些教导,简直等 不到左进右出,不过在我耳朵周围匆匆晃了晃,自己就没了踪影。 到了站台,母亲依旧不停地告戒我坐火车应该注意哪些问题,把小马路上说过的道 理紧锣密鼓地灌输了一遍,并要求到了学校赶紧写信回家,好好学习将来准备考研 究生,最起码也要弄个本科文凭,千万不要急着谈恋爱。 我一个劲地点头称是,直到列车开动,母亲挥舞着手臂的倩影消失在视野。据说我 将前往的是个美丽的城市,老舍曾经把济南的冬天描写得象一幅水墨山水,何况这 是我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离开父母的视线,我心里实在有不了太多的忧伤。 老乡和她的父亲都很沉默,一路上不停地看着窗外。我跟着看了看窗外,还真是挺 美。葱绿的田垄白亮亮的河,平时熟视无睹的山峦也多了些妩媚,不再象柴火间披 头散发面孔黎黑的村妇。 看完窗外,我偷偷观察坐在我对面的老乡父女。这父女俩长的比较相象,五官和身 材很正常,跟唐诗宋词元曲全扯不上关系,老乡应该为此庆幸,城市里如果走动着太 多要用古诗来比喻的女性,有很多人都会觉得不恰当。母亲不在,我可以公证地评 价其他同性。老乡是一个白皙的女孩,眼睛很大,嘴唇有点薄,头发有点黄,自来 卷,说真的还可以算得上漂亮。 观察完他们父女俩,我开始观察车厢里的世界:打瞌睡的人张着嘴忽忽悠悠倒过来 倒过去,有人在看书,有人在嗑瓜子儿有一件事我实在想不明白,坐2个人的位置上 放着4个半屁股,茶几边倚的座位底下躺的,行礼架上挂的,全是人,车厢里挤得厉 害,用书上的话讲就是“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为什么服务员能推着餐车来来回回 地走着?看来人的可塑性还真的很大,捏扁拉长并不艰难。 说到餐车,老乡她可爱的母亲一路对我真是照顾有加。无论我如何推辞列车员推来 的昂贵盒饭,她总是餐餐不落地替我买上。买了不吃自然太浪费,我总是一边道谢 一边艰难地将那些树根般的蒜苔化石般的豆腐吞下肚去。 后来我母亲写信骂我让她大丢其脸,“我又不是没给你钱,你干吗吃人家的白食? 每次问你要不要你都不要,别人买了你又吃”,这是后话,暂且不表。且说我们一 路跋涉到了济南,已经过了学校的接站时间。这个陌生的城市在黄昏里散发着一种 接近于凝固状态的苍凉美,虽然马路上落满了白杨树的叶子,天空弥漫着烟尘。从 那篇著名的文章里我知道济南是“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天底下晒着阳光,暖 和安适地睡着,只等春风来把它们唤醒”,但是,老舍没有告诉我,天就快黑的时 候,如何能够尽快地从危机四伏的火车站抵达学校。所幸济南人是豪爽而热情的, 用方言把我们叫做“老师”(发音与“老舍儿”非常接近),知道我们从来没有到过 济南,找不到要去的学校,蹬三轮车的师傅说:“我带你们去。” 话音没落,我的行李卷已经到了三轮车上。在我的记忆中,三轮车是穿旗袍的女人 和她心爱的男人惯常使用的带有浓郁剥削气息的交通工具。据父亲教诲,我们家祖 宗三代都是贫农,我母亲的家庭背景相对复杂,但到了她这一辈,已经脱胎换骨, 成了当年的工宣队文艺骨干,专门以歌舞形式来揭露封建统治者的无耻与罪恶。现 在,他们不争气的女儿,小女儿,居然坐在三轮车上,享受着劳动人民用汗水换来 的安逸,我深为自己的腐化变质而羞愧。 我们很快找到学校。老师们已经下班,门卫把我们带到学生宿舍,让我们先住下来 再报名。 门卫是个退休老头,关切地问我们从哪里来,我说出我们省的名字,他很是伶爱地 拍了拍我的小肩膀说:“确实太远了啊.....” 好像准备老泪纵横似的。 我有点莫名其妙,嘴上却不好问什么,拖着行礼跟他们直奔宿舍。 宿舍里安了三张高低床,六个床位,规定住五人,留一个床位放行李。不知道为什 么其他人的床上都贴有名字,我和老乡的那张床上贴着XX1和XX2。XX是我们省的名 字。已经入住的三个人很热情,一边帮我们搬东西一边打听“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才知道我老乡叫文婷。室友们决定亲切地叫她小文,我坚持让她们叫我滕美。这 个名字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但我从小就被人们这样叫着,不愿意改成小滕或者小美 这一类听起来很婴儿化的称呼。 “哎呀你们俩的名字都这么好听啊,我们来的时候看见床上贴的条,还想,这两个 人多神秘呀,名字都不给透露。” “估计估计笔划多,他们懒得写吧。”我应付地笑。 小文理直气壮地跟她母亲说她要住上铺,她母亲表示反对,认为爬高上低太麻烦。 她父亲不发表意见,手里拎着小文随身背的那个小包,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宝贝。 “你懂么子?下铺果果坐,脏都脏死哒(你懂什么,下铺个个坐,脏都脏死了)。” 小文说的是湖南话,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老乡,而不是我的,我母亲失算了。 最后小文还是住了上铺。她母亲用难以置信的轻捷攀上床去打扫收拾,不停地指挥 小文父亲搓抹布倒脏水。室友们热心肠地建议钉子钉在哪,台灯放在哪,洗脸盆放 在哪,小文父亲忙得团团转。我和小文插不上手,没心没肺地在一边站着,一会让 让你,一会让让她。 我一边忍受着老乡的古诗母亲腾起的灰尘一边隐隐地担心那副床板会不会象雷峰塔 一般轰然倒塌,一边有一眼没一眼地胡乱看着,某人的桌上放着一面镜子,我凑过 去照了照,顿时明白了门卫的多愁善感来自何处──-火车上污浊的空气、车外的风 沙尘土,连日的不眠,把我染成了刚果土著:黑黢黢的脸,细瘦的脖颈,结饼的头 发,满眼乌溜溜的好奇。 第二天我们去教务处报名。老师和蔼地问我:“你是陪哥哥还是姐姐来的?在一边 站着别挡了阿姨好吗?” 我已经洗干净,换了衣服,恢复了炎黄子孙真面目,不知道为什么依旧让老师觉得 和大家不太一样。 小文的母亲哈哈大笑:“她是自己来报名的!” 教务处挤着许多报名的家长和同学,笑声引起很多人侧目,小文母亲浑身颤动不已 的肉浪得到了应有的关注。老师估计是觉得被人这样爆笑很没面子,给小文办完入 学手续后忍不住翻了个小白眼说:“没什么事就赶紧回去吧,学校招待所可不是专 门为谁家开的。” 回头给我办手续的时候,老师和蔼地问:“自己来的?” 我猛点头,可能因为不太适应她的瞬间转变,我说不出话来,只能猛点头。 “看看人家!”老师又对小文她们翻了个小白眼儿,“孩子长大了,家长不要什么 都包办代替,你能管他一辈子吗?没什么事就赶紧回去吧,学校招待所可不是专门 为谁家开的。” 老师的话永远具有威慑能力,翻了白眼说的话尤甚,翻了两个白眼,简直如同“奉 天承运,皇帝诏曰”。中午的时候小文的父母就准备走了。临别前他们语重心长地 交代我要好好照顾小文,她在家是最小的,是他们的掌上明珠。 我在家也是最小的,虽然不是什么宝贝。 我还是很慷慨地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决定从晚上开始去食堂打饭的时候叫上小文, 要是她不想打水,我就准许她从我的暖瓶里倒一两杯,我的牙膏,也可以让她挤珍 珠霜就算了吧,我姐姐说过,那些东西,一定不能与别人合用,皮肤病是很容易传 染的。 送走父母以后,小文说话的声音变得很尖而发颤,我觉得挺奇怪,问她是不是难过 得太厉害所以举止失常。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宽阔的马路和电线上悠闲的小鸟让人心旷神怡,看不出任 何要出事的征兆,我问得很放心。 “滕美!我们应该开始全新的生活!再也不用受那么多限制了!” 小文的声音固执地不肯停止颤抖,我甚至看见她说“限制”这两个字的时候牙关咬 得紧紧的,她的牙齿很白,可以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 幼稚。你且谈你的恋爱去吧,你且参加所有的活动去吧,你且逃课去看电影吧反正 父母看不见。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迫不及待地颤抖着宣布一定要担心别人看不 出来不能听见?我傻傻地笑,在小文恨铁不成钢的落寞里实现了彼此的初次决裂。 1 鲁南山区。 X村里住着一户姓张的人家,张老汉为人正直性情随和,又会伺弄瓜菜果木,村里谁 家的棉花遭了虫,谁家的果树不挂果,都少不了要麻烦他去诊断诊断;张大娘乐善 好施,慈眉善目,也是村里出了名的好人,按说好人应该有好报,不知道为什么老 两口从来没有生过一男半女。绝后是天大的恶报,村里人都很替他们不平。 1986年冬天,60岁的张老汉终于有了一个孩子,一个带把的孩子。据说某天夜里, 张老汉起来上茅房,听见外面有动静,推门一看,门槛边上放着一个摇篮,一个满 月不久的孩子躺在摇篮里,襁褓中放着一封信,写着孩子的出生年月日和一句话: 好心人,请收留这个可伶的孩子吧。 张老汉乐得合不拢嘴:“多好的孩子,带把儿的,一分钱也不用我们掏,别人主动 送来的。” 全村上下都为老两口高兴。高兴完了又有人担心这是个圈套,好好的, 为什么突然就会有个孩子,一个带把的孩子。张大爷很不以为然:“孩子我养着, 上我们家的户头,到时候他凭什么说孩子是他的?” “那要是人贩子拐来的怎么办?”“我看不象,人贩子拐来还能不要钱?” “不是啊。要是人贩子拐来的,到时候破了案,你得还给人家,不还不行呢!公安 局要管的。” “再说吧。那你们说现在咋办?把孩子扔出去?不行。天寒地冻的,不行。”张大 爷觉得无论如何也要养这个孩子。 村长给出了个主意:反正老张家也没孩子,计划生育指标空着,先去落户,实在有 人来要孩子再说,没人来的话这孩子就归老张家。 张老汉于是给孩子落了户,取名来喜,张来喜。 来喜要吃奶,张大娘每天抱着他去找小媳妇们讨,从村头走到村尾。来喜在父母的 呵护和乡亲们的关照下一天一个模样地变化着,成长着。 转眼到了过年。□月二十八这天乡里唱大戏,张大娘抱着孩子去村口看热闹,来喜 看见一群老爷们儿摇着蒲扇踩高跷,一个劲儿地转着眼珠子,机灵可爱,惹得乡亲 们都想抱他,在他粉嘟嘟的小脸蛋上捏几下。给他喂过奶的小媳妇们都很有成就感, 竟相描述来喜吃奶的种种趣事,热闹劲不比高跷队里小。 除夕晚上,全村的人照例到村委去看联欢晚会。一个高得电线杆一样的男人,把头 发弄得晃晃悠悠跟麦垛子似的,在中央电视台伸胳膊甩腿扭屁股地唱什么“一把火”。 张老汉看得有些不自在,但是没有跟着大家议论起哄,夜里张老汉偷偷问张大娘: “这国家,该不是要变了吧?” 张大娘的回答很干脆:俺才不管它怎么变,不把俺来喜抢走就行。 张老汉点了点 头,没有再多说别的话。 这一年都没有什么人来过问来喜,张老汉老两口渐渐 放了心。乡亲们有了别的事情,也渐渐忘了来喜的来历,只当来喜本来就是张家的 孩子。 来喜一周岁这天,老两口带他去乡上照相留念。 照相的拿管口红在来喜脑门儿上点了一个红彤彤的圆点,长大爷问:“这是干啥?” “喜庆啊。你看墙上的,一样。” 张老汉顺着那人的手看过去,墙上贴着一张“年年有鱼”的年画,画上的抓髻娃娃 胖得叫人眼馋,脑门儿上确实有个红点点。 “能洗不?”张大娘担心地问。 “一擦就掉。”照相的有些不屑,“到我们这儿拍照片的小孩个个都往脑门儿上点 这。” 来喜看见满屋子的假山假水和玩具,惊喜而快乐,对着镜头不停地“吧吧”,口水 滴了一大串儿。张老汉起初是呆朱了半天反应不过来,等反应过来了,泪流满面: “儿子,俺儿子他知道叫爹了!俺儿子管俺叫爸爸了!” 当下在乡里买了许多烟和糖果分发给村民们,感谢大家对来喜的关心和照顾。又煮 了些鸡蛋给那些来喜吃过奶的人家送去,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晚上老两口不停地看着床上睡得小猪一样的来喜,看得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一直不 肯关灯。 来喜快两岁的时候,张家来了一个年轻女人,二十二三岁的样子,拎着一包东西, 头发随意地束在脑后,穿着简单的衣服,很朴素,但怎么都能看出来不是这附近的 人。 经常有农业技术推广站的年轻人进出老张家,年轻女人的出现没有引起过多的关注。 张大娘以为县里的技术人员来找张老汉,热情地请她坐下、喝水:“闺女,你是来 找我们老头的?XX家的苹果梨说是出了点什么问题,快要收果子了,这时候要不赶 紧弄好,白忙活了一年。他去看去了,你先等一会儿,他一会儿就能回来。别看我 们老张没什么文化,侍弄果树地道着呢一大把年纪了整天往外跑。他一会儿就能回 来。” 年轻女人不明不白地哦了几声。可巧来喜睡完午觉,床太高自己下不来,在屋里奶 声奶气地喊:“娘,尿尿。” 张大娘眉开眼笑地跑进屋,小脚巅巅,发髻颤颤;边跑边问:“乖儿,你睡好了? 娘抱俺儿下来” 来喜长着一张肥嘟嘟的脸,眼睛很圆,两颊把嘴巴挤成了三角形,因为刚刚睡醒, 脸很红,红得像剥了皮的西红柿,晶莹而富有质感。 来喜搂着张大娘的脖子,把头温暖地贴着母亲的胸膛,乖乖地等她给自己穿鞋,不 时打个哈欠。 年轻女人端起桌上的水杯,一口接着一口地喝水。 “乖儿子,你是男子汉呢,自己去尿尿。” 来喜在院子里找了个角落撒尿:“娘,尿在裤子上了。” 张大娘说:“用手把着鸡鸡就不会了。” 手不够长,来喜无师自通地双手揪住小肚子往上提:“娘,尿到地上了。” 张大娘几乎笑出眼泪来,前仰后合地拍着手:“乖儿子你你怎这么聪明?” 张 大娘一边给来喜穿裤子一边不断地亲吻着他的额头、脸蛋,来喜咯咯笑着一边躲避 一边问:“娘,她是谁?” 手指定定地指着年轻的女人。 “叫阿姨。阿姨是县里的技术员,专门给苹果治病 的。” 来喜怯怯地叫了声“阿姨”。年轻女人愣了一下,伸出手:“宝宝真可爱,来给阿 姨抱抱。” 来喜并不认生,从母亲怀里转向年轻女人:“俺不是宝宝。俺是来喜。” 张大娘又是开心又是骄傲,给年轻女人讲来喜的故事:“俺这村里的人都可喜欢来 喜了,来喜可乖了,又听话又爱笑还愿意叫人,俺们来喜可聪明了你知道他手上这 块伤疤怎么来的?那是俺在炉子上烧开水呢,水烧开了,咕噜咕噜响,来喜用手捂 着水壶嘴儿,想不让水壶说话,结果就烫了一个疤。俺急得呀,哭都哭不出来。这 孩子好着呢,‘娘别哭了,别哭了’这么大点孩子就知道安慰人。闺女你问问来喜, 他手上长的这是啥?邻居们听完都笑。不过俺一想着来喜被烫着那会儿,就笑不出 来了。” 张大娘说着说着眼圈红了起来。 年轻女人抚摩着来喜手掌心里的烫伤,好半天才问:“这是什么啊?” “手表。”来喜说。 “手表?来喜你还戴手表啊?”年轻女人停顿了一下,接着问:“能看时间吗?” “能!”来喜理直气壮地回答。 “那现在几点了?” 来喜一本正经看了看手上的伤疤,抬头告诉年轻女人:“一点。” 往常来喜说完“一点”,一定是要引起听众的欢笑和称颂的,年轻女人似乎并不想 笑,来喜骄傲而期待地看着年轻女人:“你怎么不笑呢?” 没等年轻女人回答, 张老汉回来了,见了年轻女人,有些惊讶,很快又假装自然地招呼:“闺女,你来 了?” 年轻女人点点头,没有说话。 张大娘奇怪地看看张老汉看看年轻女 人,再看看来喜:“来喜,你还没叫爹呢。” 来喜并不急于从年轻女人的怀里挣脱,玩着她衣服上的纽扣喊了声:“爹。” “来喜乖。”张老汉答应完来喜,扭头对张大娘说:“你带来喜出去转转。俺和闺 女说点事儿。” 张大娘抱着儿子走出自家院子。知了在树上惊天动地地叫着,没有一丝丝风,张大 娘抱着来喜找个阴凉地歇了下来。来喜在地上发现几只蚂蚁,专心致志地看它们跑 来跑去,不去打搅张大娘,她有了片刻的空闲,心里开始琢磨老张和家里那个年轻 女人。 越琢磨越心里越不是滋味儿,想想年轻女人既没有拿本子也没有背工具,只拎着一 包东西,和往常来找张老汉的那些技术员不大一样,还有她对来喜那个疼爱劲儿, 看来喜的那种眼神张大娘抱着来喜折返头,奔回家去。 年轻女人已经离开,桌上放着她来时拎的那个口袋。 “那女人是谁?”张大娘看见桌上的东西就来了火,抖开袋子,是些吃的玩的,还 有几件小孩衣服。 “你别管了。”张老汉有些不耐烦。 “俺怎么能不管,家里平白无故地来了个年轻女人,还给来喜拿了这么多东西,俺 为什么不能管?”张大娘下意识地搂紧儿子。 来喜不知道大人们要干什么,眼 睛直直地盯着桌上的东西看,恨不能从眼里伸出小手去扯开那些彩色的塑料袋。 “叫你别管你就别管。”张老汉说完进屋去了。 张大娘没了主意,看看天色不早,把来喜放下地,准备做晚饭。来喜指着桌上的东 西:“娘,要。” 张大娘寻思一下,开了一包饼干给来喜:“吃吧。不吃可惜了。” 来喜并不管可惜不可惜,开心地在院子里来回跑。 饼干没抓牢,掉得满地都是,来喜蹲下去捡,结果袋子里全部漏了出来。 张大娘说:“来喜让开,别踩着了,娘给你捡。” 捡着捡着,张大娘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又把饼干扔在地上。 “娘。”来喜奇怪地看着张大娘。 “娘没事,没事。娘这就去给来喜做饭了。”张大娘看着儿子的可爱模样,重新捡 起地上的饼干。 晚饭吃得很沉默。张大娘欲言又止地看着张老汉,张老汉什么也不肯说,一个劲地 给孩子夹菜,让来喜多吃点。 孩子瞌睡多,吃过饭跟着母亲玩了一会儿就犯困,张大娘带他睡觉,讲着一些猫猫 狗狗的传说:“从前有一家人” “娘,从前是啥时候?” “就是就是比现在早的那些时候。娘说不明白,等俺儿” “长大了,读书了就啥都知道了。”来喜熟练地接过张大娘的话。 母子俩笑闹了一会儿,来喜本来正说着话,话音还没落定,已经没有任何过渡地熟 睡如泥,张大娘一点点回想着儿子刚才的表现,脸上满是笑意,笑着笑着,自己也 睡了过去。 等张大娘再醒来,张老汉在身边打着呼噜。回想起白天的事情,再看看儿子可爱的 样子,张大娘突然觉得孤立无援,心里一阵又一阵地发堵,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眼 泪忍不住淌了下来。 张老汉被吵醒,问她:“你干嘛?” “那个女人是哪来的?”没有光,张大娘看不见张老汉的脸,比白天多了些勇气。 “你烦不烦?问了好几遍了。”张老汉翻了个身。 “来喜是不是你和她的孩子?”这句话一出口,张大娘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你怎么这么能搀和?能跟她生孩子,头几十年俺闲着干吗?人家一个年轻轻的城 里人为啥跟个老农民生孩子?老得泥都埋脖子了你还这么糊涂。”张老汉生气地坐 了起来,把张大娘好一顿数落,却还是不肯解释年轻女人的来历。 张大娘知道再追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几十年的夫妻,她对他很了解,他如果不肯 说,拿刀架在脖子上也没有用。一想到他居然有秘密瞒着自己,张大娘拿不准要不 要要怀疑从前的了解可靠不可靠,难道真被他欺骗了几十年?“头几十年闲着干吗” 这话让她多少有些安慰,看看枕边的来喜,张大娘饭了几个身以后半轻松半疑惑地 接着睡去了。 A从下午三点多接到那个电话开始,张梅一直陷在低矮的单人沙发里。 客厅的布置很简单,传统的水磨石地板,白石灰粉刷过的墙壁,没有再做任何处理; 淡绿的窗帘占去一整面墙,一套麻黄格子的布艺沙发,一张铺着同质地台布的藤编 茶几,墙角有一台老旧的电话机,然后就是那台开着的彩电。 某地方卫星电视在重播一个综艺节目,主持人卖力地上窜下跳。 那个电话打进来之前,张梅刚从电视台演播室回来。 育英中学率先开设了“性知识教育”讲座,作为校长的张梅受到了媒体和市民的普 遍关注,电视台为此做了一个专题访谈节目。 终于,张梅从沙发里拔出自己,洗干净脸上的脂粉,给印明打电话。 “姐姐,你深更半夜打老夫的电话干什么?把我老婆大人惹急了怎么办?有事快说, 她在洗澡。” “印明,恐怕我真的把你给害了。张震的事情上了内参。今天下午三点多钟一个朋 友通知我的。” 印明半天没有反应。 “你在吗?”张梅问。 “想办法把那份内参发给我,越快越好。”印明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张梅放下话筒, 下意识地往卫生间走去,想借墙上的镜子看看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模样。走了两步, 电话铃响了。 “喂?” “老婆快来救我。要不明天上了电视你也脸上无光。” 丈夫陈平在发廊被便衣抓住,打电话回来求救。 “告诉我确切位置。” 张梅对着浴镜梳好头发,往脸上拍了点粉底,抹好淡淡的口红,出门搭救丈夫。 在派出所接待室,张梅看见陈平和几对男女抱着头蹲在地上,女人们的衣服一律 紧身而短小,有几个漏出了裤衩;男人一律邋遢、猥琐。见了张梅,陈平精神振奋, 冲着一个穿制服的年轻人讨好地说:“X首长,有人来领我了。我老婆来领我了!” 被称做首长的年轻人抬头看了张梅一眼,怔了一下,把张梅让到旁边的办公室,迟 疑地问:“您是” “我是这个人,陈平,的妻子。我叫张梅。”张梅满脸恭顺。 “张老师。我是赵杰。您认不出我了。” 年轻人的话音里有种浅淡的惋惜,张梅可 以感觉得到,那惋惜和张梅能不能认出他没有太大关联。 张梅抬起头,仔细 辨认了一会儿:“真是赵杰?” “是我。” 张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老师想拜托你帮帮忙,罚点款让我带他回去了事。真的 上了扫黄打非新闻很难看。” 赵杰望着张梅,心里很不是滋味:“张老师” “老师先道歉。不好意思干扰了你的工作,可是你知道上了电视很难看。这个城市 不大,大家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您别说了。” 10年前,赵杰还是个初中生的时候,同学们都觉得张梅对他的偏心有些不可理喻。 上课铃已经响了10多分钟,他玩得象泥猴一样站在门口,她不责备他反而微笑着叫 他快到座位上坐好;他和另外一个同学发生冲突,她不问青红皂白就命令那个同学 向他道歉;他参加长跑比赛,她到场加油 “我去跟领导说一下。”赵杰到值班室去交涉了一阵,领陈平签了个字,放了。 “谢谢你。”张梅说。 “张老师您别这样,弄得我挺难过的。这么晚了,我送您回去。”赵杰说着又进了 值班室。 接待室的其他男女表情复杂地看着张梅陈平上了赵杰的军用吉普车。 陈平有些挑衅地回望了一眼。 张梅没有催促陈平,由着他将接待室里的男女看得不想看了,才对赵杰说:“咱们 走吧。” “张老师您和10年前没太大变化。”赵杰说。 “老了。怎么会没有变化呢?你的变化也很大,不过嘴角那颗痣让老师很快就把你 想了起来。” “哦。我妈老说这颗痣长得不好,看着就觉得嘴馋,说了好几回要我去医院用激光 弄掉,我一直没时间去弄,再说一个大男人,没事整什么容啊。没想到还派上用场 了。” 张梅笑了笑,没说什么。 “张老师您这几年还好吧?大学四年我都没怎么回家,在外面勤工俭学,参加学校 的公益活动什么的,分配也在外地,跟大家的联系也基本上断了。” “我还好。你在外地不好吗?为什么要回来。这里好些人都想法设法地出去。” 赵杰依旧和从前一样开朗健谈。 “我结婚了。不能老在外面跑,家里人整天担惊受怕。想来想去,就回来了,这边 有些关系,能把两个人的事全解决,外面不行。单枪匹马的,反正跟读书那阵子不 一样。靠自己,不行。” “你还挺有责任心。”陈平突然插了一句嘴。 赵杰和张梅都有些意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尴尬在车内缓缓流动着,经过赵杰到张梅再到陈平。 过了一会儿,赵杰重新找了个话题:“您还记得那堂观摩课吗?您当时让我们惊讶 得不得了。后来我们班同学在一起老说起您说你那堂课。” 1988年秋天。育英中学初一(一)班的教室。十多名权威,三十多个孩子,总共四 十双眼睛看着张梅。她穿着白衬衣,头发用手绢认真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按照常规,我应该先介绍一下自己。可是我突然觉得很紧张,请允许我先擦擦汗 好吗?”张梅的开场白有些奇怪。 胆大的孩子哈哈大笑,教室里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张梅当众擦完汗,平静下来,说:“我叫张梅,去年从学校毕业以后在工厂里摆弄 设备,我们厂规定要工作五年以后才能休假,所以我想当老师,每年有两个假期。 说实话我对教书真的一窍不通。我想,语文课在很大程度上是教我们学会阅读,通 过阅读体会书中的道理,感悟世界和人生,当然,还要学会一些技巧,来应付考试 我发现昨晚按照大纲要求备的这堂课实在是讲不下去了,我现在太激动,满心希望 你们接纳我。” 张梅的“讲课”突然中断,离下课时间还有将近半小时,教室里出现短暂的寂静, 台下的四十多个人都没有过类似的经历,从来没有人设想过讲台上可以这样说话。 不知道谁打破寂静开始鼓掌,教室里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后来张梅还是成了育英中学的老师。 “当时我太紧张,所以有点语无伦次。”张梅说。 “不,我们觉得您优秀极了智慧极了。” 赵杰由衷地赞叹。 张梅看了坐在身边的丈夫一眼,没有回应赵杰的称颂,只把目光调向窗外漆黑的夜。 一到家,陈平马上就活了回来,一边换鞋一边阴阴地笑:“ 张校长挺能啊,前 两回罚了5000多还求爷爷告奶奶地跟人说了许多好话,这次一个子儿没掏,还让人 用车送了回来。那小子叫什么来着?赵杰是吧?以后我再要遇到麻烦就报他的名儿, 他们都一起的,不会不认识” 张梅只当他不存在一样安静地做着临睡前的准备。明天或者后天,无论哪一天,总 该找个时间去看张震的母亲,那个患了痴呆症的老太太,向她解释有可能发生的一 切,用老人所能理解的表达方式。 张震被警察带走的那天,老人捧着他曾经得过的那些奖状和证书,哭得象迷路的孩 子一样绝望而惊恐。许多天以后,当她意识到张震确实做了坏事,把一腔的愤怒抛 洒在张梅身上:“都怪你!你这个烂娘们!俺儿在家多乖多听话,你要叫我们进城, 你害俺儿给人抓走了!婊子!” 张梅无从解释,她不怕挨骂,只担心老太太万一想不开出什么状况。老太太的精神 状态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是对张梅感恩戴德,不知道如何表达才好,坏起来,骂得 张梅张口结舌。还好老太太对家里的保姆一直很客气而友好,总算让张梅省心许多。 第二天天一亮张梅就醒了,按部就班地铺床叠被洗脸刷牙,脑子里盘算着怎么约吴 亮,找他要那份内参。 吴亮原来也是育英中学的语文老师,和张梅有业务上的往来。那时候男未婚女未嫁, “年轻但很有深度”的张梅曾是许多人渴望进一步交往的对象,奇怪的是无论别人 介绍还是男方自行进攻,她一律回绝,温宛却很彻底:“对不起,我不想考虑这个 问题。请不要浪费您的时间。” 吴亮是众多追求者中最为坚持也是被公认的最优秀的一个,给张梅写了很多信,她 一封也没拆开过,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令他大惑不解,终于找到机会直接找她表达: “你最起码给个机会了解一下我再拒绝也不迟。” 张梅的回答不留半点余地:“对不起,我知道这容易被认为是一种欲擒故纵的伎俩, 我向你保证我没有这么虚伪。” 曾经的追求者们慢慢有了女朋友,张梅依旧没有和任何男人扯上瓜葛,学校一度风 传张梅在等某个苦恋以久的白马王子,两年后,张梅让所有人放弃了所有猜测。 这一年年轻人对做人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厌倦,满街都是“茉莉头”,男女通行。会 不会唱歌的人都喜欢跟着满脸落寞的齐秦长啸:“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市文工团下到厂矿进行慰问演出的时候,某人在台上一声长啸,不见任何野兽的踪 影,厂房顶上掉了东西下来,当场把演唱者击到倒在地 事后地方电视台报道新闻:该男子输精管受损,丧失生育能力。新闻提醒各演出单 位再赴现场演出时一定要注意安全,避免发生类似的悲剧。 再后来张梅嫁给了陈平──那个因工负伤,丧失生育能力的男中音独唱演员。 育英中学就此事议论了一阵,赞美张梅心灵美者有之,说她不愿意生孩子专等残疾 男人现世者有之,难以统一,最后被归为两个字:缘分。 吴亮以为张梅眼光高, 看不上自己,待参加完她的婚礼,看陈平普普通通,甚至有浅薄嫌疑,很是懊恼, 一度在走廊里看见张梅就转身走掉。一年后吴亮经人介绍认识了某领导的千金,度 完蜜月回来就调入市委任秘书,平步青云,给育英中学的老师们创造了大量茶余饭 后的谈资。 “哟。张校长,大星期六的起这么早,干吗去啊?约会?”陈平起来上厕所,看见 张梅已经化好妆,穿戴整齐,有些奇怪。 “出去有点事儿。”张梅与陈平分居多年,无论丈夫如何挑衅,她始终心平气和。 陈平上完厕所,接着睡觉。关门前对张梅说:“回来时去狗肉馆买点狗肉回来。 昨天哥哥我太累,要补一补。” 张梅没说什么,回自己的房间里坐着等时间过 去。 磨蹭到九点半,张梅拨通了吴亮的手机。 “你好。” “是我。张梅。中午一起吃顿饭吧。有空吗?” “您老命令,小的哪敢不听。” 说着约好去一个小时后见。那是一家广东人开的餐厅,二十四小时营业,什么时候 去都不会觉得突然。 张梅打了辆的士过去,离约定时间还差十分钟,深呼吸一下,从容地走进餐厅。 吴亮在一个临街的座位上坐着,见了张梅,礼貌地起来迎接。握着她的手,吴亮心 里打了个激灵。正是百花盛开的五月,张梅的手却僵硬冰凉。 “张梅你越来越有味道了。” “过奖。怎么能和你比呢?男人四十一枝花,我已经跨入豆腐渣行列。” 客套完毕,两个人都觉得有些无聊,吴亮说:“今天不上班,咱们把台词放一放行 吗?” 张梅点点头,叫服务员上了两盏茶,说:“先清清肠胃,等一下好吃饭。” “怎么样?节目录得还行吧?”吴亮问。 “应该还行。反正台词是预先准备好的,我也没有觉得太紧张。不过在街上遇到了 一点麻烦。” “干吗?崇拜者找你签名?” “真这样我倒不认为是什么麻烦。一个学生家长指着我破口大骂,说学校是教孩子 读书识字的地方,我竟然把床上的事情拿到课堂上来讲,简直不要脸。她要到教育 处去告状。” “你小心点。愚昧的人勇敢起来很可怕。” “没事儿。当街被人骂不要脸,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我要是害怕,不会折腾了这 么多年还是坚持要把那个讲座弄成必修内容。” 吴亮叹了一口气,递给张梅一个信封:“我知道你昨晚没睡好。现在别看。聊聊天, 喝点茶,放松一下,绷得太紧容易出问题。” 张梅接过信封放进手袋里,沉吟了一下,抬头看着吴亮的眼睛:“嫂子知道你跟我 在一起吗?” “不知道。知道了早拿刀砍了,还让我在这坐着喝茶。” “那可抬举我呢。” “不说这个。”“说什么呢?” “你能不能跟我说你到底有什么隐痛?藏了这么多年。我看见材料说育英中学校长 张梅如何如何,觉得简直莫名其妙。”“我很抱歉。不能说。” “我越来越相信你年轻时受到过巨大创伤。” “怎么了?我很变态?”“不是。过早地心灰意冷,而且一直坚持着,不太常见。” 张梅笑了笑:“也没什么。” “我知道你关心的是内参。” “真是很抱歉,我” “要说还真得感谢那个记者,要不你哪有闲心单独约我吃饭。我们认识这么多年, 你这是第二次约我吃饭,第一次是去年春天,为了育英中学的事情。” 去年春天,育英中学食堂发生一起食物中毒事件,经查是因为食用有毒大米所致。 事发后张梅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找负责采购的总务处主任。 一个体面的男人,出门之前一定要照照镜子整理衣领的体面男人,两年前与妻子离 了婚,带着12岁的女儿单独过。 “给我一个解释。” 总务处主任犹豫了一下,告诉张梅他买了一批从广东来的大米,比粮油中心卖的便 宜一半价钱。 “买了多少?” “1000斤。” “赚了多少钱?” “600多块。女儿过生日的时候给她买了一双耐克鞋。要了好几回了。我不知道广东 人这么丧心病狂为了钱居然会把发霉的大米抛光打□来卖啊张校长我” 张梅望着面前的男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校长,你不要这样看我你不会辞退我吧?我女儿才读初中,我不能没有工作啊” “我刚从医院回来。还好,没有人出意外。” 当地媒体给予育英中学的集体食物中毒事件相当的关注,张梅找到吴亮,希望他出 面协调,按下所有报道,理由是育英中学集中了个企事业单位分流的下岗女工,筹 建“下岗食品”加工厂,马上就要开始运营,一旦负面新闻见报,所有人的努力都 会付之东流。吴亮权衡再三,决定帮助张梅。 “下岗食品”投入生产以后,以物美价廉在市民心中留下了良好印象,市政府门前 排队上访的人数大幅度减少,育英中学因此获得“再就业示范单位”称号。总务处 主任成了“自救标兵”。 “你这不是骂我吗”张梅浅浅地笑了笑。 吴亮说这个记者在南方一家比较有影响的报社做社会新闻,今年受到排挤,正努力 反抗;挖到这样的题材,一定不会轻易罢休。 “挺奇怪,按说这样的事情像他们那样的大报纸应该不会感兴趣的。”吴亮说。 “潜意识在起作用。早先我做兼职记者的时候有过类似的经历。大家都觉得很普通 的东西,你偏偏相信后面有内幕,偏要给予关注,有时候果然就挖出东西来了。” 张梅很平静。 “不谈他的潜意识了。现在是严打期间,市里不会轻易不理的。不过不至于死罪。 你不要太绝望,但是也不容乐观。” “生不如死更难受。” 吴亮听了这句话,一直没有再说什么。 张梅打破沉默:“很谢谢你,让我知道消息。” “这次我帮不了你。你能理解的。” “我能理解。你不用解释。” “张梅。听我一句,不要太为难自己,该妥协的一定要妥协。” “我觉得已经妥协得很彻底了。” “没看出来。” “那是你没好好看。” 午饭吃得象一场外交仪式。分手的时候吴亮要为张梅叫车:“我就不送你了,你知 道,我们的车太显眼,这城市又小敬请体谅。” “谢谢。你不用管我。一会我要去给陈平买点东西。” 吴亮有些用意不明地笑了笑,再次握张梅的手,依旧彻骨的冰凉。 吴亮准备转身走开,想起什么似的看了张梅一眼:“你还跟他在一起?” 张梅愣了一下,摇头。 “为什么不离婚呢?怕人家说你吗?现在提倡离婚自由。你已经40岁了,耗不起。” 张梅接着摇头:“别象小报记者似的。” 吴亮讪讪地钻进车内。 等吴亮的车消失,张梅叫了一辆出租车去给陈平买狗肉。 刚刚运来的活狗用铁笼子装了摞在路边,不远处屠夫在宰杀一条黑色的本地狗,不 知道为什么不用刀,用铁锤击打它的头盖骨,狗血喷洒了一地,那狗命大,死不去, 挣扎着嗷嗷哀号,攒住一口气,抬起头抗争一下,气力用尽,趴在地上休息等待再 攒足一口气,再抬头抗争。凄厉而不甘心,周而复始。笼子里的同类不在知道是不 是被这血腥的场面吓着了,发出“呜呜”的声音,象哭。 “能不能麻烦你稍微快一点?”张梅底气不足地恳求服务员。 “已经很快了。”服务员好脾气地回答,菜刀继续翻飞。小伙子戴着已经洗得看不 出颜色的帽子,几绺染成金黄色的头发从软沓沓的帽子里漏出,随着菜刀挥舞的节 奏来回颤动着。 张梅自嘲地笑了笑,专心看着某个莫须有的远方。 服务员终于把张梅要的狗肉切好拌好打包,张梅飞一般逃走,年轻人坏坏地冲着屠 夫笑:“我还想问她要不要狗鞭呢,跑得这么快。” 二 新生入校以后,学校通常会举行座谈会,让师兄师姐传授种种知识,顺便挖掘所谓 的人才补充到学生会各部。 本年度新生城乡搭配比例相对失调。百分之六十五的同学来自广大农村,我和小文 居住的城市不大,还是让辅导员看出了这两个城镇居民的与众不同之处,恳谈会上 我和小文成了新生代表。小文的新生活开始得比较保守,整个过程她不断地微笑着 不说话,只把目光绕过长发的遮掩,机敏而不动声色地在会场里扫视。大有国母风 范。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要和小文的成熟区别开来,我眼里的世界仿佛变得格外有趣, 整个会谈的过程中我都在哈哈笑,笑得全场的人都不好意思不看我。 等到“庆国庆,迎新生”晚会开始,“象孩子一样的滕美”已经小有名气,辅导员 给我安了许多头衔:学习委员、文娱委员、英语科代表,沿袭的是中学时的“干部 任免制度”;(这所学校沿袭了很多中学制度,比如上晚自习比如派班主任,就差 个早读了。)系学生会文艺部部长演唱“在水一方”的时候甚至邀请滕美同学扎了 两只明黄色的蝴蝶结在间奏处奶声奶气地道白: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说到表演,晚会上有一个诗朗诵节目比较有意思。娇小的女生长着一张肥美而富有 光泽的脸,男生很高,总是脉脉含情地看着她的脸,不知道是不是想问她什么时候 把身体长得与脸庞匹配。诗的名字叫“潮起潮落”,好象是表达了一种送别和思念 的意境。当女生在结尾处深情而意犹未尽地说出那四个字,男生的眼里泪光闪动。 后来我们断定他一定喜欢她,一定是触景生情,要不为什么哭呢?以后再要谈论某 男和某女怎么怎么,就有了一个名为“潮起潮落”的典故,男生简称潮起,女生叫 做潮落。 表演结束后是舞会。我虽然对新生活充满向往,要在完全不知道进退的前提下与陌 生人拥舞还是有一定的难度,所以整个舞会我都显得很安静,牵着几个彩色气球, 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人们转过来走过去。场地不大,摆了一些盆景,学生会不知道 从哪里借来一个旋转彩灯,灯光明明灭灭地,一会儿照着花草一会儿照着大家的笑 脸,把个舞池弄得有些虚幻。 小文变得很抢手。男生约她共舞,女生请她指教。那一夜济南下起了小雨,据说入 秋以后下雨被看成伤感的事情,我们学校的礼堂歌舞升平,对所谓“一场秋雨一场 寒”给予了极大的蔑视。 做了一夜舞会皇后的小文用独特的方式咂摸着她的欣慰与喜悦,挨个评价舞伴的舞 姿。其中有个叫印明的人被大家难以忘怀,因为小文提起他的时候总是不屑地说 “他是在跳舞吗?简直是在拎麻袋。” 我们对麻袋都不陌生,我们对小文说起麻袋时翻的那个高难度白眼□慕不已,我们 对把跳舞这样优美的事情比喻成“拎麻袋”深感意外,有人好奇地去打听那个“拎 麻袋”的印明的来头,才知道他是校长的公子,听说祖上是北京的旗人。这个发现 让小文大吃一惊,迅速停止了对“拎麻袋”运动的讨论。 那晚我一支舞也没有跳,也还是被人注意了。不几日我收到一封信。负责分信的生 活委员大惊小怪地说:“怎么没有寄信的地址啊?到时候你怎么写回信啊?” 小文老练地说:“滕美的爱情就要开始了。” 室友们看着信封右下角的“内详”两个字,恍然大悟地跟着小文起哄。 这是我收到的第一封情书,字迹潦草,表达混乱,看了好几遍才明白国庆那晚, “手拿气球的小女孩”令某人感到意外亲切乃至熟悉和一见钟情,想和她相识相知 并相爱。在信里,那人还详细地描述了那天我头上那两只明黄色的蝴蝶结如何令他 心里柔软地疼痛着。“我对你的爱情就象趵突泉的泉水一样奔涌不息”。 “厥突泉在哪?” 山东籍的女同学哈哈大笑:“什么厥突泉那是BAO,趵突泉,现在根本没有水。早就 干了,干了好几年了吧。” “哦。真奇怪为什么要叫趵突泉呢?我觉得那个字怎么看都不象要读成BAO,后面又 跟了个‘突’字,突厥,厥突” “干吗?约你去趵突泉见面吗?是不是手拿《读者文摘》,要不就一个裤腿挽着一 个裤腿不挽?像地下党接头一样。”小文讥诮地问。 “没有。”我不再理她们,接着看信。 信末的署名叫“山风”。这两个字彻底败坏了我的胃口,一个连真名都不敢留下的 人,我想我不太打算给他机会跟我发生什么故事。我说过我是个早熟的女人,从来 没有和任何男人有过肌肤之亲,但不妨碍我渴望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象火山爆发 那样猛烈那样气势恢弘。我喜欢写作文,可以忽略他不能用恰当的词汇来形容我的 智慧,容貌,气质或者别的,却不能容忍他如此胆怯。从来没有一场轰轰烈烈的恋 爱发生在胆小鬼身上。 还有一点我很不能理解,他怎么知道我看了这信一定会去赴约呢?“这个周末晚上 8点我在操场的第二个篮球架下等你。” 那就慢慢等吧。生活委员说得对,连个地址都不留,就算我不想让“山风”白等, 也没办法通知他。 小文不理解我为什么不肯前去约会:“你见都没见着,怎么知道合不合适?” 爱情只有喜不喜欢,婚姻才谈合不合适。我想这样的道理,讲给一般十七、八岁的 孩子听,显得过于晦涩,而我们现在的年龄和世俗的惯例,都不允许谁把爱情与婚 姻分开,谁要敢从一开始打算和某人恋爱而不跟他一起生活,连自己也不好意思饶 恕自己。所以我回答得很简单:“连名字都不留,太不勇敢了。” 说完这句话,我把床头的小镜子拿过来照了照,滕美的娃娃脸上并没有出现沧桑两 个字,但我能感觉到心里有些隐隐的失望。 通过不断的传播和扩大,“勇敢”成为一种界限,从此以后凡我认识的男生,再写 信给某人表达仰慕之情的时候,大多认真签上自己的大名。 我一直无心去打听那个“山风”有没有在约定的时间里到学校操场的第二个篮球架 下去等“象孩子一样的滕美”,我发现我对这个学校已经开始厌倦。 我们学校百分之六十的人都曾经当过高考落榜生。单从这一点,我算是对祖国的地 大物博有了些感性认识。山东省的高考录取分数线比我们家那里高将近100分左右, 就是说我们那儿能上重点大学的人要是来山东参加高考,最多也只能是个大专。像 我这样的简直连预考资格都拿不到。惭愧。 我现在的同学们普遍比我和小文大两到三岁,我们这一届最大的居然比我姐还大两 岁,考了四年才考上。 因为这大学考得太费劲,他们对自己的成功简直不好意思不张扬,纷纷在黑板报上、 校园杂志夸张着成为天之骄子的喜悦。这让我很不适应,我没有看出他们杰出在哪 里,没有感受到一点点电影上看到的那种校园氛围。我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我的大 学生活,对电影片断里那种整天在小河边树林里跑跑跳跳,同学们进了教室就高谈 阔论字字珠玑的场景格外向往。 我觉得我现在的大学生活更象高三补习集锦,十几本16开32开不等,薄厚有异的教 材比高三发的资料还重。无论是宿舍里的室友还是阶梯教室的老师或者学校门口那 个卖烙饼的老太太,他们身上都散发着一股类似于霉烂和发酵的浑浊味道,令我昏 昏沉沉手足无措。当然,没有人会同意我的观点,宿舍里的女生,不过就是一餐吃 下我三天的口粮且喜欢将天下大任往自己肩上撂罢了,我不能因为自己胸无大志就 讨厌别人谈他的理想;那些教授讲师,能用方言表达他们对定理、常识的理解,我 听不懂,是我语言能力太差;至于门口卖烙饼的老太太为什么要把摊子摆在公共厕 所附近、上完厕所洗不洗手,更是和我没有半点关系从来可以分享的都只是快乐,所 以我一直没有与任何人讲述我的厌倦,象孩子一样的滕美开始热衷于去抢占阶梯教 室的最后一排座位,盼过年一样等着老师点名,然后于课间休息时偷偷溜走。 济南的街道有一种广泛的亲和力,坦坦荡荡经纬分明,不容易迷路。我常常把学生 证、饭菜票和钱背在一个包里,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 这个城市对葱蒜有非常特殊的感情,据说离济南不远有个叫章丘的地方,靠种大葱 养活了无数人,先别说菜场上章丘大葱堆积如山,看看我们食堂,炒鸡蛋□白菜拌 黄瓜烩土豆,大盆子里无不赫赫然铺以柴禾似的葱段,直径超过索马里难民儿童的 手腕平均尺寸;至于大蒜,虽然没有听说哪个县市靠它养活,也同样深受欢迎,街 头巷尾有桌子的地方就有免费蒜瓣赠送。 公共汽车里总是弥漫着那种让人头晕的葱蒜味道,我几乎从不坐车,走哪算哪,实 在找不到路了,可以去岗亭问警察叔叔。有一次我不小心闯了红灯,叔叔生气地抓 住我的胳膊:“谁家的孩子?不好好读书到处溜达什么?” 我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他我听不见他的声音。叔叔感性地红了眼睛,在路 口买了一个烤地瓜给我,在香烟壳上写了一行字:孩子,快回家吧,一个人在街上 走着危险。 那天我往学校走的时候心情一直不好,觉得自己挺委屈,想哭,又好象找不到借口, 就是很闷很烦,看谁都不象好人,晚上甚至把撅辫解开,象小文那样披散着,对着 小镜子发了很久的呆。不过第二天我还是继续四处溜达去了,披肩发走了一会儿被 风吹得乱七八糟,我又拿皮筋给捆成原来的模样。 北方的季节变换来得比较快,我一双鞋子还没走烂,济南的冬天来了。据说某个重 工业企业是建在济南的风口处,起风时厂里的烟尘会盖去城市四分之三的蓝天。济 南的冬天没有风,天于是毫无心计地蔚蓝,路边的杨树和法国梧桐掉光了叶子,象 卸了妆的武生,朴素而沉默地站着,还是可以看出全副武装时的飒爽英姿。只要有 人敲起鼓点,他们必定跃跃欲试。日子在整个冬季成为不再流淌的河,温吞吞慢悠 悠,说不出的舒缓安逸。 而考试,是这个季节最大的败笔。学校有明文规定,一门功课不及格,可以补考一 次,两门以上不及格,勒令退学。考上末流大学已经有失体面,再被末流大学开除, 估计该找根老鼠尾巴将自己鞭挞至死了吧。 再没有自尊心的人到了停课复习阶 段都会变得勤奋好学。小文平时就很用功,这时候可以充分体现对老乡的照顾与关 怀──帮我猜题,借笔记给我看。我在这一个月的突围挣扎中显得前所未有的温顺 乖觉,每日挑灯夜战,甚至常常忘记吃饭睡觉,更错过了无数欣赏旭日和夕阳的大 好时光。 宿舍里有人从街上买回来“心里美”(一种萝卜)切了放在暖气片上晾萝卜干,乍 一闻去,屋子里好象装满了臭屁,睡觉是对这种怪味道最有效的逃避,而我,因为 忙着要为十数门功课配备“六零炮”,只好命令鼻子习惯于这“熏陶”。 有时候困得实在厉害,就嚼生大蒜提神,蒜味和萝卜味混在一起,经常弄得我泪流 满面,不知道是生理还是心理反应。还好都是发生在夜深人静时,没有遭到笑话。 放假回到家,我母亲看见滕美神情恍惚面黄肌瘦,叹了口气:“实在学不了就算了。 总不能让所有的中国人都出国深造” 我虽深感龙恩浩荡,表面上还是万分歉疚:“对不起,妈,我也想象我姐那样的, 就是脑子不太好使” 冬天来了,春天确实已经不远。我姐爱上一个年轻有为的硕士,单等毕业就会被公 派到美利坚继续深造,而她自己,就算不努力,只要和他结了婚,也可以出去陪读, 他们可以在那里生孩子,那孩子将轻易获得绿卡而轻易改变命运。 除夕的年饭吃得很是兴高采烈。我母亲仿佛已经看见了她的美国外孙(女)正在纽 约的中央公园晒太阳。父亲破例没有跟着母亲兴高采烈却似乎有些不以为然:“走 那么远有什么好,想见个面都见不着。” 这种小农意识被母亲和我姐姐果断地否决了,鉴于对未来的遐想更令母亲着迷,两 个美女对我父亲的镇压不是很彻底,以至于他借着酒劲问“大家都去美国了谁来搞 建设”时,她们只是不屑地笑了笑,不予深究。 小文的春天也来了。还没到返校时间,她让我跟她提前回学校。校长的公子,那个 拎麻袋的印明,已经被小文弄得五迷三道,写信告诉小文说他连洗澡的时候都在想 念她。 我跟我母亲告别的时候,她再次宽慰我:“如果实在学不进去,能及格就行了,反 正有你姐,我们家也不用指望你了。” 2 转眼间来喜长到四五岁,这中间张大娘每天战战兢兢地提防着年轻女人再来抢她的 儿子,终是没来;张老汉照样是东家出西家进地照顾着苹果、梨、桃子等等,日子 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改变。张大娘慢慢地放了心,只在看见来喜没来得及穿已 经小了的那几件衣服时,会回想起那天的情景。 清明前后正是小麦拔节、孕穗关键生长期,应加强麦田水肥管理,及时追肥,适宜 浇水,既保证充足的养料和水分,又不致于造成节间徒长倒伏;梨、苹果进入开花 座果期,要注意追肥浇水地里的活很多,来喜每天跟着爹娘往地里跑,乡亲们都夸 来喜这孩子听话懂事,张大爷只觉得来喜没有兄弟姐妹跟他玩、太寂寞,才整天这 样跟前赶后。 碰巧赶集时见有人卖八哥,张老汉把那八哥买了回来给来喜做伴。八哥通体黑色, 泛着金属光泽,只在尾巴尽头有些白色,黄嘴黄脚,精神抖擞。村里有个会训鸟的 老人,看出这鸟成色不错,告诉张大爷可以教八哥说话,不过要先对八哥的舌头进 行“改造”。 “改造是干啥?”来喜很奇怪。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驯鸟师回答。 “改造”当天,张大爷按照指点握住鸟,驯鸟师点燃一支香火,吹掉外边的香灰, 左手将鸟嘴办开,右手持香火,对准鸟的舌尖硬皮烧烤,八哥疼得发颤。 “爹,咱别烧它了吧,真可伶哩。”来喜看得胆战心惊。仿佛被捏的是自己的嘴, 被烤的是自己的舌头。 “没事。过几天,硬皮掉了,就可以教八哥说话了。”驯鸟师告诉张大爷一家, “它疼一下,就能说话了,多好啊。” 来喜给八哥取名叫小宝,央求母亲“赶紧教小宝喊来喜的名哩”。 张大娘很奇怪:“为啥不教他喊爹喊娘?” “好多爹好多娘呢哪知道叫谁?” “俺儿子真聪明。”张大爷赞不绝口。 “到时候你就不用去地里送饭了,你叫八哥去地里叫俺,俺就和爹回来吃饭啊。” 这个建议迅速被采用,接下来的时间,张大娘在驯鸟师傅的指导下教八哥说话。 八哥会说话以后,张大爷带着来喜在地里干活,张大娘在家做饭,做得差不多了, 差八哥去地里叫人。 父子俩回到家,饭也好了,什么都不耽误。村里的孩子很是□慕,见了来喜就问: “你家小宝” 来喜很开心,好象真的多了个兄弟一样自豪,跟孩子们说八哥小宝的种种趣事,如 何吃饭喝水如何在屋子里飞来飞去:“俺娘和小宝待在一个屋子里天天说话天天说 话,别人不准进去。好多天呢,我差点都登不及了” 一天中午,张大娘做好饭, 让八哥去地里叫人。八哥快到目的地的时候被老鹰抓住,在半空中撕心裂肺地喊着 “来喜──来喜──” 老鹰很快带着八哥飞得无影无踪。 来喜被这阵势吓坏了,望着空中飘飞的羽毛号啕大哭。张大爷安慰他:“别哭了, 爹再给你买一只。”“不买了,再买又叫老鹰抓去坏老鹰” 晚上张大娘和张老汉说起训练小宝说话所吃的苦头,对那只被老鹰抓走的八哥煞是 怀念,“听驯鸟的说要找只成色好的八哥也不容易呢,很多八哥都学不了人说话。 真可惜,咱这八哥才学会说话没几天。” 张老汉看了床上的来喜一眼:“还以为给来喜找了个伴儿,又没了。是挺可惜的。 咱这孩子心可真好啊。在地里的时候我跟他说再给他买一只八哥,他说不要了,免 得又给老鹰抓去” “孩子孝顺就好啊,咱以后可就指望他了。这老鹰也不长眼,还不如抓只母鸡呢, 比八哥大多了,还不惹孩子伤心。”张大娘叹气。 “又瞎说话了。老鹰是你亲戚啊,还按照你的要求,你叫它抓什么它给你抓什么。 要不咱再给来喜买只小狗?我那天在城里看见有人卖小狗了,毛挺长,挺好看。” 张大娘反对:“我看不行。咱儿子太老实,给狗欺负了怎么好?” “瞎说什么呢,我说的是城里的狗,城里的狗不咬人,个挺小,毛挺长,给人做伴 用的。” “那城里的小狗也只会嗷嗷叫,又不会说话咱来喜主要是喜欢八哥会说话” 正说着,来喜突然在梦里哭了起来,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什么。张大娘不停地拍 着他的背不停地安抚着,终于还是让来喜安静下来。 接连两三天,来喜不知道是没有从恐惧中解脱还是想念那只叫小宝的八哥,有点迷 迷糊糊,不肯吃饭,晚上常常惊醒。 眼看着来喜的胖脸蛋儿一圈圈瘦下去,老两口着急得厉害,张大爷带着来喜去镇上 的医院看病,医生也检查不出什么毛病,开了一些药回来,严格按照医生的吩咐喂 给来喜吃,来喜还是没有好转。 村里人出主意:“是不是魂叫鹰给抓去了?不如找个跳大神儿的给看看。” 张老汉有些迟疑:“能行啊?那可都是迷信” 张老汉从来不信鬼神,有时候张大娘从村里听来谁家出了什么希奇事,张老汉总要 叫她“别整天听那群老娘们儿瞎说”。 “迷信迷信,有时候还真不能不信。”提建议的人很执著。 村里住着一位半仙,据说新近有某神灵附体,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去找她,连村长 遇到难题都去求她帮忙。 “村长家的牛没了,到处找,找不着,去问了X半仙。人家X半仙跟他说,你回家怎 么怎么地,牛自己准能回来。村长照X半仙的话做了,没过两天,真回来了。你想想, 一头牛多少钱?你给X半仙才多少钱?” 张老汉情急无奈,最后还是包了点钱去找半仙。 来喜的招魂仪式非常隆重。 院子里灯火通明,边上围了许多乡亲,像看社戏一样热闹。 几根木条扎住一端,另一端散散地支在地上,成了一个锥形的藩□,藩□顶上放着 一个土碗,碗里装满了香灰。在父母的再三恳求与说服之下,来喜战战兢兢地钻进 藩□,蹲下,等待着仪式的开始。 主持仪式的神婆高大而健壮,脸膛黎黑目光游移,兔唇显得淘气而诡异;穿着黑色 的大襟衣裳,缠足,在院子里一步三摇地来回走动着,口中念念有词,纸钱被东一 堆一堆烧得遍地都是;无数毛钱串在铁丝上当作铃铛,不时□弹21879啷□弹21879啷 摇晃几下。 铃铛每摇一下,围观的乡亲与来喜都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 张大娘急得直掉眼泪,恨不能冲过去把来喜救出来,被乡亲们劝住,张老汉连看都 不敢看,自己躲在屋子里抽烟,不停地抽烟。 一摞纸钱差不多烧完之后,神婆突然大喊一声:“站住!”没等围观的人反应过来, 神婆颠着小脚颤巍巍地向村口奔去,一整把香烧成火把,在夜里明明灭灭。大家正 懵懂着,神婆突然又掉头跑了回来。一阵风似的赶到藩□旁边,这次大喊的是“回 来吧”!用毛钱串铃铛击碎藩□上的土碗,香灰撒得来喜满头满脸满身斑斑驳驳, 来喜又惊又怕,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张大娘再也忍不住,跑过去一把将来喜揽在怀里,不停地哄劝安慰,两个人哭成一 片。 “好了,以后就没什么事了。”神婆信心十足。 张老汉夫妇再三感谢,表示等来喜痊愈后再登门谢恩。 谁知道从第二天开始来喜不但不见好转,反而更加沉默和无精打采。张老汉夫妇大 惊失色,放下地里的庄稼,带着来喜去济南看病。 一大早出门,下午到了济南, 来不及看看省会的繁华热闹,一家三口直接去了那所在全省都很有名气的医院。医 生诊断认为来喜是受了惊吓,没有别的毛病,建议张老汉带孩子回家静养。 听完医生的诊断,张老汉不动,低着头站在大大的“静”字下面若有所思。 医生问:“怎么了?” “哦”张老汉领着张大娘和来喜走出医院的大门,看看四周果真安静了,才低头对 张大娘说:“咱去找他叔吧,医生会不会嫌俺们从乡下来,不肯好好看你没事吧?” “行,赶紧去找他叔。我没事。我还能走。” 很快找到住在济南城里的表亲,叔家的房子和乡下有很大的区别。没有院子,没有 高大的门窗,一格一格,象个鸟笼。 鸟笼开了一道门,门里站着老张家高大威武的表亲。 张老汉对来喜说:“这是你叔快叫人” 来喜望着面前这个几乎与门楣一样高的人,突然很紧张,不肯开口,满脸惊恐地拽 着张老汉的衣角。 “俺来喜原来可聪明,可爱叫人了这回是给吓的”张大娘深为儿子的怠慢而愧疚, 赶紧解释。 被称为“叔”的男人点点头,伸大手在来喜头上不停地摩挲着,将张老汉一家三口 让进屋内,仔细地向张老汉夫妇询问来喜的情况。 对面的房间走出来一个微胖的女人,烫着满脑袋卷发。 叔对张老汉介绍说:“这是我媳妇儿。” 张老汉和张大娘赶紧从沙发上起身,恭顺地招呼:“婶儿。” 来喜奇怪地看着大家,不知道该起来还是继续坐着,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爹和娘的 “婶儿”。 “我带宝宝睡觉呢。孩子这几天不太舒服,终于睡着了。你们先坐,我去洗洗脸。” 婶洗完脸出来,赶紧张罗着给大家倒水,拿点心,来喜在张老汉的敦促下也喊了声: “婶儿。” 捏着婶给他的糖果不再说话。 大人们热烈地讨论著来喜的病情,问了些村里的事,来喜渐渐回过神来,开始打量 叔的鸟笼。 墙上贴着许多画报,画着来喜看不懂的内容,小孩坐在铁壳子里,铁壳子金光闪闪, 好像还冒着烟,还有一些奇怪的动物,长着巨大的尾巴,没有趴在地上,而是像人 一样站着来喜觉得眼睛有些不够用,迟迟疑疑地转着脑袋,看也看不够地看。墙脚 放了一辆彩色的小自行车,──这个来喜认识,跟爹的那辆长得很象。只是颜色花 些尺寸小些。应该是小孩用的吧,这么小的车。 婶听着来喜的八哥和神婆的招魂,痛心疾首:“城乡差别真的太大了你们怎么能搞 迷信呢?还好还好,你们还知道要来医院看。我的天呐” 张老汉夫妇战战兢兢, 不敢再说话。 来喜听不懂什么叫城乡差别,眼睛直钩钩地看着小房间里正在睡觉的小孩,拽了拽 母亲的衣脚:“娘,他的床” 那张小床的四周挂满了小猫小狗小猴子模样的玩 具,睡觉的孩子一翻身,床上的小铃铛忍不住就错错落落地响起来。 叔说:“咱们就不要再去医院了。医生还巴不得你住院治疗呢,他看你们憨厚老实, 才没把来喜的病说得很严重。你们要是不担心就让他在我这住几天,正好这几天我 媳妇儿休假。我儿子比来喜小两岁,两个人可以做伴。” 来喜于是被留在亲戚家里,张老汉夫妇俩万般牵挂地回到乡下。晚上来喜被尿憋醒: “娘。尿尿。” 来抱他的却是叔。 来喜撒完尿,不肯再睡:“叔,俺娘呢?” “来喜乖。过几天咱们病好了就回家找你娘去。现在先睡觉,多睡觉病才能早点好, 知道吗?” “叔。俺的魂儿叫老鹰给抓走了,去看小宝去了。” “那是骗人的话,别听他们的。你是被吓坏了。休息几天,带弟弟去楼下玩玩就好 了。院子里有很多小朋友。” 来喜不太能听明白叔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是听话地躺回床上,希望自己多睡觉, 早早养好病,回家去找爹和娘。 B 印明收到张梅发过去的传真,给她回了个电话:“除了因果报应,我暂时想不出什 么别的说法。” 印明一向反对神秘主义,这次主动提出因果报应,让张梅很有些 难为情,尽管她能听出他这话有点黑色幽默的意思。 张梅再次因为“我可能把你给害了”而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受,印明安慰她: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现在已经没招了,你也别急着内疚,可能上天自有安排。” 张梅放下电话,仔细打量着校长办公室。五年前,老校长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把育英 中学交给了她:“我相信你的能力,不要叫我失望。” 那一年,张梅执教的初三(二)班,在全省模拟会考中拿了语文科目的三个第一: 及格率第一、 总分第一、平均分第一。 十五年前老校长因为与当时任职的学校领导发生重大分歧,愤然退休,召集一班志 同道合的新老同志创办了全省第一所民办中学。张梅下班看见平时张贴各种治安公 告、布告的张贴栏上贴着一张“招聘启示”,记下了上面的地址。 星期天不用上班,张梅找到招聘负责人的办公地点,表达了自己想当老师的意愿。 许多人对招聘老师的说法和做法同样充满疑惑,校长办公室访客寥寥。 老校长问:“有经验吗?” 张梅回答:“没有。在厂里与设备打交道的,大学学的是电器自动化,专科。” “那为什么会想到要改行?教师不好当,收入也比较低。” “有所了解。‘纸上升天,实际靠边’。”张梅回答得不卑不亢。 1984年12月9日,北京师范大学教授王梓坤天早上一起床就忽然想到老师应该有自 己的节日,当天便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北京晚报》。第二天,《北京晚报》刊出文 章 《王梓坤校长建议开展尊师重教月活动》,引起了读者强烈反响。1985年1月21日, 第六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九次会议作出决议,将每年的9月10日定为教师节。这一项 决议并没有迅速给全体执教鞭者的生活带来质的飞跃。 老校长听了“纸上升天,实际靠边”这句话,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张梅一眼,张梅 接着说:“我需要假期。厂里规定要工作满五年以上才可以休假,而且每四年才能 休一回。” “能不能告诉我假期为什么对你那么重要?”校长若有所思。 “对不起,校长。不能说,请您原谅。不过我保证决不会影响平时的工作。”张梅 坦然而坚决地回答。 “那你想教什么?物理?好象也只有物理跟你学的专业比较对口。” “我想教语文。确实很不对口。您可以给我一个机会试讲一次,不行我就回去。” 校长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决定给张梅一个机会,让这个学电器自动化的人给学生们 上语文课。 母亲知道张梅要去应聘育英中学的老师,很是不以为然:“你再高风亮节也不用拿 自己的饭碗开玩笑。你是大学生,不用我告诉你民办教师的工作是什么性质。你能 和那些老东西比吗?他们拿着教育处的退休工资,反聘过来挣外快,学校办好了是 发挥余热,学校办不下去了人家也饿不着。” 最后张梅还是放弃了“电器自动化技术员”的铁饭碗被国家从干部队伍里剔除,成 了一名没有保障的民办教师。母亲固执地认为这是一种报复:“我越是希望你给我 增光你越给我出难题让我难看。没什么了不起,就当我没有你这个女儿好了。” 育英中学距张梅家不过一小时车程,每天早晚有两班公共汽车对开,基本算得上交 通方便。因为每次回去都惹得母亲不高兴,张梅渐渐减少了回家的次数,休息日在 宿舍里钻研业务知识。 陈平的出现更让母亲对张梅失望透顶,拒绝再认这个女儿,张梅有了更多的时间和 理由放在教学上,研究出一套“引导教育方案”。每教授一篇课文,她都会配以恰 当的图片、音乐,最大限度地激发同学们的想象空间。 讲《前出师表》之前,张梅提前一个星期布置学生们回家找寻合适课文氛围的背景 音乐,有个男同学把家里的《空城计》京剧磁带交了上来。 上课的时候,张梅先 简要地介绍了诸葛亮的生平、主要贡献和一些相关的经典传说,然后放了《空城计》 片段:司马懿兵临城下,城门虚掩,仆从在扫地,诸葛亮在城楼上悠然抚琴。关掉 录音机,张梅问:“如果你是诸葛亮,当时会想什么?” 许多女生谈了些抽象的国家社稷,几个男同学坦白地说:“应该是害怕吧。要是司 马懿杀进来,什么都完了。” 张梅说:“我们都不是诸葛亮,无法肯定他想什么,但是我个人认为害怕是当时那 种状况下最为正常的反应。实际上我认为刘备死后,诸葛亮的日子大部分都是恐惧 与矛盾之中度过的。当然,这是我个人的理解,同学们有空仔细读读《三国演义》 原著,肯定会有不同的看法。好的文学作品就是给大家提供了广阔的想象和感应空 间。好了,我们来看看课文。” 在二胡曲《江河水》的背景音乐衬托下,张梅开始神闲气定地朗读:“臣亮言:先 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敝,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有人问:“刘禅那么没用,诸葛亮为什么还帮他?” “这个问题太复杂。一百个人有一百个答案,老师回答不了。不过我想,有些事情, 不是非此即彼那么简单。将来你一定深有体会。” 那些倔强的孩子,他们脆弱的自尊,纯洁的理想,陪伴张梅度过了漫长的十几年, 也许过几天,她将永远地失去他们,失去他们的向往他们的信任他们的倾诉他们的 真实。这个念头让张梅不寒而栗,失去了继续沉浸于回忆中的勇气。 窗外阳光灿烂。张梅起身收拾好东西,锁了门,甚至不曾回头看看刻着“校长室” 的铜质门牌,离开了。 “张校长星期天也不休息啊?”看门岗的老头殷勤地招呼, 又觉得这殷勤有些突兀,于是满脸不合适宜的拘谨和羞涩。 张梅笑笑:“随便看看。没什么事。” 走出育英中学的大门后张梅有些恍惚,只觉得还有好些地方要去,不知道现在该去 哪,由着自己的双腿下意识地移动。不到两分钟后,张梅知道了自己的目标。去附 近的菜场买了些水果拎在手里,朝宋小燕家走去。 宋小燕是育英中学高二年级的学生,16岁,声音甜美,表情丰富,常常代表班级和 学校参加演讲、朗诵比赛,每次都能拿回奖状来,被戏称为育英中学的对外发言人。 张梅出现在宋小燕家的门口,小姑娘脸上闪过一丝欣喜:“张校长您来了?” “妈妈呢?”张梅微笑着等宋小燕开防盗锁。 “在屋里。” 张梅顺着宋小燕的指引看过去,客厅里,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寂寞地坐在沙发 角落。 “大姐您好。我是张梅。”张梅把水果交给宋小燕,自己找个地方坐下来。 中年妇女脸上有两道愈合不久的刀疤,因为缝合技术欠佳,看上去很恐怖。她完全 不知道张梅是何许人,条件反射似的回答:“哦你好你好。” 说完了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床的一头坐下,把背固执地对着门外。张梅下意识地 打量着这个家。 一套三房一厅格局的旧房子,设计不太合理,客厅里门太多,稍不注意就显得凌乱 不堪,更经不起沙发横七竖八柜子上堆满杂物这样的折腾。 宋小燕母女住一个房间,墙上斜斜地挂着宋小燕某次演讲的舞台照,写字台上堆满 衣服和书报,床边还横着几双鞋子;另外两间分属宋小燕的父亲和哥哥,门紧闭着, 宋小燕说他们一有空就出去了,不愿意在家看着母亲闹心:“我爸居然想跟我妈离 婚,说是看着她就烦。我哥居然也同意,男人为什么都这么自私啊?又不是我妈愿 意这样的。” 张梅在宋小燕肩膀上拍了几下,什么也没说。 “张校长,我爸要是真的跟我妈离婚了怎么办啊?” “我也不知道。不过请你相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一定全力以赴。” “你能帮什么忙啊?到时候我爸要是娶了后妈回来,我妈怎么办?”宋小燕哭了起 来。 中年妇女大概听到了客厅里的对话,在对面的房间里抽泣起来,因为那桩意外,厂 里认为她已经不适合再做原来的工作,让她下了岗,每个月发给一百多块钱的基本 生活费。 “都怪我们家没有关系,一个破水泵,要工程师技术员去守吗?真让工程师技术员 去守他们愿意才怪了。真没人性我爸和我哥还这样,别人不就更要欺负我妈了吗?” 宋小燕的问题让张梅无从回答。她能帮什么忙呢?张梅在大脑里迅速编排着“帮忙” 的方案。把那个打更的校工辞退了让宋小燕的母亲去?那个校工怎么办呢?谁能担 保他不是家里的顶梁柱?说不定把他辞退以后会引出更悲惨的故事来。何况现在这 情形就算她昧着良心让宋小燕的母亲取而代之,估计没几天也是要被别人换掉的把 能把宋小燕的母亲接过去和张震的母亲住在一起吗?不敢想不能想没有办法想。 “我恨死那几个坏小子了!要不是他们我妈能这样吗?真恨不得一个一个杀了这几 个畜生!” “仇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话到嘴边又被张梅咽了回去。 三 印明是个有趣而透明的孩子。瘦得象根竹竿,眼睛很大,白多黑少,随时都能准备 一副惊讶的表情。他对小文的追求没有任何新意,我充当着电灯泡,从大明湖到趵 突泉再到千佛山和黄河边,一路照耀过去,印明从来没有表示过任何不满,手舞足 蹈地讲述他中学时代的种种遭遇:上课睡觉被罚站,不交作业被罚扫女厕所说到用 直尺量老师的鞋跟时,小文再也挂不住国母风范,唏哩哗啦笑出声来。 印明高中的物理老师是个年轻女人,喜欢穿高跟鞋。讲电磁感应那天她穿了一双棕 红的高跟鞋,钉着铁掌,不知道是为了强化电磁感应能导致能量转换的事实还是新 买的鞋子不甚合脚令她有些紧张,女老师一刻不停地在讲台上来回踱步,“哒哒” 之声扰得印明难以入睡,印明就对那双鞋子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后来老师预留十五 分钟时间讨论,问同学们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碰巧印明旁边有个女同学对左手螺 旋和右手螺旋判定电场磁场正负极区别不清楚,举手发问,老师欣欣然前往解答。 印明突发奇想,用直尺测量老师的鞋跟,因为数字大出意料,老师转过身以后印明 还在猫着腰。老师出离愤怒,将印明赶出教室,从此不准他上物理课。印明对这一 裁定拥戴不已,只要物理老师往教室门口一站,他即刻起身离开。 谁知好景不长,几天后在学校的公厕遇到校长,校长问:“上课时间不上课来上厕 所,你还想不想考大学了?” 印明得以重返物理课堂,代价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向物理老师说“我错了。” 因为印明当时的态度诚恳得有些出人意料,因为“我错了”这三个字念得太有特点, 同学们不肯轻易忘却那有趣的一幕,直到高三毕业,印明一直沿用着另一个称呼, 叫“我错了”。 年前的同学聚会上,他们还问他“你错了没有”。 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印明一直歪着头,夹紧上臂,以肘关节为支点,象钟摆一样 摇着胳膊,时不时地再张开五指来强调情节的变化。我笑得几乎岔气,心理阴暗地 设想如果某一天他和小文结了婚,会不会象孙悟空与西王母喜结莲理一样让人诧异。 印明天真无邪,小文一派矜持。 当然,这并不妨碍我向印明透露文婷的生活细节,比如爱看《乱世佳人》比如喜欢 用美加净珍珠霜比如洗完脚要搽香脂比如希望拥有一柄牛角梳。印明有两个哥哥, 家里除了母亲再没有别的异性,印明对她们的好奇里还夹杂着急切靠近的渴望。小 文丰富多彩的生活细节令他无比兴奋,兴奋得忍不住要向其他人炫耀。 有一天,晚自习检查结束后我就逃回宿舍去看小人书。《大闹天宫》,听说是名人 绘制。书皮已经脱落,我不太了解,光觉得猴子的脸谱充满灵性,一招一式,很象 飞天。 有人敲门,我以为是学生会稽查组,没有吭声。 印明在门外喊:“是我。我知道你在,开门给我。” 我赶紧开灯开门:“是你呀?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那些人呢。小文上晚自习去了 呀,你不知道?” “我上来找你的。”印明低着头,有些不自在。他那么高,那么瘦,在我面前低了 头还是一根竹竿,一根安了龙头做成拐杖的竹竿。 找我?找我干什么?我的脑子以电子碰撞的速度揣摩着他的来意。印明无精打采地 坐在我的床沿上,我心情复杂地站在他旁边。 “滕美,你是和文婷一个地方来的。她谈过恋爱吗?” 这话让我觉得很意外,非常意外。 “你怎么会突然问我这个问题?”我松了一口气,在对面的床沿上坐下。 “他们说她那么老练可能早就不是处女了。” 这句话说出口以后印明几乎成了一滩烂泥。 我笑了一下,又觉得这样笑太残酷,说:“你问她去吧。我怎么会知道?” “我” “以后别跟人家说你认识我。”我说。 “你这什么意思?” “文婷是什么样的人,谁说了也不算。你自己长了眼睛和大脑,可以去看去了解。 就算她有过什么从前,关你们什么事”我还没说完就住了口,实在是缺乏说下去的 耐心。这样的道理太简单,实在没什么讨论的必要。 印明的脸色更加难看,我 突然意识到这样的回答等于肯定了他们的猜测,就说:“来这个学校之前我根本不 认识文婷,你问我什么也是白问。事实上我不喜欢她这种性格,表演痕迹太浓,但 是你们这样说她,你这样说她,我觉得很耻辱,对大家来说都很耻辱。” 印明半天没有回应我,后来说了句“你是个善良的女孩”就告辞了。 我不认为一个“孩子”能有这么成熟的见解,问题在于,如果我逢人就讲我不是个 孩子,会令彼此尴尬。对方会认为被抢白,而我,因为找不到很确切的词语来表达 “孩子”与“人”的区别,会显得为与众不同而与众不同一样矫情。那么,我就承 认自己是个孩子吧,在别人面前。 印明走后我无心再关注孙悟空怎么样掀翻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炉,我发现印明令我对 伟大爱情的憧憬发生了危机。与印明相反,我家阴盛阳衰,那两个美女主宰了家中 全部的话题,我父亲,不过是某一场政治运动的得益者,如果不是我母亲家庭背景 复杂,如果不是那时候贫穷受到最大限度的推崇,以我父亲的才情,如何能够打动 工宣队能歌善舞且美若天仙的“队花”?显然我父亲对自己的幸运有相当清醒的认 识,在这个家中,他始终心甘情愿地充当着牛粪的角色,鞠躬尽瘁地滋养着我母亲 这株鲜花和鲜花发出的新芽。 我一直坚信如果我母亲遇到一个令她心悦诚服的男人,她一定不会这么僵硬,而始 终保持这样一种僵硬的姿态,实在是乏味而疲倦的事情。一根木头,如果不曾燃烧 过,它始终只能是一根木头,那燃烧过的,虽然只剩一堆灰烬,却可以借助风与流 水,走得更远。 而印明和文婷这两根质地相近的木头,既然幸运地相遇,为什么不好好燃烧?我的 “早熟”在今夜受到严重打击,除了满脑子充满一些前后矛盾的观念,“早熟”没 有给我任何好处。我灰心地关掉台灯和屋内的照明灯,这才发现,窗外是有月亮的, 月光透过白杨树的新叶,蹦蹦跳跳地来到我的床前我的墙上,无法拒绝。 3 婶是个善良而直爽的女人,说话很快。 第二天一早就上菜场买了许多平时乡下不太常见的菜蔬回来,给来喜做好吃的。 弟弟是个可爱的孩子,脑袋很大,脖子太短,象个大阿福。很乖,迫不及待地要把 自己的好东西分给来喜哥哥,教来喜背“除禾日当午”,给来喜讲小红帽的故事。 “来喜哥哥,你有外婆吗?”弟弟问。 “没有。我只有娘,啊,还有爹。” “那你外婆呢?是不是上幼儿园了?” “幼儿园是啥?” “就是好多小朋友在一起玩。”“俺不知道。俺没上过幼儿园。你上吗?” “上啊。可是现在我没有上。妈妈说我咳嗽好了才去。” “上幼儿园要咳嗽?俺不去了。咳嗽疼呢。”“我要去。妈妈说我咳嗽好了就要去。” “你的小红帽是幼儿园的?” “对啊。老师跟我们说的。可是你没有外婆就当不了小红帽了呀”弟弟非常遗憾。 来喜对不能当小红帽并不觉得有什么损失,央求弟弟给他讲其它童话故事。 “来 喜哥哥你也给我讲个故事吧。明天我再给你讲童话故事。” “俺没有故事。” 弟弟歪着脑袋想了想,问:“你妈妈不给你讲故事吗?那你怎么睡觉呢?” “俺俺有小宝。你没有。” “小宝是幼儿园小朋友吗?我有好多好多呢。张英俊陈超朱贝贝好多好多。我们全 是好朋友。”宝宝不服气。 “俺有八哥。你有八哥吗?小宝会说话。”说到八哥,来喜忍不住叹了口气。“来 喜哥哥你难过了吗?” “俺的八哥叫老鹰抓走了。八哥会喊来喜的名字哩。” “啊,太好了。八哥也是这样喊‘来喜哥哥’吗?” “不好。小宝已经死了,再也不回来了。小宝会喊‘来喜’,不会喊‘来喜哥哥’。” “小宝是谁啊?”弟弟纳闷地问。 “小宝是八哥的名字。小宝已经死了。” “哦。我知道了。是叫老鹰吃到肚子里面去了吗?” “俺不知道。那天老鹰把小宝抓走了,掉了好些毛。” “来喜哥哥,我们去找老鹰报仇吧。把老鹰的肚子剪开,小宝就可以出来了,把石 头缝进老鹰的肚子里面去,它就死了。” 来喜并不同意采纳弟弟的建议,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婶已经开始叫他们吃饭了: “来喜,宝宝,来,洗洗手,咱们吃饭了。” “妈妈,来喜哥哥的八哥被老鹰吃到肚子里面去了,我们去找老鹰报仇吧。”弟弟 努力往椅子上爬。 “我们抓不到老鹰,抓到了也报不了仇。”叔把弟弟抱上椅子 坐好,“来,拿上筷子。” “爸爸,大灰狼把小红帽吃到肚子里面去了都可以跑 出来的,猎人把大灰狼的肚子剪开了。”弟弟认真地说。 “那是童话故事,孩子。骗人的。”婶说着让来喜和弟弟开始吃饭。 “不是骗人的。 老师说了童话故事是美好的呢,妈妈,我要告诉老师你说得不对。” 来喜愣愣 地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宝宝,童话故事不是骗人的,妈妈说得不对。但是,有很多事情和童话故事里不 太一样。比如说八哥被老鹰吃到肚子里,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呢?”弟弟不依不饶。 “因为等宝宝长大了就知道了,咱们吃饭,把答案留着将来宝宝去弄明白好不好?” 叔开始张罗孩子们的饭菜。 “来喜,多吃点肉啊,吃肉长高高。”婶给来喜夹了许多菜。 “妈妈,我也要长 高高。”弟弟有些不开心。 来喜懂事地把碗里的菜拨给弟弟:“你吃吧,俺不长 高高了。” 叔伸胳臂拦住来喜,也夹了许多菜给儿子,说:“宝宝,你是主人,来喜哥哥是客 人,我们要把好吃的好玩的给客人,知道吗?” “爸爸,我也能当客人吗?” “好吧,宝宝和来喜都是客人,我和你爸爸是主人。来,都吃肉都长高高。看谁先 吃完。”婶开心地忙着给两个孩子布菜,扭头对丈夫说:“我真觉得独生子女挺可 伶的。连个伴儿也没有。你看,有来喜在,咱们宝宝干什么都有劲儿多了。” “快别,和国家基本国策较劲是不对的。”叔笑。 “瞎说什么。” “我就怕你突然长一志气,准备改善儿子的生存处境,当超生游击 队队长。” “你得了吧。就这一个还多亏外婆帮忙带着,要不非把我累死不可。晚上带孩子连 个觉都睡不好,白天在单位还要和男人们一比高低,我还不够可伶啊?” “你看吧,又要喊男女平等又要男人照顾你们,天下的道理都让你们占完了。不过 还真是要谢谢外婆,要不咱们宝宝也没这么幸福,对不对?” “爸爸,来喜哥哥没有外婆,他不当小红帽了。” 婶听见这话,抬头看了丈夫一眼:“来喜的娘多大年纪了?” “比老张小五六岁,快六十了吧。” “哦来喜,宝宝,咱们吃饭,不说话了。吃完饭带你们去散步好吧?” “婶儿, 俺家里还有好多衣服呢。娘不让随便要人家的东西。”来喜说,嘴里的肉丸子几乎 掉出来。 “这是哪跟哪啊?”婶莫名其妙地问。 “刚才不是说了要什么布吗?”来喜把肉丸子咽下去,口齿清楚了。 “不是要给你买布。是说吃完饭带你们去街头的公园里走走。明白了吗来喜?散步 的意思就是没事儿出去溜达溜达。”婶笑得前仰后合。 大家嘻嘻哈哈地吃饭。 吃完饭,来喜牵着弟弟的手,跟着叔和婶出去散步。 大路上人很多,街道似乎总也找不到通畅的时候。来喜和弟弟无法像刚出门时那样 手牵着手。叔和婶分了工,婶抱着宝宝,叔牵着来喜,免得走散。 马路两边的人行道上摆了许多地摊,卖书卖鞋卖瓜子儿,应有尽有,卖衣服的最多, 放眼望去,那些衣服彩旗一样随风舞动。 “叔,晚上也赶集呀?”来喜问。 “对啊。天天晚上都可以赶集。”叔回答。 “俺怎么没见小毛驴呢?天都黑了小毛驴儿能看见路吗?” “这些东西都是人自己用车装过来的,不用小毛驴儿运。” “那小毛驴儿干吗呢?” “我们这的人都不养小毛驴儿。” 走到街心花园门口,人少了许多,婶把宝宝放下来:“宝宝自己走啊,乖。看人家 来喜哥哥都自己走。” “来喜哥哥,这棵树好高呀。”一直在听来喜和父亲谈论毛 驴一直找不到机会发表见解的弟弟望着一棵高耸入云的杨树大发感慨。“比楼都高。” 来喜回答。“爸爸,要吃多少肉才能长这么高呀?” “树又不吃肉。”来喜笑。弟弟想了想,也笑了:“来喜哥哥咱们回家玩沙子去吧。 散步一点都不好玩。” “好啊。” “宝宝乖。来喜哥哥没有来咱们的公园玩过,咱们给他照几张相再回去玩沙子好不 好?”叔耐心地问。 “也要给宝宝照吗?”弟弟微微有些不高兴。 “照啊,当然照了。来,宝宝,和来喜哥哥站到树下面去,爸爸给你们照相。”婶 边说边把来喜和弟弟往刚才被讨论吃多少肉才长高的杨树下面领。 照完相,弟弟已经忘记了要玩沙子的事情,不停地问相片什么时候可以洗出来。来 喜倒记着,对叔说:“俺们回家玩沙子去吧?” 叔摸着来喜的头:“来喜,要是今天太累了,咱们明天再去玩沙子好不好?” “不好。刚才答应弟弟了,照完相就去玩沙子呢。” 婶看了叔一眼,说:“这孩子可真是懂事儿。” 叔没说什么,带着孩子们回家了。 楼下有个沙堆,是孩子们的乐园。只要不下大雨,只要不是睡觉时间,沙堆上就爬 满了孩子。 来喜带着弟弟在沙堆里挖了无数的战壕与陷阱,利用自己的想象认真模拟一场又一 场的战争,来喜的想法因为和大家不一样,轻易就赢得了孩子们的普遍赞同,来喜 挖的战壕又长又深,来喜布置的陷阱几乎看不出端倪,邻居小朋友对宝宝艳□不已, 纷纷要求加入兄弟俩的队伍。 叔和婶趴在阳台上看着那堆沙,路灯照着沙堆上的孩子,有种别样的可爱,叔下意 识地握了握婶的手。 “你怎么了?”婶问。 “没怎么。就觉得来喜这孩子挺可伶挺无辜的。” “也是,孩子的父母真够狠的,不要他,为什么要生下来?老张他们老两口能不能 撑到来喜长大都难说。” “弄不明白。可能人家也是没办法,谁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呢?” C 星期天早上张梅还在拖地,育英中学的一个青年教师来找她。 “受不了,真的受不了了,张校长,能不能给孙老师他们换个楼层?让他们住一楼 吧,组织出面解决一下。” 年轻人的眉毛苦大愁深地拧在一起,因为缺乏睡眠,脸色暗淡,口气浑浊。住在他 家楼上的英语老师又和妻子打架了,惊扰了四邻。 英语老师姓孙,某大学俄语系高才生。刚毕业就因为政治原因入狱,18年后平反昭 雪,得以重返教学岗位。 张梅上高中的时候正好恰逢孙老师拨开乌云见青天。孙老师常常跟大家讲他在狱中 的遭遇,饥饿、困顿各种惨绝人寰的遭遇,他自己一直没有绝望,坚持着,断断续 续自学了英语,平反后,外面的世界发生巨大变化,俄语不再有绝对优势,大部分 学校将英语定为必修,俄语专业的孙老师转教英语,发音带着高寒地区特有的颤抖, 常常引起英语科班毕业生的哂笑,但他所任课的班级,笔试一向了得,每次都可以 拿全市最高分,令许多人煞是不忿。 孙老师喜欢在课堂上留出一点点时间,讲他在劳改时看见蚂蚱在田间跳跃,忍不住 抓起来放进嘴里,将蚂蚱活活吞掉的故事,然后微笑,说:“COMRADES,EIGHTEEN YEARS,十八年哪,比你们的年龄还大。” 第一次听看见孙老师那样笑着讲他的蚂蚱,张梅很难受,不是因为嫌吃蚂蚱不卫生, 而是不能将时刻保持微笑的孙老师与活吞蚂蚱这样的事情联系在一起。那时侯张梅 对孙老师的印象,总是无法与进步的留学生分离开来,孙老师的个子算不得高,但 因为瘦,因为腰板始终挺直,如果穿上长袍围上长围巾,一举手一投足,全是学成 归来以后急于报效祖国的炽烈味道。 没有时间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喜欢用“TIME IS FLYING”来提醒大家认真学习, 听他讲课。 张梅高二那年,四十多岁的孙老师经人介绍找了一个和他狱龄一样大的女人结婚, 新娘家住附近的农村,因为嫁给孙老师而彻底改头换面,按照规定将农村户口转为 城镇居民,成了丈夫所在学校的一名正式员工,负责管理拖把扫帚和烧杯托盘之类 公共物品。 孙师母经常把自己负责管理的公共物品搬到家中,孙老师总是愤怒地再把那些东西 搬回来,在校长室把自己弯成一个“7”字,深为妻子爱贪小便宜的毛病而愧疚,暂 时收住脸上的笑容,恳求校长“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好好帮助她培养为人师表 的良好品德。” 周而复始。 张梅的母校有好几个老师在育英中学兼课,她当上育英中学的语文老师后,耳边常 有孙老师的消息:他和他的小妻子一直没有孩子,两个人经常打架,不知道谁打了 谁,小妻子的哭声响彻云霄,喊得邻居们毛骨悚然,但孙老师好象受伤较多,脸上 常有指甲印,斑斑驳驳,鲜血淋漓。每次一有战事发生,小妻子就把家里的衣服、 毛巾等东西扔到窗外,可巧孙老师家的窗户离电线杆不远,那些东西常来不及掉在 地下,飘摇着挂在电线上,万国旗一样的缤纷。战事平息后,小妻子万般娇媚地指 挥着孙老师拿条竹竿一件件将那些东西挑回来。亦周而复始。 再后来,张梅成了张校长,老师们不复再给她传递孙老师家的消息,孙老师自己倒 找到她头上来了。孙老师五十多岁的时候有了孩子,小妻子给他生了一对双胞胎男 孩,孙老师的欣喜程度难以言表,年轻时在狱中花白了的头发竟然慢慢地转黑起来。 孙老师来找张梅,羞涩地希望张梅能反聘他在育英中学教英语:“我就该退休了她 已经没有工作,我并不抱怨学校,毕竟,她的文化程度比较的低,因此人生观和世 界观也有些问题。我们有两个孩子,不是超生的,他们是双胞胎兄弟。不错,两个 男孩。经常调皮捣蛋,令邻居们生气。可是孩子们是国家的未来COMRADE ZHANG,MAYBE YOU CAN HELP ME” 孙老师试讲那天,开场白依然用的是张梅熟悉的那句“TIME IS FLYING”,临到下 课,他忍不住还是和孩子们说起他的监狱生涯,他吞蚂蚱的故事,并强调“COMRADES, EIGHTEEN YEARS,十八年哪,比你们的年龄还大。”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种温和淳厚的笑容,手里拎着的,依旧是那副被摔坏和修补了 无数次的老花眼镜。 到场听课的老师有好几个都曾是孙老师的学生,大家会心微笑,最后孙老师也成了 育英中学的一员。 “真的受不了,张校长。大人不打架的话,小孩在家里骑单车。咕隆咕隆,好象有 什么东西从脑子里碾来碾去。您是个爱安静的人,可以想象那是什么样的痛苦。你 说说,好不容易有个星期六星期天,全让他们搅了。我也不是那种不好说话的人, 哎,真的没有办法我怕我要疯掉了。可能真的快了,我已经开始唠叨我现在说个话 总是唠唠叨叨” “或者你直接跟孙老师说说让他注意点?大家相互体谅一下。他是个很有公德心的 人,不会置之不理的。” “说了,说了好几次,我都不好意思了。每次他都诚恳道歉,可还没下楼,又听见 他们家的单车声啊什么什么的,真的受不了。” “那我跟他谈谈。” “您是要跟他谈谈,最近听说他老打那两个孩子,好象是说那孩子不是他的,听说 是听说是一个中巴车司机的孩子真是麻烦,他们家的事为什么都那么复杂呢?真的 不明白。我真受不了” “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我会处理。” “那就谢谢了。” 年轻人走后,陈平睡眼朦胧地站在卧室门口问:“干什么呀,一大早谁又来按门铃? 我还以为今天要上班呢。” “你接着睡吧。”张梅说完继续打扫卫生。 陈平好象没动,张梅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陈平叹了口气,接着睡觉去了。 张梅打扫完卫生,并没有去找孙老师谈话。 写字台上放着几篇稿子,是老师们推荐参加全省中学生作文比赛的备选文章,《母 爱的枷锁》一篇颇有争议,有人觉得太灰色太偏激,有人认为很真实,应该鼓励学 生吐露自己的心声。 张梅认真看《母爱的枷锁》。 “用枷锁来形容母爱,我想一定会引起天下做母亲的反感。如果母亲知道我在作文 里这样说她,一定会很伤心,一定会很失望,但是,我还是决定鼓起勇气要说一说。 我的母亲是一个朴素的人,在家里勤俭节约,但是对我很大方,同学们有什么,只 要她看见了,一定会买给我。我想要的东西,不用开口,只要多看几眼,她也会想 方设法地买给我。 母亲是一个要强的人,对我管得很严。她的严厉又和别人家不一样,她从来不打我 也不骂我,她喜欢沉默,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你,看得你浑身不自在。 平时她对我也很好,从来不让我受一点苦,有时候我想帮她干点活,她不让,她说 年轻的时候要集中精力学习学习再学习,到老了,学不动了,再来干这些琐碎的事。 她说我把学习搞好了,就是给她最大的报答。 上一次考英语我没考好,大家都没考好,孙老师都说没关系,这套题出得有点偏。 我本来想跟母亲解释一下,希望她不要难过,谁知道我一开口她却哭了,问我:你 为什么没有危机感?将来考大学你是和全国的高中生竞争,不是和你们班这几十个 人竞争 有时候我觉得很压抑。每次听见同学说谁的母亲不负责,我真□慕,我宁愿母亲不 要管我,不要给我买大家都有的东西,不要给我做饭洗衣服 为什么我就一定要学习好呢?班里有40多个同学,第一名只有一个 有时候我真□慕街头那些流浪的小孩,虽然没有好吃的。” 四 印明对文婷的怀疑让我动摇了对伟大爱情的向往,我却看不出对他们自己有多大影 响。每天晚自习结束,两人心照不宣地从教室消失,我们则回到宿舍猜测今晚“潮 起”会带“潮落”去哪些地方,想着想着某人竟然要吃吃地笑起来,仿佛那被关爱 的不是小文而是她自己。 我从来不主动参与这样的遐想,但是如果室友们一定要问“滕美你觉得他们”我一 般都会应景地说上几句,然后补充“不过我也不知道,还是别瞎说的好。” 她们就会放过我:“是啊,你整天在大街上晃来晃去,严重脱离群众,能知道什么 呢?” 与类似有意淫嫌疑的闲谈相比,我宁愿接着脱离群众,整天在大街上晃来晃去。 可是北方的春天不适合在大街上溜达。漫天飞舞着一些碎棉花一样的东西(听说杨 树柳树就是通过这种手段进行繁衍),走在路上,一不留神就被迷了眼睛塞了鼻子, 那些树上冷不丁掉进衣领的树挂,更让人怀疑遇到了虫害。 这个春天,象孩子一样的滕美再次回到教室,照例去抢占最后一排座位,所不同的 是,课间休息时我不再溜走,而是认认真真琢磨着替某人写情书。我固执地相信这 是“君子有成人之美”的古训在我身上得以发扬光大,诱发了我助人为乐的优良品 质,不愿意承认如一些人所说校园里越来越多的轻率爱情令我变得伤心灰心和玩世 不恭,说真的我不认为自己对他们寄予了怎样的希望,爱情是他们的,轻率与否跟 我毫不相干,为别人的事情伤心灰心和玩世不恭,就算我再无聊,暂时也还是不想 去做这方面的努力。 我发明了一种“可不可以”句型,让男生们问他心仪的女生“可不可以陪我去看这 场电影?”“我可不可以陪你去登泰山?”凡此种种,出征者所向披靡。 该问的女生都已经问过,来不及问的还在寻找,我再一次无所事事,在校园里瞎转 悠,发现了一小片桃树林,十来株的规模,在春天里挂着满树满枝的笑容,奇怪的 是桃树林用水泥砖墙围着,还安了铁门铁锁。以我的经验,桃树挨那么近,花粉传 得乱七八糟,结不了好果,这些桃树种在那里,显然不是为了吃桃,可是如此戒备 深严,有几个人能象我一样钻头弥缝地来看桃花? 好象是四五岁左右,我姐姐得了肺炎,母亲忙不过来,把我打发到奶奶家住了一阵。 因为与美女儿媳妇不和,奶奶顺带着对美女的两个女儿也没什么兴趣。这种冷落让 我受用不已,我在奶奶家里,获得了最大限度的自由,连吃不吃饭都没人管。也是 春天,那个山清水秀的小村子时常下雨,桃花在春雨里稀稀簌簌地飘落,屋后有一 条排水用的小沟(奶奶说那叫阳沟),不过一巴掌宽,这时飘满了桃花,迤俪流过, 说不出的妩媚,后来学了“落英缤纷”这个成语,我第一个反应是发明这个词儿的 人一定和我奶奶家的小山村有什么渊源。 奶奶还说,我是一只桃花猪──属猪,生于桃花盛开的季节。这个季节的猪除了具 有贪睡、懒惰这些人所周知的共性外,多了一条:臭美。 奶奶固执地认为臭美是一种非常不好的品质,常常举例证明什么什么人因为臭美给 自己和家人带来了怎样的灾难,我总是不以为然。就象我不认为贪睡和懒惰有什么 不好一样,我同样并不排斥自己的臭美。臭美有什么不好呢?臭美可以对所有美丽 的事物保持真实的好奇。 真是做梦也没想到会在校园里发现这么一片安静的桃树林。我一有空就往那儿跑。 桃花的花期不长,到最后,都要无法避免地成为一些小桃子,不管能不能成熟。离 凋谢的时间越近我往那儿跑得越勤。即将凋谢的桃花显得很倔强,花蕊已经枯黄了, 花瓣已经半蔫了,却还是理直气壮地开着,粉红的坚持粉红,润白的苦撑着不肯变 色,尽可能地铺开在枝头。 有一天下午没有课,我照例去看桃花。奇怪的是这一次铁门开着,有个驼背老头在 晒太阳。听见我的脚步声,老头赶紧拉衣裳遮挡干瘪的胸膛。 我本来想说句对不起之类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就傻乎乎地站在铁门口,满脸恐慌。 “别怕。喜欢这桃花吗?多看几眼,过几天就没了。今年闰月,开得晚,要是往年 啊,早就谢了。”老头的口音浑浊沉重,我听着非常吃力,但是从他难以掩饰的兴 奋中,我相信平常很少有人和他说话,否则他不会见了人就这么急于倾诉。 我告诉他我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我喜欢桃花。 老头开心地笑:“看不出你都上大学了?了不得了不得。” 老头是这学校的园丁(不是老师),三年前从乡下来到这里,负责养盆景。一旦开 什么重要的会或者要布置演出现场,学校就会来找他借盆景,用完了再还回来。 我才发现桃树林旁边有一扇小门,可以通到旁边的大房子,显然那边就是花房了。 老头说这些桃花最开始的时候只是几个桃核。他的老太太来看他的时候,带了些肥 城桃来,他吃完桃,随便将桃核扔在地上,想不到就长成桃树开了桃花。从桃核到 桃花,只需要三年时间。 象个童话故事一样。我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诗经》里面的句子:园有 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 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老头让我把他叫张大爷,叫我经常去他的花房看盆景。他原来的宿舍被让给新来的 木工了,以后他会长期住在花房里。 或许我只需点头,就算答应了他而又不来,他也无从查找我的下落,但我选择了坦 白,我告诉他我喜欢直接长在地里的东西,盆景象被关在监狱里的人一样让我看了 不太舒服,等这桃花谢完,我就不会来了,就算要来,也得等到明年春天。 再 后来我去了几次,每次都给张大爷带点吃的:食堂做的馒头,小卖铺买的花生我知 道这些东西满大街都有,也没打算要感动老人,但是手里有点东西,让我招呼他时 能够显得比较自然。 每次我都会想起“园有桃”那些句子,风马牛不相及地。 张大爷一定要剪些名贵品种送给我,我拒绝了,告诉他等我有了自己的小园子,一 定找他要些花木种在里面。 “傻闺女,到那时,大爷已经死了。” “那我问你的儿子、女儿要。”我随口说。 “我没有儿女。只有一个老太婆。” 张大爷的回答让我有些难过,倒是他自己不太介意:“大爷不怪你,你是个好闺女。”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好闺女,桃花谢过,我中断了对张大爷的造访。 记性好固然值得赞扬,但要过目不忘地将偶然遇见的每一个路人载入史册,不太现 实;这个仲春,班里发生了许多事情,我们来不及寂寞,我来不及寂寞。 那天我从桃树林回去,整个女生楼都在热闹地讨论这着什么事情。回宿舍问文婷, 才知道班里来了个一米八五的女同学。一米八五!女同学!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 朵和她们的嘴巴。我问“怎么会这个学期才来呢?” 没有人知道原因,大家只急切地跑去大个(几秒钟内同学们已经达成共识将她的真 名忘却)的宿舍一睹芳容。我觉得这样的举动有些不合适,没有去“参观”。就算 是只猴子,它也不肯让人跑到笼子里去看它。 去食堂打饭的时候我无法避免地 见到了大个。她真的很高很大,站在几千个又蹦又跳的同学中间也没有任何被淹没 的危险。短暂的惊讶过后我心里溢满一种类似于同情的忧伤。大个长的真是不好看, 头发枯黄而少,在脑后扎成一条小猪尾巴样的辫子,嘴大牙稀,满脸的雀斑,最难 以忽略的是她整个的身板、走路的架势,都和男人没有区别。 从来老师都教我不要以貌取人,可我总忍不住要梦想自己面若桃花。 文婷很快带回来确切消息,大个是国家二级运动员,主攻跳高,本来高我们一届, 去年比赛太多,休学一年。 室友们笑:“啊,跳高,她倒是真高啊。” “还跳什么,伸腿一跨,肯定比别人 费了牛劲跳过的还高。” “真是靠啥吃啥,长这么高也挺合适的。打饭的时候隔着三四个人也能把饭盒递给 卖饭的。” 我没有参加评论,心里想着要是大个知道人家这么议论她,心里会不会堵得一塌糊 涂。 两个星期以后,我的同情被平复下去。大个有高额的补贴,听说家境又很好,总之 她经常有好吃好玩的东西分给班上的同学、她的老乡和待她不错的老师们。 大个并不象我想象的那么沉默和自卑,她不停地给大家讲她快乐的童年,讲她同样 高大的妹妹如何欺骗男生的感情讲她的家人因为个子高引发的种种趣事大个很快成 了普受欢迎的人,所到之处欢声笑语不断,比系领导的威望还高。 原来不美的女人也可以这样生动,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不过这并没有令我有太多的 □慕或者妒忌,每次体育组的运动员训练完相互“践踏”(放松肌肉),看见大个 象推土机一样四仰八叉地躺在操场上,几乎要占去整张垫子那么触目惊心,我心里 总是不太舒服。我不是一个有独到见解的人,总认为女人应该柔美,需要依赖,她 那么高那么壮,要找个什么样的人才能“潮起潮落”? 也许人心是可以相互感应的。大个见了我,远不如见了别人那样大大咧咧,她有意 识地到我们宿舍来坐,叫我介绍她看一些书,谈谈我对这个城市的感受,叫我陪她 去打饭打水散步逛街看电影。 文婷语重心长地叫我不要和大个在一起:“你也 就一米六吧,跟她走在一起看上去连一米四都没有。” 我如何去拒绝大个呢?拒绝不了。跟她说“你太高了,别来找我?”太残酷,我说 不出来。 当然谁也没想到,大个给我带来了爱情,我的,真正刻骨铭心的爱情。 比我高两届的梁冰在食堂里塞了一张纸条给我:滕美你可不可以帮我缝一下被子? 这个周末。XXX 梁冰。 我展开纸条后报以会心微笑,总算轮到我恋爱了。这个沉默的广东人我是有印象的, 只不过先前不知道他叫梁冰。这个学校的广东人不多,他们经常吆喝着开什么同乡 会,那些女生,在楼道里无比优越地“阿”来“阿”去,每句话都拖着长长的尾音, 想不认识她们,不太容易。因为被迫关注她们,对她们的老乡也就不得不多看两眼, 加上高个子的广东人太少,梁冰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那层楼的时候,许多人就开始注 意他了。我在楼上住了这许多个月,见过梁冰几次,但从来没听他出过声。现在这 个沉默的人,当着许多人给我递了张条子,总算轮到我恋爱了。大个不明白纸条上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能看懂我的表情,问我:“你是要开始谈恋爱了吗?那以后没 有人陪我了。” “你也可以谈恋爱。”“没有人敢要我。”我听见这句话,牵着大个的手,一言不 发地回宿舍去了。 周末我如约去梁冰的宿舍找他。 这是我第一次光顾素有猪圈美誉的男生宿舍楼。楼下撒满来历不明的垃圾,大老远 地熏着人,我咬咬牙,还是走了过去,在心里叽里咕噜地说服自己──通往幸福的 路如果太平坦,会让人觉得幸福来得太容易太不真实和不可信,如果爱情与最初遭 遇的不适成正比,哪怕踩着大便过去,估计也还是有人敢于勇往直前的。看门的老 太太有些不好说话,非要问清楚我是哪里来的多大了找谁要干什么。我耐心地逐条 作答。心里有些好笑,校长为什么一定要让老太太守男生宿舍而偏要让老头子给女 生楼打更? 听说我是要给某人缝被子,老太太破例给了我一点好颜色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会 使针线的女生越来越少,她老人家不忍心就这样埋没了我;可惜我有些得寸进尺, 在被恩准上楼的同时顺便问了一下XXX房间的具体位置,老太太白了我一大眼:“你 自己不会上去找吗?” 我赶紧点头告退,一边上楼一边暗暗嘲笑自己“得意忘形”的罪有应得。如果将来 我老了,去守宿舍,不管是男生的还是女生的,一定让孩子们自由进出。 XXX号房间就在楼梯旁边,一抬头就可以看见。 我站在门口,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人上楼来,看见我,奇怪地问:找谁? 我一紧张,用力推开了XXX的门。动静太大,门“啪”的一声撞在墙上,把我自己吓 了一跳,不知道为什么那紧张就缓和了许多。屋内的人显然也被吓了一跳,傻傻地 看着我。 果然有人洗了被子,被里被面和棉胎整齐地叠放在床头。 我站在门口,像一则谜语:人站在门里,打一字。谜底:囚。 “我来给你缝被子。” 我说。 “谢谢谢谢。”梁冰站起来,手足无措地站在屋子中间。 房间显然特意打扫过,连个肥皂盒的影子都看不见。那床被子缝得我满头大汗,这 中间谁也没说话,我知道梁冰在偷看我,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他。 如果不是后来 他的室友进来,开了些莫名其妙的玩笑,叫他请我看电影,我真不知道该怎么从那 间宿舍里走出来。 晚上学校礼堂里放映著名的〈魂断兰桥〉。这是我最讨厌的电影。我很小就讨厌看 悲剧,悲剧的意思就是有人要死,看电影应该是一种享受,一种放松,为什么要安 排那么多人在电影里死去让我们看完了心里难受得不行?要是我看见许多人死去仍 然觉得很享受很放松,是不是有点太冷漠? 还有就是我常常对那些非要令绝色美女活得很凄凉的导演反感无比,如果不是因为 嫉妒,导演们一定对生活缺乏了解,有几个美女总是处处碰壁没人搭理?反正我没 见着,我家的美女恨不得人见人爱树见花开。别看我母亲滕娘全老,去菜场买葱人 家也愿意多给几根。 当然我不会表示反感的,据说喜欢外国的经典的黑白电影是一种很有素质的表现, 我正准备去恋爱,不希望对方认为我是一个浅薄的人。 桥上传来吉普车刺耳的刹车声那一刻,我旁边有人尖叫起来。我轻轻别过头去,关 心地问她:“轧着你了吗?” 她愣了一下,鄙夷地怒斥:“哼!庸俗!” 梁冰捏了我的手一下,我在黑暗中得意地微笑,终于轮到我恋爱了。 4 婶的假期到了,弟弟的咳嗽也好了,来喜要回乡下。 弟弟很难过:“来喜哥哥,你上我们幼儿园吧。我把外婆借给你当小红帽。” “不要了。俺回家问娘要去。”“走了来喜,咱们上车。等有空了你再来找弟弟。 你娘她们在家可担心你呢。”叔说着抱来喜上了汽车。 车一动,来喜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叔怎么哄也没有用。“等你再长大些,可以自 己来我们家玩,来看弟弟。” “可是谁给弟弟堆沙子呢?”来喜真心地担忧。“没关系,让他自己学。” 来喜还是放心不下,一路抽抽搭搭。 来喜见了张老汉夫妇,即刻把弟弟的沙子和童话故事抛到九霄云外。仔细地问起家 里的羊怎么怎么样了,邻居家的小狗怎么怎么样了 又迫不及待地向爹和娘展示在济南的公园里照的相,迫不及待地说起济南天天晚上 赶集,人们不养小毛驴的见识。 张老汉见来喜完全恢复了健康活泼的模样,不禁喜上眉梢,一个劲地道谢。 “以后别相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解决不了事情还把孩子吓着。” “是是是。俺本来不信哩,六七十岁的人了,从来没弄过那些,都是被来喜吓的呢, 一着急,一着急就想着,哎呀,神药两解吧,只要能把孩子的病治好了要俺怎么也 行啊他叔,这孩子可是俺们的命根子” “开个小卖店吧。地里的活太累,你们年纪大了。来喜很聪明,又乖巧,别因为你 们没时间,照顾不过来给耽误了。”叔说。 “是啊我也想过了,这么多年了俺俩 也没存下什么钱,将来动不了来喜咋办?听说现在上学要老多钱呢可开店它容易吗? 手续复杂呢” “上回她跟我说了,你们年纪一天天大起来,要多注意身体。开店的事,我帮你。 我可以帮你们。你自己先找个地方。” “他婶儿可真是个好心人呢关心我们。”张大娘说。 张老汉摇了摇手,打断了老伴的话头,“地方好找。俺这房子就在路边,腾一间空 房出来再弄弄就是个现成的铺面。在济南府也见过,开个小店要不了多大地方可就 是,几辈子人,全是种庄稼弄果树的,没一个人会做生意,这” “那不怕,先是你找钱,等做上路了,是钱找你呢。我看这村里人也不少,大家伙 处得还不错,价钱便宜点,应该好卖。” “可这个先得有一笔钱不知道俺那点钱够是不够”“来喜啊,跟你娘去地里摘个西 瓜回来给我尝尝鲜好不好?叔馋坏了。” 张大娘领来喜去地里摘西瓜要款待叔。 “叔你可别走啊,吃大西瓜呢。”来喜蹦蹦跳跳地跟着张大娘出了门。 “娘。俺可想你呢。在叔家里叫尿尿,娘不在。把叔叫起来了。” 张大娘听见这话,把来喜紧紧抱在怀中:“娘也想你呢。你不知道娘想你想得心里 头疼”“俺心里不疼,肚子疼。”来喜认真地说。 摘完西瓜回来,叔正在和张老汉推让着什么。 见了来喜母子,张老汉只好接过叔手里的东西。 这情形落在张大娘眼中,张大娘心里有些疙疙瘩瘩地不舒服,看看身边的来喜,虽 然已经恢复了活泼可爱的模样,脸还是没有从前那么浑圆和红润,张大娘忍住什么 也没有打听。 叔吃了几块新鲜西瓜,跟张老汉交代了一些和开小店有关的事情后回济南去了。 晚上来喜想起弟弟的小红帽,问了张大娘一个问题:“娘,俺有外婆吗?” 张大娘看了张大爷一眼,没有说话。 张大爷说:“你有啊,不过已经见不着了。俺们管外婆不叫外婆,叫姥姥。” “那为啥见不着了呢?”“你姥姥去了老远的地方,不回来了。” “以后能见着吗?” “能。所有的人死了都要到阎王爷面前去报道,活着的时候没见着的人,死了全都 见着了。” “那咱快点死吧,死了就可以见到姥姥了。” “傻孩子。人的命都归阎王爷管着,不让咱瞎做主是死是活的。”张大娘说。 “阎王爷是干啥的?”来喜奇怪地问。 “管死人的。官儿大呢。管所有人。”张老汉回答。 “比村长还大吗?” “比村长还大。村长死了归阎王管。” 张大娘听着爷俩说到这,插了一句:“来喜,你咋问起这来了?谁跟你说啥了吗?” “弟弟给俺讲小红帽的故事,问俺有没有外婆。” 张大娘松了一口气,让来喜把小红帽和狼外婆的故事讲给她听。 来喜讲着讲着忘记了:“是童话书上写的” 张老汉宽慰来喜:“你上学能认字儿了爹也给你买童话书,买多多的,看也看不完。 爹给你挣多多的钱。” “那咋挣啊?” “爹要开商店了,卖东西。” 提到商店,张大娘忍不住想 起了张大爷白天的推让,轻轻叹了口气。来喜不一会熟睡如泥,张老汉对老伴说: “俺知道你心里琢磨啥,反正你就放心,俺没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睡吧以后这商 店一开啊,恐怕没那么多工夫睡觉了要琢磨的事儿更多” 夏天结束的时候,张老汉夫妇在村里开了个日杂店,针头线脑油盐酱醋铅笔橡皮, 凡是张老汉见过的,觉得乡亲们需要用到的东西,一股脑儿搬上简易货架。 村里从来没有人开过商店,张家的壮举得到了村长村委会一干人的合力称赞,按照 村长的意见,商店用来喜的名字命名,就叫“来喜商店”,村委会的文书特地帮张 老汉写了商店的招牌,“店”字那一撇太长,好像和“商”字依依不舍的样子,村 长说,“这样好啊,说明你们老张家越往后越有靠头。” 开张这天,村长亲手替老张点燃了“发财鞭炮”,希望张老汉财源滚滚,希望老张 家能更好地为人民服务。 老两口象操办喜事一样,穿戴得整整齐齐,站在店门口给来贺喜的乡邻发烟发糖。 D 星期一。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仿佛什么也不打算发生,育英中学的老师们见了张梅,依旧 客客气气地招呼。工作例会还是开得很轻松,每个教研室都按照年前的计划按部就 班地工作,初中部要派一年级同学参加六一庆典 “《母爱的枷锁》作者多大了?”张梅问。 “14岁。我们班的一个小女孩儿。” “我建议那篇作文送去参加比赛,另外,你抽时间找她的家长谈谈,孩子压力太大, 时间长了我担心会出问题。大家相互沟通沟通。” “行。不过我不知道有没有效果。这个应试社会,让家长放弃对学生的严格要求, 不太有说服力。我们其实还指望学生回家以后有人监督一下。把学生都推给学校和 老师,那是不负责的表现,再说我们也忙不过来。” “我们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吧,避免悲剧的发生。”张梅说。 说到悲剧,有人提到某中学一个13岁的女生早恋,有了孩子,不敢跟家里说,又不 知道如何解决,吃了许多安眠药,幸亏抢救及时,未造成灾难,家里带她去做了人 流手术,正准备要和男方打官司,告对方强奸幼女。 “你看,现在的学生真不知道怎么说他们才好,早熟,太早熟了。” “这下那些人知道育英中学开设性教育课程是应该的了。” “就是。我记得刚开课 的时候有人还为此退学,张校长还被学生家长拦在路中间破口大骂呢。” 老师们纷纷发表意见。 “慢慢来吧。别指望几千年的禁锢靠我们学校开几堂课外讲座就能打破。”张梅说。 会议结束前,张梅宣布了一项决定:请假10天,学校的工作暂由副校长之一主持。 因为事先没有和任何人商量过,与会人员都有些惊讶,努力观察着张梅举手投 足间透露的信息。 看不出来。 她依旧是那样有条不紊地发言,身体微微后仰,双手没有任何含义地叠放在膝上, 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她的脸,依旧化着恰到好处的淡妆。就连结束会议的潜 台词,也是一贯的:“都清楚了吗?还有没有需要补充的?” 老师们的心情各有不同,回答却是统一的:“清楚了,都清楚了。” 散会后张梅给赵杰打了个电话:“我要离开10来天,有什么事找我的话尽管留言, 我会经常查秘书台。” 赵杰先是有些奇怪,不知道张梅为什么要给自己打电话,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张 梅:“张老师,您是不是太软弱了,由着陈平在外面乱来。有时候好心是没有任何 说服力的,您最好还是别太好说话了。我觉得您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听同事说他都 成我们的‘常客’了,这对您影响也不好啊。那天陈平在路上遇到我,一脸流氓相, 要不是看您的面子我真想给他一拳砸过去。您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找了个这种男人 啊他老这样,迟早还是会上电视的,到时候多没面子。” 赵杰一口气说了一串,愤怒似乎要沿着电话线漫过来。 “赵杰,咱们不说这个好吗?” 赵杰有些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碰巧妻子的预产期即将来临,他忍不住要与张梅 分享这喜悦:“张老师,我媳妇快生孩子了,我很紧张呢。不过我们做了很多准备 呀,她说以后我们每天都要记育儿日记,孩子什么时候笑啊,什么时候长了第一颗 牙齿啊,什么时候会走路什么的全记下来,将来他自己翻着,多有意思我媳妇还买 了一个成长相册,呵呵,前面留了一个位置给小孩印小脚印呢。张梅老师你说现在 的人多会挣钱,想得实在太周到了,你花钱买了他的东西还对他感激得不得了” 说完后赵杰突然想起张梅没有孩子,突然就住了嘴。 赵杰15岁的时候隔壁班转来一个活泼的女孩子,那女孩喜欢笑,属于未见其人先闻 其声的一类,在一群扭捏的女同学中脱颖而出,后来不知道怎么和赵杰恋爱起来, 一墙之隔,两个人天天传纸条写情书。有一天那女孩偷看了赵杰的日记,叫了几个 不上学的孩子一起在路上拦住张梅:“老师爱学生,不要脸。” “我想你误会了。”张梅站在几个孩子中间。 “做贼心虚。” “人家都没说她爱谁她就说误会了,真是做贼心虚。”失学的孩子似乎比在读学生 们要尖锐和敏感得多。 “我知道你和赵杰在恋爱。我尊重你的感情,也请你尊重我。爱情是在恰当的时候 遇到一个恰当的人,一起面对许多看起来没有什么联系的事。”张梅说。 “说什么啊?简直听不懂。” “老师都是这样的,说什么咱们都不懂,这才显得他们了不起啊。要是一说你就听 懂了,他们还干什么?” “就是不要脸,赵杰在日记本里都写过了。” 孩子们七嘴八舌。 张梅对赵杰的女朋友说:“我想我们应该单独谈谈。有一些东西是不方便与朋友分 享的。” 女孩子想了想,终于点头,其他孩子无趣地走散,眼睛里含着被出卖的愤恨与不甘, 边走边对着张梅做鬼脸。 “我向你保证我和赵杰绝对清白。如果你真的爱一个人,就应该信任他,两个人之 间,如果连信任都做不到,就什么都没有了。”张梅把女孩子拉到路边,耐心地解 释。 “可是他的日记” “日记只是即时情绪的记录,有很多主观的东西在里面,不太可信。还有就是,我 建议你别让赵杰知道你看了他的日记。” “那又为什么?我们相爱,应该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这恐怕谈不上什么隐瞒。每个人遇到恋爱的对象之前都有自己的生活,与恋爱对 象无关的生活,你说呢?” “我不懂。” “可能以后就懂了。我也说不好。” “那张老师你知道他日记里写什么了吗?” “不知道。我想我也没有权利知道。” “可他明明写了你啊。” “恐怕他也有这个权利。写了,不公布的权利。” “好象那张老师您不会跟别人说我在谈恋爱吧,学校不准的。” “我为什么要说呢?学校不准有不准的理由,不过事情既然发生了,不准也没有用 但是你们要小心些。” “我们很小心的,都是走出学校很远了才在一起。” “不是。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如果你们有什么亲密行为的话,要采取保护措施,比 如让赵杰戴避孕套” 女孩子万万没想到张梅会说出这样的话,又羞又忿,转身跑了。很长一段时间赵杰 和那个女孩子见了张梅都躲得很远。 后来张梅在赵杰的作文本上写了一段话:你不应该是一个逃避现实的人,抽空跟我 谈谈你的真实想法。 一天中午,赵杰牵着女孩子的手,脸上带着奔赴刑场的悲壮与担心和一些难以用言 辞描述的表情,去教师休息室找张梅。 “我想说的是,性不是一件肮脏的事情。两个相爱的人有身体上的亲近不是犯罪, 你们没有必要这样紧张。” 两个孩子愕然地看着张梅,在张梅的床沿上坐成两尊僵硬的雕塑。 “我没有恋爱的时候,觉得老师们不让大家恋爱实在不可思议,不就是男生和女生 在一起说说话吗?能怎么样呢?真的,我一直以为早恋就是在一起说说话,牵牵手。 等我有了男朋友才知道不是这样的但当时我不知道所有的男女在一起都差不多是这 样,所以,我一直很自卑,自责、内疚,觉得自己是个坏孩子,觉得全天下的人都 是干净的,只有我自己是个流氓。” 女孩子一改往日的开朗大方,怯怯地说:“我也觉得我是流氓。” “所以我才会跟你们说起男女之事,说避孕套。因为我经历过同样的困扰。怎么说 呢?我不赞成早恋,你们的思想还不够成熟,自控能力比较差,一旦有什么问题, 周围的环境不够宽松,很容易演变成悲剧。但是既然你们相爱了,我觉得还是应该 提供一些帮助,感情的事情你们自己解决,必要的防护措施,听听我们的意见,恐 怕还是应该的。” 后来女孩子跟着修铁路的父母转学走了,一段爱情就此中断,赵杰始终躲着张梅。 “恭喜你们。”张梅说,“我还有点别的事情,以后再联系好吗?” 挂了赵杰的电话,张梅给吴亮打了过去。 “我要离开10来天。有什么事找我的话尽管留言,我会经常查秘书台。” 吴亮没有说话。 “我不会逃跑,请你相信。”“我信。”吴亮叹息了一声。 张梅还想再说什么,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她只好和吴亮道别。“你好。” “张校长,是我。”却是分管教务的副校长。 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是老校长的得意门生,因为有学历方面的优势,起点比 较高,硕士研究生毕业后直接推荐到育英中学当了副校长,加上年轻,没有受过什 么挫折,常常有许多大胆的设想,令大家耳目一新以后又不以为然。张梅常常力排 众议采纳他的建议,另同事们奇怪她为什么会赞赏他的这种“激进”。 “张校长您出什么事了吧?” “怎么了?我出什么事了?”张梅装做若无其事地问。 “哦,没什么没什么”对方接着说了许多无关痛痒的话来掩饰刚才的突兀。 “我知道你想什么。别太性急,你比他们有优势。成功的管理者不需要时刻令周围 的人吃惊,更应该让大家感觉的是一种温暖和亲和力,再好的方案不能顺利实施也 只能是垃圾一堆。何况这个行业的特征决定了没有任何举措能一蹴而就,许多时候 耐心和细心比雄心更有战斗力。” “张校长您说得太好了,怎么跟专业论文似的。不过您不用这么紧张,我没有别的 意思,真的没有。”对方急不可待地解释。 张梅无法断定他知道不知道那份内参,不过已经不再重要,她也不打算再跟他讨论 什么,前人有的是对生活的精辟论断,但至今没有人愿意按照那些格言警句的教诲 去生活。 因为育英中学性质特殊,校长请假不需要教育处批准,张梅又没有兼课,请假手续 很简单,前后花了不过十分钟时间。办完请假手续,张梅意识到很有可能从此将不 能再踏进这间办公室一步,心里轻轻地抽了一下,留恋地看着办公室里的每一个细 小物件。 晚上张梅对陈平说要离家十来天。陈平问:“去就去,又玩什么花样?” “出去走走,没有别的事情。如果有人来家里找我,你可以给我留言,我会经常查 秘书台。” “你为什么不直接开着电话?留言这么麻烦。” “想安静一下。” “你还要怎么安静啊,十多年了还没还没安静够?该不是有野男人了吧?别做梦了, 我肯定是不会和你离婚的。” 张梅起身洗碗、打扫卫生,不再和陈平说话。 她对他一直深感歉疚,所以由着他寸土必争地报复她。 十三年前,陈平“因公负伤”,厂里补偿性地分了一套两房一厅的旧房子给他。许 多人奋斗一生都没能分到房子,但这样的“因祸得福”并不能安慰二十多岁的陈平。 失去生育能力并不影响他在台上惟妙惟肖地模仿流行歌星的打扮与唱腔,却在他和 年轻漂亮的姑娘们中间筑起了一道城墙。 陈平绝后的消息传到东北老家,街坊邻里坚信一定是陈平的父辈或者是他自己做了 什么缺德事,才会遭到这样的报应,陈平的母亲因为受不了指点上吊自杀,陈平几 乎为此发疯,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正常登台,整天整天地闷在屋子里抽烟喝酒。起初 歌舞团的书记还领着同志们去找他谈心开导他让他化悲痛为力量好好为广大人民群 众唱歌,到后来大家都失去了耐心,连陈平两个字都不愿意提。 就在陈平觉得天地一片黑暗的时候,张梅找到他:“我知道你不能生育。如果你愿 意,我们可以结婚。” 那个星期天,下着瓢泼的大雨, 张梅湿着两条裤管出现在陈平面前。陈平的房间里 弥漫着臭袜子脏衣服烟草隔夜啤酒等混合而成的味道,使张梅一直难以忘怀。而按 常规应该注意的陈平的反应,她却没有任何印象。 突如其来的幸福象个阴谋,让陈平不能相信。两个星期过去了他仍然不敢按照张梅 留下的地址去找她,也不敢打听张梅到底什么来路,她通过什么渠道打听到了他的 消息,甚至不敢和团里的同事谈起这件事,生怕这又是一个事故生怕这事故成为自 己丢人现眼的新借口。 张梅再次出现在陈平面前,再次声明她不介意陈平不能生育要和他结婚,陈平终于 对“黄天开眼”有了具体认识。 张梅把陈平带回家,母亲勃然大怒,当着陈平的面劈头盖脸给张梅一顿臭骂:“你 到底哪根筋出了问题?什么人不好找偏要找个残疾?现在你还年轻,以为自己很伟 大很了不起,将来你老了谁照顾你谁给你养老送终?他要是死了你靠谁?有个病痛 想叫人递杯开水都没有,说不定死在床上烂臭了别人还没有发现” 父亲搬了把椅子远远地坐在门口,象逃避瘟疫一样看着陈平。可伶的陈平,他为了 获得张梅父母的接纳,放弃了所有的个性打扮,特意去理发店按照理发师的建议把 头发弄得象一片光亮的瓦,裤线笔直有如利刀,在张梅母亲的骂声中委屈地缩成一 团,几乎将头勾到沙发座位下面去。 从家里出来,张梅告诉陈平:“你放心,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我妈管不了。” 陈平哭了,感动地抱着张梅发誓要爱她一生一世。 “对了,我查过了,你那个宝贝学生,只是个小兵,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听说他 读书那会儿你对他好得不得了。我说张梅张大校长,您年轻那会儿是不是跟那孩子 有一腿啊要真是这样的话你他妈还真够新潮的,赶在十几年前我们大家伙都还纯洁 无比的时候就开始玩这些花样了” 张梅只当没听见陈平说什么,进了自己的房间,仔细地挑拣着外出要穿的衣服。挑 着挑着就走了神。 那年春天,张梅带同学们去春游,事先说好了不准破坏草木,结果赵杰折了许多花 要送给张梅。 “不是说好了不准攀摘花木什么的,你怎么忘了?”张梅望着满头大汗地抱着满怀 鲜花的赵杰,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才好。 “我没忘啊。可是这些花长在这么老远的山里,又没人来看,留着干什么?再说过 几天也谢了。” “它也是生命,也有权利自由生长。” “什么呀,花开了就是给人看的,你怎么知道它不喜欢被人采回来?你把它带回家 插上,它还见了别的世面呢。再说我又不是给我自己折的” 后来张梅还是把花带回宿舍去了,没有花瓶,插在洗衣服用的桶里,养了很久。 五 夏天到来的时候我开始跟班上的女生学织毛衣。班上有个来自山西的女生,长着被 陈醋泡坏了的牙齿,说话分不清前后鼻音,“运输”要念成“用输”,但据说小学 毕业时就已经给弟弟妹妹织围巾、袜子,所以被尊为能人。 能人几乎发动了整 个楼层的编织大业,四根竹针(或铝的)一团毛线,经过并不复杂的工艺就成就一 件衣服,比听老师讲了一星期也弄不明白描述“感生电流的磁场阻碍磁场的变化” 的是“楞次定理”还是“二愣子定理”要有成就感多了。 文婷听说我要织毛衣,咯咯地笑:“有空你还是到街上走走吧。” 我对这种泛怀疑论讨厌透了,谁说我就不会织毛衣了?不会织我学还不行吗? 估计她和印明的感情发展得不太顺利,要不恋爱中人哪有如许耐心尖锐地对一些与 己无关的事做出反应?某人烫了头发她看不惯,谁买了新鞋她要批评,现在轮到我 被耻笑了。 “毛衣太难,我就从围巾开始吧。”我说,并不打算与她针锋相对。 能人问我的围巾要织多长,男式还是女式。我想了想:“都教我吧。” 能人心领神会:“恋爱了?保密工作做得很好。至今没听人说起过。” 我感觉到自己脸红了。 梁冰沉默且帅。棱角分明的脸,浓密的头发,高我一整个头,与“潮起潮落”完全 吻合。最难得他始终有耐心听我胡说八道,末了我问:“说这些你烦不烦?”他总 说:“不烦。” 再问他:“你不骗我?” “不骗。” 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在问到他为什么给我纸条的时候他说:“你知不知道你和大 个走在一起多难看,高的更高矮的更矮。我当时很奇怪,就找人打听大个子旁边那 个小孩是谁,人家说了你很多情况,拒绝约会胆小鬼啊替别人写情书啊,还有你的 可不可以句型我觉得挺有意思。” 绝对的大实话。他要是赞我美丽,我猜不几 天我一定会掉头走了的,有一些假话,由亲近和打算亲近的人嘴巴里说出来不是恭 维而是伤害。 梁冰是广州人,普通话说得有点怪,但是听完后别人不打算讨厌而是想感动一下─ ─说的比听的要辛苦太多。 我想这可能是他沉默的直接原因,不过我没有问。恋爱的时候,即便他是哑的,你 也会看成有深度吧。 我当然是爱他的,见不到他的时候我觉得心里揪着疼,以前从来没这样过。可是, 我并不以为要在宿舍里炫耀自己的爱情。文婷回来汇报说印明刮了她的鼻子,几乎 一整个星期,室友们都在说着她的鼻子。我更喜欢躲在被子里回味过马路时梁冰紧 紧抓着我的胳膊那种感受,有时候想着他不会用普通话说某个物件,拉着我找到实 物,问:“这是什么?”我总忍不住想笑出声来,又怕打搅了其他人,咬被角成了 一种爱好。 《学生手册》上白纸黑字写着“在校期间不许谈恋爱结婚”,不知道是不许把恋爱 谈到结婚还是不许谈恋爱也不许结婚;每次一想到这个问题,我总不能顺溜地把梁 冰叫“我男朋友”,我给他起了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同伴。 后来这个词被大家广泛接受并沿用下来,就象天生应该这样称呼一样,发明了男朋 友这个词的人一定把我恨死了。 按照能人的指点,我起了20来针努力学习怎么进退、喂线等织毛衣的基本功,一小 团白色的毛线,织到最后看着象刚从羊身上拔下来的毛,又脏又细又不规则。 问能人:“如果我要给我同伴织一件毛衣,应该买多少毛线?” 能人问完梁冰的身高体重以后,大致说了个数,又补充:“最好多买2两,万一不够 再重新买的话很难买到一样的颜色。虽然配方相同,但实际上每一缸毛线的颜色都 不一样。” 我仿佛就看见梁冰穿着袖子和身子不一样的毛衣在街上走着被人取 笑的场景,心里对能人崇拜不已。 “你连围巾还没学会织呢,怎么就开始想毛衣了?” “先想想不行吗?”其实我打算在冬天到来之前给梁冰织件毛衣,虽然现在还是夏 天。 济南据说也是被称为火炉的,这个夏天我学会了喝啤酒,当然,要背着梁冰,我想 谁也不会喜欢亲吻满嘴酒气的女人。 因为热,我一有空就去洗澡,用一根管子,接上水房的某个龙头,拖到厕所去,搭 在木板门上,简单的淋浴。济南的水冬暖夏凉,凉水刚刚冲到身上的那一刻,有刺 骨的感觉,常常有人按捺不住,发声尖叫。我不叫,宁愿把下嘴唇咬得半天不能还 原,自己觉得这样很有修养地沾沾自喜。即便是这样简单的淋浴,也常常人满为患, 最要紧的是厕所不能完全等同于洗澡间,你占了一个坑,左右就没法用,否则水会 溅在人家身上引起不必要的争端。很多时候,会有人理直气壮地拍着木板门叫正在 洗澡的人赶紧让位。有一次我匆匆被人喊出来的时候,一开门,水管掉在地上,扭 了几扭,水柱在厕所里引起短暂的骚乱。大个在水房洗碗,亲眼目睹了我的狼狈,决 计教给我一个降温避暑的良方──喝冰啤酒,来缓解躁热引起的种种不便。 学校旁边的小卖铺里运来整桶整桶的新鲜啤酒,放在巨大的冰库里处理了再卖给嗓 子冒烟的人们。大个用暖壶买回来,大包大揽地倒在我的杯子里:“喝完又解渴又 能睡,别提多舒服了。” 起初我死活不肯喝,啤酒泡泡倒是满好玩,可是那种 颜色,怎么看怎么象马尿。在乡下的时候我亲眼看见马撒尿,和大个把啤酒倒在我 杯子里的情形绝对差不了太多。大个就说:“那你接着去和别人争屎坑吧。” 她说“屎坑”的时候,脸上有一种“真不知好歹”的愤懑,越发让我觉得那两个字 脏得十分具体。 两厢权衡,我终于喝了平生第一口啤酒。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味道,几乎在喝了那口 酒的同时,我已失去知觉,睡得天昏地暗。之后每晚睡觉之前,我都会跑到大个那 儿喝上一小口啤酒,任第二天醒来时凉席上有一大团轮廓模糊的汗渍。 就这样,我还是把那两条围巾织出来了。相同质地相同色泽不同的针法不同的长度。 围巾织成以后我多了一项任务──在酷暑里等待梁冰生日的到来并送他一件冬天才 能派上用场的礼物。因为天一如既往地热因为我凝视那围巾的时间过长,18岁的滕 美长了许多痱子,在腿上脖子下和手臂附近。 梁冰的生日终于到了。那晚照常要上晚自习。稽查组迟迟不肯来点名,我等不及, 提前到梁冰的班上去找他。我刚出现在他们教室门口,有人开始吹口哨有人操着鲁 味儿十足的普通话高喊:“梁冰,你对象来了!” 山东人把头对头地撞在一起叫“对(第三声)”,因此“对象”被他们说出来不像 一个名字而是一个句子:某人在和大象顶牛。 梁冰很意外,急忙从教室里跑出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碰巧稽查组在走廊那头出现,我赶紧提醒那个认识我的人:“今天我按时来上自习 的!不准记错了!” 梁冰笑了笑,当着大家的面,在我头上拍了一下,知道没什么紧急的事情,说: “先回去吧,下了晚自习我去找你。” “我不。”我摸着被他拍过的头顶。 “是不是手太重了,对不起。” 我摇头:“我们逃课吧。” “好。”我们走出教学楼。 路上有很多摇着大蒲扇的老头老太太。 “梁冰,等我老了你会陪我散步吗?” “当然。我还要带你去吹海风的。没事吧?破天荒第一次主动去找我,就是要问这 样子一句话?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不能找你吗?”我问。其实我还想问:我想你算不算有事? 还是没说,我说不出来,太肉麻了,我说不出口。我发现我并不善于口头表达感情, 本来我以为我很是无所顾忌的,小文说我象一把锋利的小刀。 我们象幼儿园排队回家的小孩一样牵着手在散步乘凉的人群里窃窃私语。 “送你个东西。”走到相对宽敞点的地方,我从挂包里把围巾掏了出来,纯白色, 团在一起,象一个茸茸的梦,“今天是你的节日。顺便,感谢你妈妈。” “你怎么知道的?我没有同你说起过。”梁冰很意外。 “你猜。”我把围巾放在他手里。 “找我们宿舍的人问的?也不会,你和他们不熟。” “上次拿你的学生证去借排球,上面有出生年月日,一直没有忘记,只好记住了。” 梁冰捏得我的手生疼,说了一句“哪来这么多人”后开始沉默。 马路上乘凉的人如潮涌动。我们都不说话,可是我心里很高兴,总想跳着走路,因 为因为我觉得那条围巾确实把我和梁冰连在一起了,我能感觉到爱情在我们俩的手 心里来回碰撞。 后来送我回宿舍,到了宿舍门口,梁冰终于开口说话:“从今晚上开始,日盼夜盼 盼寒流。” 我笑得捂住嘴巴直跺脚。 回到宿舍,平时最晚回来的文婷意外地在场。刚洗了头,披着头发坐在床上,姿势 优雅目光迷离。 “去哪了,幸福成这样,满脸放光。”她说我。 “没去哪。是灯光吧,灯光照的。”我说完逃到水房去刷牙洗脸,不愿意和小文纠 缠。 等大家准备睡觉,文婷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是真实的。” “好啊好啊。”我们附和。好奇又不难。 某学校的单身教师宿舍管理员看上了新来的小伙子,无论她如何暗示、明目张胆地 勾搭,他始终不肯就范,有一天深夜管理员偷偷开了小伙子的房门,把他的生殖器 给割了,害他成了太监。公安局把女人抓走,最后因为她的犯罪手段凶残,犯罪情 节恶劣,把她判了死刑。执行枪决以后,她的家人嫌她伤风败俗,不肯前去领尸。 尸体被就地掩埋,因为没有棺材因为埋得很浅,第二天一条狗把坟刨开,叼走了女 人的一条胳膊。那条狗因为叼着一条胳膊,被同类疯狂追咬,狗一路狂跑,就近跑 到一家人的院子里,那家人有个女孩子在院子里摘菜,看见狗和狗嘴里的胳膊,吓得 抓 起手边的东西拼命打狗,狗一着急,钻到他们家的床底下不肯出来,女孩子找了 根竿子不断地捅,狗终于嗷嗷叫着从床底下跑了出来,却将那条人胳膊留在了床底 下。 女孩子的父亲下班回来,把那条胳膊扔到垃圾堆里去了。几天后这个男人莫名其妙 地自杀,用菜刀割自己的颈项,因为刀不快,还换了另外一把。 我们听了这故 事就哈哈大笑,首先对管理员进入教师宿舍产生质疑,就算她有钥匙,能进去,她 要把他的生殖器割掉,这中间还有许多环节,难道一个大男人还敌不过一个女人? 难道他什么都不穿,仰面朝天地躺着专门等她来行凶? 还有人对那条狗的解剖能力感到不可思议,它没有刀,怎么能把一条胳膊从人的身 上卸下来?就算给它一把刀,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把人给肢解了。庖丁解牛也要是 熟能生巧才能“以无厚入有间,其恢恢乎游刃有余”。 文婷鄙夷地说:“是真实的故事。那家人就住在我家附近,我哥写信告诉我的。” 我们一下愣住:“真的啊?” 意志不坚定的人还说了更多关于鬼神的传说,说得累了,我们一个接一个地睡去, 文婷被自己吓得彻夜不眠。第二天一早我起了床,房间里只剩我和文婷,她黑着眼 圈告诉我说昨晚往我床上看了好几次,担心有多余的胳膊。一大早就说这个,弄得 我心里怪怪的很不舒服,白了她一眼:“你什么时候学得神叨叨的,吓死人不偿命 吗?” “告诉你,那个故事是我编的。” “神经病。” “滕美,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记着我吗?” “大清早的别乱说话。” 我没功夫理她,我得赶紧洗漱完毕去食堂找梁冰。梁冰说不吃早餐容易患胆结石, 他每天买了早餐在食堂等我,我不去他就不吃,让我内疚。 食堂里买早餐的男生很少,梁冰显得很扎眼,见了我,象只牵线木偶似的扬着手, 许多女生都朝他看。 今天的早餐是一份小米粥和一个水煮蛋。 “又让我吃这个,全是没有味道的,我要放一块豆腐乳。” “早上吃清淡些可以清肠胃。豆腐乳含亚硝酸盐,致癌的,最好别吃。” “好吧,我听你的。你的话我句句都听。” 我们俩开始有滋有味地喝粥吃蛋:“梁冰我不要蛋黄。” “给我吧。浪费。”印明打了一份豆浆油条在旁边坐下。 “才不呢。”我说着把蛋黄一下子塞进自己的嘴巴。“滕美什么时候开始恋爱的? 别人都玩地下党,你倒光明正大。怎么也不给我介绍一下?” “为什么一定要给你介绍?就不。”我被那个蛋黄噎得直翻白眼,心里对印明有一 种即兴的反感。 “你好。我叫梁冰。”梁冰倒是挺主动。 “我不太好。我叫印明。普通话都推广了这么多年您怎么还能说成这样?”印明的 情绪确实不太好。 我又白了他一眼,心想他和文婷一定是着了魔,一个装神弄鬼一个莫名其妙。 “梁冰你看今天的小米粥熬得好烂呀,象小花瓣一样。”我把勺子到梁冰面前。 “看到了。” 梁冰看透我似的笑了一下,我们提前结束战斗,准备去教室。 “滕美,以后别逃课了,给老师留个好印象,以后会求他们的。” “我不求他们。我可以考及格,反正我又不要奖学金。我们家有人年年拿一等的。” “毕业分配哪来哪去,系里推荐就不一样。你不想跟我去广州?” “当然想啊。我为什么不想。” “那就听话,不要那么任性。每堂课坐足几十分钟也不是什么问题。” 怎么是 任性呢?我不过不愿意被他们浪费了时间。当然,梁冰是对的,我不会因为这个问 题和他争吵。我还没想好可以为什么事情和他争吵。 很快进入停课复习阶段。全部的儿女情长也敌不过退学的耻辱,我们再一次拼命地 学习学习再学习。有一次晚自习,学校停电,本以为大家会给自己找个借口出去看 场电影或回宿舍胡吹瞎扯,结果那一晚附近小卖铺的大小□烛统统脱销。我因为动 作慢,去了较远的地方采购,赶到教室已经迟到,与稽查队的同志一起站在门口, 看着烛光下一张张温和沉静而近乎虔诚的面孔心潮澎湃。 我常常弄得黑白颠倒,早上实在没有时间浪费在去食堂的路上,梁冰买了早餐送到 宿舍,叮嘱我一定“不准偷懒”。大家□慕坏了,文婷常常略带醋意地讽刺我: “一开始保密保密,现在恨不得挥动脚丫到处炫耀。” 我没有和她计较。有时候能被人嫉妒也是一种幸福。 5 “娘!肠子掉出来了。” 张老汉老两口正在收拾着店里的东西,来喜突然从茅房里跑了出来。 “瞎说什么呢”张大娘笑着,“肠子怎么会掉出来?” “真的真的在裤子里面。”来喜说着把裤子脱掉,高高地撅起小屁股。张大娘凑近 一看,来喜的肛门处果然掉着一截血红的东西。 “他爹!你过来看看!”张大娘喊。 “娘,俺是不是要死了?”来喜被张大娘的喊声吓了一跳。 “怎么治了?”张老汉赶紧跑过来。 “你儿子和你得的一样的病”张大娘有些没好气,“你儿子”三个字咬得格外重。 “你又瞎琢磨啥呢。”张老汉说着到屋后的园子里摘了几张蓖麻叶,在火上烤热以 后捂住来喜的肛门,把脱垂的直肠塞了回去。 “爹,俺是不是又要上医院了?要 去住在俺叔家了?”来喜问。 “没事儿。这个俺懂,医院治不好。爹得这毛病不 知道吃了多少药花了多少钱,还是要使蓖麻叶。”张老汉说,“有一阵蓖麻叶摘完 了,只好找一块平整的石头烤暖了往上坐那谁,俺那块石头还在吗?” “好了以后不是早叫你自己给扔了,又不是啥宝贝还给你收着”张大娘嘟哝着, “俺先找一块放着吧,到时候现找可不一定有” “你瞎说什么,那蓖麻林都长多大了,哪那么容易就给摘完?再说来喜不定以后还 会不会这样。看你那话的意思好象还指望儿子一辈子得直肠脱垂似的” 来喜不知道爹娘为什么为自己的肠子掉出来这件事感到不高兴,只觉得不愿意让他 们这样不高兴,于是暗暗下决心下一次上完茅房不再打搅他们。 一连几天,没 有听见来喜再说起“肠子掉出来”的事,张老汉老两口挺奇怪。 张老汉问他:“来喜,咱的肠子还掉出来吗?” “不掉了。” “你看,我就说。你还指望儿子一辈子得那病似的。”张老汉得意地松了口气。 刚说完,来喜就说肚子疼要上茅房。 过了好一阵不见来喜回来,张大娘有些不放心地跟了过去。来喜正在费劲地把一块 石板翻过去。 “来喜你干啥?” “俺” 张大娘走过去一看,石板上有一个个暗红的小圆斑。 “俺怕爹和娘生气,就骗人了。”来喜有些委屈,“石头很沉。” 张大娘把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老泪纵横,“孩子,傻孩子,是娘对不起你。娘不 对。” 回到家中,张老汉奇怪地问:“干啥了去老婆子你哭了?” 张大娘把来喜自己硬生生往石板上将肠子坐回去的事情讲给张老汉听,一家人哭成 一团。 “老婆子你说你好好的你要闹这么些事出来,你咋就不能让俺安生?俺 都黄土埋到脑门儿的人了你还不让俺安生。我说啥你才能信?你看你不信,闹得孩 子遭罪你” 来喜不明白爹和娘在说什么。只知道大家都伤了心,一个劲儿地保证:“从今往后 再也不撒谎了。” 夜里,来喜照例很快熟睡如泥,张老汉抚摩着儿子胖乎乎的小脸蛋,对老伴说: “咱以后别再闹了。几十年的老夫妻你要不信我,我死了都不安心呢。” “别说了。要说死,咱以前可是说好了一块儿死现在现在可怎么办” “怎么又哭?你年轻那会儿要是这么能哭俺可不要你,真闹,哭有啥用呢?一点用 都没有。现在咱不能一块儿死了你知道吗?不管谁先死,一定要到阎王那给活着的 多说几句好话,咱来喜还小呢可能俺要比你先死,俺比你大好几岁。俺要是死了啊, 你得挺住,你要是挺不住的话来喜可咋办?” “不哭,俺不哭,俺一定挺住。可是俺想着你有事儿,瞒着俺呢俺这心里就难受。” “老婆子,还是那句话。俺瞒着你,那是因为不能说。不能说的事儿是别人的 事,不是俺的。俺的事儿哪一桩没跟你说呢?都说了。前年上济南府看见大闺女们 吊着大奶子都跟你说了没?说了。还有什么没跟你说?别人的事你为啥要知道?再 说吧,那个事儿俺还不太明白,俺到死了可能也闹不明白了,不明白当然就说不好 啊,就算你把俺宰了,还是说不出来啊” “你说啥呢?谁的事你的事越听越糊涂。” “唉,就是说你以后不准再怀疑俺了你知道吗?你看老天爷多长眼啊,咱来喜多招 人疼啊要是没有来喜,你到死了,能有人叫你一声娘吗?咱以后别闹了,好好过, 听见了没” “恩。俺听你的,再也不闹了。可要是来喜还没长大咱俩都死了,谁来管他?” “不怕。你看吧,老天爷安排着哩。以后还能让咱管么?济南府里还有人吗,他叔 和婶子对来喜很好啊,只要咱留点钱,他们会照顾的再说啊,反正咱现在把日子过 好了就行。” “恩。”“你呀,以后真不准再闹了,生气短命哩。开开心心地,多跟儿子在一起 不好吗” “好。俺以后不生气,再也不了。” “这就对着了。老婆子,俺今天数了数咱的钱,要是老这么着,再过一阵子咱来就 不用去村长家看电视了哩。” “成。别的钱省着,这不能省。孩子一个人孤单着 呢,有个电视,说话的声儿多了热闹。” 秋天到了,学校开始接收新生, 来喜 7岁,上了小学一年级。 校舍建在一个坝子当中,四周长满了庄稼,新学年的开始更增加了地里的热闹,孩 子们的笑声在玉米高粱中间来回荡漾着,喜气洋洋。 校长满怀期望而又不失庄重地欢迎新同学的到来,希望大家的智慧随着年级的递增 而增加,全校师生团结成一条心,奔向美好的世界。 来喜站在人群里懵懵懂懂地听着,不明白这么许多人如何变成一条心,伸手摸一摸 胸口,“咚咚”地跳着,松了一口气,朦胧地意识到从今天开始,日子要发生变化, 要发生巨大变化了。 到了中秋,张老汉从城里买来一台彩电,来喜很开心:“娘, 以后不用趴在村长家窗台上看了。” 有一回演《西游记》,来喜去得晚,村长家已经关了门,来喜不敢叫人开门,只好 趴在窗台上看。孙悟空从天上打到地下,来喜听不见电视里说什么,急得直跺脚。 电视买来以后,村里也有孩子来找来喜一起看电视,渐渐的,却都疏远了,孩子 们喜欢反反复复地看电视剧,来喜喜欢看那些科普类节目,不时会为了看哪个频道 而发生争执。 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来喜郑重其事地对张老汉和张大娘说:“咱家的衣橱顶上不 能放重东西。” “为啥?”张大娘问。“要是地震了,掉下来会砸死人呢。”来喜认真地说。 “来喜,你怎么会想起这个了?”张老汉接过话头。“电视上说的。爹,您觉得有 没有道理?俺觉得对着呢。” “不怕,这地方从来没闹过地震。” “爹,不行呢。谁也不知道哪一天就地震了。电视上说,地震的时候,大多数人都 是被自己家的东西砸死的呢。要是不瞎放东西,好多人都不能死。” 饭后全家人 开始清理杂物,把衣橱上的大箱子搬下来按照来喜从电视上学来的要求放在安全的 地方。 有了电视,来喜却没忘学习,主动对爹和娘说:“老师说要识多多的字才 能有出息,俺要是没做完作业就不准看电视,俺想看您俩也不准俺看。” 老两口 从眉头喜到脚尖,逢人就夸来喜懂事,村子里开始以来喜为榜样,教育孩子们好好 学习。 消息很快传到班主任陈老师耳朵里,老师当众把来喜表扬了一番,并决定给予特殊 的奖励──借书给来喜看。陈老师是个身材瘦小的江西男人,毕业于上海一所著名 高校,不知道为什么毕业后没有留在大城市。陈老师说话的时候喜欢习惯性地眨眼、 做吞咽动作,细脖颈上暴露的青筋随之不停地颤动着,看上去很象咬牙切齿。 来喜受到优待,学习热情高涨,学东西更快。 城里印明叔说过,来喜是个聪明的孩子,人也乖,多给他看些童话书,让他认识世 界的美好。张老汉原本打算等来喜读到三年级左右,认识的字多一些,带他去城里 的书店买童话书,班里的同学还在把声母“t”联想成雨伞把的时候,来喜已经能够 磕磕巴巴地读陈老师给他的“注音童话”。 E 张梅的第一站是杭州。黄昏时到了杭州。天气不好,只昏不黄,云层很低,天空太 暗,有点辜负笕桥这宋词一般凄绝美丽的名字──那些古朴的亭台楼阁要映衬在落 霞或月光之中才能体现典雅而细腻的丰富内涵。 在这之前张梅从来没来过号称 人间天堂的杭州,只在书上看过和西湖有关的各种传说典故和文字,这些东西在她 心里构建了一幅模糊的天堂图画,她说不具体,现在来验证了,却能感觉到现实与 设想的反差。 当晚杭州开始下雨。雨仿佛有着特殊的音律,下在湖中下在堤上,无一处不让人觉 得熨贴和自然。张梅穿着街头买来的透明雨衣,沿着西湖边慢慢地走着,任雨水打 湿鞋子袜子裤子,浑然不觉。 走得累了,张梅随便在湖边找个茶馆坐了下来,要了一壶杭白菊慢慢听慢慢看慢慢 喝。 上茶的女孩子笑得很甜,认真地向张梅推荐着店里的果汁、甜点等东西, 津津有味的叙述更象一个嘴馋的女孩子在向母亲索要什么,张梅有些欣赏地望着她, 倒把那眉清目秀的孩子望得不自然起来,放下单子轻轻地跑开了,留下张梅安静地 喝着菊花。 长堤上辉煌的灯火,红红绿绿地在湖中荡漾。那著名的断桥,被桥洞里紫色的霓虹 衬得有些恍惚。有人撑着一把仿古的纸伞斜倚桥栏,在雨中追忆那段千古传诵的缠 绵故事,湖心的歌厅传出一阵阵不美丽但比较真实的声音,于夜空若隐若现地出没 第二天天气放晴,西湖成了一面不安分的镜子,将太阳的光芒摇摆成无数晶亮的波 澜,一下一下地向岸边推过去,再推过去。张梅沿着前一晚走过的路,继续在长堤 上溜达。路过岳王庙的时候,张梅拐了进去。 在岳飞父子的坟前,许多人在发呆。关于岳家一门忠烈的故事,从连环画到竖排小 说里都看得见,这或许是西湖所有景点中游人了解得相对多一些的去处。圆圆的坟 墓很大很气派,坟头长满茂盛的青草。秦桧等人的跪地石像陈旧不堪,浑身落满斑 驳的印记, 框住那些石像的铁栏上树着醒目的招牌,上书“讲究卫生,请勿吐痰”,仍有不少 游客愤然而“呸”。 不过没有人要和石像合影留念“到此一游”。 与绿瓦红墙之岳王庙比邻的,是一家肯德鸡餐厅,让人一跨出古朴陈旧的木门槛, 便直接回到现实,不复为不见天日的南宋历史所困绕。只是这样的转变来得太突兀, 观者大都四顾茫然后才略表莞尔。 张梅顺道进去吃了一对鸡翅膀。西湖边上无论排挡上还是酒店里,除了醋鱼、东坡 肉等所谓的名菜,再别无选择,张梅一向食量不大,一个人又鱼又肉的显得太隆重, 索性去吃快餐。 找一处面湖的位子坐下,做不经意状盯着门口,陌生的城市,似曾相识的风景,容 易让人感慨,张梅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游客,心里暗自取笑自己,她在这城市是完 全陌生的一个人,不能明白潜意识里在等待什么,普通人的一生,大抵也就是这样 不清不楚地折腾着吧,为那点难以捕捉的希望、那些闪闪烁烁的不甘心.....这念头 妨碍了张梅的进食速度,两只鸡翅一杯巧克力新地,吃了很长很长时间。 再回到湖堤上,张梅看见湖边坐着一个年老的乞婆,手里捏了一只破旧的搪瓷茶缸, 茶缸好象还能看出具备了某个特定的历史时期的特征,老太太神情黯淡地打量着往 来的行人,分不清是绝望还是淡泊。张梅掏了一些零钱放在乞婆的搪瓷茶缸里,接 着溜达。 没走几步,发现后面有人跟了过来。 “你好。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以一起走走。”极力掩饰但没有成功的东北口音。 跟上来的男人是陈平的同乡。 张梅没有说话,微微侧过头,隔着太阳镜看见一 个准备发福的中年男人。五月的天,张梅穿着短袖,他穿着茄克衫。茄克衫的颜色 很奇怪,是那种穿在气质很特别的人身上才能显出生产厂家智力正常的玫瑰红,说 玫瑰红又似乎不太确切,红里泛着黑,又有点闪烁的紫,不知道如何比喻才好。 “你多大了?”男人问。 “这很重要吗?”张梅笑。 “不重要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我要是没猜错的话你也就二十五六吧。听声音就 嫩着呢。一个人来西湖吗?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旅游,这我都知道。我也喜欢旅游。 我们这次在上海开一个会,宽余了两天,我自己就跑出来了。” “对。公费旅 游是件奢侈的事情。” “那是,不是每个人坐飞机都能报销的。”中年男人志得意满。 “对。” “你是自己掏钱还是报销?应该也是报销吧,现在你们这些小青年的命好啊,赶上 市场经济了不用象以前的人那样忍气吞声地熬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出头日。” “不清楚。”张梅说。 中年男人对张梅这种不疼不痒的回答感到明显的不适应和不甘心,迅速把话题转移 到他自己身上,包括哪年上了大学,考大学吃了多少苦,哪年毕业,哪年结婚,哪 年生了孩子,婚后老婆怎样变得没有情趣:“我不同, 我一直紧跟时代步伐。不这 样不行啊是不是?一个男人在外面闯世界,要不断地接受新鲜事物,要不就会被社 会淘汰,我说的对不对?” “对。” “我跟在你后面走了一阵子了。刚才看见 你给要饭的老太太钱,很受感动。这个社会,善良的人越来越少,实在太少了你还 年轻,还没有被生活压垮。我以前也很善良啊,看见树叶掉下来心里都会很难受,可 现在吧,就算有人死在我面前,我都没有什么感觉了,没有什么反应了” “您说的这些跟我没什么关系。”张梅说。 “也是,还真没什么关系。哦,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说话还挺老练呢。也是,现 在有互联网吗。网上什么都有,不象我们以前想了解点什么东西到处找书看还不一 定能找着。对了,你这发型不错啊,跟张惠妹学的?我知道你们小青年就是喜欢追 星,什么刘德华啊张学友啊,听见他们的名字就想哭是吧?我都知道” “是啊,偶像的魅力就是让人疯狂。” 提到疯狂,男人谈起某歌星的演唱会:“我儿子居然偷家里的钱去买门票。六百多 块,你说这是什么世道?这些戏子们真要闹翻天了,听说唱一两首歌就挣几十万, 还偷税漏税。象我们这样的正经人,读了那么多书,受了那么多苦,挣一辈子,不 吃不喝全存起来也不见得有几十万吧,你说闹不闹心现在又搞下岗,听说研究生的 工作都不好找了。我们那儿多少人家全家的收入还不够六百呢” 张梅没有说话。 男人突然意识到这样的论调与追星有些距离,停止了控诉,执意要请张梅喝茶: “到了西湖不去茶馆那就跟到北京不看天安门一样。这湖水啊岸边的风景啥的最适 合喝茶这样有情调的事情了,前几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好象是说杭州是全 国最小资的城市。小资就是小资产阶级,你知道吧?应该知道,听说你们现在的年 轻人都以这为荣,连穿个裤衩都要讲品牌那什么,你要是觉得不合适的话我们可以 AA制啊,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好这一口。” “对不起,你自己去喝吧,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张梅说。 “去哪?回广州吗?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从大城市来的,有那种气质。你可以把电话 号码留给我,我去广州出差的时候可以去看你。我们公司在广州那边也有业务。广 州那地方不错,要啥有啥,还便宜我上次去广州给我儿子买了一件羽绒服,名牌的, 比在我们家里卖的便宜了好些钱。我们那儿也有专卖店,但是从来不打折,一件短 袖卖好几百块钱,简直跟抢钱似的。不象人家广州,东西又多,还打折。不过就这 还让我媳妇儿说了半天,说那些牌子货就是蒙我这样的傻子。没办法,我真懒得和 她计较,反正是给儿子买的。对了,现在你是要去收拾行李吗?我可以陪你去。你 要是不嫌弃,我可以跟你去旅馆帮你收拾行李。我经常出差,手脚利索着呢。” “让您失望了。我住在一个普通的内陆城市,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气质。有这么多讨 好陌生女人的功夫,不如想想家里的老婆是不是真的一无是处,毕竟您旅行的日子 跟在家待着的时间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很抱歉打击了您追求新生活的积极性,不过 我有权利要求您别再跟着我。” 男人被张梅的“连珠炮”说得无地自容,一时失去了反应,没等他发作,张梅赶紧 走了。 原来讨好陌生女人并不是很容易的事,陈平的名字很自然地浮现在张梅眼前,他在 派出所对赵杰表现出来的恭敬和在家里对自己表现的无耻随即浮现出来;以最少的 金钱去换取最大限度的乐趣,他应该不会很轻松吧,不知道陈平在陌生女人面前又 是怎样的一副嘴脸?那些除了钱啥也不认的女人说不定还不如自己这么有耐心。 张梅发现自己有些同情起陈平来了,突然又觉得很可笑,好端端的要去和那些人比 什么不过也说不定,在男人眼里,女人们并没有区别。张梅很快将这名字将这些杂 七杂八的念头赶出了自己的思绪,她觉得自己现在需要的是安静,只有安静。 六 学校开始统计火车票预订情况,我姐写了一封信来,叫我这个暑假晚几天回去,父 亲母亲要去那个年轻有为的硕士家认一认门(我想应该是去实地考察了),姐姐很 可能一毕业就和那个人结婚。 北京到济南不过几个270公里,一周内可以往返一封信,但是因为我姐太忙我太懒, 我们几乎没什么书信往来。我回信问她是不是不准备考那个名教授的研究生了,我 姐的回信让我佩服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说:怎么做都是为了生活得更好,有近 路,为什么要绕远? 据说北京是个有思想的城市,我想我不应该再怀疑了。如果北京因为我姐姐而变得 更有思想,或者我还应该感到骄傲。 和梁冰说起我要晚些回家,他说:“不如你跟我去广州吧。” “不去。要是你妈不喜欢我,不让你跟我来往了怎么办?” 我知道他是叫我去他们家,我不想去。我至今没有跟我家的人谈起过梁某是何许人。 爱情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不应该过早地把父母亲戚们牵扯进来。当然,我不能跟 梁冰说。我们谈恋爱用的都是父母的钱,让别人尽义务而不运用权利,还是不要太 理直气壮的好。  “说的也是。等我自立了再去可能更好一点。”这句话让我多了心:显然他母亲是 不好讲话的,有可能不喜欢滕美。 送梁冰那天,济南烈日当空。下午两三点钟,柏油路晒得很软,一走一个脚印,一 点都不适合培养离愁别绪,我还是在站台上哭了。看着火车站闹哄哄的,那么多的 人扛着大包小裹,我心里很难过,仿佛梁冰不是回家而是去逃难,仿佛我们不会一 个月以后就见面而是永别。 梁冰不知道怎么安慰我,任我把鼻涕眼泪全蹭在他的衬衣上。 火车汽笛按时拉响了。等梁冰所在的那节车厢没了踪影,我出了站台。 印明在广场上站着,穿了一件白色的圆领衫,看上去更瘦,还有点滑稽。我对他笑 了笑:“小文也坐这趟车吗?没听她说起。刚才我也没见着她。” 印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们去看场电影吧。” “不去。” 梁冰才走我就跟别的男生去看电影,哪天传他耳朵里去了,一定恨得咬牙切齿,无 论我如何清白也没有用。更何况我的眼睛还跟烂桃子有点相象,看什么都累。 “那你陪我走走吧。” 我无法拒绝这个请求。只是天太热,我的头因为刚才哭过而疼痛着,才走出火车站, 我就有种虚脱的感觉,我说:“在路边坐一会儿吧。我太累了。” 我俩在马路边的石凳子上坐了下来。离我们不远处,一个农民把毛驴拴在树下歇息, 旁边搁了两个装着香瓜的筐。热浪卷着香瓜的芬芳扑进鼻孔里,是一种真切的诱惑, 让人除了靠近那瓜,懒洋洋地没别的念想。 “买个瓜给我吃吧,口有点渴。” 印明看了我一眼,跑去给我买瓜。看什么?要吃瓜很过分吗? “你不难过了?”印明买瓜回来以后,忍不住还是发问。 原来是这么回事。难过怎么了,我难过一回就要从此不吃不喝吗?真那样了怎么叫 难过呢?那是叫死啊。 “现在没有刚才那么难过了。不知道下次会不会更难过。” 我一边啃着瓜一边回答,“我要是不吃不喝了,哪有精神难过?” “女人真是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动物。” “你失恋了?人家说失恋的人讲话透着哲理,我看你象。” “可能还没开始恋爱吧。” 这话透出的信息不难理解,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低头啃瓜。 “滕美,文婷有哥哥吗?” “有。听她说过。好象在我们那儿的钢铁公司当炉前工。” “炉前工是不是挺危险的?” 我一下子想起邻居那个可伶的孩子来。他是我姐姐的同班同学,喜欢我姐姐,给她 写了一封信,说她是女神,把“肤若凝脂”写成了“肤若灵芝”。改完错别字以后 她把信还给他告诉他以后给女生写信先打草稿,还告诉他不要轻易给女生写信,万 一她把信交给老师了他在学校里可就没什么脸面了。 那小孩再不敢动我姐姐的念头,见了我姐姐就低着头赶紧开溜。高中没读完,那小 孩招工进厂当炉前工去了,我看见过他下夜班回来还没洗澡换衣服的样子:戴着防 尘帽穿着高筒靴再染上一身黑灰,和电影里被我军沉痛打击的日本鬼子一样,只有 两个眼睛乌亮乌亮的看着还是个活物。 “是啊,炉前喷渣、行车掉东西什么的都很容易出人命。你知不知道行车是什么? 就是空中吊车,在厂房里运东西用的。以前我们家隔壁有个人就让一个好几十□重 的大铁罐子给压成了一张地图。” “什么意思?”印明奇怪地看着我。 “这么说吧。为了防止喷溅,炼钢现场不能弄成水泥地面,通常把地给平整一下就 是。我们邻居那天上班的时候,遇到一个实习行车工在操作,看见底下有人,行车 工一紧张,按错按钮,几十□重的东西砸下来,把我邻居给砸进地里面去了。” 迪斯尼动画片里唐老鸭和高菲狗就经常被砸进地里,不过再抖抖,它们又活灵活现, 我家邻居可是再也没起来过。 “看来这回她没有骗我。”印明叹气。这回是我听糊涂了,问:“什么意思?” “你们那个厂什么领导的儿子看上小文,让小文她哥哥帮忙。” “然后呢?” “要是成功了,给小文她哥哥一个指标去进修,回来坐办公室。”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可以猜测出小文的犹豫,面对这样的情形,谁也没有权利评价 她的取舍。小文如果拒绝了那个领导的儿子,后果也不难想象。我们都很有空,没 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可以来一场扎扎实实的闹剧。 我突然觉得我姐很了不起,完全不需要亲人为她做任何的贡献,就能把自己的生活 安排得妥妥帖帖,让无数人景仰;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幸福,不需要为任何人作出牺 牲,只要自己不出什么差错就万事大吉。 “她哥哥也不一定非要去读书,如果某 领导的儿子没有看上小文,他不是照样的当炉前工吗?”我还是这样说了,有点违 心。 “可是如果没有小文,她哥哥可以安静地当炉前工,跟其他人没有区别。”印明说。 我相信这是文婷的观点。印明应该还想不到这么远吧,人家说男人比女人要成熟得 晚。 “那你们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既然她犹豫,说明我在她心里没有什么分量。” “既然你在她心里没有什么分量,干脆完事儿对吗?”我发现我现在很喜欢用儿话 音,有一种变调的尖锐。 印明低头。其实也不关我的事。什么道理一遇上爱情就没了道理,我觉得刚才那种 姿态有点可笑,又不知道该怎么弥补,于是沉默。 “滕美,我心里烦死了。晚上我请你喝酒吧。” “不喝。我不会喝酒。” “你得了吧。拿暖壶打啤酒的还说不会。” “谁跟你说的?” “小文跟我说的。其实也没什么,又不是说你的坏话。会喝酒又不犯死罪。” 我好象没什么机会和梁冰谈论宿舍里的事情。看来小文他们的爱情真的太枯燥。我 想想曾经的电灯泡生涯,照亮了印明的快乐,不好意思不分享他的失意,尽管我认 为这世间除了快乐,其他的东西分享不了,也许别人不这样想。于是和印明去喝啤 酒,讲好保密,不给梁冰知道。 印明不胜酒力,没喝多少,脸就红得象猪肉坏了一样。滕美突然很想念梁冰,梁冰 喝汤不喝酒,没有变成坏猪肉的机会。印明还成了反面教材,我想以后但凡贪杯, 我会想起他喝了酒的这个狼狈相,是为警戒。可是这些不可以写在信里告诉梁冰听, 他要是知道我居然和男生坐在蒜臭冲天的路边小店里与一群光着脊梁的男人相互观 望,一定会鄙视我。我的英俊优雅的同伴,他和这些人,这些邋遢的人是不一样的, 所以我也要远离他们,尽管我其实并不在意他们在干什么,你有穿衣服的自由,别 人也有光膀子的自由。我不想讲道理。梁冰就是道理。 整个晚上印明说什么我一点都没印象,我常常设想类似的情形如果换成和梁冰在一 起,会是什么样。印明自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也许我肯在这里坐着,看他就着大 蒜和醋吃水饺喝啤酒,本来就是一种信赖,所以他无法抗拒倾诉的诱惑。 伤心伴着啤酒,很快将印明击垮。他开始哭,用手捧了自己的眼泪来尝,告诉我他 爱文婷,但是从来不知道小文心里有没有他。光脊梁的男人们开始不停地往我们这 边看。象孩子一样的滕美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宽袖衬衣,稍有动作就象一只蝙蝠在 腾挪。我渐渐觉得害怕起来,担心那些光着脊梁的男人别有用心。叫印明回宿舍, 他不肯,抓着椅子腿,一直在说同样的话:“对不起,喝多了。” 我在考虑要不要找两个人把他送回宿舍去,反正济南人是热情而慷慨的,我有这个 经验。问题是店里这些光脊梁的男人让我无法信赖,也不敢开口。 碰巧有个男生走了进来。我不认识他,但是我能嗅出他身上的味道,我们学校很多 人都有差不多的味道。我一把抓住他:“同学,请帮我一个忙。” 他很惊讶:“干什么?” “帮我把这个人弄回宿舍。我知道你是我们的同学。我是XX级电器自动化的滕美。” 他有些懵懂,却没有拒绝我。印明被他拦腰抱在怀里,连拉带拽地往外拖着,我想 了想,买了些包子带上──那个男生一定是来吃饭的。 一路上印明都在重复着那句“对不起,喝多了。” 还好学校离小店不远,我们很快到了印明的宿舍。 其他人都走光了。印明的床上乱得一塌糊涂,我把东西推到一头,给他腾了块空地 躺下,赶紧谢谢帮忙的男生:“这是给你买的包子。真是谢谢你,要不然真不知道 该怎么办了。” “没关系。不醉几次酒,那能叫男人吗?” 我顺势把印明交给他:“你就帮我看着他点。估计睡一下就没事了。” “我想起来了你在联欢晚会上唱过歌。头上扎着蝴蝶结。黄颜色的。”那个同学迟 疑地说。 我笑笑:“你记错了。我只是说了几句话。歌是别人唱的。” 话音落完,我的脚已经出了印明的宿舍。 那一晚我没睡好,一直在回忆有没有遇到认识梁冰的人。 6 来喜9岁那年春天,村长带着一个四川女人来找张老汉。 “咱村养了这么多年的羊,一直卖不上好价钱,大伙穷,俺当村长的有责任。XX公 司的王经理愿意帮咱联系,把这儿的羊运到四川去。四川人爱吃火锅呀。你们家人 少,又开了商店,照俺看来呢,脑子就是要比村里其他人活泛着,这么着,就让王 经理在你这商店旁边盖两间房子,每个月呢还给你钱” 张老汉很是发愣。在这村里,除了村长,老张还算是个多少见过点世面的人,但经 理,还是个女的,要住在自己家隔壁,简直象做梦一样不真实。 张大娘更是惊恐万状,一会儿看看村长一会儿看看张老汉,一会儿看看四川女人。 四川女人个子不高,很丰满,盘着髻,穿了一条贴身的黑色连衣裙,身上的每一处 起伏历历在目。 “你就听俺的不会错。”村长有些不耐烦,凑到张老汉耳朵旁边说:“她一女人, 还是外省的,能在你这住一辈子?你还怕她占了你的地不成?俺是看你这些年也不 容易,你想,你还能活多久?到时候你们来喜怎么办?人每个月给你钱的你说,换 了别人,不定怎么感谢俺呢,你还愣啥愣” “是是是,多谢村长,俺听,俺都听 你的。” “哎哟,那我多谢村长多谢张大伯了。”女人甜丝丝地笑。 第二天村长带了几个青壮年男子,在来喜家的商店隔壁动土给王经理盖房子。空地 上树几根木桩,围上竹席,房顶盖油毛毡,天亮到天黑,一个席棚子盖好了。 王经理拎了两瓶酒来给张老汉道谢:“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古话说得好嘛,远亲 不如近邻,张大伯你年纪比我大,吃的盐比我吃的饭还多,过的桥比我走的路还多, 一定要关心我帮助我啊” 张老汉本不善言辞,面对这样一个能说会道的女人,更是语无伦次:“甭谢俺听村 长的” “是啊是啊,我当然不能忘记村长他老人家的大恩大德张大伯你也是好人 啊” 张大娘冒出一句:“咱来喜快该放学了吧。” “哦,张大妈要做饭了?我 这就走了,不打搅了,以后慢慢过来陪你们摆龙门阵。哈哈就是聊天说话,摆龙门 阵是我们四川方言,你们山东人听不懂的。” “闺女王经理,坐下吃顿饭再走吧。”张老汉说。 “不了不了。村长他们正等着要进城去喝酒”王经理呵呵笑着走了。 张大娘奇怪 地问:“她男人干啥去了?要一个女人家跑东跑西折腾啥呢。” “俺也不知道。说不准男人走路不方便啥的”几天以后,王经理一家搬了过来。四 男两女一台彩电。 王经理的丈夫也是四川人,矮小而瘦弱,脑袋与身体其他部分的比例不太协调,脸 上的表情很讨好,随时准备接受教诲一样低眉顺眼。 王经理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大儿子十五岁,与王经理丈夫酷似,也一样的矮小 而瘦弱,短脖子大脑袋,面无表情,与父亲站在一起象映对彼此的过去与未来。 二儿子十三岁,胖乎乎的,比哥哥机灵得多,眼珠子动得比嘴巴快。 最小的女儿有些令人诧异。十来岁,与哥哥们差不多高,瘦得象一小捆柴,处处透 着一折就断的危险。偏是一张小脸长得煞是生动,细长细长的眼,斜斜地插入两鬓, 眼角几乎连到太阳穴,鼻梁也是细长,象一滴岩浆,耐心地滴着滴着,不想遇到寒 风,冰天雪地里冻成了一副悬着的胆,细处是鼻梁,粗大的成了鼻头,却也晶莹剔 透。嘴一改眉眼鼻子的做派,长得嘟噜嘟噜的结实,艳红着,饱满着,任性而突兀 地堆在鼻头下面。 还有一个不相干的人,不知道是这个家的什么成员,一个二 十来岁的年轻人,长得还算斯文,穿戴也干净,就是总低着头,突然抬眼看看谁,阴 阴的眼神总能把对方吓一跳。 这一家人的出现令村子热闹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兄妹三人也在来喜他们学校读书,却不与其他人来往,每日结伴上课放学,用四 川话喊着骂着,两个哥哥总是一路撕撕打打,妹妹在后面若无其事地跟着。 到 了家,妹妹喜欢唱歌,唱的都是些电视剧的插曲,也不一定能唱全,东一句西一句, 唱成一锅杂烩,但声音甜美清脆,大家并不讨厌,把歌者友好地称做妖精,全家人 都以妖精来命名,妖精的爹妖精的兄弟,连王经理都叫了妖精的娘。 妖精的爹 并没有行动不便,反而很是勤劳细致,才搬来不几天就在席棚子后面挖了一小块菜 地,种了些青菜和辣椒。还在菜地边上围了浅浅的□笆,树枝截成小木棍,小木棍 交叉成斜斜的十字,隔三岔五再种几株蔷薇。 那两个儿子,把小小的菜园子当作阵地,不时变着法子折腾邻居家的鸡。村里其他 人家的屋后都没有菜园子,妖精家的青菜和辣椒很快成了鸡的乐园。天一亮,公鸡 母鸡和小鸡都蜂拥到菜园子去集会,把地里的青菜叨得不象样。妖精的哥哥们想了 一个计谋:用线穿了玉米粒扔在地上,等它吞下去了,拉着麻线鸡飞人跳地跑来跑 去,直到麻线挣断为止。 每天一大早,妖精的爹就出门去,天黑前回来,放下手里的青菜大葱或者其它东西, 开始给全家人做饭。 王经理也是一大早出门,带着那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天黑透却还不见回来,孩子 们饿得忍不住,常常偷吃桌上的饭菜,打骂与吵闹声隔着席棚子传到来喜家里,张 大娘总喊“冤孽”。 妖精的爹酷爱喝酒,每每端着搪瓷茶缸去来喜家的店中沽 上二两,回到席棚子里一个人慢慢地喝,又不胜酒力,很快喝得脸红筋胀,两只眼 突然变得又鼓又大,诧异而愤怒地瞪着,有时兴头上还会操了切菜的大刀在头上在 胸前“梆梆”地拍,边拍边往来喜家的院子里蹿。也怪,并不直接用刀刃儿砍,只 看见刀背过处一块块地红涨起来,也不知道疼不疼,来喜爹娘吓得连劝导的话也说不 出口,只好差来喜去村长家搬救兵。 妖精的爹喝红了眼,却认得村长大小是个领导,每次只要村长在路口问声“干吗呢?” 妖精的爹即刻就把菜刀丢在地上,双膝跪下:“以后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长官饶 命长官饶命” 妖精的娘于是乘机剥夺他做爹的权力,从席棚子里冲出来揪丈夫的耳朵,擂丈夫的 背,言必称“老子”并孜孜不倦地与他的祖宗十八代交错发生着肉体往来。 那 个不相干的人几乎把头低到脚背上去,倒是妖精兄妹三人见怪不怪,夹了菜蹲在门 口吃着闹着,偶尔从某人碗里抢过一筷子什么,边跑边追,边追边吃。 张大娘不肯让老伴卖酒给妖精的爹,张老汉总是满口答应。风波过后,妖精的爹又 拎着搪瓷茶缸出现在来喜家的商店里,把钱往柜台上一放,并不多言语,伸着茶缸, 等着装酒。张老汉心软,经不起妖精的爹在柜台外面可伶巴巴而又固执地坚守着, 早把对老太婆的允诺抛到九霄云外,有时反倒多勾半勺在那茶缸里。 星期天不上课,来喜在家看陈老师给借给他的童话书。 妖精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进来:“来喜,他们叫你去看一样东西。” 来喜知道他们是指她的两个哥哥。“不去。俺要看童话。” “去吧,你不去他们要打我。”妖精拽着来喜的胳膊不住地晃。 “他们为啥要打你?” “不晓得。反正要打。” “那俺要到店里跟俺娘说一声。” “不用说了。”“要说的。俺爹去城里进货了,娘见不着俺要担心的。” “我们去晚了他们也要打我。”妖精坚持地说。 来喜茫然地看着妖精,犹豫了一下,冲着店里喊了一声“娘,我出去一会儿”,也 没听见娘的回答,跟着妖精跑了。 麦子已经抽穗,村民们在地头树了好几个稻草人。稻草人穿着花花绿绿的破衣裳, 戴着草帽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太阳没出多久,空气里还残留着昨晚的湿润,胆大的麻雀在稻草人的长臂上不停地 跳跃,全然不把农民的期望放在心中。 在麦地的尽头,来喜看见了妖精的两个 哥哥。 “快点啊快点啊!我们都等不耐烦了。”老大吆喝着,脸上放着红光。 妖精的哥哥们站在一个小土坑旁,身后倒着一些带着泥巴的麦子,土坑里有一段蛇 形的东西,也密密地粘满了泥。 “摸一下。这是今天早上我们从地里发现的宝贝。”老二说。 “什么宝贝?”来喜问。 “何首乌精。会走路的,先在我家菜地里发现了,一路跑一路跑,跑到这边来了。” 老大说。 来喜望着妖精,她隐隐地笑。 “你快摸一下吧,摸一下说不定就能变成人。何首乌是有灵气的。”老二不耐烦地 催促。 “真的吗?童话书上只有人参娃娃” “也有何首乌,你快摸吧。快点快点。” 来喜伸手摸了一下:“软的。怎么不变?” 妖精兄妹哈哈大笑。 来喜奇怪地问:“你们笑啥呢?” “你闻闻你的手,臭不臭?”老大止住笑。 来喜闻了闻,“不会臭的,早上俺还使香皂洗过了。” 老二笑得蹲了下去:“哈哈,我要笑死了” 来喜无辜地望着妖精:“你们干吗呢?” “那是他屙的屎。”妖精指着老二,用四川话说。 来喜又是愤怒又是惊恐地望着这三个人,一时语结。 “你不准告诉别人,告一次我打你一顿。”老大说。“你俺”来喜想对妖精说什么, 还是说不出来。 “不要怪我,是他们叫我喊你的,你不来他们要打我。”妖精说。来喜埋怨地看了 妖精一眼,跑回家洗手去了。 F 绍兴距离杭州只有六十多公里,傍晚到了绍兴。时间流过这个城市的时候,显然很 有些犹豫不决,一路上满是玻璃马赛克与铝合金门窗,绍兴正以自己对现代生活的 理解积极地改头换面。最显眼的是那些新屋子顶上的三角形铁塔,不知道派什么用 途,房子与房子的距离并不遥远,那些两三米高的铁塔很自然地堆叠成林,神秘而 怪诞。城里戴着毡帽的小个子男人们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淳朴,他们吸着旱烟,腰缠 布带,肩上挑着东西,步履缓慢地走在刚刚修好和正在改建的路上,仿佛与这个世 界没有太大关联。 三轮车夫对张梅用日语说了句“你好”。 张梅笑着说:“我是中国人。” “不象,小姐你不象中国人。”车夫固执地说。张梅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穿戴, 宽大的棉T恤,牛仔裤,旅游鞋,最没有个性的大众装束,也许三十多快四十岁的女 人穿成这样的不多,到底让旁人看出了不同?可是这身打扮在西湖边上竟然让她有 了“艳遇”,真真应了“各花入各眼”这句俗话。她顾不上这许多,坐上三轮车, 任车夫沿着“原来的路”(没有来得及改建)慢慢向酒店聚集的路段蹬去。 “我们这个地方主要以中低档酒店为主,要太豪华的好象谈不上,象小姐这样的人 呢,还是适合住在绍兴饭店,绍兴饭店在绍兴已经是住宿标准最高的酒店了,虽然 只有三星级,但内部设施齐全,服务上乘,基本可满足游客的需求。价钱也还能接 受,大概是二百来块。而且这是个园林式酒店,最能体现绍兴的特色,环境幽雅又 非常安全” 张梅有些感慨,据说绍兴是出师爷的地方,三轮车夫是为例证,三言两语,说得明 明白白,字里行间还透着诚恳,极具说服力,一点不比职业导游差。张梅依着他的 建议去住绍兴酒店。 住的房间临着一面窄窄的湖水,蜿蜒回廊的尽头卧着一只小小的乌篷船,那夜月色 很好,在湖面上一阵一阵地微漾,波光粼粼。张梅痴痴地趴在窗前,看得两眼失去 了主张。第二天早早地醒来,到饭店附近的城市广场去转了转,天还没有亮好,看 不出阴晴,广场上没有别人,草坪苍翠异常,刻着的“兰亭序” 和其他绍兴名人典 故的石碑显得无比巍峨。到了绍兴自然要去咸亨酒店。等广场上慢慢有了人,张梅 问清楚路程,走了过去。 眼前有两个无论装潢还是规模都天差地别的建筑物立着“咸亨酒店”招牌,一个雕 梁画栋,另一个设施简陋。张梅没有考虑就进了那个简陋的小店,从直觉判断,无 论孔乙己的后人如何出息,也不可能在不到一百年的时间内把家业发扬光大到如许 夸张的地步。泥塑的孔乙己在小店门前捻须微笑,店里光线暗淡,小功率的白炽灯 象南瓜花一样从屋顶垂下来,终生不肯睡醒般迷糊暧昧和慵懒。小店弥漫着绍兴老 酒和茴香豆混合而成的钝钝的味道,说不上是香还是臭,只是很容易被这味道弄得 昏昏沉沉,不知今昔何夕。简陋的条凳上坐着许多当年鲁迅笔下的绍兴人物,也一 样是黑色的毡帽和灰土布的衣服,也吸着旱烟,腰扎土布,但他们木讷的表情和浑浊 的眼神映衬着昏暗的灯光,比街头见到的那些绍兴男人更让人迷惑光阴驶过这个城 市时的迟疑。 张梅的出现并没有引起任何反应,男人们平静地啜着自己的老酒,偶尔剥几颗豆塞 到嘴里,反刍一般细细地咀嚼。 这些男人勾起了张梅拜谒鲁迅的渴望,买了半斤新出锅的五香豆,她去了鲁迅故居。 白墙黑瓦的绍兴传统建筑,屋子的布局很紧凑,功能齐全但逼仄而压抑,窗户高而 小,想到小小的鲁迅每日出入于这样的房间,张梅觉得他成年后的愤世嫉俗有些理 所当然。 百草园里长了一些大树,菜畦很小,种了一种南方乡间常见的阔叶青,长势喜人, 确实是“碧绿的”,不远处还有一座假山,水泥修补的印记簇新而扎眼,导游指着 一个土坑固执地要求众游客相信那是童年鲁迅调皮捣蛋的见证,旅行团中有个孩子 迷惑地问他的母亲:“那个坑是不是司马光拿石头砸水缸的时候留下的?” 引起一阵哄笑。 至于叫天子、覆盆子之类,就更无从查考了。 离开鲁迅故居,张梅去了东湖。与其把这个地方叫湖,还不如叫潭更为贴切。湖的 面积很小,背靠一座小石山,据说山的石质坚硬优良,是著名的绍兴青石板产地。 自汉代开始,人们就在这里开山取石,经过一千多年的开凿,山的腹腔被掏空,形 成了一个四面峭壁的深谷幽洞。那些历史悠久的凿痕象京剧脸谱一样规矩整齐而富 有震撼力。在湖边,张梅看见了真正的乌蓬船,因为涂了亮油,好象刚刚淋过雨一 样透着湿润,黑得很沉,与船夫头顶黑漆漆的毡帽相映成趣。船夫定定地坐在船头 给几个中学生当模特,脸上是那种经典的淡漠表情。 张梅在湖边的小茶亭里坐下,要了一杯高山茶,准备休息一下,看看船夫脸上的表 情到底能坚持多长时间。 茶亭老板主动向张梅介绍与这湖有关的情况,据说伴随无数中国人成长的著名电视 剧《西游记》在这里拍过外景,唐僧和猪八戒在女儿国喝了子母河的水有身孕那一 段,就是在这湖上拍的。 张梅努力回忆着,没有什么印象,只好简单地“哦”着应和。 不一会儿,茶亭老板在张梅旁边放了一张竹子编成的小桌,安顿了一个妖冶的女人。 女人的香水味道太浓烈,顺着风势传过来,好象长了不肯安分的手,抓挠得人不甚 愉快,让张梅不能不多看了她几眼。 “你好。”女人很大方。 “你好。”张梅点点头。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坐到我这张小桌上来。放低姿态,会轻松很多。”女人说。 仿佛话中有话,张梅听了心里一动,被人催眠了一样把自己的茶杯端到小桌子上。 女人穿着黑色的紧身背心,橘红色的宽松裤,没有化妆,头发很长,时髦地凌乱着, 看不出年龄,口音也不特别,听不出是哪里人。 “觉得我很奇怪是吗?”女人盯着张梅的眼睛。 “有一点。” “你倒挺坦率。”,女人似乎轻易地对张梅产生了好感,“很多人问我,你连口红 都不抹一点,为什么把香水搞得那么浓?我也不知道。当然,我也有化妆的时候, 化得很浓。”张梅笑笑,没有说什么。在女人张开双臂的时候,张梅看见了她胸口 的纹身──一只振翅的红蜻蜓,蜻蜓随着她的呼吸腾挪的样子很逼真。 “你一定是遇到什么灾难了。好象每走一步都在靠近死亡似的。振作一点,这样很 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最终害得自己没有安宁。”女人往张梅的茶杯里续了点水。 张梅迟疑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没答腔。 女人好象并不在意张梅有没有反应有什么反应,接着说:“我是你们鄙视的女人。” “你说的这个‘你们’应该不包括我。我从不认为自己有权利鄙视任何人。”张梅 说。 女人微笑,脸上流淌着欣慰。 “权利不是一个简单的字眼。”女人说,“我突然发现我这次出来就是为了遇见你 的。我可以感觉到你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极力压抑着什么,这很危险。你说了几 句话,我看出这样的压抑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很显然你需要一场倾诉,彻底的倾 诉。你可以说给我听。请相信我的诚意,我无法伤害到你,我们素昧平生。” 女人的话紧凑密集,象台词一样铺过来,让张梅失去了思维和判断的能力。 “当然,你可以先听我的故事。我是一个享受生命的女人。享受生命,你能理解我 的意思吗?从物质到精神,从灵魂到肉体。我从事过很多职业,包括在星级酒店门 口勾搭那些看上去不是很浅薄的男人。” 说到这里,女人看了张梅一眼,接着说:“很惊讶是吗?我如此没有羞耻地谈到这 件事。实际上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选择结婚与卖淫,只是批发与零售的区别。女 人们公然宣称必须拥有老公、情人、知己三个男人才算完美,老公令家庭健全,情 人增添乐趣,知己净化灵魂,同时,把我这样的女人看成瘟疫、垃圾。事实上自认 为高贵的女人把自己的性批发给丈夫而我零售给不同的男人,没有太大的差别。她 们要霸占男人的身心要借用男人的权利总之力求控制丈夫的一切,而我,只要钱和 刹那的欢娱,相比之下贪婪的并不是我。” 女人显然对很多人陈述过类似的观点,表达得生动流畅,宛如演讲。“也有夫妻恩 爱的幸福生活。你别把全中国的男女都说成了荡妇淫娃。”张梅反驳了一句。 “你统计一下有几个人真正为了爱情去结婚的呢?有几个人敢担保他婚后的生活不 是凑合?” “你经常旅游吗?”张梅换了个话题。 “对。每次手里的储蓄到了一定数量,我就外出旅游,到所有可以轻松到达的地方。 绍兴是个奇特的地方,离杭州上海那么近,还能保持着许多淳朴的东西,很难得, 我很喜欢。” “哦。”张梅敷衍地应了一声。 “我不需要你的理解。我说这些给你听,只是为了给你一点安全感,换取你对我的 信任然后向我讲述你的故事。当然你可以无所谓,我并不会因此失望或者怎么样。 我只是寂寞,喜欢不断地寻找新的乐子。我觉得我已经看透了你,想听你的故事来 验证我的猜测。” “我倒觉得你好象比我更渴望倾诉。”张梅说,“我在西湖边上遇到一个陌生人, 也是开门见山地倾诉。看来我老了,已经跟不上时代。” “是啊,陌生的才是安全的。你看那些大案要案,哪一单不是因朋友和熟人而起? 现在流行的观点是‘只爱陌生人’。” “谁也不爱是不是更清净?”张梅问。 “我真同情你。就算是面对一个陌生人还要这样滴水不漏。你累不累啊?那些你认 为要牺牲一切去维护的秘密其实一钱不值。”女人摇着头。 张梅怔了怔,问:“你凭什么认定我保守了秘密?” “很简单,你的一举一动,你的眼神,总之每一个细节都泄露着你的秘密,只有你 一个人坚信自己伪装得很好。人们之所以没有和你谈起,那是因为和他们没有关系, 他们懒得在乎。”张梅点点头:“你说得很好。” 七 到了和我姐姐约好的时间,我回家。 印明送我去火车站,很是抱歉的样子,还是穿着那天喝酒时穿的那件短袖,看起来 还是挺滑稽。我告诉他过去的就过去了,不要放在心上,“再说我又不喜欢你,在 我面前出点丑也算不上什么损失。” 他笑得很奇怪,说:“你和小文怎么会是老乡呢?” 我觉得这是赞美而且赞美的对象是我,心里产生一些感激,决定回家后去侦探一番, 看看文婷在玩什么花样。我母亲显然对未来的女婿非常满意。我回到家,每天都能 听到他们说准姐夫的人多么有教养,他多么听话,他们家养的小猫多可爱,非常典 型的LOVE YOU ,LOVE YOUR DOG。更为显然的是我姐姐不如我母亲那么喜欢那个硕 士。我正在恋爱,知道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是何等样的柔情万千,我姐姐没有, 依旧高高在上地美丽,保持距离地微笑,表情单一地看那些恐怖故事,毫不留情地 否定我母亲让她学着给硕士同志织件毛衣的提议:“有什么意义?商店里什么花式 都有,拿钱买就是了。手再巧,能巧过机器吗?工业文明的本质就是解放了人的双手。” 我的脸色因为她的抢白变得不太好看,虽然我知道她说的不是我而是象我这样的许 多人。我知道我没有机器灵巧,不能织得象商店里买的一样均匀整齐,但是从选样 式到挑毛线,再一针一针一排一排织进无数的汗水和希望,织得指尖麻木、脱皮, 织得脖子好些天还在酸痛,这都是一种表达,爱情本来就是一些细节的堆积与回忆, 为什么没有意义? “你怎么了?”我姐姐看了我一眼,“别告诉我你正在给某人织毛衣。听说你们那 个学校百分之六十的生源来自农村,你可得挑着点找。” 我笑了一下:“有你做榜样,我哪敢作践自己的幸福。” “滕美,姐姐说的话你可不要不当一回事。你虽然有主见,这件事一定不要自作主 张。”母亲迅速忘记我姐姐的抢白,加入到对滕美的说服教育行列中来。我无法断 定这样的说教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决定去找文婷。 “妈,我想去小文家一趟。” “去吧。你跟着她不会错。那孩子我见过,少有的 聪明伶俐。”母亲不过是送我那天见了文婷一面,居然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看来 老师说不要以貌取人的话,实在值得商榷。 巧得厉害,我在文婷家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大概就是某领导的公子了。公子对文 婷的仰慕之情溢于言表,见了我:“你是小文的同学啊?你们真是太了不起了。” 我知道自己沾了小文的光跟着了不起了,并不觉得十分飘飘然。说实话那个男人不 算讨厌,不过是对知识太过遵从,所以见了他自己认为有知识的人难免手足无措。 男人干干净净,系了一条斜纹的宽领带,白衬衣扎在黑裤子里,黑皮鞋擦得很亮, 坐在文婷旁边,倒也谈不上刺眼,文婷本来就不是那种书卷气十分厚重的女人。 问题是我见过印明和文婷在一起的场面,再来看眼前这一幕,心里忍不住要遗憾。 比较存在的意义,好像专门用来让人不安分似的。文婷在印明面前是天使是爱神是 即将共筑爱巢的小鸟,跟这个男人在一起,仿佛瞬间长了十岁,是个即为人妇的女 人,是一头可以生育的雌兽。 文婷对我的造访很矛盾,想感谢我替她缓解了与公子单独相处的尴尬又恨我洞察了 她的秘密。家里除了她和他没有别的人,看来文婷家还是非常倾向于促成这桩婚事 的。 我对公子说:“想追我们小文是吗?” “哎哟,你们大学生说话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呢”公子真实地红了脸。 我有些于心不忍,接着说:“追女生要讲手段的,你以为整天死缠烂打就有结果吗? 给我点好处我帮你。” 我看见文婷的眉毛抖了一下。 “真的?可以啊。你毕业分配回来以后找我,想去什么单位,我跟我爸说一声。” 公子几乎雀跃。 这句话让我下了帮助印明的决心,我说:“好啊,一言为定。你先回去,我来说服 小文。” “对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 “没关系,以后慢慢问小文。”我说。 公子信以为真:“那我先走。你可要快点啊。公子走后,文婷松了口气,对我说: “谢谢。” “你走那天印明找我去喝酒了。” 文婷抬起头来看我,我坦然地直视她的眼睛:“他喝醉了,用手捧自己的眼泪来尝, 告诉我是苦的。他说他爱你,你独立又有个性。可是他不知道你爱不爱他。”文婷 低下头,我不知道她眼里有没有泪。但是如果我让梁冰这样伤心,我自己一定会悲 痛欲绝。 “我妈说,让我跟着你准没有错,你少有的聪明伶俐。” 文婷抬头,不看我,看着她家的窗户。她的窗帘上有几只小熊,无数星星,这是我 们市流行了一阵的东西,白天感了光,夜里那些小星星会一闪一闪地眨巴眼。我和 我姐姐的房间也有一幅这样的窗帘。 从我家到文婷家有些距离,车也不方便,坐了一会儿,我打算告辞,临走的时候, 文婷突然问我:“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只是来告诉她事实的真相,不替她拿主意,我说:“只要不后悔,怎 么办都行。忘了告诉你,印明喝醉以后我叫了一个男生把他弄回宿舍的,我没有碰 他。” 文婷点头:“我从来不怀疑你。” 回到家,我姐姐问:“真是找文婷 去了?” “是啊。不信你明天去她们家核实一下。” “什么话。我是怕你吃亏,提醒一下。” “吃什么亏?” “我以为你找你们班男生去了。记住,男人都是贱东西,你对他越好,他越害怕, 你越不给他好脸色,他越觉得你有深度你矜持。” 这不该是我姐姐说的话,类似的论调大街上随处可闻,我姐姐这个被工业文明解放 了双手的女人,应该说出一些让人叹为观止的道理来才合适。当然,我没有对她表 示我的失望。 夜里,我们躺在自己的房间。我想和她说几句话,关于爱情,关于她和我未来的姐 夫。我们只差两岁半,就算把代沟的最低界限降为三年,我和我姐姐还是属于同一 代人,应该有共同语言。 “姐,你爱那个人吗?”我们的窗帘开始眨眼了。小熊们成了黑影。 “他爱我, 这个更重要些。” “那不等于你在骗他吗?” “我没骗他。我不会再和别的男人有什么来往,我会按照他的要求和适合他的要求 来约束我自己。” “我是想,可能你会遇到一个男人,让你不用保持这种姿态。比如说你愿意为他去 做任何事情,包括死。” “我想过。可是那些靠近我的人,他们先就是有目的的,我的美貌和才干可以满足 他们的虚荣心。” 我不说话,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听出我和我姐有很远很远的 距离,无法逾越,最可怕的是我发现我在说服自己相信她的正确。 “滕美,从来没有一个男人是真正被你的才华所吸引的,你一定要记住。他们爱我 们,因为需要。需要借我们来完善他们自己,无论心理的还是生理的。生死与共的 伟大爱情只能在小说里见到,可笑的是那些写爱情小说的人,他们自己的爱情千疮 百孔,除了对爱的饥渴,他们什么都没有。” 我发现我又犯了错。我不该和我 姐谈论爱情,她不是文婷不是我们宿舍的任何人,在她面前我的早熟一钱不值,她 只要一开口,我对整个世界的看法就有可能发生颠覆性的改变。 我借口困了,挂出免战牌。我没有美貌没有才干,梁冰靠近我是为了什么?心理是 满足不了了,生理?我的天!可是每一次拥抱我自己也沉醉不已的啊!我暗自祈祷, 希望做一个和梁冰有关的梦,那些见了面说不出口的话,去梦里问他。 天不从人愿,第二天醒来徒增懊恼。 我姐姐的当头棒喝一边否定着我和梁冰的爱情,一边激发着我对他的想念。我努力 回忆我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用这些细节来验证我姐姐的判定,如果正好跟她说的 一样,我恨不能找个地方撞死;一旦与她的理论相违背,我对梁冰的想念变得越发 炽烈,炽烈得让我相信我和他是伟大爱情的缔造者,我们将生死与共。 这一次是我催着文婷提前返校,当然,也只提前了三天,否则会引起我姐姐的警觉。 出发前我给梁冰发了一封信约定好同一天到济南,让他在站台上等我。 文婷不象上个假期那样胸有成竹那样神采奕奕,却还是和我一起出发了。 我的同伴,在家里待了二十多天,因为南方强烈的紫外线照射,他黑了许多,穿了 一件短袖,一条洗得快破了的牛仔裤,一双旅游鞋,好象刚从太阳地里走来。我站 在他面前,竟然有些羞涩。他笑,可以融化人地笑,附在我耳边说:“一个月不见, 你变成小女人了。” 文婷就在旁边站着,我们迅速分开,拎起行李去公共汽车站等车。 车半天不来,梁冰的包放在地上,我顺势坐上去,被他一把拉住:“不能坐,里面 有东西。” “什么东西?” “你不用管。” 我听了这话的第一个反应,是抬头看文婷在干什么,好象她有些打算微笑的意思, 我于是生气,在心里默念我姐的理论。 到宿舍的时候梁冰说:“你们先上去,我晚点过来找你。” 我以为他会送我上楼,为什么不?心里的怨气开始膨胀,又不好表露,我换个话题 对文婷说:“你怎么不让印明去接?” 文婷看透我似的笑笑,不回答。 我在心里抡了自己好几个大嘴巴。 有太多的尘垢要清理,我一边在心里猜测着梁冰回家有可能发生的变故,一边奋力 刷洗着床单、刚换下的衣服等等。文婷比我利索,三下两下收拾清楚,象雕塑一样 坐在上铺望着窗外。八月底的济南,窗外有什么?我跟着看过去,法国梧桐的大叶 子蔫哒哒地垂着,比我还没有精神,文婷看什么? 我想去男生宿舍找梁冰,突然想起我姐姐说的“矜持”,没动,心里乱七八糟,不 停地看表,如果目光有力量,我的手表一定坏得没了样子。 终于听见有人敲门。梁冰背着手站在门口。我看了上铺一眼,文婷不知道什么时候 睡着了,就让他在门口站着:“等我穿上鞋。” 把文婷关在门内,梁冰抱了抱我,昏暗的走廊,阳光从尽头的窗口投进来,那些尘 埃象精灵一样在阳光里舞动着,散漫而富有线条感,宛若天堂。 “这个是送给你的。” 啊!这回是我去抱他,带着尖叫声和流泪的冲动。 那次我和梁冰去大明湖,在卖旅游纪念品的商店里看见一个音乐鸡蛋,打开粉红色 的蛋壳,里面有一只胖乎乎的鹅黄小鸡在随着音乐跳舞。我看得两眼发直,可惜那 是样品,不卖。当然,过了也就过了,事后我也没记得如何长吁短叹。可是,梁冰 就记在心里!记在心里了! 会跳舞的小鸡大大地激发了我的想象力。我去市场买了西瓜回来,用勺子一勺一勺 地挖在不锈钢饭盒里,再把饭盒浸在脸盆中做“冰镇西瓜”给梁冰吃;东边菜场的 黄瓜比西边每斤便宜五分钱,我很有经济头脑地买了许多,准备凉拌了给梁冰吃。 走到一半,塑料袋破了,重新买两个袋子装上,满头大汗地拎回宿舍,算了算,比 直接在西边菜场买的要贵几毛钱。 我的“持家之道”遭到文婷的沉重打击,她说我双手拎着塑料袋的样子象个农村妇 女,说我抱着西瓜掏瓤的样子象个财迷,总之就是很可笑。我有些恼火,随即释然: 印明到现在也没来找她,她嫉妒我呢。 三天时间转眼过去,我对充当家庭主妇心怀景仰。 开学以后,印明和文婷,好象理所当然地和好了,照例在晚自习结束的当口心照不 宣地消失,所不同的是小文再也不通报她和印明摸鼻子抓耳朵的事,小文开始煞费 苦心地培养“淑女风度”,吃饭走路的姿势全有讲究,最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她居然 发明了“文式喝汤法”──喝汤不用勺,用筷子尖沾了再拿舌头舔。 这太奇特,我忍不住当了一回长舌妇,把这事讲给梁冰听,他说:“不是吧?是不 是大脑有一点点问题?” 这句话让我笑得直不起腰来。 再深入讨论下去势必影响我在梁冰心目中的形象,我没有冒险。 小文的筷子和汤还没有来得及被人们淡忘,学校发生了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事情。 那天晚上大家睡得好好的,小文突然尖叫起来,吵醒了一屋子的人:我们的宿舍就 在马路边上,有个男人站在马路上不停地用手电筒照着这幢楼,然后脱掉裤子,用 手电筒照他的下体,不停地反复。 我们从窗户边撤回各自的铺位,开始讨论那个人的来历,照电筒的动机等等。真奇 怪,没有一点恐惧感,只是好奇。 “小文你怎么发现的?” “我睡不着,看见墙上有什么东西在晃,就往马路上看了看,就看见了。” 有人建议报告学校,有人说这样会让全校师生都知道我们半夜不睡觉,在看马路上 的男人脱裤子,说出去解释不清楚。 我想了想,我们看见什么了吗?好象没有,那个人露出一段白色的身体,连大腿小 腿都分不清楚:“让他照吧,宿舍的大门一到十一点就锁了,还有人值班,他能怎 么样?” 大家想想也是,安心准备再睡,文婷叹了口气:“这个世界,到处都是丑恶。” 过了几日,丑恶蔓延到教室来了。 一年一度的秋季运动会,停课三天,喜欢安静的同学乘机在教室里用功,结果有人 在教室门口用粉笔画了一具男人的生殖器! 这一次谁也不觉得好奇了。整个校园乱了套,看谁都觉得有变态嫌疑。系里开会, 强调“最近治安不太好,请大家尽量减少外出,实在要出去,请尽早回宿舍。” 梁冰来找我,我告诉他要“注意治安问题”。他说这种人没什么好怕的,他们其实 很自卑很脆弱。因为某方面的缺陷,导致这些人不能获得一个普通人的基本权利, 所以采取另一种方式来抒发心里的郁结,在画那具生殖器的同时,他已经获得缓解, 并不指望通过这幅画引起什么样的反应。 我听得目瞪口呆又心悦诚服,每天得意地跟着梁冰走遍所有街巷,在黑暗处拥抱亲 吻。 这得意没维持多久,我们陷入新的恐慌。女生楼有人半夜起来上厕所,不法之徒企 图翻越木板门行凶,厕所里的女生拼命叫喊,把歹徒吓跑了才得以逃脱。我起初不 愿相信这件事,歹徒是个人,又不是一只老鼠,楼道里人来人往,他藏在哪儿呢? 然而那个几乎遇难的女生就住在大个的宿舍,我亲耳听她描述了当时的情景并感谢 校方把厕所的挡板与隔断修得几乎顶到天花板。 保卫科在事后的几日内,连续查夜,发现宿舍楼的大铁门缝隙过宽,加了好几条钢 筋,笨重的电焊机在女生楼的大门口嗡嗡响,一时间草木皆兵。 我不太有耐心,跟着紧张两天后就习以为常了。那天晚上,我照例睡得很死,朦胧 中听见有人低声叫着我的名字,终于被折腾醒,对面下铺的室友对我说:“你听啊” 我仔细一听,门口有哗啦哗啦的动响,很象有人在努力往天窗处爬的时候脚在门上 蹭出的声音。 那晚的天气也很好,月光在宿舍的地板上投下几处斑驳的影子。我犹豫了一下,大 吼一声:“什么人?” 一只老鼠“嗖”地一下从门边跑了过来。叫醒我的室友忍不住哈哈大笑,宿舍里的 五个人全醒了,开着灯噼里啪啦赶老鼠。 文婷一直在上铺躺着,等大家消停了,她说:“其实我一直没有睡,我早就听见门 口的声音了,但是我不敢说话,怕坏人听见我的声音报复我。” 这么说如果歹徒入门行凶先拿下铺下手的话小文一定是看不见的了。我居然答应她 的父母要好好照顾她,恨死我了。 第二天上食堂吃早餐就向梁冰汇报了昨晚的遭遇。他说:“这人可能还是有点问题。 你想,歹徒真的进来了,你们谁能幸免?可能小文这不叫自私,应该叫短视。” 我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就算全世界都辜负了我,只要梁冰站在我这边,我就不孤 单。 7 一转眼过年了。 今年学校要为社戏出节目,来喜他们班抽了十来个学生扮演大头娃娃。往年都是村 里的叔叔大爷们头顶那个闷罐敲锣打鼓地扭秧歌,今年村长改了主意,说干部队伍 知识化年轻化,社戏也要从娃娃抓起,要不再过几年,叔叔大爷们老的老了死的死 了,这一富有地方特色的民间艺术形式绝种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到时候村长死了也 没脸去见祖宗们。 妖精被选来扮演蚌珠精,穿纱裙,描重彩,背着两扇大蚌壳翩翩起舞。 她瘦,桃红色的纱裙里穿着棉袄棉裤仍然婀娜多姿。□八游行那天天晴,太阳白朗 朗地照着,围观的村民很多,都不住地打听“那个蚌壳是谁啊?”扮演渔夫的男同 学比妖精大许多,虽然在表演中被戏弄得尴尬无比,看着妖精顾盼生辉的双眼听着 村民含义不明的起哄,渔夫脸上始终保持着发自内心的微笑,越发显得坚韧不拔。 当晚村里放电影,来喜闹肚子,一家人提前退了场。 茅房离妖精家的席棚子很近,来喜刚蹲下,突然听见席棚子里面有人说话。“睡下 来点睡下来点,都脱出来了。” “好了好了,该老子了。” “不行,老子没整完。” “狗日的龟儿子,回回都是你先”“不要吵了,叫妈妈听见打死你们。” 妖精兄妹三人说着四川方言,屋子里没有灯。 来喜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只是本能地意识到三个人在做的事情一 定不应该,甚至邪恶,一定要被惩罚。想着想着竟然害怕起来。 “来喜,好了吗?你使手电照一照,俺看不大清楚哩。”张老汉在喊来喜。 席棚子里顿时没了声音。来喜不说话,用手电朝张老汉照过去。 等张老汉走到茅房门口,来喜接过爹手里烤得热热的砖头,“爹,这回肠子没掉出 来哩。”当夜来喜翻来覆去睡不着,张大娘问:“咋啦?肚子还疼吗?来娘给揉揉。” “不疼了。娘。” “那睡吧。白天可把俺来喜累坏了。那个破脑袋多沉啊,让俺来喜顶着,也不怕把 咱压坏。” “娘,老师说了那个大脑袋是石膏的,不沉。俺睡了。”来喜一觉醒来,门口闹糟 糟的。村长家的牛正在来喜家门前的晒谷场上发疯一样打着圈儿狂奔,张老汉码得 整整齐齐的麦秸垛子掀得乱七八糟,村里的鸡狗象接到统一命令一样连飞带跳地忙 个不亦乐乎。 来喜拥着被子趴在窗台上看着,那牛的两眼血红,嘴角挂满白沫子,和妖精的爹喝 醉以后一个模样,沉重的白气无法遏制地从牛的鼻孔里嘴里喷出来,让人觉得随时 都有可能发生危险。巨大的恐惧感抓住来喜,他来不及思考,脑海里迅速冒出昨夜 听来的墙根,却又难以弄明白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心里乱成一团糟。 牛 依旧在跑,在喷白气,没坚持多久,就倒地断气了,人们这才敢围上前来。闻着牛 嘴里的尿骚味道,有经验的老人看出牛是喝了谁家的陈尿被毒死了。 据说牛喝了陈尿走不了多远就会倒地,老人指点乡亲们就近查找尿源,在妖精家的 菜地里发现了证据。靠墙根里放着一只破瓦罐,四周有牛蹄印子。想是冬天野地里 没有草吃,村长的牛垂涎妖精家的那几丛青菜,吃完以后顺带着喝干了破瓦罐里用 来浇菜的的陈尿,于是上演了先前的一幕。 王经理不在家,村长带着一伙人在晒谷场上开始剐牛,让大家赶紧把牛肚子划开将 里面的下水全扔掉,免得尿里的毒素扩散到牛身,白白浪费了几百斤牛肉。 “你娘的杀牛过年,真够阔的,赶上地主了。”村长说。 妖精的爹如临大敌,不停地给正在剐牛的人们递烟点火赔不是。 村长又说:“俺懒得和你罗嗦,等王经理回来了再说。” 大家似笑非笑地起哄。 来喜穿好衣服下了地,悄悄往席棚子那边看了看,妖精兄妹三人仍然若无其事地站 在门边,不知道吓呆了还是对眼前这一切漠不关心。 G 告别女人以后张梅回到绍兴饭店。 绍兴的饭食是张梅所不喜欢的,满街推崇的臭豆腐,有一种黑暗的腐烂气息,让她 避之不及。无数次听人描述过臭豆腐的独特魅力──忍一时之臭,换铭齿留香,张 梅从来不敢冒这个险。 每次看见街头那些衣着光鲜的女人们流汤滴水地吃着臭豆腐,香水味道与臭豆腐的 “芬芳”混在一起,让过路的人一时嗅觉紊乱,张梅总忍不住要遗憾。   张梅找个小店买了一些饼干,趴在窗台上不经意地吃着。   湖上依旧安静,因为刚从东湖回来,张梅对眼前的小乌蓬船有些看不惯,怎么 看怎么觉得无论篷还是桨都象被人施了法术一样看着有些不正常,老觉得隐隐有事 发生一般。但这并不妨碍她继续想着女人的那些话,尤其是那句“那些你认为要牺 牲一切去维护的秘密其实一钱不值。”   许多往事涌上心头,张梅一件件回忆一件件忘记 起风了,张梅躺回床上看电视。 地方电视台的“科学”频道,在放着海象的生活。长着獠牙的海象互相依靠着在在 海滩上晒太阳。背景画面处理得很好,宁静的橙黄颜色,看上去很温馨;象群表情 放松,海浪轻轻拍着沙滩,发出柔和的声响。那情形看得人一下子没了防备。 解说词很拟人化,听起来很优美。解说员很快说到海象的爱情。“男人靠征服世界 来征服女人”这句名言在海象群里非常适用,公海象靠武力维系自己的尊严和对母 海象的占有,而母海象别无选择。每一群海象里的公海象通过争斗产生一名头目, 头目拥有整个象群的母海象,把她们安置在自己的四周,其它公海象被分了三六九 等,只能靠头目的赏赐去分享它的爱人;等级越低的公海象越没有机会靠近母海象。 一头海象从出生到长成,大约需要六年时间,在这六年中,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意外 而丧失生命。 一头刚生育的母海象企图带着孩子离开象群去寻找别样的生活,被她的“丈夫”发 现,捉拿回来,相持过程中,小海象被公海象压坏了心脏。就在小海象的尸体旁边, 公海象迫不及待行使着“丈夫”的权利,白色的生殖器在说不清暗绿还是浅灰的皮 肤反衬下显得有些刺眼。母海象的眼神里满是无奈和绝望。 张梅心情复杂地看完了整个节目,开始查秘书台。   没有吴亮和赵杰的留言。倒是宋小燕希望她早点回去:“张校长,我遇到一个 大骗子。您快回来告诉我看看该怎么办才好吧。”   张梅买了一张IP卡回来给宋小燕打电话。   “喂?”   “小燕。是我。张梅。” “啊?张校长您回来了?” “没有。我还在外地,刚才查秘书台收到了你的留言。”   说到留言,宋小燕的愤怒似乎透过电话线灌到张梅耳朵里:“气死我了。我同 桌的那家伙编了一个悲惨故事骗我” “别着急,慢慢说给我听听。” 故事并不复杂,与宋小燕同桌的男孩在某次夏令营中结识了一个漂亮女孩,他们相 识的过程也非常简单:大家正在吃饭的时候草地上出现一条蛇,女孩离那条蛇最近, 惊恐万状;男孩奋不顾身以饭盒为武器将蛇赶走,女孩很感激,两个人于是相识。 夏令营结束以后男孩和女孩继续来往,女孩身世清苦,父亲死于车祸,她与母亲相 依为命。男孩对她很是同情,鼓励她好好学习将来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 可是某一天女孩给男孩发了一封邮件告诉男孩说自己患了白血病,将不久于人世, 心情很糟糕。男孩认为宋小燕很能干很有思想,希望她能与女孩相识,安慰她鼓励 她让她鼓起勇气与病魔做斗争。 宋小燕很感动,按照男孩提供的网络寻呼号码 与女孩联系上,经常给她说一些加油打气的话,有时候不能按约定的时间上线,还 给女孩留言或者发邮件通知一声。女孩对宋小燕无限感激,保证自己将努力活着, 顺便还介绍了男孩的种种优点,希望宋小燕善待他。 宋小燕觉得光靠女孩子自己的力量不足以和白血病魔抗争,希望帮她募捐医疗费用, 要和女孩见面或者通电话,讨论具体情况,女孩一直不肯答应,拒绝的理由说得前 言不搭后语,宋小燕起了疑心,按照男孩提供的夏令营信息问了参加过同期活动的 朋友,朋友告诉她那一期夏令营是在南方的海边举行的,还给她看了队员与阳光海 浪和沙滩的合影,营中没有男孩和女孩的名字,更没有草地和蛇。宋小燕大为光火, 带着参加过海滨夏令营的朋友去找男孩理论,一番盘问以后男孩承认自己编造了这 个故事而编这个故事的用心是希望与宋小燕谈恋爱。 “我昨天去XX家找他,他居然还理直气壮。气死我了。” “这事发生多久了?”张梅听完以后松了一口气,问。 “好多个月了吧。当时我妈还没出事” “小燕,你看看能不能这样。咱们原谅你的同桌行吗?等你长大了会理解一个人要 处心积虑地编这么一大串故事骗你,而行骗的目的只是为了得到爱情,并不是一件 容易的事。” “那怎么行呢?我可生气了。多气人啊,我们家都这样了,还骗我。昨天要不是朋 友拉着,我就给他一耳光了。最讨厌人家欺骗我。” “是啊。换了谁都会很生气。谁也不想被人欺骗。可是你想,他也还是个孩子,我 们应该帮助他啊,我们肯帮他的话他还有可能改好,如果学校把他开除了,同学们 把他孤立了,把他扔到社会上去,他就有可能成为真正的坏人了。” 宋小燕不说话。“考虑一下我的意见好吗?对了,你妈妈怎么样?好些了没有?” “妈妈还是很恍惚。他们对她不好,嫌弃她。我不知道怎么办。”宋小燕说着有些 哽咽。 “别哭。一切都会过去的。妈妈在家没有?” “在的。现在她哪也不肯去,整天在家待着。” “那更不能哭了,会吓坏妈妈的。先说到这儿好吗?我抽空去看看你们。” 放下话筒,张梅下意识地在脑海里搜索着宋小燕同桌的影子,没有任何结果,应该 是一个很普通的男孩。如果宋小燕没有这么聪明,如果他能在宋小燕要求见面前就 安排了女孩的死,这故事或许会有别的结局。 张梅读高中的时候班上也流传过类似的故事,当时也有夏令营、蛇和白血病患者, 不记得那个女孩的身世如何,不过那时候没有互联网,男主角比宋小燕的同桌要辛 苦得多──用父亲任教的学校的信纸,撕掉函头伪造一封又一封的远方来信,按照 自己设定的周期假装与女主角分享远方的思念。后来为了加快故事情节的发展,男 孩扎破了自己的手指,冒充女孩子写信时流下的鼻血,在信里悲悲切切地描述了生 命即将到头的惊恐与痛苦,表达了自己对人生的留念与不甘,感谢哥哥和姐姐(彼 时故事的发展已经将女孩子的身份定位为男女主角共同的妹妹)这些日子的关怀与 鼓励,现在自己时日不多,希望姐姐在妹妹弥留之际答应一个请求──照顾哥哥,永 永远远。 碰巧女主角有过写字过程中流鼻血的经历,知道鼻血滴在纸上会溅起细微的波纹, 仔细分辨出信纸上的血迹有指纹,是手抹上去的;更碰巧的是女主角去买油条的时 候,那张包油条的纸和这些远方来信所用的信纸同一出处,女主角看见函头上明显 地写着离家不过十分钟路程的那所学校的名称。 女主角找了几个要好的同学,拿着这些证据去找男孩对质,男孩的回答非常经典, 被传诵了很长时间:“我费尽苦心,都是为了爱你,有什么错?” 骗局揭穿, 男主角反倒正大光明地开始追求女主角,每天跟在她的身后一起上学、放学,无论 她怎么骂他怎么赶他,他始终不退缩。女主角在包括张梅在内的许多女同学面前发 誓赌咒地坚持不肯再与“骗子”交往下去。谁知某天学校开晨会时女主角因为休息 得不好又没吃早餐,血糖太低晕倒在操场上,男孩于众目睽睽下奋不顾身抱着她直 奔医务室,边跑边哭,愿意拿自己的一切换取她的苏醒。 低血糖不是绝症,女主角很快就恢复了健康。操场上的动人故事在学校里引起了比 考大学更隆重的关注,整整一个月,同学们都在谈论男主角的勇敢,那场骗局被赋 予了相当的诚意和浪漫色彩,到最后更有人开始□慕起女主角来了。 两个人高中毕业后都没考上大学,同时通过了厂里的招工考试,成为班上唯一一对 早恋成功的爱人。 每一个设局的人都以为自己滴水不漏步步为营,却没想到总 会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必然地被揭穿,虽然结果不一样。张梅自嘲地笑了笑。 第二天早上,张梅在长途汽车站遇见了东湖邂逅的妖冶女人。“你是不是在犹豫要 去哪里?”女人象熟识多年的老友一样热情地招呼张梅。今天张梅还是穿着普通的 短袖T恤、牛仔裤,女人穿的是玫瑰红肚兜和黑色紧身裤。五月的绍兴虽然阳光明媚, 但要穿成这般模样显然还是有些性急,女人过处惹得不少表情木讷的“中年闰土” 频频回头,破坏了绍兴给张梅留下的平稳印象。 “想去兰亭,突然觉得一定很没意思。”张梅如实回答。与这女人说话不需要搭什 么花架子,张梅觉得很轻松,不知道算不算在东湖边接受的“陌生的才是安全的” 教诲。 “无巧不成故事。我正在为此犹豫。一群肠肥脑满的凡夫俗子脱光了去蒸桑拿,无 论干蒸湿蒸,好歹还能舒筋活血并支援三产建设,去玩曲水流觞,太丢人了。” “你真够刻薄的。”张梅笑。 “对不起,更正一下,不是刻薄是深刻,你用词不当。” “也不用时刻武装到牙齿地与全世界为敌吧。”张梅放下简单的行李。 “那好吧。我们现在是朋友了,我可没把你当过敌人。来商量一下去哪。” 最后女人邀请张梅去周庄:“我去过。那儿弄得还可以。虽然天上电线多了些乱了 些。我总以为绍兴是真正的水乡,应该更自然更有情趣些,但是太脏太乱,比我心 目中那种健康自由的秀美差了点意思。” “昨天你还跟我说你喜欢这个地方。” “是啊,我喜欢这个地方的淳朴,但是也觉得它不如我想象的干净,没有什么矛盾。” “那就去周庄吧,反正我没去过。”张梅听从了女人的建议。 下午到了周庄,人山人海,女人说:“我们先去睡觉,晚上再出来。这种时候出来 只能扫兴,别跟这些赶集的人们挤了。天黑以后人少了,这些红灯笼,桥上的二胡, 都很有意思。” “好。”张梅跟在女人后面,准备去女人推荐的酒店落脚。 女人突然回过头来小声说:“你看看,穿着那么尖的高跟鞋,以为出席董建华的晚 宴呢不知道怎么想的。” 张梅顺着女人的目光看过去,离她们不远处果然有人浓妆艳抹地挤在人群里,穿了 一双脚尖和鞋跟都包了金属的皮鞋,跟很高很细,鞋里的脚显然不甚舒服,在青石 板路上忍也忍不住地逃避着鞋子的约束。 张梅的目光还没从高跟鞋上挪回来,女人说:“哈,这么多双可爱的旅游鞋。据说 外国人一旦看见穿西装打领带脖子上挂着相机的人,就断定他来自中国,现在这些 人又多了一个特征──加上一双簇新的旅游鞋。”女人接着说。 “饶了你的同胞吧。法律又没规定出门旅游要穿什么,再说他们都穿恰当了你不就 少了批评的乐趣了?” 在前台登记的时候张梅下意识地避开了女人,不让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和工作单位。 等张梅洗完澡换好衣服,门铃响了。女人在门口舔着冰激凌:“让我进去坐一会儿 吧,离天黑还有点时间。” 张梅的房间里拉着窗帘,只开了一盏床头灯,看上去睡意很浓,她还是让女人进来 了。 女人坐在地毯上,专心致志地接着舔手上的冰激凌。 “我觉得你是一个非常没有安全感的人。”等张梅在沙发上坐好,女人发话。 “为什么?”“你怕我知道你的名字怕我知道你从哪里来,你大白天的还拉着窗帘。” 张梅笑笑,没说什么。“当然。我能理解,这都是自卑的表现。有时候一些痛苦的 经历会给以后的生活带来阴影,让我们随时处于惊恐之中。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张梅递了一张纸巾给女人:“擦擦。” 女人愣了一小会儿,才接过张梅递给她的纸巾。 女人一边擦着嘴巴一边跟张梅谈起自卑的根源──女人的父亲。他在家里很粗暴, 什么时候要是忘了说脏话大家一定受宠若惊,对于他没有经历过的事没有听说过的 物,一律漫骂与怀疑,就是说他常常狭隘地把他没见过的许多东西定义为“不可能”, 在心里鄙视那些新观点持有者,在自认为安全的地方用恶毒的言语攻击他们,乐此 不疲。 “我小时侯有很多次都想杀了他。”女人说。 有一次,她因为大队委开会回家晚了,到家时父亲正在门口洗铁锹,见她在路口一 露面,毫不犹豫地把铁锹向她掷去,她条件反射地闪开,铁锹砸在地上,把水泥地 砸了个白印,她看着那个白印半天回不过神来。碰巧晚上母亲发现女儿的衣服上有 个来历不明的窟窿,父亲看也不看就厌恶而愤怒地坚持那个窟窿一定是和男生们打 闹时遭烟头烧的。“你能想象我在那种眼光的注视下产生了什么样的感受吗?我觉 得这个男人真邪恶真肮脏,而他居然是我父亲,真是奇耻大辱。当时我真想死了算 了,那种羞愤的感觉直往头顶上冒。”女人把手中的纸巾捻成碎末,仿佛捻着什么 仇恨。 还有一次,她去同学家玩,父母不知道为什么打架。她因为不知情,一直玩到惯常 的睡觉时间才回来。刚开门进屋,被父亲操起拖鞋劈头盖脸一顿狂打,打完了将她 关在门外 “我当时正在唱着电视里学来的新歌,那时候我记性很好,电视剧演上两三集我就 会唱主题歌了”女人说。 女人因此落下天气变化时头疼眼花的毛病,但这些并没有妨碍他在她心目中的家长 威严,她从来不问别人家的父亲怎样对待孩子,从不向外人谈论自己的家庭,自欺 欺人地相信所谓家长就是霸道武断和粗暴的代名词。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彻底瓦解了她的坚持。 那天父亲在一场闲谈中说了一句自认为很聪明的刻薄话,惹怒了当事人,当事人即 刻哭着回家找丈夫为自己伸张正义,父亲吓得赶紧从单位上跑回家,关闭所有的门 窗,不准家里人说话。门外很快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大人和孩子,有个男人平静地 说话:“你不要躲在家里,躲得过今天你躲得了一辈子吗?有什么事大家面对面地 说清楚就行了,我又不会打你,打架根本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父亲不停地喘着粗气,吓得浑身发抖。 过了很久,门外的男人说:“躲了这么长时间,我看你确实应该知道怕了,也好, 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以后请你放尊重点,说话也干净点,不能因为你自己不要脸就 以为大家都没有脸。”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门外的人如潮散去。母亲问父亲如何得罪了人家,父亲二话没 说就给了她一耳光,女人上去拉,被父亲一脚踹到地上半天起不来;接着父亲把家 里的每一个人都暴打了一顿。 “从那以后我变得不再爱说话,开始相信除了我,其他人的父亲都温文尔雅,都不 会打自己的孩子打自己家人,因为打人解决不了问题;很长一段时间我很难受,觉 得每个人都知道我父亲是个胆小鬼,除了在家里打人说脏话以外一无是处,每个人 都有理由瞧不起我。我迫不及待地长大,学习变得很用功,希望考到外面去读书, 那时候我没有别的选择。我知道我将永远不会回到那个地方,我父亲生活了几十年 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好不好并不重要,因为父亲在那里,我将不会再回去。” “不一定要那么绝对。最起码他把你养大,也是一种贡献。”张梅说。 “我一点都不觉得他把我带到这个世界来算是什么贡献。他本能地需要发泄,于是 我母亲怀孕,于是有了我,他们于是把我养大。实际上没有人对我的出生做过什么 期待,我象一头牲口,自然地落地,自然地成长。在中国,这样的例子可以说数不 胜数,孩子不是什么爱情结晶,只是一种动物本能的产物,是一种自然产品。在这 种前提下一个孩子的降生与一只小狗小猫的出世没什么区别。所以报纸上说哪个农 妇把自己的孩子打死了或者怎么样,我觉得一点都不奇怪,那些表示震惊的人不过 是喜欢夸张罢了。” “那怎么办呢?你是说活着已经没有必要,不如集体自杀了好?”张梅问。 “也不全是。我觉得母亲们要父亲伟大些,虽然她对这孩子也没什么期盼,当初她 只是发泄的对象,但是后来她被迫详细地介入了孩子的发育和成长,她对这孩子就 多了一些感情,哪怕是习惯,我是说她会渐渐觉得照顾这孩子就象照顾自己一样天 经地义。” “这不是和农妇打死孩子的说法矛盾了吗?”张梅问。 “不觉得矛盾。我是说在这样一种背景下人们对自己的孩子不尊重没有爱,并不难 理解。这些念头一度让我沮丧得厉害。可是后来我想,有过不愉快的过去已经够不 幸了,每天不停地回味这种不愉快,就成了双重的不幸。于是我决定放过自己,不 再去纠缠这些东西。” “也是。”张梅点点头。 “在外面飘来荡去许多年,我发现我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恨我父亲,去年我回家看了 看,他还是那么委琐,我给他买过许多衣服,他都没穿,堆在箱子底下压得象咸菜 干一样,他还是满嘴脏话,但是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已经直不起来的腰板,突然 觉得他很可伶,很无辜,同样没有人对他的降临怀着什么期望,他也只是一个自然 产品。这个念头让我原谅了他的粗野和暴躁,也让我觉得很悲哀,我还是走了,继 续走,我待不下去。” 与女人的“批发零售”论相比,这些叙述不太顺畅,当女人表达完她对父亲的厌恶 和准备逃离的决心,暮色降临了。 张梅无法判断眼前这个女人是在回忆往事还是在编苦情,只知道这时候自己什么话 也不能说,倾诉是这个女人喜欢的一种表达方式,她并不需要任何的安慰,等这场 旅行结束,她还会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去找寻她需要的东西,而与张梅的邂逅,也 许会成为一个故事,也许会是一阵风,过了,也就过了,不留一点痕迹。 张梅说:“我们出去走走吧。现在应该人很少了。” “也是,我都饿了。” “那就先吃饭。你带路吧。” 所有临河的木楼都成了饭馆。腼腆的女人们对自己老板娘身份的改变好象还不是很 适应,端茶送水的时候总免不了小心翼翼地看看食客们的脸色,而脚步与眼神的配 合还达不到应有的默契,时不时地就会打个趔趄,汤汤水水泼了出来,你刚想发作, 看看老板娘那神情举止,却又不好意思多挑剔了。女人熟络地点了许多当地风味, 大多油腻而咸,张梅几乎没有怎么动筷子。女人大约还沉浸在童年的回忆中,意外 地沉默。著名的沈万蹄静静地卧在盘子里,象供品一样。饭后顺着那些小巷闲逛, 没有人,月光显得清冷寂寥,将张梅和女人的影子坎坎坷坷地投在那些蜿蜒曲折的 路上,让人有不知身在何处的幻觉,岸边的饭店里亮着昏黄的灯,照着这夜,更显得 有些模糊而遥远。河里几乎没有什么动静,偶尔有几只亮着的红灯笼映在水中,晃 晃荡荡的,才让人看出河水在流淌。女人带张梅去看因为陈逸飞的油画而声名远播 的“双桥”,光线太暗,石桥让人看不出什么独特之处,摸摸石栏,太阳的余温还 在,可以让人真切地回忆起那副画,画上那桥的颜色,顺带着猜想陈逸飞在画这桥 时的心理活动,也是一种乐趣。 果然有人在那些错错落落的桥头拉着二胡,因为技艺不精,曲调很不流畅,在这样 的夜晚却也有另一种韵味。张梅对女人“我是个享受生命的人”有了更具体的认识。 八 我按时到食堂去吃早餐,找遍所有角落也不见梁冰的影子,当下就直奔男生宿舍而 去。 看门的老太太不知道去哪了,没有人盘问,我顺利通过了第一道关卡。 梁冰躺在床上,还有几个人拉着帘子在打呼噜,宿舍里有一种说不清臭脚丫还是烂 大蒜的味道。 “你病了吗?我在食堂到处找你。” “我好好的,不用找。”梁冰背对着我。 “发生什么事了?” “你应该比我清楚。”梁冰的普通话意外地流利。 我不清楚。昨晚分别的时候我们还好好的。碰巧梁冰有个勤快点的室友吃完早餐回 来,见了我,开玩笑说:“哟,嫂子。想梁冰想得厉害,一大早就追到宿舍来了?” 我转身走了,走出宿舍又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今天是星期天,想听课也没人讲。 去街上走走吧,我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溜达过了。路过能人她们宿舍, 听见有人在哭,我推门进去,能人又在拆毛衣了。每恋爱一次,她一定要织件毛衣 给那个男生,奇怪的是每次还没等她的毛衣织好,男生已经移情别恋,能人于是回 宿舍里边哭边拆。不几日,又有新的爱情发生,能人重新去买毛线周而复始。女生 们常常把能人来去迅速的爱情当作笑料,来证明自己驾御男友的成功或者是拒绝恋 爱的明智。  我倒是没有嘲笑过她,现在看见她那么绝望而愤怒地绕着线,突然想安慰一下她, 虽然我也很难过。我的床上,也放着一件织了一半的灰色毛衣。 能人哭得很厉害,这一次她们宿舍的人都没法安慰她,能人把男朋友带到宿舍来过 几次以后,他爱上了睡在她上铺的姐妹。 那个横刀夺爱的姐妹假装坦然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不知道是要去洗衣服还是等着 能人曾经的男朋友来约会。我坐了一会,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回自己的 屋子背上包,上街去了。 有风吹来,已然有了些冷的意思。偶尔会有塑料袋或者废纸突兀地飞上半空,再迟 迟疑疑地飘落,不依不饶地眷念着空中的风景。冬天又要来了,让人很自然地想起 那段描述:“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天底下晒着阳光,暖和安适地睡着,只等 春风来把它们唤醒”。 今天没有太阳,天阴沉沉的,人急匆匆的,往来的车辆杂乱无章,很多的声音响在 一处,在身边喧闹着,可是无论汽车的喇叭声还是其它的动静,却又都与我无关, 让人觉得心里一阵一阵地冷。从来没有发现济南的深秋蕴涵了这么多的萧瑟和凄凉。 我去了趵突泉。趵突泉只剩下一方空荡荡的水池,刻著名称标志的那块石碑倔强而 寂寞地立在池边。后来我又去了黑虎泉,还是没有看到泉的影子,公园的管理员告 诉我,济南的地下水位每年都在下降,“家家涌清泉,户户有垂柳”的景致已不复 存在,济南七十二名泉全部干涸,还剩下杨柳孤单地在风中摇摆。 这个城市不知道因为坚强还是麻木,泪腺在慢慢地坏死。等我回到学校,天已经透 黑。 梁冰在校门口等着我:“我突然觉得应该给个机会你解释一下。” 这句话让我很灰心,但我耐着性子问他我应该解释什么。 梁冰说有个高年级的男生给校刊写了一首诗,恳请主编无论如何给他刊登,“献给 我心中的天使滕美”,里面有这样的句子“我问是你为我而生,还是我为你而死, 答曰:我们为轩辕而来世”。 在我心中,诗人是一种寒冷的标志,用锐利的小剑,一下一下认真地刺痛别人的心, 他自己,并没有得到解脱,而是承担了双倍的痛楚,我身边的这些人,把几个没有 关联的字站成一排,想方设法地在结尾处押韵,把它叫做诗歌,并俨然以诗人自居, 我不能认同。 校刊主编是梁冰的朋友,他觉得梁冰或许是受了滕美的欺骗,这个学校的女生很少, 男生们随时都有被玩弄的可能。人都具有两面性,象滕美这样的女生,看上去天真 烂漫,说不定骨头里都是心计,尤其应该防范。 我拒绝解释:“如果你不相信我,我说什么都没有意义。让我回去吧。我已经走了 一天了。” “我在这里也不是只站了一两个小时。”他说。转过身去的时候我有些迟疑,只要 梁冰肯拉我一下,哪怕就一下,我一定会趴在他的胸口痛哭一番,管他有没有人看 见管他明天会不会被全校的好事者指指点点。 他没有拉我,任由我从转身那一刻开始,掉入绝望的深渊。 终于熬到星期三,下午老师们政治学习,没有课,梁冰来找我,无辜地站在宿舍门 口:“出去走走好吗?” 我不能说不好,眼泪毫无防备地滑落到脸上,我点点头,跟着他下楼,轻车熟路地 沿着我们曾经走过无数遍的那些小路走去。 “请你原谅我。整个班的男生都在谈论我的事情,所有的人都在打听轩辕是什么东 西” 眼泪已经被风吹干。我打断他:“我也不知道轩辕是什么东西,我发誓那句话不是 我说的。如果我撒谎,等下就被车撞死。” “别说了。” 梁冰深陷的眼窝里溢满了泪水,我纵有万般埋怨,也顷刻化解其中。 我紧紧地抱着他:“不要怀疑我。要是我们之间连信任都没有了,就完了,什么都 没有了。” “我再也不怀疑了。” 我们站在一片荒园上,远处有挖土机和碎石机在忙碌着,不知道要把这片荒园建成 什么模样,因为远,听不到什么声音;荒园的对面有一大片宽广的水域,岸边长着 芦苇,夕阳掩在芦苇荡中,如血艳丽。 我揣着满怀失而复得的爱情蹦蹦跳跳地回到宿舍,文婷说大个抓到一个变态狂,是 我们学校的学生:“我真是难以想象这个世界居然这么肮脏。” 有了前几次一惊一乍的遭遇,我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去找大个。 “我正在训练,突然觉得肚子疼,我想,不对,来例假了,赶紧跑回宿舍。那个家 伙居然在偷我的内裤!滕美,你知道的,我每天都要换内裤,每天洗了都晒在那边。 你说这个人变态不变态?偷什么不好?居然偷我的内裤,那我能饶了他吗?就他那 点小骨头,撅把撅把还烧不开一壶水,能跟我拧什么拧?当下就把他给提溜到保卫 科去了。哈,一路上多少人看啊”大个眉飞色舞,鼻翼两旁的雀斑有振翅的动感。 保卫科连夜审讯,那人供出教室门口的粉笔画出自他的手,在偷大个的内裤之前他 还偷过不知道什么人的一副乳罩,在男厕所的门板上写过“人在人上,肉在肉中, 上下抽动,其乐无穷”的句子,但是从来没有非礼过任何人。 按规定,该同学应该被扭送公安局,学校决定宽大处理,给他一次机会,留校查看, 要他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做深刻检讨。开会那天校园里笼罩着一层奇怪的躁动,每个 人都拉着脸,每个人都心事重重。好容易进了会场,大家空前地斯文,不需要主持 会议的人排着话筒喊“静一静,静一静”。校领导语重心长地教导大家要把心思放 在学习上,不要整天胡思乱想,一旦发现什么违犯纪律规定的事情,要积极反映。 表扬完大个“勇于和不正之风做斗争”,那个男生出现在主席台上,我真想晕倒算 了──怎么会是他呢?那个帮我把印明弄回宿舍的同学,那个我给他买了包子的同 学,那个对我说不醉几回酒不能叫男人的同学。 他说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脑子里不断地回忆印明醉酒当天的情形,怎么看怎 么正常的一个人,竟然是个变态狂。散会后梁冰在礼堂门口找到我,满脸的愧疚: “真的不好意思。” 我莫名其妙。 “就是这个人,写了那首诗要送给你。” “啊?”我叫了一声后哑然。 “现在我很同情他。你可以设想一下,他本来就不正常,学校再这么搞,我怕他会 发疯。” 当着那么多人,我用眼神拥抱了我的同伴,对他说:“顺便同情一下我,我也差点 疯了。” 8 3月1号正式开学以后,学校忙了起来。 5号是毛泽东题字“向雷锋同志学习”纪念日,学校要挑一批成绩比较好的学生去县 城参加宣传活动。校长的观点很鲜明:学生学生,为学而生以学为生。学习都弄不 好,哪有工夫去搞那些花架子。 唯一的例外是妖精,她学习并不好,但因为嗓音甜美不怯场,被选来朗诵雷锋日记。 来喜作为全年级第一名,理所当然地进了活动小组。 活动小组的同学停课三日,在校长办公室搞演习。3月5号这天一早,天还没亮利索, 村里有孩子在学雷锋活动小组的人家就开始忙活开了。给孩子烙饼、凉开水灌水壶、 叮嘱孩子进城以后听老师的话不能瞎跑,小心汽车和坏人。张大娘特意给来喜准备 了一支白粉笔:“白球鞋要是脏了就使粉笔抹一抹,不能叫城里人笑话咱。” 张老汉不以为然:“咱来喜连济南府都去过XX小县城算啥。来喜,好好读书,将来 到北京上大学,叫你娘知道啥叫大城市。那可是首都天安门哩。” 来喜把粉笔装在衣服兜里,乖巧地应承着父母的交代,临出门,突然又担心地说: “电视里说现在天气干燥,您俩在家要注意防火,要是闹了火灾,咱家可啥都没了。” “傻孩子,咱这砖头房子能有什么火灾”张大娘欣慰地唠叨着砖房的种种好处,末 了还是担心地提到妖精家的房子,“他们倒容易着火”XX县城比济南要小许多倍, 但是那种农村所不具备的繁华热闹,还是迷倒了来喜和同学们。 街道上到处红旗飘飘横幅招展,雷锋的头像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立着,满街的男女 老少都在忙着做好人好事,各单位的宣传摊位上放着歌曲“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 革命忠于党”比社戏还热闹。校长找到一片空地,招呼大家安营扎寨,一伙人左顾 右盼地围成圆圈,妖精站在中间手举扩音器,高一声低一声地朗诵:“敬爱的叔叔 阿姨们,你们好,今天是3月5号”校长把来喜叫过来:“她没劲儿,你去帮她举那 喇叭,让她好好念。记住一定要按住开关。” “行。”来喜答应得很爽快,跑进圈内却不知道怎么办,傻忽忽地站在妖精面前。 妖精奇怪地问:“你要干什么?” 周围的人都听见了,哄堂大笑。 来喜一着急,抢过妖精手中的扩音器,说:“俺举着,你念。好好念。” 妖精终于可以绘声绘色地朗诵: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可是,为人民服务是无限的, 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去 吐沫星子不时轻轻跳在来喜脸上、脖子窝里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来喜脸上越来越烫, 妖精说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见,只把眼睛不时地看着周围的任,在心里暗暗祈祷 这场围观的早日结束。突然,来喜发现对面的人群里有人从一个中年妇女的裤兜里 掏了只钱夹出来,来喜大喊:“小偷!” 来喜喊得太突然,腔调又有些奇怪,观众们没反应过来,以为是规定的台词,见来 喜脸的脸憋得发紫,大家只是笑,更大声更开心地笑。 小偷倒很清醒,瞪了来喜一眼后迅速转身走开。来喜一着急,扔下扩音器冲那小偷 奔去,嘴里不停地喊:“抓小偷!”人群一下子混乱起来,失窃的中年妇女开始哭 喊,来喜已经抓住小偷的一支胳膊,可惜年弱力轻,小偷轻易地摆脱了,把来喜狠 狠地摔到地上。来喜不罢休,从地上爬起来追过去,路上的人们只顾看着,不知道 为什么没有人帮助来喜抓那小偷,来喜一着急,反倒忘记喊了,拼了命一般加快步 伐,终于将小偷的一条腿牢牢抱住,任他怎么摔怎么踢也不肯松手,人们涌上前, 一起把小偷扭了个结实。 校长跌跌撞撞地赶到,看着磕坏了脑门的来喜还在流着鼻血,又急又气,当众流下 泪来:“你们这些城里人,你们还不如俺村里一个孩子” 来喜坐在地上,看看被踩得地图一样的白球鞋,下意识地掏了掏衣服口袋,娘给的 那支白粉笔,已经成了粉末。妖精奇怪地问来喜:“你掏荷包干什么?” “俺白球鞋脏了。” “你都差点死了还记着白球鞋。”妖精笑得很是奇特,“快起来吧。”说着去拉来 喜。 “校长,俺想回家了。不宣传了吧?鞋都脏了,叫人笑话。” “孩子你不能就这么回去”钱包失而复得的中年妇女感动地拉着来喜的手,对校长 面授机宜,让他去找报社找教育处找电视台,“挨个找找这些摊位,他们今天一准 也来宣传了的你要是满城去找了,还真不是很容易找到” 很快,来喜见义勇为的感人事迹在村里在学校广泛地传开了,人人都知道来喜是个 好孩子,没多久,上面来了通知,来喜被列为全国十佳少先队员候选人。连续担任 来喜班主任的陈老师更是喜不自胜,逢人就讲当初自己如何慧眼识才,对这孩子如 何费尽心思。 张老汉不知道如何报答学校和老师,交代老伴但凡学校的老师来买东西,一律按进 价卖。 “就当咱帮他从城里搬回来的吧。咱又没有文化,不当驴使咋的?来喜啊,将来你 出息了可千万别忘了都是老师们教得好” 儿童节前几天,校长、班主任陈老师、张老汉、张大娘领着来喜去电视台录节目。 回来的路上,大家一直兴奋地谈论著在电视台的见闻。 “校长,电视里真能看见俺吗?还有俺爹俺娘?”“是啊。全山东的人都能看见。” 校长高兴地排着来喜的肩膀,“来喜,你能啊,村长啊别说村长,连乡长都没上过 电视呢,你看看,现在咱们这么些人,全上电视了。” “嘿,那个镜子一对着俺,吓得俺这腿直哆嗦,跟机关枪似的”张老汉笑得很是开 心。 张大娘更是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一个劲地抹眼泪。陈老师建议:“好是好啊, 我们也应该看到自己的不足。校长,您看,电视台那些人,说着普通话,往我们面 前一站,啊,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显得我们的话怎么就那么土校长,您说学校是不 是应该推广普通话?教育部的精神早就该贯彻了我倒不是说山东话有什么不好,但 是普通话它确实应该推广。” “行。以后老师上课讲普通话咱慢慢来。”来喜突然叫了一声:“呀!火灾了!” 大家顺着他的喊声看去,发现村庄上空有一股黑烟。只是太阳正烈,那股烟看起来 清淡而飘渺,很难与任何灾难相联系。“没事。肯定谁家烧的柴火没干透,烟大了。 要不就是今天学校不上课,孩子们烧火玩呢。哈,说到在野地里烧火,俺小时候也 是个捣蛋鬼哩。割完麦子,好些人家的麦秸都在地里堆着,俺和兄弟偷偷划根火柴, 一点就着,点着了就跑哎呀,真是坏透了。一转眼哎,该孙子在地里干这样的坏事 了。” 大家又笑,张老汉打圆场:“来喜这孩子啊,整天看电视,专门挑那些学知识的节 目看,电视里说啥他就信啥,倔着哩上回去城里学雷锋前还让俺们注意防火呢。” 来喜还是放心不下:“俺先回家看看去。”说完急匆匆地往家里跑去。 跑到家门口,来喜愣住了。妖精家的席棚子着了火,火苗已经舔到屋檐了。妖精的 爹瞪圆了双眼坐在不远处,嘴里骂骂咧咧。 “叔!着火了!”来喜大声喊。 妖精的爹好象没听见,说:“烧死他们!天杀的!狗日的些!龟儿子!烧死他们” 透过简易的窗户,来喜看见妖精兄妹躲在一张大床底下,满脸惊恐,再也没有了往 日的不以为然。 “快跑出来啊!会烧死人的!快出来!”来喜冲着他们喊。“你走!走开!烧死他 们!”妖精的爹跌跌撞撞地冲着来喜走过来,“你不要管我家的事!老子是一家之 长!龟儿子!” 来喜回头看看,还是不见爹娘的踪影,撒腿往村委会跑去,边跑边喊:“救火啊! 快来啊!着火了!” 碰巧村长正在开会,听见来喜的喊声,赶紧推门出来查看情况。那股黑烟越来越浓, 黑里泛着金色。村长让大伙把能拿的家伙都拿上,“能救啥算啥吧。你们注意安全。” 油毡在烈日下早已晒得稀软,见了火,滋滋地燃着,化成油,大滴大滴地往下坠, 那油上还有新的火苗,增加了火源,没点燃的,正在燃的,全混在一处,熔成一体, 顷刻间化为灰烬。 村干部们顶着脸盆、水桶,冲进火堆里,把三个已经吓得半死的孩子救了出来,脾 气暴躁的人摸着自己脸上胳臂上被油毡烫过的地方,破口大骂:“你妈这些南方老 爷们儿整天干X吃的” “就是,要不找个破瓦罐装尿毒死别人家的牛,要不就喝酒打自己,这下更能了, 好家伙!喝酒点自己家的房子”“村长,你说咱村就一个四川男人,他就能折腾成 这样,他们四川省天天能干啥好事?” “这要在四川当个村长,一定能把人活活气死!你妈”烧光了骂完了,太阳已经下 山了。黄昏因为这样一场火灾而显得颜色有些沉重。 村里不用做饭的男人和孩子们围着废墟开始议论王经理给大家带来的好处──那些 羊,统一卖给王经理果真要比自己拉到集市上去卖要合算得多,倒不只是价钱高些, 王经理带着几个人上羊圈里直接就把羊牵走了,再不需要卖羊人起早贪黑赶着它们 走几十里地去赶禽畜市场,遭许多意想不到的罪。 嘴馋的孩子跑到废墟里去翻找烤熟了的红薯和土豆,大呼小叫,象过节一样热闹。 王经理回来了,妖精的爹还在骂骂咧咧,大脑袋忽忽悠悠地转着,脸红筋胀。王经 理没有剥夺他做老子的权力,流眼抹泪地向各位好心人道谢,深为火灾带给大家的 不便而愧疚,希望村长明天能派几个人帮她重建家园,希望大家念在她一个女人拖 家带口不容易的份上,原谅她们。 人们于是四散,感慨四川女人的通情达理及能说会道,豪爽的爷们还答应一旦有什 么需要,只管招呼一声,他们愿意为报答王经理出点力气。 村长把村委会的钥匙给了王经理,“晚上你们就暂时住在村委会吧,大热天的,不 碍事儿。这要赶上冬天下雪,真不知道你们咋办。当然啦,下雪天也不容易着火吃 饭吗我看你就就近在老张家解决吧。乡里乡亲的谁家没个难处再说,你们来喜,全 国典型,听说还上电视了” 张老汉赶紧说好话,好象妖精家着火是他的不对又好象来喜上电视忘了征得村长的 同意实在不应该一样诚惶诚恐,为村长能安排妖精一家能在老张家吃饭而深表荣幸。 第二天,村长果然带又派人在一片焦土上开始给妖精家盖房子,几根木桩,几张篾 席,几捆油毡,大家忙得热火朝天 除了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简单介绍来喜在电视台录象的情形,号召大家推广普通 话,希望大家以来喜为榜样,以后要多做好人好事争取上电视以外,日子似乎没有 什么变化,那一场火灾被迅速忘记了。 作文课上,陈老师让大家写自己的理想,要求说真话,心里想什么本子上就写什么。 来喜的理想是当国家主席,因为“可以改变人民的生活”,妖精的理想是当一个女 巫,谁要是不听她的话对她不好就给谁下药,让他浑身发痒,变成哑巴。 陈老师在班上宣读了这两篇作文,感慨万千:“同学们,你们看看,都在同一个教 室里上课学习,一个要为人民谋幸福一个要当女巫!那么很显然,如果那天着火的 是别人家,女巫能去叫人来救火吗?女巫能为了别人的安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吗? 不会!她一定是袖手旁观!同学们,你们现在已经不是刚进校门的小孩了,应该树 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了” 教室里泛起一片交头接耳声。 来喜很内疚,放学的时候一直若即若离地跟着妖精兄妹,到家门口以后,来喜向妖 精道歉:“都怪俺,俺要是不当国家主席陈老师就不会批评你了。”妖精不以为然: “批评就批评呗,又不痛。” “可俺觉得老师这样不对,他说了要俺们写心里话,写完了又批评咱,以后谁还敢 再说心里话呢?” “我不管。我就不向你学习,我就要当女巫,我愿意。不关你们的事。”妖精并不 领情,但从此见了来喜总忍不住招呼一声,说几句话。星期天张老汉去城里进货, 张大娘正在店里拾掇着,突然觉得眼前发黑,回屋休息去了,来喜拿了一本安徒生 童话去守柜台。妖精来买盐,看见来喜,问:“你吃饭了没有。” “吃了。”来喜放下书,找了一袋盐给她。 “我还没吃,他们煮面条,没盐了。” “哦。” “你在看什么?” “陈老师给俺的童话书。” “你又不是他儿子,他整天对你那么好。喂,你是不是他的儿子啊?你爹你娘那么 老好象嘿嘿你问没问过他们?”来喜脸红起来:“别瞎说,那哪能问。俺爹和娘对 俺才好呢。” “哈哈,你象个女娃儿一样。喂,我先把盐拿回去,回来看你的童话书行不行?” 妖精开心地用方言说。 妖精总是把普通话和四川话混着说,经常把听的人弄得有些反应不过来,想从脸上 看出什么端倪,始终看不出。她的表情很简单,除了嬉笑就是漠然。 “那你来看吧。” “诶,你娘呢?她会不会来?” “俺娘眼睛发黑,回去休息了。” “啊,我妈妈说眼睛发黑就是营养不良了,你应该杀一只母鸡□汤给她喝,喝完以 后就不黑了。” “俺不会杀鸡,等俺爹回来再说吧。”“呓!你这个憨包。”妖精忍不住又说了句 四川话。 “你说啥?”“我说呀,你是个大傻瓜。等你爹回来,天都黑了,还杀鸡□汤,要 搞到什么时候?”来喜想想也有道理。家里有只鸡准备过几天考试的时候杀给来喜 补身体的,现在杀给娘吃正合适,“可俺真不会杀鸡。” “我教你,我会。不过你要把两只鸡翅膀都给我吃。我最喜欢吃了。” “行。俺家的鸡翅膀都是给俺吃的。吃饭的时候你过来一下,俺给你吃。”来喜关 了店门,回家等着妖精来教他杀鸡。 妖精吃完面条才来的,哼着小曲儿。 “你别吵,俺娘在睡觉哩。” 妖精赶紧住声,押低了嗓门对来喜说:“你去把那只鸡抓来,把翅膀别成这样”妖 精边说边比画着把双手背到身后,扬着脖子,学母鸡的待宰样,惟妙惟肖。母鸡正 在鸡笼边打瞌睡,一下被抓在手里。来喜笨拙地扭着鸡翅膀,母鸡挣扎起来,差点 跑掉。 妖精想了想,一把扯下自己的头绳,“这样,我们把它绑在凳子上,绑着她就跑不 了了。” 妖精的头发蜷曲而蓬松,把她的小脸遮住,露出尖尖的下巴,来喜偷偷地看了一眼, 心里莫名其妙地动了一下,赶紧把目光移走,专心致志地对付那只打瞌睡的母鸡。 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把母鸡绑在凳子上,妖精让来喜走开,对着母鸡的脖子一菜刀砍 下去,鸡头掉在地上,血溅在来喜脑门上,妖精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好象我 砍了你一菜刀一样。” 来喜不知道说什么好,傻傻地摸着自己的脑门,看妖精的长眼睛在篷发里闪闪烁烁。 张大娘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问:“来喜,你在干啥?” “娘,俺想□鸡汤给您喝, 喝完眼睛就不黑了。”妖精赶紧跑了,长发在脑后飞呀飞的。张大娘到院子里一看, 哭笑不得。“傻孩子,你怎么会想出这一招来?娘都六七十岁的人了,头一回见人 把鸡绑在凳子上杀。你快洗洗脸去店里守着吧。俺来弄,你不懂哩。” “娘,俺看 着您弄,下回就会了。”来喜用毛巾使劲地揩着脑门上的血迹。 “不用了。傻孩子,你是个男人,学这些干啥?好好读书,将来娶个好媳妇儿,啥 都会,你省心哩”来喜于是听话地往商店走去,刚打开商店的门,妖精来了。“你 怎么来了?鸡还没上锅。”“我来看童话书。” “那你看吧。你看完俺回头再看。” 妖精接过安徒生童话翻了了一会儿,“好多字不认识。” “有拼音的。你看拼音,下次就认识了。”“多麻烦。你都认识吗?”“是啊。” “那你读给我听。”“俺读得不好。你自己读吧,你不是还读过雷锋日记呢吗?” “你读吧你读吧,以后我在主席台上读的时候你都听过了有什么意思?” 来喜拗不过她,开始给妖精读书上的故事。 “有一个豆荚,里面有五粒豌豆。它们都是绿的,因此它们就以为整个世界都是绿 的。事实也正是这样!豆荚在生长,豆粒也在生长。它们按照它们在家庭里的地位, 坐成一排。太阳在外边照着,把豆荚晒得暖洋洋的;雨把它洗得透明。这儿是既温 暖,又舒适;白天有亮,晚间黑暗,这本是必然的规律。豌豆粒坐在那儿越长越大, 同时也越变得沉思起来,因为它们多少得做点事情呀。 “难道我们永远就在这儿坐 下去么?”它们问。“我只愿老这样坐下去,不要变得僵硬起来。我似乎觉得外面 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有这种预感!”柜台玻璃把阳光反射在天花板上,明晃晃地, 妖精一会看看太阳的影子一会看看来喜,一刻也不歇着。 “豌豆真的会说话吗?” 妖精打断来喜。“童话世界里什么都会说话,豌豆一定会说话。” “骗人的。菜地里的豌豆为什么从来没有说过话?我天天都去菜地,从来没有听见 豌豆说话。从来都没有。你是骗人的。” “菜地又不在童话里。”“反正是骗人。”“那那你还听不听了?不听俺就不念了。” “念吧念吧。” “许多星期过去了。这几粒豌豆变黄了,豆荚也变黄了。” “整个世界都在变黄啦!”它们说。它们也可以这样说。 忽然它们觉得豆荚震动了一下。它被摘下来了,落到人的手上,跟许多别的丰满的 豆荚在一起,溜到一件马甲的口袋里去 “真麻烦。算了,你告诉我这几颗豌豆最后都怎么样了?”妖精没有耐心听下去, 霸道地把手横在来喜眼前。来喜放下童话书,向妖精转告了安徒生对那几粒豌豆的 安排:三粒被鸽子吃掉,最有理想的一粒掉进水沟被泡坏,第五粒掉进一个长满了 青苔的霉菌的裂缝里去,长出叶子,被一位善良的母亲发现,并在她的帮助下健康 地成长。 妖精似乎没听明白第五粒豌豆的命运,刚问了句:“你说什么?遇到一位善良的母 亲?怎么会遇到一位善良的母亲,谁的母亲” “书上就是这样写的。”来喜分辩。 “幺妹儿!”席棚子里突然传来妖精大哥的喊声。 “等下你说没看见我”妖精说完 躲到货架后面。 来喜愣了一下,妖精的大哥来到店门口:“见我妹没?” “没有。”来喜回答。 “刚才我喊她来买盐巴的。” “买了盐就走了,俺不知道她去哪了。” “小骚货,老子抓到她打死算了”老大骂着去别的地方找妖精。 “你回吧,你大哥 到处找你。”等妖精的大哥走远,来喜对妖精说。 “不回。让他找。”妖精从货架后面走出来。 来喜不知道说什么好,拿着童话书翻来翻去。 “你知道他们找我干什么?” “俺不知道。” “他们要日我。”妖精说。 来喜懵了,似懂非懂地望着妖精。 “你没日过?哦,你没有妹,我晓得了。”来喜的惊讶表情让妖精感觉一种炫耀的 快意。“他们经常日我。上回被爸爸看见了,要烧死我们。爸爸说的是反正是不能 自己家的人搞那种事情。我说以后再也不和他们来了, 我怕给妈妈晓得,妈妈晓得 了一定会杀人的。”妖精说的全是四川话。 来喜听得云里雾里乱七八糟,“你说什么?房子是你爸故意烧的?你爸要故意烧死 你们?” “对啊。他回来的时候我大哥正在日我呢,门忘记关了。爸爸一生气,点火烧房子。 要是你不叫人来的话,我们现在全都死了,我和我大哥二哥全都烧死了。”妖精改 用普通话说。 “那你们家你哥哥他们为啥要日你呢?” “我也不知道。哦,舒服噻。男的和女的,天天睡在一起就是搞这些事情噻。”来 喜不说话,脸憋得通红。 “你想不想吗?要不我教你。不过你千万千万不准告诉别人。”“俺不告诉。” 妖精让来喜把门关上,利索地脱掉裤子,在来喜面前撇开腿,用手指着两腿之间: “你过来,把鸡鸡放进去,放进去就可以日我了。”来喜站着一动不动。 “你过来啊。这里可以进去的,不信你用手摸”门突然响了起来,妖精的二哥在门 口恶狠狠地骂“你们两个狗日的给老子滚出来!” 来喜下意识地要去开门,妖精拉住他的胳膊:“不行不行现在开门他们会打死我的。 你一直不开他没办法就会走了。”来喜满头大汗,几乎要透不过气来,果然听见妖 精的二哥骂着走开了。 妖精问:“我穿裤子了吧?” “穿吧穿吧。”来喜心慌意乱。妖精的裤子还没穿好,来喜的娘在门口哭开了: “来喜,你给娘开门,开门说清楚” 来喜再也不敢犹豫,赶紧把门打开了。妖精的两个哥哥一把抓住妖精,让张大娘看。 老二咆哮着:“你看看,你看看你的模范儿子!强奸犯!晚上妈妈回来我就告诉她! 明天上学了我再去告校长哼,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们家出了个强奸犯!” 来喜的头脑一片空白。碰巧班主任陈老师来买烟,妖精的二哥说:“别买了别买他 家的东西了,这个人是强奸犯!”“什么?”陈老师脖子上的青筋扭了几扭,无法 相信,“谁是强奸犯?”来喜找个空挡,疯了一样跑起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 开这个地方,赶紧离开,越远越好越快越好。 天黑了。来喜不知道还能走到哪去,在一棵老槐树下坐了下来。夜里农家的狗都在 各自的院子里卧着,一旦有陌生的动静发生,定会引起隆重的喧嚣,那喧嚣只是在 夜空中回旋着,很快就淡了开去。好叫的狗,不过是借这动静给夜增加一些活力, 并不打算冲出来做生死搏斗,月光明晃晃的,可以看见房屋清晰的轮廓,可以看见 杨树叶上跳动的星星,来喜记不起自己跑了多远,也无法识别哪条路,连着自己的 家,说不清是困是累是饿是害怕,来喜迷迷糊糊地想着白天发生的一切,无论如何 理不出个头绪,背靠着大槐树睡了。 太阳出来了。村子里热闹起来,牛羊的叫声、人的吆喝声,全在来喜耳边响了起来, 来喜睁开眼,无力地四处张望,却看不见人影。才发现村庄离老槐树还有些距离。 好容易看见有人低着头走过来,来喜在心里给自己打气,等那人走到跟前,一定请 他带自己回家。 “叔。叔。俺是X村的来喜。” 来人抬起头,却是席棚子里那个与妖精一家不相干的年轻人。 来人仔细看了看满脸不知道汗迹还是泪痕的来喜,奇怪地问:“你在这干什么?” “俺昨天中午做了坏事,从家里跑出来了。叔,您带俺回家吧,俺要回家。”来喜 哭得很伤心。 来人半天不说话。 来喜说:“您带俺回家吧,俺向爹和娘承认错误,以后再也不干坏事了。” 来人终于开了口:“好。我带你回家。走,跟我走。” H 回到房间,张梅循例打电话查秘书台。印明给她留言:尽快给我回个电话。拨通印 明的手机,他说:“你出去了?告诉我座机号码,我给你打过去,可能三句两句讲 不清楚。” 张梅于是把酒店总机和房间号报给印明。 “我媳妇带儿子去青岛了,我用IP卡给你打的,有可能不是很清晰,你将就一下。 我倒不是嫌直拨费钱,家里的电话全是我老婆负责管理,到时候交电话费一打单, 看见和谁说了老半天长途,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行,你不用解释这么多。” “你是明白人,我就不和你绕那些客套话了。你这是哪的电话啊?挺陌生的。” “周庄,在江苏。” “知道,不就一梦里水乡吗?怎么了?心里烦,出去散心去了?” “对。我觉得老陷在我自己假象的氛围里很容易出事。想换个环境看看。” “不对。我猜你是担心自己以后没机会看看西湖什么的了吧?我记得你说过那一带 是你的梦中天堂。” “不说这个好吗?” “哦。那事儿在今天的报纸上登出来了,加了个编者按。据说那个记者去采访的时 候本来是想表扬一下那个学校环境优美、老师很有爱心,学生们真心悔过,没想到 挖出这么一条内幕来。” “和内参上说的一样。” “报纸没报道这件事的幕后策划人是谁,只在编者按里加了一句‘本报将继续追踪 此事,还受害者一个公道’。他以为他是谁呢,公道。不说这俩字儿我还没什么意 见他妈的” “你觉得有可能不了了之吗?”张梅打断了印明的讨伐。 “我看不能。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的报纸充当了什么角色,当地政府部门迫于压力 不敢不闻不问。当然,除非你手眼通天。我看这一劫你是躲不过了,别琢磨着天上 掉大饼吧。”“我根本就不怕受惩罚。现在我担心的是你怎么办,这样会扯出一连 串的故事来,嫂子一定会奇怪你怎么肯为一个相隔十万八千里的陌生女人去干这些 事?我觉得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解释,就算你把真相告诉她,她能相信吗?说实话 到现在连我自己都有些不相信了。”“也是,死的死了病的病了,没有人可以做证。 对了,老太太怎么样了?好点了没有?” “时好时坏。我还没跟她说呢。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也真麻烦。算了,不管她。我给你打电话是想跟你说报纸上这个事儿。这样吧, 这些天我一直在考虑,你看能不能这样。就说你通过我认识了张震,知道他父亲病 死了,母亲患有老年痴呆症,家里没有经济来源,就好心地要帮助他,谁知道把他 接过去以后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出于好心,怕监狱给这孩子带来阴影,你找我帮他 把年龄改了。” “这能说得过去吗?出于好心,帮助别人逃避法律的制裁。” “你觉得说不说得过去不重要啊,得看人家怎么以为。再就说,出了这样的事你也 很内疚,总觉得你要是不把孩子接过来就出不了这样的事什么的。” “也行。你接着说,我听着。” “还有,你来找我的时候没有说张震犯了罪,只说转学后想让他留一级,顺便把户 口改一下,本来张震上学就比其他人晚了两年,这样说能说得过去。反正走到哪你 就那两个字:好心。这些年你的口碑很好,人家会相信的。我媳妇儿这边我来解释, 她也是受过教育的人,咱不能太悲观。要是实在不肯听我解释,也没办法。不管怎 么说吧,咱别再把那些陈年旧帐都翻出来了,越搅越乱。你说呢?全坦白的话,把 所有人全抓起来,只会造成更大面积的伤害,到时候我,还有我去找的人,全有罪 了。” “好吧。真是把你给害了。” “行了行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干什么。对了我问你,陈平 知道这事儿吗?我觉得你还是跟人说一声,别到时候警察把你从家带走了他还莫名 其妙。当然,也别告诉他真相,就说你好心吧。哎,我总觉得陈平这人也怪可伶的。” “谁不可伶呢?我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又来了。管它什么结果。有时候我在想,你说人这一辈子到底算怎么回事儿呢? 你说他伟大吧,为什么在那么多意外面前手足无措?你要说他废物吧,看看满世界 的高楼大厦、高科技产品,哪一样不是智慧的结晶呢?”“我也不知道。没功夫想 那么多。人家说冥冥中有一只手在安排着什么。” “你信吗?” “不知道。大概真的有吧,我没仔细想过。只觉得好象真有一只手在安排着什么。” “那你说那他妈谁的手啊?怎么给安排的?就说我哥,多好的一个人,我觉着再没 那么好的人了。好心去无偿献血,结果染上病毒死了;妈的,他们每天装得那么可 伶那么无辜,需要别人见义勇为情操高尚什么的,等你真的挺身而出了就死路一条, 你说谁还敢当好人呢?还有你,从来没害过人,没招谁没惹谁还吃了那么多苦,受 了多少罪,让我说怎么也该苦尽甘来了吧?出了这档子事儿,没准还得蹲大牢。你 说你以后怎么办呢?总不能出来后接着当校长吧?我看学校不答应,学校,那是什 么地方,能让你一劳改犯当权?再说不知道多少人盼望着你让开呢。我倒不说你平 时多不好,多招人讨厌,只要是个好位置,一定有人盯着。你说你都奔四十的人了, 等你出来,去应聘,谁要呢?谁也不要老天的眼长哪去了?多少蛇□心肠的女人过 着幸福生活妈的” “印明你喝酒了?” “喝了。觉得心里堵。刚才还好好的,说着说着有点迷糊,光想骂人。我真没用, 没喝多少就这样了,头晕得厉害。” “去睡觉吧。别管那么多了。古人说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是啊,一头栽下山崖,一了百了。”印明的声音象哭又象笑,带着呜噜呜噜的杂 音,“别再相信什么古人,你还是相信自己才好。什么事不是你自己去做的?古人 能帮你什么?买米买菜?换煤气交电费?没有。什么都是你自己做的,古人,古人 怎么了去他妈的,还有那些真理全是衣冠禽兽们骗人的假话” “别说了。去睡吧,我挂了。” “你别挂,你告诉我,人这一辈子到底算怎么回事?怎么就那么不堪一击那么不幸? 我想了好长时间了,怎么也想不明白。” “我不知道,说不定有时间和心情来考虑 这样的问题本身是一种幸福。我大多数的时间都在面对许多具体的事情,只能把这 些哲理让给那些喜欢探讨哲理的人去思考和研究。我要是太敏感,就活不下去了, 时间一长,就麻木下来了。”张梅说完,再不肯听印明的“别挂”,放下了话筒。 回忆起一些旧事,许多即时的感受真切依然,张梅隐隐觉得有些难过,那些事放在 心里,假装它们已经过去了,偶尔想起来,却发现印记又深了些。也许女人说的对, 张梅需要倾诉,说给谁听呢?没有人。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许多年要这样看似波 澜不惊地过去,不同的,可能是每一个当事人的感受吧,想得累了,张梅命令自己 睡觉,一如既往地希望一觉醒来,世界已经焕然一新。 早上起来,世界有什么变化还没来得及了解,张梅在门口发现一张小纸条,歪歪扭 扭地写了几行字:看来你的秘密也有人分享。我对你的判断有误。昨晚你的电话占 线了很长时间。 张梅觉得女人的这种执著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想想她说:“因为寂寞,我得不断 地找寻新的乐子”,又有些释然。 打电话过去,女人很惊讶:“啊?你决定放下身段了?” 张梅很纳闷:“什么叫放下身段?” “好象是港台演艺圈里的一种流行说法吧,不是很确切。和放下包袱、解除武装是 一个意思。”女人还没起床,话音里有浓浓的被窝味道。 “我想问一下你下一站去什么地方。” “去北京吧。我记得那儿很脏很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萨马兰奇 同志居然同意将2008年奥运会在北京举办。”张梅想了想,说:“我也去吧。你怎 么知道2008年奥运会能在北京举办?不是七月十三号才能确定吗?” “北京肯定会胜出的。不信你就和我打赌好了。”女人肯定地说。 “我好象从来没有赢过任何一场赌博,不用再冒这个险了。最好承您的吉言,圆了 无数人的美梦。到时候全国人民都会感谢你的。” “你在电话里的反应比面对面时要快很多,怪不得昨晚跟人聊了那么久。” 张梅不再多解释,迅速结束了通话,最后说好一起去北京,张梅坦然地说机票太贵, 要坐火车,女人很爽快地答应去和张梅做伴。 九 无论爱与恨,有内容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还剩最后一个学期梁冰就该毕业了,我们惜时如金地在一起。在梁冰的监督下,我 开始好好学习,认真听课,希望给老师留下好印象。其实我知道这些老师在毕业分 配上大多说不什么话,但是既然是我要求他们,又不能明确求谁比较灵,那就一并 讨好吧,最不济也能避免有人在系领导面前使坏。 三月桃花又开,我领梁冰去那片小桃树林看桃花。桃花依旧灿烂,园丁已经换了人, 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也驼着背。不知道是不是伺弄花草时间长了背就再也直 不起来。不同的是这个人远不如张大爷看上去那么和蔼,我问他张大爷去哪了,他 很不耐烦地说:“我怎么知道?他又不是我儿,去哪还要我管。” 梁冰安慰我:“广州有的是花。每年过年的时候家家都买桃花摆在家里,上面挂了 很多利市袋,到时候去广州让你看个够吧。”我于是有了新的具体的憧憬。有时候 在宿舍里轻描淡写地提到一两句,文婷已经没有兴趣再讽刺我,她的眼圈越来越黑, 表情越来越怪。虽然从上次的“老鼠事件”以后我几乎跟她没了来往,看看一个珠 圆玉润的人突然缩了水,我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有机会就劝她两句,叫她不要把自 己弄得这么凄惨。 几天后我们找到了小文缩水的原因。公子因为到北京出差,折回头来看文婷,以男 朋友的身份拎了许多礼物去拜会系领导,希望在毕业分配上对小文网开一面;公子 还带小文去人民商场、大观园买了许多东西,包括衣服鞋袜甚至还有毕业时装东西 用的行李箱。公子走后,印明和小文继续心照不宣地在晚自习结束时消失。我有些 吃惊,印明到底充当什么角色?有一次我和梁冰无意中遇到他俩,两个人演舞台剧 一样保持着固定的距离迎面走来,小文抬头看见我,下意识地去挽印明的胳膊,终 究没能挽上,等我回头看去,两个人低着头,依旧象演舞台剧一样保持着固定的距 离,慢慢地走,潮起潮落。 我挺纳闷文婷到底怎样平衡自己与印明和公子的关系,担心她闹出什么乱子,一想 起母亲关于“这孩子少有的聪明伶俐”的评价,又淡了心思。何况我自己还有比打 探别人隐私更有趣的事情要做。 五一劳动节到了,系里要组织郊游。我跟梁冰不在一个系,没办法在一起,心里正 恼火着。本来以为放假,可以好好在一起说说话,无论去泰山还是灵岩寺,只要两 个人在一起就好。谁知系里会这样安排。 晚饭后大家开始收拾东西。有人开玩笑:“月儿弯弯照九州,小文欢喜滕美愁”。 大个说:“是啊是啊,小文可以和印明好好恩爱一番了。” 我也跟着笑了笑。培养过一阵“淑女风范”的小文突然象火药给点着了一样发作起 来,大骂领导衣冠禽兽。我们一下傻了眼,不知道系领导把她怎么了。持续闹了两 个小时,把学生会干部给闹来了,文婷还没有一点消停的意思,我决定去找印明。 文婷见了印明,接着骂领导们衣冠禽兽,所不同的是会突然转过头来对着印明大喊: “你别管我!” 还没出行就开始闹事,郊游被迫取消。晚上,校医来了,给文婷打了一针。 印明见文婷睡了,说:“我回去了。有什么事再叫我。” 这个拿直尺量老师鞋跟儿的孩子,现在沮丧得象个满清遗少。 校方认为我们所学的专业具有一定的危险性,文婷已经丧失完成专业学习的能力, 决定让她退学并通知她的家长来把文婷接回去修养治疗。这个决定太意外,我们都 失去了反应。 “为什么一定要让小文退学呢?她都没有偷过任何人的内裤”这样的迷茫代表了大 多数人的心声,但是没有人去找校方要什么说法。我们的正义感只局限于窃窃私语。 两个星期以后,文婷的父母来了,替文婷办理退学手续。 文婷的母亲依旧是那副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模样,这一次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埋头 帮着他们整理小文的行李。公子给小文买的行李箱被扔在楼梯口等着清洁工来处理, 猩红而簇新的,不多时就失了踪。 “我们回湖南老家去了,滕美你一个人好好把书读完吧。”临走前文婷的母亲说了 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让人听了不知道该难过还是恐惧,我只知道也许从此刻起,因 为高考而认识的这个女子,可能会永远地从我的生活中走开了,这大概就是人们常 说的人生无常罢。虽然小文的病与我没有任何关联,想起我曾经答应过她的父母会 好好照顾他们的掌上明珠,我还是有些隐隐的内疚。 大个找班主任,要求搬到我们宿舍来,原因是喜欢和滕美在一起。 这要求没费任何周折就获得了批准。 我换到上铺,经常习惯地往马路上看看,那个男人偶尔还会出现,用手电筒照他的 身体,照我们的窗户,依旧是露出雪白的身体,看不清大腿还是小腿;我常常担心, 也许某一天校园里又有人揭秘,发现那个暴露狂是某个同学梦游时的表演,于是全 校哗然。终于没有。有空的时候我忍不住感伤一下──这许多渴望爱情的心啊 六月底,毕业班的分配方案已经落实,梁冰将去他希望的单位。他很开心,认为这 是美好生活即将开始的好兆头。 我姐姐也毕业了。分配回我们市,在一个我不太能弄明白具体职能的机关里充当普 通办事员。 我们市长说过一流人才给国家,二流人才给省里,其他的,服务本市。我姐姐并不 觉得跟三流甚至不入流的人们混在一起有什么妨碍,她已经通过了美国一所学校的 入学资格考试,正在等待办理相关手续,这同流而不合污的日子,权当奔向新生活 前的一段小插曲,令她原本多姿多彩的生活更加生动。 母亲以最快的速度向亲朋好友通报了姐夫的种种情况,八月,母亲在本市最豪华的 酒店里大宴宾客,为我姐姐举行结婚仪式。婚礼上,姐姐穿了一件艳红的真丝旗袍, 面若桃花,云髻轻挽,神情泰然,说不出的清丽脱俗,惹得许多过路的人频频驻足。 姐夫一看就觉得人缘很好。胖乎乎的,个子不高,未开始发育的孩子般曲线模糊, 穿了黑色的西服,象只热闹的甲壳虫,起劲地和男女来宾握手寒暄,几乎滕不出功 夫来扶一扶鼻子上的眼镜。 来宾们对脸上始终饱含笑意的新郎交口赞誉。 “啧啧,马上就要出国的人了,这么有礼貌。” “真富态,一看就知道有钱有福气。” “这才是真正的郎才女貌啊。” “生个这样的女儿多体面。找这么好的男人。” 接连几天,我们家陷入喜庆的包围之中,街坊邻里奔走相告着我姐姐的成就,总有 人不断地来拜访,希望了解更多和美利坚有关的知识。 我和我姐姐共同使用了多年的卧室成了姐姐和姐夫的临时新房,我的床被搬进客厅。 我的包里有一张梁冰的全家福,一直找不到恰当的机会交给母亲,晚上睡不着的时 候我常常望着父母、姐姐他们紧闭的房门发呆,或者想念梁冰,猜测同一时刻,他 在广州的家里,有怎样的遭遇。 梁冰也有美丽的母亲和美丽的姐姐,所不同的是他母亲的那种美,带着一种居高临 下的骄傲,不怒自威,我再一次回想起老师关于不要以貌取人的训导,可是,如果 将来真的跟这样一个人生活在一起,以我的平庸,根本无法令她满意,梁冰会不会 太为难?我已经亲眼目睹母亲对姐夫的喜爱,给了姐姐多少纵容。 回校以后,传达室放着四五封梁冰写给我的信。他刚刚在新的单位报到,感觉不太 好,老同事们象对待天外来客一样冷漠而戒备地注视着他每天的一举一动,为他的 每一个细微表情注入无比复杂的思想活动。 “如果有你在我身边就好了,美。我怀念冰镇西瓜。” 这些信令我温暖而心碎,只恨自己不赶紧毕业,去陪在他的身边。 十一放假。梁冰来看我,他又黑了,又瘦了。大个开玩笑:“相思病就这么能折磨 人啊,上班挣几个钱,全捐给邮局和铁道部了。”梁冰笑,那笑依旧可以融化人, 我终于放了心。 “这是给你买的。”梁冰递给我一台床头扇。 “都快到冬天了买这个干什么呀?” “刚上班,钱不多,没有给你买别的东西。以后有风扇,不用老去冲冷水,不用喝 酒了。酒不是好东西。” 我惭愧。象孩子一样翻他的包,发现几条香烟,问他:“你学会抽烟了吗?要抽这 么多” “不是。拿去送礼。下个学期你就该分配了。” 我不再说话,用酒精炉给他做海米□豆腐。海米是大个给的,听说可以滋补。 梁冰知道我还没有跟我家里说起我和他的事情,叹了口气:“你要想清楚,别等我 什么都搞好了你又不肯去了” “我不会的。”我看着他,眼泪止不住地流,“等下吃完饭我就跟你去找系领导。” 梁冰走后,我开始疯狂地给他写信,告诉他济南的天气,学校里包场的电影老师的 新发型以及我可以想到一切琐事。 梁冰走后,我再也没有去食堂买过早餐。课间操时间,食堂会卖一种馅饼,专门照 顾那些早上不肯起来的懒虫。人很多,我本来宁愿饿着也不想凑热闹,可是食堂离 教学楼很近,馅饼的香味绕过人群飘到鼻子里,让人坐立不安。我常常抗拒不了这 诱惑,站在长长的队伍后面等着解饿解馋。有时候排着排着,队伍就乱了套,几乎 将自己挤成馅饼。有一次,被某人手里掉下的馅饼砸中,幸福得前仰后合。刚出炉 的东西,连油带渣掉进衣领,想保持镇静已经没有可能。我又不是邱少云。 转眼又到了停课复习阶段,梁冰给我拍了一封电报。 大个象传令兵一样从楼道喊到宿舍:“滕美,你的加急电报,要自己去拿!” 加急电报等同于鸡毛信。我三步并作两步奔下楼去。 电报内容长得不象电报:如果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发一封电报给我,我附在申请后 面交上去。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我从传达室出来就开始为电报打腹稿:我愿意和梁冰一起生活。 问题是,我必须尽快把梁冰的全家福寄给我母亲,告诉她滕美爱上了一个广州人, 要去和他在一起。 夜里我趴在床头给母亲写信,撕去将近一本信纸也不能说明白我的选择,比老师布 置的作文难得太多。 其他人都睡了,大个估计是被我打搅得睡不着,从帘子里伸出头来问:“你怎么了?” “想我妈了。广州离我们家挺远的。” “别傻了,有几个女儿是守着老妈的。你能嫁到美国去你妈妈更开心。” 第二天邮局一上班我就把信和电报都发了。 母亲很快回信给我,坚决反对我的选择,理由是梁冰的母亲看上去很厉害,一定会 瞧不起我,一定会在儿子面前说我的坏话,一定不会给我好日子过无数个“一定” 弄得我六神无主,梁冰的信却从未有过的热烈:“亲爱的美,写信回家给妈妈说一 下,今年别回家了,来广州过年,到时候我去济南接你。” 最后我还是去了广州。 从来没有想到过冬天可以这样生机盎然。下了火车我忘记了车厢里污浊的空气怎样 把一张小脸漆得有变种嫌疑,贪婪地看着街道上绿莹莹的树,树上多彩的花,心里 有莫名的感动。 梁冰的姐姐新婚,春节出去旅行,没有见到。梁冰的母亲果然不好相处,见了我, 淡淡地招呼:“来了,坐吧。” 普通话比梁冰顺溜。我一下就成了告帮的穷亲戚,两股颤颤,汗不敢出,机械地问 候完“阿姨好”“叔叔好”,谈话成了审讯。阿姨问:“家里有些什么人啊?” “在干什么啊?”等等,叔叔在一边喝茶,洗茶、闻香、品茶,有条不紊,不动声 色,宛若茶道表演。 年饭是在酒楼里吃的。我们家到了□月二十八以后,所有的店铺全部关门,一年忙 到头,要休息到初五初六,真正的复市,要过完正月十五。 酒楼里人声鼎沸,我们的位置不太好,靠近通道,常常有人举着托盘高喊“不好意 思。” 服务员上了一壶茶,我在梁冰的指导下涮了杯碟碗筷,象征性地洗了手,基本还象 点样子,吃螃蟹的时候,滕美露了脸。梁冰的母亲挑了一只最大的螃蟹放在我碗里, 螃蟹的钳子太硬,我用牙一咬,钳子裂了,我的嘴皮也破了,鲜血直流。 第二天梁冰父亲所在的酒店要举行舞狮拜年活动,我们早早地起来,赶去酒店的大 堂候着。 大堂里摆了一丛桃花,果然象梁冰描述的那样挂满了红包,满树满枝的热闹。舞狮 的队伍敲锣打鼓地围着桃花转了一圈,给树下立着的一对童男女陶像献上一对苹果, 酒店里的工作人员大声喊好,梁冰父亲对着狮子鞠躬道谢,扔了一个红包给狮子头, 舞狮队伍更加兴奋,锣鼓敲得震天响,舞动的步子更快更难,突然就从狮子的嘴巴 里吐出一把用红绳拴着的青菜,梁冰的父亲敏捷地抓在手中,整个酒店为之沸腾。 “苹果代表平安,那菜叫生菜,接着了就说明来年生财。”梁冰在我旁边解释,据 说有的人因为没接到那把生菜导致一整年尽走败运。预知了未来的梁冰父母很开心, 一时没功夫观察滕美,我们获得了短暂的自由。 晚饭在梁冰家里吃。梁冰的母亲调了猪肉馅,灌到南瓜花里,做成灯笼模样。我试 着学做两个,不是掏花蕊的时候太用力,把灯笼掏漏了底,就是收口的时候拧得太 紧,撕烂了花瓣。 晚饭后,叔叔喝功夫茶听《帝女花》,我们看电视。阿姨用方言和梁冰开始谈论我。 她不知道她的儿子在学校里常常唱许冠杰的情歌给我听,使我对他们的广东话有了 一定的接受能力,当然,也有可能是阿姨根本就不担心我能听懂,故意用这种排外 的方式来体现对第三者的轻视。 “你真的要跟这个女崽?” “嗯。” “想清楚了没有啊?要肉没肉要钱没钱,长得又不漂亮。” 沉默。 “阿妈都是为你好的。找个这样的女朋友,看起来象个小学生,她能照顾你什么?” “我可以照顾她。” 我听到这里,起身去上厕所,借着冲厕所的哗啦声清理一下鼻子,出来继续听。 “你要是不肯听阿妈的话,以后阿妈什么都不会管你的,生了孩子也不会帮你带。” 沉默。 “阿妈把你养大也不容易”“我都知道的。” “那你为什么不听阿妈的呢?” “我中意滕美。” 我没有理由再去上厕所了,转过身去拼命咬自己的嘴唇。 年初二我们一起回我家。火车站的广场上有一个小偷被铐在铁栏杆上。 “一看就知道武艺不好。”梁冰笑,“要不就是初一那天没接到狮子嘴里的生菜。” 我笑不出来。 “你怎么了?” “你妈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 “可是分配的时候要他们帮忙才有希望。” “我会求他们的。” 我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不再说话。 与梁冰母亲的态度相反,我们家玩冷战。我姐姐去江苏了,也见不到。家里同样只 有四个人。母亲不和我说话,自然也不和梁冰说话。父亲更是唯母亲马首是瞻,梁 冰的“叔叔、阿姨”喊出口以后没处着陆,说不出的尴尬。我家房子比较小,梁冰 只能睡客厅,我把自己的床褥铺在沙发上,不知道能不能给他一些温暖,父母在一 边观看。 第二天一早梁冰就走了。火车晚点。清冷的候车厅里稀稀拉拉地躺着坐着二十来人。 “对不起。”我说。 “不关你的事。你们家很有意思,连最起码的礼貌都不懂。我有那么差吗?给人当 空气。”梁冰显然很是恼火,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想爆发出来。 我不知道说什么。 “你看你妈那样子,尖酸刻薄,还以为自己很了不起。” “你妈也好不到哪去。什么没钱没肉,又不是买年猪” 我们俩吵了起来,应该说这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争吵,在这之前我们从来没有这 样针锋相对,我能感觉到彼此心里的愤怒一点一点往牙缝外面挤。 “算了,我们讲和。”沉默了一会,梁冰说,“才开始,就闹成这样,以后怎么办。” 送完梁冰回到家里,母亲对我开了口,告诉我她是过来人,知道什么样的婚姻会幸 福:“你跟他一点都不般配。他那么帅,你又不漂亮,也没有什么本事,连句硬气 话都说不上来到时候有你难过的你为什么就不能学学你姐姐呢?你看看人家怎么找 的真是奇怪,一个妈生的,一口锅里吃饭,你怎么就这样不给我争气” 9 来喜出走的第三天,陈老师在课堂上宣布一项决定: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来喜找 回来。 “同学们,我很抱歉,我必须要去找他。我站在讲台上,看着那个空位,心里就难 受得不得了,来喜他还是个孩子,他是个好孩子我担心他会遇到不幸”说着说着竟 然泪流满面。 大家吓坏了,女同学跟着陈老师哭了起来,哭声惊动了巡视的校长,校长推门进来, 问:“陈老师你这是怎么的了?哭啥啊你们?” “对不起,校长,我很抱歉。我站在讲台上,看着那个空位,心里就难受得不得了, 来喜他还是个孩子,他是个好孩子我担心他会遇到不幸” “你上哪去找啊?一点头绪都没有,中国这么大,等你一个地儿一个地儿找完,你 都老了。” “我得去找。如果不找,万一他有什么意外,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宁的。我得去找。 我去找了,可能找得到也可能找不到,我不去找,就永远也找不到” “那这些学生怎么办?你不能为了一个孩子,放弃这么多孩子。难道这样你心里就 不难过了吗?” “对不起。校长,这个不太一样。还会有老师来教他们,而且他们始终都是安全的 我不在他们也一样是安全的。” “谁来?你不知道现在要一个老师来我们这种地方有多难?你也跟我去过省教委, 没有人愿意来我们这” 陈老师沉默了一下,跪在讲台上:“同学们,请你们原谅我!我必须要去找他,否 则我一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全班学生哭成一团。 第二天陈老师就上路,校长送他的时候说:“去吧。家里有我们撑着。找到了赶紧 回来,你的位置我给你留着。” 陈老师到张老汉家去道别,让他们不要乱跑,免得来喜回来以后家里没人:“你们 年纪大了,万一有个闪失,我更加过意不去” 老两口拉着陈老师的手不停地流眼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几天后,某电视台的新闻节目报道:广州警方成功破获系列拐卖儿童妇女案件,20多 名受害人平安地回到亲人身边 画面上是警察送受害人上火车的场面,男女老少哭得惊天动地。 张老汉一直盯着屏幕看,突然大喊:“来喜,那是来喜。俺的儿!回到哪个亲人身 边了?不行,俺要去找广州的警察,他们把来喜给了谁” 顾不上陈老师的叮嘱,张老汉执意要去广州。 张老汉赶了汽车赶火车,到了广州,面对黑压压的人群,茫然不知所措。找到车站 派出所,值班小伙子听不懂张老汉的话,张老汉也不知道小伙子说了什么。 天渐渐黑了,张老汉拎着个包袱在车站附近游荡。离广场不远处有个酒店,几个手 拿玫瑰花的孩子守在酒店门口,发现男女同行就冲上前抱住男人的腿,央求男人买 花。几乎没有人愿意买,想方设法地挣脱孩子的双手,大踏步地走开,脾气不好的, 更是一脚将孩子踢翻在地。 一个孩子被踢,张老汉的心紧缩一下,看不下去,他离开那个酒店,转到立交桥附 近,桥墩下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人,汽车不断地从他们身边开过去,车轮离草席不 到一百步远,好象随时都会发生意外,看得张老汉胆战心惊。有人在不远处大小便, 大家对此竟然熟视无睹。 张老汉心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场景,放弃了在人群中找个地方安顿自己的念头,当 一个穿着打扮和村里差不多的女人说她能够给张老汉介绍便宜住处,他跟着她走了。 女人带张老汉来到一间破旧的屋子,对他说:“你就住这吧。随便给点钱就行。桥 底不是你睡的,一大把年纪了,经不住。” “那你这是啥地方?”逼仄的屋子里除了一张床,宽大的双人床,没有别的物件, 昏暗的灯光照着那床,阴森森地透着诡异。 “你要是愿意,跟我睡,20块钱。你想干什么都可以。我收得最便宜,她们至少都 要30”女人的普通话很别扭,张老汉需要连蒙带猜才能领会她的意思。 “俺没有钱,俺儿子丢了俺来找儿子”张老汉又惊又怕。 女人落下泪来:“我的儿子也没了我也是来找儿子的。” 女人家在福建农村,婚后几年没有孩子,花了很多钱,吃过很多药,终于有了一个 男孩,男孩长到两岁上,突然失了踪,小两口奔波两年多,找了好几个城市也没有 线索,男人没有耐心,独自回家了,准备重新娶妻生子缔造新生活。 “我没有文化,不认识人只好干这等存点钱,我再去找我的儿子,只要我不死,我 一定要找到他” 张老汉给了女人20块钱:“闺女,俺不是那样的人。俺睡地上吧。你给俺个硬纸壳 啥的,腰腿不好,直接挨着地不得劲儿” 女人执意自己打地铺,让张老汉睡床,收了他10块钱。 张老汉问起酒店门口那些卖花的孩子:“那些是不是都是拐来的?他们为啥不去找 警察呢?让警察带他们回家电视上都说演了” “我也不知道。听说有些是自愿的,有些人没办法赚钱,只好让小孩出来卖花。哎, 我的儿子,要是在我身边,我怎么舍得叫他去受这个罪?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要 真的卖给别人了倒还好,我那儿子聪明,长得又好,谁见了都会喜欢的” “真是” 女人说那些孩子经常挨打,抱人家的腿,人家不乐意了要打,酒店的保安嫌他们捣 乱,要打,有时候几个卖花的小孩同时抢一个人,小孩和小孩也大打出手:“打得 可惨了看都不敢看。” 张老汉不停地抹眼泪。 “大叔我看你还是回家吧,你跟我不一样,你年纪太大了,容易出事。不如回家凑 点钱让别人出来帮你找。” “俺坐不住。俺也想过了,不能死,死了的话,儿子回来了找谁呢?没人了。可俺 就是坐不住。你说呢,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一辈子好好的没招谁没惹谁,把我们 的孩子弄哪去了呢?俺六十几快七十岁的人了,真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一个 月后,张老汉两手空空地回了家。 半年后,陈老师也化光了所有的积蓄,回到学校,准备继续上课,存钱,接着去找 来喜。 1999年夏天。广州流花火车站。 一个邋遢的孩子试图偷一位旅客的包,被旅客老鹰抓小鸡一样当场捏住。 “叔,您放了俺吧,俺以后再也不了。”孩子可伶巴巴地求饶。 “你是来喜?”正准备把孩子送到车站派出所去的旅客听了孩子的山东口音,赶紧 站住。孩子不说话。 旅客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孩子,“来喜,是不是你?你爹和你娘都快急疯了。”“是 俺。叔。俺是来喜。您放了俺,自己走吧,要不待会儿有人来打你了。”来喜没有 认出眼前的男人。 “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谁?谁打我?我倒是看看。你赶紧跟我回家,我再慢慢告 诉你你们家发生了什么事。” “回家?回哪去?”来喜不信任地问。 “孩子。咱们回山东老家去。山东。你不知道?我是你印明叔叔。你小时侯让老鹰 吓坏了,在我们家住过,和弟弟一起在楼下玩沙子,你忘了?我不是坏人。真的不 是。” 印明说完不由分说地给来喜补了一张回济南的票。往候车室走的时候,果然有几个 人前前后后地跟着他们,不知道是慑于印明牛高马大的身架还是因为候车室里有两 名持枪民警在巡逻,那些人眼睁睁地看着来喜叔侄进了站台。 在火车上,来喜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他的遭遇。 来喜跟着妖精家那个不相干的年轻人上了一辆汽车以后,很快就睡着了,再醒来, 已经成了一对中年夫妇的儿子,家里没有孩子。他们给来喜取了名字叫金旺。金旺 的爹是个瘸子,不爱说话,拐杖和酒瓶不离手,有时候喝多了就拿拐杖打人。打老 婆和金旺。金旺的娘是个矮胖的女人,眼睛不太好,每次挨打都被推倒在地半天爬 不起来。 新的家里养了几头猪,金旺的任务是给这几头猪打猪草和锄粪,新的父母不让来喜 读书。他走哪他们都跟着。就这样过了三个月,有一天金旺和矮胖的女人在地里打 猪草,看见路边停着一辆写着“山东”字样的大卡车,趁她不注意,偷偷爬了上去, 谁知在车厢里蹲了很久不见动静,瘸子爹叫了村里几个人在车厢里找到金旺,将他 打了一顿,有个人说:“看来太大的孩子不能买,养不乖。他还长心眼。这样,把 金旺卖了,重买个一两岁的孩子回来,不出半年,准能乖乖地叫爹叫娘。” 金旺被卖到广州,归两个年轻男人所有,有了许多的“兄弟姐妹”,但是大家都没 了名字,每人叫一个数字。 两个年轻男人每天发一捆玫瑰花给这些孩子,让他们想方设法地卖掉。没完成任务 的,第一次不给饭吃,第二次不给饭吃并罚跪,第三次不给饭吃加罚跪外带用皮带 抽。再后来两个男人不知道为什么打了起来,一个被砍死,一个逃跑,兄弟姐妹们 也走散了,来喜无处可去,看见流花火车站广场边的高架桥下每天躺了许多人,拿 件破棉袄加入了露营队伍,白天睡醒后就在附近乞讨,或者帮服装批发市场的人们 搬点货,换点剩饭。“后来又有人要管俺了,规定每天交多少钱,交不出就打人, 狠狠地打。” “火车站有那么多警察,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们?让他们送你回家?”印明痛心疾首。 “俺不敢。俺做了那么多坏事,一见了他们就怕,赶紧跑了。俺偷了好些人的东西, 是坏人了,警察能饶了俺吗俺又没钱,买不上车票,怎么回啊“ “好了,来喜。你可是全国十佳少年呢。现在我们回家去。你不是故意要偷东西的, 你不是坏人。咱们重新开始。你知道吗?陈老师急坏了,请了长假到处找你,把钱 全都花光了,没办法又回来上课,说是等存够了钱还要到处找你,一直找到为止呢。” “那俺爹呢?俺娘呢?他们找俺了吗?” “找啊。你跑了的第二天,你爹就到济南找我去了,拿着你的照片问我见着你没有。 真是急糊涂了,我要是见着你,能让你再跑吗?我叫他在家等着,一有消息就赶紧 通知他,结果他不听,天天守着电视,听见哪有破获拐卖案件的就赶紧跑去。你家 的商店都快关门了,你娘整天在家流眼泪。等下了火车咱们先找个地方洗洗,给你 换件衣裳,你这样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准能心疼死。” 印明带着来喜马不停蹄地回到乡下,张老汉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看了好几眼电 视,突然反应过来一样拉着老伴双双跪在印明面前。“别这样。反正孩子也回来了。 休息一下,我带他去学校找校长,读书是要紧事。弄完了我还要赶回济南。” 来喜回到学校,原来的同学们已经升级,来喜只能从四年级接着读。 陈老师见了来喜,由衷地难过:“都怪我,我不应该把你们的作文那样对比,这样 会伤害女孩子的自尊心,她受到伤害自然要想法设法地害你我真是太不应该了,我 还是个教育工作者呢真是太惭愧了” 来喜保证要好好学习,不辜负老师的期望。“好好好,我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从头来,从头开始。” 可是,来喜渐渐地发现,发生过了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的,想假装没发生过, 很困难。村里的人从来不当面打听他这两年在外面有什么遭遇,他们直接用好奇的 眼光望着他,常常让他想说点事给他们听,他还没开口,只不过回望他们一眼,他 们却又心虚地走开了。 来喜不知道陈老师和印明叔说的那个从头开始的头,到底在哪儿,倒是妖精,和她 的家人还住在原来的席棚子里,那个让来喜当了几个月金旺的年轻男人一直没有再 出现,妖精的两个哥哥对来喜有一种□慕混着恐惧的担心,每次来喜从席棚子前走 过,他们总是迅速把门关上,好象担心来喜会有什么不友善的举动一样。 新的班主任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中年妇女,不苟言笑,字句金贵,好象和整个班级的 学生都有仇,喊谁的名字都恶狠狠的,几十个学生没有一个令她满意,没有一个值 得表扬。她总是上课到点来,下课按时走,每堂课都上得有条不紊,来喜却渐渐地 厌烦起这种安排,他开始走神,回忆这两年中发生的一切 有一次在花鸟市场,快收市了,来喜奉命去拣花农们扔在地上的玫瑰花和塑料包装 纸。起初那两个管了一批“数字”的人经常去批发鲜花回来给大家卖,后来就让孩 子们去拣,离枝的玫瑰用牙签固定,好的不好的放在一起,一律用塑料纸包好,连 卖花的人自己也难以区分。 那天来喜实在饿急了,看见有个破盆里游着几条小金鱼,以为也是卖剩下的没有人 管,看着看着,情不自禁捞起来塞到嘴里吞了下去。 旁边蹦出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三拳两脚把来喜打得晕头转向,把他拣的玫瑰花踩 了个稀烂。来喜晕忽忽地回到住处,因为没有听大哥的话完成任务且有逃跑嫌疑再 次惨遭毒打 这种回忆生动鲜活含泪带血,比老师的照本宣科更令来喜着迷和沉醉。来喜努力地 搜寻着,似乎不记得怎样伤痛,只是饥饿、困乏,摸一摸自己的身体,那痛楚却又 一阵一阵地明晰、一阵一阵地真切,无法判断这疼痛到底来自什么地方。 有时候老师看出来喜没有用心听课,故意让他回答问题,喊了三五遍来喜才如梦初 醒,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老师总是愤慨地将粉笔头扔向来喜,“不愿意读书,想 当文盲和流氓就别在教室里坐着。”因为说的是山东方言而不是学校规定要推广的 普通话,来喜总觉得老师是说给自己听的,这个秋天,来喜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就是 “占着茅坑不拉屎。” 童话书也对来喜失去了吸引力,他再也不相信豌豆掉到长满了青苔和霉菌的裂缝里 去以后可以长出叶子并幸运地遇到一位善良的母亲。 12.9学生运动纪念日,学校搞了个“故事大王”比赛,陈老师鼓励来喜参加,因为 来喜算得上这个学校读的故事书最多的学生,来喜始终不肯答应,他说“童话故事 是骗人的,全都是骗人的。” 任陈老师无比失望而痛心地扭动着脖子上的青筋。 开赛了。 天阴沉沉的,看起来要下雪的样子,学生们袖着手黑压压地在操场上站成一片。妖 精穿着一件翠绿翠绿的棉袄,戴着红头巾,代表班级讲了《小红帽》,变换着腔调 一会当狼外婆一会是小红帽,狼外婆的声音沉闷暗哑,小红帽天真无邪。 “哎,奶奶,你的耳朵怎么这样大呀?” “为了更好地听你说话呀,乖乖。” “可是奶奶,你的眼睛怎么这样大呀?” “为了更清楚地看你呀,乖乖。” “奶奶,你的手怎么这样大呀?” “可以更好地抱着你呀。” “奶奶,你的嘴巴怎么大得很吓人呀?” “可以一口 把你吃掉呀!”妖精惟妙惟肖的表演让大家暂时忘记了天气的寒冷,不少人在下面 小声地议论著什么,来喜听不见那议论,不知道为什么就要认定那些议论与自己有 关,心如刀割。 妖精已经发育得有一些形状,站在主席台上,微微仰着脸,挺着小胸脯,沉醉于那 个童话中,来喜渐渐看不清楚她的面孔,她的衣服,眼前只有她尖尖的手指,点着 两腿间粉红的花瓣告诉他:“你把鸡鸡放进来就可以日我了呀” 一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痛楚向来喜袭来,尖锐而持久,好象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奔 涌着冲撞着恨不得要从手指尖上喷出来,与身体的这种激烈相比,脑子里却是一片 空白。 仿佛有人指引着,来喜刹那间明白了妖精和她两个哥哥在家里做的那件事大体是怎 样一种情形。 “故事大王”比赛终于结束,来喜迫不及待地回往家跑。其他同学并不知道今天还 是来喜的生日,并不知道这个日子对他会有任何意义,而来喜决计要在十三岁这天 做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娘。” 张大娘正在给来喜擀长寿面,满头满脸全是面粉。 “来喜。娘在给你擀长寿面呢。你不知道这两年你没在家哎,算了,咱不提那些事 了,叔让俺和你爹不要和你说那些过去了的事儿,你好好读书比什么都好啊” “嗯。俺爹呢?商店里没人。” “去城里给你买东西去了。你爹说要好好给你买个礼物。” “叔不是说咱家的钱都用完了吗,怎么还买东西。” “钱是用完了,咱家的钱用完了,陈老师家的也用完了。以后你可要好好报答陈老 师,多好的人。来喜,甭管了。你回来了,啥都好了,没钱再挣,你要是丢了,俺 们拿钱干什么呢?一点用都没有。你爹说春天再去给乡亲们弄果树,听说城里现在 时兴养个花种个草啥的,你爹还打算和村长开个苗圃,能挣多多的钱,你就别为这 些事儿担心了,好好学习就行了” 张大娘的话象一盆冷水从来喜头上一点一点淋下来,一直凉到脚跟,操场上的激烈 澎湃慢慢消失殆尽,来喜突然觉得很疲倦,很想找个地方好好躺一会儿,来喜说: “娘,那俺还是进屋看书吧,在这儿也帮不上忙。” “好啊,你去吧。等你爹回来了咱们再吃面。你要是饿了先垫点别的” 来喜什么也不想吃,拿了一本书,翻开了,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不一会儿就趴在桌 上睡着了。 转眼到了春节。除夕之夜,来喜和爹娘一起看中央电视台的联欢会。主持人们都穿 着中式服装,张大娘说:“怎么穿上俺们的对襟小棉袄了?别是要裹脚了吧?真热 闹啊,跟娶媳妇儿似的。” 来喜没回应,听见有人在敲门。 妖精站在门口,冻得鼻子尖红红的。“你来干啥?”来喜有些吃惊。 “我想跟你说我不是故意害你的。刚才妈妈他们在说今年你回家过年了,你们家有 人气了,大哥悄悄问我是不是故意害你。” 来喜不说话。 “我要赶紧回去了,我跟他们说出来屙尿。爸爸又喝酒了,怕他打人。” 来喜还没来得及回答,张大娘在屋内喊了一声:“来喜。” 妖精识相地跑了,讲故事比赛那天穿过的那件翠绿翠绿的小棉袄突突地消失在来喜 家的院子里。来喜关上门。“来喜,别和这小妖精在一起,她害得你还不苦吗?别 搭理她。” “娘,她不是故意要害俺的。” “你别听她的。谁要害你还跟打招呼?说不害你,看看这两年你比以前瘦了多少, 也没长个儿还说不故意害你。怎不叫他自己家的孩子出去遭罪”张大娘越说越生气, 抹起眼泪来。 “娘。俺知道了,您别哭了。”来喜点头,拉着张大娘坐回炕上继续看联欢会。 张大爷多喝了两杯,已经鼾声雷动。一个全身穿着红衣服的女人躺在沙发上唱歌, 张大娘擦干眼泪唠叨了一句:“这么多人看着呢就躺着现在的闺女” 那女人仿佛听见了张大娘的抱怨,从沙发上站起来,晃着身上每一块可以动弹的肌 肉,在台上接着唱。 来喜突然发现妖精与这人有些相似之处,只不过这女人笑呵呵的象太阳而妖精多了 些鬼气妖精并不是真的要害他,来喜想,所有的人都把她冤枉了,她不过是要教给 他一个游戏,一个神秘的被禁忌的游戏,可是,除了他自己,大家都坚信她故意害 他,故意的。她不想害他?到底谁害了他呢?他是不是被害了?好象是的,差不多 两年时间他象发了瘟病的牲口一样被人们来赶来赶去到底是谁害的?喜左思右想, 想不出个所以然,不由得扭头看了看外面。 门口为了替来喜驱邪的那盏灯顶着一纽黄布条在寒风里颤颤巍巍地亮着,下了两日 的大雪,依旧纷纷扬扬。 张大娘跟着来喜的目光看去,安慰他:“下雪好啊,明年的收成就好了。来喜,你 不知道啊,这两年,娘简直觉得比前面活过的六十多年还长只要天有点变化,就担 心你,不知道你有没有地方住,有没有衣服穿,有没有东西吃以前姥姥跟俺讲‘娘 想儿想断肠’,俺不信,这回是真信了” 来喜忍不住跟着娘哭起来。 “来喜,这些日子你在外面到底吃了多少苦啊?娘又想问又怕问啊” 来喜还是什么也没有说。他本能地意识到在爹娘面前应该沉默,让这两年的噩梦慢 慢地被遗忘。 过完年再开学,老校长即将离任,接班人被定为陈老师,那个每说一句话就会咬牙 切齿一次的瘦小的江西男人。开学典礼上,“推广普通话”再次被重申,与来喜上 电视那时不同,校长还提到了“改革开放”,“广州沿海地区”这类的字眼,孩子 们朦胧地听着,知道只要普通话说好了,就可以到外面的世界去,可以看到很多美 好的东西。 妖精频繁地来着来喜,向他打听广州的情形:“妈妈说了,广州是个花花世界,好 耍得很。我一直不相信,现在连校长都说了,那肯定是真的。” 来喜总是摇头,不厌其烦地在心里告诉妖精广州并不如她想象的那么好,比如珠江 总是很臭,比如高架桥底下总有打扫不完的屎尿,比如街上的人很不勇敢,看见有 人被按在地上抢项链也不管,比如好些人宁愿把剩饭倒在垃圾桶里也不肯给要饭的 “那为什么个个都要争着去广州呀?”每次妖精看见来喜摇头,听不见来喜回答, 脾气就会暴躁起来,她经常顺手把面前的东西朝着来喜扔过去。 “俺不知道。”每一次来喜都能轻巧地躲过,每一次来喜都不生气。“不管。我一 定要去看下。再有两年,再有两年我就16岁了,16岁就可以办身份证了,一办好身 份证我就去广州打工。喂,到时候你可以去找我玩了。” 除了这些,妖精还问起了来喜的“奇遇”:“你是不是真的被人贩子拐走了?” 来喜不知道人贩子是什么,但是承认了自己确实被卖过:“你们家的那个人,那个 男的,老跟着你妈的那个。他把俺卖给别人家当儿子。俺逃跑,没跑掉,又给卖了。” “哦,搞半天你不见了他也不见了,是这样啊?他把你卖了钱就回家去了吧肯定是 的。你能卖多少钱?” 来喜不知道自己被卖了多少钱,但终于知道那个与妖精家都不相干的年轻人其实是 王经理的助手,帮助王经理把山东的羊卖到四川去。她给他的钱不多,承诺将妖精 许给他,等妖精长到16岁,就让他们结婚。 “我才不会和他结婚呢。等我长到16岁我就去广州了,他们到时候找不到我。” “他日过你吗?” “没有没有。我从来都不跟他讲话的。不过他买东西给我我也要哦,不要白不要吗。 活该。” “哦。那他应该不会再来找你了吧。”来喜说。 “更好,反正我又不喜欢他。我要和我自己喜欢的人结婚。” “那你喜欢谁?” “不晓得。我还没想呢,想都没想怎么知道喜欢谁。” “16岁初三读完了吧。你娘为什么不让你多读点书?考大学,上北京念书。” “妈妈说了,女娃儿读书没得屁用,再说我又读不进去。反正我就去广州吗,一定 要去看看。” 妖精手舞足蹈的小模样让来喜觉得心里有些犯堵,说不上是痛还是别的感觉,就那 样钝钝的,时有时无,一阵痛似一阵。 I 因为人太多,出站花了将近半个小时。女人一边跟着人群蠕动一边对张梅说:“不 到首都来不知道咱国家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什么时候来北京都有这么多人,什么时 候都这么兵荒马乱,我真不明白这么多人到北京来干什么。” 安顿好住的地方,女人带张梅去王府井:“那是北京的命脉,想知道北京有没有变 化,去王府井逛逛就知道了。咱们打车去,别坐地铁。北京的地铁跟广州和上海不 同,可能是年代比较久远或者还有点别的原因,反正北京的地铁特别脏特别旧,人 也特别多,跟以前的短途火车似的,就看他们卖的那张车票吧,又薄又破,一看就 知道北京的地铁粗糙。人家广州和上海都用的磁卡,循环使用,讲究环保。很多人 有地铁情结,把地铁站刻画成都市生活的标志,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当然,主 要是我还没把国内城市逛够,什么时候出去看看,看看那些洋鬼子们的地铁什么样, 也许会有别的念头。这么说吧,上海和广州的地铁是捷达出租,北京的地铁是旧公共, 没什么共同的地方。” “我怎么越听越不明白你要说什么?” “主要是北京太乱,人一到这连话也说不清楚。” 王府井大街上的人似乎不比火车站少,不同的是这里的行人神情闲散,没有大包小 裹的行李,穿着也相对整齐体面得多。 “喂,好象是你的手机在响。”女人推了张梅一下。 “不会的,我一直关着呢。”张梅说完还是下意识地看了看,“还真是我的。可能 昨晚忘了。” 接完电话,张梅说:“我很抱歉,我得赶紧回家,不能陪你逛了。” “为什么?” “单位上有点事情要处理。”张梅说,“祝你玩得开心。” “现在就走吗?” “对,我先去看看,赶最早的航班。” 张梅就近找了个机票代理点,售票员告诉她最早的航班要等到明天早上。 “多长时间能到?” “两个小时。” “买一张。” 机票拿到手,时间一下变得漫长起来。张梅买了些北京特产,回酒店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话响了,女人问张梅:“吃饭了吗?” “吃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呢?” “我不想吃。北京人对吃缺乏想象力的。喂,你怎么还没走?” “没有航班。明早上走。” “那我们去三里屯吧。” “几点了,晚不晚?” “你真老土了,那个地方就是给人晚上消磨时间的。你去吧,到了北京不去三里屯 就跟以前不到长城是一样的。” “好吧,我去。”张梅挂了电话。 晚上女人带张梅去了三里屯酒吧。这条著名的街,让张梅再度大开眼界。成片的兔 子笼一样的房子连在一起,一律挂着廉价的彩灯,酒吧门口站了许多拉客的男女, 衣衫不整,表情夸张,热情得让人总怀疑跟着他进到房间里将有去无回。女人显然 对这里很熟,绕过无数拉扯和叫嚷,径自走进一个小房子。如果不是墙上贴着许多 电影海报之类的图片,画着无数抽象的符号,如果不是满屋子的喧嚣,眼前这简陋 的桌子椅子甚至还有条凳,几乎成了张梅在绍兴买茴香豆那间咸亨酒店的翻版,咸 亨酒店的桌子椅子甚至还有条凳都刷着土漆,反倒不如这里更接近自然更朴实,当 然,这里的客人很生猛,就算他们坐着不动,也能看出骨头缝里都憋着使不完的劲。 台上有个男人在唱歌,唱一些许多人耳熟能详的老歌。不知道是陶醉还是犯困,一 双小眯缝眼死活不肯睁开;女歌手在大口大口的喝水,扎了两条麻花辫子,大眼小 嘴葱鼻,神采飞扬。属于那种长得不错且知道自己长得不错、不打算浪费姿色又苦 于暂时没有什么大作为的类型,一杯水没喝完,眼睛已经滴溜溜转了无数圈。女人 点了许多酒,一边喝着一边告诉张梅某个国内正在走红的女星曾经在这间酒吧里混: “我估计来这里的人都希望自己很快成星成腕,乌鸡变个彩凤凰。” 张梅一向无暇关注娱乐新闻,所以无法应对。 “你怎么又不说话?在这样的地方保持沉默好象有些不合适宜吧。”女人白了她一 眼。 “没有,我没打算不说话,只觉得在这样的地方说话,对听说的双方都是考验。” “你以为呢。”女人大声地笑了起来,“你们那儿有没有酒吧?应该有,现在全国 人民都不爱回家了。” “有,但跟北京不一样。在我们那儿,酒吧属于高消费场所,顾客很少,很安静。” “你说的那种五星级酒店有,和这不是一回事。”女人不屑地摆着手,“那种地方 是去摆谱的,喝酒倒在其次。” 张梅还没说什么,女歌手登台了。唱了一首流行歌曲,听那歌词好象是一个被抛弃 的女人在回忆往事。歌者的嗓音不错,高音部分极具表现力,美中不足的是脸上的 表情过分丰富,让人看了总觉得有什么不正当的企图,大大地削弱了对歌曲本身的 演绎。女人似乎与那唱歌的同类有仇,一刻不停留地挑剔着她的咬字吐词和穿着打 扮:“你看她的眼神,恨不得替嘴巴喊一嗓‘我是人才啊,为什么没有人发现?’ 什么审美观点,裸肩的衣服看上去性感的不得了,又要扎两小小辫子装纯情,干吗, 暗示社会逼良为娼啊还是说她自己既有天使的面孔又有魔鬼的身材?现在的人可真 敢自信。你说她是不是往胸罩里塞了许多东西?你也是女人,不会看不出来。那件衣 服的领口开得那么低,她的波波真有那么大,怎么可能没有乳沟?怎么可能没有一 点过渡就突然间长成那么个庞然大物呢?”张梅的耳朵几乎要被女人口中的酒气熏 醉,只能礼貌地躲着应付着:“你倒看得仔细” “那些蠢男人一整个晚上都会对这对尤物念念不忘呢”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张梅不露痕迹地笑了笑。 “是啊,与我没关系,与你也没关系。咱们喝酒吧。不醉不归。” “你慢慢喝,不 着急。” 无论女人怎么怂恿和劝导,张梅始终不肯喝那些酒。 女人问:“你怎么会这样死心眼呢?这是什么年代了没有人认为女人不会喝酒是纯 洁的表现。再说这儿又没人认识你,就算喝多了丢人了也没什么。” “我不需要别人认为我纯洁。只是不喜欢喝酒,很简单的事。”张梅回答。 “你很特别。”女人说,“那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喜欢那个麻花辫子吗?” “不喜欢。不过我也不喜欢这样去挖掘她的种种不是,反正跟我没有什么关系。” “有道理。可是大家都象你这样,世界该多单调?” “我不担心。人上一百,形形色色。” “有意思有意思,看来你也适合来这样地方,不喝酒也象酒后吐真言。”女人咯咯 地笑着又喝了不少酒。 张梅没有说什么。女人接着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幽默的吧。不过幽默如果不是天生的,又差了点意思。” “啊,太好了太好了,我想想哪个女人符合你的要求你跟我说说谁是你的偶像?” “暂时还没有。你可以努力。”张梅又笑了笑。 离开酒吧已是凌晨,女人因为疲倦,因为喝了许多酒,因为旁边有张梅,上了车就 放心地睡着了。昏黄的街灯偶尔照过来,照着女人浓墨重彩的脸,颓败而无辜的模 样象个丢了钥匙的孩子。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车也很少,张梅还是觉得很闹,不 知道是白天留下的回声还是自己的幻觉。这种时候,张梅觉得做小市民有太多的好 处足以抵挡人们对“小市民”这三个字的不屑与歪曲。她的脑海中再一次浮现陈平 的名字。那个在法律上被称为她丈夫的男人,他们共同生活十多年,但是因为很少 观察,她确实无法描述他的模样,因此大多数时候她想到他,只有一个名字,只能是 个名字。那个名字,在这样的时刻,他会在做什么呢?躺在某个女人的怀里?孤单地 蜷在他自己的床上? 这些疑问让张梅再一次内疚。无论陈平以哪一种方式度过这些夜晚,张梅都觉得自 己有些无法释然。 还有孙老师,那个可伶的老人,可伶的男人。可能他做梦也没有想过会在这样一种 状态下结束自己的人生。 第二天,张梅早早地去了机场。 张梅碰巧被安排在紧急出口旁边,登机以后,乘务员耐心地规定着张梅的种种不许, 张梅不停地点头并不说话,乘务员有些惶惑地看了她几眼,去为其他人服务。 飞机起飞半小时以后,乘务员开始发饮料,那个规定了她无数不许的女孩子特意把 腰探得很低:“请问您喝点什么?” “不用,谢谢。” 发完饮料发早餐,还是那个孩子,还是那样诚恳的询问:“您吃点什么?米饭还是 面条?” “不用,谢谢。”两个乘务员对望了一眼,推车走了。 发完早餐,女孩子过来跟张梅说:“后面还有好几个空位,要不您坐到后面来?” “不用,谢谢。” 张梅说完,突然意识到她们一定对自己产生了某种误会,抬起头笑了笑:“可以, 我坐到后面去。” “谢谢您。”女孩子伸手搀扶张梅。 坐到后面以后,张梅掏出化妆包里的镜子照了照,这才发现自己脸色实在太差,回 想起重复对乘务员说的“不用,谢谢。”这才明白她们一定以为她精神有问题,担 心她会去搬动紧急出口的手柄。 张梅想到这里,扭头看了看,发现那个女孩子果然在注意自己的举动,就对女孩子 招了招手:“我昨晚熬夜,脸色不好。你不用紧张。” 女孩子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紧张,是这样” “不用解释了,我并不怪你。” 2个小时以后,飞机安全抵达。张梅来不及回家,直接带着行李回到学校。 孙老师已经被带走,各处室负责人在校长办公室里站着坐着,脸色大都不能自然。 见了张梅,不由自主地围过来。 “都在啊。”张梅放下行李,自然地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去。 “太可怕了。”星期天起了大早去张梅家请求组织出面给孙老师换楼层的年轻人满 脸劫后余生似的惊恐。 “我到现在也有点不相信,这是真的吗?孙老师真的成了杀人犯?天啊,太可怕了。 好几个牺牲品。” 张梅从大家的口中打听到了事情的始末:孙老师的妻子经常坐中巴车往返于城乡之 间,回乡下看望父母,给他们送东西,也从乡下带回来一些时令瓜果蔬菜,因为从 学校到她的娘家只有一趟车,久而久之孙师娘与中巴车的老板兼司机有了些来往, 于是有了一对双胞胎。 中巴车司机的发妻生了三个女儿,令他烦不胜烦,顾及自己的车技与家产无人秉承, 他找到孙师娘,希望她能给他一个儿子,让两家人都有香火:“反正你们本来只有 一个计划生育指标,多生了一个,给我算了。” 孙师娘不肯,与司机发生争执,因为控制不住情绪,嗓门太大被人偷听到来龙去脉, 获知秘密的人实在不愿意忍受多灾多难的好人戴了这么大一顶绿帽子还要接着再替 别人浪费钱财,念及儿子在孙老师的帮助下英语考试成绩大幅度上升,一直不知道 如何报答,遂将秘密报告给孙老师知晓。 孙老师知道真相以后十分震惊,经常和妻子打架吵闹,骂她不诚实。 张梅在周庄旅游的当儿,中巴车司机更是找上门去问孙老师要儿子,被孙老师的邻 居们轰走而未遂。不几日孙老师在中巴车上安了定时炸弹,准备将妻子和司机一起 炸死,妻子碰巧有事,没有上车,司机被炸死,几个过路的人被炸成重伤。 “怎么还能有定时炸弹?” “不奇怪,孙老师以前劳改的时候学过钟表维修啊什么什么的,再说他又聪明,谁 知道呢?” “哎,想不到就出了这么件事。也难为他,一直没有耽误课程” “可真造孽啊,他对那两个孩子好得不得了。” “孙老师还真的算个好人,从来没和任何人红过脸。” “好几个学生都是孙老师手把手地教出来的,那些孩子原来死活不肯学英语啊,孙 老师跟他们讲道理,孜孜不倦地讲,后来好几个都考了80多分,真不容易,太不容 易了。我们教育工作者说真的,还是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 “你说的这个跟孙老师这件事没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要是受到尊重他就不会压抑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了。” “没想到会干出这么残忍的事情来。真是看不出来。人不可貌像这个话真没说错。” “按说不该啊,他可是从监狱里出来的,知道法律的严厉性。哎,估计也是气糊涂 了,一直被人欺骗着,谁愿意被人当傻子?狗急了还跳墙呢。” “去孙老师家看看吧。”一直沉默的张梅发话。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孙老师家奔去。 孙老师家的门大开着,孙老师的妻子蓬头垢面地坐在沙发上,肥短的小腿不停地颤 动,目光游离,双胞胎大约六七岁的样子,很瘦。衣服有些小了,露出细细的脚脖 子和小腰。两个孩子似乎不知道家里发生了巨大变故,在房间里追打着抢一把玩具 手枪,突然看见家里来了好几个陌生人,愣了一下,接着没心没肺地追打,羚羊一 般轻巧地绕过椅子桌子和满地的玩具杂物。 “张校长来看你们了。”有人说。 孙老师的妻子看了张梅一眼,站了起来:“我又不会跟他离婚,我又不会把儿子给 那个人,他为什么要杀人呢?” 围观的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女人不耐烦地抓过其中一个儿子,噼里啪啦打了 起来:“叫你们闹!叫你们吵!什么都没有了,你们一个爹都没有了” 孩子声嘶力竭地告饶:“打什么吗?总是打总是打,给点面子吗” 说的是些不太连贯的句子,让人听了心里一阵紧似一阵。 “你打孩子干什么?孩子是无辜的!”有人愤怒地制止了失控的女人。 “张校长,不是我害他们的。我不想这样。我只想带着儿子和老孙好好地过日子” 女人掉过头来抓住张梅。 双胞胎被母亲的眼泪闹得没了主张,不停地在各位老师的脸找寻答案。 楼道里紧跟着热闹起来,有中年妇女嘶哑的声音在骂着许多鸡零狗碎的脏话,好象 要找人拼命一样疯狂。 孙老师的妻子“啪”地将门摔上,回头惊恐地抓着张梅的胳膊,晃得张梅几乎跌倒 在地:“救命!校长!校长!救命!” 张梅挣脱她的手,终于开口说了话:“你坐下来,有什么事好好说,这样解决不了 问题。” “他们是要来杀我的”女人坐下,可伶巴巴地望着张梅,哭得一塌糊涂。 果然就有人开始用力拍门:“婊子!你给老娘出来!” 张梅打开门,门口站着一群男女,无论高矮胖瘦,一律满脸杀气。 “请问你们” 首当其冲的女人很瘦,个子不高,眼珠子鼓鼓的仿佛要从眼窝里蹦出来,看见张梅, 愣了一下,紧接着开骂:“你是张校长?我在电视上见过你。你们学校教学生睡觉 XX是不是?好了,现在可好了,你妈的X,教得好啊,这个婊子,居然把老娘的男人 拐了,拐了还不算啊,炸死了!我拖着三个姑娘啊叫我以后怎么办?” “您冷静些好吗?安炸弹的人已经被抓走了,你们在这里闹事是犯法的。”张梅说。 男人们开始小声劝阻司机的女人:“走吧,这里全是他们学校的人。都是懂知识的, 我们不能跟他们干。” “不行!老娘不能白来,要不是那个婊子,我男人会死吗?不是她炸的她也有责任, 老娘就是要打她!” 话音还没落,司机的女人拨开张梅扑进门来,一把抓住孙师娘,两个人顿时在地上 撕打起来,头发、衣服,可以抓的都在彼此手中挣扎着,一帮老师拉不住劝不停, 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再打我拨110了!”张梅忍不住喊了一嗓。 扭成一团的两个女人顿时松开手,无辜地站在人群中。 “再打有什么用?你们再打出人命来,没死的那个也会被枪毙,5个孩子一下连妈也 没了,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张梅问。 “有妈有什么用呢?”司机的女人黯然,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将心里的愤怒发泄完毕, 虚弱地说:“妈不会开车,钱都叫管计划生育的罚去了,车也烂了,连饭都没有吃 了,要妈有什么用” 前后变化太突然,在场的人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准备来打架的男人女人更是手足无 措,眼窝浅的女人们跟着这虚弱的声音哭了起来,屋里屋外一片唏嘘。 十 梁冰在单位的处境还是没有明显的好转,来信依然在不断地诉说着他在单位里的郁 闷,他的母亲还在生气,不肯打算接纳滕美,好消息也有,梁冰的父亲不如他母亲 强硬,答应帮助儿子把滕美分到广州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心情一直好不起来,看谁谁不顺眼,也没有耐心给梁冰回信。梁冰 收不到我的回信,随信夹寄了一些邮票过来,还说如果我家因为反对我去广州而不 肯给我寄生活费的话,千万要告诉他,他寄钱给我。 我看了这封信以后火冒三丈,写信给他:我妈确实很小市民很庸俗,不配和你们家 做亲戚,你那么帅你们家那么好,我要钱没钱要肉没肉,你找我真是太吃亏了 梁冰回信:你怎么这么小心眼?把我妈说的一句话记那么久 我再回信:我就是小心眼,我丑我自卑,怎么了?谁让你找我的? 三番五次,五次三番,直到那天在实验室,收到梁冰的来信,我看见抬头上“亲爱 的美”换成了“滕美”,知道这争吵终于结束。信的内容很短,大抵就是说他已经 被彼此的伤害折磨得筋疲力尽,“既然我们得不到双方家长的帮助和祝福,两个人 又这样子,还不如分手吧。” 实验老师在讲台上一遍又一遍地强调今天做实验一定要特别小心,我们用的仪器是 整个学习过程中最昂贵也是最脆弱的,“请记住,输入电压一定要控制在”我跟着 口中念念有词:“输入电压一定要控制在” 电机当场就冒了烟。“这个同学!”老师的脸铁青,“注意力一定要集中,将来你 们走上工作岗位,一个小小的疏忽就有可能导致难以估量的损失。” “滕美过来跟我一组吧。”印明招呼我。 我把记录本拿上,充当印明的助手。 “发生什么事了?你的样子很奇怪。”印明偷偷问我。 “没有啊。”我笑。 “别笑了,挺可怕的。等下害我再烧一台电机的话,老师要上吊了。”回宿舍以后, 我开始收拾和梁冰有关的东西,风扇和音乐鸡蛋寄起来太麻烦,留下;那些照片和 信,装在一个大信封里还给他吧。 大个训练回来,见我翻箱倒柜,说:“你是不是要来例假了?我每次要来的时候就 想收拾东西打扫卫生,反正看哪都不顺眼。” 我怔了一下,过完年以后,我还真是没来过例假不会有问题的,那天怎么会呢?不 会的。 我笑了笑:“可能是吧,肚子有点不舒服。” “神经病。肚子不舒服有什么好笑的。” 第二天休息,我破天荒去了趟阅览室。据说我们学校的图书馆是在一片猪舍上建成 的,为了表明我的不愿与猪为伍,入学这么长时间,我从来没有踏进这里半步。 四月是莺飞草长的季节,和暖的阳光,微风里轻舞的杨柳,让这个举止迟缓的城市 充满了暧昧的温情,容易滋长恋爱,阅览室理所当然地空着。看门的老太太戴着眼 镜,在专心致志地织着毛衣。 我给梁冰写信。面对着无数的报刊杂志,情绪还是渲染不上来,这一封信,比告诉 母亲我要去广州更艰难。 坐到阅览室里来了一些人,坐到老太太快下班,我终于写下了两行字:“这些信和 照片,本来想烧掉,下不了手,寄给你,随便你怎么处置吧。好了,我要去买本书 看看,三个月没有来例假了,说不定长了什么癌。”发完信我去书店,面对着一幕 幕书墙却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只要往那些和妇科有关的书架面前一站就会有人好奇 地看过来,那些目光象一条条皮鞭抽得我无地自容。最后我两手空空地回到宿舍, 说亿万个理由安慰自己,开始期待“贵宾”的到来。从这一刻开始,我算是明白了 “男女平等”理论的空洞。一只菠萝和一只猫,实在不是一回事。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例假不见踪影,梁冰出现在宿舍门口。 “你来了?进来吧。她们都出去了。”我尽量平静地招呼他,头似乎有千万斤重, 抬不起来。 “对不起。”他把行李放下,把我拥在怀中。 我哭。什么都不想说。 “可能你真的有孩子了。我们去医院看看。” “不会的。那天我刚来完例假,你看见的。” “我问了我姐,她说没可能三个月不来的。” “你姐会跟你妈说吗?” “不知道。” “好啊,我在他们眼里更是一钱不值了。” “都这样子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 我们满大街地转着,不敢去医院,怕他们告诉学校怕他们要介绍信怕他们要结婚证。 终于看见一个小铺子挂着“中医把脉”的帘子,门口坐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头,看 上去很和气很安全,我们走了进去。老头的手象吸盘一样搭在我的脉搏上,久久不 肯离开:“脉相很怪,一会儿象有身孕,一会儿又没有。” 我沮丧得几乎不能从铺子里走出来。 “去广州吧。我姐是护士,可能方便一点。” 梁冰带我去系里请假,说他奶奶病重,想见我一面。领导很爽快地收下梁冰带来的 外烟,给了我一周时间去见病重的老人,其实梁冰的奶奶早在十年前就和马克思做 了邻居。 火车上人很多,过道里、座位底下都塞满了人。我和梁冰好不容易挤了上去,在车 厢接头的地方找了一个立足点,我不能站太久,梁冰来回换着双脚给我当板凳,我 抱着他的腿,象一只恐惧的考拉。 两天两夜,终于到了广州,梁冰的小腿肿了一圈。那个中午,广州阳光明媚,我从 济南出发时穿的外套,粘满火车上容易粘上的污垢,热烘烘地发着汗味、别人的烟 草味,在满大街的裤头背心里显得很怪异而委屈。 “先回家冲个凉换件衣服,休息一下吧。别太累。”梁冰说。 我不肯住在梁冰家里,让他把我安排在宿舍。年初一,就在这个屋子里,梁冰说: “你一毕业我们就结婚,这样偷偷摸摸的象是做贼一样。” 洗完澡换了衣服,梁冰带我去医院找他姐姐。 梁冰的姐姐长得与林青霞酷似,见了我,研究地看了几眼,说:“跟我来吧。” 医生也是一个年轻女人,让我躺下,用手在我的肚子上东按一下西按一下,问: “结婚了没有?” “没有。” “同过房没有?” “有” “多长时间没来月经了?” “三个月。”“什么三个月,都五个月了还说三个月。回去等长到七个月后来引产。” 我从床上爬起来,狼狈地系着裤子,年轻的女医生在梁冰的姐姐在耳语,梁冰的姐 姐在向他转述医生的耳语。梁冰陌生地看着我,眼睛里含着克制的愤怒。 “怎么可能呢?过年我来例假的时候还是你帮我洗的衣服,我怎么会有孩子?现在 是四月份,就算有了也不会五个月啊”我试图对梁冰解释。 “那只能问你自己了。”女医生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想我和她应该没有什么 瓜葛,不明白她目光中的鄙视和幸灾乐祸有什么根据。但是,我知道,我是被冤枉 了的,虽然不知道这冤枉会给我带来什么灾难。 “如果不相信我你可以叫主任来检查一下。”医生对梁冰的姐姐说。 “不用了,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梁冰的姐姐赶紧道歉。 “还是让主任再查一下吧。”我的不甘心终于找到机会表达。 于是我躺回那张躺过无数人的勉强可以叫做床的装置上,让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 在我的肚子上东按西按。 “五果鱼。句对□弹-27367错。(五个月,绝对没有错。)”主任不会说普通话, 一句都不会。 我机械地跟着梁冰和他姐姐向女医生致谢,离开。坐车的时候梁冰找了一个单人的 位置坐下,我没有说什么,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找了个位置坐好。因为不是上下班时 间,公共汽车上乘客很少,空了许多单人双人的座位。 回到梁冰的宿舍,他还是开了口:“给我一个理由吧。” “没有。”我很疲倦。 “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却要我负责,我总有权利问一下情况吧?”我看见爱情 终止了呼吸,在梁冰的嘴里,在我心里。我已经看不见他的心。 夜里我一个人躺在梁冰的床上,他睡在父母家里。我可以设想他在家里被他们问起 种种细节来断定梁冰年初一那天的举动到底能不能让滕美有孩子;我可以设想梁冰 会在他们的你一言我一语的审问与判断中失去理智可是,我知道无论我能设想的再 多,我还是被这个世界抛弃了,这个疯狂的世界。三个月前,在我例假干净了的第 二天,和我的同伴终于单独相处了半个小时,居然就有了孩子,而且是五个月大了, 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 第二天一早,等不到梁冰来照面,我买了回济南的火车票。 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包袱和箩筐,那么混乱却又相安无事地叠在一 起,仿佛这些东西天生就应该这样揉在一起。 我象生根一样坐在座位上,不吃不喝不睡不思不想。以至于后来回忆起那趟火车上 的遭遇,脑子里漆黑一片。 下火车是黄昏,我叫了辆三轮车,又不肯叫他直接送我到学校,在离学校不远的地 方下了车,贴着墙根溜回宿舍。 室友们上晚自习去了,我把宿舍里的暖壶全部拎到厕所,拎上平时洗衣服的大桶, 准备洗澡。 就着昏暗的灯光,我第一次认真地观察自己的肚子。肚子不大,平时吃饱了也可以 是这个模样,用手按一下,好象有些硬,又仿佛与平常有点不同,不太有印象,谁 会没事总去研究自己的肚子呢?可是怎么会装了一个孩子在里面?乳房好象有些变 化,有些胀鼓鼓的,捏一下生疼。也不对,记得从前每个月要来月经之前,也是这 样的感觉,那时侯小文还说,就算一辈子不生孩子不喂奶,每个月这样胀一回,就 象吹气球似的,吹了放,放了吹,迟早也得变成一块皮真的记不太清了,三个多月 没有来过月经,差不多已经忘记有些什么症状,我宁愿相信这是误诊,宁愿自己长 了什么瘤子,哪怕是癌症晚期,也比这样被冤枉了干净。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相信 我已经有了孩子,无论三个月五个月。 晚上大家回来见了我,问我为什么不带点广州的特产来吃,问我梁冰的父母喜不喜 欢滕美,大个有见识地说广东人很排外,一般不主张找省外的女人做儿媳妇,问广 州是不是很繁华他们坚信这一次我去广州一定是奉命接受家长检阅去了。我很累, 很懵懂,还是微笑着一一解答:梁冰的父母很喜欢滕美,倒是滕美家里不愿意女儿 到广州去,广州盛产的是水果,坐火车不方便拿,容易坏 大个说:“明天开澡堂,滕美咱们一起去吧,好久没人给我搓背了。”“我刚洗完。” 我说。 “再洗一下怕什么?又不要钱。你在厕所里能洗干净吗?” “洗澡太勤了皮肤会干燥的。” 她们取笑我“很黄色”,我听着有点奇怪,皮肤干燥怎么会和黄色联系在一起了呢? 小文说生殖器的时候都没有人怪她黄色。然而我没有闲心细问,想着自己是一个即 为人母的女人,混迹在一群说皮肤干燥都嫌黄色的女孩子当中,我突然对自己有一 种深深的厌弃。 第二天我坚持没有和大个去澡堂,自己去系里销假。 系里的领导疼爱地拍着我的头:“很累吧?脸色这么不好。你的分配问题就不用担 心了,只要广州那边来函,我一定签字。到时候请我吃喜糖啊,千万要记住。” 滕美千恩万谢。 11 放学路上,妖精的哥哥们截住一个男生,将他按在麦田里痛打,妖精在一边劝阻: “算了算了,不要打了,打人家做啥子吗” 来喜沉默了一小会儿,拦住妖精的哥哥们:“俩掐一,好意思。”这俩人对来喜的 □慕和害怕还没有冲淡,见来喜上前劝阻,想停手,看看四周围了许多同学,又觉 得很没面子,老大顺手一拳砸向来喜。来喜轻巧地躲开,老大用力过度,有些踉跄, 被来喜从背后用劲一推,摔了个狗啃泥。 妖精的二哥赶紧说:“算了算了大家不要打了。你说不打就不打吧。” 男生从地上爬起来,羞愤交加,瞪着妖精不说话。 来喜问妖精:“咋了?” “他写条子要和我交朋友。” 围观的人开始轰笑。 “不交就不交,干吗叫人打我?”男生缓过劲来,问完这句话,眼泪奔涌而出。妖 精一下急了,满嘴方言:“我没有叫人打你啊。我什么时候叫了?他们看见你递条 子给我的嘛又不是我告的。你听见了啊我一直在劝吗刚才我一直在劝他们不要打你” “他们就打俺了,这么多人看见的!” “但是我真的叫他们不要打了嘛,你问,你问他们听见没有?算了你快回家吧。我 已经跟你说过了,不可能的我不会和你好的,你为什么还要写纸条给我呢?我是要 去广州打工的。要是我跟你好了,我去广州你怎么办?我明明是为你好嘛” 妖精越解释越委屈,竟然伤心地哭起来。 来喜呆住了。他从来没有见妖精哭过,那次差点烧死在席棚子里妖精也没有哭过。 劝完架回到家,张大娘问:“今天怎么晚了半个多小时?娘还以为又出事了来喜, 你可不要再吓娘了” “再不会出事的了,娘。” “是。俺来喜长大了,知道不叫娘操心。” 来喜汇报了晚回家的原因,张大娘叹了口气:“这家人住进来就没消停过不知道是 不是前世欠了他们的。前一阵你不在,你爹和俺想把这家人撵走,村长不让,说他 们给村里做着贡献现在好了,反正快走了。” “谁要走了?娘您说谁?谁要走了?” “王经理以后不给村里卖羊了,要回四川老家。” “谁说的?” “王经理自己说的。下午过来送房租的时候跟我说可能就要不住咱的房子了,要回 四川去。” “为啥呀?” “不知道为啥。管她呢,不住更好,说不定又给你惹什么事儿。” “那啥时候走啊?” “不知道,没定下来。快了吧。管她呢,咱也不缺她家这点房租,这一家人,简直 个个都是祸根” 这一夜,来喜决定要把12月9日那天的心愿了却。 来喜把作文本撕下几页,琢磨着给妖精写一封信,希望她看完以后不要回四川去, 希望她等他长大,念完大学,她想去哪他就带她去。 一本作文本撕完,来喜还是只写了一行字,信成了纸条。 为了单独把纸条交给妖精,来喜起了个大早,赶到学校,站在妖精她们班的教室门 口等她。把纸条塞给妖精的时候来喜说:“今晚放学不要跟你哥他们走,在果园等 著。俺有话要跟你讲。” 说完一溜烟跑开了。 妖精接到来喜的纸条,很是奇怪,“你不但外表美而且心灵美,我想和你交朋友。” 学校附近有一个荒废了的果园,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株苹果树,树上挂着几个青涩的 果实。村长和张老汉打算将它改建成苗圃,去赚城里人的绿化钱。 终于熬到放学,来喜并不急于赶到果园里去,目光一直在人群里搜寻着妖精的哥哥 们,直到确认他们打打闹闹地离开了学校。 来喜到果园的时候,妖精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从地上捡了碎石去砸树上地方果 子。 “俺来了。” 妖精扔掉手里的石子,找块平整的地方坐了下来。 “我跟你说了的嘛,啷个你也不肯听了耶?我要去广州打工的嘛,不能和你好。” “俺想叫你留下来,等俺去北京念完大学,再带你去广州。你一个人很危险。” 妖精不说话。 “他们还日你吗?”“不了。我来过月经了,来了月经再做那个事情要生出小孩来 的。等我结婚了才我大哥的书上有。”妖精的脸红了起来。 来喜赶紧低下头不敢看她。 “你说话吗。你为啥要写这个纸条给我?” “俺娘说你们家就要回四川去了,不给 村里卖羊了。” “没有啊,没有听妈妈说。” “你妈妈跟俺娘说了,你去告诉她你不回四川了要和俺在一起吧。” “跟你在一起做啥子?” “你跟俺一起读书吧,要是你不想读书就帮俺爹和俺娘看商店卖东西吧” “哎干脆回家问下妈妈再说。”妖精叹了口气。 “你不同意吗?俺听着你好象不高兴。” “不晓得。等我想下子吗。我从来都没有想过。” “那俺等你,你哥他们打俺俺也不怕。” 当晚妖精就把来喜的请求向王经理转达了。 “你说啥子?你给老子讲清楚!神经病啊你?你要和他在一起,你晓得他是哪样人? 他连自己的爹妈是哪个都不晓得是哪个生的都不晓得,你和他在一起做啥子?你要 和他在一起” 王经理的咆哮在席棚子外引起了轩然大波。来喜家的晚饭被迫歇了筷子。 来喜问张老汉:“俺是谁生的?” “爹和你娘啊。” “那王经理为啥说俺爹和娘是谁都不知道?” “别搭理她。四川女人骂急了啥都瞎说。” “那你俩为啥那么老?班里跟俺一样大的,他们的爹和娘都没有你俩老。” “不奇怪你娘给你生过好几个哥哥姐姐,都没活下来,他们要活下来,现在该50来 岁了村口那家,老头60多了,不是才生了一个闺女?”张老汉解释。 来喜不再追问,低下头接着吃饭。谁知张老汉的话音刚落,王经理吵已经吵上门来, 满嘴四川方言铺天盖地: “我说张老者你哈,看你年纪一大把我还喊你声大伯,你搞啥子嘛,哦,住你们家 几年房子就动起老子姑娘的坏念头来了?老子给了房租的,不是白住嘛对不对?喂, 你两口子算盘打得好叻,当地人知根知底不愿意嫁给你们不明不白的私生子,你们 就想老子的姑娘?看不出来嘛,好,蛋都不屙一个你两口子还有心计得很嗦你休想!” 张老汉被这一场雷打火烧有效地击中,第二天就卧床不起,张大娘一着急,开始来 回在屋子里走动,不断地自言自语,一家三口成了三个没有任何联系的人。无论老 校长和陈老师如何劝说,来喜铁定了心肠不肯再进学校半步。王经理不知道后悔自 己言辞举止太过火还是担心女儿出事,不几日匆匆搬走了。 村长来了解情况,张老汉掏了一张纸条给他:“俺要是死了你一定打这个电话,一 定要打。”村长点头:“你放心,你给村里干了一辈子好事,俺记着。还是去医院 看看吧,该吃药吃药该打针打针。” 张老汉摇头:“俺自己的身子骨自己知道。这回是真的不行了,吃药打针都没有用, 可惜” 张大娘依然在孜孜不倦地独子唠叨,自妖精的娘吵上门来第二天开始,来喜再也不 肯开口,来老张家探望病人的乡亲甚至怀疑那孩子受的刺激太大已经丧失了是说话 的能力,又不敢问他,这猜测难以证实,只在看见来喜的时候不断不断地在人们地 在人们心头浮现。 捱了几日,张老汉停止了呼吸。 村长当着大家的面对不能与老张合办苗圃而深表遗憾,遗憾过后又深为自己的遗憾 而惭愧,于是召开了村委会,要给张老汉,要给张老汉举行隆重的葬礼。 印明接到村长的电话赶来时,张老汉的灵堂已经搭好,按照陈老师的建议,身披红 布的遗体被停放在一块门板上,周围放满了玉米棒子、苹果和梨等新鲜水果,因为 驼背,张老汉无法躺平,好象随时准备起来一样。 门框上无法避免地贴满了各种黄纸条,画满了各式各样的符。 那个替来喜捉鬼的神婆比10年前老了很多瘦了很多也诡异了很多,做法事的手法、 唱腔与器械却没有改变,不停地在张老汉遗体周围走来走去,唱着谁也听不懂的颂 词,不时摇一下毛钱串铃铛加以伴奏。 张大娘好象没有意识到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是没有意识到这事情与自己有什 么相干,安静地坐在角落里,饶有兴趣似的观望着屋子里的一切动静。 来喜深深地跪在张老汉脚边,头埋得很低,看不到脸上的表情,只看见门板上的粮 食与水果在他头顶上方反射着刺眼的白炽灯光。 村长详细地介绍了张老汉生病前后的种种遭遇,不时加一句感慨说“真没想到,还 真是没想到”。 印明都不回应,只不断地给村长、村长身边围观的乡亲们送香烟。 妖精一家遭到了乡亲们异口同声的谴责,尤其是王经理骂上门去这一举动,几乎抹 杀了她给全村卖羊带来的种种便利。 骂完了,大家不无欣慰地感慨张老汉死得很是时候,现在是秋天,不热,又干燥, 尸体可以多放几天多做几场法事多热闹热闹,要是换到夏天,天太热,停不住;换 了冬天,又太冷,洗菜做饭都不方便,菜一上桌子就凉 第二天黄昏,一个陌生的女人出现在灵堂上。女人个子不高不矮,短头发看起来很 精神,张大娘见了这女人,眉头突然皱了起来,停了一天的自言自语被继续进行。 没等村长问那女人什么来历,印明迎了上去:“你来了?” 女人点点头,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开口。 “来喜正在给他爹跪经。你先跟我来。”印明说着就拉上女人在众人的诧异的目光 中离开了现场。 村口有一个公用的晒谷场,上面晒了些玉米和高粱,玉米金黄,高粱殷红,象紫禁 城的建筑颜料。 印明和女人在晒谷场旁边的石坎上坐了下来。 “累不累?”印明问。 “不累。” “我想问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先看看再说。” “听说来喜已经好几天没说过话了。那孩子心眼儿很实。” 女人点点头,说:“我很矛盾,一直都很矛盾。每次花那么钱偷偷看他一眼回去我 都后悔,觉得应该把钱存起来给他以后上学用可是,下次还是接着来了。” “这回恐怕你是要把他接回去了,老太太已经不能自理。”印明把村长转告的情况 向女人陈述了一遍。 “一直想的,我父母去美国以后,我想把他们都接过去,张大爷不肯,一直都不肯。” “哦。陈平知道吗?” “不知道。不敢让他知道,他说过很多狠话,我不敢冒险。” “这事儿弄的要是来喜问你是谁怎么办?” “不知道,一直都在想,没想出头绪。” “单位上有事,我还得尽快赶回去,你自己看着办吧,小心点,来喜太可伶了。” “我会耐心说服他的,没有办法了。” “我走之前去找一下村长。” “我也去。反正是无法避免了。” J张梅从孙老师家回来,已经到了中午,这才腾出时间来打量自己的家。客厅没有 她想象的凌乱,但是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潮湿而沉闷的味道,显然这些天陈平很 少在这房子里出没,更谈不上开门开窗通风。 张梅迫不及待地开始打扫卫生,窗帘都拆了下来。 大扫除结束,张梅带上在北京买的土特产去看张震的母亲。老人的状态还算好,见 了张梅没有太多敌意,只是重复地问着张震“什么时候回来?去哪了?” 保姆是个下岗的中年妇女,对张校长很是尊敬,主动汇报了张梅外出这些日子老人 的饮食起居。 “谢谢你。这些东西是给你买的,先送回家去吧。这里我先看着,你可以多待一会 儿再过来。”张梅递给保姆一些杏肉和桃脯,“北京就这些东西,没啥好买的,你 将就着吃吧,代表我的一点心意。” “哎呀张校长说到哪去了我感谢还来不及呢。那我先回去,把东西给他们就回来, 你多坐一会吧?” “不用急着过来,我和她多说几句话,我知道你照顾她很累。”保姆千恩万谢地回 家了,张梅挑了一块杏肉给张震的母亲:“您尝尝,我试过才买的,这个挺好吃。” 老人接过杏肉塞进嘴里:“你把人都赶走了,你要害俺吗?” 张梅摇了摇头:“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我犯了法,和张震有关,我很可能会坐牢, 所以可能有一阵不能来看你。”“闺女你是说你不要俺了?”老人惊慌失措,那块 杏肉还没吞下去,横在老人的舌头上,使她说起话来口齿不清,放大的瞳孔更象是 被噎住了一样痛苦。 “不是。只要我还活着,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这你放一百个一千个心。” 老太太随即释然,很容易地相信了张梅的承诺,接着有滋有味地吃着张梅带来的果 脯,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让张梅去看阳台上的花。 保姆带老太太去散步的时候看见水塘里长着成片的水葫芦,顺手帮老太太拔了几枝 回来养在一个小水缸里,几日不见,满缸翠绿已经铺满水面。 这个水缸让张梅有些黯然神伤。小时侯因为家属楼送水没有规律,母亲备了一口水 缸。母亲有个徒弟来自在附近的农村,家里有一株柿子树,柿子长成以后,不等它 变黄变软,母亲会让那孩子摘几个回来,洗干净了放在水缸里泡着,过了一个星期 左右,碧绿碧绿的柿子清甜爽口,有非常特殊的口感与滋味,是张梅最爱吃的东西。 柿子在水缸里浮沉的情形还记忆犹新,父母已经去了大洋彼岸。 告别张震的母亲,张梅去菜场买了些菜回家。 打电话去陈平的单位,接电话的年轻人阴阳怪气地嚷嚷:“老陈,有个妞找你,声 音很好听哦” “喂?谁啊?”陈平问。“我。张梅。晚上回来吃饭吧。” 陈平几乎有一分钟的时间没有反应。 “记住了。我这就去做饭。”放下电话以后张梅有些担心,担心今晚的谈话能不能 给彼此的以后做个了结。陈平不是一个可以正常沟通的人,这一点张梅非常清楚。 许多年前,童星秀兰邓波尔风靡大陆,那势头绝不比前两年的小燕子热弱多少。那 个卷发、长着迷人酒窝的美国小姑娘占领了所有可以露面的空间:挂历、不干胶图 片、明信片、笔记本插图、相册的封面陈平经常被那小人精逗得哈哈大笑。某一个 周末,照例上演秀兰邓波尔的淘气故事,陈平不停地夸奖那孩子的踢踏舞跳得多么 地道,感觉比团里的专业演员还好,张梅试探地对陈平说:“我们领养一个孩子吧。” 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机屏幕的陈平突然转过头来问:“我为什么要替别人养孩子? 哦,我生不出来还不够,天天养个野孩子提醒我自己我断子绝孙?” “你要不愿意就算了,我只不过是和你商量一下。” 说完了两个人继续看电视,陈平终止了对秀兰邓波尔的评论,变得沉默起来,张梅 也不好说什么。 等电视演完,陈平突然问张梅:“你为什么突然给我说领养孩子的事?你是不是生 了个私生子藏在什么地方?我说你他妈怎么这么好心呢,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主动 送上门来嫁给我,第一次不搭理你吧还来第二次,让你妈骂成那样也不后悔”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不领养就算了,吵什么,让邻居们听了笑话。” “我他妈不怕人笑话。我还以为你多高尚呢,原来是设了个套子叫我钻是吧?你妈 的!我天天把你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在外面赚了点外快自己没舍得花 一分,赶紧给你买衣服买鞋子买你喜欢的东西,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陈平越说 越生气,抓起手边的东西就往地上砸,“你他妈别做梦,老子生不出来也不给你养! 你不信就等着瞧,你要敢领一个孩子回来我怎么治你!我还纳闷呢结婚那天晚上你 怎么不见红,原来是一老娘们儿?我他妈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从那晚开始,张梅和陈平的婚姻出现裂缝,陈平开始和团里的女演员东拉西扯,开 始夜不归宿,开始不断地和张梅闹别扭。闹了一年多,没有察觉到张梅“私生子” 半点消息,陈平这边才有所好转。张梅忍受不了陈平男女关系的混乱,两个人开始 正式分居,从厂里分给陈平的两房一厅的旧房子里到后来育英中学分给张校长的三 房两厅里。 中途张梅提过几次离婚,都被陈平断然否定了:“你想得美啊,我凭什么跟你离婚? 你要嫁就嫁你想离就离?没那么便宜。看我耗死你。等你七老八十了,就算我离给 你,就算有人愿意再娶你,你也和我一样,生不了了。哥们儿我不怕啊,我跟谁也 是过,反正都是断子绝孙。”类似的话象固定台词,尽管每次发布的顺序有些差别, 内容却始终没有改变。 终于听见门口有钥匙的响动,张梅松了一口气。 “张校长,您这是怎么了?安静完 了?没够十天啊?怎么了?野男人没看上您找年轻的去了?认命吧。四十岁的男人 找十八岁的小姑娘那叫有本事,四十岁的老女人找个小年轻的,就成变态了。别和 人家文艺界那些人比玩什么姐弟恋,同人不同命是不是?再说了,您也没人家那么 多钱那么大名气,就算有小白脸找上门来您也不敢那么自信是不是?我说得没错吧? 别忘了哥哥我好歹也算个圈中人。”陈平的鞋子还没换好就迫不及待地把张梅好一 顿刻薄。 “洗手吃饭吧。”张梅照例没有在意陈平的无礼。 陈平先是一愣,洗完手坐到餐桌旁,看见张梅还买了一支红酒,阴森森地笑起来: “张校长,您是憋不住了吧?人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您那么多年不让我碰一下, 自己摸得不耐烦了?您懂的还真多,酒能乱性,灌我几杯就由着您来了” “还有什么难听的,你今晚全说出来吧。我怕再过几天没机会了。”张梅有点字不 成句,但还是忍着没有发作。 “怎么了?还真找到野男人了?我说了我不会跟你离婚的你别做梦。”陈平开始吃 菜。“我犯了法,很有可能要坐牢。这房子是学校分的,产权不在我手里,我不知 道他们会不会落井下石把房子收回去,但是我得提醒你,让你有个准备。”“你犯 了什么法?”陈平的筷子掉在地上。 “这个就别问了,我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到时候肯定会上地方台的法制专栏, 你慢慢再看吧。” “张梅你又设圈套想骗我呢吧?想让我把房子让出来也不用说得这么悬乎,还犯法 啊啥的,就你,一没机会贪污受贿二没胆量挪用公款,你能犯什么法。”陈平安静 下来,捡起地上的筷子,用手揩了揩,接着吃菜。 张梅心情复杂地看着陈平。第一次认真地端详自己的丈夫:他长的其实并不算难看, 眉目口鼻都谈不上有缺陷,四十来岁了还能保持清瘦的体型,虽然坐在那里无法避 免地突着肚子,但与满大街晃来晃去的那些腰围超过裤长的男人相比,实在算得上 很有节制,最难得头发依旧浓黑茂盛,不需要忙着生发忙着掩饰越来越尴尬的聪明。 可能天生对色彩和服装质地有感觉,可能是混迹在一群整日研究舞台形象的人群当 中,陈平的衣着搭配比较协调,很随意的原木色麻质衬衣,咖啡色的细条绒裤子, 这个城市的夏天没有高温天气,这样的装束简单明快,走出去绝不比那些花里胡哨 的时髦青年少吸引人。 只是长期酒色过度,陈平脸上的肌肉都变成了一张皮,懒懒散散地堆出许多皱纹, 到底无法掩饰岁月的痕迹。 “陈平,我们离婚吧。你知道现在如果真的有一方坚持,离婚不是什么艰难的事情。” “绕了半天你还是想和我离婚啊?我没那么傻。” “我说的全是真话,你怀疑我也要说。有时候我觉得是我加深了你的不幸,我们之 间肯定有很多误会,可惜我不是一个善于解释的人,所以这些误会越来越深。但是 你想想,你关心过我在想什么吗?没有。我们都按照自己的假设过着自己的日子, 这样耗下去有什么意思呢?我跟你并没有仇,没有害你的理由,我觉得你也应该一 样。如果这些年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我也不敢说请你原谅,反正就当我这辈子欠 着你的吧你也别老是把自己弄得那么紧张,你说呢?”张梅说着往陈平的酒杯里添 了点酒。 陈平松懈下来,不知道说什么好,脸上的表情很无辜,很真实的无辜。 “很多不如意很多灾难本来都是可以避免的” “你在说什么啊?我真的听不明白了”陈平的惶惑与无助没有半点虚假。 张梅意识到这些解释有些一相情愿,她顿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有一点倒是很明确,如果有一天警察从这个家中把我带走,你千万别慌张,别害怕, 反正我都告诉过你了。无论我会不会坐牢,我都决定和你离婚,谁也阻拦不了了。” 陈平断断续续地喝完一瓶酒,神志有些模糊。 “张梅你恨不恨我?” “不恨。” “你要恨我。真的。我都恨我自己。张梅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想这样,你是个好女 人,我们应该是好夫妻可是,成了这样,我不想离婚,我离婚了谁还会再跟我啊? 谁也不会了你犯了什么法?为什么要坐牢?我等你。张梅,你坐到什么时候我都等 你。咱们好好过日子,我再也不去找那些女人了” “你喝多了。去睡吧。睡一觉起来,什么都好了。” “好不了。我每次都以为睡醒了就什么都好了,还是那样儿,一点也没好。我有什 么不对的,你跟我说,我改,你别这样不搭理我,我说啥你都不搭理我,那不等于 我在放屁吗?放屁还有点臭味,我说的话你从来不听,连放屁都赶不上我还有啥呢? 我啥也没了,我爹死了,老娘死了,我们家没人了,你还不理我,那些女人都骗我 的钱,骗完了也不搭理我,我的钱又不多,一骗就完。为什么你们都瞧不起我呢” 陈平越说越委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 张梅望着他,没有再答腔,费劲将他扶到床上安顿好,下意识地打量起这个房间。 搬到这套房子来之前张梅已经和陈平分居,除了打扫卫生,她从来不进他的房。他 并不邋遢,就算一个人住一间房,衣服鞋袜照样放得整整齐齐,只是烟抽得太厉害, 满屋子的烤烟味道,张梅每次进来都觉得咳呛难忍。 窗前的桌子上扣着一个相框,张梅忍不住翻过来看了看,却是他和她结婚时的一张 古怪照片。 按张梅的要求,不搞任何形式的婚礼,两个人领了结婚证就算成了一家人,陈平不 肯,他说结婚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不应该偷偷摸摸。张梅的父母拒绝参与这项庆祝, 陈平找了一帮同事,把张梅从育英中学的教师宿舍接过门。 婚礼被弄得象一幕舞台剧,陈平穿了一身雪白的西装,捧着一把塑料花跪在张梅的 门口,抒情地说:“梅,我的天使,嫁给我吧,我会给你幸福。” 围观的老师们觉得又新鲜又忍不住想笑,嘘声振天。 张梅开了门,陈平迫不及待地将她抱在怀里,几乎摔倒在地,被大家一路嘲笑。那 个镜头被陈平的同事抢拍成功,只要看到照片,当时的情形跃然纸上。 张梅把镜框放回原处,回头看了看床上的男人,陈平已经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张梅把他的头挪到相对舒服的位置,关门,回到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十点多,张梅拨了吴亮的手机。 “你好。” “是我,张梅。” “知道是你。你在哪?回来了吗?我还打算晚上给你打电话。” “回来了。昨天回来的。” “刚开完会,上面已经下令认真查处。按照常规来讲你大概还能在家待四五个工作 日,到时候他们会和你联系。”“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你不要太灰心。我大 致打听了一下,应该不会判得太重,你千万别闹别扭,好好配合他们的工作,别给 自己找事儿。” “谢谢你,我知道了。” “对了,那个记者他想采访你,不知道你什么意见。你要是觉得不愿意见他也可以, 如果他想知道详细情况,到时候法院会有判决结果。” “你让他来吧,就来我家好了,我愿意接受采访。” “你真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女人。”“吴亮,有件事可能要请你帮忙,如果我真的 要去坐牢的话,不自由的这段时间内想请你帮我照看一下张震的母亲,就是上次我 跟你说过的那个老太太。我会留下她的生活费,你隔三岔五去看一下就可以了,她 跟保姆处得很好” “你就不能少管点闲事吗?要真坐牢了你出来以后还没人养活呢,你还养个有老年 痴呆症的老太太。” “你答应我行不行?我想了很久才打算求你帮这个忙的。”张梅很坚持。 “好吧。”吴亮说着答应中午跟张梅去看张震的母亲。 老人的精神状态比较好,张梅松了一口气。保姆正在给张震的母亲梳头,准备在脑 后挽成发髻,用发网套好,既整齐又不容易散乱,老太太强烈要求扎成一条辫子沿 着整个头部轮廓绕一圈,沿途用别针别好,最后再用发夹固定在后面,说这样显得 头发比较多。 “你头上根本就没有多少头发,别那么多别针也不一定别得稳呐。”保姆耐心地劝 说。 “别得了,你给俺别上。俺要别上。” “你就按照她的意思办吧。”张梅对保姆说。 “行。” 张震的母亲胜利微笑。 保姆以为吴亮是张梅的丈夫,一边给老太太梳头一边恭维“叔长得真帅呢,和张校 长真是郎才女貌呢” “是吗?看来我犯了个大错误。”张梅对吴亮笑了笑。 “当然。再明显不过了。”吴亮也笑。 “后悔也来不及了,不管它了。”张梅继续笑,把吴亮介绍给保姆和张震的母亲, 只说他在叫什么名字,以后会经常来看她们,并不详细介绍他的身份。一屋子的欢 声笑语。 “过段时间我有点事,可能不能经常来看你们,他会经常替我来,有什么要求,尽 管告诉他,他人很好,一定会帮你们解决的。”张梅对保姆说。 吴亮在张梅的赞美下显得有些不自然,伸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 保姆看在眼里,无比□慕无比欣赏,一叠声地附和:“行啊行啊,张校长你放心, 我会好好照顾婆婆的” 说着让张梅和吴亮去看阳台上的水葫芦:“婆婆说这是他们家乡的东西,硬要我采 回来。这哪是他们家乡的东西啊,好象有水的地方都有。我从小就见水塘里长着这 个东西,可不是什么稀奇物。不过我还是给她采回来了,张校长你看啊,长得多好, 绿油油的呢。” “昨天看过了。”老太太突然孩子气地说了一句,好象害怕保姆抢了她的功劳一样。 大家又笑。满脸老人斑的老太太孩子似的难为情,因为牙龈萎缩,她的嘴变得很圆 很小,很固执地撅着,象一只嗷嗷待哺的麻雀。 阳台上挂着一只鸟笼,里面养着一只八哥的幼鸟,见来了人,在笼子里不知道欢天 喜地还是惊慌失措地跳上跳下。 “什么时候买的?我昨天来怎么没看见?”张梅问。 “昨晚吃晚饭出去的时候在路边买的。现在开了夜市,张校长你可能没去过吧,你 们斯文人不爱去那些地方。我们爱去呢,婆婆喜欢热闹,哪人多要去哪。有个人在 路边卖鸟,婆婆非买不可,我看鹦鹉挺漂亮,问她买不买,她就不,偏要买八哥, 还给八哥起了名字叫小宝。说小宝来找她们来了。” 张梅无语。 吴亮说:“家里人少养个鸟也好啊,热闹。哎,这水缸好好留着,再过些年头该成 古董了吧。” “叔你们家没有水缸吗?我们那边家家都有呢。哪能成古董那么值钱啊。” 张梅笑:“他住的地方从来不停水,我们住的地方是这些年才不停水的。” “他住的哟张校长你看你说的这个话呵呵”保姆不停地笑,临到送张梅和吴亮出门 还在笑。 告别了张震的母亲,吴亮问张梅:“你真没有恐惧感吗?我还担心吓着你,不断地 给你打气,看来你不需要啊。”“有恐惧感,有时候做梦都会吓醒过来。不过也知 道恐惧没有用,所以不愿意去夸张这种感受罢了。” 吴亮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这房子多少钱一个月?我说的是房租,没包括水电 什么的其它费用。” “不要钱。这是我父母的房子。他们跟我姐姐去美国以后,这房子就空了下来。我 在这套房子里住了将近二十年。”“真是可伶天下父母心,那时他们不是和你断绝 关系了吗,到离开,还是把房子留给了你。” “是啊,我欠他们的,这辈子已经不打算偿还了,反正也还不起。” “那个水缸有什么来历吗?我见你当时的表情有点不自然。” “没什么。我妈比较爱干净,我记得她好象整天都在刷那个水缸,刷完了用洗缸子 的水拖地,我们家里几乎天天保持一尘不染,可是一转眼的功夫,什么都变了。” “别,在我心目中你应该不会想这些东西,永远是理智而无法接近的,突然搞得这 么伤感我很不适应。对了那个老太婆是你什么人你要这样对她?我觉得你真的隐藏 了许多秘密” “吴亮,不说这个了,你快回家吧,别让嫂子等太久。我要去市场买点东西把家里 装饰一下,免得记者来采访的时候显得太不象样子。改天,我请你吃饭吧。他们总 不会把我给枪毙了。” “好象你还挺希望被枪毙似的说这种话。你要买什么?盆景还是家具?” “都不买。我从来不买盆景,家里也放不下多余的家具。再说也没听说过买家具迎 接采访的。”“你算了,还去市场买点东西把家里装饰一下,他又不认识你,采访 一下只不过是为了和那件事一起报道,满足大家的好奇心。你还挺当那么一回事的” “吴亮你不要这样说话,与你的身份不符。” 吴亮愣了一下,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你说的对。我一跟你在一起就老爱忘记是自 己是谁。” “可能我老了,在我面前你才做得到童言无忌。”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说自己老,别忘了我比你大一岁,你老了,我呢?” “你是你。我不一样,有的人一生下来就老了,我就是那种人。” 吴亮望着张梅不说话。太阳已经出到正空中,晒得人头顶热辣辣地几乎要麻木过去, 吴亮才意识到脖子上的领带扎得太紧,让自己无法呼吸顺畅。面前这个女人真让他 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就快进监狱了人生就要发生颠覆性的变故了居然还能象什么也 没发生过一样心平气和。回想起认识这十多年来,吴亮好象没发现张梅有什么变化, 无论他从哪个方向打探,她始终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神秘。 “别这样看我,象拍电影似的。你快回家吧,我也得去市场了。” “我一想到你的名字就觉得自己很失败。” “不要这样说话。大家都是成年人,你事业有成家庭幸福还说失败,我哪还有活下 去的理由?全中国有多少人还有活下去的理由?” “十几年可以让一个细胞变成中学生,可是我对你的了解居然没有任何改变。你觉 不觉得你的这种拒绝是一种蔑视?” “吴亮,你太抬举我了。大热的天,我们站在太阳地里说这么多伤筋动骨的话,不 合适。你说呢?” 吴亮看着准备转身走开的张梅,说:“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 “你刚才说的后悔是真的吗?” 张梅摇了摇头:“你是好人,十多年前我就知道。” 十一 晚饭去食堂,我手里拿着几张饭菜票转了好几圈还是找不到可以下脚的窗口,碰巧 印明刚抢到一份黄瓜炒鸡蛋,还没从人堆里挣脱出来,见了我,抓过我手里的饭盒, 再一次伸进窗口,也要了一份黄瓜鸡蛋。 “最后的了,你占了大便宜。开始都挑着黄瓜给,打菜的师傅象中了风似的不停地 抖着手,把鸡蛋全匀出去,这下好了,鸡蛋全留在后面了,你看看,多少鸡蛋。” 印明的嫉妒溢于言表。 “下晚自习以后在大操场等我。有事求你帮忙。”我把饭盒里的鸡蛋拨了一些给他。 印明愣了一下,没有问我什么,点点头:“行。”我们学校有两个操场,小操场用 来上体育课、做做操,开露天会议,大操场专门用来搞运动会,运动会一年开一次, 不运动的时候给那些打算成为和即将成为情侣的学生们散步。旁边有一个废弃的工 厂,厂房门口有一杆高耸的路灯,灯光走到我们的大操场时,已经没有那么刺眼而 嚣张,变得柔和但不失庄重,非常适合照耀学校里平淡而又真挚的还没来得及与肉 体扯上关系的爱情。当年我和梁冰就是从这里走到学校外面的黑暗胡同里才开始拥 抱接吻的。印明自然知道我不打算成为他的什么人,他和文婷一样信任我。见了我, 印明问:“出什么事了?”有一个篮球架暂时还没有被占据,我背靠在铁干上: “很大的事情。我想休学。” “你没事吧,还有三个月就毕业了。”印明吃了一惊,伸直了脖子,突然长高了很 多。 “我有孩子了。梁冰他们全家都认为不是他的。医生叫我等到七个月的时候去引产。 我要把孩子生下来。你也学过《生理卫生》,知道七个月的胎儿已经是个真正的生 命,我不能当杀人犯。”我发现我在宿舍里预演了多次的讲述在印明面前无法流畅, 说着说着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印明显然是吃了很大的一惊,我停下来了他 还在伸脖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私生子上不了户口,不能接受教育,单位会 因为你没结婚就生孩子而开除你,你没钱养他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反正我劝你还是 想办法把小孩弄掉,一了百了。你们家知道这事儿吗?”“不知道。我不会让他们 知道的。你不要问原因。” “我帮不了你,这个事情太大了,滕美,我帮不了你。” “你一定要帮我。找你父亲。” “我知道你是希望我去找我父亲,我不敢。这么大的事儿,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说。” “那你找个机会,带我去你们家,我自己跟他说。”“滕美我看你疯了。” “你帮帮我,要不真的疯了。” “我帮不了你。你还是找梁冰和他商量该怎么办。这个事儿真的太大了” “你说了多少遍‘这个大事儿’?烦死了。我能找他商量我能找到别人帮我我来求 你干什么?”我火冒三丈。“你”印明愣了足有一分钟,“这么着,我能不能把你 这事儿跟我哥说一下?我大哥,我爸爸和他很好,他很有见解。如果他肯帮我,我 就帮你。行吗?” 最后,印明答应帮我,按照他哥哥设计的方案,我和印明先去校医务室行骗。 我喜欢脖子颀长的人,无论男女,颀长的脖子让人显得优雅而富于灵气。校医室的 阿姨没有脖子,就算在这样的夏天,她努力的把领子开到最大限度,我依然只能看 见她的脑袋生硬地放在肩上。缺少脖子没有被定义为残疾,我还是要同情她,但凡 长相与大众有异者,往往要受到许多指点,而我,是要当着面,对她进行欺骗。 白胖胖的阿姨很和气:“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哪儿不舒服?春夏换季的时候容 易得流感,千万注意” “阿姨,我已经连续一个星期没合眼了。”滕美的声音细如游丝,不仔细听很难分 辨在说什么。 “啊?闺女!怎么会这样?”阿姨很吃惊,“人要是睡不着这么得了?内分泌紊乱 了” “阿姨,我会成神经病吗?” 阿姨把印明叫到旁边:“小明,你对象?” “不是。我们班的同学。宿舍的人觉得她有点儿不对劲,知道我跟您熟,叫我领她 来找您好好看看。” “睡不着是神经太紧张,谁能看好啊?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可能是功课太难了吧。您想,她们那儿考大学比咱们低100来分,来了能 学好吗?” “哪儿来的?” “XX。” “哎哟,上次退学的那个也是XX的吧?也是,起点太低,学起来当然吃力。不行休 学得了。上个大学也不容易,把自己逼得太紧,闹出点什么事来可就亏了。前一阵 我妈她们单位有个女的也是睡不着,后来没多久就精神分裂了把人吓坏了” “您好好给看看,能不休还是别休的好。毕业证一拿,跟学校就没关系了。” “傻孩子,咱这可是社会主义国家,要对人负责。万一真熬不到毕业,到时候怎么 办?上回我听说那个孩子疯了,直骂领导呢。” “这那您看着办。您是医生,我又不懂。” 陆续进来几个穿白大褂的男女,看着我窃窃私语。 “闺女,不行你就休学吧,年纪不大,面又嫩,晚一年毕业也没什么。我给你签个 建议,回头你去系里申请一下,他们同意,你就先回去休息一段时间。睡不着觉是 没有什么药可以治的,关键得要你自己放下包袱。年纪轻轻的,别死心眼儿,想那 么多干啥?你说呢印明?不行我就给你这同学签上了,我这也是为她好,不是害她, 你可以做证。” 我很意外地笑了一下。这笑容令白大褂们意味深长地交流着彼此的眼神,纷纷建议: “休息一段时间再来上课吧。别把自己害了。” “滕美,要不就听医生的吧,咱们什么也不懂。”我点点头。从校医室出来,我对 印明说了声“谢谢。” “别谢我。我根本就不知道这是在帮你还是害你。这主意是我哥出的。对了他想见 你一面,觉得你是个非凡的女人呢。” “不见了。我是个走投无路的女人。” 接下来,我写了一份休学申请,由印明领着我去相关部门签意见,他逢人就说: “她和一个广东小孩搞对象,家里不同意,自己想不开,连续十来天没合眼了,真 惨啊你们还记得吧?联欢会上念关关雎鸠那个小女孩,你看看现在成什么样了”手 续还没办完,收到一封梁冰写来的信:“那天晚上,家里人逼着我交代在什么情形 下和你发生了关系,大家对那个五个月的孩子不得其解,后来我去找了一些书,才 知道这之前你来的不是月经”信里夹着一篇从广州某知名杂志上剪下来的文章,标 题上用粗黑的字体赫然写着“先兆早产”,妇科专家说“怀孕的妇女下体流血要引 起高度重视,那是早产先兆。”我根本就绕不清早产先兆还是先兆早产,信的末尾, 梁冰几乎将他可以想到的肮脏字眼悉数列出:“偷偷摸摸从我的宿舍里跑掉,回到 学校就与校长的儿子出双入对,还要在我面前装无辜,滕美,你知道自己多下贱吗? 口口声声说爱我想我,转过身去就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这和妓女有什么两样? 可笑的是我居然被你给骗了,白白比你大了三四岁。居然被你的幼稚的面孔所迷惑。 当我低声下气地求别人、求我父母帮忙的时候,你却在偷人,你觉得你还算人吗? 还有点良心吗?勾搭校长的儿子,倒也省事,不用分回去看你愚昧无知的父母丢人 现眼” 信的内容没有一点广东方言的影子,看来梁冰还是习惯于用普通话思维了的;难为 他还先打听了我回校以后的行踪再找证据骂人,倒也还没有失去理智。我把信撕得 粉碎,扔进垃圾箱里,算是对自己的爱情做了一个交代──从此以后,梁冰再骂什 么,也伤害不到我了,不给他这个机会。那些被伤害的人,常常是愿意被伤害的。 休学手续一直在不动声色地办着,系领导以为我是要去广州养病,对我说:“也好, 那个地方,繁华热闹,容易让人忘记不高兴的事情。” 我总是笑笑。暗想,这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这个学校大概是不敢再去我们省招生 的了。不知道我和小文为家乡做了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等待的这几天内,梁冰陆续来了几封信,我原封不动地退给传达室:查无此人。 五一以后,我终于获准休学,大个奇怪地问了我无数个“你有病啊?” 能人又有了新的爱情,正在织新的毛衣,听说我要休学,专程跑来我们宿舍问我: “你不是和小文一样吧?” “不是。”我一边回答大家的疑问,一边收拾东西,那些我知道以后再不能穿的衣 服,搭在胳膊上,准备去校门口卖掉。校门口每天都有人骑着单车高喊“收旧衣服 旧家具”,我刚在门口站定,四五个人围了上来,有人拉我的胳膊有人拍我的肩膀 有人拽我手上的东西:“多少钱?这种衣服收了再卖给谁啊?给小孩儿还行。” 四、五件八成新的衣服,他们给我两块钱。两块钱能派这么大的用场,大大地超出 了我的想象。 我还是屈服了,我知道我暂时没有能力和太多的人抗争。 离开学校之前,收到梁冰的一张五百元的汇款单,汇款附言里有一句尖锐的话:这 次不会查无此人吧。 估计梁冰准备用这五百块钱彻底埋葬他和滕美的爱情了,广东人经济意识很强,什 么事情都可以和钱扯上关系,什么矛盾都可以用钱解决。 五百块钱,我算不出可以等价于多少袋奶粉,但我知道再加上学校的补贴可以负担 我一整个学年的生活费,我没有犹豫,以最快的速度去邮局取了款,仿佛担心动作 慢了自己会改变主意或者邮局拒绝付款。我需要钱,需要扔掉许多不实用的东西, 包括不必要的自尊,需要用一颗母亲的心来重新衡量这个世界,当然,到现在为止 我对这个孩子还没有任何与无论幸福、爱还是成就有关的感觉,只是本能地要把它 生下来,因为别无选择。我无法避免地见到了印明的哥哥印武,把他叫做武哥。武 哥是个敦实的北方男人,身架、脸庞和心胸,都可以用一个字来形容:阔。因为印 明要实习,要做毕业设计,因为我们有太多不了解的东西,许多事情都由武哥代劳。 武哥给我在附近的农村找了间房子,只有那个地方,人们才没有闲工夫来打听一个 大肚子的单身女人背后有多少故事,我和我的孩子,才有可能获得暂时的安宁。 搬家那天武哥用漆黑的目光欣赏地看着我,帮我安顿屋子里的一切:一张桌子,两 条长凳一把靠背椅,一张小木床,做饭必备的东西 我的心里已经不再有愤怒和屈辱,只有一种本能,为腹中的孩子创造尽量恰当的生 存条件。我坦然地迎着武哥的目光:“谢谢你,如果没有你和印明的帮助,我只能 被开除。” “孩子生下来以后怎么办?”武哥问。 我摇头,没有说话。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也不想那么多。也许不能顺利地生下来, 也许生了不能活下来,现在我能怎么样呢?不能。 “有一点不知道你想过没有,这孩子生下来以后只能送人,如果国家政策不变的话, 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来再领养他,始终你都是没有名分的。” 我想了。而且很可能将来,人家和孩子有了感情,不肯再还给我可是有没有名分有 什么要紧呢?我错过了人流的时间,没有结婚证,找不到关系去医院引产,只能把 它生下来不知道将来会有什么变化,我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 我说:“顺其自然吧。” “你真是个勇敢而伟大的女人。” 我不需要赞美。我现在的处境很狼狈,如果谁能给我找点力所能及的活儿干,我会 更加感激我对武哥说:“你要是有什么合适的事情可以让我做,我可以做的事情” 我表达得有些混乱,担心他不能理解,他却点头。高大强壮的北方男人,眼里有闪 烁的感伤,我轻轻地笑,算是对他表达真挚的谢意。这时候,除了笑,我一无所有, 不能吝啬。 几天以后,武哥和印明一起来看我,带了些扣子和工艺布袋。那些布袋用边角料缝 制而成,多数是些动物形象,我的工作是给这些空白的动物面孔配上可爱的扣子, 让它们长出五官。每缝好一个袋子,可以得到五分钱。武哥怕我闷,把他的录音机 和他收藏的民乐磁带借给我:“你尽管放,我可以弄到免费电池。还有,缝扣子别 太玩命,我可以借钱给你,印明马上分配工作了也可以借钱给你,等你上班了再慢 慢还。” 武哥和印明还买了许多小衣服回来,叫我不要担心。从能人那里学来的技艺不够应 用到婴儿毛衣的编织上来,我无法想象一个可以装在肚子里的孩子,他的毛衣应该 起多少针,在什么地方开始分袖子和衣领,更不用说一看见毛线,我就会想起那个 长痱子的夏天和那个令我在18岁长了许多痱子的人。我很清闲,常常在音乐声中一 针一线地钉着小猫小狗们的眼睛。曲子听多了,我能听出“平沙落雁”插入琵琶那 一段展现的是大雁在沙滩上嬉戏的情景。 隐居的生活没有原先设想的不堪,房东是一个沉默而安详的孤寡老太太,每天牵着 两只山羊早出晚归,见了我只是温和地笑笑,进了门就很少再出来。在我搬进来的 那天,她教会我一种节约用水的绝招:把龙头拧到只能滴水,下面搁只水桶接着, 很容易就能滴满一桶而水表纹丝不动。离我们不远处,零星地住着几户人家,他们 只是好奇的看看我,并不上前搭话,我若回望,他们就笑,很羞涩地跑掉。吃的东 西大部分由武哥和印明不定期地从济南带来,蔬菜由我自己去集上买。清早农民会 在集上向城里来的二道贩子批发瓜菜,顺道卖一些给我,有时我要得太少,他们索 性不要钱。黄昏时我喜欢在附近的田野里慢慢地走着看着听着,直到天慢慢地黑透。 蛐蛐儿的鸣唱让长夜显得生动而浪漫,偶尔会有狗叫声远远地传来,因为没有阻隔, 绵延许久,听得人的心一分一分一寸一寸地慢慢温暖。 唯一的难题是上厕所。路边挖个坑,随便用柴禾圈上,土坑上摇摇晃晃搭了几块板, 就是厕所了,没有门,只宽出几根枝条权做遮掩,蹲在里面很容易被过路的人看见。 我试着挂了一块布在门边,很快被别人嫌麻烦给扯掉了而我没有太多可以悬挂的布, 后来也就不再坚持,只是每次我一蹲下就开始祈祷,祈祷不要有人路过。 六月,我给母亲写了一封信,先告诉她我仔细考虑了她的劝告,决定和梁冰分手; 告诉她男朋友没了可以再找,哪怕是孩子没了也可以再生,在这个世界上,父母才 是真正唯一的找不到替补的,我不想失去她的关心;告诉她我有一门功课考试不合 格,不能按时毕业,要推迟一年分配,请她原谅;告诉她因为羞耻,暑假我不准备 回家,要去北京打工,给自己挣明年的学费。信交给印明拿回学校地的邮局寄发, 他问:“你不怕你妈妈找到学校来吗?” “应该不会。我妈不喜欢主动找机会丢脸。”我能想象出母亲收到这封信的愤怒, 有些过意不去,可是如果她知道真相,恐怕会更愤怒更痛苦,受灾面积会更大。 母亲很快回信,给我寄了些钱,让我不要去北京打工了,暑假不想回去也没关系, 在学校好好看书,争取顺利毕业。她甚至建议我去给学校的领导送礼并换取他们的 宽容,因为晚毕业一年,会遭到很多损失,先是还要再浪费一年时间和生活费,紧 接着是工龄会短一年将来评职称等等吃亏当然如果后门走不通,家里会继续供我读 书,但是我一定不要再不争气了。“滕美,姐姐的出国手续差不多要办完了,估计 春节前就能走。她这一走,要见一面不知道多难,妈妈就只有你了,你千万好好的。 毕不了业,传出去丢人不说,没有工作你吃什么呢” 当着印明的面,我没有太明显的情绪变化,把身份证给他,让他帮我去邮局取钱: “又麻烦你了。大恩不言谢。你能明白的。” “你不要总是这样。我们,你,我哥和我,我们三个,现在算不算肝胆相照的朋友? 如果算,老说恩不恩谢不谢的不就是见外了吗?” 我不好再说什么。 “你别难过了,难过也没用。” 我不难过,要怎样解释,印明才能理解难过是一种奢侈的权利呢? 我从来没有打算让他能理解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11 陌生女人的出现在村里引起了广泛的猜测,村长的说法是这个女人没生育能力,想 领养来喜。 不能生养的女人再次引起大家的关注,起初人们只见过张大娘看见别人的孩子就两 眼发直,陌生女人与张大娘之间无论从外观还是实质上都有巨大差距,而这样巨大 的差距竟然会有同样的结果,村里许多人百思不得其解。 人们想方设法地找理由到老张家去,看希奇一样看看陌生女人,偶尔和她说一两句 话就赶紧离开,看过以后再相互交流心得。 “看着也不象坏人啊,怎么也不会生呢?” “就是,身上也看不出有啥不对的地方。” “真可伶,连个孩子都没有咋能叫家啊” “不敢问结婚没” “城里人坏着呢,你不会生养他还留着你吗?就算结过婚,恐怕早就离了。” 早年曾给来喜喂过奶的小媳妇们如今已经成了大婶儿,凭着直觉认为这个女人和来 喜应该有些关系,回忆起十几年前的事情,却又有些对不上号。 至于陌生女人和老张家什么关系,如何知道了老张去世的消息,隐约听说是老张家 济南的亲戚通知的,具体情形如何,大家没有多加证实,所以一直没有统一的说法; 女人主动承担整个葬礼的开销,却令全村上上下下切实地松了一口气。 张老汉不是当地人,据说某年闹饥荒时从外乡流落此地,后来就住了下来,这消息 也不确切,村长换了无数届,当初知情的人已经死的死,搬的搬了,更是无处查证, 唯一可以明确的是老张家在村里,在附近没有任何亲戚。 “要俺说呢,她要带就带去吧,反正老张家什么人也没了。” “说的也是,要不以后村长还得让大家照顾来喜。” “说不定就是各家轮流养那不成,俺闺女跟他差不多大,他可是那不能这样” “照俺看来这孩子也不见得坏吧,看着面善。” “噫!瞎说,那不是出事儿了才跑出去的?又在外面待了那么长时间,好人也学坏 了。再说呢,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知道他就善?” “算了算了,俺们着急有啥用?跟村长说去吧。” 能不能让陌生女人带走来喜,由现任村长说了算。 村长特意开了一个会来讨论来喜能不能让陌生女人带走的问题。陌生女人的身份问 题在会上被广泛关注。 “照俺看,那个女人一定和来喜有点关系。要不咋能大老远地专门跑来?” “该不是和老张有嘛关系吧?还给他掏钱下葬。” “别胡说了,老张那样能和城里的女人有啥?” “就是,能有啥,早几十年他怎不” 村长发话:“这个,俺说几句。情况是这样,来喜将来要读书要成才,需要有人关 心他爱护他,年轻人是国家的栋梁,是不是?现在俺想问大伙一个问题,有谁愿意 领养来喜?” 沉默。间或有被旱烟呛出的咳嗽声,压抑着,终于还是从某人的嗓子里憋了出来。 “还有一个办法,来喜是咱村的人,户口在咱村落的,一人有难,大家帮忙,全村 轮流养他。大伙要是同意呢,看看怎么个轮法,咱就在这个会上定下来。定下来, 看看怎么个轮法。” 依旧沉默,连咳嗽也止住了。 村长说:“你们说话。不要俺一个人唱戏。这个,咱社会主义国家,是要讲民主。 不能让谁一个人说了算。” “不是有人愿意带孩子去城里吗?城里可比乡下好” “就是,不能打击别人的积极性。” “俺觉着来喜一定不愿意在村里待着,你想,出了多少事?他一个孩子,能承受吗? 干脆让那女人带走算了。” “带走吧,那女人也不象坏人” 会议一致通过可以让她带走,但来喜走到哪,来喜的娘也应该跟着去,不能把生活 不能自理的老太太扔下不管,成为全村的负担;张大爷和张大娘名下的土地要收回 来,死的死了,病的病了,不能把土地空着,时间一长就荒废了。来喜家的房子, 先交给村委会保管,等来喜长大成人了再交还给他。 陌生女人欣然接受了村委会的安排,没想到说服来喜跟陌生女人走却是一件艰难的 事。 陌生女人主动解释她读书时遇到过一桩意外,是张大爷见义勇为救了她,所以她一 直和他保持着联系,现在张大爷过世了,她愿意承担来喜母子以后的生活,算是一 种报答:“我有一套空房子,你可以和你娘住在里面,我会给你们找一个保姆,照 顾你和张大娘的生活。读书的事也不用担心,我帮你转学,听说山东的教育质量很 高,你转过去以后一定不会跟不上进度。不同的是那边多了一项电脑操作,你没学 过,没关系,我可以给你买一台。” 来喜不问陌生女人遇到过什么意外,也不关心女人是谁,他依旧沉默着,听女人详 细地描述将给他创造的生活。 连日来的法事已经让来喜精疲力竭,虽然他自始至终都只是跪在地上听神婆唱念坐 打。 没有人知道来喜在想什么,他瘦得象一张薄纸,面若死灰,眼睛里充满他这个年龄 不该有的耻辱、困惑、愤怒和挣扎,孩童的躯体,老年人的沧桑,尴尬地混合在来 喜身上。 葬礼结束以后,院子恢复了往常的宁静,门框上那些画满符号的黄纸条在风里呲啦 呲啦响,无论听声音看颜色都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死亡的气息还没有散去,在张 老汉遗体四周摆放过的那些粮食和瓜果被胡乱地倒在一个筐里,堆叠得颤颤巍巍, 已经溃烂了的,散发出热烘烘的酒味道,与院子里的寂静冲突着。 妖精家的席棚子还没有拆,门和窗都敞开着,不时被风刮得“叮咣”一声巨响,把 流浪到席棚子内的鸡和狗吓得上窜下跳。 那个菜园子还在,妖精的爹种下的青菜已经被村里的鸡叨得只剩下一根根菜筋,朝 天辣椒因为不受青睐,倒是长势喜人,小小的辣椒已经开始发红,尖尖的,挺拔而 又执著地指向天空,浅浅的□笆上已经长满了蔷薇花,热热闹闹地开着粉嘟嘟的花 朵。 张大娘始终保持着对陌生女人的抵触,来喜走到哪她跟到哪,一路不停地自言自语。 就在女人几乎绝望的时候,来喜开了口:“又骗俺。俺是你和叔的儿吧?要不干啥 对俺这么好呢?你俩生了俺,为什么又不要俺呢” 女人很惊讶:“来喜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向你保证,张大爷和张大娘是你真正的父 母,别胡思乱想。” “那别人咋不来管俺?” 陌生的女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俺哪也不去,就在家待着。俺自己养活自己。” “你还是个孩子,你能养活自己吗?你怎么养活自己呢?谁来照顾你娘?她那么疼 你,你就让她没吃没喝的过一天算一天?” 来喜听了这话,再次沉默。 “你也不用急着问那么多个为什么,将来慢慢弄明白也来得及。我为什么要关心你? 我有我自己的理由,将来慢慢告诉你。听说陈老师对你也很好,差点为了你失去了 工作,你认为他为什么要关心你呢?” 陌生女人去找陈校长:“听说您对这孩子一直很好,恐怕您的话他更愿意听一些。 我想把他带走,您看,他现在这种状况,需要大家的帮助。希望您能劝劝他。” 陈校长研究地看了陌生女人一眼,脖子上的青筋急剧扭动:“太好了,你愿意专门 照顾他,我相信你有你的理由。他很聪明,是个好孩子,可是现在,好象出了点问 题,我相信你可以帮他扭转过来,我只是尽一个教育工作者的义务要告诉你,他现 在很危险。走,我这就跟你去他家。我劝他跟你一起走,换个环境,对他可能更好。” 来喜对陈校长的劝说依然无动于衷,陈校长简直要哭出来:“你不要这样,孩子你 不能这样你要好好振作起来。前面的路还很长你不能就这样放弃啊” 最后村长帮陌生女人她说服了来喜:“去吧。你还是个孩子,什么也干不了。你娘 现在这个样了,你不去,村里各家有各家的事儿,谁能天天照顾你?谁养活你?要 长志气,等先长成人了再说。” 出发那天,来喜不肯走,站在院子里仿佛要生根一般。 “走吧,来喜。一切都会过去的。”女人劝他。 “俺见过你。每年放假的时候你都到村里来的。俺想起来了。” K 从放下吴亮的电话开始,张梅一直在考虑家里应该如何修饰一下,自己应该穿哪件 衣服出现在记者面前。 第二天下午,大约三四点钟的样子,有人敲门。 市委宣传部的干事带着那个要采访张梅的记者来访。门口的男人比张梅高出一个头, 很瘦,穿了一件红色的T恤,一条看上去很有些经历的牛仔裤,一双不够整洁的旅游 鞋。 “我还有事。你们先谈吧。”宣传干事跟张梅打了个招呼后匆匆告退。 “你好,我叫梁冰,非常感谢你愿意接受我的采访。”梁冰自报家门。 张梅愣了一下,把头轻轻地摇了摇,忍不住凄然微笑:“真是你?你要采访我?” 男人有些奇怪,跟着张梅走进客厅,嘴里说的是:“你认识我?不奇怪,我们这个 行业” 张梅又笑了笑。把男人让在沙发上坐好,男人职业性地打量着房间的布置。客厅的 布置很简单,传统的水磨石地板,白石灰粉刷过的墙壁没有再做任何处理,淡绿的 窗帘占去一整面墙,一套麻黄格子的布艺沙发,一张铺着同质地台布的藤编茶几, 墙角有一台老旧的电话机,然后就是那台开着的彩电。张梅的打扮与这房间的布置 相协调,短碎发,淡妆,原白色的麻质连衣裙,干净,悠闲。 “看得出你是个很注重生活质量的人。”梁冰说。“这话怎么说?”“直觉。你知 道有时候直觉比理论验证更有说服力更接近事实的真相。” “哦,听起来很有哲理。你是广东人吗?” “是的。我在广州出生长大,现在也一直住在那里。” “哦。那你的语言能力不错。我印象里广东人说普通话一般不太顺畅。” “工作以后锻炼出来的。因为要不断地和各种人打交道,要让对方在最短的时间内 明白你想表达的意思,以前我的普通话也很差。我在北方上学的时候经常因为发音 不标准遭到同学们的耻笑。” “哦,您还在北方上过学。” “对。你听没听过这样一句话,说的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广东人说普通话’,现 在很多广东人在内地演讲的时候都喜欢用这样的开场白。” 张梅笑了笑,说:“没太有机会认识太多的广东人。您来点茶还是别的?” “清水吧,谢谢你。你给我的感觉很特别,我采访过许多人,没见过如此坦然的。” 梁冰迅速将话题转了过来。 张梅从冰箱里拿了一瓶矿泉水给梁冰,关掉电视,说:“来之前对我有什么样的设 想?一个肥胖的中年女人,长着庸俗的大脸,被生活的压力折磨得象个火药筒子一 点就炸,面对你的采访诚惶诚恐吗?” “没有,你想象力倒很丰富,表达能力也很卓著。从张震那里只知道你叫张梅,其 他信息一概不知。但是按照我的经验来讲,任何人对待负面的采访都有些抵触。” “我看了你的报道,张震他们一伙,三个人,轮奸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你 忽略了一个细节。其中一个人用手张着中年妇女的嘴,另外两个同时把生殖器往里 插,造成了中年妇女的咽喉受创。这个主意是张震,我的,儿子想出来的。” “张震是你的儿子?”梁冰敏感地问。 “这个细节让我受到巨大冲击,人原来可以这么恶毒这么残忍,以前我没有想到。” 张梅没有回答梁冰的提问,接着说张震的事情。 “是啊,我们总觉得善良是人的天性,不过古人也有‘人之初性本恶’的说法,年 轻人因为没有经历过什么事,不知道害怕,残忍起来更为彻底,更让人毛骨悚然。 我想问一下,刚才你说张震是你的儿子?我查过他的资料,他父亲已经病故,母亲 患老年痴呆,还健在你能不能说说这中间是怎么回事?” 张梅沉默,仔细打量着梁冰的脸,发现他的眉骨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梁冰被张梅 这种含义模糊的眼神看得不自在起来:“你叫张梅,那个孩子叫张震你们之间” “你去工读学校采访张震的时候,有什么直觉吗?刚才你说过,有时候直觉比理论 验证更有说服力更接近事实的真相。” 梁冰想了想,坦然地说:“没有。本来我只是去执行上面的任务。那个孩子作为改 造典型,是学校主动让我去采访他的。张震很老实,这是我采访过程中发现的。” “你是说他改造得很不错吗?”张梅问。 “不是。我是说他本性应该不坏。他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受到什么制裁,只觉得后悔, 不应该做那件事。我问起他多大,他告诉我他15岁。我问他为什么会比学校登记的 小了一岁多,他说是张梅给他改过来的。” 张梅听完这话,沉默了一会,问 “你没发现他嘴角也长了一颗痣吗?”“这个我倒 没注意。”梁冰说完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的痣。“对了我想问问张震怎么会 是你的儿子?你能详细说说吗?采访张震的时候他表现得对你并不熟悉,几乎只知 道你叫张梅。” “对,我叫张梅,一九八七年春天以前我叫滕美。” “滕美?”这个名字让梁冰突然抬起头来研究地看着张梅。“我是滕美,滕美就是 张梅。”张梅对梁冰刚才的反应松了一口气,“这中间有许多故事,比如来喜就是 我和梁冰的儿子,就是张震,10岁那年张来喜当上了全国十佳少年,老师们觉得 ‘来喜’两个字太土,改叫张震。按照广州那家医院的判断他应该十月份出生,来 喜的生日是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九号,很好记,学生运动纪念日。还有其他事情,许 多你不了解的事情,不过这些已经和你没有关系,所以没有详细告诉你的必要。” 梁冰不肯相信这个事实,但是眼前这个女人,她的声音她说话的语气,她轻轻皱着 的眉头,快速地在他的脑海里拼凑着,强迫他去回忆和某个年轻女人有关的一切, 那曾经费了很大力气去忘却的一切。 “你一进门我就把你认出来了。在这之前我虽然直觉上知道那个记者是你,还是一 直担心同名同姓。我老得让你认不出来了吗?”张梅紧逼着问,“可是我的学生说 我跟十多年前相比没有什么变化,也许我是从离开你的那天老的吧。” 梁冰失神地望着张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的眉毛上面怎么会有一道疤?”张梅问。 “你走了大概两个月,我跟家里人回了一趟乡下,去拜祠堂,被亲戚家的狼狗咬的。 当时大家都觉得很奇怪,我去的头一天那条狼狗不咬,跪在祠堂里求祖先保佑的时 候那条狗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把我扑倒,把衬衣都给撕烂了” “担心那是报应,所以寄了五百块钱给滕美算作还愿?看来我还要谢谢那条狼狗, 那五百块钱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其实你只要稍微想象一下就能知道那个帮助有多大。” 梁冰无话可说。 “其实我不相信报应这个东西。我不知道我该相信什么。那个细节,刚才我跟你谈 起的细节,让我非常担心,如果张震被关进监狱我想你对监狱的认识应该比我深刻, 不需要再多解释。我想办法改了他的户口,把他弄进工读学校。然后,你来了。把 我,把他一起送进监狱。我自己从来就没打算逃避法律的制裁,对我来说,坐牢并 不算什么灭顶之灾,可是张震,你认为简单的制裁能帮他改变什么?”“我确实没 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是啊,你本来以为自己挖到一个大题材,暴光一系 列黑幕,替受害人出口恶气,也为自己捞到一些资本”张梅渐渐失去了说话的兴趣, 一口一口地喝着水,偶尔抬头观察一下梁冰的反应,他现在象搭建得不牢固的积木一 样不堪一击,浑身透着绝望惊讶挣扎不甘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张梅不知道梁 冰的此时此刻脑子里在运转着什么,只知道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当年,在广州, 在那家医院,滕美肚子里的孩子被主任医师宣布有五个月的时候,梁冰就是这样的 表情。 “我们的儿子为什么会姓张?还有你为什么会姓张?如果当时张震告诉我是滕美给 他改了年龄,我不会急着发这篇报道,我肯定会先和你联系”“我相信你会先和我 联系。他为什么姓张?你说他能姓什么?碰巧印明有个远房亲戚,就是在学校的花 房里当园丁那个老人,不会生养,老两口人也善良,那孩子一生下来就被印明帮我 送到山东乡下去了。我为什么要姓张?我也不知道,当时就觉得不愿意再叫滕美, 随便给自己起了个名字。”梁冰再次抬起头望着对面的女人:“他怎么会去犯罪?” “我不知道。他刚来的时候不肯上学,不肯说话,我一去找他他就跑。我一直担心 他会被那些失学的孩子带走,那些孩子的破坏能力是无法估量的,他还被人贩子卖 过,吃了不少的苦,我一直担心这些遭遇会给他带来不良影响,可我没有足够的时 间陪他,我很忙,也很不方便,我害怕陈平知道真相以后会对孩子下手陈平,陈平 你知道吗?就是我的丈夫。哎,我太矛盾,无能为力,可能还有软弱,说不清了” “我” “跟你没有关系。我一直在等,在坚持,以为终于可以和他在一起了。想不到会是 这样” 张梅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她实在说不下去,打住,慢慢地调整情绪。 过了很久,梁冰气短地问。“你恨我吗?” “这个字的内涵应该不够这么丰富吧。” “你一定恨死我了。你应该恨我。”梁冰含糊其词地念叨。 张梅说:“不知道。两天前陈平喝多了酒,也问我恨不恨他。这些年我已经没有什 么仇恨的概念。我不知道别人恨不恨我。” “那个孩子我的天我怎么能想到会是这样子一个结果?腾美,张梅我恐怕我要疯了。” “是啊,谁会想得到?我本来并不打算打搅你的。这么多年,我没有任何要去找你 的念头。”张梅看着眼前的男人,不知道该安慰他还是该责备他或者该同情他,淡 淡的说:“有时候我想,与众不同应该不是一时一事的暂时表现。一个人如果希望 过与众不同的生活,一定会在任何时候都有着区别于环境的遭遇。年轻的时候我渴 望与众不同的爱情,后来我就有了与众不同的伤痛。我认,我接受。” 梁冰无力地合上手中做记录的笔记本,呆呆地看着张梅,除了眉头轻轻地皱着,基 本上可以算是波澜不惊的,平静的张梅,两个人谁也无法再说话。 梁冰绝望地看着她,突然想起校园里那几株桃花来。坚持着坚持着,终于还是无法 避免地枯萎了,她的细心粉饰的面孔,在他眼里渐渐变得不真切那个生动鲜活的精 怪女子,用什么方式终结了她的生命? (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