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送只母鸡给金老师 东方 1979年下半年，已是高考恢复两年了。我爸认定我在原来的中学是考不上大学的， 所以他一直在动脑筋要把我转到省立中学去读书。他与我母亲商量了好几个晚上。 那时我们还住在三十年代我曾祖父造的楼房里，因为墙壁是木板的，不隔音，所以 我父母的谈话我听得清清楚楚。还是我母亲提醒了父亲：“为什么不找金老师想想 办法呢？” 所以有一天清晨起来，全家人见我父亲在抓鸡笼里的母鸡时，就知道他又要去送礼 了，那时还没开放到如今这样，送礼还是送些平常的东西。可我和妹妹们还是不理 解，不知他为什么要把我们辛辛苦苦去抓虫子逮青蛙养大的好不容易开始下蛋了的 老母鸡送给别人吃。我大妹就忍不住嘟囔一句：“又去送人。”我妈妈似乎已习惯 了，只是冷冷地坐在那里不发一言，她一个小学老师四十几元的工资，三分钱一斤 的西红柿也舍不得买。我爸那时虽已落实政策，重新分配了工作，但也只有五十几 元工资，比我妈多了十几元而已。当年他从部队到地方搞土改建立政权，后来作为 调干生响应党的号召学农业进了农学院，大学一毕业就被分到了高淳县五七干校劳 动去了，现在我才知道就是进了“牛棚”。也许是他自己一生不如意（主要是我曾 祖父和祖父是国民党军官，我曾祖父战死疆场，我祖父去了台湾）所以他的脾气极 其地坏，听到我大妹的嘟囔，他眼睛一瞪：“你们小孩子知道个屁，不送这个鸡， 你哥哥将来怎么进大学？”看到父亲发火了，我赶紧一把拉过大妹，把她护在我身 后，怕我爸忍不住一个巴掌扇过来打我大妹。我那时也不明白送母鸡和我上大学有 什么关系，再说上大学和农民有什么分别，我听到村民们叫我爸“大学生”时那种 嘲讽的口气，都有一种耻辱感。所以我心想，我才不上大学呢。 我爸送了那只老母鸡后不久的某一天，我爸要我带上成绩报告单去见一位我爸中学 时的校友金先生。这位金先生原来也是资本家的儿子，和我爸一起搞过地下工作的， 华东师大物理系毕业，在我妈的母校师范学院做物理教师。他来过我家几次，有一 次是带了他的太太儿子来的，他儿子比我大一二岁，喜欢书法绘画，那时我在我爸 的逼迫下也练了几年的九成宫，所以和这位小哥哥还略谈得来，但他比竟是城里的 孩子，见多识广，所以我自愧不如，只有带他去我读书的也是我妈教书的那个小学 门口的拱桥上玩了玩，因为那坐拱桥是原来解放前的老木桥塌了以后我爸在家养病 时主动承担下来负责建造的，所以我有一种自豪感。按照现在的话，我爸当时也算 官居“小桥建设总指挥”了，不过那时的总指挥是捞不到钱的，我父亲不仅亲临现 场督战，有时还充当小工，因为桥的质量关系到孩子们的生命，他还捐出了20元钱。 我爸的建筑才能和热情也许是那时培养起来的，以至于后来他利用十年“养病”呆 在家里的时间一砖一瓦地象燕子筑巢般地堆砌，加上村里的小伙子们和亲戚家的几 个大表哥们来帮忙上楼板，终于盖成了一栋三层楼。我想我爸要是上同济学建筑一 定不差，不过也难讲，看他造的楼房，就知成绩只会在中游。所以当我爸说要带我 去见这位金老师，就知我爸是要把我转到省立中学去，因为省立中学的校长在文革 中被调到师范学院做付院长，现在文革结束，省立中学再次成为省重点中学，老校 长就被调回来了，他和金老师算是上下级关系。这时这个老头已七十多了，是行政 十三级的老干部。 我爸在我转学前先给我做了大量的政治思想工作，从杨政宁李政道讲到钱学森钱三 强和钱伟长，这五个人是我爸最崇拜的人物，钱伟长后来还成了我在国内单位送我 去读定向研究生时的大学校长，毕业时我还有幸与他合了影，这张照片我后来寄给 了我爸，他一直放在他的相片夹里。还有一个张文晋是我爸中学的同学，后来到了 美国留学，做了美国科学院的院士（我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是我爸讲的），我爸 本来也打算去美国留学，只是后来他参加学运，加入了地下党，最后党派他去了苏 北华中地委干部学校，毕业后分在了四野某部政治部了，所以留美就成了终生的遗 憾。他又给我讲这个中学出了多少多少名人，华罗庚想进因为没钱也没能进了，还 有瞿秋白，张太雷，恽代英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现任校长也是这个中学毕业，他 的双胞胎弟弟也是这个中学毕业，后来去上海交大再去美国留学，现在回来后做了 天津大学的校长，科学院的院士。总之，革命家科学家讲了足足半天，目的是希望 我好好读书，树立远大理想。他说：“全靠邓小平的福，你有机会读大学了，你还 要读好外语，争取去美国留学，邓小平是留过学的，他一定会派留学生的。”那时 我爸已五十多了，他决心学英语，给我们做个榜样，他时常听收音机里的英语教学 节目，一遍又一遍地跟着念ONE，TWO， THREE。可我对学习并不在意，英文更是只 会ABC。我对转学也并不在乎。但听说要去见金老师，我心慌极了，因为我的成绩并 不好，所以我大著胆子就用象皮偷偷把报告单上的成绩擦了，把数字全改了，平均 有九十分左右，改过的地方我都用指甲磨了好多遍，所以看起来并没有改动的痕迹。 那天一清早，我爸骑自行车把我带到了这个城中心红梅公园对面的省立中学，在校 门口见到了金老师，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金老师，因为他后来一路荣升，职务变了， 人也忙了，先师范学院院长，后官至高教局局长，我爸后来也很少提到他了。不过 那时金老师见到我父亲还是很热情的，两人说说笑笑，我在他们身后小心翼翼地跟 著。进这学校的第一印象就是大，标准的草场，整齐的青砖教学楼，很是气派，那 老校长正在操场上练拳，金老师和我爸就毕恭毕敬地站在一边，等他练完拳，金老 师才趋上前去介绍我爸与老校长认识。我爸说了一大堆久仰大名如雷贯耳的话，金 老师则是特别提到我爸是解放前名山中学毕业一起搞地下工作后到四野的，没有提 我爸现在的职务，因为我爸不识时务，平反后他推辞了某军区老首长的重返军队写 回忆录的邀请，坚持挑了老家附近一个农村中学老师的岗位，和我妈在一起，不想 再分居了。那时我爸对我讲他的希望就在我身上了，他已无所谓了。所以其他人都 笑我爸傻，甚至他的学生们背后也叫他憨大。金老师的介绍可谓费尽心机。老校长 看来还挺客气，问我要了成绩单看了看说：“别的学校九十分到我们这里就只有六 十分，快班是进不去的，中班怎样？”金老师忙说：“转孩子来这里就是要让孩子 进快班进大学，再说这孩子好学，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是用功的孩子。”我也赶紧 点头表示会好好学习。也许是毛笔字起了作用，老校长说那就进四班吧。后来我才 知道，快班一共是一二三四四个班，四班也就是快班中最差的班，一班和三班最好。 我父亲那时已高兴得眉飞色舞，我也暗暗高兴，别去太好的班，免得露馅。 不过我的一生也该谢谢这位金老师，谢谢那个老校长，因为到了这个中学后，我一 门心思学习，后来又转到了三班，一度成为年级第四名，还当了英文课代表。高考 如愿以偿进了一所重点国防院校。回想起来，没有我爸的远见，没有金老师的帮忙， 或者说没有那只老母鸡，我肯定是进不了大学，更不要说后来能在加拿大的麦吉尔 大学留学了。如果时光倒流，我会主动让我爸做件事，那就是---送只母鸡给金老师！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