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旧时月色 　　丁阿拉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姑娘坐在织机前。一只梭来回划过，象一叶小舟在风 波中颠簸。累了时歇一歇，怜惜地抚过经线纬线，仿佛在抚摸已逃去无踪的似水 流年。她用无数个日子织成一条条光线，而她的青春时光就这么一点一滴在她指 间流过。 　　她住在遥不可及的广寒清虚世界，她所织出的就是月光。月光从她指端密匝 匝斜织下来，洒向人间。 　　那时他年少而好奇，在一个满月的夜里，站在栏杆边，为了月亮清冷的光辉 而如痴如醉。他伸长手臂，随手一拂这些光线，居然发出一阵叮叮咚咚有如流泉 的声音。他立刻取来一把王麻子剪刀，收了一束月光拢到一起，然后用剪刀剪断， 放在秤上称一称，再去掉几丝，做成七根琴弦,绷在杉木仲尼琴上。慧眼未开的 人看不见琴上的弦，所以他们叫它无弦琴。无弦琴上弹出的声音他们自然也听不 见。他们每到夜里站在庭院中看到他坐在高台上，弹着无弦之琴，发出无声之声。 　　有一个少女和他一样喜欢夏天夜里看着明月露天睡觉，天天来听他弹琴。所 以他格外喜欢弹一只调子象上楼梯似的越来越高的曲子，每一次他弹到那种欢快 的旋律都会想起她蹦蹦跳跳上楼梯时的样子。她的身子轻灵，马尾辫在身后一摆 一摆。 　　这样一直从夏天到秋天，天气已冷，她不能在夜里再来陪他。他从高台上看 着楼下的她，觉得她就象清秋拂晓时，白露青霜的原野上，立在微靛的天幕下、 月亮冷光中、落尽了叶的枯枝上的一只寂寞的小鸟。 　　********************************************** 　　仍然是月明如昼。但是已没有人再叩他的门，敲他的窗。没有人再将他从甜 蜜的梦中唤醒，约他一起站在高台上看月光。 　　他想沉入甜美的梦中，重温过去的好时光。但是没有好梦，甚至也不再有恶 梦。只有纯粹的睡眠而已。所以在无梦的睡眠中，他只有对自己说：“醒来吧。” 　　于是他就醒过来，床前满地白霜。可是月光虽然看得见，却再也摸不着。他 曾经无数次伸出手去触摸，心存侥幸，企图找回昔年的感觉。月光或许在和他捉 迷藏，所以他不开灯，生怕打搅了它。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忽然探出手去。他以 为这下它会原形毕露，就象一个满脸严肃装少年老成的孩子终于憋不住“扑哧” 一声笑了出来。然而依旧是水中捞月，虽然抚过不过如同抚过虚空一般，没有任 何质感。那仿佛在炎夏中拈起一枚玉石棋子的彻骨冰凉之感都到哪里去了。 　　********************************************** 　　日子是过了河的卒子，再也不能返回。但是那些已从日历上撕去的日子依然 如同昨日，一切历历在目。 　　无边暮色里，幽蓝的天底下正有两个孩子穿过原野回家。晚风拂过头发象母 亲温柔的手的抚摸，汩汩的水声就是黑夜里的音乐，和月光一起在心上流淌。皎 洁的月光引导他们回家，它自己也穿过广袤的铅灰色云层。月亮有自己的作息制 度，它上夜班，每天要走整整一个晚上，白天才能到家。他们走了很多路，月亮 还是离他们这么近，他们跑了起来，看看能不能把月亮甩在后面。 　　但是歧路纷出，有如甜言密语的召唤，引诱着路上人离开大道。两个人渐行 渐远渐分离。一个少年回过头来怔怔看着远方月光下少女的长长的影子，她的背 身却望去一片模糊。一大滴泪水重重砸在尘土里，留下一团湿晕。两条路指向陌 生而相反的方向，再没有交错的机会。最终两个人你也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 　　********************************************** 　　夏天用过的团扇，当秋天来时被人随手抛弃。一个被遗忘在冷宫中的宫女， 看着自开自落的寂寞的花，庭中无人芟除的野草，回想金屋藏娇的盛时。那张琴 孤零零躺在老宅的小黑屋里，说不出的凄凉。主人再也不想看它一眼。弦断之后， 无弦琴上再也没有传出过琴声。 　　时间抛下无弦琴就象抛下一件破旧的衣衫，然后时间一天天一年年径自前进。 剩下它躺在小黑屋里在每一个月光明亮的晚上向隅而泣。 　　他再也做不出另一张琴，虽然他是个好琴匠。因为织房中的姑娘已经不织了， 不知去了哪里。 　　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吱哑哑，”门轴太久没人推开，发出刺耳的嚣 叫。织房中一片破败荒凉景象，唯有灰尘在月光下欢快地跳舞。人已去屋已空， 织机上布满尘土。从前一切太象一个曾经做过再也不会复现的好梦，被岁月遗忘。 只有织机不肯腐朽，顽固地在那里为过去作证，提醒着织机前曾有一个人。但是 那个人某一天走出门就没有再回来，门外一条被荆榛淹没的小径通向看不见的远 方。 　　********************************************** 　　阳台上月光依旧如水银泻地。可那是旧时月色，他怎么能想象这薄如蝉翼细 过蛛丝的月光竟然成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 　　他讨厌月光，尤其是明亮的月光。越是满月的夜晚就越是如芒在背，坐立不 安。越是明亮的月光越是至尖至锐，无坚不摧。月光扑天盖地射下来，身前乱失 如雨，身后万箭攒发。他就象一个丢了盔甲陷身敌阵中的战士，避无可避，逃无 可逃。 　　此刻的月光象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一样，总是刺伤他，任他怎样把自己的皮 肉当做盾牌也抵挡不住。纵然当时麻木，但是每到夜深人静，酒醒独坐，明月如 霜之时。那种剧烈的撕心裂肺的疼痛滋味才开始发作，如同手术之后麻药的效果 渐渐消失。月光不再是绕指的蚕丝，都变成了针，无情地洞穿他的抵抗。每一丝 月光就是一根针，针针都刺在他心上，让他心里一阵阵痛楚。那一刻他就会对眼 前的生活极其厌恶。这种感觉让他彻夜难眠，是不是所有人都幸福了，只有他的 明天变得一团糟。 　　********************************************** 　　再后来他不必逃避月光，月光照在他身上没有任何痛感。仿佛抽刀斩水，运 斧劈空，对他有何损伤。月不再是炯炯清眸，月光不再象一个温柔的情人脉脉的 眼神。月也不再是惨白凄凉的脸，月光也不再悲悯地俯瞰世间。月亮只是月亮， 永远面无表情。 　　譬如一个禅僧，行脚归来，心灰意冷。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说什么智 者乐山，仁者乐水。求之山水本心，原本与人世漠不相关。 　　月光依然很好，而他只是无聊。 　　********************************************** 　　于是他漫无目的游荡在四方。 　　象一个流浪的吉卜赛人，形影相吊走在永远走不到头的尘世辛苦路上，路正 长而日将暮，不知何处是家乡。北风如刀，砭肌刺骨。而此心如木石，浑然不觉。 　　有一天他走过熙来攘往的都会，忽然听见一家音响店门外的音箱里传来那只 歌“红藕香残玉簟秋，”其中有一句词他忘了，他停下来听。正是这一句忘了的 词“云中谁寄锦书来，”一下子又让那个人影跨越过他自己设置的重重障碍使他 必须面对无法再自欺。 　　他站在天桥上看着桥下车流驶过，万车急驰如草原上奔腾而过的野马群，他 也想起那个人。“如今只在，乱山深处，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是啊，身边万人如海，只如同乱山深处。眼前灯红酒绿，心中却一片荒芜。 　　那个人其实离他并不远，但是就算今日和她面对面也不异于相隔万水千山。 他所思念的是从前的那个人，在一切没有变之前的那个人，还居住在他心中最深 处倔强地不肯离去的那个人。 　　现在他要去找回她，现在就出发。 　　********************************************** 　　他重新取出那张琴，拭净尘土，才看见琴面板上的一片污渍。那是弦断时他 的手指被割伤流的血，还掺杂着她当时的泪痕。血与泪年深日久已经熔为一体， 不可分离。他刮下凝固的污斑，用这血泪的凝胶续上断弦。 　　然后左手按弦，右手轻轻一抹。音色依旧，如睹故人。仿佛无意间在旧影集 里发现一桢泛黄的旧照片，仿佛在铜镜中透过斑斑锈迹又窥见昔日的容颜。 　　镜中人眼里蓄满泪水，象注满酒的酒杯，他知道酒杯中盛的那些晶莹欲滴的 液体是青春的佳酿，是清晨花上的露珠。他在人世的盛宴中不曾品味，曲终叹生、 宴罢心悲之时才尝到。啜饮一杯，必定中心如醉。 　　这么多年未弹，他知道自己所弹的曲调已经不能平和中正，但是现在他要尽 量使它和谐。他在高台上正襟危坐，膝上横着无弦琴，一如少年之时。 　　琴音初起清清泠泠若响若没，是两人在山中手谈。空山寂寂，唯有棋子落在 枰上发出的剥啄脆响偶尔击破岑寂。曲中升起一点淡淡的忧伤和迷惘，是剩下的 一个人独自坐在古松流水间怀念往昔。渐渐拂郁不平，躁急凌厉，然后又是一个 舒徐从容的调子，试图慰平并且忘记忧伤记忆。这两个曲调反复重复。好似有一 人不明白为何半晌欢愉，永世寂寞。为何一朝风月，万古长空。怨愤之情难以自 抑。另一人则软语温存，百般劝慰。终于这两个调子合而为一，变得旷达起来。 　　那刻弹琴人完全寻回了当年弹奏的感觉。物我两忘，纯任天机流动。不是人 在弹曲，是本有一种曲操控着这手将它弹出。一时心凝形释骨肉消融，这一个横 亘胸中的“我”终于迷失在琴音中。浑然不知今夕何夕，此身何处。 　　弹到空灵澄澈清微淡远之际，高台之上的月光忽然影影绰绰微微振动起来， 隐隐约约传来共振之声。仿佛是往昔的声音通过时间的回音壁至今仍然在寂静的 夜空中回响；更仿佛是在遥远的彼端、月光所流泻出的地方，有人拂过月光，和 高台上的琴音相应答，还参杂着织机“咿咿哑哑”的杂音。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