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似有所悟 作者:陈江      一条渡槽凌空飞架,连结着前后山坡上的两段运河。       我闲着无事,走出家门,沿着运河散步。春风染绿了河堤,太阳普照,不冷不   热。我想起了那些美丽的诗句,如无边花木一时新,如万条垂下绿丝绦。       突然斜刺里冲出一条大黑狗,对着我就是一阵狂叫。我惊慌失措,心跳过速,   直到看见狗被链子拴着,才慢慢平静下来。       它还在一声声地狂叫着,似乎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好整以暇,干脆停下脚   步,轻蔑地凝视着它。它在我的注视下,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然后转过头去。       我以为它该偃旗息鼓了,可它偏又回过头来大声叫起来。那么它刚才的掉头回   避,就给人韬光养晦、积累力量的感觉。       我一眼不眨地盯着它,等着它彻底放弃。不说是狗,就是老虎,只要这么被链   子拴着,你就只能选择投降。       它不吠叫了,发出了一种低低的类似呜咽的声音。我也觉得无聊,活动了一下   有些酸的脚,抬腿离去。突然它又在后面怒吼起来,还不顾铁链的勒索,跳起来做   出扑向我的架势。       我这次真的被激怒了,我四下里寻找砖头,要教训教训这只不知好歹的东西。   可是找不到。算了,人不跟狗斗。可是为什么人的情绪会被狗发出的声音如此深地   影响呢?       走得远了,它的叫声变得不那么刺耳了,甚至有了一种自怨自怜的意味。我想   到了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想到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狗的吠叫和蚊群   聚集形成的孤烟,在近处一定是惟恐避之不及吧。可是距离却产生了美感。这时我   已到了渡槽边。       我小心地走上渡槽。记得前几年我对它还是望而却步的。它架在十米高的空中,   下面是繁忙的郊区公路,槽里盛着两米深的水。槽上没有盖板,我只能行走于槽的   四十公分宽的边缘。记得那年有一次我试了试,走了几步就两股颤颤,头昏眼花。   可能这就是高空恐惧症吧。但过了一段时间后,不知为什么,我的恐惧症不治而愈。       我志在必得又小心翼翼地走过了渡槽,来到了运河的上流。这边是城乡结合部,   有许多房子出租给外地人或学生住。依然是春光明媚,更多些红男绿女。       本来还准备往前走走,看到有人在河堤旁架设高压电线,心里有些不踏实,便   止步了。这时我看到了对岸在洗衣服的一个姑娘。白白的衬衣,蓝色的牛仔裤,红   塑料桶放在旁边,手拿着一件衣服,在河水中清着。温润如玉,清新似风。       我的心跳又加快了。我走到水闸处,背对她坐下。有节奏的哗啦啦的水声传来,   一下一下拍击着心灵。       分水闸门此时是关闭着的,但仍有一股细细的水流渗出,涓涓地流到分岔的坡   道,再蜿蜒地汇入护城河里。       我开始思索哲学来分散注意力。最近我在读王阳明文集。据说他流放到贵州一   个叫龙场的地方,苦不堪言,忽然就悟了。他悟到其实圣人沦落到此地步,也照样   一筹莫展,只好苦苦地捱着,忍着,逆来顺受。也就是说,对圣人他从仰视改为了   平视。于是他也成了圣人。       那么此时此刻,就在这水闸边,对着这无边春色,圣人会不会也只能和我一样,   转过身去,眼不见,心不烦?       王阳明有龙场一悟,明白了圣人之心和凡人之心是同构的。朱熹有泗水一悟,认   识到万紫千红总是春,参差多态是幸福的本源。苏轼有庐山一悟,道出了只缘身在此   山中的局限。史铁生有地坛一悟,“只恨生得早,不嫌死得迟”。牛顿有苹果园一悟,   既然苹果只能往地上落,说明吸引和万物是如影随形。他们的悟我都懂得,所以我也   应该算悟了吧。       洗衣服的水声不知何时停了,我转过身去,只见到一个远去的窈窕背影。如果此   刻我站起来去追,我仍然可以了解她的行踪,并从这次偶然的相逢转为以后必然的邂   逅。可是我只是坐着,忍心看着她消失。我微感怅恨,又对心灵重获平静感到轻松。       忽然起了一些噪声。我看到渡槽下面那条公路在远处的一个岔道里头出了点什么   乱子,车辆停下来,蚂蚁般的人们围聚上去。       我张望了一会儿,什么也看不清。犹豫了一下,想到反正也是闲着,就从渡槽侧   面下了坡,不紧不慢地凑近去围观。原来是一起车祸。在拐弯的地方,一辆两轮摩轮   车翻在石头沿子边,一个人趴在地上,肇事的卡车停在那人前面几米远。       四周很安静,阳光很明媚地照着。人们围在现场,都不敢过于靠近,基本都在马   路对边低声交谈。这条岔道正通向本单位的侧门,肇事的东风车车门也有本单位的标   记。本单位保卫处和安全环保处的人走过来走过去,面色严肃。       几辆车陆续离去了,一辆是救护车,装的是摩托车的驾驶员,他比搭乘者幸运,   只是受了伤。一辆车是保卫处的,把肇事司机带到处里去隔离看管起来。一辆车是保   险公司的理赔车,作完了现场勘察。单位有线电视台的车也走了,估计今晚的新闻里,   就会有这悲惨的一幕做为安全警示教育。       太阳更高了一些,翻倒的建设牌摩托车里的汽油慢慢从油箱里渗出来,涓涓地流   淌,包围了尸体。因为交警还没有来,保卫处的对此也无能无力,只是让围观者把烟   头都熄掉。几位吸烟者都很听话地踩灭了烟头。       已经弄清了死者和伤者都是附近另一个单位的职工,准备上街去买什么东西的。   保卫处已经通知了家属。死者四十多岁,看上去很壮实。他侧趴在地上,脸向下,一手   伸出,挨着摩托车的后座。两只脚上是蓝色的尼龙丝袜,其中一只袜子底部有个小洞。   皮鞋是黑色的,是不用系鞋带一提就可穿上的那种,此时一只歪在他臂弯里,另一只   在脚后半米处。右腋下挂着一个拳头大的东西,据说是被挤压出的心脏。头前半米处,   趴着一团粘乎乎的有沟回的东西,估计是脑子。地上的血并不多。       一阵风吹过,带着汽油味和血腥味。几个刚过来看热闹的女工恶心欲吐。安全环   保处的人们找了几大块麻布将尸体盖上。现在暴露在外的只有身后的那只鞋,以及身   前的那堆脑子和破碎的沾着血迹的摩托车灯,不那么触目惊心了。       一个不到二十岁的高高大大的青年人被人们簇拥着过来,他径直走上前,勾下腰,   在尸体边掀开麻布看了一下,我们都象鲁迅比喻的倒提的鸡鸭,伸着脖子细看布下的   内容。他放下布,站起来,呆了一会儿,大放悲声。人们从左右拉住他。他做出要摆   脱拉扯的样子,人们拉得更紧,把他挟到一边去了。       交警终于来了,他们很专业地用粉笔画着,用皮尺测量着,用照相机拍了照片。   他们用粉笔在地上标记出了三处暗淡的不引人注目的血迹,它们排成了一条直线,   间隔相等,均为3.1米。我立即明白了,这是车轮压了人之后留下来的。还可以推   算出车轮的直径约为一米。我暗自惭愧,在现场呆了快一个小时,可就是没有注意   到这些。       这样我在脑子里可以复原并缓慢地回放那一幕。两轮摩托车在转弯处被后面的东   风卡车所逼迫,摩托车司机惊慌失措,撞在马路牙子上,两个人一个东倒一个西歪,   其实此时卡车已经熄了火,一只后轮缓缓从搭乘者的背和头上碾过,压出了心脏,挤   破了天灵盖,吐出了脑子。车轮在两三秒钟内停下,停在九米多外,留下三处血迹。       交警已经离去,保卫处的人扶起了那辆摩托车。本单位企业公司的一辆双排座货   车开过来,三四个人跳下来,把帆布担架卸在尸体旁边,把尸体翻过身来,弄到了担   架上,这时我看到一张象纸一样平整的脸。他们又拿过一个买菜用的红色的薄塑料袋,   吹了一口气胀开,倒扣在那团粘乎乎的脑子上,捏着袋子的提手一拉一翻,再把提手   系上,把这包东西扔在尸身上。又用原先覆盖尸体的麻布把地上的那一小摊血和汽油   抹了抹,再抖开,搭在尸体的头脸上。两人把担架抬上双排座的货厢,径直驶向郊外   的火葬场。围观的人们陆续散去。太阳已经很高了,晒得我有些热燥。估计今天的中   饭是吃不下去了,晚上妻子从娘家回来,也无法对她做些什么了。我一边这么胡乱思   想着,一边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去。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