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苦 味 的 天 空   赵莎   阅读过那段仍散发着血腥气的历史。1994年4月6日,卢旺达总统飞机失事遇 难,引发了国内胡图族和图西族之间的大屠杀。在接下来悲惨的三个月里,共有 80万人丧生,占全国总人口的十分之一,更有200万家园被毁、沦为难民。据说 入宏多湖曾被染成了鲜红色,久久不褪。创伤尚未恢复,1997年烽烟再起,卢旺 达和刚果宣战,在两国交接的火山森林保护区展开拉锯战,这个苦难国家再一次 饱受了战火的创伤。   因为获得了学校的研究经费,我首次来到非洲。而我所访问的目的地,正是 着卢旺达的多事之地树林保护区。知道卢旺达爱滋病患者比例高达11%,初到时 不免草木皆兵,力图和人群保持距离,对他们的黝黑也因为陌生而生出一些畏惧。 过了几天,渐渐从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和厚嘴唇里看出原始风貌的力与美来。想到 人类起源于非洲一说,不管它科学不科学,心里更生出一些远古的乡愁来。   不过,人类的远祖在从前的这片原野上奔跑狩猎和大自然相辅相成,今天这 支离破碎、弹痕累累的街上,整天看到的却都是卡车运载着荷枪实弹的军人向北 部边界开去。他们到森林保护区去围剿反叛分子,也前往刚果去清扫胡图族极端 分子的老巢。也有一队一队的持枪军人走过。他们看上去都很年轻。不过半大的 孩子罢,穿一式的迷彩服、长筒靴,但帽子风格各异,有墨绿的钢盔、红色的贝 雷帽,或者干脆是棒球帽,以显示各自的个性。军队的存在能给人以安全感,但 又时时提醒人危机的存在。   除了军人,路上行走的多半是衣衫褴褛的赤脚女人和孩子。几乎每个人头上 都顶着巨大的负荷:一袋土豆,一筐红豆,一桶油或水,高高叠起的柴草。女人 背后大多还缠裹着婴孩。他们神情默然,行色匆匆。女人头上裹着花头巾、腰间 扎着花布裙,曾经都一定色泽艳丽过,但如今都蔽旧了。公路旁边,尘土飞扬中, 有消瘦的黑羊在吃草,也有上了年纪的人坐在地上守着一挂香蕉或者一盆炸面包, 更多的,则是一群群肮脏的无家可归的孩子,尾随着“莫中古”乞讨。   “莫中古”是卢旺达话,意思是白人。这里的“莫中古”不少。主要分两大 类,一是西方非政府组织的工作人员,一是旅游者。在森林边缘的育汉格瑞镇, 出乎意料地云集着近二十个著名的国际性非政府组织。他们有着不同的经费来源 和项目侧重点,但“救援和发展”是这些组织的共同主题。   花了两天,我和联合国世界粮食组织的官员一起,深入到乡镇去查看营养中 心的情况。当0到5岁的孩子比正常体重低20%到30%左右,世界粮食组织就通过 营养中心每星期向他们提供2公斤的免费混合食物。在一个营养中心外面,我看 到大量营养不良的幼儿在母亲肩背上啼哭,等待着他们的午餐。房子里面,各种 各样的塑料袋子、纸袋子、布袋子排成一大行。两个女人正把油、玉米粉和糖混 合在一起,再往每个袋子里放一勺。另外一个乡的营养中心,却是冷冷清清的, 原来粮食储藏早以告罄。每天都有母亲背着孩子翻山越岭,来看有没有粮食拨下 来。联合国官员告诉我,粮食是由包括中国在内的很多国家捐献的,在基加利总 部还有储备,但他们担心如果将粮食运到育汉格瑞,森林里的反叛分子会出来抢 夺,那些营养中心也会跟着遭殃。   我们开的吉普车一路在干燥的乡村小道上颠簸,车里的步话机联络着前面和 后面的两辆卡车。每辆卡车上各坐着五名全副武装士兵,一个开路、一个断后, 旨在保护我们。这是特殊时期的特殊待遇。路的两边,有高大的芭蕉树、玉米树。 路上则逶迤着许多头顶各色水桶的孩子和女人。在育汉格瑞东北部,有肥沃的红 色火山岩土壤,却没有引用水。居民每天都得步行几十里,到遥远的入宏多湖打 水。据说世界银行组织90年代初起在东北部实施着引用水计划,压力泵和大型管 道都从美国空运过来了,但终敌不过战火的洗礼,毁掉再建了三次,世界银行组 织终于含恨放弃了这个耗资巨大的工程。   话说回来,除了那些国际组织的工作人员,另一类“莫中古”们,是来看山 地黑猩猩的旅游者。山地黑猩猩是卢旺达的国宝,在该国的货币、签证、明信片、 邮票上,到处可以看到那类人的面孔。它同时又是全世界的宝贝,濒临在灭绝的 边缘。据估计,整个世界总共只有650只左右山地黑猩猩残存。在西方享有盛誉 的猿人研究者戴安法斯说过,“如果不采取行动,在本世纪才被人类认识的它们 也将在本世纪消亡。”戴安法斯在非洲的丛林二十年如一日地观察研究山地黑猩 猩的生活习性,积极筹建经费保护山地黑猩猩。为了让这个比人类更古老的物种 不要永久地走出非洲,她自己永远地留在了非洲:1985年在育汉格瑞这片森林里, 她被偷猎者打死。我看过她生前的照片,有着褐色卷曲的头发、和善的眼睛和生 机勃勃的微笑。她死的时候,才50来岁。   按照她的遗愿,山地黑猩猩研究和保护基金会建立起来。总部在美国,但真 正的中心却在火山森林保护区,这里是350只左右山地黑猩猩的家园。山地黑猩 猩们是真正的自然之子:它们性情温和,是天然的素食主义者;又刚烈绝决,不 在动物园里栅栏里苟且和生育。它们和人类分享着75%以上的相同生命基因,在 漫长的进化史上是和人类最贴近的亲戚之一。但在生存空间的争夺战中,它们几 乎被人类无情地驱逐出局、取消生存权了:卢旺达刚果人口一再激增,森林面积 迅速缩小;频繁的战争又导致大量的难民上山扎营,砍树生火,严重地破坏了生 态,更传播着疾病。人说爱滋病是从猴子那里传来的,殊不知人类也可以把疾病 传染给猴子。人类已经战胜的疾病,诸如小儿麻痹症、肝炎、疟疾,都可以把整 个大猩猩群落从地球上抹去。据研究,90年在乌干达境内的森林区,一个旅游者 的肺炎,导致了9只山地黑猩猩的死亡。现在这仅存的6百多只,又怎么敌得过已 经超过6亿的人类?在人类和人类的疾病向森林无限蔓延的时候,致力于保护黑 猩猩的专家们也发出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哀音。   而我,明明知道我的仰慕只会打扰它们。但和无数一个慕名而来的游客一样, 我战胜不了自己浅薄的好奇心。在交纳了昂贵的费用后,我和其他六名美国动物 保护协会成员一起去拜访山地黑猩猩。同时上山的,还有七名专门跟踪山地黑猩 猩的森林工作人员和八名士兵。士兵持枪伴随游客,在世界上不知可有先例?   车子东摇西晃,把我们摔来摔去。一位工作人员自我介绍叫弗兰斯瓦,是导 游。弗兰斯瓦个子矮矮的,扁平的脸上有一点潦倒的落腮胡子。他指着窗外说, 这一地区十年前还全是茂密的森林,人要吃饭,把树砍了种地,但土壤却不适应 种粮食。现在这一代穷得要死,加上森林里藏了极端分子,附近的村落几乎都断 了炊烟,人出去做了难民,干住在红十字提供的帐篷里等待国际救援。   沿途看到衣不遮体的孩子坐泥巴糊的房子外面,神情漠然地望着车子扬起尘 土。有的也一跃而起,光着脚跟着车子奔跑,伸长了手要钱。一闪而过,看得见 他们清白、无辜的眼睛。贫穷、生存的挣扎和希望,在那眼睛里传达得那么直接、 具体,让我为自己翘着脚坐在车里的姿态深感羞耻难堪。   在森林保护区的入口下车,放眼只是半人高的萋萋芳草,并无树木。头上是 清晨淡淡的太阳,风吹过,脊背凛然一凉。士兵们已经散开,神情戒备四下观望。 工作人员先进去寻找山地黑猩猩,留下弗兰斯瓦给我们训话:离山地黑猩猩最近 必须有5英尺,不要喧哗,不许用闪光,不许扔垃圾云云。应着,心却嘣嘣地跳 得好快。只觉得叛军十面埋伏。而我已经做好了枪一响就伏倒的准备。1999年在 刚果境内,8名西方游客被胡图极端分子残忍地杀死,导致整个森林保护区的游 客顿减,两个国家的外汇收入一落千丈。如果这会儿冲出几个持长刀拿大枪的匪 徒,我该不该“上有80岁老母小有3岁小儿”地求饶?   胡乱寻思着,前面已经开拨。先在草丛里蜿蜒行走。远处迷雾中,影影绰绰 浮现着淡蓝色的层层山岚。卢旺达被称作千山之国,正因为在山上,太阳也失却 了赤道的热力,而是不温不火,漠漠地挂在空旷的天际,有些荒凉。不知过了多 久,我们终于进入了林区,是竹林,低矮、茂密、阴暗、潮湿。脚下盘根错节, 没有路。一边拨开脸边的枝叶,一边磕磕绊绊跟紧了弗兰斯瓦。他用步话机小声 和工作人员或者士兵通话,又从喉间发出低低地吼声,模仿山地黑猩猩呼朋唤友。 他手里有一把巨大的砍刀,时不时挥起,砍掉一些挡路的植物,并提醒那是有毒 的,碰了会像针扎了一样痛。我本来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生怕误了看黑猩猩, 这时又生怕他用力过度砍了我的腿,连忙保持距离。又不知走了多久,头和眼睛 都发昏了,才听见他说:“准备好相机!”   右边五步开外,赫然一只中等身材的黑猩猩!在竹叶掩映中,依稀看见它在 打盹。我们半蹲半跪,激动紧张之下,大气不敢出。记起举相机了,弗兰斯瓦又 摆手示意后退。再看,正前方只隔一竿竹枝,一个小小的山地黑猩猩正转动着它 毛茸茸的头,悠闲地张望。定睛再看,原来它倒骑在母亲背上。母亲体态丰满, 缓慢地行走着。导游轻轻推开前面的竹枝,好让我们拍照。左侧沙沙地响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巨大的黑影带着低低吼声直罩上来!风扫过我的脸,只听 喀嚓一声,面前的一枝竹树已经被扑倒折断。惊吓之余,黑影已经变成一个银白 色的威严背影,转眼消失在绿色间。然后,那对母子也出现了,目中无人地经过 我们一行人,尾随而去。瞬间,一切又恢复宁静,听得见晨露滑下树叶。我们哑 口无言、面面相觑。   弗兰斯瓦掏出对讲机,讲完后又模仿着黑猩猩叫了几声,示意我们朝那边追 踪过去。来不及消化感受,我们又开始在丛林里疾走。弗兰斯瓦解释说,那个小 猩猩才11个月大。银背则是这个有11只黑猩猩的群落的首领。它那样扑过来,不 是袭击,只是请勿打扰的警告。抱歉的是,我们还是要继续打扰。   翻过了向阳的坡地,竹林稀了,开始有高大的树。导游问我们,要看母子还 是要看银背。我们一致投票要看刚才惊鸿一瞥的银背。于是导游带着我们朝右边 的山头爬去。天热了起来,在叶子中间,天蓝蓝的,像剔透的玻璃,反射着渐强 的太阳光。前面不期而遇两个即将成年的山地黑猩猩,他们正顺着山坡往下滚。 导游告诉我们,山地黑猩猩12岁左右成年,雄性背上毛的颜色会开始变淡。这个 群落里,只有壮年的首领拥有庄严完美的银背。它今年30岁,刚好和我同年。之 后,我们看见一个两岁大的黑猩猩在树上攀缘。长胳膊从一个枝条荡到另外一个 枝条,活像童话故事一样优美轻灵。   又看见银背了。它站在一棵大树下,全身皮毛乌黑油亮,头发纷披下来,壮 硕的胸脯下是厚实的肚子,像一个原始部落的酋长一样不怒而威。他有温润的褐 色的眼睛,深深的鼻孔。大大的嘴巴紧紧抿着,表情严肃。他正用十指灵活有力 地采摘着头顶上的枝条。不容分说放入嘴里,牙齿一咬,就掳了满嘴的叶子和树 皮。导游轻声道它有450磅左右。我心里溢满了敬畏和赞叹。它既有兽的蛮力, 又有人的尊严。它终于起身了,左右看了看,转身缓缓离去。在我们痴迷的目光 中,它银色的背和肥壮的臀部融入在一片葱茏中。   按规定,从黑猩猩第一眼起,游人只能在山上继续呆一个小时就必须离开, 以减少对生态环境的破坏。时间所剩不多了,我们还不满足,又追上了另外一只 比银背略小的成年雄性。它是群落里的第二号人物,今年刚满20岁。它就在我们 旁边的林子里,干咳着,明显地有些焦躁。导游说咳嗽表明它被打扰生气了,我 们最好马上离开。然而太迟,呼的一下,它已经扑了上来,长长的手臂直扫过来。 导游把我朝后一推,他自己也顺势倒下。黑猩猩的五指在他的腿上狠狠抓过,然 后,它呼啸着扬长而去。所有人,包括士兵们和森林工作人员,一刹那间都不知 从哪里冒了出来,问长问短。我还躺在地上,张惶说不出话来。导游说,幸亏他 穿了特殊的厚裤子,才没受伤。他告诉我们,两年前有兽医试图解救被打猎夹夹 住的山地黑猩猩,银背以为是伤害,一反温和的常态,冲过来就咬,在兽医的大 腿留下两块可怕的伤疤。而山地黑猩猩一旦生气了,日常生活节奏就会被打乱, 过多的打扰甚至会影响它们的交配和生育。   想来我们因为热爱它们才这么不远万里地来拜访,结果,热爱却演化成了可 厌的惊扰。闷闷地打道回府,却戏剧性地看见整个黑猩猩群落竟先我们一步走出 了丛林。它们三两成群,大迁徙似地,跨过草原向另一边的断崖走去。那里有许 多砍痕清晰的树桩子。山地黑猩猩们无视我们的存在,兀自绕着树桩子,或坐或 躺。也许,它们是在凭吊它们曾经的家园?这也是一群流离失所的难民。随着家 园的消失,这些在地球上代代相传了几亿年的善良母亲、父亲和孩子们,也将要 永远的消失吗?就在我们离开森林的第二天,传闻有两个山地黑猩猩被反叛分子 猎杀煮食。我的兽医朋友证实说,那两个山地黑猩猩的毛发和骨头已经被收集到 了他所在的实验室。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