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淘 金 梦   赵莎(寄自匹兹堡)   刚到美国,挣大钱的念头总是像风中的纸片一样不时飞扬起来。以前在国内 的时候,我和身边所有的人一样都相信着,在美国即使是洗盘子都可以洗成个大 富翁。如果现在我不赶快出去抢金子,岂非白白浪费了一个签证指标。   正寻思着呢,一张支票从天,不,其实从纽约而降。原来我给一家报社的投 稿打中啦。钱不多,才三十美金,但是一个美丽的开始。然而,大鼻子老公看看 支票,再看看骄傲的我,狐疑道:“亲爱的,怎么这里是你的名字和我的社会安 全号码?”   “什么你的我的,二位一体,应该说是我们的才对。”我说。   “好的亲爱的,那我们现在犯法了。”他说。   “本小姐卖文为生一辈子,从来没有听说有法律不让我吃饭的。”   “我们可以吃饭,但我们不可以赚钱,因为我们还没有拿到社会安全号码和 工作许可证。现在我们用了我们的号码,将来报税就得从我们这里报,但名字又 用的是我们的……”   我的头被他的“我们”说大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在美国,外国人没有 特殊的工作许可证是不允许工作的。而所谓的社会安全号码,跟中国的身份证号 码差不多。电脑里一敲这个九位数,所有的个人资料、身份情况、上税记录等重 大历史记录就都浮出水面。依我当时的情况,还没有转换身份,当然别想从美国 佬手上分一杯羹。   “我们现在应该做的,是把支票寄回去,跟人家解释清楚。”大鼻子说。   “且慢,第一次犯法!我又可以赚稿费了。”我开始飞快地筹划第二张支票。 “他们会把我怎么样?罚款还是抓起来?我还没有上过法庭呢……我应该去采访 警察局。”   大鼻子拿起那张淡蓝色的支票,自言自语地说:“本来老婆要变成富婆的。”   煮熟的鸭子还是飞了。美丽的开始换来了一个遗憾的结局。   不久,我就有了一串代表我自己的九位数号码,有了一张小巧精致、其实是 白颜色的绿卡。但还没有来得及实现我的淘金梦,我先走一步成了孩子她妈。小 家伙八个月时,再也等不及要出去打天下的我狠心决定把她送到托儿所。托儿所 500美金一个月,我也认了。有道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小家伙适应得快,第二天就笑格格得在婴儿室的地毯上爬来爬去,抢别人的 玩具。我在家里去心神不宁。每隔一个小时打一个电话去问情况不说,还不时亲 自跑到托儿所去隔窗观察。“小芒果的妈妈又来了!”三天下来,我只要一出现, 所有人都会一起合唱一样地说。看来在这个东方人不太多的社区,想不出名都难 啊。   这天去接小芒果,托儿所的校长拉贝卡有话要和我谈。她是个高个子的优美 女郎,长长的头发真跟太阳光一样是金色的。   “你愿不愿意在这里上班?这样你就可以时时刻刻和小芒果在一起了。”她 的开场白很突然,简直就是在打击讽刺,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脸都羞红 了。   哪晓得她是说真的。她解释说他们一直需要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老师,因为 有几个亚洲家庭的孩子认生,很久都习惯不了学校,也许我会让他们有认同感。 看见我在犹豫,她不仅晓之以理,又予之以利:每天你可以只工作半天,不仅有 工资,小芒果还可以免费上学,光这一项就跟大赚一笔是一样的。   回家和大鼻子商量,他手一摊,说:“你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高兴就好。” 我一想,能够轻易地去体验一下美国的学前学校,当然是件高兴的事。接着就听 见他在背后小声嘀咕:“奇怪,吵着要把小芒果送到托儿所的是她,现在要跑去 照顾一大群孩子的也是她。”   奇怪什么!作家就应该去广泛地深入生活,尤其是在美利坚这个奇怪的国家。   我在大班工作,和另外一个老师可丽斯一起看管六个年龄在两岁左右的孩子。 爱哭的日本小孩子开多和印度尼西亚的梅吾果然都和我很亲近。我在的时候他们 都跟着我团团转,中午我离开的时候,他们都伸着手哭。   我们按照设计好了的表格,定时给他们唱歌讲故事,带他们到游戏室玩,给 他们点心,领他们出去散步。我有时会给他们讲中国故事,画方块字。一切都轻 松而好玩。而小芒果就在隔壁,也方便我监视别的老师对她是否耐心。   两个星期后,我拿了第一张真正属于我的支票,两百美金。   到拿第二个两百美金的那一天时,我辞职了。大鼻子少不了自说自话“奇奇 怪怪”。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希望能够用自己的才能和兴趣去赚钱,像写作, 像研究文学,像参与文化交流活动,像为环境保护鼓与呼。我也喜欢孩子,享受 孩子,但这不是我的最终事业。   离开那家托儿所的时候,我心里酸酸的,对伸着手要我抱的孩子们有些抱歉。   我又成了无业游民。   这时候开始有人来找我教中文。这个简单,算我的老本行,驾轻就熟。看着 那些洋人洋腔洋调吟哦平上去入,也是一乐。不过,君子不齿阿堵物的传统,让 我的脸皮也厚不起来,在付钱的时候往往是他们给多少就拿多少。   也许是好人有好报?不多久,就有一家私立大学来跟我联系,问我要不要去 当讲师。正中下怀,当然要,我已经开始做教授梦了。   在朋友的牵线下,我有时也去给一家大公司当翻译。这家公司是一个拍卖中 介,主要经营面向中国市场的工程拍卖投标。投标是在互联网上进行,中方、美 方通过电话提问、回答。而我,就是那座中美语言桥梁。   看着大屏幕上的价格曲线下降幅度越来越大,我知道同胞们正在地球那边为 接抢下某项投资而惨烈竞争。美国的好多东西,包括名牌,都是中国制造。当美 国人一掷千金身穿名牌的时候,曾经手工缝制那些产品的打工小姐妹,一定正在 东南沿海某个小厂里日以夜继地拼命赶工。她们每小时,大概赚不到50美分。   我的朋友夫雷德,因为反对廉价劳工剥削,从来就不买标有中国制造的商品。   但是,谁是剥削者?谁是被剥削者?如何从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的角度 设计最好的等价交换方案?中国改革和发展中的阵痛要持续多久?和国际市场, 更重要的是国际劳动力价值观接轨,到底要花多长时间,付出多大代价?……   我有很多问题,但不知道翻译给谁听。   整个投标往往要历时5、6个小时。没有电话的时候,我就在一边研究着投标 曲线,漫漫地构想着线路那边紧张中的中国同胞。公司给我的报酬不低,每小时 30美圆。每回这么大捞一笔后,我都很想知道,我算一个剥削者还是被剥削者。   现在我开始为匹兹堡大学医学中心工作,常常在深更半夜被紧急电话叫醒, 奔到中心某个下属医院急诊室,去给某个英语交流有障碍的中国病人当翻译。   前天凌晨两点,睡意朦胧的我被召到西部精神医院。出问题的是一家三口。 夫妻俩从福州来,在一家中国餐馆厨房实现他们的淘金梦,来美国十年,就会说 两个英语单词:谢谢、再见。儿子十三岁,会说英文,但那天夜晚,他是病人: 割腕自杀未遂。   医生问:你们发现儿子有什么反常行为没有?   母亲:没有啊,都好好的,他下午还吃了两碗饭。   医生:你们有没有体罚孩子?平时交流有没有问题?   父亲:小孩子嘛,骂一两句过后就好了,打是从来没有打的。交流没有问题, 让他好好学习,让他早点睡,他都听的。   ……   医生:按照法律,我们得把他留在医院观察,疏通精神障碍。   母亲:后天学校有秋游,他们要到俄亥俄去玩……我们交了钱的。   医生:请问,钱和生命,哪个更值钱?   父亲摇头对母亲:……这些鬼佬,跟他讲不明白的……他们不懂……我们还 是回去给孩子清些衣服来再说吧。   翻译结束后,我心情异常沉重。走下医院台阶,头顶上笼罩着巨大的轰鸣声 和闪闪的红光,如同噩梦。   抬头,却是一架运送急诊病人的专用直升飞机,正在楼房顶上盘旋下降。不 知道又是哪一条不幸的生命正在做生与死的挣扎。   我不会救生扶伤。在那些个被叫醒的夜晚里,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志愿者,力 所能及地帮病人以及家属和医生沟通。我不拿报酬,但我觉得这是我来美国后所 做的最有意义的事。的确,钱和生命,哪个更值钱?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