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让我们变得可笑一点 野渡 一 棋社 野渡经常来这间棋社有半年时间。棋社在小镇东街,现在是小镇上唯一的一间棋 社。原来西街、南街有文化活动中心。文化活动中心里有棋社。现在文化活动中 心成了名义上的茶楼,实际的青楼,棋社自然也就不存在了。野渡常来的这间棋 社是私人开的。老板姓王。经常来这下棋的人都喊他老王。有时也有人喊他老板。 老王听有人喊他老板时,就咧咧嘴,知道在跟他开玩笑。老王看去大概四十岁左 右,厚道人。下棋的时候烟抽个不停。让人觉得他那脸是让烟熏黄的。两年前, 老王所在的厂倒闭了。老王喜欢下棋。像棋、围棋都下得不错。没了工作的老王, 在几个棋友的策动下,开了这间棋社。开棋社是不要门面房的。想来、有时间来 的人,总会来的。不想来、没时间来的人,即使门口站一漂亮小妞,也不会来。 棋社开在老王家里。棋社就一间房。原是老王的卧室,现在他的卧室在二楼,卧 室兼餐厅。棋社里有三间长桌,每个长桌可放两副棋具,供四个人下。收费也便 宜,供茶供水一下午才二元钱。到老王棋社来下棋的也不多,都是些老客。一年 半前,野渡闲着无事,在街上逛。逛来逛去,看到一个老槐树上钉着一个木牌。 木牌只一本书大小,光光的也没上漆,露着本色,上面毛笔黑漆写了两个字:棋 社。字很淡。不注意是不会看到这个小木牌的,更不用说看清小木牌上的两个字。 看到这个小木牌和小木牌上的字后,野渡知道这附近有间棋室。野渡象棋下得不 好,简直叫不能看,围棋从初中开始就学着下,断断续续下了不少年,还能下下。 围棋这东西有个特点,下一盘快的要半小时,慢的一小时两小时,常事。前几年, 还热心于写作,想成为一个作家的他,觉得下围棋太浪费时间了,狠狠心戒了。 一年半前的野渡虽然还在写作,想法和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这想法的形成,当 然与他的写作多年,却一直未得到承认有关。此时的野渡,已没有了当初刚立志 于文学时的激情,和雄心壮志。望着堆在抽屉里一袋袋的文稿,野渡心中有的只 是茫然。放弃。放弃是容易的。在这个时候,野渡想到的并不是放弃。青春年少 时的众多文友,一个接着一个,多米诺骨牌似的,选择了这两个字。野渡当时看 待他们的眼光,是轻视的眼光。心中同时在想着一个词:大浪淘沙。现在野渡发 现,自己是多么的可笑。真正可笑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同时发现,在所有的 昔日文友中,真正愚蠢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他们之所以作出他们的选择,并 不是因为,如野渡当初所想像的是因为软弱,因为才气不足,并对自己的才气不 足,终于有了自知之明。正相反,他们是在成长的岁月中,日渐有了智慧。正是 这种智慧,使得他们认清了,他们曾经满怀激情,所走过的路,本是一条死路。 按理说,野渡在认识到这些之后,也就是说,在有了智慧之后,是应该和他的昔 日文友,作出同样的选择的,但一向自认为果断坚决的他,忽然变得犹豫不决起 来。犹豫不决的野渡没有因为自己暴露出来的弱点而愤怒。这之前的野渡,不只 是个性格果断坚决的人,而且还是个不允许自身存在明显弱点的人。对已察觉的 自身弱点,不去克服它,战胜它,在那时的野渡是根本不能想像的事。野渡犹豫 不决。长时间犹豫不决。犹豫不决中,野渡很自然地修正了,对已作出了选择的 昔日文友的评价。同时也修正了对自身的评价。这其中当然有痛苦。野渡发现真 正果断坚强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些昔日的文友。无法作出选择的野渡,是再也没 有勇气坐在书桌前,面对洁白的稿纸了。没事时,也无法呆在家中。只要呆在家 中,野渡就觉得心中气血翻涌。野渡只能在街上逛。大大小小的街道。远远近近 的商店。各式各样的人群。看到那棵老槐树时,野渡在街上孤独地游逛已成为习 惯。一个令人沮丧的习惯。看着老槐树总是件令人赏心悦目的事。不管在什么样 的天气,什么样的季节都是如此。后来野渡因常来这棋社下棋,也就常看到这棵 老槐树。老槐树的树龄搞不清楚,野渡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任何大树小树的树龄 他都搞不清,除非是他亲手种的,或看到别人种下的。时间还得不能太长,否则 可能会忘了。老槐树一抱多粗。一次,野渡特意去抱了一下,的确是一抱多。树 身扭曲多节,树皮粗糙,布满深沟。野渡觉得老槐树树身最好看。那树身好看的 原因,是因为扭曲多节,是那粗糙而布满深沟的树皮。野渡进出棋社都看一眼这 棵老槐树,是完全无意识的。第一次看到木牌的那天野渡并没有找到棋社。野渡 当时看到那老槐树,和老槐树上钉的那块小木牌,就在周围找。小木牌上没有标 明方向。先是问巷中站在自家门口,和对门说话的一老太。野渡说:老太,你晓 得这附近有个棋社吗?老太其实并不太老,只是头发全白了,眼不花耳不聋,说 话还挺冲,她说:不晓得。野渡看对面有间发廊。野渡在这街道上走惯了的,怎 么就没注意到这怎么有间发廊。野渡想起来了,这里原是间理发店,野渡曾在这 理过一次发,记得店主,是个瘸腿的老头。走过去一看是两满面粉白的妞。野渡 想瘸腿店主定是将这店盘给她们了,就说:不好意思,向你们打听个事,这附近 可有棋社。两满面粉白的妞中穿淡青色上衣的说:装什么装,想进来就进来,还 找个话题。野渡说:我不是找话题,我是问……野渡想,我跟她们能说清吗,转 身走了。野渡听到身后两妞笑得那个甜。那天野渡转来转去硬是没有找到棋社。 找到棋社是几天后的事。那天野渡从另一个方向在街上逛着,大的街小的巷,人 多的或人少的巷。野渡忽然听到什么“叭”一声,过一会又是“叭”一声。后来 还听到“哗啦”一声。野渡像是想起了什么,向那声音的方向走去。声音是从一 间小二楼里传出的,进去一看,果然是棋社。野渡之所以后来的半年时间常来的 间棋社,隐约的原因好像是在那小木牌上,是因为没有指明方向的标志。这只有 简单的棋社二字的小木牌,不就是一种态度吗?没有方向也不需要方向,想以棋 来麻醉自己,不正是野渡那段时日的心情吗。在棋社流连了半年后,野渡忽然不 再去了。在街上经常遇到一些已很熟悉的棋友,就问野渡:唉,这不是野渡嘛, 这段时间都到哪去了,怎么不去下棋了。野渡说:忙,现在事太多了。野渡再一 次去棋社已是一年后的事了。进了门,还是那几个在里面。老王还是老样子。一 见野渡,老王就说:是小野,难得来了嘛。野渡笑笑。老王旋即对一小年轻说: 你跟小野下一盘。又说:你可要小心噢,小野的棋下得可是挺好的。在他嘴里谁 的棋都下得好。说完去给野渡泡茶。野渡说:茶叶少放一点。喝太浓的茶野渡受 不了。老王说:这还用你说,老规矩了。野渡笑着说:我是怕你忘了。野渡坐下, 准备下棋,随手一摸上衣袋,忘了带烟了。放在以前,野渡会对老王说:老王帮 我买一包烟好吧。这次长时间没来了,有些不好意思,就对正准备拿棋的小年轻 说:等一下,我去买包烟。就自己出来买了。从棋社出来随便往哪个方向走,都 有小店。野渡想也没想就往西,朝老街方向走去。碎石铺成的巷中,路面在夕阳 下泛着青色的光。路边淌水的水沟旁石缝里长出的杂草,一动不动立着。前面是 一高高的水泥拉毛的墙。拐过一点是一条宽大的巷子,有四米宽的样子。在野渡 的记忆中,这条巷子一直很脏。这条巷子西头就是老街。野渡记得从老街那头拐 进来就是一个厕所。这个厕所有不少年了,野渡记得自己小时候它就在那散发臭 气了。在野渡记忆中,这个厕所一直很脏,像是没人管理。厕所过去是个大拉圾 堆。一年四季都是脏不可言,夏秋两季更是臭气苍蝇四处乱飞。小镇上人一般都 不愿在这走。小镇的幼儿园就在这巷中。小镇的幼儿园为什么会在这样的环境中, 野渡一直想不明白。野渡皱着眉头低着头往前走。走过幼儿园门时,野渡朝里面 看了一眼,里面只有两个中年妇女在滑梯处小声说话。转脸看到一个女人跟自己 迎面走来。夕阳光线从对面老街的屋顶照过来晃着野渡的眼,但他还是看清了走 过来的女人的脸,认识,是晴雯。晴雯边走边对野渡笑了一下,野渡也向晴雯笑 了一下。野渡和晴雯就这么面对面,都非常精神,动作有些僵硬地各自往前走, 直到很近。野渡看着晴雯的脸,晴雯看着野渡的脸,错肩而过。 二 龙嘴村 小镇四面为三道水环绕,其中两道是中国有名的大水:一是长江,擦着小镇的北 面而过;一是运河,横在小镇的西面,通过一道船闸与长江相连。另一道水则是 独属小镇的,在小镇东面向南再向西划出一道不规则的弧,通过一道调节水站连 接长江与运河,是条人工挖成的无名河。小镇有三座桥,这三座桥分别位于小镇 的东西南三面。这三座桥都是公路桥。有公路桥就有公路。经过小镇的公路有两 条。一条是省级公路,经过东西二桥横穿小镇,将小镇一分为二。依此公路为界, 小镇分为南北两条街。南面新街,北面老街。这两条街都没有名字,小镇上的人 都这样叫。从名称上可以看出这两条街的区别,也可以看出小镇这些年的岁月变 迁。另一条是市级公路,由小镇为起点,经新街过南面公路桥,连接南面乡镇。 从新街向南,快到公路桥处向西,约一里处有一村,叫龙嘴村。龙嘴村的位置在 小镇的最西南端,出村向西几十步是运河,向南则是那道独属小镇的,通过调节 水站连接长江和运河的无名河。野渡在龙嘴村找到阿广时,阿广已在龙嘴村住了 四个多月了。野渡打了几次电话到阿广家,都是阿广父亲接的。野渡听出是阿广 父亲的声音,就说:大大,阿广在家吧。(大大,小镇方言,即伯父。)阿广父 亲说话总是犹犹豫豫的,还有点结巴,从这一点上看,阿广一点也不像他父亲。 阿广说起话来妙语连珠,尤其是当他有些激动时,听他说话是种享受。阿广父亲 说:阿广不在家。野渡“噢”了一声。阿广父亲问:有什么事吧。野渡说:也没 什么事。的确是没什么事。野渡和阿广认识近十年了,野渡找阿广,或阿广找野 渡,应该说都没有什么事,无非是说话聊天,谈谈与文学有关的话题。和吸烟一 样,彼此在一起说话,有瘾。有时是一篇小说写好了,拿给阿广(或野渡)去看 一下,听阿广(或野渡)说说小说的好坏得失,然后,就顺着某一话题无尽地谈 下去。更多的时候,野渡去阿广那只是为了听阿广说,然后自己跟着说。野渡觉 得和阿广说话,和写小说一样,是值得的。好几个月见不到阿广,业已身陷犹豫 不决中的野渡越发觉得生活过得没滋没味。阿广干什么去了呢,怎么这么忙。按 说像野渡和阿广之间的关系,野渡直接去阿广家去问一下他父亲,也就能找到阿 广了。但现在野渡觉得这样不好。已是一年前的事了,一次野渡在阿广家玩。那 天阿广情绪显得有些不好。野渡不管这些。情绪好不好没关系,阿广他野渡还不 晓得,只要一谈起小说来,什么不好的心情也不会有了。野渡谈小说正谈得浑身 都是劲,忽然阿广说:野渡,你说我们这样算是写小说的吗?有什么意义。野渡 没想到阿广会说这样的话,一时没明白阿广的意思。野渡茫然地望着阿广。阿广 脸阴着,坐在破圈椅里,浑身一根骨头没有似的,从骨缝里滋滋向外冒着凉气。 这凉气不一会就从阿广那儿传到了野渡身上,小便之后一样,野渡浑身一阵抖动。 其实阿广和野渡早就应该注意到,这个终于由阿广提出的这个问题。野渡后来想, 这个问题其实早就在他的心中出现过。那些曾经的文友所作的选择,不可能不引 起野渡的思考。野渡想,同样的思考也一定同样在阿广的心中进行着。那些因思 考而在野渡心中产生的痛苦,也一定同样运行在阿广的心中。野渡和阿广都在等 待一个事件的发生,即这句话从谁的口中说出。阿广和野渡都晓得,这句话总得 在他们之中的某个人的口中说出的,但都不愿它是从自己口中说出的。现在好了, 终于他们两个中有个人说出了。在说出之前,它还是虚无,还是幻影,说出后就 是真实的存在了。现在真实的存在是,阿广和野渡还都是工人,一个在小镇造纸 厂,一个在小镇电厂。从表面上看,阿广比野渡要好一点,在厂报做编辑,并且 是编副刊,在市级刊物上也发表过一些东西,离文字离小说好像近一些,偶尔阿 广也会在野渡面前,流露出这种情绪,但从本质上讲,两人一样,因为搞文学都 搞了七、八年了,到现在为止他俩还没有写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东西。是不是有 一些可笑,两个立志于文学的青年,并且还是两个自认为颇有才气的青年,搞了 七、八年文学,到现在为止具然还没有写出一篇让自己满意的作品,更别说什么 成名作之类的东西了。这好像已不是可笑与不可笑的问题了,简直是荒唐。这还 是表层的东西。还有深一层的是,即使写出了自己满意的作品,即使写出了什么 成名作又能怎样。话即然是阿广说出来的,野渡想那阿广心中对这现状就一定已 有了什么对策。阿广心中并没有什么对策。也许是有的,但他无法说出。阿广坐 在破圈椅中,茫然地看着远处的天空。阿广和野渡相对坐在阿广家的阳台上。阿 广家在五楼,从这五楼的阳台上,能看得很远,能看到小镇南面的山,和山那边 的天空。小镇南面的山不高,是江南特点的山,连绵起伏向东而去。山那边的天 空此时布满了青灰色的云。太阳还没下山时,是满天的火烧云。野渡目光中阿广 右边脸比左边脸明亮,后来右边脸的明亮度和左边脸越来越相近,再后来阿广的 脸就模糊成一团了。阿广说:以后你要到我这来,最好先打个电话。虽然阿广说 了这样的话,并且在以后很长时间里,野渡都没有违背阿广这话的意愿,但现在, 在几个月没有见到阿广后,野渡还是决定不打电话,而是选择直接去他家了。到 阿广家楼下,野渡锁好车。门洞口有几个小年轻在下围棋,野渡就站在一边看了 一会,很臭。野渡决定还是决定在楼下转一会,因为他还拿不准,不打电话直接 去阿广家是否合适。野渡是太在乎阿广了。他怕阿广因他的不理智行为而生气。 野渡太在乎阿广的原因,是因为现在只有阿广值得他在乎了。过去的那么多的文 友,一个个作出了他们的选择,面对他们所作出的选择,野渡无能为力。野渡真 的感到无能为力。怎么会这样呢。应该说野渡总的来说还是想得通的,但在这想 得通的同时,野渡又感到想不通。自从第一个当初的铁杆文友,以一种平淡的方 式,平淡的口吻说,以后这样的聚会不要再喊我了之后,就如大江东去是挡也没 法挡,一个个都以一种平淡的方式,平淡的口吻,说出了同样的话。野渡明白这 是无法阻挡的,是大势所趋,但每次出现这种平淡的方式,以平淡的口吻说出那 句平淡的话,野渡都觉得心中一阵的刺痛。然后是长时间的心情抑郁。如今复杂 的情况变得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如果说还有什么问题的话,那就是他和阿广的 问题了。野渡和阿广交往已近十年了。野渡觉得自己是了解阿广的,野渡觉得阿 广在自己眼中,冰晶一样透明。野渡觉得自己在阿广眼中也是如此。但现在野渡 觉得自己不再懂得阿广了。渐渐地阿广成了一个谜,虽然和以前一样,野渡和阿 广仍常在一起,说着让彼此都觉得痛快淋漓的话,但有种东西不知不觉地在他们 之间升起,使得彼此坐得很近的他们变得面目模糊。阿广的变化野渡是感觉得到 的,野渡觉得阿广渐渐变得浮燥起来,他的心中好像有一团火,一团燃烧得越来 越旺的火,这火使得阿广的脾气也发生了变化。原来的阿广是个温文尔雅的人, 还在高中读书时,他就是如此。温文尔雅的阿广有着巨大的亲和力,后来他们的 文学社能达到那样的规模,与阿广那温文尔雅又激情四射的个人魅力是分不开的。 想当初野渡第一次见到阿广,就为阿广的个人魅力所倾倒,当时野渡就想这样的 朋友我交定了。就是十多年后的今天,野渡还是觉得自己能交到阿广这样的朋友, 这许多年没有白过。而野渡年龄还比阿广大两岁。但阿广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燥, 和野渡在一起时,说话声经常不自觉地大起来,不一会,说话就变成与吵架没有 区别了。心情平静时,野渡经常想到阿广,也经常想到阿广脾气的变化。野渡想 着想着心就痛了起来。野渡心痛起来的原因,是他在想阿广的同时,也想到了自 己。阿广一次忽然对野渡说:近来你好像变得忧郁了。野渡吃惊地望着阿广,说 是吗。阿广说:好像还不是一般的忧郁,你看你都瘦成这样了。野渡知道自己瘦 了。每次洗澡的时候,野渡都觉得满澡堂的人都在看他,脱衣服变得跟蛇蜕皮一 样的艰难。野渡站在阿广家楼梯门口看着几个臭棋篓子在下棋,野渡怕自己的不 理智而引起他和阿广发生什么误会。如果那样的话,野渡觉得是不可想像的,那 样的话,他和阿广一样,将万劫不复地成为小镇上,两匹老死不相往来的,孤独 的狼。阿广父亲说:阿广住到外面去了。话依然是一顿一顿的,说不流畅。住哪 儿去了。野渡说。龙嘴村。龙嘴村野渡是知道的,有两个昔日文友,姚宇姚震弟 兄俩,住龙嘴村,姚震是哥姚宇是弟。野渡以前常去玩,现在已很长时间没去了。 并且野渡还想到了,阿广住到龙嘴村,可能是因为那两个文友中的一个给找的房 子。事实就是这样。阿广也是长时间没去过龙嘴村那两文友家了,阿广和那两个 文友之间的关系,一直比和野渡要亲密一些,为这,许多年来,野渡心中一直有 些想法。阿广找到其中的一个,说:我想住出来,你能不能帮我找间房,当然你 晓得的,房租不能太贵了。那文友就答应下来了。阿广看他即然已答应了,也就 没什么话说了,一起听了一会摇滚,就告辞了。情景野渡是可以想像得到的。阿 广父亲说:我去过的。前些日子我去过一次,看看他有没有什么事。阿广父亲心 情很不好。阿广父亲本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现在退休在家更是很少外出走动, 心情本就闷闷的,现在更不好了。阿广父亲说:你去了劝劝他,又不是家里不好 住,住到外面多难看。阿广父亲又补充说:你到村上问,小黑家在哪就行了。 三 水仙花 有几年冬天,小镇上流行养水仙花。小镇上人家几乎家家都养。小镇已几年不流 行养水仙花了,而野渡家却有一盆水仙,绿绿的茎叶上点缀着一朵淡黄色的小花。 野渡因之还写了篇散文,就是写那淡黄色小花的。昊昊文社聚会,就在野渡家中。 野渡家地方大,搞聚会合适。昊昊文社经过初创阶段的热闹,也就是姚震所说的 泥沙俱下期,进入了相对的稳定期。姚震是昊昊文社的社长。姚震性格沉稳,为 人聪明,写得一手好散文,但有些慵懒,办起事来无可无不可。应该说,姚震这 个人做昊昊文社的社长不是最合适的。不管从哪个方面看,做社长的人应该是个 组织能力强,有激情,做事也干练的人。阿广才是最合适的人选。昊昊文社的最 初发起人和组织者就是阿广,阿广的组织能力,阿广的热情,阿广做事的果断干 练和自信,即使是在三十岁后的野渡看来,都是绝无仅有的。那时的阿广只有十 七岁。当时十八岁的野渡每次看到十七岁的阿广,心中满是崇拜之情,目光中流 露的也是崇拜之情。三十岁后的野渡在平静而无望的写作中,仍经常会看到一个 影子,阿广的影子出现在他的稿纸上,出现在他的房间里,悄无声息来回走动。 三十岁后的野渡,虽然还在进行着平静而无望的写作,但一无例外地,他已不再 是十八岁的野渡,十八岁的野渡别说不会在三十岁的野渡的平静而无望的写作中 出现,不会出现在他的稿纸上,不会出现在他的房间里,就是在他的梦境中,也 是留不下一丝的印记。但三十岁后的野渡,还能看到十七岁时的阿广的影子,还 能感觉到一些以前没有感觉到过的东西,如不知从什么角度,射向那影子的崇拜 的目光。那是怎样的目光啊!纯洁、纯正、明亮、善良。阿广在昊昊文社的初创 阶段过后,他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昊昊文社进入相对稳定期,大家觉得虽说大 家因为都是喜欢文学,才聚在一起的,但什么总得搞得正式一点,办一些事,例 如当时定下的每月一次的聚会,每月出一期的油印刊物。这些都需要有场所,有 经费,有人忙。于是大家就决定选一个社长,其实这个社长的主要目的,是在文 友们中间起一个组织协调作用,以便把大家的想法落实下来,并能长期正常的运 行。昊昊文社在其初创期,是轰轰烈烈的,因为那是一个,后来一个笑话说得很 形像的时期,笑话说:从小镇的百货大楼(也就是后来的东方商厦,是小镇当时 最高建筑,有三层,且人来人往最热闹繁华)顶上,随便扔下一块砖,那砸到的 一定是个诗人,小说家。在昊昊文社的初创期起到最大作用的,就是阿广。后来 姚震总结的泥沙俱下,不只是姚震一个人的意见,而是代表了不少人的意见。有 个人就这么说了:你们看看这都成了什么聚会了,全镇游手好闲的人都来了,上 次我还看到了某人,谁不知道这个某人是专门在舞厅之类的地方,偷摸人家女人 屁股奶子的东西,连这种人都来了。说话的人和大家一样都有些愤愤不平。那个 某人上次的确来了,而且那个某人的确不是个东西,(后来严打吃了枪子,大家 当时都捏了一把冷汗。)第一次来就让一个女文友发出了尖叫声。后来在稳定期 过后,进入了萧条期,人数正变得越来越少的一伙笑着说:也不能怪那小子,谁 让我们昊昊文社当时有那么多女孩子呢。另一个还补充说:还都是漂亮的女孩子。 还有一个不无夸张插嘴说:应该说全镇最漂亮的女孩子,都到我们昊昊文社来了。 在说这些话时,昊昊文社活动已没有一个女孩子来参加了。这时的昊昊文社和相 对稳定期相比,所谈的话题是日渐专业化了,大家的写作水平也都有了提高,几 乎不再有人因为每个月都要交一篇几百字的文章,或几行的小诗而发愁了,但大 家聚到一起的热情,却是越来越低,来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即使来了,话题也都 在不自觉中回顾昔日的辉煌,虽然口头上还都说:没有了那些小丫头,真是清净 多了。有时还一脸不屑地说:那些小丫头又能懂什么,无非是写些无病呻吟,花 花草草的东西。昊昊文社的萧条是否真的与那些小丫头无关,是不可能有定论的, 但昊昊文社的萧条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了。那是后话。面对初创期的混乱,在众 人意见声中,阿广召集了一次当时昊昊文社主要骨干的参加的小范围会议。野渡 后来在回忆那次小范围会议中所发生的事的时候,渐渐地怀疑起那次会议的纯洁 性。按野渡后来的分析,参加那次会议的绝大多数已是些别有用心的人了。这样 想让野渡觉得恐惧。而理智又使得他不得不这样想。都还是些十七、八岁的人啊。 都还是些自认为是从事着崇高的艺术事业的人啊。是因为人的本性即是如此,还 是因为在某些特定的条件下,人才变成如此的?野渡宁愿相信真正的原因是后者。 野渡是这样分析的:在创建昊昊文社的初期,由于阿广所作的努力最大,并且由 于阿广的个人魅力的缘故,阿广的努力所起到的效果最大,于是在不知不觉中, 阿广已成为大家的核心,甚至是某些人心中的偶像,例如在野渡心中。更重要的 原因,也是大家对阿广不能容忍的是,阿广已成为当时参加昊昊文社活动的女孩 子心中的偶像,甚至昊昊文社中后来公认的两个最漂亮的女孩子,都是因为阿广 的原因才加入昊昊文社的。只是因为几个女孩子的原因才有了那次小范围会议上 的众人的表现,这样的想法野渡是很愿意接受的。多年之后已为人夫、人父的野 渡想,青春年少对异性的渴望,与因之而产生的忌妒乃至愤恨其实是人之常情。 但野渡终究还是无法肯定当时所发生的只是因为几个女孩子的原因。野渡每次想 到这个问题时,总会为自己的无法肯定而感到刺心的痛苦。当然,在那次会议上 极小部份人的纯洁性是不容置疑的,多年之后的野渡仍是这样认为,如那个后来 一直写诗,却拒绝与野渡交流甚至来往的阿明。后来的阿明和野渡一样,一直都 在进行着,自以为是创作的活动,但阿明却不再以诗示人了。阿明和野渡的不再 来往,就是因为阿明不肯将自己的诗给野渡看,野渡觉得阿明这是看不起他,不 承认他同样也是有文学才华的。当时的阿明和多年后的阿明一样,是一个行走在 他自己内心的人,而外部世界只是幻像。(也许多年以后,一直都在进行着,自 以为是创作的活动的野渡和阿明,更是如此)在某种程度上,那时的野渡觉得自 己和阿明是有共通之处的,即面对自己,面对自己的内心时,是从容的,而面对 外部世界则不知所措,有种乡下人刚进入大城市时所而临的状况一样。当时的阿 明和野渡一样,是一个浑浑噩噩糊里糊涂,处于人群中就茫茫然昏昏然,可以说 是什么想法都会有也什么想法都不会有。虽然后来的野渡在阿广身上学到了许多 东西,如从容,如自信,尤其是怎样表达自己,也从生活中学会了伪装自己,也 就是说改变了自己,而阿明的改变相对要少得多,但野渡觉得自己和阿明在根本 上还是一致的。也许这就是后来,曾经的昊昊文社成员中,只有阿明和野渡还在 进行着平静而无望的文学创作的原因。在那次小范围的会议上,大家展开批评与 自我批评,痛定思痛后,作出结论:是由于某人,(当时就没有点名,但大家都 明白,这某人是指谁。阿广在听宣读记录时,一直沉默不语。野渡也一直沉默契 不语,因为后面还有一句是专为他写的)在组织昊昊文社的过程中,对希望加入 的人员,不加徵别,而另一些人非但没有劝阻,还起到推波助澜的坏作用。当然 在这一段定性的文字的前后,还是有一些激励之辞的。在会议就前一时期的状况 作了总结后,大家理智而又真诚地(当时的态度是这样的)选出了社长,同时列 出了必须拒于昊昊文社之外的人员名单,以及暂时留在昊昊文社,但对其言行必 须考察的人员名单。当然这份名单是保密的。据野渡所知,这份名单一直到现在 都还处在保密之中,就像苏联即使已解体多的,但它的许多档案还属绝对机密一 样。虽然连当时的参与者都记不清,这张名单的具体内容,有的甚至都怀疑,是 否真的有过这份名单。 四 童年 童年在野渡的记忆中,早已模糊成古旧铜镜中的影像。业已生子的野渡在抚养孩 子的痛苦、艰辛与幸福中,曾力图回忆自己童年,希望能够通过回忆自己的童年, 了解儿童的喜好,从而懂得自己的孩子的哭闹,孩子的不肯吃饭,孩子的不肯睡 觉等等让他头疼欲裂事件的内在原因,以缓解自己生活中许多因孩子而造成的压 力,如孩子爷爷奶奶的埋怨,妻子的吵闹。野渡因自己不能够回忆起自己的童年 而痛苦不堪。童年是回忆不起了,那少年时代呢,也就是上小学的那段时期呢, 同样令野渡感到遗憾和痛苦的是,他对于少年时代的记忆,比对童年的记忆好不 了多少,它们就如娈生兄弟或姐妹,就如一枚钱币的正面与反面。有了孩子后, 野渡曾问过那些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人,问他们是不是记得自己童年时的事。如 果他们说不记得了野渡心中会平衡些。他们却笑着说,你拿我们开心哪,童年, 还有上小学后的事,能不记得。你这不是开玩笑,尤其是上小学后的事,都上小 学的谁还不懂事?谁还不记得事情?除非他是个呆子,是个傻子。于是他们就说 了许多童年以及上小学时的事。这些事中有些是有意思的,有些是属于恶作剧性 质的,有些什么也谈不上,只是因为当时做了。甚至包括当时所说的话,他们现 在还记得。他们所说的事中,有不少也有野渡在其中,他们甚至告诉野渡,你当 时说了什么什么。他们说有一次你说谎了,当时大家都知道你说谎了,但你当时 成绩好,大家都不愿得罪你,就没揭穿你。说完他们哈哈大笑起来,一脸幸福的 表情。野渡也跟着他们哈哈大笑,也一脸幸福的表情。野渡没告诉他们,他是一 点也想不起来了。野渡的记忆是从上初中后开始的。因为对自己童年,尤其是对 自己的少年的记忆的丧失,使得野渡觉得自己是个不正常的人。别人都能回忆起 自己的少年时代,而自己不能,不是不正常还能是什么。明确地感觉到自己是不 正常的人,并不是个令人高兴的事,尤其是对于已过了喜欢标新立异的年纪,年 过三十,希望过上稳定的家庭生活,养妻育子以了此一生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平静而无望的写作,是只能偷偷摸摸干的事。)野渡希望自己能找出那段时期, 在自己记忆中莫名其妙消失的原因。而要找出自己记忆中莫名其妙消失的那段时 期,野渡只有从自己还存留的记忆中去搜寻,以期发现一些,可作为根据的蛛丝 马迹。很自然,野渡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初中三年。野渡左手拿一把小刷子,以 刷去记忆中的那些不能算是很薄的灰尘,右手拿一把小梳子,慢慢地仔细地梳。 灰尘刷去,小梳子仔细梳理过后,像鲁迅发现吃人二字一样,野渡也发现了两个 字:痛苦。就是这两个字,别的什么也没有。野渡不相信,野渡认为自己弄错了, 又重搞了几遍,结果是一样的。野渡很不愿意结果是这样的,他希望能找到别的 什么,这样,他的心里会觉得好受一些。几遍以后,野渡清楚在他的初中时代, 想找到别的什么是没有希望了。那他的高中时代呢。野渡怀着忐忑的心情开始梳 理自己的高中时代。结果同样令野渡很失望。以后的几天,野渡茶不思饭不想, 仿佛成了入定的老僧。在这几天里,野渡仿佛又回到了已成为过去的岁月中,所 有的往事,根本不用他想,潮水一样向他涌来,浪头一样向他扑来。三十岁的野 渡又成了十来岁的野渡,成天担惊受怕神思恍惚。看人的眼神也变了,低着头从 眼角看过去。弯腰驼背藏头缩脑,随时准备着迎接,随时可能的,从各个方面而 来的,甚至是从天而降的各种各样的打击。而夜间则是一个恶梦接着一个恶梦。 野渡啊地一叫,把睡在一边的妻吓醒了,问他怎么了。野渡愣愣地望着妻,浑身 汗毛都立了起来。野渡一边往被中缩,一边说:你是谁。妻给野渡吓了一跳,说: 你好醒醒了,刚才是在做梦。野渡这才定了定神,半天呜呜地哭了起来。妻看野 渡哭起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将野渡的头抱在怀里,哄儿子似的说:好乖乖, 不哭噢,不哭噢。野渡哭得更响了。高中毕业对野渡而言,是新皇登基后的大赦, 高考一结束,野渡将所有的书,以及对所有做过他老师的恨堆在一起,一把火烧 了。将某大专录取通知书扔在一边,如野渡所愿,野渡成了个只需出体力干活的 工人。生活喜欢捉弄人。这句话是从哪里来的,野渡记不清了,好像不是他所读 过的那些哲学,或文学书中来的。好像是他哪个同事随口这么一说的。痛恨上学 的野渡,在工作后不久,他竟立志要成为一个作家,一个小说家。对于自己立志 要成为一个小说家,这一想法产生的原因,野渡心中是明确的。是因为黑塞。即 那个写荒原狼的黑塞。黑塞是激情的,愤世的。愤世的激情的黑塞,对野渡讲述 着他的痛苦他的迷茫他的憎恨。面对黑塞,野渡什么也不是,他只是痛哭痛哭痛 哭。黑塞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野渡边哭边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 么。黑塞说,痛苦的只有我一个人,野渡边哭边说,还有我,还有我。多年后, 是十几年后,野渡在平静而无望的写作中想,如果真正痛苦的只有我一个人就好 了。如果真正的被压抑被扭曲被强奸的只有我一个人说好了。又想,如果真是那 样,那是不是会更坏呢?野渡想这个问题是可以有答案的。只不过人们可以理智 地认为,可以这样认为,这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答案。只对一个人而言是痛苦的残 酷的又什么关系。也许这才是真正可悲之处。才是问题的结症所在。刚离开学校 那会,野渡的心中充满了仇恨,这仇恨的指向性是明确,是某某老师,某某老师, 他的仇恨包括他们都姓什么叫什么,他的仇恨包括他们的说话走路吐痰拉屎。后 来他甚至在听到某某业已死了,是死于癌症或别的什么,但他心中的仇恨不但没 有减弱,相反变得更强了。野渡对自己说,你应该宽恕他们,他们不都是如他们 所说是为了你好吗?但没用,这只能更加增强野渡心中的仇恨。死,你以为死就 能赎你的罪?不,不只是死不能赎你的罪,就是经历十八层地狱之火的历炼也不 能赎你的罪。野渡对着夜空吼着。黑塞的书是怎么到野渡手中的,和野渡是怎么 听到小镇上有一个昊昊文社,在某个星期天下午在小镇的江边将有一个聚会,这 个消息是怎么传到野渡耳中一样,对于野渡而言,至今仍是一个谜。是因为它对 野渡而言是太重要了,它才成为了一个谜?还是世上谜太多了,存在着无数的谜, 或者它本身就是由无数谜组成的,它就是谜?如同野渡的童年和少年的在野渡记 忆中的消失,而初中、高中六年,却以一把刻刀在玉石表面划过一样,而留下了 深刻且永无法补救的裂痕一样,毫无原因。现在,长江宽阔地展现在眼前。记得 好像是四、五月份的长江,江中潮水不大,浑黄的江水,细小轻柔的浪缓缓地拍 击着江堤。一如往日,也一如将来,来往的船只在航道里穿梭。在江边野渡认识 了阿广。 五 我们 我们 经过那次小范围会议后,昊昊文社的人员精简了,大家的热情似乎也更高了。为 搞好昊昊文社的活动,针对昊昊文社当时面临的主要问题,即:资金问题。活动 场地问题。活动周期问题。自办杂志的续刊问题展开了讨论。对这些问题,大家 经过广泛的讨论,征求了各方面的意见,并针对每个问题昊昊文社确定了每一个 人在昊昊文社中的的责任。下来的一个月所有的工作都进行得很顺利,各尽其职 嘛,等到昊昊文社聚会的日子来到时,大家都怀着有些兴奋有些激动,甚至是有 些急不可耐的态度,早早来到了聚会地点:野渡家。野渡家的小客厅里不一会就 热闹起来。谈话声、讨论声、甚至是争吵声。大家在谈话、讨论、甚至是争吵的 过程中,发现有一个人还没来:阿广。以前除了野渡外,(这是野渡的家)他总 是第一个到的。今天怎么他还没来。大家心中有些嘀咕。等等不见来,等等还不 见来……是不是为了上回……阿明悄悄地问野渡,因为野渡跟阿广几乎可以说是 天天在一起。野渡望着阿明笑笑,直把阿明笑迷糊了。渐渐的,野渡家小客厅里 的说话声,慢慢地小了下去,变成了令人尴尬唧唧喳喳声。就在这时,野渡家门 咣地一下开了,阿广一股风似的进来了。进来后,阿广将手中的两个方便袋往中 间的桌上一放,说:我终于把它们摆平了。隔着方便袋,大家就都看清了,这是 我们的杂志,《雪浪》的第十二期,也就是最新的一期。大家最终等待的就是它, 别的怎么说都是假的。大家,除了阿广,他正搓着手,兴奋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一人手中拿着一本《雪浪》,手怎么也控制不住地抖动。这已是惯例了,虽说这 《雪浪》已出到了第十二期,这里的多数人(个别是半路加入的)都是已是第十 二次拿到这封面上印有《雪浪》二字的或薄或厚的自办杂志了,但每次拿到时, 大家的手都有点抖动。的确,这也不能怪大家,不能怪大家的激情和幼稚。昊昊 文社不再活动后,有一段时期,当时的昊昊文社成员曾怀疑过,也嘲笑过当时的 激情的幼稚,但再过了几年,偶尔再次相遇的他们,在谈及那段时间,那段只属 于他们,并且由他们自己创造的小小历史时,个个语言态度都充满了神往和怀念。 都会情不自禁地冒出那一句话:那时多好啊,如果不解散的话……是啊,如果不 解散的话。但这可能吗。就像那谝人的话所说的:历史的车轮是不可逆转的。都 是年过三十的人了,说到这些,有的眼中有时竟有泪。在昊昊文社所有的历程中, 那次小范围会议后的约一年半的时间,即昊昊文社的相对稳定期,是那么的美好, 那么的灿烂,就像一个青年,似乎拥有着世上的一切:青春、美丽、力量、激情, 等等等等。还有什么感觉比这更好吗?这几乎是当时所有昊昊文社成员的想法。 还有什么感觉比这更好吗?我们都是青年,我们本身就拥有着世上的一切:青春、 美丽、力量、激情。而我们和别的同龄人相比,我们比他们还要幸运,我们还拥 有一个朝气蓬勃的昊昊文社,我是一个朝气蓬勃的昊昊文社的一份子。因为我们, 同样也因为我的努力,我们的昊昊文社由初创,经历了风风雨雨,才到得今天。 因为我们,同样也因为我的努力,我们的《雪浪》由原来只是一张手刻油印纸, 到现在厚厚的一本杂志。面对经过人员精选后,昊昊文社显现出的强大活力,那 次小型会议中那些不自然不和谐的因素,就显得微不足道了。昊昊文社的每个成 员都积极地参与了文社的一切活动。人人都显得忙碌而充实。昊昊文社的活动在 越搞越好,《雪浪》杂志也越办越好。这《雪浪》杂志的越办越好,最主要的是 每个成员对创作的投入程度越来越大,文章的质量自然是越来越高了。好的建议 一个接一个地被提出,好的建议一个接一个地得到成功的实行。这时摆在昊昊文 社面前最严重的问题是,这个昊昊文社只是一个小镇上的昊昊文社,一个小镇在 现实社会,这个大社会中所占的住置是很小的,一个小镇所具有的文化,所能给 昊昊文社成员带来的感受,肯定是片面的局部的。如果局限于在小镇中,昊昊文 社发展有限的,而昊昊文社中的每个成员的发展也是有限的。这不是我们搞昊昊 文社的目的。这是当时大家共同的想法。很自然,昊昊文社决定将Z市,即小镇 所在的市,作为昊昊文社的发展方向,以结识更多的文友,结实更多的老师,以 开阔我们的眼界,增强我们的文学创作力量,最主要的是增强我们自身的文学创 作力量。这其实是个很难的工作,因为昊昊文社成员的生活工作范围基本都在小 镇。但没有想到,这一想法居然实现了。那是因为昊昊文社的《雪浪》,不知因 为何因,因为何种途径,竟传到了后来与昊昊文社结盟的八月诗社的一个成员的 手中。他们当时正面临着和昊昊文社同样问题,也正在做同样的努力。一次文社 活动时,来了一个黑脸,满脸酒刺,高大健壮的陌生人。来人口齿伶利,甚至是 个口若悬河的人。他自我介绍说:我叫王干,是八月诗社的。这个王干可不是那 个后来成为著名评论家的王干。这个王干就在来过昊昊文社,不到一年后,就不 再谈什么文学了。在这以后,他的身份一直在变。也许在野渡他们认识王干之前, 他的身份就一直在变。不断地改变自己的身份,似乎就是他最大的乐趣。一个文 学爱好者,一个自称的诗人,只不过是他不断变化的身份中的一个。自从他不参 加文学活动后,文社和诗社的人要见到王干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每次都是时过 很久,文社或诗社中的某人会说,我在什么什么地方看到王干了,在一起吹了几 句。他说……这一次他说他在某某公司,下一次在某某厂。这一次他说他是个推 销员,下一次他说他已做了老板。等等等等。最后分别时,他都要说一句:怎么, 你还在那个诗社,还在搞文学。一脸想不通的样子。也许是一种猜测,他干什么 都是有个想法的,这个想法就是他干这样事的原因,而一旦这想法已经实现或又 有了新的想法,他就不再对他正干的事感兴趣,就毫不犹豫地离开它。他之所以 参加诗社,自称自己是个诗人,他的根本目的,也许只是为了让八月诗社与昊昊 文社(或者随便什么文社诗社)联后起来。这个目的完成了,他也就理所当然地 消失了。 六 可笑的爱情 小镇是由大大小小,曲曲折折的小巷组成的。如水流一样,小的巷子汇成大的巷 子,大的巷子汇成街。每条巷子都有名称,每条巷名的由来都有其特殊的原由, 而现在看来这些巷子跟它的名称,怎么也看不出有任何联系之处。例如:大爸爸 巷。这条巷曲折幽深,是小镇上年代很久远的巷子之一,但这大爸爸巷这一名称, 和这个巷子本身有什么实际的联系,就看不出来了。因为写小说的缘故,野渡查 过镇志,并不算薄的镇志上,没有给野渡任何提示情的东西。也问过镇上的老人, 当然就是那些有白胡子或没有白胡子,但和小镇的年纪用人的寿命概念比起来, 只能算是婴儿,并且是即将死去的婴儿的人,同样没有结果。有些巷子的名字一 看就明白,即使是个外地人,初到小镇,他也能一眼看出,这个小巷与巷名得以 共存的原因。例如观音巷。观音巷之所以叫观音巷,是因为观音巷内有一尼姑庵, 而尼姑庵里供奉着观音菩萨。观世间一切音的菩萨。小镇的善男信女,供奉朝拜 她(它)的原因,供奉朝拜她(它)的热情原点,却不是因为她(它)的真身: 观世间一切音,而是因为她(它)是个送子菩萨。野渡对佛教还是有一点兴趣的。 这兴趣并不是因为佛教的普渡众生。众生是普渡不了的。也不在他的自渡,人, 只要是人,就是无法自渡的。如果说有自渡的话,那唯一的自渡方式,即是肉体 的灭亡,也就是死亡。野渡对佛教的那点兴趣,即是佛教书籍中总出现一个词: 智慧。不只是因为智慧,最重要的是佛教本身在提出智慧肯定智慧的同时,又否 定了智慧。这是一个圈套。但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圈套。用《金刚经》的语气可以 这么说:圈套即非圈套。话题还是回到观音巷。观音巷二十多年前被拆去了金身, 成为了住家。大约三年前,三月三,阴历,也就是观音的生日,(观音还有生日, 中国人真有意思)观音巷里的观音庵,及重塑的观音金身重新开光。钟声、磬声、 木鱼声、喇叭锁呐声。巷中挎着金黄色香袋的老头老太,把个观音巷以及周围与 其相通的几条巷子,挤得是水泄不通。小镇周围四乡八镇的老头老太都挎着金黄 色的香袋来了,能不如此。野渡妈也去了。回来时已累得半死,直喊:我动不了 了,我动不了了,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人。野渡说:我早就晓得人少不了,叫你 别去,你偏不信。好半天,缓过劲来的野渡妈,神情兴奋地说起了开光的盛况。 在野渡母亲的话语声中,野渡惭惭走了神。他想到了晴雯。野渡之所以想到晴雯, 是因为晴雯就住在观音巷内。不,曾经的晴雯,也就是那个还是少女的晴雯,就 住在观音巷内。现在一如野渡已为人夫,为人父,晴雯也已为人妇,为人母。不 用解释,他们的这种人夫,人妇,在两人之间是没有什么联系之处的。晴雯的丈 夫,野渡认识,和野渡在一个单位工作。是个很恋家的人。因为工作关系和野渡 有一定的交往,常挂在口头的一句话:烦那么多干嘛,日子过好就行。他喜欢以 一种很亲密的态度和人说话,跟野渡说话的态度也是如此。野渡的妻子是个好妻 子。为了认识中跃老师,野渡请了一回客,请Z市的几个在文学圈子里混的人吃 饭。野渡想认识中跃老师。但他不认识。而在Z市文学圈子里混的那几个人认识。 许多时间以后,也就是有了春夏秋冬,有了许许多多的月缺月圆后,野渡还是觉 得那是他活到现在,这是他请客请得最有意义的一次。话又说回来,在涉及到中 跃老师的话题中,野渡觉得用“最有意义”一词来表达,是一种亵渎。但野渡又 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词,以表达心中的那种感觉,那种感受。那天吃饭。是晚上。 中跃老师话不多。后来野渡知道,中跃老师的话不多,不只是在那天晚上。几个 在文学圈子里混的人话很多,他们是应该话多的,因为他们所剩下的只有话了。 自然说到了女人。圆脸的张强说:怎么说这句话是对的,野花就是比家花香。大 家笑了。野渡没笑,野渡没想到这么多年没见,他们还是这样。野渡说:我不这 样看。圆脸张强嘲讽地看着野渡。野渡对他这种神态已见到过多年了,也厌恶得 够了。野渡就说了句真话。野渡知道这个时候,说真话是不合时宜,也是最伤人 的。野渡现在喜欢这样,对这样的人就要这样。野渡说:我老婆就是好得不能再 好的,肯定比什么野花香。圆脸张强表情有些不自然。那天这个话题就此打断, 在文学圈子里混的几个,几秒钟后又有了一个兴味盎然的话题。野渡老婆的好, 只有野渡知道。这似乎是一个废话。也不全是如此。结婚后,野渡才知道什么样 的女人,才是最适合他的女人。野渡后来写过一篇关于他妻子的小说,《蠢妻》, 如小说的名字,野渡妻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以下的故事,野渡老婆也知道。她 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那是一个春日的夜晚。有许多事总是发生在这样的夜晚。 夜空中升起了月亮。那个时候文社已经成立,但还处于初创期,什么还都没有正 式起来。没有正常的,如后来的每月一次的聚会,如每月一期必须出的杂志。阿 广带野渡参加一个阿广同学的小聚会。阿广带野渡去的原因,是因为在那次聚会 中,他要介绍一个人给野渡认识。阿广对野渡说:那个人文章写得好,比我还好。 并且说:我已向他说过你了,她(他)也很想见你。野渡如约到阿广家,然后与 阿广出门,骑上车去街上。这个小聚会事先说好了的,阿广和野渡买酒水饮料, 别的就是别人的事了。月亮升起的时候,野渡拎着两方便袋酒水,跟着阿广在小 巷中左绕右绕,终于到了一家小院门口。阿广敲门。是两扇对开的大铁门,月光 下看去,像是漆的红漆。因是铁门的缘故,阿广一敲咣咣响得厉害。来开门的是 个小伙子。阿广跟这里像是很熟,把野渡直接带到客厅。在院里走过时,野渡看 到厨房间的灯光正亮着,好像有几个女孩在里面忙。野渡想她们一定是在为这个 小聚会而忙的。阿广,你来了。嗳。阿广对野渡说:让她们忙,这些是她们的事。 野渡没想到这个小聚会会有这么多女孩子,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从学校毕业后, 除了跟妹妹,他还没怎么和一个女孩子说过话呢。其实也不只是在毕业后,就是 在上学,尤其是初中、高中的六年中,野渡都不怎么和女孩子说话。在女孩子面 前野渡一直很自卑。野渡已是个青年了,对异性他也很正常的有了神秘的渴望。 但在学校里,他一直是个坏孩子的代称。野渡=坏孩子。野渡不想是个坏孩子。 同样他也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坏孩子,但在老师眼里就是个坏孩子。女孩子怎么可 能愿意和一个坏孩子说话,更别说交往了。野渡觉得自己是个不幸、痛苦的人。 在野渡而言,生活有着他承受不了的压力。但他没有力量改变这一切。坐在客厅 里野渡一直不说话,阿广问野渡怎么了。野渡还是不说话。屋里放着音乐。是谁 唱的,记不清了,当时很流行。阿广以为野渡在欣赏音乐,就闭了嘴也听音乐。 阿广是不可能安静地听音乐的。一会儿一个女孩跑过来,跟阿广说句什么。阿广 爱理不理的唔唔两声。一会儿又是一个女孩跑过来,跟阿广说句什么。阿广就说 你看着办吧。野渡觉得好像自阿广来到后,忙碌着的女孩子们,忙得更起劲了, 不管做什么事,动静都特别大,好像要引起谁的注意。这是的的确确的事,十八 岁的阿广是女孩的中心,在许多现在还在小镇上生活的女人当时的心中,阿广是 个风流才子。阿广走到哪里,哪里的女孩就立时活力倍增,什么一样灿烂起来。 这也许就是后来,野渡佩服乃至崇拜阿广的原因之一。现在的阿广是个什么样的 人呢?现在的阿广已年过三十,即没有老婆,也没有女朋友,最怪的是,他不再 和任何女人来往。真成了一匹孤独的狼。野渡看着现在的阿广,常会冒出这样的 想法。现在的阿广和昔日的阿广是不是同一个人。有时也会有这样的想法,现在 小镇上的不少女人,现在看到阿广时一定会这样想,这就是当初使我……的人? 我当初怎么会为这样的一个人而那样?答案也许会是这样的:当初我还是个可笑 的傻丫头。桌子终于摆好了。在动筷子之前,阿广将野渡介绍给了在座的每一位。 动筷子之后,阿广谈笑风生,神彩飞扬。所有的女孩子都清纯烂漫。野渡一直是 这样认为的。那天所有的女孩子的清纯烂漫,都是因为阿广的存在。野渡心情一 直不好。于是一直没说什么话。因为自己在女孩子面前不能和阿广一样妙语连珠, 野渡觉得很懊恼。在心中野渡有些埋怨阿广,阿广怎么不早一点告诉我会有这么 多女孩子来聚会,如果他说了,我就不会来了,也就不会有现在的坏心情了。可 能是因为女孩子多的缘故。大家并没有喝多少酒。两个女孩子争着收拾桌子。野 渡看她们争着收拾桌子,心中越发来气:又是因为阿广。阿广将野渡带进这家女 孩子的卧室。野渡这是第一次进一个女孩子的卧室,但因为心情不好,就什么也 没注意,现在回想当时那女孩子卧室里的物件摆设,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不知 是谁建议每人唱一首歌。野渡回忆那天可能是阿广建议的。于是唱歌。都是流行 歌曲。野渡嗓子属破锣型的,也不会唱什么歌。野渡就越发生张东的气,他觉得 阿广是在有意出他的丑。野渡说不唱就不唱,只是阴着脸坐着。因这阴着脸坐着, 后来参加那次聚会的人都说:野渡这人一看就有思想,就像个小说家。这是当时 满腹怨气的野渡所没料想到的。野渡当时只是生阿广的气。还是阿广帮野渡解了 围。阿广唱了一首歌。阿广是个什么都行的人,这在以后的岁月中,同样也得到 证明。阿广歌唱得好,文章写得好,画画得好。什么事到了他手里总能玩出个好 来。野渡并没有因为阿广为自己解围,而原谅阿广。野渡甚至这样想,这次聚会 后,再不与阿广来往了。后来一个女孩子唱起了歌。野渡的头像被什么敲了一下, 浑身一颤。多年后,野渡每次想到那天的聚会时,他的心都会因那浑身一颤,而 再次感动。在一些心情不好抑郁的日子里,野渡有时会为那浑身一颤而热泪满面。 阿广告诉野渡,她就是晴雯。女孩子歌唱完后,不知是谁建议将灯关了,在黑暗 中再唱一遍。女孩子扭捏了半天,答应了。灯关了。月光从窗口洒进卧室。那女 孩子的半身浴在月光里。歌声响起来了。清清的流水。是山间流淌出的。清纯。 纤细。还带有一点童音。 七 经过小巷 有些往事总让你经常忆起。有些往事当时你可能是认为很重要的,如果不这样, 可以这么说,活都成了困难的事,成了不能承受的什么。而事情过后,尤其是多 年后,如果这个多年后还不够的话,再加上个多年后,你也许会在某次回忆时, 忽然发现(野渡就是如此),当时认为是很重要的事,原来是那么的不重要,那 么的可有可无。有它你没有变得好(总的意义上)些,没有它你也没有变得坏 (任何意义上)得不可收拾。而有些往事在当时你认为是不重要的,甚至于当时 你根本没有注意,但在不断回忆后,你会发现在它对于你而言,是那么重要,你 甚至会这样想,如果没有这事的发生,你将会怎样。如果那样,那么现在的你就 有可能不是现在的你。想想,只是想想,可能都感到可怕。现在的你不是现在的 你!?野渡对上面的一通废话没什么兴趣。重要的事。不重要的事。所有的事。 所有的事。不重要的事。重要的事。是谁在搅那一锅粥。野渡想起什么电影上, 也许是与少林寺有关的电影。野渡对供少林寺僧吃饭的那几口大锅,一直很感兴 趣。野渡在想象着某个寺僧,踩着锅沿,手执一把大勺,如八卦转圈一样,边转 边搅,这样据说能炼成神功。野渡想我的这个小脑壳,就这么小的一个脑壳,是 谁,竟有那个兴趣,不停地,日搅夜搅不停地搅。野渡不知他想炼成什么神功。 江边轻风阵阵。真是个好天气。阿广的身影浴在夕阳的光线中,是个金色的阿广。 野渡和阿广并肩走着。前面是一个小水湾。走到水湾处,野渡和阿广站住,看江 上的行船。江面上有鸟在飞。一会儿近了,一会儿又远了。又看水湾,水湾中, 水起起伏伏。这就是野渡记忆中第一次与阿广见面的情景。当时是野渡还没参加 的一次文社聚会。到的应该还有别的什么人,但在野渡的记忆中,他们只是模模 糊糊的影子,象是一个为突出什么,而设置的布景。野渡在不断地思考自己与阿 广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一问题。这一关系在自己生活中所占的地位究竟是怎样。不 只是现在,即使是将来。是因为对文学的共同的爱好?就如那天,野渡还记得那 天他们谈的话是《再别康桥》。难道就是因为《再别康桥》。在棋社里盯着棋盘, 盯着棋盘上的纵横交错的白子黑子。野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棋社里来。每天 好像是梦游,野渡来到了棋室,找到了一个对手,拿起了白子或黑子。野渡感到 时间的流失,又无能为力。三十了。已过了三十了。三十也许什么也不能说明, 也许已说明了一切。野渡拍下手中的一枚棋子,感觉到自己老了。真的老了。野 渡在思考下一步棋该怎么走,才能使自己的一块棋活出来的同时,在感叹青春。 也许只是因为青春的缘故,才有了自己与阿广的相遇。那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啊。 棋室里的野渡想。人居然还会有这样的心情。与阿广并肩行走在江边的野渡想。 棋室中的野渡有时还会将昔日,自己对阿广的感情和自己对晴雯的感情进行比较。 当然根本不用想的,这是两种不相干的感情。但问题就在于,我们能不能再想一 想呢。野渡第一次去晴雯家是阿广带去的。阿广那天说:去晴雯家玩玩怎么样。 自那天晚上的小聚会后,野渡就没再指望能再见到晴雯。野渡在后来的几天,只 要一想到那天晚上的聚会,心中就会一酸。野渡没想到阿广会说这样的话,当然 是立刻答应。当时野渡想,阿广是不是看出了我的心思,知道……后来野渡知道, 在这之前阿广是经常去晴雯家的,并且晴雯一家都欢迎阿广的到来。当时他们还 小,但晴雯的父母对阿广与晴雯还是有某种期望的。所有的事情过去后的今天, 野渡在平静而无望的写作中,才明白,或者说此时的野渡才对当时阿广对自己的 邀请,作出了相对真实的猜测。阿广带野渡去晴雯家的根本原因,是因为阿广当 时已和野渡一样,将对方看成最重要的朋友,知已。阿广是想让野渡早点知道自 己幸福的将来。现在的野渡不无感慨地想,当时的阿广肯定没有想到自己是在做 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晴雯在家。晴雯的母亲也在家。跟阿广说了几句话,包括问 野渡是谁,等等,就到另一间房去做针线了。晴雯一脸的灿烂。我当时要是知道 这一脸的灿烂的真实意义该有多好啊!野渡想。野渡当时因这一脸的灿烂,疯狂 地爱上了晴雯。平静而无望写作中的野渡想着,孤独地窝居与龙嘴村一个小房间 中的阿广。野渡是怎么也想不通,当时的阿广怎么会容忍得下,疯狂地爱上了晴 雯的自己的。是因为后来在一次只有野渡和阿广喝酒,阿广在脸和脖子都红得得 熟虾时所说的,因为我们是朋友?野渡也想不通,当时自己心中怎么会产生那样 疯狂的感情。就如野渡想不通,自己在多年以后,在对文学完全绝望之后,是什 么原因又使得自己离开那间棋社,重新拿起笔,在平静中拿起笔,开始了他无望 的创作。也许,也许所有的原因都是一样的。行走在江边的阿广和野渡,之所以 这么一走就共同走了十二年。野渡之所以在那个小聚会后,因那首月光中的歌, 因后来的灿烂的脸,而疯狂地爱上晴雯。阿广之所以在知道野渡疯狂地爱上晴雯 后,不但没有加以阻止,反为野渡牵线搭桥(将野渡写给晴雯的情诗送给晴雯), 创造机会。以及直到现在,在晴雯结婚后已近七年的时间后,阿广之所以还孤身 一人,在并不遥远似乎又很遥远的龙嘴村,等待着什么。还有后来的不再将诗示 人的阿明之所以选择了平静地坐在窗口,望着远山,及远山后面的蓝天。还有诗 人史春红为什么选择了死。所有的原因都是一个原因。那它是什么呢?高贵。从 阿广家出来,下到楼梯口,野渡又站在那看两个臭棋蒌子下棋。天慢慢黑了下来, 两人不下了,却好奇地看着野渡。史春红是第一个明白的,因为她是诗人。诗人 总是第一个明白的。诗人也是最果断最坚决的,所以她作出了她的选择。野渡看 两个臭棋蒌子不再下棋了,却在看他,就走了。野渡应该回家。阿广应该在龙嘴 村。静静的小巷。远处的路灯。光滑的石板路。小巷的夜深了。一家家窗口、门 洞的灯光一个接一个地熄灭了。野渡从小巷的这头走到那头,又慢慢地走回。小 巷很窄,只米多一点,但现在显得是那么宽。从这头走过去,野渡回头能看到晴 雯房间窗口的灯光,有时还能听到晴雯和她妹妹说话的声音。现在野渡已被晴雯 一家拒于门外了。野渡再不能进入那个自己为之梦魂牵绕的房间了。现在野渡只 能隔着纱窗远远地看着晴雯的身影了。一个又一个的夜晚。直到一天,阿广说: 现在晴雯上下班都要她父亲去接送,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野渡一句话没说,昏 昏地离开阿广家。这是一个冬夜,野渡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我是这样的人吗? 在别人的心目中,我是这样的人吗?野渡起床,也没穿衣服,只穿着一件短裤, 在冬夜的街头,光着脚走了一夜。 八 回家,或不只是玩笑 把《金刚经》借给我看一看。野渡说。不行。阿明说。阿明不是个小气的人,野 渡不知他怎么会说这话,一时楞在那里。阿明开了门。阿明即不因为野渡的到来 而高兴,也不因野渡的到来而不高兴,虽然野渡已几个月不到阿明这来了。阿明 现在只呆在家里,看看股票行情,挣点生活费。没想到呆在家里时间过得这么快, 好象是一转眼,大半年过去了。阿明说。人之所以觉得时间过得慢,是因为心中 有个盼头,总想着如果……,就会怎么样怎么样。阿明说。野渡知道阿明心中, 现在已没有那个盼头了。那我心中还有没有呢?野渡想。野渡望着窗外的远山, 远山后面是蓝蓝的天空。野渡还在想着刚才阿明说的一句话,这么多年,好象一 直没有时间看看这远山,还有远山后面的天空。我们都在忙什么?阿明象在问野 渡,也象在问自己。野渡不明白阿明现在何以能够如此平静。也不知道这平静是 不是死寂。原因与答案肯定是有的,但野渡不知道。阿明的书桌上摊放着一本 《金刚经》,野渡想可能与之有关。野渡就说:把《金刚经》借给我看一看。野 渡没想到阿明会说不行。而《金刚经》已拿在手上了,野渡觉得很尴尬。阿明是 在野渡之前明白的。阿明对野渡说:不要成天这样忙了,有什么用?多年以后, 也说是在野渡在阿明家想借《金刚经》,却被阿明拒绝的的时候,野渡才想起多 年前阿明对自己说的话。阿明是在五条街(属于张宁的)那间小屋里对野渡说这 话的。自从有了王干和出现,昊昊文社与八月诗社建立了联系,并且没多久,昊 昊文社与八月诗社就共同活动了。昊昊文社与八月诗社,能在可以说是最短的时 间里,达成共识一起活动,完全是因为阿广的努力。野渡在回顾那段往事时了现, 阿广的组织才能、社交才能,及个人魅力,在那段时间里是达到了极至,也发挥 到了极至。野渡在为人夫为人父后,发觉自已对异性的感觉,从高空坠落一样, 迅速钝化。据野渡自己的分析,原因有二,一是对性本身的满足。因为野渡觉得 自己的老婆,从普通意义上而言,还算是个性感的女人,并且野渡和老婆在性生 活方面是和谐的,甚至可以说太和谐了,这当然不仅仅是因为野渡的老婆是个性 感的女人,同进也与野渡自身有关。 二是情感的高度释放。这情感的高度释放,当然是因为晴雯。(这野渡从没对老 婆说过。那种强烈的,爆发性的,并且是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最少五年)这 种强烈的高度释放,据野渡读过的某心理学书上讲,是能达到彻底消除人某种欲 望之目的的。野渡想,阿广现在的蜗居于龙嘴村,拒绝于人来住的根本原因,可 能与之当时组织才能、社交才能,及个人魅力,在那段时间里是达到了极至,并 发挥到了极至有关。而阿广之所以在那段时间内能够迅速地达到极至,究其原因, 野渡想可能与当时野渡与晴雯的关系有关。虽然他知道(这是野渡后来才明白的) 野渡和晴雯是没有什么希望的,野渡对晴雯的爱只是单相思而已。他也知道晴雯 真正爱着的一直是他,是他阿广。而他阿广也爱着晴雯。虽然包括直到晴雯结婚 后,和野渡在一起的时候,阿广还是否认自己对晴雯有什么感情。野渡猜测,也 许阿广自知道野渡对晴雯的感情后,他就决定将自己心中的那份感情,永远地封 存于心底了。被封存的感情,不管你封得是多么的严实,它最终还是会爆发出来 的。只不过是时机到与未到的问题,只不过是爆发的表达方式而已。就如后来的 野渡的平静而无望的写作,就如阿广的蜗居于龙嘴村,就如阿明的望着窗外的山, 及山那边的天空,就如诗人史春红的死。只不过是时机到与未到的问题,只不过 是某种情绪在受压迫后的某种表达的方式而已。当时在阿广而言,其爆发就是对 文社倾注了最大最强烈最纯真的热情。以至于后来,他再也没有与人交往的欲望 与追求了。在阿广的策划下,昊昊文社与八月诗社有了统一的活动时间表,有了 统一的自办杂志出版计划,(当然是内部的)有了与Z市文学前辈(当时他们说 是这样说的)交往、学习的详细计划。在阿广的组织与按排下,昊昊文社与八月 诗社共同搞了几次规模很大的活动,其中一次,参加的人数(都是发了请柬的, 故知道具体人数)达到一百三十一人(还不包括所请的那些其中还包括圆脸张强 在内有所谓的前辈,。一个纯粹的民间文学团社,能搞成这样大规模的活动,这 大概在中国(据野渡于井底看)都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更别说在小小的Z市。 什么事情都有其反面。好的事情如此。坏的事情也如此。就如后来,阿明用股票 术语说:有涨就有跌。有大涨也有大跌,反之亦然。也许正是因为阿广组织才能、 社交才能,及个人魅力,在那段时间里是达到了极至,并发挥到了极至有关,正 是因为阿广的努力,使得文社,昊昊文社和八月诗社,在极短的时间内达到了空 前的繁荣,才使得文社,昊昊文社和八月诗社,又在极短的时间内,快速地走向 了衰亡。完全明白已是许多年后的事:因为文社,昊昊文社和八月诗社的空前繁 荣,使得文社中的一些敏感的成员,(应该说所有的人都很敏感,只是在程度上 终究还是有所不同的)在极短的时间内,与外界(当时应该说文社所有的人都因 为年轻,虽说都已走上社会大舞台,但因涉足还浅的缘故,所看到的还是其温和, 或者是表象的一面)的频繁接触,就如掀开了幕布的一角,看到了幕后的真实。 真实是什么?多年后的野渡问自己。野渡不能回答自己。野渡又想起了自己六年 的学校生涯。那痛苦的,令人窒息的岁月。一想到自己的那些漫长的,当时自己 以为是永无尽头的岁月,野渡心中所想到的就不是什么真实与不真实之类的问题 了,而是永不饶恕。从掀起的幕布一角,看到的首先是一批文人,所谓的前辈, (因为搞大型活动请了不少Z市的包括那个圆脸的张强在内的文化界名人参加。) 从最近的角度看到了他们的嘴脸。都是些什么样的嘴脸。他们的嘴脸并不可怕, 只是可憎而已,可怕的是我们也许不久的将来,也会拥有同样可憎的嘴脸,却还 沾沾自喜。还有……最先认识到这些的是阿明和诗人史春红。而之所以是他俩最 先认识到这些,因为他们是诗人,是最敏感的人,是最率真的人。关于那些话, 野渡已记不清到底是阿明先对自己讲的,还是史春红先对自己讲的。野渡不明白 当时阿明和史春红为什么会对自己讲这些,为什么要对他野渡而不是别人讲。重 新回顾那段时光,野渡似乎是意外地发现,当时文社里几乎可以说是所有的人, 似乎是在一夜之间明白了一切,似乎这一切是明摆着的。只有他野渡和阿广对眼 前确确实实存在着的东西是视而不见。野渡想不明白。我和阿广并不傻啊。同样 也不是那种不敏感的人啊。至少阿广不是这样的人啊。那究竟是什么原因呢。野 渡后来终于弄明白了自己对眼前确确实实存在着的东西视而不见的原因。那是因 为在长久的时间里,也许是自从认识阿广后,自己的一切举动,甚至包括思想, 都是以阿广的马首是瞻,对阿广所做所说的一切,从未怀疑过。是因为在内心深 处,阿广一直是他心中的偶像。而之所以如此的原因,就是因为阿广那无所不在 的热情,就是因为阿广那无所不在的热情,温暖了野渡在学校中六年被冷却被毁 坏了心。但阿广为什么看不到那眼前确确实实存在着的东西呢?为什么?想不明 白的。对于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野渡都是去猜测。也许……只是也许,古人一 句话说得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而阿明和诗人史春红之所以对野渡讲那些话, 可能就是因为他们知道野渡与阿广不同一般的关系,希望野渡能将他们所看到的 告知阿广。也许在他们眼里已清楚地看到:阿广在那段时间已经疯了。回忆那段 时光,很自然的野渡就想到了诗人史春红。诗人史春红可能与野渡同年,也有可 能大一两岁,记不清了。人很瘦,不知是因为失眠还是别的原因,总是眼圈总是 黑黑的,看上去让人觉得很累的样子。野渡和诗人史春红,据野渡现在想,可能 只见过四、五次面。只有一次是在搞大型活动时,别的都在五条街那间小房子里 的文社活动上见的面。话不多,好象是因为害羞,好象又不是。每次来,都带几 首诗。野渡在认识诗人史春红之前就读过她的诗,尤其是她的那首《葡萄》,让 野渡觉得震惊。在小小的Z市怎么可能有人写出这么好的诗。就一直想认识这个 诗人。在认识后,又一直想多跟她谈一些,希望她的谈话对自己的创作有帮助。 但在野渡的记忆中,她每次和自己都说不了几句,就沉默了。野渡开始还有点生 气,心想:看不起我?后来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她对谁都一样。都是那么简单的 几句。话说得最多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诗人史春红对野渡小声说:跟我到外 面来一下,我有话要对你说。当时屋里各人都有说话的对象,也没注意他俩走出 去。在外面诗人史春红对野渡说出了和阿明对野渡说的几乎完全一样的话。大约 两星期后,张宁打电话给野渡说:史春红死了。你晓得吧。野渡说:你疯了,开 玩笑也没这样开的。又是几个星期后,张宁又打电话给野渡说:他们已找过我了。 估计过几天要找你。几天野渡接到自己所在厂保卫科一个电话,说市里XX局有人 找你,你马上到保卫科来一下。 八 葡萄 生向何处 腐烂何方 这是已故诗人史春红的长诗《葡萄》中的两句。史春红死了几年了,三年?五年? 野渡已记不清了。反正是很久了。史春红短短的一生,大约只写了几十首诗,大 都很短,只两首长一点,一首名为《花瓶》,另一首即是《葡萄》。史春红所写 的全部诗都汇集在一个薄薄的硬面簿上。这本硬面簿是在她死后,由她妹妹交给 张宁的。这里面也许有什么潜在的原因,而这潜在的原因,因她的死而永远地成 为了秘密。想像得出来的原因,是因为她和张宁属于一个昊昊文社:八月诗社, 而张宁也是写诗的。他们的这个八月诗社,在史春红死前,就与的昊昊文社有了 联系,并经常一起活动,后来也和昊昊文社,以及同时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产生, 也因为几乎同样的原因,无可选择地走向了萧条。没多久就名存实亡。张宁想去 经商。那段时候正是下海经商成风的时候,只要对自己有点信心的人,都毫不犹 豫地下了海。张宁在邮电局辞职下海前,他将史春红的这本诗集交红了阿明。交 给阿明的原因,是因为当时阿明还在写诗,并且还肯将自己的诗拿出来给别人看。 虽然阿明并不属于八月诗社。再后来这本诗集就到了野渡手中。因为从那时开始, 阿明已不再以诗人自居,不肯再将自己写的诗给人看了。一次,野渡到阿明家玩。 那天阿明刚从上海出差回来。阿明已从原来的什么机床厂辞职,成为一个自由职 业者。阿明已换了几个公司,当时是在一个方便面公同做企划。野渡带了二篇最 近写的短篇小说给阿明看,阿明接过稿子态度很勉强。野渡说:不想看就算了。 阿明忙说:看的看的。看过之后,随便说了几句,就说这次出差去上海的见闻。 阿明说的时候兴致很高的样子,野渡只好听。到吃晚饭的时间,阿明父亲过来对 野渡说:吃晚饭吧。阿明父亲很喜欢野渡,因为他觉得野渡跟自己一样,很善良。 吃饭的时候,阿明和野渡喝啤酒,阿明父亲喝白酒。阿明很能喝酒,尤其是现在 在公司做企划,也算是白领,常和公司部门经理一级喝酒,当然是公款吃酒。阿 明说:跟他们喝,我从没醉过。言语中的那种自信是掩饰不住的。阿明这天之所 以喝啤酒,是因为野渡现在不能喝酒了,他的胃在与前几年昊昊文社朋友们受到 了严重的损伤。阿明陪野渡喝啤酒,因为他觉得野渡还是他的朋友,虽然这个朋 友傻得厉害。阿明的父亲那天喝得有点多了。他喝得多是因为高兴,他的儿子, 他一直看重的儿子现在有出息了。他另外还有一个儿子。工作单位不错,在什么 电厂,收入很高,只是成天吃喝嫖赌,也不娶妻,年近四十,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阿明原来工作单位效益不好,但除了喜欢读些无用的书,喜欢胡思乱想外,没有 什么大的坏毛病。他对阿明一直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喝得有点多了的他说:你们 看,我虽然上了点年纪,有些事还是看得清的。阿明父亲是有自制力的人,明白 自己今天喝得有点多了,就说:你们慢慢喝,我先吃饭了。野渡酒喝得很慢,阿 明都喝第三瓶了,他那一瓶才喝了一多半。野渡先说了一些以前的事,不知不觉, 他的话题又转到公司方面去了,说他这次去上海怎么怎么。野渡终于将瓶中的酒 喝完了。喝完后草草吃了点饭,又坐下抽了几支烟,起身告辞。要出门的时候, 阿明忽然将野渡喊住,说:我有样东西给你。野渡又跟阿明回到阿明的房间,看 阿明在书架里翻。半天,阿明拿出一个硬面簿。野渡见过。阿明说:还是放在你 那里好。而现在它在哪里呢,应当在野渡这里。前两年在翻书橱的时候,野渡还 看到过它,但现在野渡找不到它了。野渡找它的原因是想写一篇纪念她的文章。 虽然她只写过几十首诗,虽然她只在市级刊物上发过几首诗。但野渡怎么找也找 不到它。是哪次清理旧稿时将它一起清理了?还夹在书橱的什么地方,而我想不 起来了?还是……还是它觉得它已不应该以现在的方式存在?还是它觉得和一个 已不再懂得诗的谁在一起,对它而言是极大的污辱?这个可能性是有的,即从此 以后它和创造它的人一起,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也许它和创造它的人一样,这 个世界是不值得它和她留念的。野渡之所以还记得那两句诗,是因为这两句诗是 史春红的墓志铭。这是一个没有征得死者同意的墓志铭。这也可能就是诗人史春 红所留下仅有的两句诗。史春红死后,八月诗社和阿广、野渡所在的昊昊文社几 乎是全体成员,一致决定,给史春红立一个碑。这是这两个昊昊文社自建立并互 相交往以来,仅有的一次:一致决定。为什么会如此,理由很简单,一个诗人, 我们中的一员,一个年轻的女诗人,在她最风华正茂的时候,离我们而去了。通 过史春红的妹妹,在征得史春红的父亲同意后,大家委托张宁去定制一块墓碑。 墓碑是一个学过美术的青年诗人设计的。碑的正面很好定:史春红 之墓。年月日立。碑的正面定好后,大家觉得还少了些什么。什么呢。一屋子人 枯坐着。大家心情都糟透了。还没有人有过这样经历:为一个朋友立墓碑。终于 一个人说:把她的《葡萄》刻在背面吧。说这个话的人是谁,后来没一个人记得 起了,也许当时大家因为心情都糟透了,就根本没有人注意谁说的这话。但这话 大家都听到了,听到后大家的心情更坏了。但最终碑背面的文字还是定了下来, 就刻那两句,史春红认为写得最好的那两句:生向何处/腐烂何方。墓碑宽六十 公分,长一米二,厚二十公分,重约五百斤。立墓墓碑是第二年的清明。清明时 节雨纷纷。清明的前几天下了雨。总不能等到清明那一天再将墓碑运去。张宁通 知说:清明节前一天,不管天怎么样,我们都要将墓碑送到她的身边。是的张宁 是说的她的身边,近十年后,野渡还记得张宁的这句话。张宁那个时候还在邮电 局开车。张宁从车队借了一辆客货两用。那天去了十二个人,连张宁在内五个挤 在前面客厢里,其余七个呆在货厢里。一路细雨朦朦,货厢里的人一会就淋透了, 风一吹,瑟瑟地抖。过了开发区,过了一座小桥,沿着小桥所在的小河边的土路, 客货两用车开得很慢。远空灰蒙蒙,一带远山影影约约。沿河种殖的柳刚吐新芽。 客货两用车小心地绕开土路上的水坑。江南的泥土下雨后是又粘又滑。客货两用 车左摇右晃地在土路上简直是游动。终于滑向了路边。路边是条河,不是张宁动 作快,大家一起下河了。除了张宁外,大家一起下车推。车轮带动泥浆甩得人眼 都睁不开。十一个人呢,车一会就推上来了。下车推车的时候,大家一声不响, 回坐到车上,还是没一个人说话。雨声,汽车发动机声。车到了史春红生前的村 子时,前面的路不能通车了。大家是有备而来的。用绳索捆绑好墓碑,四个壮实 的站在车上,喊:一、二、三。待墓碑悬空,下面的人忙塞进两根粗毛竹。毛竹 另一端抵在地面,上面人喊:慢一点,慢一点。下面人也喊:慢一点,慢一点。 上面人慢慢松手中的绳索,墓碑顺着毛竹缓缓滑下。然后六个人一组轮换着向田 间小道,一步一滑连喊着小心小心走去。这个时候,史春红的父母妹妹闻讯赶来, 边哭边要帮着抬,结果没帮上忙,却搞得大家手忙脚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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