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超越思想   雁鸣   这个地球上拥挤着太多弱智的思想者,所以,   我们休想比罗丹更痛苦。   --创作札记   一、进城的稻草人   人是谁?是什么?   我们常常在这样看似简单的问题上经不起拷问。这样或那样的拷问常常折磨 你我。人的这种自我折磨,被时间的榨机挤拉得又细又长,成为我们灵魂与肉体 的绞索。那柔韧的绞索就像沙门镇老人指间逸出的音符,不绝如缕,瓦解着沙门 镇的思想,也瓦解着塔里木多风的旷野。   那架泛着古铜色光泽的手风琴显然经过了非常个性化的珍藏。看老人操作, 我们无法理解什么叫弹奏,他更像是在两手间“团”着一陀棉花、面团、羊羔之 类柔软的东西。只有连接气囊的金属线条的一张一弛,才能让你感觉到那柔软所 具有的韧性。手风琴发出声音之际,老人的目光极飘渺,既不在风琴上,也不在 行人、街景、蓝天、某一座建筑或某一处蚁穴上,那目光是一只苍老的灵鸟,飞 翔在深邃的时间空洞里。而风琴的声音也不是你我的感官可以触摸的,隐约之间, 仿佛高天滑翔的鸟翼扇动着气流,深海潜游的鱼鳍拨动着水纹,看不见的记忆敲 打着无边的曾经,动态的小镇调阅静态的过去。老人让手风琴发出声音的动作, 以及表情和形体姿势等等,与能够和乐器匹配的一切动词无关,那种随意与散漫, 浸透了超越音乐本身的无边寂寞与空灵,感觉中那仅仅是一种抚摩,一种不经意 的抚摩。   一位老妪对一生追随的一只老花猫的抚摩。   一位猎人对一匹瞎眼老狗的怜惜。   一匹苍狼对那些在雨天瘙痒的累累斑痕的吮嘬和舔舐。   老人的目光和心绪显然不在怀的手风琴上,那目光牵连着许多你我看不到的 东西,在沙门镇的匆匆人流中飞翔,在小街巷陌的门环上滞留,在岁月的深处一 一点击,叩问着与我们这个时代无关的东西。手风琴在这里只是一种表象或形式, 声音相当的不真实。但绝不是那种常常侵略我们的在线的当红的流行的叫嚣。   那声音常常在小镇的街角处让我讶然失措。   老人柔弄手风琴的时候,似乎没有一个固定的地点。也不大会招惹路人。有 时候在沙门镇的林阴里,有时候就坐在路边的道牙子上,或者在某一处拆迁残留 的干打垒屋基的过门石上。我一直对小镇上的人们在老人的琴声里无动于衷感到 困惑。说实话,我不大相信原因在于老人的手风琴吐露出的曲调太老。淡青色烟 雾般袅袅缕缕的琴声中,我们尚能分捡出一些曾经熟悉不过的音节,浏阳河北京 的金山上送你一束沙枣花翻身农奴把歌唱草原之夜革命儿女志在四方马儿哎……   老人非常自信和娴熟地让它们的音节相互串门儿,但不是目前你已经聆听过 的那种刻意的翻版与组合,有时侯它会整晌午停顿在某一句或某一个音节上,固 执地重复了再重复,就像一只在棉花桃子上蛀了深洞的棉铃虫,把桃子蛀蚀一空 后,还要在那里产上一堆卵,直至自身肉体消亡。老人对于自己所熟悉的曲调的 把握,就像熟知自己身上的每一道伤疤和每一根疼痛的骨节。那些顽强地保存在 我们记忆里的残片,已经成为今人的古典,相比之下,那些曾经在灵魂深处与意 识形态钩肩搭背的另类音乐狂热,是妇孺皆唱,全民同吟,三代不衰,而今发行 万二八千张唱片就牛逼哄哄的个人化的流行,纯粹是毛毛豆小儿科,无论怎样风 和曲柔,抑或有远山、近水、蓝天、飞鸥、流红以及舞动的芦花做铺陈,一概勾 不起人们的兴致。这个屯垦历史尚不满半个世纪的沙漠小镇,把一种叫作怀旧的 东西失落和掩埋在岁月深处。   人们的这种熟视无睹,激起了我的愤慨。虽然我的表情可能会使一帮朋友们 不安,但他们回答的结果却有着惊人的近似:   “弄(你瞧,他们也说“弄”)手风琴的?那不就是某某某的老爹嘛”!   我已在沙门镇居住了八年,我当然知道老人是某某某的老爹,也是某某的老 爹。老人的大女儿就是我隔壁办公室里的部门主管,二女婿是下边一座农场的场 长,儿子是沙门镇一家工厂签字就能算数的法人。但老人是谁的老爹与人们对老 人和老人手风琴的漠然,与人们怀旧情绪的丧失真的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我仍然在不经意间被老人的琴声撞得生疼。无论我正在得意、在思索,还是 在烦躁。有时候我会站在老人面前,盯着老人的眼睛,企图在朋友们的答案之外 探看一点什么。但老人似乎不太适应我的这种关注,瘦长的身躯异常不安地扭动 着,手风琴的节奏也跟着有些慌张,但同时我也看出,面对陌生人的关注,老人 在内部对自己进行着一种调整,那种不自觉的调整,使他专注的目光在一瞬间变 得有些浑浊的羞涩。豆蔻少女的羞涩是一种形体爱情信息,已婚少妇的羞涩是一 组孕育X种含义的行为艺术,耋耄老妪的羞涩就是一陀热腾腾的牛粪了。而一位 有着高大清癯身材的老男人的羞涩,则是埋藏在牛粪中的牛黄,对人类所具有的 五痨七伤和疑难杂症,有着尖锐而刻骨的杀伤力。   我在一位老人羞涩的目光里匆匆逃遁。在被老人羞涩的目光灼伤的日子里, 我对老人和有关老人的前身产生了超出我这个年龄不应有的兴趣。同时我不得不 承认,有一种东西隐藏在老人羞涩的目光背后,那是一种让人振颤悸动的孤绝的 飞翔,是一处构架在沧桑之上的望穿时世的空洞,是一座用语言和文字已经无法 开掘的宝藏。虽然我无法准确说清楚那是什么,也无法将叙述触角探及老人的目 光深处,但毫无疑问,它比表面的羞涩更具魅力,更锐利,很容易激发和满足我 们的好奇心。但也更为可怕。我只知道,在老人浑浊的眼翳背后,有一道电光火 石,总在寂寞而孤独地爆裂。但那一切已与我们沙门镇的阳光、水、空气无关。   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我偶然发现老人在沙门镇的一处垃圾池里翻捡垃圾, (也许你早就见过这个捡拾垃圾的老头儿,只是未曾注意罢了)。当时,他头戴 一顶耷拉着沿的像维吾尔人烤馕一样的草帽,身穿过时的草绿色军服,一手提着 肥料袋子,一手握着铁钩。老人迟钝地抬起头(草帽下面还有一顶旧军帽),面 对我的惊诧,那曾经羞涩过的目光,一瞬间如鹰般犀利,几乎注满了并喷泻着仇 恨(操,招你惹你了!)   我再一次在老人的目光狙击下狼狈溃逃。打那儿以后,我再也没有勇气直面 那目光,偶然邂逅也只能远望而怯步。忍不住的偷窥让我发现了老人的生活规律, 老人用三分之二的时间坐在沙门镇的某个角落里抚弄着手风琴,用三分之一时间 在沙门镇的各处垃圾池里踯躅。距离产生美,老人头戴草帽,手提铁炉钩,缓慢 移动的影子,更像一具稻草人。   城里的稻草人,是吓人还是赶鸟?   好奇心有时候就是精神鸦片,想戒瘾还真不容易。我企图扼杀对一位既会拉 琴又捡垃圾的老人的好奇心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的。我知道要满足这种好奇心必 须冒险,毕竟我们正在学着尊重别人的隐私,这其中不仅仅涉及老人自身,而且 可能涉及老人的性格、历史、家庭,尤其是老人那一帮如日中天的子女们。我尽 量避免去触及别人的私处,也避免自己的尴尬,保守着一个一相情愿的秘密。只 有当沙门镇的人们听说老人的某一位儿子、女儿或女婿又升职了,也许才会在早 上匆匆骑车上班的途中,对老人和老人的手风琴,对在垃圾池边迟缓移动的稻草 人乜上一眼,这时,骑车人嘴里可能还会不明不白地咕噜了一句什么。   老人的三个儿女有两家住在我们沙门镇常青藤小区--也只有常青藤小区才有 的小二楼里。那是公家配给他们的宅邸(楼层是城市的高度,有时候也是官衔的 高度,但这两个高度似乎有一点对立倾向,前者是向上生长,后者则不大会生长, 这其实是一件很有意思的现象)。但老人却拒绝住进小二楼,拒绝与儿女们一起 享受等级,失去老伴以后他仍然固执地坚守他的老屋、风琴与垃圾。这正是他令 人难以理解和想象的地方。   更难想象,老人是沙门镇当年的造反司令。   “亲戚或与悲,他人已矣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不记得这是谁的 诗句了。尽管属于老人的那段历史,刚刚从我们记忆的边缘辗过,沙门镇某一处 不显眼的土墙上缺胳膊少腿之后被无所事事的小学生们读得非常滑稽的大红“忠” 字和最高指示,堆在新华书店仓库里的十几座与一个红眼睛老头相依为命的泥质、 陶质和石膏伟人塑像,却总在不经意处敲打我们的神经,也在述说着弄琴老人如 水渍般挥发掉的青春。但现在的人们除了对作为物质存在的文物尚保有兴趣之外, 已经失落了所有精神上的古旧怀恋。(甚至早在我们还没有去社会保险中心领退 休金的时候,我们已经被人称作某某的父亲或某某的老娘了)。   也许,事情就是--   这   么   简   单   一个在边陲小镇住了一辈子的老人,一个偶尔表现出羞涩的老人,一个红极 而衰的老人,一个极端仇恨权势与地位的老人,一个忘情地抚弄着手风琴的老人, 一个在垃圾里翻捡岁月的老人,已经离开我们的世界,或者说我们已经离开他的 世界很远很远,我们彼此之间,再也难以触摸,他留给我们的背影,成为插在我 们这座小镇的稻草人。   尽管这样的稻草人已经学会在我们这样的小城中游荡和行走,但我们沙门镇 所有的鸟儿,早就懂得惊鸿不啼。   二、漂亮易碎品   原来穿镇而过的柏油路,被解剖后用钢筋水泥重新缝合。   据说,那是沙门镇周边数个沙漠市县中目前惟一的高等级公路。坚固着一种 宁静,光滑着一种清冷,平坦着一种寂寥,宽阔着一种茫然。泛着淡青色光芒的 水泥路面,蛇一样游曳着各种车辆行驶的弧线,镜子一般凝固了路两边的楼宇、 广告牌、灯、电杆及电缆投影出的班驳,时不时映出三三两两嘴唇挂着傻子牌瓜 子皮和大大牌泡泡糖的旁若无人的小姐们的影子。沙门镇的人们,对于这条崭新 的心脏公路的态度,就像小姐们的鞋跟敲击路面的声音一样,不懈着一种自豪与 铿锵。   但事情的结局常常出呼人们的预料,心脏公路建成剪彩之后不长的一段时间 内,就出了一系列麻烦。尤其叫小镇的人们难以接受的是,一个被沙门镇人称作 “玻璃腿儿”的女孩儿和她的已经商定了婚期的男朋友--棉花加工厂老王家的小 三儿,以一种我们不常见到的提前买票上车后才应该有的姿势,亲密无间地搂抱 着躺在心脏公路一侧,过早地兑现了他们的某一句海誓山盟。在沙门镇俱乐部的 舞台上跳出了名气也得到了那个外号的小美人儿,是一件高脚玻璃杯一类漂亮的 易碎品,两条修腿舒展在冰冷的轮毂前方,闪耀着比陶瓷多了一份柔软的乳白质 透明的光泽。   小镇上的小三儿这一辈人,还不大懂得什么叫做城府,他们对时世、对生活、 对工作,以及家庭、爱情、金钱、伦理、性等等,实在是说不上什么原则,如果 硬给他们套上一个原则的话,也许只剩下一种随意散淡。小三儿和玻璃腿儿从恋 爱到谈婚论嫁的历程,不会比一部港台言情戏更精彩。在这一辈人当中,无论哪 方面都算不上优秀的小三儿,能把小镇公认的第一美人儿追到手,无非是靠一种 完全公开化的以命相搏,横刀夺爱,死缠烂打,压服了女方的父母,迫退了所有 对手,也在某一个醉上兴头的舞夜俘虏了玻璃腿儿。但婚权在握的小三儿似乎并 没有对这一求婚历险表现出持久的兴奋,对玻璃腿儿也缺乏足够的珍惜,呵斥玻 璃腿儿就像呼唤一只小母羊。被电视肥皂剧刺激和培养出了故事感的你我,除了 认为小三儿怀里搂着玻璃腿儿,是暴殄天物,并没有从这一对即将成型的婚姻里 得到期望中的巧合、古怪、反叛、偷情、变态以及三角和多角插足等离奇情节。 玻璃腿儿似乎已经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重新塑型,原来的傲慢、矫情、洁癖、孤 独,以及怀春少女的矜持与神秘,统统随风而逝,成为一条粘附在小三儿这只锈 迹斑斑的铁驳船上的软体鱼类或蜗类,在小三儿有节奏地弹着她的大腿说“黑姑 娘白姑娘,关灯一摸都那样”这种色情话的时候,她竟然能够脸不红心不跳,以 一种风情万种的扭捏,笑向檀朗唾:   “啐!你个流氓坯子哎,再胡说撕烂你这张臭嘴”。   人们就是没有想到车祸。   生命终结的方式和终结的地点,往往比我们穷其一生构想的方案简单得多。   肇事者是一家全国著名的大石油公司设在沙门镇的石油勘探中转站的小车司 机,驾驶技术和与车有关的知识是小镇上的人们公推的。在祖国各地跑了大半辈 子车的他,车轮下从来没有枉送过一条性命,日本进口沙漠越野车刹车的辙印, (据说那车是日本为两个沙漠国家之间的战争而专门制造的),在心脏公路上划 出了超过50米的平行线。但事情的麻烦也就在这里,骑着摩托车迎面而来的小三 儿所采取的应急措施似乎更有力度,但却阻止不了他和“玻璃腿儿”最后的飞翔。 危情时刻,小三儿和小车司机采取了同样果断的措施,却犯了同样的判断错误-- 高估了这准高等公路与车轮的摩擦能力。   你和我一样也常常滑行在一种我们自己看不见的惯性里。   我们的躯体和思想都在自觉不自觉中地服从着各种惯性,从而疲惫了对于惯 性的超越。周而复始的生活,强加给我们数不清的教条、法则、道德等等,使我 们忽视了惯性的自然之美、时间与速度的和谐之美、物质摩擦的平衡之美。   但我们又总是想出许多种理由来主宰时间和速度,企图主宰包括人类自己遵 从的惯性在内的所有的东西,而且使用了汉语里有一个叫“发展”词组,附会我 们的行径。(不是吗,这个词组目前已经成为汉语家族里“词气”最旺的分子)。 1979年版《词海》对“发展”的注释是这样的:哲学名词。指事物由小到大、由 简到繁、由低级到高级、由旧质到新质的运动变化过程。到了17年后的1996年, 新版的《现代汉语词典》,除继续大同小异地保留《词海》的这一条解释,另外 又增部了一条:扩大(组织或规模)。   所有的惯性在哲学之外已经无能为力。   滑行在惯性里的小三儿和玻璃腿儿同样无能为力。   与楼兰、米兰、尼雅等丝路古城一同分布在塔克拉玛干周边的沙门镇,经过 近半个世纪的草创,如今荣幸地耸立在楼兰们的头上,但论及辉煌与知名度,还 远不及地下的楼兰和米兰们。已经与楼兰美女一样湮没与塔克拉玛干的玻璃腿儿 们、小三儿们,若干个世纪之后,即便熬到和楼兰美女一样的待遇,(说不定你 我的干尸就是若干个世纪后又一具因癌、性或毒瘾发作不治而亡的美女或猛男), 但出土的仍然不过是一具被漠地特有的气候风干了水分的僵尸。   这条心脏公路以一种超越时空的大气,洞穿了人类的心脏。   事情过去快半年了,尽管沙门镇的交警、路政、司法部门都尽了力,甚至连 镇府的个别政要也出了面,在交战双方进行不遗余力的调停,但小三儿和玻璃腿 儿的家长们与石油中转站的官司至今还没有了结。法律和舆论有些低估了小三儿 生前一帮狐朋狗友们的能量,也敌不过沙门镇相干不相干的人们对一群死者家长、 亲邻的挑唆和起哄。   如果说,私人与公家打官司是10公里马拉松,与石油上那些外来的有钱的单 位打官司,则是行进在环行跑道上的没有时间限制的马拉松。谁让你有钱呢?谁 死谁有理嘛,不服气你死一次我看看。   我操!   三、成长的代价   没有逃过学、学习学得非常苦、又非常听老师话的学生,一旦离开了学校和 老师,就变成了半个废人。相反,那些所谓的捣蛋学生,走向社会后却总是“混” 得游刃有余,如鱼得水。上学时我自认为不是一个坏学生,1968~1978年期间那 些有限而且薄得可怜的中小学课本,根本不需要花多大工夫,我就能够从老师发 的成绩单上搞掂一个用红墨水打的80分或90分,但总没一个老师夸我是好学生。 “良好”也行啊,可是没有。这么说的潜台词,并不是说我走上社会后就混得比 往日的同学们更好,我混得最困难的日子是一个月只能抽两条四毛一分钱一包不 带嘴儿的“天池”烟,而一位姓王的欺压了我初中三年的班长,(他后来牛逼哄 哄娶了我的某一位堂姐,又开始欺压我们家的无辜妇女),至今还在一个国家级 贫困县里为解决我的堂姐吃盐的问题劳碌,但他给我写信说,他仍然喜欢吹笛子, 关注我发表的每一个文字和标点,仍然梦想着有一天到哪家歌舞厅学吹萨克斯。 所以,这里的好与坏不存在价值判断,活得好不好,纯粹是鞋子夹不夹脚,冷暖 自知的问题。   我不是好学生是因为我爱逃学。逃学是可以上瘾的。我逃学的最高纪录,四 舍五入,平均每个月就有1.167次,那是我十岁那一年。到了1973年,姓徐的外 公和舅舅家,姓李的姑姑家,姓陈和姓性肖的姐夫家,康姓、曹姓和王姓的姨姨 家,对我均已失去了兴趣,我开始筹划逃到举目无亲的城里去。但三次向城市溃 逃的失败,在粉碎了我的一切幻想之后,也粉碎了一位姓姚的中学校长的使命感, 他伤心欲绝地对我最亲爱的父亲说:   “算了算了,你们这娃是彻底毁了”。   正因为我是坏学生,我对所有的好学生,例如当班长的堂姐夫或学生会干部 之类的好学生,一律怀着深深的敌意或敬畏。   我是在1997年3月采访帕堤古丽的。那时,她还是沙门镇中学一年级的学生。 单薄,黑瘦,肤色绝说不上细腻,黄褐色的头发剪得很短,而且毫无光泽,像路 边落满沙尘的一簇罗布麻,显出一种挑食或膳食不周的轻度营养不良,抬头看人 也从不超过两秒,小心翼翼得就像怕被别人的眼睛看化掉。尽管如此,为了某种 需要,我在那篇千字短文里,仍然把她描写得像她的维吾尔文名字一样:美丽的 花儿。(那篇短文使我的户头上多了三位数的进项)。   那时的她,在沙门镇的干部群落里担任着一个最具有奉献精神的带长的职务: 初一某班班长,是贴在沙门镇这架机器的某一个零部件上的印刷精美的商标。在 我们这个汉人占绝对多数的小镇上,帕堤古丽是一朵被各种荣誉、光环、语言和 政治及文化氛围关爱与浇灌的“花儿”。无论是沙门镇还是我,都对这个头顶 “十佳少年”等许多桂冠的维吾尔族少女的未来充满了信心与憧憬,尽管她赶不 上人们对她学习成绩的期望,尽管她在自己的家里是另一回事。她在沙门镇开马 车店的父亲巴吾东,五年前突发脑溢血去世,父亲与前4任妻子所生的11个子女, 则像一群被塔里木雨前的炸雷惊散的羊,各携一份家产离开小镇,不知在天山南 北的哪一处皱摺里蛰伏或啃食青草,只留下她、母亲、弟弟和一栋空房子在我们 沙门镇。那座外观具备了伊斯兰建筑风格的马车店,在失去曾经的奢华与鼎盛后, 透着无边的萧条与破落,更显出了它与现代小镇的格格不入。也许,那种破败的 景象更容易把我们拉进楼兰,拉进尼雅,拉进丝绸之路,拉进历史尘封的远古。   事情总是在我们看不到也料不到的地方偏离它原有的轨道。   在沙门镇最繁华的巴扎一角,一排头戴六角小花帽身穿黏乎乎蓝大褂的烤羊 肉串的真假维族人,伴着白铁皮拷架上牛羊肉(也可能是驴马肉,谁知道呢)被 焦炙的痉挛和梭梭柴燃烧的声音,从团团油烟中探出油亮的嘴脸,不停地发出怪 腔怪调的招揽食客推销自己的吆喝,且一律是维汉两种语言杂交的精装句或倒装 句。身后铁架上倒挂着整只整只剥了皮的绵羊,像一排光着腚拿大顶的肥硕妇人, 像某一位现代派画家的变形人体写真。(听着那种吆喝总感觉我们已经使用习惯 的汉语也被剥了皮,露出粉艳娇嫩的肌肉)。旁边站在三轮车上卖坎土曼把子的 哈撒克男人,轮换拿起桑木、柳木、白蜡木、胡杨木的把子,敲几下三轮车的铁 箱板喊一声,“十拐(块)一把,一把十拐”,他那缺乏顿挫半生不熟的羞答答 的汉语叫卖,在背后几个手提喇叭推销俄罗斯望远镜、绞肉机和各种组合刀具的 小贩们沙哑的叫嚣里,(骗鬼!本土英吉沙县出产的刀),几乎被湮没得只剩下 上下翻飞的嘴皮,唾沫星子浸濡的黄土色的山羊胡子,像一束倒挂在风中的东倒 西歪的火炬。   在这弥漫的油烟里,在这喧嚣的人流的背景衬托下,两个女孩儿,(另一个 染着一红一蓝两撮额发的汉族女孩儿,似乎要熟透一些),三个男孩儿,(一个 是维族巴郎子),两辆摩托车和一辆女式单车,人与人、人与车、车与车交叠出 的那种变形和夸张,远远超过了许多后现代构思。我们的主人公帕堤古丽,薄嘴 唇描得猩红如火的帕堤古丽,和两个男孩子同挤在一辆摩托车上,而她几乎是坐 在油箱上,以一种让   人难以置信的姿势,试图让她那裹着一步裙的两条细瘦的腿保持一点   ……文雅。但在那一瞬间里,躲在她长筒丝袜里的一卷花花绿绿的钞票,她 和红头发女孩儿与另一个男孩儿撕扯打逗所发出的尖叫,两个女孩儿玉臂飞舞中 袒露的腋毛,肆无忌惮袭击了我的眼睛和神经。   真的,我无法向你复述我当时的震撼,我也无法在准贵族小姐、十佳少年和 街头少女之间找到共振。事实是,这个名叫“美丽的花儿”的少女,没有考上高 中。俩月前,她成了沙门镇塑料厂一名刚满17岁的推销员,专门负责维语地区的 销售事务。   那天夜里我失眠了。我想起了我的一位同学,一位曾经让我心仪的女孩子 (她当然也不屑于当班长)。再见到她,是我当兵复员之后为重新当农民忧心忡 忡的两年之中的某一天,她怀里抱着个男婴,站在一座商场外的台阶上,冲匆匆 而过的我嗨了一声,那一声嗨把我拉进一种遥远。在我竭力从脑海里检索这个似 曾相识的形象时,女人怀中那个有点人来疯的不满周岁的男婴,扭头用一双圆得 像用锥子之类的工具在脸上扎出来的黑眼睛好奇地瞅了瞅我,再回头去寻找女人 的奶子时,遇到了衣服的阻隔,拼命抓挠起来,女人撩起衣襟,把一只第一次进 入哺乳期的女人才有的,雪白、鼓胀、浑圆、硕大的,透过薄如蝉翼的肌肤能看 见一条条淡蓝色血管的……的……的奶子,塞进孩子嘴里。之后,一个不耐烦的 弹指甩腕的手势,终于从我脑海里勾起一个贮存已久的影象,唤醒了岁月深处的 痛点。   我无法描述我当时的表情,我不知道昔日那个同桌的她,究竟被谁改变造了 这个样子,更不知道怎样再去打捞曾经缩在煤油灯的暗影里第一次悄悄拉手、躲 在农场的棉花垛里第一次把对方的嘴唇咬破的后怕与温馨,我只记得同学怀里那 两只沉甸甸的东西,已经把我砸得晕头转向,我只记得直到告别她,乃至在以后 许多年的梦魇里,再也没有勇气叫出她的名字。   但我的记忆里从此有了一位不再是少女的同学。   一位在茫茫人流中袒胸露乳而毫无拘谨之色的同学。   一位把我的浪漫岁月碾成齑粉的同学。   我们必须学会在一天天衰老的过程中从记忆里删除一些东西,但我们却总是 力不从心。堆积在我们灵魂和肉体上的观念,是我们血管里一粒看不见的“陈旧 性的血栓,像鸡蛋一样,有一层坚硬的外壳”,指挥着我们把形而上与形而下的 许多东西,强加给自己,也强加给别人。当事情按照它本来的轨道行进的时候, 我们总是自命不凡地按照自己的意志定制这个世界的运行轨迹和结局。看似矫情 似火,实则煎熬自己。   一个学习非常刻苦的好学生好班长,在二十世纪最后的滚滚红尘里为盐罐子 拼命忙碌,一位“十佳”少年祖国花朵,在小镇街头烂漫开放,而我这样的坏小 子,却混进了国家公务员队伍吃皇粮,世界上绝大多数矛盾,包括人的成长,究 竟是谁的造化?   沙门镇毕竟是袖珍的。见面的机会不由自己。我不得不常常压抑着想把女同 学的故事讲给帕堤古丽的冲动。   因为在这座小镇上,我再也找不到那个不施粉黛的中学生帕堤古丽,那个有 着西部伊斯兰贵族气质的帕堤古丽,那个柔弱得像一朵勾着头的淡粉色罗布麻花 的帕堤古丽了。   对此,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   四、 广播找人   我们沙门镇,是一架维吾尔人那种用花纹诡异的毡毯装饰过的一排排停靠在 巴扎外的马车,以一种需要你我用大半辈子生命来感觉的速度不疾不徐地前行。 驱使我们沙门镇运转的东西很多,但我们所关注到的,往往只有拉车的马(或牛 或驴)、有着高大辕轭的车、赶车的人、赶车人手中五花八门的鞭子,而对由赶 车人质地精良的吆喝声、鞭子击打牲口皮肉的声音和辕轭及轮毂摩擦出的声音组 合起来的复杂的交响缺乏应有的敏感。维吾尔族有一句谚语说:轮子不响,驴不 迈蹄,驱动我们这个小镇前进的东西里,当然不会缺乏包括这种声音在内的生命 及机械的合唱。   在这部交响乐中,驴叫,鸟鸣,犬吠,马嘶,风吼,鞭击,车轮滚动,以及 工厂里各种机器的轰鸣,等等,一概是配音,主弦是人类的声音,是沙门镇的广 播。在这个标榜技术的时代,小镇的广播既克服了种种音频技术难题,垄断着人 们的时间与空间;又在经济势力暂时难以抵达的地方,顽强抵抗着从音频技术延 宕出的视频科技(就别说文化了)的竞争。这种“灌输”在人们耳朵里的菌种, 培养和生长出了广播员这朵无毒的蘑菇。   小镇的主宰可能有几个,甚至更多,但广播员只有一个。   从某种意义上说,对惟一的广播员的遴选,体现了我们沙门镇的一种审美情 趣,而这种集体审美观也纵容和放大了广播员在自我形象上的自恋与自负。由于 缺乏演艺界新人辈出的那种竞争,广播员这种自负的膨胀,往往总能超越和消弭 年龄、婚姻、地位等等许多局限,成熟得更加老到。在这个商品经济时代,我们 已经明白了这方面的道理,惟一就是垄断。谁能惟一   ,谁是惟一,就就有资格牛逼   。如果你不信,请看看这十年来小镇广播员的基本情况(如下表)。   我相信,表上的每一位广播员的经历都是一篇上好的世俗言情故事,但目下 的读者已经对这类故事烂熟于心,把她们的   命运交给琼瑶或席慕蓉的任何一位崇拜者,相信他们都会比我的构思更精彩。 所以,1996年那位盲流出身,身高与三围比例无可挑剔的像流星一样在我们小镇 一滑而过的广播员的故事,至今还贮存在我的电脑里,如果你有兴趣,寄来500 元,我就给你发伊妹儿,版权就归你了。   很明显,站在广播员面前的这个外地人是个杠子头(一个女人抛弃这样的 “杠子头”丈夫绝不能算背叛)。除了好奇之外,他对广播员这样的角色缺乏常 识性的判断,因此,他的语言表述总是卡在由他的自我思维设定的某一处空挡里。   “为啥我出钱还不播?为啥?”   “不为啥/我已经说过三遍/再重复一遍-根本不是钱的问题/这个季节我们不 播寻人启示/再多的钱也不播/还要我重复吗-”?   “为啥?她……她是我老婆”。   “是你妈也不播/规定/这没办法”。   “你们这是个啥球规定嘛!我操……”   “别在这儿瞎操/操也操不出老婆/与其拿嘴皮子瞎操/你还不如省省你的操 劲儿/赶快到农场去找/找到了拉回家/爱咋操咋操”。   如果说这个杠子头对自己顺嘴带出的操还有点后悔的话,对女广播员嘴里一 溜一串的操字,简直就有点目瞪口呆了。他在对方不温不火的表情、四平八稳的 声音和没有标点符号的普通话里晕晕呼呼走向绝望,他来前的全部希望和期待, 砰的一声爆裂,就像跳水运动员从十米高的跳台上一头扎进了只有半尺深的水池 里。他的全部实用经验告诉他,对沉默寡言的女子,你可以得寸进尺;对勾着头 的女子,你还可以放点肆:而对那些个子不比你低,昂头直盯着你,嘴皮子操练 得十分娴熟,已婚却不愿过早生育,而且又不算丑陋的妇女,你所能做的大概只 有两个字:滚蛋!   任何声音一旦与人类控制的语言交媾,就变得非常可怕。这个外地人直到离 开广播电台之后才感觉到“拿嘴皮子操”这句话的杀伤力,但他没有回头再去找 广播员理论。一个30多岁的农村男人肚子里贮存的“黄货”,足以把30   多个小镇女人打趴下--   如果他的脸皮又有足够厚的话。他的当务之急是找老婆,他不愿在这样的小 问题上瞎耽误功夫,在这一点上,他还算是比较理智的。如果没有找老婆这件比 较棘手的事,看他的样子,恐怕没有这么好对付。   这一年的秋天,小镇出了一件谋杀案。一个外地打工者掐杀了他与人私奔而 不愿回家的老婆,顺便在拐带自己老婆的男人的头颅上测试了几下建筑工地一般 砖头的硬度,而且顺利地逃走了。这件情杀案与那位杠子头有没有联系,只有待 那位逃匿者伏法以后我才能准确告诉你。最起码,我个人不愿把广播找人和因情 凶杀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因为这不是我企图表达的内旨。我这样说好象有那么 一点掩耳盗铃,那我只好对我们喜爱的广播员的行为做一点辩解。   小镇的秋天,是一个成熟的季节,小镇所辖的十几家农场需要很多很多劳力 来帮忙采摘各种成熟,(庄稼烂在地里,那是农场人的耻辱)。这一年一度的劳 力流动,更像候鸟迁徙,这使得秋天的小镇,变成一个巨大的蜂巢,种群数量翻 了几番,直到一个汉族人叫作“年”的东西到来的时候,才会蜂飞巢空,恢复小 镇固有的宁静。在各种成熟被肢解的秋冬季节,小镇对于那些飞来飞去的蜂们殷 切地高喊着:“落下来吧,落下来吧”,恨不得剪了蜂们的翅膀。小镇这架机器 都在为吸引劳动力而轰鸣,广播和广播员这样敏感的零部件,已经涂上蜂蜜作润 滑剂,似这样精力过剩得偷情的狗男女,作为棒劳力,我们的广播员当然不会轻 易放过,更不会发出噪音。   我们的广播员不是自由主义者,也不敢妄作另类(她才不管小镇人是不是已 经视她为另类),她用自己处理问题的原则和方法,遵从着另一种原则,也维护 着沙门镇的一种秩序。这你应该理解我们的广播员为什么会漠视一则寻人启示了 吧。你要替我们的广播员站在“喉舌”的视角上想一想。   我们的广播员所处的喉舌地位与她本人的喉舌功能是两个概念,千万不要混 淆二者的含义。我们无法与一匹驴交流,是我们的无知,过错当然不在驴,驴可 能听得明白人的指挥,但人能准确翻译驴叫的意义吗?你就是杀了那匹驴,驴也 未必同意与你一起思考和对话。但具备口腔功能的生物都要随时准备为这一功能 的副作用付出代价,最小的代价起码是上呼吸道感染,譬如,说了“操”,譬如 招供,譬如谈情说爱,譬如结巴和吃了鱼刺,又譬如口交、歌唱、用崭新的牙刷 刷牙等等。只是语言的副作用有时候发生在自己身上,有时候嵌楔在别人的命运 里。这种我们最为熟悉的,我们对它却最是无奈,既不能象广播喇叭那样人为调 节,也无法先知和遥控。   嘴巴这个东西,是人类最可耻的欲望之门。这个世界再没有比把守自己的这 个门洞更困难的事了。从这一点上去理解,我们其实不如一条优秀的看门狗。   五、家住“中南海 ”   不谦虚地给你说,对中国上百万行政县和县以下小镇的研究,在我已经上升 到一种理性层面,手头积存的这类专业报刊不下10种,资料也有上百万字。因为 这类研究纯属个人爱好,缺乏形而上的指导,也没有任何主流意识可言,难免偏 离主题,难免在不知不觉中对一些非学术性问题、数据、现象嗜好成瘾,这让我 总难以在这一领域有所建树。当那些经常踢擦边球的射手一次次遭到球迷们诅咒 和谩骂的时候,我那同病相怜的情绪总是随那些骂声潮起潮落。   1998年中国小城镇发展与展望学术研讨会在西南一座都市召开之际,我又像 一个隐君子那样,在一个古怪的问题上着了迷,私下缠着那些胸中装满了图纸、 立交桥、草坪、雕塑、最新流行建材和与包工头儿(非公有制建筑行业大大小小 董事长、总经理、盖房子的人的统称)的联络方式的与会专家,搞我的调研统计。 我的调研题目是:《中国行政县和县以下小镇“中南海”现象的人文成因及其对 未来城市化发展道路的影响》。   调研的结果令人沮丧,我没有得到任何有说服力的数据或资料。直到会议结 束,拿到装祯精美的与会者通讯录之后,我才豁然大悟。通讯录上一串串主管城 建的副市长、局长、副镇长的头衔,足以使我这古怪的调查流产。带了“长”的 专家们已经培养出了坚韧的敏感与免疫力。   事情没完。“中南海”这种具有无穷穿透力的中国式的非主流幽默,已经吊 起了我的胃口。   最初听到我们沙门镇有“中南海”这样的称谓,(实际地名叫什么常青藤小 区),除了付之一笑,情感尚搭不上痛点。非常荣幸的是,半年前我自己也搬进 了我们沙门镇的“中南海”居住,(相信真正的中南海里白宫里红墙里也有非在 野人士分享同一片蓝天),丝丝缕缕的神经末梢不知不觉间竟被焦灼。要表述那 种被焦灼的感觉是非常困难的,这使我的写作不得不落入俗套,来一段该死的 “小时候”。   小时候,父亲和三大大同住一拉溜四间老屋,两家的隔墙是一排胡杨木屋架 和砌在木架间的半截泥坯墙。我童年的梦里堆满了三大大从半截泥墙上边撂过来 的嚼炒黄豆一样短促有力的夜咳,当然,我在睡梦里用童子尿“印地图”被揍的 夜景也逃不过墙那边五个(也可能是七个)堂妹虎视耽耽的耳朵。糊在泥墙里的 那一排胡杨木屋架的归属,一直是横亘在父亲和三大大之间的死结,他们兄弟之 间为此充斥龌龊。(如果他们能预知若干年后家宅周围的次生胡杨林会消失得找 不到一根烧火棍,他们当时就会把财产分割清楚)。他们之间没有间断的争吵, 填满了我的整个童年,也培养了我潜藏的暴戾。但在三大大被外姓欺侮的关键时 刻,作为长子的父亲,率领大哥二哥二大大四大大和数个堂大大几十号家兵家将, 打上门去,义无返顾地为三大大讨回了公道(但为那排屋架,他们将继续吵)。   在父兄们与对方对垒的那一刻,我和弟弟站在竖起的碌碡上,挺着填满了土 豆泥和皮牙孜的肚子,脏手伸向蚕蛹一样的小鸡鸡,拨拉一下,叫对方一个名字, 再拨拉一下,再叫对方一个名字,再拨拉……弟弟起劲儿的样子就是我的翻版, (他难道敢不是我的翻版)?我们以形体的黄色幽默表达我们精神上的爱憎。那 一刻,我,(谁管弟弟长大是什么样子呢),就像一张烙饼,被对垒双方炙热的 情绪烤成了一个焦黄的人。   我常常以站在碌碡上的这种精神批判这个世界。   但“中南海”的一切都是毛绒绒的。你想象一下吧,在森严的门户等级之下, 在各种定义了的礼仪的旋涡中,在一种格式化的话语迷宫里,在一种只能靠神经 末端的某种灵性去感悟的场里,一个常常喜欢暴露一下自己小鸡鸡的家伙,一个 常常拎着自己的小鸡鸡不仅批判别人而且批判这整个世界的家伙,却常常挨小人 物的当面批评和背后批判,我操!你说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   岁月教会我们许多东西,包括教会我们正确接受别人的批评与批判。批评使 人进步,这话绝对是对的;学会使用批判的武器是一个伟人教会我们的。但一个 擅长为死人凿刻墓志铭并且能用糨糊、剪刀、竹篾(高粱或芦苇秸),加上彩纸, 扎出家电、轿车、公寓以及死人家属可能想象出来的所有有形物质的来自河南的 邋遢的打工者,一个拒绝吃任何肉类但却精于劁骟各种家畜家禽的半吊子兽医, 一个整年累月龟缩在小镇新华书店里眼球如兔的仓库保管(听说他是上海知青), 一个鬼里鬼气的写小说的退休小学校长,统统被“中南海”大院的门卫和非要他 们签字的登记簿挡在“中南海”之外,他们再也难以像从前那样连门也可以不敲, 土匪一样闯进我的家里,押上工资,砌码四方城墙,最后由赢家出钱到青黄楼娱 乐城吃火锅,或者吟那些鬼也听不懂的诗。   为死人刻墓碑的打工者说:下次我把牛角图章带来。   半吊子兽医说:咋办?咱不识字。   书店保管说:签字可以,但你要先付我稿费。   只有退休校长龙飞凤舞签了名,可门卫一个字也不认识。门卫拿给我看,操! 我也不认识,但我认为那可能是古老的甲骨文与现行的维吾尔文、俄罗斯文杂交 的一种新兴文字。门卫把我批评得够戗。当过兵上过保安大专院校的门卫,可能 在窃贼、妓(有人称作鸡)、盲流、暴徒、嫖客、逃犯、酒鬼、赌徒、隐君子等 等一些被打击对象那里学会了使用无数专业术语,批评我时能调动和运用的辞汇, 你尽可以放开胆子舒发你的想象。   你要以为我会因此而搬出“中南海”,那你就错了。我宁愿失去这一帮鬼鬼 祟祟的疯子朋友,也不愿失去“中南海”这样一个保险的住所。因为在搬进“中 南海”之前的过去的五年里,我的家里已经招了三次贼,而搬进“中南海”之后, 则安稳多了,我想登广告聘请贼贼也未必敢来。   在这个社会物质的富裕程度开始需要政府采用非市场手段来刺激消费,家庭 生活正待步入小康(只要不再一次改变标准就算数)的时代,谁经得起偷儿们的 一次扫荡?!谁敢五年三次给梁上君子扶贫?!虽然我失去了朋友,但我也减少 了对那点可怜家产的担忧;虽然再没有二婶串门、泼妇骂街、邻里吵架的好戏看, 但我拥有了难得的宁静;虽然我一边走路一边读报纸的习惯常被嘲笑,但我每天 上班下班的路途上再也不用接受墙院上“优生优育”、“只生一个好”、“王非 我日你妈那个B”之类的妇产科方面的教育;虽然经常受到小人物的批评和批判, 但我也有机会与大人物同行;虽然要接受各种规范礼仪和无性别话语的折磨,但 我动辄拿小(现在当然得用“老”)鸡鸡吓人的自由主义却得到净化和洗礼。千 万别劝我,谁再劝我,谁就是那个吃不到葡萄的人。   有门卫不错。“中南海”真好。   虽然关于中国行政县和县以下小城镇“中南海”现象的课题研究流产了,但 我仍然有一个猜想和推倒的结论,这里不妨告诉你们。这就是,一、县和县以下 小城镇“中南海”现象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必然产物。二、县和县以下小城镇 “中南海”现象是推动我国小城镇向中小城市发展的不可或缺的动力。三、县和 县以下小城镇“中南海”现行的内部管理模式(或机制),为未来理想的高福利 化社会(请不要误解为共产主义)条件下的城镇管理、物业管理等等,探索和演 绎了多种可能。   六、性诱剂   我们沙门镇很骄傲。我们没有失业者。   最不济到农场包地,下个球岗!地多得哎……种死你。   这话是洪保说的。洪保显然属于那种不安分的人,浑身零部件没有一件不叮 当乱响,尤其是上边那颗小脑袋瓜和下边那个小二哥,快30岁了还没结婚你说他 和他的小二哥怎么熬得住?棉花价格好的时候,他在下边农场包几百亩地,雇十 几个四川人,铆着劲儿发财,香港回归不满一周年,国家就开放了棉花市场,价 格一路直线回落,洪保只留下一个老实肯干的雇工老和,代他管理自己的30亩责 任田,只求保住工龄,而他则甩手离开农场,来沙门镇开店做起了生意。   老和来找洪保的时候,洪保陷在他花了40万买下的青黄楼娱乐城经理室内大 班台后边的皮转椅里,正为发财冥思苦想。据说,这“青黄楼”三个字的招牌, 是一位写小说的退休小学校长的大作,渊出一首宋词。不是给你夸口,无论是字 面的意思,还是字里边的意境,世界任何大中城市的此类汉语招牌,在准确表达 和反映“餐饮娱乐”这个主题上,都比不上它更贴切和文学。可惜洪保记不住那 首宋词。我在兔眼书店保管帮助下,查阅了最权威的1975年中华书局影印,全国 只发行了1000册的康熙30年朱彝尊、汪森选辑的裘杼楼刊本《词综》,后来又得 到一本九十年代新版的《宋词别裁集》,但没有任何学术结果。那退休的小学校 长,本身就是只剩下一口气的绝版孤本《聊斋》里头的鬼。   虽然出来做生意仅两年,但这时的洪保就像一个在朝做官太久的人,早已不 知镇外的几十万亩棉田今昔是何年,瞅着老和那一脸愁苦的表情,既心痛怜悯, 又亲切无奈。洪保一边拽着老和往雅间里去,一边高声大嗓吩咐一位红嘴唇燎得 老和眼泡子疼的小姐,给老和下一大碗新疆面食拉条子。   “多放点辣椒油啊”!洪保记得当年老和经常是白米饭拌干辣椒面儿,就能 吃个肚儿圆,他当然不会忘记老和的饮食喜好。   老和的述说尽管有些辞不达意,但雇老和种了七八年棉花的洪保,仍然很快 弄明白了老和的来意。但由于离开棉田已久,洪保对老和托他开后门买的那个专 治棉铃虫的农药的名字显然有些陌生。不是农药!肯定不是药!老和固执地纠正 他。洪保微笑着,宽容地等待老和的解释。老和有些难为情地瞄了一眼站在旁边 的红唇小姐,推开硕大的饭碗,在小姐递过来的点菜单上艰难地写出了“性诱剂” 三个字。“能引公虫子上钩的东西”,老和十二分不情愿地用手擦掉嘴角的辣椒 油,把沾了一坨辣椒油的手,在大腿内侧扭捏地蹭着,说道。   “你是说,拿母棉铃虫的味道,吸引公棉铃虫上钩,然后再把公棉铃虫杀死? 我操!谁他妈想出来这种断子绝孙的点子?”   “这么说,性诱剂就是那母棉铃虫的……的味道喽”。就在洪保为当今治棉 铃虫的方法纳罕叹绝之际,身后的小姐早已忍俊不禁,嗤嗤嗤笑得后背拧成了麻 花。   做生意练出了眼劲儿的洪保,发现吃饱后的老和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知道 老和不光是为性诱剂而来。你可别小看这些灰头灰脸的打工者,他们隐藏在忠厚 表情之下的农民式的狡黠,总是令人防不胜防,尤其是这些四川人,如果有条件, 他们能把你卖吃了,而你恐怕还要殷勤地帮他数钱。所以,此刻的洪保就显出一 种格外的大度,他关心地过问了老和这两年的棉花产量,地里的收入,他老婆肾 里那块经常隆隆作怪的石头,以及农场的管理等等。洪保在这里采取了迂回战术, 就像钓鱼一样,下了一串温柔贴心的饵,企图把老和心里所有的小九九儿一个个 顺利地拽到岸上来。洪保此刻表现出了一个优秀生意人足够的城府与耐心。   老和仍然在属于他自己的语言规范里跌跌撞撞,他仿佛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把 那句话憋出来。他说他想让自己的女儿到洪保的青黄楼来打工。洪保对此明显缺 乏心理准备,他盯着老和的目光呈现出生意人不应有的吃惊。老和显然误解了自 己的小老板,满脸皱纹竭力塑造着一种叫做巴结的情绪。“女娃儿考,上了一, 一个,自费大,大学,郎个家境,上不起唼,女娃儿怕苦,不,不愿包,包,包 地种棉花……”   洪保打断了老和的结巴。我操!你这个脑子里进了水老和,净给我出难题嘛。 他问:   “我这店不光是你看见的这些餐饮,还有这个,这个啥……,你知道吗”?   “晓得”。   “跳舞,桑那,按摩……知道吗”?   “晓得,三陪唼”。   “我这里从来不雇佣咱当地的女孩儿,你知道……”   “晓得晓得,郎个咋不晓得咧”。   老和的目光是平静的。洪保有点被老和平静中的那股坚韧与执着打动了。你 女儿……真快哈,一眨眼哈,高中毕业了哈,洪保挠着自己的耳根,小心地斟酌 着措辞,一张嘴为难得就像当着老和的面与老和女儿接吻。他在记忆中努力搜索 着老和家里那个女孩的影像,但他除了记得是三个孩子这样一个数字之外,他甚 至连三个孩子的性别也是一团模糊。事实上,他对那三个数子的记忆也是不确切 的,老和有四个孩子,只不过另一个身材和智力一直不愿意与年龄同步发育的, 留在老和老婆的娘家,贵州老家。   “我帮你贷……点款?自费,大学,去上?”   “一年五千八,三年咧。后边俩儿子还小着唼”。   老和似乎是深思熟虑了很久的样子,又似乎是要仗着与洪保的那点交情,非 把洪保逼进死角不可的样子。打工者惯用的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伎俩,突然就 惹烦了洪保。洪保把他从座位上拽起来,拉到窗户前,指着街对面一个挂着“温 柔乡村女”招牌的发廊,发廊门口两个风摆杨柳般晃来晃去的穿紧身衣的小姐, 说:   “老和你瞧好咯,那个发廊的女老板,原来就是我这里的小姐,她开发廊的 钱,都是在我这里赚的。你闺女一进来,就不是你的闺女了,你明白不明白?你 是老实人,我不忍心害你,叫不叫你闺女来,你回去想想清楚再决定”。   老和望着对面的发廊,望着沙门镇的一街车流、人流,眼里说不上是迷惘, 还是对洪保的话故作懵懂,那木然的神情,浑然不在三界内。   送走老和,洪保回到店里,俩小姐嘻嘻哈哈问他,老板,那老鬼是谁,值得 你这样伺候。洪保忽然没来由地把自己口里正叨叨的词冲两个小姐吼了出来: “妈的,性诱剂。奶奶的,棉铃虫!……都给老子滚!”   作为局外人,我本来没有机会知道这件事情,但洪保冲小姐发火的时候,恰 好被我撞见,(在我的头儿需要饭局的时候,我当然要首选洪保的青黄楼),加 之洪保有事儿也从不瞒我,我才能够从容地继续给你讲述老和的这个故事。对街 道上的一泡羊粪蛋蛋也喜欢发表一大通议论的我,竟然在这个故事中保持了奇怪 的缄默,而且我打算永远缄口。但由于特别的原因,使我得以把老和的故事,准 确地说,是关于老和与老和女儿的故事,完整地向你讲述下去。   洪保是我的弟弟。   老和的女儿就是我的弟媳妇。   他们的婚姻是在老和女儿来青黄楼报到上班不久,洪保突然宣布的。这非常 像我们家洪保的一贯作风,一见钟情,两分热度,三更上床。   对这桩婚姻我却不能置身事外,因为我非常担心,洪保在决定这桩婚姻的时 候,要么是救世主的狗胆膨胀,要么是负罪心态在作祟。果真如此,他们的婚姻 基础就有点玄,特别是他们扯了结婚执照,正式营业后,洪保又出钱让老和的女 儿去上了大学。我一定要找机会告诉洪保,你什么也拯救不了,你既然开了这么 一个让女人挣钱让男人高兴的浑浑素素的娱乐城,你就准备下地狱,你要真想拯 救这个世界,那你就准备砸锅卖铁收家伙。   但不久后我就发现,在我们这座小镇上,有许多小青年儿都和洪保一样娶了 外来妹,包括镇医院的小孟医生,派出所的小佟,赵副镇长的小舅子等等,一个 个红粉丽影摇曳着江南的梅雨气息,在小镇或寂静或喧闹的巷陌里飘飘荡荡,在 人们亵渎不洁的目光里袅袅婷婷,在高低不同的门楼间出出进进,构成了我们沙 门镇的又一重色彩和风景。   尤其令我不解的是,许多小媳妇竟然就是洪保青黄楼里的坐台小姐,即便是 在她们结婚之后,也没有离开那个是非场的意思,而且经常扯着自己的小丈夫, 双双对对往洪保那里跑,大大方方在洪保那里赚钱。这真叫我搞不明白了。是小 镇的男孩子们不懂清水出芙蓉的道理,还是我的观念已经远远落后于这个时代? 是女人们穿上了婚姻铠甲就可以肆无忌惮,还是男人和女人们已经同时堕落?   时间常常能够消解一切。我想,无论洪保是想拯救也罢,是负罪也罢,是一 见钟情也罢,还是无法破解围城,打算结婚也罢,毕竟,做了总比不做强,上岸 一个就会少湮没一个。不是还有一句话,叫出污泥而不染嘛。   按照小说的一般规则,我在最后还要交代一下洪保为他的老丈人买性诱剂的 结果。其实,那一年,国家、集体和个人都参与了性诱剂产品的竞销,小镇下边 十几家农场的性诱剂已经出现了马克思早在《资本论》中就说过的相对过剩。老 和来找洪保开后门买性诱剂,纯粹是一个托词。   我操!老和这个老盲流,确实大大的狡猾。   七、一棵吃香喝辣的树   几乎就在那条2公里准高等级公路建成通车的同时,新公路处于沙门镇两端 的起点和终点,都冒出了一排铁栅栏,除了油光水滑的小轿车能在栅栏间悄无声 息地出出进进,所有过境去塔里木腹地的超长超宽的机动车就在小镇外绕道了。 镇中心从此安静了许多。   物质是不灭的,如今中国城市的喧嚣不仅不灭,而且正以几何基数日益增长。 因此,沙门镇中心的宁静是以环城路的喧闹为代价的。与北京对二环三环王府井 的改造,上海对南京路的改造同样的道理,沙门镇把不该属于这里的喧闹环推辐 射到了小镇周边地区。   因为物质不灭,环城路的不堪重负又开始让沙门镇当局操心了。这不堪重负, 使那棵环城路边的老胡杨树,从人们的视野里蓦然凸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棵胡杨已经成了我们沙门镇的一则寓言,一个神 话,一种寄托,一处象征。这株胡杨之所以有此幸运,大抵与《镇志》的一段记 载有关。说的是当年第一批来到此地的创业者,在两棵最高大的胡杨树之间,拉 起了会标,召开了第一次党代会,成立了这片戈壁滩上的第一个党组织,后来又 在这棵树下崛起了这座叫沙门的沙漠小镇。(第一和惟一具有同样的魔力)。   这棵胡杨树并不是一开始就被赋予了意义,而是在它有了残缺之后,那残缺 包括若干年后大片相邻的胡杨林不明不白的消失,直到如今的它成为孑孓孤立的 风景。也许就因了这残缺,也许还有政治、文化、情绪、事件、地理等许多偶然 因素,这棵胡杨侥幸存活下来,并在某一天早上,悄然进入了沙门镇的历史。   “长着不死一千年,死去不倒一千年,倒地不朽一千年”,这几乎是知道胡 杨树这个物种的人们耳熟能详的关于胡杨的生命箴言。(大多数连一百年也活不 了的人们,总算还知道这三个一千年的寓言)。也许是搞摄影的人最希望自己手 里出来的影象存留长久罢,中国对胡杨发烧的摄影者比年轮100圈儿以上的胡杨 树还要多,在中国最负盛名的两家摄影杂志上,1998~1999年度公开广告的胡杨 摄影旅游专线就不下10条,什么河套专线,河西专线,柴达木专线,敦煌专线, 不一而足。不是给你吹牛,世界上决没有比塔克拉玛干的胡杨,比我们沙门镇的 胡杨更属于胡杨的了。   1997年秋,我用10公斤酥炒黄豆收买了石油勘探队的一位司机,搭乘一辆特 种沙漠石油勘探车,在沙门镇以南纵深40公里处的塔里木河古道,见到了大片枯 死的胡杨树和核桃树,并用摄象机拍下了那古战场般的惨烈。没有了枝叶,没有 了生命迹象,所有的表皮也早已被亘古的风沙剥落,被打磨得光滑的躯干,粗者 如囤如缸,细者似膊似蛇,如风干的惨白骨殖,散布于无序,或匍匐在地,或虬 屈向天,被无尽的漠风和时间啄蚀出空洞的节疤,或大如斗,或小如拳,形似骷 髅上一双双失瞳的眼睛,藐视天地,透着摄人心魄的狰狞。   个体的死亡,谁也逃不掉,我们从降生那一天开始,已经多多少少在为临终 做准备(否则,人们热衷于选墓地、做棺材、建火葬场干什么)。但在塔克拉玛 干白茫茫的太阳炙烤下,那沿塔里木河古河道散布了数公里的寂静而稠密的死亡 气息,把战争、水患、瘟疫、爆炸、干旱、饥饿、沙暴、火山爆发等等所有恐怖 的想象,一张张粘贴进我们的视网膜。那图象在之后的几个月里,一直狙击着我 的心跳。   你只有目睹和呼吸了那种死亡气息,才可能知道什么是胡杨。以下是我从那 里回到人间后写下的一段文字。   秋风与霜降交合,使塔里木的旷野   仿佛一夜之间,腾地一声燃烧无数把火   炬,丛丛簇簇的金黄与酱红,点燃所有   的视觉神经,也点燃一种生命,从大漠   归来的探险者,在沙天一色的地平线上   看见了一朵火烧云。这是一个胡杨种子   变得轻浮的季节,轻浮得能悬挂在一缕   秋风之上,每一件阻挡它落地的物什--   人也不例外,它都与之调情,直到你身   痒难耐,把它重新抖落回大地,由此看   来,轻浮是胡杨种子的生存本能。四月   萌芽,十月落叶,短暂的生命轮回在暴   戾的鞭挞之下过早惺忪冬眠,胡杨的寓   言文本:躲避未必就是怯懦。每株胡杨   都能长出三种以上形状的叶片,底叶如   柳,主枝似扇,顶叶则细小如豆,星星   点点,在光合吐纳背后,是谁将你捏扁   捏圆?饥食沙砾,渴饮盐浆,却总把痛   苦埋藏在心里,酿造悲愤为泪水,于是,   塔克拉玛干流传着这样一则故事,长途   跋涉饥渴绝望的行者,在你的躯干上斫   枝而饮。胡杨是沙漠的灵魂,风干的胡   杨尸骨是一个亡魂在沙漠的寄存形态,   只有在这片沙漠,胡杨才能如此倔强地   保留自己的灵魂,离开了沙漠的胡杨,   就算凑足了一千圈年轮,灵魂不继,尸   骨不保,也只能算作盆景了。长着不死   是一种期待,死去不倒是一种倔强,只   有倒地不朽才是一处伏笔,但你究竟是   为了考验种子的耐力三千年?还是看人   类怎样继续挣扎三千年?   是有了沙漠才有胡杨,还是有了胡杨才有沙漠?而今你我似乎已经没有讨论 这个问题的必要,因为我们很难再见到那些古老的胡杨树了。沙门镇存活下来的 那棵有着象征意义的胡杨,正在环城公路飞驰的滚滚烟尘里苟延残喘。天南海北 的打工者沿路搭建的各种店铺,人烟鼎沸,绕树三匝,既有成群结队收购废铜烂 铁废旧轮胎废塑料的河南人四川人(有没有本钱你最好别问),又有弹棉花结被 套的江浙人安徽人,有修摩托车汽车的当地人,也有专卖烤馕、酸奶、羊肉串的 维吾尔人蒙古人哈撒克人。1999年5月的一天,一个在树底下开棺材铺并兼营墓 碑、祭品、纸扎器物的邋遢的打工者,目睹着几只灰白脖颈的雏鸟,像熟透的梨 子一样,先后从树上的老鸹窝里掉下来,死在他的屋顶上。那是一种塔里木盆地 特有的白颈乌鸦,(谁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呢)。从屋顶挑下几只死鸟来看,雏鸦 耷拉着脑袋,颈项上的一圈白羽已经变成灰色,一咎咎无序地乍着,有两只腹部 的羽毛尚未长齐,露着紫红色的肌肉,本该黑亮的羽毛,黏附着了一层油腻,又 沾满了屋顶的灰尘,像一坨肮脏的风干的油漆或抹布,在它们还没有学会飞翔之 前,就被树底下饭店的烟囱熏死了。迷信的棺材铺老板娘痛哭流涕,说自家要倒 大霉了。那泼妇肩上塔了一条鲜红的大裤衩,对着甘肃人开的兰州拉面馆子捶胸 顿足,指桑骂槐:   “日你娘-耶,你这棵死不拉唧的胡杨树,日你娘-耶,你这个死老鸹,人家 饭店整天让你吃香的喝辣的,日你娘-耶,你为啥不掉人家房顶上,日你娘-耶, 你为啥偏偏要掉在我房顶上叫我一家人倒霉”?   有两个节日也同样曲解了胡杨。   我们小镇的节日、纪念日比中国任何一个地方的都多,汉族传统的鬼节佛节 神节人节,伊斯兰教众数不清的节日,为意识形态服务的新兴的节日、假日,从 外国进口的节日等等,365个日子几乎已经有点不够用了,节日庆典的酒香、炖 烤羊肉的香、鞭炮爆燃的火药异香、梭梭柴燃烧的木香,以及各种欢乐的情绪, 弥漫在小镇的每一立方空气里,使小镇成了一个放大的基尼斯乐园。但我能牢牢 记住的比较生疏的节日只有两个:3.5学雷锋纪念日和3.12植树节。这两个互不 搭界却连在一起的节日,成为我一年之中义务体力劳动最多的一周,这一周,我 们沙门镇把关于树的迷信与图腾,推向极至。   托正好牺牲在我出生那一年的雷锋叔叔的洪福,小镇的绿化早些年已经铺排 开来,松、柏、合欢、江南槐、馒头柳、梧桐等娇贵的树木和叫不出名字的花草, 正一天天取代昔日沿街恣意的次生胡杨林。虽然那些树木在这瘠薄的盐碱滩上栽 种下去几年了,依旧长得像沿街枯坐乞讨的老妪,干瘪而面黄肌瘦,一点也看不 出它们的高贵与柔媚,凛冽漠风中,棵棵郁郁寡欢;虽然种下的没有死去的多, 但每年春天的3.5节~3.12节,人们依然在继续耕作着,那每到秋天就絮花悬种、 随风飘荡的胡杨是越来越少了。谁又喜欢那飞絮落入自己的衣领、发丛,进窗过 户刺探自己的家居呢,谁又喜欢那只能见到半年绿叶的倔强的胡杨呢。属于沙漠 你就回沙漠去,沙门镇是城市了,城里自然不会有你的户口和粮本儿。   据说,胡杨是受到国家保护的树种,种子不允许买卖,不允许出塔里木,可 我的一位名叫虱子杀手小红的小镇女友却因此而发了财(关于虱子杀手小红,这 里暂且埋下伏笔),她专门雇人采集和贩卖胡杨种子,当然也挖掘和兼营塔里木 特有的沙参、甘草。(她有一套理论这样说,你不是找不到发财门路吗?国家明 文禁止的,一定是可以让你发财的,前提是你要首先学习毛泽东的游记战术,灵 活掌握操作要领。这也许对你有点启发)。   当然,我们这座尊重绿色的沙漠小镇肯定不会忘记你。瞧,沙门镇心脏公路 十分显眼的地方伫立的标语,不是还在打着你的招牌嘛。“发扬胡杨精神,建设 文明绿洲”。胡杨精神?因为站着不死吗?(老不死的!)因为死去不倒吗?因 为倒地不腐,不朽,不烂吗?   你鸟精神吧你!与生生死死三千年的胡杨比一比,人死了其实还不如四川人 腌制的一刀腊肉,还会有精神?我操!拿胡杨硬往自己头上套,人也真是太高看 了自己。   八、上街游行去   正式到镇上游行那天,许老师那两个轻度弱智的女儿,充当了许老师的马前 卒。   那天,许老师把女儿们打扮得很漂亮,洗得也很干净。两位比同龄女孩发育 得更饱满一些的花季少女,穿着一模一样的单色上衣和滚荷叶边的素花裙子,虽 然塔里木的九月已经有了袭人寒意,不大适宜穿裙子,但她们仍然非常兴奋,因 为不光衣服新,她们连辫子辫结的式样、结扎辫子的绒布花、脚上的鞋袜,甚至 早晨出发前脸上抹的润面油也是最好的。对她们来说,这样的幸福在不过年的日 子里是不可想象的,所以,俩女孩都很听话。她们一人一边拉着一条红布标语, 游行过程中,三米长的标语一直绷得很直(那是需要等距离行进的),口号喊得 清晰、洪亮,步伐也非常整齐。特别是经过巴扎人烟稠密的街段时,俩女孩对路 两边黑压压驻足观望的人群一点也不怯生,除了跟着许老师喊口号的那一瞬间表 情有点严肃,间歇中一直笑呵呵地合不拢嘴,看见人群里有她们熟悉的面孔,俩 人还互相交流着惊喜的眼神,而对从身边减速绕行的各种轿车则蔑之以呸。此刻, 仿佛不是路两边的人们在看她们游行,倒像是她们在检阅人群。毕竟,十三四岁 正是她们顽皮的年龄,当听到某一家店铺里传出那首相当流行的《九月九的酒》 之后,小的这一个忍不住变化了走相,扯拽得大一点的女孩也与她一样扭啊扭的。 俩人的步子很快调整到一个频率上来,完全跟上了歌曲的节拍,“走走走走走啊 走,走到九月九嗬噢”,使得游行与大秧歌也没多少差别了。王朔这家伙说的没 错,无知者真的是无畏。其实,不仅仅是无畏,作为灵长类动物的人,再怎么傻 也傻不到哪里去,起码她们在音乐上的悟性是超自然的。许老师把女儿们从通俗 拉回严肃的一切企图都没能得逞,那场景也不允许许老师做出更为过激的行动, 再说啦,女儿们在欢快扭动的同时,没忘了拉直标语,没忘了喊口号的时候举举 拳头,许老师也只好听之任之,一溜小跑贴在女儿们后边,竭力跟上游行队伍。 两位女孩儿尽管轻度弱智,平时却皮得没办法,只有许老师那根不锈钢教鞭才能 降伏她们。事后有人说,那天许老师是带着教鞭的,只是让她胸前别着的签有一 大片名字的小字报挡住了,而且也没拿出来用,所以人们才没有发现。看来,为 这次游行,许老师在家里作了精心策划和演练。在这支游行队伍拐过巴扎东边的 弯道,即将进入沙门镇政府机关大楼时,六七个镇政府的干部带着许老师的丈夫 冲上来,阻挡了她们,这支由三个女人攒凑起来的有些滑稽的游行队伍才开始有 点乱。   许老师她们喊的口号是“还我场长”!   女儿们横扯着的标语也是“还我场长”!   小字报上边的大幅标题还是“还我场长”!   细胳臂细腿的许老师的喊叫已经是撕心裂肺,仍然无法阻止机关干部架起双 臂将她带走,胸前的小字报也让一个人扯了下来。在两个男人之间已经双脚离地 的她,像一只被捉住翅膀的蜻蜓,扭过头向丈夫和女儿们大声哀号,拼命扑打挣 扎着。丈夫好象没有听见她的喊叫,背过身子,把女儿们手里的红布标哄拽下来, 交给机关干部。俩女儿最初的惊慌逐渐平息,在母亲的哀叫和父亲的笑脸之间, 她们被爸爸提的一塑料袋零食俘虏,也不管妈妈怎样嚎叫,迅速倒向爸爸一边, 欢欢喜喜跟着许老师的丈夫回家去。这恐怕也是许老师平时对女儿们太严厉种下 的恶果。   这支游行队伍瞬间瓦解。   许老师回到家已经是晚上。游行对一位年龄不饶人的女老师来说,是一件非 常容易引起饥饿的体力活儿。她一言不发地埋头吃着丈夫端上来的晚饭。她的无 言威慑了丈夫,也赫住了两个女儿,他们瞪着六只眼惊恐地坐在沙发上,这足以 看出许老师在家庭中的霸权地位。对一位平时有些神经质(更年期?)有些唠叨 的妻子的无言,当了大半辈子农场会计的丈夫,缺乏足够的应对技巧,只能是以 无言对无语。   “你,去把对门孙老师和五楼的鲁老师叫来”。   “你们,回卧室睡觉去”!   看丈夫没像女儿们一样积极回应,许老师很冷静地把桌上的空饭碗扒拉到地 上,丈夫几乎是在弹跳的陶瓷碎片没有落地,女儿们的尖叫还没有刹住尾音的一 瞬间拉开了房门,执行命令。先进来的是男鲁老师,后来的是孙老师和她的丈夫 明老师。他们进门落坐的动作一律小心翼翼,显然都已经听说了许老师组织的这 次流产的游行。   “说吧,你们给我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许老师依然很冷静,但口气有一点 像对自己的学生。   几个人你望我我望你,都像老实听话的好学生,但又是那种发言不够积极的 好学生。孙老师的丈夫明老师,大概属于那种口齿伶俐、表达能力比较强的男人, 他说:“许老师,不管徐天达怎么样,也不管纪委查出什么结果,大家都支持你, 起码我们两口子还是全力支持你的。我们今天没去,是因为陕西老家来了个亲戚, 临时有点变化”。   “就是呀许姐,不信你去看嘛,亲戚还在我们家里坐着呢”。女孙老师帮腔 道。   “你呢,鲁先生”?许老师把矛头指向男鲁老师。   “你家里失火了还是遭水灾了?你可别忘了,前几年人们还在背后风言风语 传言过,说我跟你好呢,你就这样出卖你的老相好?!敢情你们20几个人都知道 徐天达不干净,可就是不明说。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那点污血肠子--不是 早传说徐天达要升到上边来吗?徐天达这次没事儿,你们签名落了好;徐天达犯 了案,你们没游行,纪委揪不住你们小尾巴,一根针两头尖,多好啊。你们哄我 这个冤大头带着这俩傻闺女去游行请愿,俩傻子上街扯起标语、喊着口号就跑, 拦也拦不住,我只有也像傻逼一样追着跑。而你们呢,却一个个半路里溜了号, 你们连我这傻闺女都不如,你们还算人吗?你们既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你们 想得可真美呀,啊!你们想脱身,叫我当替死鬼?我告诉你们说,没门儿!明人 不做亏心事,我什么都向纪委坦白了。我姓许的一不在党,二不为官,游就游了, 大不了提溜着教鞭下农场打牛屁股,我是人民群众我怕他个鸟?!你鲁先生不是 正在暗地里使足了劲儿,想当教务主任吗?你明老师不是和徐天达一家拐弯抹角 的亲戚吗?我说游行就是你们组织的,谁还能不相信呢,到时候咱们看吧,看上 头究竟收拾哪个王八蛋!鲁先生,你是我老相好;孙老师明老师,咱两家住的门 儿对门儿,如果这一两天纪委或者检察院传你们去,可别怪我没有提前给你们打 招呼啊”。   “你们请吧,我这里庙小,容不下贵客”。   许老师堵住了几张想积极发言的嘴,断然下了逐客令。丈夫开门送客,许老 师仍然坐着,眼皮也没抬一抬。丈夫送走客人回来,见许老师已是涕泪交流。她 把头勾缩在瘦骨零丁的双肩里,平时靠化学药剂人工濡染得乌黑的罩耳短发,松 散开来,现出贴近头皮的那半截灰白,这使她的每一根细发都呈现出黑白分明的 效果。有些稀疏的顶发,在50瓦的灯泡下,向周围发散成为一朵视觉冲击力极佳 的黑白效果的花朵。随身体的悸动,整个头颅像冬天旷野里一只冻得瑟瑟发抖的 刺猬,而那些与粉笔一样惨白细瘦的手指,交叉抠在双肩上,痉挛出一种无助的 绝望。   丈夫本性就有些木讷,此刻更是咕噜不出一个完整的词。许老师的这场变故, 可以说与他有着密切的关系,因为他就在农场场长徐天达手下当主办会计。按照 一般规律,在经济上有猫腻儿的领导,很难滑过主办会计的算盘珠子。   要说清楚会计与领导的关系及其结果,需要相当长一段枯燥的文字,而我又 实在不擅长那类表述,虽然这有悖于小说的表达方式,为了表述尽可能准确,也 为了避免你的眼睛疲惫,我在这里尝试着用图示来调剂一下(略):   在徐天达被纪委传唤去接受审查最初的半个月里,许老师千方百计想从丈夫 嘴里套出徐天达的实情,也许是出于维护领导的本能,也许是他这个会计当得太 窝囊,真不了解内情,他什么也没对许老师说。“屁事儿没得”,上街游行那天, 他还一口咬定这样说。   那我们就组织学校的老师上街游行,逼纪委放人,说这话的时候,许老师像 是开玩笑。丈夫瞅了许老师一眼,许老师又说,他们纪委要不放人,我们就到街 上游行,再不放人,我们就直接去市里游行,去乌鲁木齐游行。“你咋不去中南 海找江泽民朱熔基哩”,这是这个木讷的会计在这件事情上说的唯一一个长句子。   所有的思想者总不肯承认自己弱智。   臭臭臭臭臭哇臭,臭达九呀九噢噢!   两个吐字不清的女儿还没有从白天游行的兴奋里平静下来,在卧室里把歌喉 渐渐放大出一种顿挫,许老师的悲愤也在那一刻骤然喷薄。那天夜里,沙门镇的 许多人,都听见了沙门镇长安路教工住宅楼二楼窗口飘落的歌唱与嚎啕。   “徐天达呀,你个贪污犯,你去死吧!你当年为什么要救我娘儿俩的命?你 为什么要捐助我班里的困难学生?你这个挨枪子儿的,我们娘儿仨还了你人情, 我们啥也不欠你了”!   “臭臭臭臭臭哇臭,臭达九呀九噢噢”   九、怀念姐夫   人和事物总要遭遇许多宿命。比方说,龙椅上有一颗钉子扎了屁眼儿,恰巧 诱发了痔疮,那是皇帝的宿命;吃的太饱突然胀死在六月天,事先又没有备下棺 材,装殓不及,尸体臭了,那是百姓或乞丐的宿命;一棵伐倒的树,被伐木工人 丢弃在森林里,够倒霉了吧,可腐烂前树干上突然长出了灵芝,这是这棵树的宿 命。这都是由不得自己的事情。就拿我来说,那种说县城不是县城,却比县城牌 子响、名气大,而且在六百万分之一中国行政区划图或交通图上都能够找到的小 镇,就是我的宿命,逃也逃不掉。我降生在鄂豫陕交鄙一个叫荆紫关的小镇,18 岁当兵驻扎在甘肃一个士兵比百姓多的叫作下官营的小镇,结婚又到了宁夏一个 盛产无烟煤的叫作长征的小镇,后来又来到塔里木河畔的这座沙门镇,一年又一 年在这种小镇领薪水养家糊口,这能说不是冥冥中的宿命?宿命中让我熟悉和适 应了不同小镇的各种不同与相同,用一句流行话语说,就是“特色”。   譬如,居民区里突然出没的一群羊、一匹驴或几头牛,引逗得几条闲逛的狗 兴致盎然地追逐。除此之外,这些流浪狗们总在公然讨论和实践着性解放,对小 镇一群无所不好奇的半大小子进行性生理启蒙。   譬如,一条街两栋楼,一个警察看两头的那条街上,农闲季节沿道牙子摆一 拉溜一块钱一局的台球案子,忙碌着一群面孔熟悉而无所事事的人,而农忙季节 则没有。   譬如,33盏路灯安装了30只不会亮的灯泡,夜晚拌你一个跟头的,决不是石 头、绳索或其它什么东西,笃定是一泡牛粪。   譬如,人们都不太认真地遵守刻板的时间单位,大多数也不戴手表,往往以 马路上学生放学后出现的时辰来安排家庭作息程序。   譬如,坐在马路边树阴里的竹躺椅上纳凉的中年汉子,一把蒲扇搅动着弥漫 在小镇空气中的麦草味、尘土中的碱腥味、青稞中混合着蚕豆的马料味,轧花厂 油坊里飘出的略带糊味的棉籽油香,以及自身发出的汗腥味,与一辆农场来的马 车上的某一位农夫或农妇,相对逗骂的主题,永远围绕着女人身上的一个中心, 两个基本点。   再譬如,躲在某个角落里用鼻子才能找到的公共厕所,总是显得羞羞答答, 墙上的男和女两个字,终年用一种模糊逻辑,考验着前来朝拜的善男信女。(自 以为上档次的城市,这几年则流行把街上的公厕叫做WC,而不写公厕、厕所或茅 厕之类的中文,好象专门日鬼和考兑不懂英文的乡下人;至少有一打以上自以为 是明星的蹩脚演员,又总是把茅si的厕字,错读成茅ce   ,好象他或她们生来就长了个实心屁眼儿,只进不出,只会吃不会拉)。   这都是所有小镇的相同之处。而小镇的迥异之处则显得千差万别,这与各个 小镇的政治、历史、人文、经济和地缘环境有着密切的关联。   就拿我们沙门镇说,这个没有任何历史积淀,靠支边青年,复员军人,内地 移民,盲流,几家原来居住在这里的维吾尔人和解放初期放逐此地改造的罪犯、 妓女,以及他们的下一代和下下一代建立起来的小镇,话语的杂交优势是最表象 的特征。这其中有三种构成因素:1,方言杂交,小镇的人群几乎囊括了汉语语 系中所有的方言,而且密集度较高。1999年小镇进行的一项什么选举,张贴在各 处的22名候选人的简介,籍贯一栏里,就有17个省份,话语构成成分的复杂可见 一斑;2,语种杂交,汉语、维语、俄语、哈撒克语、蒙古语以及英语,在小镇 炒成一锅大杂烩,甭说地名,仅常用语中夹杂的非汉语词汇,多得就像隔年陈米 里的虫子,或榆树上的榆钱儿,一捋一大把。譬如,集市不叫集市叫“巴扎”, 男孩不叫男孩叫“巴朗子”,洋葱不叫洋葱叫“皮牙孜”,捡便宜又叫“捡皮牙 孜”,没用不说没用,说“白坎儿”,再见喊“伯伯”,热闹说“闹忙”,等等。 3,复合杂交,除了本地少数民族和流放的犯人,几乎所有来到这里的人们,都 是在政府的号召下,高举红旗,喊着口号,唱着进行曲,踏着节拍支边进来的, 国家的政治、经济、历史、文化大背景与个人的理想、信念、抱负和生存意识, 以及难以言说的离别、思念、乡愁、苦困、饥饿、单身等等,杂交成为口号的形 式,在小镇的浸浸岁月里,漫漫释放成为一种话语场,这种话语场就像一滴食油, 无论洁净还是肮脏,一旦滴进清水里,阳光下也会泛滥一层绚烂的七彩涟漪。   这么写下去,有点像写小镇社会学方面的论文了,别说你不爱看,我也不爱 写,我们必须回到小说的人物、故事和细节上来。好在我们小镇的话语,在人物、 事件的记录和记忆上是完全情绪化、形象化的,非常适用于小说素材。   回到场长徐天达被纪委审查这件事上。那一年我们小镇最流行的用语是 “205”,像某一时期地下工作者的代号。见面不问你吃了吗,而是问“去过205 了吗”?爹娘关照当官的儿女们的话是“可别叫205找你”。有平时不得志的干 部发牢骚也说“别看平时闹的欢,进了205   你就瘫”。普通百姓要办事请人吃饭,如果太丰盛,被请的就要关照“行了 行了,进205可就不划算了”,诸如此类。其实原因很简单,上级纪委审查徐天 达的工作组,设在我们小镇招待所的205号房间。那一个多月里,被徐天达牵连 进205交代问题的,大概不过二三十号人,他们进了205   以后,不管是否被殃及,他们的亲属、同学、朋友,以及他们亲戚的亲戚, 同学的同学,朋友的朋友,就在我们小镇掀起了这么一个“205”话语场。话语 的民间衍生性,在这里既有包容和接纳,又有反叛和对抗,但让我弄不明白的是, 205   话语场的形成和一年多的延续,究竟是徐天达的魔力还是话语本身的魅力?   几十年来,在我们小镇最具生命力的流行话语是“苏联姐夫”。   无论中苏在关于马克思或社会主义的争论上有过怎样的口角,无论这相邻的 两个超级大国在领土问题上发生过什么样的龌龊,无论两国领导人出于意识形态 目的还是政治家个人的性格原因,时亲时疏、时好时坏、时近时远,一个不争的 事实是,20世纪的世界历史,差不多一半要由中苏两个国家书写,而新疆的近代 史,如果没有这个姐夫,根本就无法书写。但中苏不是胞渊关系,不是单纯邻居 关系,不是纯粹历史关系,也超越了同志关系,细细咀嚼,两国关系再没有比姐 夫与小姨妹的譬喻更贴切和恰当的了。我们中国有句挺暧昧的土话说:小姨子是 姐夫的半个屁股,长期以来的中苏关系的确如此。姐夫在小姨子面前的随便、暧 昧、风浪倜傥以及偶尔的霸道,曾经在小姨子精神上(也许还有肉身上)留下了 深刻的痛。一度,小姨子结婚成家,有了新欢,姐夫的嫉妒与失落,给双方制造 许多了麻烦和障碍,但因姐姐的关系,双方仍然是剪不断,理还乱。再后来,姐 夫与姐姐离婚了,有点妻离子散的味道,小姨子仇恨过,抱怨过,辱骂过,也幸 灾乐祸过,但想想自己的婚姻也还有很多值得推敲的地方,而姐夫留在精神或肉 体上的痛,又常常挥之不去,这使小姨子在情感上永远也忘不了渐去渐远的姐夫。   小镇就是苏联姐夫留给我们的痛。   那是一个令人热血沸腾的年代啊!姐夫派来的六位农业、水利、建筑和机械 方面的专家,怀着国际共产主义理想,按照姐夫老家集体农庄的模式,帮助我们 在塔里木河畔建设一座五十万亩的大型农场和一座沙漠城市。非常遗憾的是,我 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挡案馆里查阅到的仅仅是一个外援专家团队名单和一段外交 辞令味十足的话,在我们小镇工作了一年零三个月的六位苏联专家的名字就在其 中,却不知具体是哪一位。   他们留下了什么?坐在20世纪最后的门槛上,我搜索那段历史的时候,窗外 年年光顾塔里木的来自西伯里亚的寒流,挟裹着零零星星似有若无的雪花,如梦, 如幻,飘落在苏联姐夫帮助我们设计,在小镇已经存数不多的笨拙而坚固的屋架 式土木结构建筑上。   落在泥巴屋顶上的雪花顷刻消融无痕,飘在小镇人们心里的雪花却总是洋洋 洒洒,无处不在。小镇修造厂的大院里,十几台零零散散的苏式“列宁”牌、 “捷克”牌、“十月”牌拖拉机、挖掘机、康拜因,已经退役多年了,尽管锈蚀 斑斑,但依然不失姐夫那种钢铁的雄性尊严。小镇外姐夫帮我们规划的方方正正 的农田,灌渠,林网,道路,过去的几十年里,在对谷物、棉花、汗水、甘草、 季节、西红柿、田鼠、劳累、杂草以及哈密瓜和苹果逐一点检的同时,也在塑造 着中国的农业模式,那模式不是三亩耕地一头牛,不是美国的韩丁农场,不是以 色列的灌溉农业,不是如今沿海的高科技农业园,它就是姐夫式的集体农庄。   六七十年代的《人民画报》经常刊登一种大同小异的经典版画,似乎最能够 说明这种图腾模式:   远山轮廓如黛,游云缠绕,主题画面上麦浪(稻浪或泥浪)滚滚,指甲盖大 小的康拜因(或拖拉机)喷吐着黑烟,收获或犁耕着中国农业的理想,有河流 (或道路)蜿蜒出画面。苏联姐夫灌输给我们的东西其实远远不止这些,包括小 镇的规划布局,包括小镇“中南海”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的福利模式,那影响有 多大,恐怕谁也说不清楚了。   如果你仍然没有理解集体农庄对于塔里木的意义,我还可以为你讲述一个故 事,帮助你理解。首先我们把故事的时间定位在刚刚实行包产到户的1982年或 1984年,一位为争夺全村最大一快地(三亩半)而动刀子的四川农民,被泊流落 他乡来到塔里木,他落户之后农场分给他的宅基地加自留地正好是三亩半,而在 他耕作的苏联姐夫规划的农场里,最小的一快地也不少于100亩。对于土地的痴 迷,使他这样一位拿刀子拼土地的农民,一位只有小学水平的农民,成长为小镇 下边一座农场的副县级副场长,你要更详细地了解他的故事,最好去听一听他在 劳模演讲团的演讲报告。   八十年代末期,那时苏联姐夫和东欧的二姐夫三姐夫……N姐夫们,正在为 瓜分社会主义成果忙得不可开交,我在小镇下面的农场当驾驶员,开一辆即将淘 汰的苏产JK-50(捷克牌)型推土机,一天到晚在沙漠腹地忙着开垦改革开放的 荒滩。而正在逐步替代这种推土机的崭新的国产“东方红”和“铁牛”,则由资 格更老的驾驶员们操作。我对驾驶这种很难再找到零配件的笨重的老式推土机的 不屑与牢骚,常常受到一群老驾驶员们的呵斥,以致于几位思想觉悟特高的党员 驾驶员,把我和那个额头上长着一块近似于欧洲地图胎记的戈尔巴乔夫一起责骂。 他们允许开姐夫一些善意的玩笑,但决不允许谁在背后说姐夫的坏话,那一刻, 他们就象一群与姐夫有过那么一腿的小姨子,冥顽不灵地维护着姐夫的形象与尊 严。   也就在当学徒被呵斥,被责骂,被教育的两年多时间里,我的师傅们带我走 进了“苏联姐夫”话语场。   被称作姐夫的具体对象是当年苏联外援专家中的一员。   根据不同人通过不同切入点对不同场景和情形的描述,剔除叙述者的人为情 感因素和自相矛盾的地方,我得以勾勒出那位姐夫的基本特征。他不是苏联人那 种常见的大高个儿,大概在1.68-1.7米之间,是六位专家中唯一能用中文说话的, 而且善说河南话或山东话,(这些都是他招惹中国人喜欢的原因)。皮肤白皙但 多毛,眼睛是棕黄色,凹目却不太隆鼻,头发灰中夹杂银白,年龄在25-28岁之 间,外型更象本地维吾尔族巴郎子。他性格开朗、活泼、好动、爱唱,常常喜欢 在中国人,尤其是那时候还为数不多的复员军人家属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机智、 诙谐与幽默。他毕业于莫斯科一所十分著名的工程学院,是水利方面的专家,这 使他有机会满足自己爱吃鲜烤活鱼的嗜好。   人们不同角度的述说,给我们描绘了一个十分浪漫的场景。塔里木河南岸, 荒原辽阔,鸿蒙初开,开荒大军排山倒海,旌旗招展,(那时侯的中国是多么需 要粮食啊),一个白人小伙子,身后跟着一帮肩扛红白相间标杆和测量仪器的中 国人,巡睃在沙丘、河岸、红柳丛与胡杨林中,白人小伙子所到之处,都是一片 男男女女“姐夫、姐夫”亲热的招呼声,直到80年代后期,小镇外还有许多水利 设施习惯上被人们叫作姐夫渠、姐夫闸、姐夫桥。每到夜晚,篝火映红了半边戈 壁滩,姐夫手擎着的红柳棍上,串着一条烤得半生不熟的足有五斤的大草鱼, (据说,那时的塔里木河,鱼多得常常堵塞渠道),伴着冬不拉、手鼓和复员军 人、内地移民带进来的手风琴、竹笛、坠子、板胡等等五花八门的乐器,边吃, 边舞,边唱。   他唱《喀秋莎》。   他唱《三套车》。   他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他唱《纺织姑娘》。   他也唱刚刚学会的中国歌曲。来到了南泥湾,鲜花开满山。   虽然那段历史并不久远,但要彻底进入是非常困难的。我对这位姐夫的了解 越多,心中的疑团也越多。例如,援外工作没有结束,姐夫就提前回了苏联,在 这件事上,人们的叙述就是不一致的。有人说,因为姐夫爱上了一位山东女人, 被组织上提前调回了苏联,也有人说,姐夫工作上犯了错误。姐夫爱上了谁家的 婆姨?究竟犯了什么错误?有没有背什么处分?什么时间回的苏联?这些疑问都 没人能够解释清楚。直到我们小镇举办45周年大庆那年,我负责去巴音格勒蒙古 族自治州邀请一位退休的老参谋长,在火车的包厢里,才澄清了这些问题。老头 子当年是外援工作队的通信员。老头子说,那时候苦啊,住的是地窝子,吃的大 半是粗粮,苏联援外工作队的伙食标准每人每月才八快半,吃不饱啊!姐夫会说 中国话,兼着半个翻译,他干的水利工作又总是满戈壁滩跑,更招饿,没过多久, 姐夫就染上了肺结核,那时候得了肺结核,差不多就像现在沾上了癌症,这里条 件差,他不回国治病咋办呢?   我说,我也说不可能嘛,怎么会是男女关系呢。老头子对人们怀疑姐夫有作 风问题大发雷霆,他不仅对现在的人和世道大加痛贬,而且对我们的小镇举办的 45周年庆典也有了戒心(我操!)。望着老头子布满老人斑的沧桑却十分干净的 脸,我已经没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   为了重新取得老头子的信任,我不得不耍一点小小的计谋。当列车喇叭里一 遍又一遍播送着以我们沙门镇政府的名义为老参谋长所点的歌曲的时候,老头子 脸上绷紧的皱折,终于在车轮有节奏的哐当声中,一浪接一浪舒展开来。当然, 那歌曲一定是苏联姐夫会唱的姐夫国家的老歌曲。《红莓花儿开》。可惜只有这 么一首。   为什么你们叫他姐夫,而不叫老大哥、同志或兄弟什么的呢?我小心翼翼回 到姐夫的话题。老头子突然显出一种天真与顽皮,他说,其实啊,最早是我这个 通信员先叫开的。他的名字叫契夫,因为我把那个“契”字误读成了“姐”字, 就成了姐夫了。我恍然。我想,姐夫的名字就算原本不叫契夫,叫伊里奇,叫瓦 西里,叫斯大林,叫叶利钦,叫柯察金,或者叫什么契可夫、谢苗诺夫、赫鲁晓 夫、屠格涅夫什么的,没准儿我们仍然会亲亲热热地喊他一声姐夫。   我们不也经常在种种误区中解读历史吗。   十、享受被狗咬伤的幸福   1999年,有位叫刘亮程的新疆作家,出了一本名叫《一个人的村庄》的书, 书里有一节很精彩,写狗的。有几位大师级的评论家点评说,刘亮程哪里是在写 狗,简直是躺在邻居家的狗窝里装狗,他把中国狗的狗像狗态狗性狗胆狗命学足 了,评论得有点前无古人的意思。其实,他那狗算什么呀,与我们沙门镇形形色 色凶悍的公狗母狗两性狗相比,他那狗充其量是一条饥寒交迫的只剩下半条命三 分魂的乡村老狗。   人咬狗与狗咬人的狗新闻理论,有点片面化和绝对化,也有点太狗本主义, 关键还要看咬和被咬的主体是什么,你们家的三岁小童与你太太的哈巴狗打斗撕 咬,这当然不是什么新闻(除非咬掉你们家宝宝的小鸡鸡)。我们镇上的狗敢咬 工程师,而且咬的是我们沙门镇唯一出过国的工程师,你能说这不是新闻?这也 是镇狗与你们那些下三癞村狗的区别。你说你刘亮程的村狗敢下口咬工程师,你 村里有吗?   一般来说,狗也是分阶级的,人们说会叫的狗不咬人,反之,那咬人的狗可 能就是不爱叫唤啦,这是人们对狗的分类,这种分类是以人的好恶为标准,缺乏 对狗权的起码尊重,显然不够科学。我们是否可以这样划分呢,凡是有狗群的地 方,都有左中右三种狗,左倾的那种,是在垃圾场寻食的无家可归的狗,它们瘦 骨嶙峋且不常叫唤,喜欢无端攻击或仇恨包括人在内的异类,有一种遭人唾弃的 顽固的病态(它们更接近与它们的另一位兄弟:狼)。右倾的一种,是学会了能 够在人类认可的一个固定地点排泄的狗,它们的地位高贵,有名字和爱称,有媚 态的外型,讲遗传血统,需要人类施以宠爱并小心伺候。介于两者之间的,就是 刘亮程笔下那种患了性抑郁症(或被劁骟过)的狗了,它们以声音或形体(特别 是尾巴的)动作,来取悦自己相对固定的一户或一位主人,脖子上拖着一条不自 由的铁链子龇牙咧嘴,自我感觉却十分幸福。   被狗咬伤的工程师姓姜。   袭击姜工的究竟是哪一类狗,可就说不清了,因为姜工是在一天深夜遭遇那 条狗的。“你说你这个上海人什么城市没见过,美国你都已经去浪了一大圈,你 夜里还在咱这破镇上浪个什么劲儿”。这是姜工被咬伤后,他的甘肃老婆抱怨他 的话。   说的也是。姜工属于旧上海手工业者家庭的后代,15岁报考了塔里木农垦大 学农业机械系,毕业后分配到我们小镇拖拉机修造厂,从学徒一直干到了工程师。 虽然他是以大学生的身份进疆的,但他心里的那点猫腻儿也未必比其他十万上海 支青更崇高,无非是希望到地老天荒的塔里木放逐自己15岁的理想。   有一种人,生活的技巧和生存的技能,往往总与身边的人差那么一大截子, 甚至连自己的家人也得不到认同,但这绝不影响他在某一个偶然的机会一鹤冲天。 姜总就属于这一类人。姜总引起人们的注意是1988年,这距离他被狗咬伤已经过 去了11年,北京一个什么部门,突然给小镇政府发了一份邀请函,点名要姜总到 京参加一个什么研究会的年会,开会的姜总还没有从北京回来,那边的调函就已 电传回小镇,调姜总到某研究会任职。那一星期,我们小镇高效率地打赢了一场 人才狙击战。在小镇第一栋居民楼的三楼,给姜总分了一套两居室,姜工程师的 称号变成了姜总工程师,姜总妻子也从三班倒的工人岗位调整到姜总所在的修造 厂资料室工作,我们小镇的最高领导人揩姜总的妻子直飞北京,去接乐不思蜀的 姜总,就这么着,姜总答应留在小镇,不走了。看来,只要我们小镇愿意,楞和 你拧着劲儿,你北京也没什么牛B。   过去,身边的人不尿他那一壶的时候,姜总只能写写论文,到杂志社、编辑 部懵点稿费,所以,他这朵墙内的花才有机会香到北京去。现在,姜总突然一下 子找到了君临天下的良好感觉,特别是省里、市里组织的几次专家考察团,什么 美利坚,什么新马泰,每次都少不了他的一张机票,渐渐地,姜总就有了傲视群 雄的意思,这是他这类吃屎分子的改不掉的毛病。比如,从北京回来,三楼的家 还没有安置妥帖,他就给厂里提了一大堆建议,科技创新啦、市场前瞻啦、企业 管理啦、主打产品啦什么的。建议意见提了就提了,厂子里也专门为他成立了一 个机械化采棉科研小组,研究去吧,可又提出要60万,生产样机,最不该的是, 他以一种功高盖主的牛B得不得了的口气,指着厂长的沙漠王子专座,说,卖了 你这辆车,我就能给你生产一台采棉机,而且比美国进口的便宜一倍,我操,这 是什么话!两年以后,姜总大概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当不上厂长,采棉机永远 也生产不出来(又是他吃屎分子的逻辑--其实,当他那只犯溅的手指头指向厂长 的沙漠王子时,就已经决定了他研究的采棉机的命运)。他放下手头的研究,到 镇府毛遂自荐,要当厂长,要承包厂子,提出了一套一套科技兴厂、减人增效、 下岗分流的改革方案,厂长没有当上(上边说“研究研究”还能有你的戏?), 自己却在最怕下岗的工人们中间臭了一大圈,厂里也把他领导的科研小组每年的 几千块钱经费停拨了。1997年冬天,狗急跳墙的姜总,席卷着采棉机的所有研究 资料,去申报了专利,又把专利以20万元的价格卖给了外地一家更大的工厂,从 此也把他拖进了无尽的官司。厂里定性他是拿着集体的研究经费和研究成果为自 己谋取私利,科研小组的另外两名大学生告他侵权,另一家厂子则告他诈骗。   1999年秋天,拿出了10万元仍然没有摆平的官司,已经拖累得姜总大半年没 有好好上过班。像一个上访农民一样穿着卷边子、漏里子、长袖子、翻领子、挽 腿子、绽线子、起毛子西服的姜总,一脸茫然地站在自己家的阳台上,看见用自 己的专利技术生产的三台采棉机,张牙舞爪轰轰隆隆开进了小镇,那是下边的农 场购置的。又开始三班倒的妻子回到家,见阳台的玻璃碎了一块,一街喧嚣从破 洞处随风而入,灌满了阳台的角角落落。书房里更是一室狼籍,电脑和打印机长 长短短的接线,攀缘成一地枯藤,一卷卷图纸仿佛是结在藤上的丝瓜、黄瓜或苦 瓜,摔碎的键盘珠子在布满枯藤的地板上丁丁咚咚跳来跳去。一座遭遇沙尘暴袭 击的温室菜园。   姜总就是那天夜里被狗咬伤的。两位民工背他回来的时候,妻子已经睡下了。   民工甲说:醉迷糊了,看呕的。   民工乙说:伤得不轻,腿肚子屁股蛋子好几个地方咬烂了。   民工甲:背他去医院打了专治狗咬的针,我们替他垫了15块钱。   民工乙:你懂个球,那叫疯……狗……狂犬疫苗。   甲:他出门儿身上也不带钱,真是。   乙:阿姨,你给这钱???   甲:阿姨,我们给人家送一罐煤气5块,多上一层楼加1块,你这是3层楼…… 而且,这个叔叔个子大,这么沉……   乙:你罗嗦个球!我们也是做好人好事……阿姨,50够了,50够了,谢谢谢 谢。阿姨,医生说明天那个狗疫苗还要继续打,要打一星期……   第二天姜总没有再去打什么狗疫苗,但他却躺了半个月。半个月足够把姜总 被狗咬伤的消息散播到小镇的每一只耳朵里。自此,姜总开始不再上班了,工资 由姜总的妻子每个月领回来,厂里也从不过问,好象小镇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这个 上海人姜总。倒是姜总的妻子心里有些不塌实,羞答答问过一次厂长,要不要我 们老姜打个报告提前退休。厂长莫棱两可地说,姜总56岁是吧,就这样吧。姜总 的妻子不敢相信,这世界上竟然还有拿着工资不上班的好事。厂长说了这样,肯 定也就这样了。   姜总也同样一天天获得和享受着被够咬伤的幸福。与厂子和两个大学生之间 的官司再也没有人追问,所有纠缠不清的过去,被狗咔嚓一口咬断了,只剩下腿 肚子和屁股上几处深紫色对称排列的狗牙印,阴雨天有些钻心地痒。足不出户的 痒。   小镇这几年疯长起来的一栋又一栋居民楼,尤其是那些装了玻璃幕墙的,装 了封闭阳台的,把姜总住的这座楼衬托得越来越陈旧、灰暗而破败,有心人偶尔 能看到二单元三楼缺了一块玻璃的阳台里边,模模糊糊有一张被捂得白胖白胖的 脸,大日如来佛一样眯着眼,居高临下,悲天悯人地鸟瞰着小镇。   但小镇有一个人知道有这么一件事与姜总有关,有一位年龄不明、性别模糊、 也不知职业特点的网虫,已经成为新疆现有的十几家网站中的旗手,他(或她) 使用了网络程序技术,包括种种非合法的手段,在全疆网站中掀起了一波又一波 滔天巨浪,以致于许多网民们,见他(或她)就喊狼来了。然而,这个网虫却并 不以狼自居,谦虚地把自己划归狗类,自己取的网名全称很长,“向所有的狗学 习咬人”。   “向所有的狗学习咬人”在各网站像疯狗一样咬人,逮谁咬谁,甚至连自己 的尾巴也不放过。尽管网站都有些惧怕“向所有的狗学习咬人”,可网虫们喜欢, “向所有的狗学习咬人”把一个个虚拟的而又实实在在在光缆另一端存在的对象, 包括一大批向“向所有的狗学习咬人”献媚的红粉知己、款爷款奶、同性恋者, 统统作践得够戗,但几乎所有在网上与“向所有的狗学习咬人”对过话、过过招、 做过爱、骂过街的对手,无一例外地像嗜毒者那样,都要赠给“向所有的狗学习 咬人”三个字:我喜欢!这些网虫们十有八九有病,还都是神经上的毛病。   别误会,把“向所有的狗学习咬人”这个名字与我们小镇的姜总联系起来的 那个人,绝对不是我,可能是我们小镇唯一一家网吧的主人“虱子杀手”小红, 我发誓!绝对是“虱子杀手”小红。因为“虱子杀手”小红曾亲口对我说过:被 几条癞皮狗咬几口,就想让一个不甘寂寞的人歇菜?我操,他可是一个上!海! 人!你懂不懂!   你不能不服气虱子杀手小红对男人的了解,因为我们小镇至今还流传着小红 的硬件男人和软件男人理论。她说,从男人的性和身体等硬件上分析,20岁是奔 腾,30岁是日立,40岁是方正,50岁是微软,60岁是松下,70岁是联想;要看思 想、事业、成熟度等软件的话,20岁的男人完全是次品,30岁的男人才是成品, 40岁的男人是精品,50岁的男人是极品,60岁的男人是贡品,70岁的男人则是祭 品。姜总这样一个硬件已经日渐疲软、式微,软件却越来越牛B的男人,没有理 由不是那个“向所有的狗学习咬人”。   “虱子杀手”小红是谁?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就算我告诉了你你也不一 定认识,再者,“虱子杀手”小红还没有同意我把她写进这篇小说,我就更不能 多言。“虱子杀手”小红说自己是一头经常让小镇痒痒的虱子,吃的是人肉,却 永远也长不大,没什么好宣传的。说来惭愧,像“虱子杀手”小红这样优秀的女 人,竟然认为自己是一头虱子,那么,你,我,帕堤古丽,广播员,老不死的造 反派,小三儿和玻璃腿儿,徐天达和许老师,洪保与他的岳丈老和,当然还有被 恶狗咬伤的姜总,谁又敢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不是寄生在小镇的一头虱子呢。   你我承认不承认自己是虱子都没关系,毕竟虱子的命运也不由虱子掌握,说 不定哪天主人痒痒烦了,躺到暖烘烘的太阳下,敞开了衣服褶子,捏巴捏巴,一 头两头地抠出来,两个指甲那么一挤,“啪”一声,你,我,他,所有的虱子, 大家全玩儿完。   2000年12月至2001年4月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