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一　　篇　　小　　说 　　　　　　　　　　　　　心 蛛　　2001.12.13 　　“写一篇小说吧”，陈刚对自己说，因为突然有一种想写东西的欲望从心底 涌起。“是的，这很好的，可是写什么呢？”他对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有点棘手， 也许是因为虽然也曾自己写了一点东西，且自以为很好，但从来没有什么东西变 成过铅字，这使得他内心对写东西有一种潜在的自卑。但这种自卑阻挡不了他想 诉说的欲望，那些不时涌上心头的念头有时令他苦恼不已，也只好变成日记或者 随笔。“这次一定要写得象样点”，他对自己说，其实真正左右他的是另一个念 头——蝶的生日快了，他要给她一点特别的礼物。 　　选材自然是不用费心的，因为从来最吸引人的自然是关于爱情的话题，自然 在小说中是离不开爱情的。“可是，爱情是什么？”陈刚感到自己这样的发问简 直是自寻烦恼，从“关关雎鸠”到用身体写作的各地的宝贝们可谓淋漓尽致，但 似乎没有哪一个是最终的定论。“或许本不该有定论的”，陈刚对自己说，“也 许恰是没有定论才让这个题材写之不尽。但我要写出我自己的特色来！”这个潜 在的原因是自明的——为了蝶。 　　“描写爱情的场景？太一般了！……那么，论述爱情的一般进程？听起来不 错，但太大了一点。”陈刚苦苦地皱紧了眉头，“分析爱情的心理？这不象软件 工程的需求分析那样简单。况且，有了弗洛伊德又何必有我？”陈刚觉得自己的 烦恼逐渐增了不少，但却还打消不了他想写的念头。他努力回忆一些与蝶交往的 细节，想从中找到些许的灵感。 　　“……大脑……大脑……AI？……自然语言处理？……对了！如果AI的产品 可以有爱的话，那岂不是很有趣？”陈刚心头一亮，“写写人工智能，就说一个 智能的机器爱上了它的管理员。”可是，陈刚对人工智能必竟心存怀疑，他不相 信人造的东西会和人产生同样的感情。可是，人脑归根到底是化学和电流的相互 作用罢了，如果人们果真造出复杂程度达1000亿量级[注1] 个的神经元组件的神经元计算机，也保不准会有人的感情或者情绪。但目前是不 可能的，或者至少在不久的将来还是实现不了的。“但如果人脑可以被外在的设 备控制，利用人脑现成的神经元组织，说不定可以造出超级神经元计算机了。” 陈刚想起了关于英国某个教授将自己的大脑内植入电极的报道，他当时兴奋地和 蝶说起这件事情时，蝶也是很兴奋。不过，他好象还说了点其它的什么让蝶最后 冷了笑容。 　　“首先，利用了人脑的机器就可能产生人的感情来，这听起比较符合逻辑。 必竟人脑是受外在的环境所控制的，我们有了视觉是因为视神经把光感信号送到 大脑的视觉区的缘故。那么，只要对孤立的大脑保持某种刺激……等一等，人的 爱情是受性激素的影响产生的？性激素是大脑产生的吗？”陈刚感到自己那点可 怜的生理常识捉襟见肘起来，“好象是由腺体分泌出激素，但……噢，人的下丘 脑是控制腺体的分泌的吗？”陈刚又翻了翻身边的那堆盗版光盘，从中找到一张 大百科全书的东西，证实了自己的记忆后，继续自己的构思，“那么，爱情是可 以由大脑的某个部位控制的。这样，机器存在爱情的理由就充分了。但是它的爱 情到底该怎样产生呢？就要有外在的刺激才行。……外在的刺激？这样，假设这 个机器负责人们的日常生活调节，比如心理咨询什么的，由于人们老是拿自己的 爱情烦恼来寻求帮助，慢慢地，它就对爱情有了感觉，也是慢慢地，它爱上了自 己的管理员……” 　　陈刚感到自己的思路清晰了很多。“首先，时间、地点、事件？”他努力回 忆中学时所学的那点语文，“这个事件怎么组织呢？时间自然是未来，但要选得 有意义点。”陈刚想起了和蝶的第一次相识时自己傻傻的样子。他们同在一所语 言学校进修时认识的。当时陈刚比较有点无聊，理科生那种死气沉沉的生活让他 感到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他象多数人一样对自己的未来孬好还有一点憧憬：有 个舒适的工作环境，从事自已喜爱的职业，最主要的是有个温柔娴慧的妻子。蝶 第一次出现时，陈刚就为她的活力打动了。他不得不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方 法和她接近，尽管那方法现在想来让他感到很尴尬。“就2100年吧。”陈刚对自 己说，他想，100 周年的确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地点吗，……太实了也不好，倒不如在月球， 假设是个科研机构里。然后就是事件了…… 从哪里写起好呢？” 　　一股莫明的烦躁涌了上来，陈刚对着屏幕发着呆，“要是有烟就好了。”他 想，而他是根本不怎么抽烟的。“事件？自然是由爱而起了。该给主人公起个名 字了。用‘计算机’去称呼一个具有智能的机器是不妥的，叫什么好呢？它应具 有女性的特征，象圣母玛利亚一样的圣洁，叫玛利亚？太常见的！什么样的称呼 比较顺口呢？”陈刚仔细地想着自己知道的人名，都太一般了。“梦蝶？有一个 ‘蝶’字，庄周梦蝶？是啊，对虚拟的人而言，庄周与蝶谁是谁又怎么分呢？不 好，太象征性了。……Maria？M-a-r-i-a？M？N-a-r-i-a？A-r-i-a？A-n-i-a？ ANIA？对，就这样组合。发音顺口即可。”陈刚打开了编辑器，反反复复打了好 几遍这个名字，直到自己认同了它。“Ania？”陈刚默默地想，“它，不，应该 是她了。她是个好姑娘？可是，什么样的才是好姑娘呢？她首先是台机器，具有 智能的机器。”陈刚想起了 I. Assimov 的小说，在那里他把那个主管一切的机器叫AC，“中文除了音译的‘艾妮娅’之 外，应有个正式的学名，就叫‘通用问题求解系统’好了。”陈刚想起自己仅存 的一点人工智能的知识，他对GPS 的挫败一直耿耿于怀[注2] ，“不，应该是‘问题求解系统’就够了。未来的机器应该专长在于特殊问题的 求解。……可是，这于要写的爱情无关啊。” 　　陈刚叹了口气，必竟自己不是写作的人，这么一点东西都卡了壳。“地点呢？ 月球似乎又不妥，人们不至于把与自己朝夕相伴的东西送到遥远的月球吧。那就 是某地吧。”他想起某些小说，似乎这些元素并没有那么强调。他倒想起自己和 蝶相处的那段日子，他们时常走过的那条路，他想起自己赶了不止千里去见上蝶 那一面时他们所走过的地方。“写这些太实的地点是不妥的！”他摇头否定了自 己，“那么从事件开始吧？首先，从那里开始呢？应该选个浪漫的场景……不， 关键是把自己要讨论的爱情找个恰当的引子……这样也不好。应该是构造出整个 未来的场景，给个合理的安排，然后再抽取其中的某个典型的一幕展示给读者。” 陈刚突然为自己这样滔滔的理论惊讶起来，“一个未来的社会？一场未来的爱的 讨论？” 　　“人物？艾妮娅应该有个创造者。男主人公，就是那个管理员，应该有个典 型的中国男孩的名字。……赵钱孙李？泽民？泽东？对，就叫为民吧。”陈刚为 自己冒出的爱国想法感到骄傲，“毕竟是中国人吗，先天下之忧而忧啊。赵为民？ 嗯，好！”陈刚在电脑上敲出了两个名字：艾妮娅--Ania，赵为民。“创造者？” 他又敲了几个字：艾妮娅之父--陈刚。 　　这时，陈刚稍稍舒了一口气，整个故事似乎清晰了起来：“一个叫陈刚的科 学家为了研究的需要，把自己女儿的大脑改造成了一台超级计算机，就是艾妮娅。 而艾妮娅具有人的思维方式，她为人们老是咨询的一个问题感到迷惑——什么是 爱情。她做着出色的心理咨询同时，自己却对爱情迷惑了，于是，她向管理员赵 为民表明了自己想体验爱情的心愿……” 　　“大脑？性？腺体？荷尔蒙？可是，爱情首先要有性的接触。一个机器？爱 的场景？单纯的无性的爱？……”机器亮起了屏保的彩线，很漂亮的李萨如曲线， 变换的色彩和线条带给陈刚的却是紊乱，“艾妮娅？艾妮娅？爱你啊？爱我？ 爱？”赵为民关掉了编辑器，对弹出的存盘提示选择“No”。“性？爱？下丘 脑？”陈刚打开了浏览器，网站的首页上用红色标出了今天的热点新闻“北京某 高校八大学生集体宿奸小姐——学校道德应反思”。陈刚点击了链接，进入了一 个页面，满眼晃着的除了广告条之外，就是各种各样的反思啦、透视啦之类的标 题，再配以几幅挑逗的图片。一时间，陈刚的双眼被什么女大学生、同居、性行 为、道德之类的字眼充满了。他知道那寥寥无几的“道德”的字眼不过是点缀， 广告才是这网站的真正目的。这是一个冲动的年代，似乎一时间被压抑许久的欲 望一齐暴发在了互联网上。“爱？做爱？”那晃动的荧屏令陈刚有点恍惚起来， 他仿佛看见蝶从屏幕里向他招手，嗲嗲着声音：“刚，我要嘛。” 　　“情节？”陈刚关掉了浏览器，继续他的构思，“是的，性是主要的。”他 忆起曾在一个网站上对一部描写同性恋的影片进行评价时，他给予了同性恋者充 份的同情，并用了自己刚刚学来的一个定义：性，基因的重组。“为民和艾妮娅 的讨论中不应该脱离这个话题的。”。陈刚重新打开了浏览器，进入了那个论坛， 发现在自己的评论后面有人跟了一帖：“性，确切地说，应该是基因的交流。” 陈刚笑了笑，“一个饥谒的单身汉！” 　　陈刚的思路又飘远了，回到了蝶的身边，那是他一生中都不会忘记的场景。 等了漫长的三个小时，终于蝶来了。她故意回避着陈刚的热情，而他并不理解那 样的情形意味着什么。终于，他试图拥着她的肩时，她的愤怒暴发了。那是他认 识她这么久的第一次尴尬的场面，她彻底的行动告诉他：他甚至连她的朋友都算 不上。一时间，尊严和自卑交织的作用下，令陈刚不知所措。他强忍着强烈的耻 辱感，应付了局面。 　　“性？基因的重组。那么，未来人的性会怎么样呢？如果克隆和基因合成也 变成一种主要的生殖方式时，那么性对未来人的作用只在于娱乐了。”陈刚强拉 回自己的思路，“那么爱呢？爱情呢？”冲突才是作品的灵魂所在，陈刚想起中 学课本上曾学过的类似的理论。“那么，冲突会在哪里呢？首先，传统生活方式 的人，基因合成的人，克隆的人应该严格限制他们之间的来往，这样，社会就会 形成势均力敌的几个派别。然后，这几个派别之间的异性会有接触，会产生爱。 这样的接触就是艾妮娅无法解答的难题，她因此而求助于赵为民……”陈刚不禁 有点激动，“哇，这样，故事的展开就可以顺利了！” 　　蝶的影子又开始在陈刚的眼前晃动起来，陈刚想仔细回忆一下她的样子，竟 那么模糊，仿佛他面对的是一个用铅笔勾勒出的人形，没有五官和衣着，仅仅是 一个人状的轮廓，他想给这个轮廓添上几笔，使之具体起来，然而，他不能做到。 他甚至没有她的一张照片！ 　　陈刚打开了编辑器，想将自己的思路写下来。“开始的场景？怎么开始呢？” 这时，他感到一阵阵的倦意袭来，似乎有点招架不住了。房间有一种沉闷的气息， 这种沉闷扩展开来，甚至要渗透他的躯体。陈刚拉起了窗帘，窗外一片白色—— 下雪了！他打开窗户，一股冷气袭来，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开始的时候？”陈刚苦苦想着开头的办法。冷气持续从窗口袭来，让他感 到全身都象进了冰窖，他赶紧关了窗户。“开始的时候是在一个月夜。”他想。 那夜，月好圆，他等待着蝶的电话。最终，他知道，那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他 还是播通了蝶，天南海北不着边际地扯着。最后，他问蝶是不是心情不好，蝶说 没什么的。他就说，作为朋友，能分担忧愁才是真正的朋友。似乎蝶在电话的那 一端有一点点的感动，或许那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开始的时候？从什么 时候开始呢？…… 月夜？…… 月夜！”陈刚打开了输入法—— 　　苍山脚下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顶端的白雪却分外地耀眼，这或许是月光的 　　缘故。从洱海的小舟上远望，白族人的村庄在酣睡之中，倒映在水中的月分 　　外地大…… “月夜？”陈刚继续打着—— 　　赵为民静坐在小舟上，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箫，于是，在这静寂的夜空中 　　飘起了悠悠的“平湖秋月”的旋律……。 陈刚一直幻想自己可以吹好那只便宜的箫，看来只好在小说中了—— 　　这不是一次了，每次艾妮娅都会给他安排一处吹箫的场景。赵为民默念着 “艾 　　妮娅”，艾妮娅就象天女一样从空中慢慢地降了下来，总是是那副甜美的笑 容。 　　“艾妮娅，你为什么总给我安排这样的场景？” 　　“因为我知道你会喜欢。” 　　“可是我没有要求啊。你知道你这样的行为违反了服务规则的。” 　　“可是，我希望你喜欢啊。” 　　“你希望？”赵为民惊讶起来。 “然后就是他们对爱情的讨论了，似乎这样太快了一点。应该是让他们慢慢进入 正式的爱的讨论，又似乎平淡了一点。”陈刚又想起了蝶，他还希望从那人样的 轮廓中找出点灵感来。他删了刚才的对话，重新打了起来—— 　　“艾妮娅，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月夜？” 　　“因为你的心告诉了我。” 　　“我的心？” 　　“是的。我听出你心的声音。” 　　“是吗？那么，告诉我我在想什么？” “真罗嗦！”陈刚骂了自己一句 —— 　　“是吗？那么你可以告诉我什么是爱了吗？” 　　“对不起，在我的数据库中没有对它的定义。资料不足，无可奉告！” “真是个好主意，一句‘资料不足，无可奉告’的确可以省却很多的事情。可 是……”陈刚失去了后面的思路。 　　那人状的轮廓晃动起来，把他拉回了某个回忆中。陈刚知道那样的尴尬之后， 他和碟的关系基本已不可能再维持了。他也曾以为这或许是蝶的精心安排，但不 可以小人之心度人的道德让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浪漫？单方的行为如何 可以浪漫起来？”尴尬之后，陈刚假装忘掉了那一切，照老样子给蝶电话。但是， 他每每感到自己说着言不由衷的话。直到有一天，电话的那一头传来冷冰冰的一 句：“你是谁啊！”那一刻，陈刚只感到自己的自尊荡然无存。 　　“然后呢？艾妮娅会和为民讨论什么是爱情。”陈刚想，但他一点也无法构 思这个爱将会怎样讨论下去。“也许作为比较，为民应该有个现实中的爱人，是 个肉体的化身。而艾妮娅是其精神的化身。……意淫？”陈刚想起警幻仙子对贾 宝玉的评价，”也许，这个艾妮娅就是意淫的对象。现实中的爱人？”陈刚有几 个单身的朋友，在一块论起女人时，似乎一致喜欢日本女子的温柔，“那么，就 日式的好了。但不要象周作人的夫人。” 　　陈刚的眼渐渐的重了起来，依稀见到个人样的轮廓在那里舞蹈，慢慢地象烟 一样散去了。“碟……爱……婚姻……性……艾妮娅……为民……爱的讨论…… 完美的爱……还有什么呢？”陈刚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抱起键盘又敲了两行，又 全删了干净。他打开了浏览器，网站的首页显然地标着“妓女的调查实录”、 “一个鸭子的自述”之类的东西。“金钱……权力……欲望……鸭子……二奶…… 道德……道德？……爱？”一股沉闷的气息在房间内弥散开来，仿佛这些都来自 那色彩斑斓的电脑屏幕。陈刚的胸口有股说不出的气闷，可是他无力再打开窗户 了——雪固然是白的，空气也是清新的，但那种孤独的寒冷是会让他冻僵的。 “智能……大脑……”陈刚想起了他那句令碟冷了笑容的话——“如果我只有一 个大脑，我想让它直接和你的接通，这样我就可以直接把握你的灵魂了。” 　　“我想抽烟。”陈刚想。 　　QQ的音效吵醒了陈刚，一个网友发来的消息—— “3:00了还在，干么呢？” “写点东西。” “写什么呢？” “一篇小说。” “传来看看，好吗？” 陈刚看了看刚才敲入的内容—— 　　艾妮娅——“爱在我的数据库是不可定义的，就好象在欧几里德几何中直线 　　的概念一样，我应该惊奇的是，人类为何可以将自己复杂的行为用这一个词 　　就襄括了。但是，为民，如果非要我给爱一个描述的话，那就是对你所爱者 　　的期望、关注、无条件的帮助……” 陈刚退出了编辑器，对存盘的提醒仍选择了“No”，然后给了网友回复—— 　　“一篇小说。不过已删除了。" 然后，退出了系统。 ＿＿＿＿＿＿＿＿ 注1： 人的大脑基本构成为神经元，其数量大概在１０００亿个左右． 注2： GPS——General Problem Solver，通用问题求解系统。1957年 Herbert Simon 和 Alan Newell 开发了GPS，他们对自己的系统非常乐观，以下是他们的一段话： It is not my aim to surprise or shock you……　But the simplest way I can summarize is to say that there are now in the world machines that think, that learn and create. Moreover, their ability to do these things is going to increase rapidly until —in a visible future— the range of problems they can handle will be coextensive with the range to which the human mind has been applied. 很不幸的是他们的预言——There are now in the world machines that think——失败了。1967年左右，他们的模型被放弃，人工智能的研究出现了很 多的分支：自然语言处理、模式识别、专家系统、神经网络等等。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