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在喧哗中枯萎 ――谨以此作纪念一位高中时代的同窗好友 夏维东 (上) 宋清爱写诗,因为写诗耽误了上大学。 分数下来那天,父亲和母亲一个劲地斗嘴,都不敢往明里说,他们知道儿子自 尊心极强而且多愁善感。初中时,宋清有次考砸了,父亲结结实实吼了他几句,他一 声不响揣上所有的零花钱跑到黄山周游了一圈,害得父母嘴唇上起了一圈泡。 宋清人从黄山回来了,心却恁然逗留在那块灵秀之地。宋清写诗的历史正是始於黄山之行。 宋清把攒下的零花钱全部用来买诗集。父母起初挺高兴,儿子爱看书毕竟是好 事,但“好事"一过度就变成坏事了─宋清的功课踩了翘翘板似的,数理化各科全往 低里甩,唯有语文一科高高在上晃悠。他的作文频频爬上班级的墙报,语文老师的品 语多为“文笔柔美,感情丰富"诸如此类。做过知青的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多次表扬宋 清,说假以时日,宋清将是个出色的抒情诗人,“因为他对美有颗敏感细腻的心"。 宋清一下子成了全班女生眼中的明星,可以说,宋清在心理上提前做了诗人。 少年宋清的心中飘然如黄山日出时灿烂的云霞,即使是数学试卷上猩红、丑陋的不及 格分数也未能使他心情变得沉重些。 其实,宋清真正得意的并不是作文─他觉得那只是小儿科─而是工工整整抄在缎面笔 记本上的诗作。那些诗记录了少年宋清朦胧莫辩的心事,咏山咏水咏天咏地咏花咏草 咏树咏春夏秋冬,世界在他眼中就是一首浑沌的诗。他也写些无的放矢的爱情诗,模 彷普希金和一些十八、十九世纪欧洲的浪漫主义诗人,还有宋词中的婉约派,如柳永、 秦少游、李清照、吴文英之流。那些诗词他并不太懂,仿佛雾里看花,但这并不妨碍 他产生种种美好的冲动,甚至正因为看不懂反而觉得更美。 他写“情诗"时感觉很神圣,是给那位想像里云雾漂渺山中的女神。写得多了,抽像 的女神越来越俱体,梦一样潜进宋清的梦里:“小花"那样一张清纯美丽的 脸,不过,小花太土,女神比她好看千百倍,似水一般的柔发和一袭纯白的裙衫临风 飘荡在一望无际的青草地上,女神笑的时候,周围的花儿们都低了头......宋清偷偷 将他的诗作寄往一些编辑部,但都是泥牛入海,连封退稿信都未收到过。宋清很伤心, 却并不恢心。他一如既往地写著,比写日记还勤,每天至少一首。他迫切地希望 找到一位他这些惨淡经营的诗作的读者。 梅丹凤是学习委员,字写得很好,班上的墙报大都出自她的手笔。宋清的作文 她读得也许比老师还要仔细些,因为她要一个字一个字抄到墙上去。 有次,宋清在抽屉里发现一张字条,上面写著:宋清同学,你的文章写得真 好,我很佩服你的才华。我尤其喜欢《初春时节》,你特别会用形容词和拟人手 法,把柳树比作村姑,真美。─知名不具 x月x日 一看字,宋清就知道是梅丹凤写的,他“嗤"地笑了,不过还是忍不住心跳。 梅丹凤的形像跟他的梦中女神可差得太远了。梅丹凤外形简直像跟豆芽菜,衣 服又肥又大,走起路来像是木偶举手投足,脸上一年四季都是红彤彤的傻样,唯有一 双眼睛还不算难看,似是而非的丹凤眼,大且亮,看东西的时後目光总是斜斜地瞟 著,挺“妩媚"的。 自从收到那张纸条后,宋清一进教室就能感到有一双目光照在他身上,让他发 热、发痒。有时,他忍不住偷偷瞥一眼梅丹凤,发现她似乎并没真的在看他,宋清心 中便不由有一丝惆怅。也有碰巧四目相接的情形,梅丹凤本来就红的脸更红了,仿佛 雪中的梅花办。那时的宋清产生了一种运动过度的感觉,血往头上涌。 一直到初中毕业,他们之间没说过一句话。 暑假里,梅丹凤像一部精彩的悬疑小说把宋清弄得急燥不安,发神经似的,大 热天顶著烈日在街上急匆匆地来回穿梭,举止非常可疑。他最常去的是学校一带,他 不知道梅丹凤住在什麽地方,只得选择学校周围作为守株之地,碰到不少无关紧要的 闲人,老师,同学都有,就是没瞟见那双丹凤眼。 宋清的频繁外出和频繁更换衣著,引起父母的关注。父亲悄悄跟踪过儿子几 次,结果只发现儿子在校门口那条长街上毫无目的地行走,双手插在裤兜里四处张 望,不时抬脚踢踢路边的小石子,然后又一路小跑开来,张著臂,让手在树干上拂 打,如此折腾一会,就仰躺在树阴下,手中拿著一册诗集翻来翻去。父亲实在看不出 儿子在玩什麽花样,在经历过一次不轻的中暑后,父亲放弃了跟踪。 在那个骚动不宁的假期,发生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一件是洗澡时,宋清发现 两腿间生出了一层稀疏的黑绒,仿佛是雨后春笋,一夜间冒出来的。看著那里,宋清 拿著毛巾的手僵住了,心头荡漾著一阵奇异的悸动。另一件事让宋清激动万分,他的 一首诗《雪中梅》在市晚报副刊上发表了。他拿著报纸在屋里又跳又叫,并放肆地搂 著父亲脖子亲,父亲却叹了一口气。 无聊而感伤的假期总算过去了。 宋清贴胸放著剪报激动万分地来到校园。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后,宋清终于在 报名处看到了朝思暮想的梅丹凤。 两个月不见,梅丹凤外表发生的变化几乎使宋清认不出来。她不仅明显长高 了,也丰满了,胸部骄傲地挺著,好像随时都可能从衣服里面弹出来,唯有眼睛未 变,目光灼灼地烧人。 站在她旁边,宋清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他不无自怜地在心里说:你知道我找你 找得多苦吗? 巧的是,宋清和梅丹凤又分在同一个班级。开学不久的一个晚上,月光如水, 晚自习散后,宋清鼓足勇气截住梅丹凤,颤抖地从怀中拿出剪报,颤抖地说:这是我 发表的第一首诗,送给你的。 梅丹凤的脸在月光下美丽得如同一朵飘著幽香的荷花。她接过剪报,轻轻地 说:是《雪中梅》吗?我看过。 宋清看到她眼中闪烁著迷人的晶莹,于是宋清感到他所有的委屈都有了补偿,于是他们 的爱情故事在夏夜的尾梢拉开序幕。 宋清的诗不仅有了读者,同时也有了抒情的对象。自《雪中梅》后,宋清的文 运一下子好了起来,寄出的诗作有一半被采用,有两首居然还登上最权威的《诗刊》 上,在校园诗人栏里。 宋清想把《诗刊》上的诗复印一份给初中的语文老师,毕竟是她最早赏识宋清的,宋清 一直对她心怀敬意和感激。在远离校园的郊区,宋清意气风发地望著金黄一片的麦海,说出了他的想法。 梅丹凤一把抢过刊物,抱在胸前。她抱得很紧,宋清注意到,那本《诗刊》把 她一侧饱满的胸部压成一个充满弹性的椭圆。那美丽的弧度令宋清浑身一阵燥热,他 心惊胆颤地将目光从那处移开,转向她的脸。 她的目光飘著麦香,瞟著宋清,嘟著粉嘟嘟的嘴唇,娇声娇气而果断地说:不 许给她!给谁都不行,你的诗是给我一个人的,不是吗? 一阵风吹过,金黄色的麦穗一片片成批倒下去,起起伏伏的麦浪一直绵延到天 边。宋清在这唯美的风景中走向梅丹凤,勇敢地握著她柔滑的小手,勇敢地说:你说 不给就不给,我只为你一个人作诗。梅丹凤,你真美,以后我可以叫你丹凤吗? 梅丹凤任他握著手,眼睛微微闭著,缓缓地点了点头。 宋清不明白她为什麽要闭著眼,因为她是背光而立的。不过她闭起眼睛的样子 很乖,很美,宋清还注意到她的胸脯也像麦浪一样很剧烈地起伏著。她的呼吸像风, 那时,宋清闻到了一股奇异的花香。后来,梅丹凤猛地睁开眼,脸上红朴朴的,笑 道:偷看人家!说著,用手在宋清头发上匆匆揉了一下,就像小鸟一般跳了开去,于 是金黄色的田野上飘荡起绿色的衫影。 那天的情景宋清永远也忘不了。晚上他写了两首诗,一首是《爱情的田野》, 另一首是《守望春天》。前一首平淡无奇,可以视为少年宋清对爱情幼稚的宣言,他 说爱情如黄金般灿烂,又说壮严的麦田就是爱情的见证,并且“某一日他将去收割”; 后一首则颇为婉约,很短,其实写的是他自己都不明白的心事:我的心是冬天孤寂的 麦田/沉默是我唯一的语言/龟裂的伤口下/流著骚动的心事/你可听得见 鸟儿去了又回/匆匆而逝的春天胡不归? 宋清失神地看著《守望春天》,他奇怪自己彼时彼刻怎会写出如此哀婉的诗 句。五、六年后,当宋清检视诗稿时,重读那首诗,他发现他当年写的是一只签语。 宋清和梅丹凤之间纯洁、不成熟的爱是一首晦涩的爱情诗,没人读得懂。他们 有意无意地掩饰得很好,表面上看来水波不兴。他们带电的目光在课室小小的空间里 交流、碰撞,只有他们自己看得见其中闪烁的火花。 宋清的数理化成绩还是上不去,父亲娓婉地对儿子说:先考上大学再说,以后 时间多得是,有得你写。 宋清深以为然:是该加把劲了,如果能和梅丹凤漫步在大学的林荫小径上,那 该多好呀! 他真的很少写诗了,课外书更是不看。数理化尖子梅丹凤经常在课后到郊外给 他补课。奈何宋清底子太差,难有回天之力,相对于文学来说,宋清对数理化的领悟 力可以说是很迟钝的。宋清很沮丧,梅丹凤开导他:没什麽,你的志向是做诗人,又 不是科学家。宋清听了,想笑却笑不出来。 高考前的几次摸底考试,宋清的数理化成绩虽略有提高,但仍远在平均分数之 下。父亲已经著手为儿子来年的补习作准备。 七月九日下午,考完最后一门课,宋清心情沉重地去郊外那块他们初次相会的 麦田等梅丹凤。为了复习迎考,他们有半年没来过这里。 宋清先到,他惊异地发现昔日的麦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杂乱无章的 建筑工地,工地四周严严实实地罩笼著蛇皮一样丑陋不堪的麻布,上面是大得晃眼红 得扎眼的大字:希望商场 市二建公司承建 工地内的打桩机沉闷实在,千钧之力震得宋清站立的大地隐隐发颤,在那可以 粉碎一切、毁灭一切的声势面前,宋清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样脆弱,脆弱到连一根空 心的麦杆都不如。他在工地旁的一个土堆上蹲下,想哭。 不知什麽时候,他感到肩头落下一双温柔的手,接著他听到梅丹凤说:别难 过,不管怎麽样,我等你。事后,宋清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因为那时打桩机震耳欲 聋,梅丹凤的声音给淹没得模糊不清。不过,那时宋清确实有一种由衷的幸福感。 不久,要命的分数下来了,结果比宋清预料的还要差许多──足足低于分数线 一百三十多分。宋清连补习的勇气都没有了。 晚上,父亲神情忧郁地走进儿子房间,问道:宋清,你今后有什麽打算? 宋清当时正在写情诗第一百零八首,看见父亲进来,慌忙把诗掩盖起来。他呆 呆地看著苍老的父亲,心头充斥著内疚与茫然,他从没想过今后的打算。 儿子的傻样激怒了父亲,父亲的脸骤黑起来,手在桌上猛地一拍,沙哑地说: 你总不至于打算靠写他娘的狗屁诗过日子吧?你就是毁在这上头!老子倒要看看你能 写出什麽名堂来?! 宋清无言以对。 父亲临走时,叹了口气说:你要写就写吧,下个月你去我们厂待业。 梅丹凤上大学前,来过宋清家几次。宋清母亲眉开眼笑的,明里暗里猛夸梅丹 凤,父亲没说什麽,但宋清看得出来其实父亲挺高兴。 宋清一直没去过梅丹凤家,高考前不敢去,高考后更不敢去了。梅丹凤也不为 难他。 到了要上班的日子,一大早宋清就换好衣服准备跟父亲去上班,父亲说:不 急,放你几天假,跟你同学好好玩玩吧,马上就要各奔东西了。母亲悄悄对宋清说: 傻小子,你爸放你假,是让你多陪陪丹凤,去吧。 梅丹凤去南方一个大城市上大学的前一天,宋清和她第一次成了真正意义上的 恋人,在狂乱的诗意中,宋清差点成了男人。 年轻的女大学生梅丹凤带著宋清的诗登上南下的火车;年轻的准诗人宋清带著 梅丹凤的承诺走进嘈杂、肮脏的食品加工厂。 枯燥、油腻的车间以及肥胖、荤话连篇的阿姨们使宋清心烦意乱,给梅丹凤写 信成了他唯一的寄托,梅丹凤的回信是他最大的安慰。 一种无形的恐慌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宋清发现他的诗越来越少了,他已经找不 到当初写诗时的那种感觉。一成不变的流水线和轰轰作响的机器声无疑禁锢了他的灵 感,大漠孤烟、清风明月、鸟语花香的意境是那样遥远,虚假如白日梦。 宋清的眼前永远是那几张臃肿麻木的脸,乌黑的半成品糖巴、油滋滋似乌泥的 麦饼――一种该城市的土特产 。宋清摔打著麦饼时心想:麦子只有长在麦田里才是 美丽的,可被制成麦饼却是她命定的归宿,要不然就落进田里化成土化成泥。 寒假时,衣著入时的梅丹凤让宋清耳目一新,同时也让他自惭形秽,特别是当 梅丹凤兴致勃勃地谈起那座南方大城市的种种趣闻、见闻和发生在大学校园里的新鲜 事,宋清根本插不上嘴。他忽然想起了郊外那块荒芜的麦田。 梅丹凤见宋清发愣,就坐到他腿上,笑嘻嘻地问:想我吗?我的诗人。 宋清极想抚摸她,可手伸到一半却停住了,仿佛被某种无形的东西阻隔住。 梅丹凤贴身抱住他,嗔道:你别是看上厂里的哪个小女工了吧?怎麽给我的诗 越来越少? 宋清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他哽咽著说:丹凤,我想你,想得发疯。我不喜 欢食品厂,我讨厌那个地方,讨厌!我想跟你在一起! 梅丹凤迟疑一会,安慰他:你别把自己当成工人,你有诗,你要把自己想作诗 人。每个诗人都会经历苦难的,诗人在苦难中涅盘。 梅丹凤大学果然没白上,不仅见识多广,谈起诗来居然也头头是道,她给宋清 买了一册《朦胧诗选》,并且用叮嘱的口气说:北岛、舒婷的诗很好,我相信你能从 他们的诗里得到灵感。 短短三个星期的寒假很快就过去了。宋清到火车站给梅丹凤送行时,碰到了她 的家人。梅母打量著宋清,微笑著问:你和我家小凤是同学吗?你在哪个大学? 宋清红著脸,低头嗫嚅著说:我,我在··· 梅丹凤飞快地抢过他的话头,对母亲急急地说:他是北大中文系的,特别会写 诗,他在好多刊物上发表过诗! 梅母眼中的疑难尽去,慈眉善目地说:怎麽假期也不上我家来玩? 宋清窘得说不出话来,恨不能候车厅的大理石地面上生出一条裂缝来钻进去。 梅丹凤在检票口悄悄握了一下宋清的手,小声说:瞧,我妈挺喜欢你哩! 宋清愈发难堪了,火车启动之前,他像个小偷般溜出车站。 (下) 梅丹凤的信依然情意连绵,但是数量少多了,她说她很忙。宋清也很忙。 食品加工厂被人承包了。承包人以前是父亲的手下,与宋父素来不合,随随便 便找了个堂而皇之的借口,就将宋父扫地出门。更糟的是,几乎与此同时,宋母的单 位为了摆脱过于窘困的经济处境,宋母成了头一批被精简的对象,被迫提前退修,拿 七成工资。全家人的生活重担一下子落到宋清瘦弱的双肩上。 食品厂自从被承包后,工人们的工作效率好像被屁股后面的老虎撵著往上直 窜,宋清整天忙得好似接受军事操练,他哪里敢“别把自己当成一个工人"?要不老 老实实当工人,要不去做一个喝西北风的诗人。宋清别无选择。 宋清第一次看见父亲哭了,父亲说:孩子,你现在知道了吧,生活不是诗。 宋清已经没有时间考虑什麽是诗了,为了完成生产指标和多拿奖金,没日没夜 地加班加点,回到家,常常一身臭汗,澡都顾不上洗倒头就睡。梦乡才是他一天最好 的时光,他梦见自己和梅丹凤徜徉在铺满鲜花的校园中,梅丹凤在花丛中朗诵著他的 诗···他不仅不再写诗了,给梅丹凤的情信也少了,尽管他想写,可一旦拿起笔又 不知该说什麽,他无法走进那个南方城市的风景和生活。但是对梅丹凤的爱始终是他 的慰藉,并支撑著他的每一天,他觉得他正在经历苦难,而梅丹凤在背后陌生的城市 里注视著他并且为他流泪。 宋清没有白忙活儿,他每月的工资加奖金顶得上父母以前每月收入的总和。 父亲在酒后微醺时,对宋清说:不上大学就不上大学,大学毕业了又怎麽样? 还没你拿钱多理!还不都是一个活法。 宋清嘴里虚应著父亲,心里很难过。他知道自己多麽想上大学,哪怕毕业后 不拿钱都行。 就在宋清渐渐遗忘了诗的时候,他忽然接到省文艺出版社的来信,信是打印的 铅字,只有“宋清同志"四字是潦草的手书,信云:我们对您的诗作很感兴趣,有意 为您出一本诗集。由于经济上的原因,本社不得不象征性地收取一定的出版费,费率 按百页一千元计,请尽早与本社联系。书名自定,诗作自选,每二十行按一页计。 宋清乐得魂不守舍,差点把手塞进烘制麦饼的烤炉内。他高兴的是一来可以出 书,以前都是看别人的诗集,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诗集,他将要把诗集命名为《雪中 梅》,副题是:献给我爱的女孩。二来是他把出版费理解成了稿费──他还不能理解 为什麽出书的人反倒要倒贴钱给出版社。直到父亲跟他不厌其烦地解释了好几遍,宋 清才有些反应过来。父亲说:傻小子?现在谁还读诗呀?出版社有出版社的苦衷,编 辑也要吃饭,要是出一本书赔一本书,你想他们还能拿工资吗? 父亲的话在青年宋清心中产生了很大震憾,自己有多长时间没读诗了?有多长 时间没写诗了?不过,宋清打定主意倒贴钱也要出诗集,而且诗集要有二百页。 父母对望彼此,谁也没言语。半晌,母亲才开口:孩子,你想买个出书权就买 吧,妈知道你心事。 父亲一言不发地进屋了,母亲匆匆对宋清说:你也早点休息吧,明天一大早还 要上班哩。就尾随父亲去了。 宋清当晚就给梅丹凤写了封热情洋溢的短信,说要送给她一份神秘礼物。第二 天早上上班途中,他把信扔进邮筒之前,在信封上吻了一下。 上完小夜班出厂,已经快十点了,揣著刚发的一叠工资和奖金,宋清兴冲冲地 跑到农贸市场,想给父亲买点猪肝给母亲买些她爱吃的蒜苗。 晚上十点的农贸市场灯火通明,恍若白昼,人流虽比白天疏,但仍然不乏热 闹。宋清穿梭于其间,既感自豪又觉沮丧,大学校园晚上十点是什麽样的光景呢?听 梅丹凤说她们学校每晚都有舞会,周末还有什麽“文学沙龙"。宋清不明白什麽是 “沙龙“。 宋清站在瓜菜摊前看著一个个价码,摊主见他半天没动静,没好气地说:“你 以为你在看文物展啦?不买就走开,别挡道!" 宋清看了一眼摊主,惊呆了:她竟是初中的语文老师,那个断言宋清将成为一 个抒情诗人的语文老师!宋清生怕给她认出来,赶紧低了头抓了两大把蒜苗交给她过 秤。 语文老师的腔调立刻变了:小老板,刚才真对不住,天热人火气大。 宋清感到鼻腔直发酸,放下二十块钱,拎起蒜苗逃也似地走开了。他清楚地听 到语文老师吹了声漏气的口哨。 宋清拎著沉重的蒜苗穿过洒满烂菜叶和鱼肚肠的街道准备去肉铺买猪肝,正走 著,忽然听到父亲沙哑的声音。父亲在吆喝:新鲜游水大红鲤呀!最後几条了,买一 送一。 父亲一手拿烟,一手挥赶苍蝇蚊虫,灰尘和汗水把他的脸涂改得面目全非。 宋清迟迟疑疑走到父亲面前,叫了声:爸! 父亲愣了一下,然後说:你怎麽到这来了?快回去,你妈等著你吃饭哩,告诉 你妈,我也快回家了。 宋清没敢说什麽,他怕父亲看见自己眼中的泪。他一声不响绕到鱼档里面,把 父亲挤到一边去。站了一个多小时,还有几条鱼没卖掉。父亲把那两条鱼抄起来说: 回吧,咱自己吃。 收拾好鱼档,父子俩回到家已近午夜,守坐在桌前的母亲见他们回来,忙揉著 发红的眼睛去盛饭。 为了赶在暑假前拿到诗集,宋清又多交了二百五十圆的加急印刷费。当宋清从 母亲手中接过钱时,他闻到了一股鱼腥味。 诗集终於拿到手了,印刷得很精致,封面上茫茫白雪中傲立著一株红梅,在六 月末的盛夏,宋清抚摸著诗集,心中讲不出什麽味道。 临近暑假,宋清收到梅丹凤的一封信,说她暑假不能回来了,要上TOEFL和 GRE班。那封信透露了一个不祥的训息,“清清"这个昵称被“宋清"取代了。 宋清没有回信,只是用快递把《雪中梅》寄给梅丹凤,扉页上写著:我是你永 远的诗人。 然後,宋清就一门心事地等待,等待中学时代的梅丹凤。 母亲看著明显消瘦下去的宋清说:孩子,好女子多的是,王叔叔家的闺女哪点 比那个丫头差了?女大学生有什麽了不起?还不得过日子,生孩子? 宋清跳起来,冲母亲毫无意义地吼了一句什麽,摔门而去,头在门框上撞了一 下,疼得他连疼都叫不出来。 暑假的某个星期天,宋清像中学时那样在学校门口闲逛,在那里他无意中碰见 了梅丹凤! 梅丹凤小鸟一样倚在一个男孩子怀里。那个男孩显然不是本地人,讲著一口类 似港台明星的国语。 宋清僵住了。 烈日下的宋清清楚地听见自己牙关的撞击声。 梅丹凤尴尬地对宋清笑了笑:宋清,真巧!我本来不打算回来的,可我妈非要 让我们回来。谢谢你的诗集,你现在还写诗吗? 宋清注意到梅丹凤身边的男孩吊著嘴角打量著他。 宋清牙疼似地呻吟了一声,对梅丹凤说:我不是宋清。 宋清不久去了趟黄山,他对父母说他出差去了。 他爬山的那天,天气极好,山上没有云雾,连袅袅的瘴气都没有。所有的一切 赤裸无遗。所谓的名胜不过是一大堆石头,上面歪七歪八疯长了些树木。 宋清觉得自己实在可笑,放著班不上,跑到这来穷折腾干嘛?他看到一个人站 在迎客松下的一块大石头上,伸臂高喊:真美呀! 宋清又累又渴,被那人滑稽的动作惹笑了,暗骂:美你妈的个头! 宋清坐下来休息,边喝水边看地图,准备找一条近路回旅馆去。 这时,他听到背後的崖下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宋清爬到崖上,好奇地往下看。 男的说:别吵了,好不好?让我们把烦恼都搁一边去,莫辜负了黄山美景。女 的冷笑:谁不知道你的心事,游山玩水是假,让我爬山好把肚里的孩子流掉,对吧? 男的压低声音:你小声点! 怕人知道呀?你当初的贼胆从哪里来的?我明告诉你,回去你要不马上跟你老 婆办离婚,我就上你们单位讲理去。 男的急了:你这不是要毁了我吗?我混到目前容易吗?你就忍心把我往悬崖下 推?还说爱我哩! 女的哭:那你也得替我想一想呀,丈夫、孩子都走了,要是在没了你,我还怎 麽活呀? 男的朝四周看了看,拥住女人道:万事好商量,相信我,我爱你......他的脸 正朝著宋清所在的位置,宋清从那张扭曲变形的脸上看到了死亡的阴影。 宋清赶忙缩下脑袋,心“怦怦"直跳。 接著他便听见了那个女人的惨叫,凄厉的声音把山谷震得异常死寂。 宋清腿肚子直打战,蹲都蹲不稳,差点一头栽下去。,宋清哆嗦著探出头去, 崖下一个人都没有了,半空中悠悠飘荡著一方白纱巾,仿佛梦的一角。 宋清写诗的历史结束於黄山之行。 当王家闺女不无醋意地说:你从来就没为我写过一首诗。宋清抱住她,恶狠狠 地说:写个屁! 王家闺女没有看见丈夫眼中的泪。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