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列东成人 箫醒 在娘胎里只呆了七个来月，列东就闯到这混浊的人间。 他的哭声比足月婴儿的要细微一些，蹬腿舞臂的劲头却不小，频率还颇高。观察 数日的爷爷感叹："如此好动，难怪早产。"。奶奶更发挥："许是催生婆婆被折 腾烦了，提前将他赶出娘胎的。" 她还有物证：小列东的右耳朵的边边上缺了一 小角，屁股上青了一小块。一切就活灵活现起来：小列东正手舞足蹈地扑腾，催 生婆婆一着急，先拧列东的右耳朵，后踢其屁股。 这一踢，列东提前落入滚滚红尘。 （一） 其实说这话，尤其是说给那些老太太同事们听时，列东的奶奶还有深一层的含义 呐：自己的孙子不缺胳膊少腿，与正常的婴儿无异。早出娘胎不是底气不足而是 过剩。 可不是，这世上，不正常不打紧，要紧的是这不正常要不正常得高妙。比喻特异 能听字的人和聋哑人都属于不正常，但前者的家人大概不至于焦急地去求医而后 者却要为此付出一辈子的努力。 话虽这么说，列家人特别是列东爹娘心里很是解不开列东早产这个疙瘩。怀孕后， 列东爹娘严格遵守孕妇守则，包括学术性、非学术性医学指导，民间的、现代的、 传统的习惯。比如，列东娘站时慢、坐则缓，无论如何不将双手提到肩膀以上的 高度。再比如，她感冒绝不吃药，其他药，哪怕保健药品都要查看是否有孕妇慎 用字样，就是列东生下后，他爹看到任何保健品都还叮嘱他娘先要查查。等到边 上的舅舅嘲笑着说现在没有孕妇了，他们才恍然大悟。 等到那年的五月，列东娘给学生讲课都坐着了，为此招来系领导的批评。因为中 国的高等院校是极少有人不站着讲课的。列东爹呢，此时已沙发地睡觉，眼谗着 老婆一人睡大床，可没有办法呀，不少书上都这么建议，以保证孕妇能充分地休 息。 一挨到暑假。列东的奶奶就专程赶到儿子媳妇书教书的学校将他们'押'回老家。 她盘算着要将儿媳妇在生产前好好补一补，到时候生个胖胖的孙子。 列东爹有个自以为是的预测高招，在自己的媳妇腹里尚是空空的时候，他就认定 将来会生个儿子。天下哪有娘不相信儿子的？因此列东的奶奶就笃定列东是个孙 子。 这下儿子是真生了，为证明自己的预测高招灵验添了个数据。但列东爹在乐一乐 的同时，却在分析早产的原因。最后他将之归结为列东娘烫头发的结果。至此， 列家人悬着的心才大致落下：早产系人为因素，列东应该不会有什么毛病罢。 原来列东娘在生他的头一天糊里糊涂烫了个头发。 望着外面的烈日炎炎，再看自己日新月益的大腹便便，又听说月子里不能洗头， 列东娘便下决心提前将披肩长发剪成个叔叔式的阿姨头。她将这想法说给婆婆听。 婆婆自然赞成。当下婆媳俩寻到一家理发店。 不知是理发师真心如此还是想多赚几个钱。她一个劲感叹如此美丽的秀发理成叔 叔阿姨头多可惜。列东娘说为了月子方便，无所谓。理发师还是啧啧惋惜。她拢 拢列东娘的头发，再三建议剪短时烫一烫，保证既方便又有个美好的发型。列东 娘想坚持。婆婆被理发师说服了，附和着说"就烫一烫吧"。这样，列东娘有了一 头很漂亮的短卷发。不想，当天的下半夜。小腹开始持续地、悠悠地疼着。一分 钟不到就想上厕所。第二天一大早，被急急忙忙拉到医院。隔天夜里，就传出小 列东的哭声。看来他爹分析的有些许科学道理：他是提前被烫出来的。 （二） 小列东的一切发育基本正常。说基本是因为这正常中多少有点不一样。比方说， 足月婴儿睡眠时间很长，白天起码要睡三、四个小时，上午一觉，下午一觉。列 东呢？总的来说他一天也能睡上大约三个时辰。但他是一天睡四次，每次四十来 分钟，而且都是在人怀里哄啊摇啊哼啊地睡个上十分钟，再极轻地放进摇篮，还 要他娘坐在摇篮边。似乎有什么感应似的，只要娘一起身，哪怕再轻他也会哇哇 起来。因此他娘在他醒前是一点不敢动的，就是要毛厕也憋着。 还有一点不一样的是小列东回奶现象十分严重，就是将吃了的奶又吐出来。最后 只好不让他一次吃的太多。这样，每次他都没吃饱。时间长了胃口不就越来越小 了吗？列家人还是有着不尽的忧虑。 好在列东娘在生下他后就在列家呆下了。这倒不是单位对列东爹娘有什么特殊照 顾而是没有房子。小夫妻俩结婚时只有一间六平方米的小屋。 列东虽是小儿，他们的小家也是三个人了，而他这样的情况是要有个小保姆帮忙 的。六平方米的小屋显然容纳不下。他爹一报完儿子的户口就火速向学校房产科 交了住房申请报告。 房产科科长自然是摇头，列东爹在摇头的第一个月还是不知天高地厚地孜孜不倦 地跑遍了学校各级领导。几乎跑通了一双鞋底。但诺大的一个大学谁理睬这么两 个小小的青年教师呢，就算教学骨干又有么事了不得？ 这就有了列东娘的'老子就不上班了'的破罐破摔的做法。坏事倒也变成好事.她 在婆家全力以赴专门带小列东。定期每月带小列东去称体重、查营养指标，各种 预防针按期种植。给儿子放中外古典音乐。小列东三个来月的时候，他的摇篮四 周吊满了赤、橙、黄、绿、形状各异的气球。他更有大小不一的小鼓小铃、可以 捏的叫的小猫、小狗玩具。列家整个一个儿童乐园、抽象的动物世界。 慢慢地，小列东养成一个虽不胖但一点也不面黄肌瘦的活泼泼的小精灵。笑起来 格格响。眼珠子转的快着呢。一天也只睡两次了。自然是可以一次睡的长些啦。 列家人这时彻底地释然：小宝宝绝对正常，从体到智。 （三） 欢天喜地过了个年。列东爹娘都决心将儿子带回学校自己养。爷爷奶奶到底是经 过风雨的。儿子媳妇哪有那个能耐对付小儿，尽管这小宝宝已非昔日。他们坚持 要请个小保姆。但那样，六平米小屋无论如何是住不下的。 列东爹只有硬着头皮又跑了几趟房产科。过年后的人上门也不是白手。这果然有 点效。说是还有两周分房子。但前提是只有列东娘儿都来了他们才有资格参加分 房。否则仍是零。 不过几次非白手的跑到底没有英雄跑白路。房产科长说他们虽然分不到套间，但 肯定能在校园里分到一间十八平米的大房间，而原来校园里的六平方米小房间可 以照顾暂时借他们一段时间，这样小保姆可以住。 虽然不是套间，但一大一小都在校园里，离得很近，已是不理想里的最理想啦。 满怀着憧憬，列东爹娘带上小小的他和小保姆，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在六 平方米的小屋熬上了等房子的艰苦日子。列东爹倒成了真正的保姆，早归晚出， 做在六平方米，搭宿于单身哥们的'狗窝'。 小列东是睡着从那个"儿童乐园"被抱进这狭小的角落的。其时有许多他爹娘的朋 友、同事来看。地方太小，大家轮流进屋，多少有些嘈杂，终于被吵醒, 看到这 么多陌生人，他哇地放声大哭。此时，其音量远不象初生时分了，已是气壮山河。 回奶的老毛病却拌着气壮山河一起来了。这很让大家手忙脚乱。列东爹娘心里都 有点后悔不该为了劳什子房子就这么来了。更觉得窝囊。 好在只有两个来星期。大房间一分到。列东爹娘就带着他住了进去。小保姆开始 了早归晚出。早上来到大房间，在这里帮忙一天，晚上七、八点回小屋睡觉。大 小房间都在校园里，只有几步之遥。那年头校园仍是校园，绝对安全。小姑娘自 己完全可以来回。小房间隔壁住的是一位校办工厂的大嫂一家。列东出世前，他 爹娘与他们一直是好邻居。列东爹娘搬家前就向他们拜托了关照小姑娘的安全问 题。大嫂一家很热情地答应了。所以小姑娘自己睡并不害怕，反落的晚上自由。 不到一月她就出落成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姑娘。 小列东的情形却不那么乐观，回奶的老毛病一直就没有能断根，虽然前望满头黑 发，脑门后却有一圈荒地。老人们说那是睡觉仰躺使头发被压难以正常生长。可 新的科学的说法是小儿缺钙，十分严重的现象。岂能忽视？于是龙牡壮骨冲剂成 了列东的每天必备。 与回奶现象相关的另一个不妙是似乎列东的喉咙管比正常婴儿的要细些。别的一 岁左右的孩子可以吃米饭或馒头包子之类的与成年人相当的一日三餐，再添些辅 助性的奶制品。他却只能喂稀粥，鸡蛋羹里的肉末也要斩的异常细腻。偶尔喂餐 饭，弄的不好就吐个精光。列东娘后来碰到这种情形心里就发慌。好心的邻居劝 说不要担心，早产儿大都如此，过了十岁就好了。列东娘一算，天呐，还要过九 年才好。其间儿子岂不是要被折腾成营养不良？她拼命地寻找能增加幼儿营养的 资料和资源。家里的钱都砸到这里。进口的奶嘴、力多精奶粉、亨氏米粉等等。 后来还买了几个月的娃哈哈。 如此，一切还算马马虎虎。虽然小列东的体重和身高与他的年龄段上限有很大差 距，但也能凑上个平均值。偶尔感冒、扁桃体发发炎，别的大毛病没有，爹娘知 足了。 夏去秋来，十月的天还是阳灿灿的。小保姆天天抱着小列东在校园里四处转悠。 小列东也开始了学步, 不怎么稳，但很有勇气迈脚。牙出的晚了些。但呀呀学语 的本事不小。住的周围不少房间的楼号，比如1、3、6、9什么的数他都能认、能 发音。这时有人说早产儿体质虽弱但智力比一般的小儿要强。列东爹娘半信半疑： 出生时发育尚未完全，怎么能有个好智力呢？不过儿子不傻，这是万幸。 正当夫妻俩看到一丝幸福的曙光时，头痛的事发生啦。 （四） 不过，这事早晚会来。就是小保姆住的小房间房产科要收回。别看只是小小的六 平方米，单身青年教师可都眼热呢。一般的青年教师是没有能力得到的。问题是 这世上总有一些特殊身份的人。比方现在某大学的车队队长的女儿的正在该大学 读硕士研究生的男朋友就是这样的人物。而此人偏偏看上了那小小的六平方米。 因为它位于校园，离车队队长家近得好。去准丈母娘家吃饭方便。 于是房产科来了个条，命令列东爹娘两周内搬离、退还钥匙，否则扣工资。要是 没有扣工资的说法，列东爹娘也不会买账。说起来是青年教师，他们在这里教书 已多年，算老油条了。他们在扣多少的问题上猜测良久，十、二十、三十元？最 后还是觉得不能掉以轻心。 仍是列东爹出场找房产科，没戏不说，还折腾的很不顺心。夫妻俩一窝火，决定 赖着罢。看他扣多少钱。他们根本不知道房子是有主在催等，仍存着侥幸：没准 只是吓唬人，象征性地扣个十元。 不想，第三周发工资时，单子上却少去100元。这对列东家可是个大数。他娘不 顾一切地找到房产科。科长正和他的职员们在大办公室里聊天。听列东娘说找他 有事，身子都没挪地叫她说事。列东娘本期望能到科长的小办公室，将事说的清 楚些，另方面，好让科长有个印象列东爹曾经没有空手地找过他，而且将来也会 重复。可这会儿，她只好当大家的面将自家的情况详细向科长做了描述。求科长 手下留情能让他们再有半年时间。他们实在离不了小保姆，而小保姆需要那房子 晚上睡觉。 大办公室鸦雀无声，科长无声地坐着，还点燃了一根烟。她以为科长正在同情考 虑。没想到这位小小的官最后却冷冷地果断说："那间小屋必须收回。你有没有 地方住不是我的事。……"之后，头也不抬地进了他自己的里间小办公室。 假如房产科长此时表示那么哪怕一点点尊重或同情的话，就是事情没办好，结果 会不同。而此时列东娘仿佛受到巨大侮辱，她咬着牙默默地退出房产科，眼里露 着蔑视，心里则充满着恨。世间的仇恨大概就是这么产生的。所谓没有无缘无故 的恨。 既抵死角，列东爹娘只好以最快的速度辞退了小保姆。而小保姆比他们还不乐意。 小姑娘已经适应了校园，爱上了校园。几个月来瞧了多少新鲜事啊：梳辫子的男 青年教师（列东爹的哥们之一，第一次，小姑娘真以为那是个女的。惹的列东娘 笑疼了肚子），花枝招展的老年健美操队，还有那成双成对的大学生。 没有小保姆的日子是难过的。夫妻俩轮流脱不开身。苦不堪言。而本不胖的小列 东也说瘦更瘦。就在这时候外婆来信说是已从工作的医院光荣退休。这似乎是喜 从天降。 列东爹立刻就想到将儿子送到外婆家。夫妻俩讨论了一夜。思前想后，这是唯一 的出路。第二天，列东娘挥毫向自己的爹娘叫苦求援。 列东的外婆读女儿信时，禁不住唏嘘哀叹。她多么想念女儿和外孙啊。可她不知 道能不能担当的起带列东的责任。老太太虽知书达礼，老脑筋是有的。那是列家 独苗的独苗。又是个早产儿。自己住在小城，医疗条件有限，要是有个闪失可不 好交代。她犹豫着。 外公下班回家一看信，那颗老心却疼得不行。他当下准备拍电报让女儿女婿把列 东送来就是。老伴却要他想好了再说。并将心中犹豫吐了一遍。哪知老头子认准 了理："必须将女儿女婿解救出来。他们的学业不能因孩子而耽误。" 老两口竟闹僵了。吃完晚饭，外婆自个儿睡觉，外公独个儿看电视。 漫山遍野的猴子跑着跳着。突然一只很小的瘦极了的猴子向她拼命跑来。将她的 腿死死抱住，眼里流着乞求。老太太吓的大叫，却喊不出来。原来是场梦。 她立刻就自己解析这梦。太容易了。瘦猴子是列东。他是求她带他。老太太历来 信梦。这是天意吧。 第二天早晨她将梦告诉老伴。老伴心里并不相信梦。但事情朝自己有利的方向转， 当然不反对。上班前就发了电报给女儿女婿。 （五） 晨曦初显，空气中弥漫着寒意。 外公算准了会有一天的好日头。急急忙忙驮着昨日借来的摇床和家里大孙女以前 玩过的半成新的玩具到院角的水井。他要在外孙来前将一切收洗干净。还要争取 有个好太阳晒晒。 大门口有人叫门，谁会这么早？ 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是列东一家浩浩荡荡的三人。原来列东爹娘上午 接到父母的电报，下午就直接买了火车票直奔老家。 列东娘抱着小列东，小列东肩上驮着一只小猴子，两只小手拉着小猴子的大长腿。 列东爹则是大包小包，背上、肩上、手上到处都是。 当外婆看到小列东时先是高兴，眼睛却象触了电似的落在小猴子身上。她更信 自己的梦了。也觉得这个决定做的对。上天派定： 列东非她带不行。 夫妻俩都只让好朋友代上几堂课，没有请假。必须第二天立即赶回。外婆说这 样也好，狠狠心离开，快刀斩乱麻，孩子反而习惯的得快些。 列东娘就抓紧时间向她自己的娘交待带列东的各种事项。完了还从小包里掏出 两大本书：《幼儿营养大全》和《父母必读》。她娘目瞪口呆。 老人家终于说话了："儿啊，你就这样带的列东啊！难怪那么难。真是墨子水喝 到脚肚子里了。"不顾女儿不解的样子。她接着说："列东既然我们接受了，你就 放心。其实带孩子可不能那样娇嫩和照本宣科。我也没搬什么书，你们兄妹几个 不都被养得壮壮上了大学。" 这时，列东爹凑过来赞同岳母的话："妈说的对。" 第二天一大早，列东爹娘就悄悄起床准备离开。列东娘含着泪摸到母亲的床前 想再细看看儿子。她娘压着声说："这孩子昨夜跟我乖得很。你一百二十四个放 心。快走吧，省得闹醒了他。"。看女儿还在那里磨磨蹭蹭。她眼也有些热。象 是安慰女儿其实是安慰自己："伤什么心，还有两个月不就放寒假了。到时候在 家有得呆。"这是她在每一个儿女离开时心里的自我安慰。"对了，到时千万不要 再买什么这个氏、那个氏的。孩子吃自己做的新鲜的东西就够了。"她叮咛起实 质性的事。 整个上午小列东都没有哭闹，外婆本想马上就用自己的方法来调理外孙的饮食。 可实在舍不得浪费了那亨氏米粉，尽管她并不赞成这氏、那氏。没有了娘，小东 西米粉吃得香极了。外婆心里直嘀咕，这孩子乖得很，哪象女儿说的那样磨人。 再琢磨发现孩子比昨天要衰不少。心里有些着急，莫不是孩子不舒服？不过，吃 得那么香，按理没有什么大问题。就这么七上八下地哄着、逗着小外孙。下午两 点左右小东西终于睡着了。但外婆是不会掉以轻心的。整个下午她都守在摇篮边， 一边编小儿毛衣。一边不时哼些小宝宝的摇篮曲。中间她还给小列东把了一次尿。 小宝宝又接着睡去。到五点来钟方醒。 开始哼哼了几声。就没了声音。很乖地让外婆穿衣服。穿好衣服，外婆唱起歌 谣来逗他："三岁娃，走天边，走到哪里去。外婆家去。做末事？" 小列东也哈 哈地张嘴。手舞足跳。外婆放了心。孩子好着呐。 天刚擦边黑，外公还没下班，小列东却开始了哭闹。还一个劲地指着院子大门 的方向发着："圆，圆。"的声响。外婆一惊。这是列东娘的小名，只是昨日喊了 一天。不会说话的一岁小儿倒记住了。她明白外孙要妈妈了。 如此这样地过了三天，白天很乖晚上哭闹。外婆外公晚上轮流抱着摇着哄着。 哼遍了儿童歌谣。俨然两个红歌星。 之后，小列东的生活就逐渐走向了正轨。步子稳了。脑后的荒地变平原。 （六） 小列东在外婆家一住竟是三年。现在已是一个活泼泼的调皮鬼。穿带吃喝一切 自理。可神气咧。走路时而昂首挺胸，时而弯腰弓背，还将一双小手扣在后腰。 今天他是蓝皮鼠，明天他是大脸猫。电视上的广告画面一闪，台词就从他的口里 脱出。问题是外婆炖的鸡汤里有他塞进的瘪了气的大皮球。外公的听诊器管被他 戳满了小针眼。 他该回到爹娘身边，去上一个幼儿园了。 但他的爹娘却匆匆要赶洋插队的末班车。这改变了小列东的生活轨迹。他只有滞 留外婆家。 去国前夕，他娘回了趟老家。小列东眨着眼喊阿姨。怎么儿子都不认得我了？伤 心的妈妈纠正儿："喊妈妈。" 谁知他偏着头说："给我巧克力，我才喊。"原来 他并不是真的认不得娘。他娘对着自己的娘叹气咕噜："这孩子与我不亲热了"。 外婆一本正经地教导外孙："东东啊，你出世前是住在妈妈肚子里，妈妈对你亲 着呐。你可要也对妈妈亲啊。" 东东做鬼脸："我逗妈妈。" 为了增加友谊，尽管他现在自己能喂自己吃喝了，一连几天早上他娘都喂他吃粥。 吃着吃着，他突然说："妈妈，外婆说我以前在你肚子里，那你吃东西不是把我 都弄脏了吗。"他娘对儿子的逻辑好笑。就捏着儿子的小鼻子说："看妈妈身上脏 吗？妈妈以前在外婆肚里呢。" 她娘终于要走了。小列东在上幼儿园前对着她的耳朵一连轻轻说了三声别到英国 去啊。然后拉着外婆的手笑着往楼下跑，还冲着外婆大声喊妈妈。她娘和外婆都 奇怪并没跟他说过去英国事啊。 （七） 不仅爹娘在英国安顿下来。小列东也来到英国。这是一年半之后的事。 那一天是复活节，飞机竟晚点一个多小时。他爹娘在希思罗机场焦急的心情无法 描述。他娘竟在心里一闪念：飞机不会出事吧？随即责骂自己是个大笨蛋。怎么 要往不吉利上想。可心慌意乱却持续到晚上八点喇叭里喊儿子的航班正在着陆。 人头往外不断地流。终于一个穿绛红茄克衫、剃着平头的小男孩手里拖着一根长 带子一蹦三跳地随人流起伏。带子后面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少妇。他爹娘激动 起来并大声呼着："东东，东东，小王，小王"。 小男孩和青年少妇起先没有反应，东张西望了半天才发现列东爹娘。他们一齐奔 过来。小男孩两手拉着他娘亲热地大声喊妈妈。小王解开手上连着列东手上的绳 子，释然地说："好了，我交差了。不用怕你丢了。" 列东爹娘这才说难怪老远 看他们各自手里拖着根带子。小王说："可不是，你们宝贝儿子太会蹦了，我怕 他丢了，还是你们外婆想此高招。" 时间很晚了，列东爹以冲刺的速度送小王到通往剑桥的长途汽车站。又回来拉着 妻儿奔地铁直冲游思灯火车站。他们必须在晚上九点半前抵达火车站方能赶上最 后一班往W城的火车。 地铁要倒三次，人挤人。小列东懂事得让他爹娘难以相信。第一，坚持背自己的 沉甸甸小书包。第二，当他在第二次换车的通道里吐了几口，爹娘心里都一顿， 说停下歇歇时。他拍着胸脯说没事。 站在地铁上他发起了议论："这里的地铁真挤，象北京的地铁。我在去天安门的 路上，书包带子都挤断了，喏。外婆帮我打了个结，叫回家，妈妈缝。"。过了 一会儿，他又感叹："上海的地铁真舒服，一点也不挤，总有得坐。"就这样他们 在九点一刻左右到了游思灯火车站。 儿子如此懂事，一问在飞机上吃完冷螃蟹就睡着了没再吃东西。老子心疼起来。 他带儿子买些吃的。可小列东张望了一圈，没有一样愿意吃。急得老子不行。后 来他自我决定买了一杯热巧克力奶，一些牛肉饼。强迫儿子喝热巧克力奶。可列 东只挨了下杯子就说什么都不想，只想一些粥喝。夫妻俩面面相觑，这到哪里弄？ 他们来英国后就没吃过粥 只有盼着火车快开，早点回家就可熬粥。 夜间的车空极。诺大的车厢只有他们一家三口。列东娘担心儿子吐的事，想抱 儿子在怀里睡上一觉，这样回家吃餐热粥就会好吧。可小列东这会儿精神足着那。 他根本停不住。一会儿坐坐这，一会儿坐坐那。说这火车真好。他爹只好掏出一 副扑克牌，将他稳在一个座位上。他却说起北京的阿姨家，好脏哟。许多苍蝇。 她床底下痰盂里还有一大钵尿呢。说着用手捂鼻子。弄的爹娘莫名其妙，这是哪 位阿姨？问阿姨姓什么。小列东摇头不知道，说外婆只叫他喊阿姨。阿姨要去美 国呢。 他娘于是叫他不要随便乱说别人家脏。他说："真的。那天晚上我不小心蹬翻了 痰盂，尿都泼出来了，外婆想擦，可是床底下很多书，尿都吸到书里，擦不掉， 臭了一个晚上"。 说完，他哈哈起来。 他爹教他玩牌。玩着，玩着，他象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说: " 上飞机前,有个美国 人给了我一百美元。" 又是阿姨，又是美国人，这儿子怎么尽说些没边的话，他爹娘一时都回不过神 来，怪不得说现在是十亿人民九亿侃。连六岁小儿都这么能摆呼。她娘就严肃地 说："不要瞎说了，这年头谁会给你钱。" 可小列东手已从小兜里掏出了一张一百美元的现钞。这可不是假的。夫妻俩就认 真地盘问起来。先说怎么能随便接受别人给的钱，后问那是什么样的人。原来外 婆和列东真得推了半天不要，但那人使劲往列东手里塞。是一个长满胡子的很高 的美国人。你怎么知道他是美国人？他爹娘又问，列东从容地说："是美国钱， 我认得。"他又说："我还说了thank you 呢。" 他娘说："咦，东东已经会说英语了，谁教你的。" 这时，小列东可自豪了，马上说我还会说我饿了，我渴了，是外公教的。他爹 娘都感到新奇，外公那几十年前学的一点英语。夫妻俩都想见识、见识。迫不及 待地叫儿子说英语。 小列东就一咧嘴甩出了："I am hungry， I am thirsty。" 音发得很急促，每个词一蹦一蹦地铿镪镪，他爹娘忍不住笑得前仰后翻，列东 也跟着笑。却红着脸问："错了吗？"。他娘赶紧说："没错，没错。" 又问他还 有没有别的。他摇了摇头说外公说："不饿，不渴最重要。""那你上厕所怎么办？ ""上厕所我自己就能。"说着，做撩屁股状。 笑够了，又玩了会牌，他打起哈欠。他娘趁势抱他到怀里。似乎是睡着了，可 突然翻江倒海般吐起来，衣服全湿了。他爹慌忙去翻箱子找衣服换。箱子却锁了， 回头问儿子，小列东从脖子里摸出一串红线，上面挂着一把小钥匙，神秘地说： "外婆说了，这红线可不能让别人看到。"说完还望望四周，其实周围一个人也没 有。 四月的英国，咋暖还寒。吐过后的小列东一声不吭，似睡非睡。他娘紧紧搂着 他，一直楼到家。 进了门，小列东却回了神。先是在厅里环视一周， 马上问："你们家怎么没有床呀？" 他娘说："床在楼上。" "哦，你们家还有楼上。" 咚咚跑上楼，每个卧室走一圈。 "嗯，你们家真大。" 又跑到浴室和厕所。"呀，你们家浴室和厕所还分成两个。" 他娘在后面说："这也是你的家呀。"他望着他娘憨笑。 他娘赶紧给他泡个热水澡。他爹在楼下厨房忙着熬粥。洗澡时他讨好地说这里 真好，就开始哈哈欠欠，等他娘将他擦干身子，他竟睡着了。他娘只好把他抱到 他们自己的卧室里新加的一张小床上。这小床本来在隔壁小房间里，他们怕儿子 刚开始会害怕不敢一人睡。 小列东六点来钟就醒来，他爹跟着就热昨天熬好的粥。儿子喝的津津有味。老 子一激动又煎了两块Bacon和两个荷包蛋。荷包蛋不想，Bacon都卷下。正当他娘 庆幸儿子胃口还好时，却是又一场翻江倒海。 喝了点开水之后。他一个劲骂昨天的臭螃蟹，并说今后再也不吃那玩意。不管爹 娘真信还是假信，他们倒也不那么担忧。想观察几小时再说。同时哄着他睡了一 觉。 一连两天都只让他喝一点稀粥。虽又吐了几次但慢慢地也完全好了。 他爹迫切要儿子学会独立。第一件事就是想把儿子的小床移到小房间。他娘心 有些'吐'的余悸。怕他晚上出问题自己不会办。列东却在一旁说："啊，小床可 以移到小房间哪。好、好、好。我就想我一个人睡。"她娘问他怕不怕。他说：" 我才勇敢呢。"父子俩说移就移。 有了自己的房间，小列东开心极了。他将带来的幼儿知识百科、世界儿童名著图 画集、蓝皮鼠和大脸猫、少儿学拼音磁带、西游记图画选等等摆的整整齐齐。每 天都读上几段。自觉地跟拼音磁带学拼音。爹娘都不敢相信儿子这么自觉。可列 东似乎真的认的那些字。也会写很多字。不久，就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写了 信。当然除称呼外，两份一样。 （八） 小列东上学了。离家之前除反复练诵"我饿，渴了"的英语之外又加了一句我想 上厕所，和早上好。这是几天来爹娘教的。 第一天在教室门口与他娘磨磨蹭蹭再了见。再向老师David夫人说了早上好。第 二天却飞快地跑进了教室。第三天亦如此。他娘奇怪儿子早上如此之快跑进教室。 那么爱学校？第四天她在儿子转背时，停在教室门口，原来儿子连向David夫人 早上好都不说就象被磁铁吸了似地斜奔教室的另一角落。 下午放学的路上他娘就问他何以那样跑进教室的角落。他说那里有台计算机， 太好玩了。晚了就轮不上。他娘只好教他无论如何要先向David夫人说早上好， 再去计算机那里，而且要慢慢地不能跑。他不懂，他娘说那样就是不懂礼貌。他 说也有别的小朋友那样。他娘说你却不能那样，那样别人会说中国人不懂礼貌。 就给中国人丢脸。 小列东似懂非懂，但不能给中国人丢脸却牢记心头。并以此来约束爹娘，特别 是他爹。比如：逢到他爹带他踢足球要拖上衣时，他一百个不准，因为爹背上长 了一些红疮。会给中国人丢脸。一年后的一天，他一回家就向他娘告状说爹今天 给中国人丢脸了。因为他爹取钱时，机器没出钱，他就骂：son of bitch。爹争 辩说："那叫什么给中国人丢脸，周围又没有人。"他马上接口说："后来复印时， 你又说fuck you，还踢了一下机子，边上就有许多人。"说的爹很不好意思，哀 叹道："今天真倒霉，取钱钱不出，复印字不清，儿子还找碴。" 他娘只好说：" 东东，可不能跟别人说你爹说那些话了。" 不久他就不象开始那样急切地奔向教室一角的计算机。原来他已俨然一个小专家。 中间上课时不光同学们，连David夫人有问题都求助于他。他在课间有的是机会 摸计算机。 放学回家，他着迷的仍是带来的中文书。没什么劲头学英语。这让爹娘都有些 着急。好在他们学校对每个新来的外国孩子都加了额外的英语课。 每天下午他娘三点半接他回家，他们需要穿过一个大公园。一进公园，他娘就 考问他当天学了什么英语,并帮他巩固。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太阳暖洋洋地投射着光，在英国算是难得的好光景。他 们进了公园就找了张长椅子坐下，象每天一样，他娘开始问他今天学了什么英语。 他说学了天气。说着掏出一本老师自己做的本子。一张可以旋转的圆纸片上写着： "今天是"，还划有一根指针，转到不同的角度指针就分别指向：晴天，阴天，刮 风和下雨天等字和画面。于是就有不同的几句话：（Today is sunny， Today is cloudy，Today is windy， Today is raining，今天是晴天，今天是阴天， 今天刮风，今天下雨，）。可是小列东说完："今天是"就结结巴巴连不下去了。 他娘问他上课时干什么了？他说上课。又问那你怎么不会说这些话。他说上课时 我会说。他娘又急又气，当场就教起他来。可弄来弄去小列东还是进入不了天气 的情景。他娘启发他：小时候外公教你中文时，大、夫、太、犬不同的字，同时 让你学，为什么？他们很有关系。现在sunny、cloudy、windy 都表示天气，又 都有dy 、y 之类的，而每句话里都有Today is （今天是）。小列东一脸茫然， 摇头说："大、夫、太、犬添一笔，减一笔，可现在不一样。 他们后边有Y，前 面一点都不一样。" 他娘只好叫他那就死记。他们反复Today is sunny， Today is cloudy，Today is windy， Today is raining这几句话。等到差不多能记住 时，小列东手指头顶说："Today is sunny。" 他娘听了很高兴。他却接着说： "Sun （太阳）要走了，我是Son（儿子），我也要走了。妈妈我们回家吧。"他 娘说你什么时候学会sun和son的。他说老师在教sunny时教的。他娘感叹说："你 们老师教的真不错，可你这么不认真。" 小列东一回家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喝点巧克力奶后，直奔他的小房间，抱起带来 的幼儿知识百科。不时还传来咯、咯笑声。 （九） W城的中国留学生不多也不少。没有什么迹象说他们抱成团。但也不至于陌路人。 比如每个系的中国人中饭总在一起边吃边用自己的母语胡侃。每年放几场中国电 影，开两次新年、中秋联欢会。平常嘛，这些中国留学生中对味的也不时互相串 串门、打打牌、下下棋、踢踢球。 这一天，小列东家来了好几位叔叔阿姨和其中一对叔叔阿姨的女儿。吃饱了，喝 足了。国内的大事、小事聊了个够。不知谁说到最近有一位叫道哥的牧师每周上 门传道。来做高访的刘阿姨听了很来神，也想让道哥牧师去她家，管他呢，学学 英语。可李叔叔却吞吞吐吐地说："好是好，就怕关系搞深了，回国不好交代。" 原来他这半年来每周上教堂，还参加了教堂的不少活动。但有一次的活动却被照 了相，他的整个人全照进去了。他说从此就不敢去了。因为万一今后还搞拍照， 而这些照片又刊登到什么宗教刊物上，将来回国不是找麻烦嘛。说的刘阿姨若有 所思。张阿姨却不以为然："那有什么关系，道哥牧师人真的很好。他也每周到 我们家。" 程叔叔附和他老婆说："是很好，小张的英语自认得他后大有长进。" 他们的女儿小亭亭正和小列东在地毯上玩汽车，听到妈妈说道哥牧师，马上说： "上帝、上帝，上帝创造了人。" 小列东却一瞪眼："你胡说，哪来的上帝，是人 家瞎编的。" 程叔叔看小列东一副认真的样子，就逗他说："真的有上帝啊，我们都是他造出 来的。不信，问你爸爸。" 小列东转向程叔叔，根本不看他爹，坚定地说："才不呢，人是从猿变来的。我 的幼儿知识百科上说的。"说着咚咚跑到自己的小房间取出幼儿知识百科，又跑 回客厅，当着众人的面理直气壮地读起来："世界上最早最早的人是从哪里来的? 中国古代有个神话故事,说人是女娲造出来的,可是在西方,却传说是上帝创造了 人。其实,人是由人类的祖先-古代类人猿进化而来的，……是劳动创造了人。" 听得众人面面相觑。张阿姨煞是羡慕地说:" 咦, 你妈说你才上幼儿园大班不几 天就来了，你怎么认得那么多字？"列东娘谦虚开来："他哪里真认得所有的字， 还不是连蒙带猜的。" 小列东不服气地说："我真的认得所有的字。我们吴老师 说'劳动创造了人'是马克思说的呢。"程叔叔竖起大拇指："哎呀，你还知道马克 思？" 李叔叔接着话岔："看来咱国家的教育真超前，连这六岁小儿都能振振有 词地谈马克思。谁说咱们的下一代会变颜色？" 颜色可以不变，但对颜色的理解却有点小问题。 这时候，小列东肚里已经有了不少英文词汇量了。星期六，他摊开本子做家庭作 业，英语老师要求他们写自己。只见小列东的英文开头："I am six and half ， and I come from China （我六岁半，我是中国人）……"接着描述自己的身体， 高矮，胖瘦、以及皮肤、眼睛、头发的颜色……等到写得差不多时，他娘过来。 先是很满意，不错，牢记自己是中国人。可看着看着，吓了一跳。原来小列东写 道："我的皮肤是白色……" 这可了得，要让人误解列东的出生来历了。他娘赶 紧要他纠正成："我的皮肤是黄色。" 小列东一脸迷茫，他拿来镜子，左照右照 说："妈妈我的脸不是很白吗？怎么是yellow？我不改。"。他娘说这是习惯，中 国人的皮肤是黄色。别的英国人有白色、黑色。你一定要改。否则别人说你不是 中国人。小列东还是不太懂，但听说写我的皮肤是白色就不会被人看成中国人， 他就用橡皮擦那white。嘴里还在嘟噜："为什么说我们中国人是黄色？黑人是黑 的，可我们一点也不黄啊！" 这之后，小列东又写了不少小作文，象我的家，我的屋，我的学校等等。不外乎 都与自己有关。真体现了'认识世界先认识自己'的哲学。他爹娘感慨万分。哪象 我们小时候，总想着解放全人类和揭发批判、斗私批修。感慨之余，有些担忧： 这样下去，列东会不会变成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呀。 好在一连几个学期见老师，每次都是美言美语。小列东被夸成个小天才。第一次， 他爹娘听的心中乐开了花。儿子这么有出息。听多了，且每次都那样，他们也就 习以为常。不过，这好言语让他们逐渐放松了对儿子的"督促"。日子轻松起来。 （十） 一晃三、四年。小列东变成了大列东，虽不能说他爹娘已学有所成。好歹双双 拿了博士学位。象许多人一样，他们准备回国。 列东也兴致勃勃。可同时面临一个严峻的问题：他的中文已一塌糊涂。这些年他 几乎没有摸过带来的书，更不要说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们寄来的中文书了。而 且早已没有刚到英国时那种自觉的学习劲头啦！他娘只好向朋友们借来他们从国 内弄来的小学语文课本。凭着一点老底子，一到三册，列东还马马虎虎，于是他 们决定从第四册开始补习。开篇学的是童第周的故事。中文没记多少。课文里' 一定要为中国人争气'的口号倒记得牢牢的。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家里又来了许多叔叔阿姨。一时间热火朝天。列东却在自 己的小屋里玩着电子游戏，没人顾及到他。 他爹娘各自拿的是一文、一理博士。海阔天空之余，朋友们自然想到取取经如何 作论文。有位马叔叔论文与列东爹的课题相近，正进入尾声。于是他侃侃而谈论 文过程中思路如何变更。可他老婆在一边对大家说："还乐呢，变来变去不知给 导师看了多少遍草稿，每次激光打印好浪费钱哟。因为他们那个鬼系打印要自己 掏钱。" 列东娘说："我们系也那样，不过草稿不用激光打印，可以省点。" 马 叔叔说："咳，就甭提啦。我们组有位老俄交了一回非激光文稿，结果导师说一 瞥就是第三世界的产品，下次这样，拒看。"说的大家直吐舌头，也很气愤，觉 得老马的导师太过份，不是明显瞧不起我们这些第三世界穷国来的人吗?马叔叔 给他导师打圆场说其人其实也不是那样，他对中国人绝对友好，这才压住众人之 火。 第二天一早，列东就问他娘什么是第三世界？他娘奇怪儿子一起床就发这样的问， 原来昨晚大家的谈话列东全听着呢。他娘只好问儿子知不知道发达和发展中国家 的意思，回答说："知道，就是developed 和 developing。"他娘就顺着解释说： "那么，第三世界与发展中国家的意思相似啦。" 列东若有所思，继而说："那么 也有第一世界啰，谁是第一世界？……哼，当然是美国。"又愤愤地说:"那我们 中国是第三世界，我不喜欢第三世界这个词。中国不要做第三世界。"这时他爹 过来说："这不是你想不想做的问题，谁让我们中国穷，你不想做第三世界也不 行。" 列东站在那里不动，突然说："妈妈，你和爸不是总说咱中国有伟大的历史和文 化，为什么我们还穷？我们不能变得富吗？变得富了，不就不是第三世界了吗？ "他娘说："可以变富啊，但要时间。"可是她回答不了为什么的问题。她望着儿 子，发现儿子从没有那样地神情暗淡过。她只有启发说："所以，我们要好好努 力学习，早日回国，为中国做贡献。"但她心里很不满意这样的说法，她不知道， 甚至怀疑回国就真的能做什么贡献。尽管这些年来想的都是回。这时候，那位房 产科科长的形象在眼前一闪。她奇怪，多年了，早已过去了的事怎么又重现？到 英国后，在国内经历过的许多不愉快都逐渐淡忘，她心里只有对过去的怀念，现 在，她一点都不记恨那房产科科长，甚至觉得很可笑。 不管怎样，中文成了列东的首要任务，他也知道这事的重要。可在每次开始上课 时(他娘做老师), 都忍不住东张西望，讲些俏皮话惹他娘发笑来分散教学注意力。 有时他娘忍住笑而做严肃状，他就说："妈妈，你一点都没有幽默感……" 他娘看到一则中文征文启事，面向W城青少年。题目叫W城我的家。觉得这是一 个好机会让儿子练练笔。不想，列东一憋嘴："我的家在中国，W城不是我的家。 "他拒绝参加。 他娘乘势开导他，既然你这么热爱咱中国，就要认真将中文学好。他却做鬼脸 说："我要做支曲子：中国人为何不回国。" 并催问他娘："你们不是要回国，怎 么还没回？回去了，我的中文就好了。" 那时他正在学钢琴，有一点作曲的狂热。 他爹听了直摇头。列东哪里知道他爹娘正因为他这个儿子，在联系回国时多了 很多的顾虑。可谓呕心沥血还既不成功也不成仁。 奇怪的是，虽然列东的中文问题不小，做中文数学却没有什么障碍。爷爷寄来 的小学数学课本上的习题他全部都做完了。应用题也能连蒙带猜。从这点看他爹 娘都觉得列东对中文的悟性还没有完全丢。 （十一） 列东要考中学了。这真叫时间不等人也。周围的孩子们都在用功，有的还请家庭 教师加小灶。列东一家却在做最后的回国准备。 在刘阿姨来信的极力怂恿下，欧洲几日游是必要的。话说刘阿姨当年因为实验太 紧没来得极外出游玩。结果回国后，总被人问得很尴尬。她说她第一天到系报道 就被系办的一帮人问了个仔细（小刘啊，在英国呆这么些年，玩了哪些别的国 家？……什么什么，哪里都没去，……真不该，你看，赵主任去年跑了欧洲七、 八个国家呢。……）并因此失去光环。别人背后说她是穷酸地回来的。刘阿姨的 信上还有一句划了杠杠的就是：此外还要多照相。系里比利时回来的赵主任和美 国回来的周教授办公室里都挂着他们在除比利时和美国之外的异国著名景点中摄 下身影，风光的很。系里人就服这个。 可是,一家的欧洲游，并不让列东觉得特别开心，他们象打仗一样，一个国家接 一个国家地跑着、照着，就是没有歇着。让列东不理解的是他娘每到著名景点就 照相。他哪里知道这是受刘阿姨的启发。尤其没劲的是那天到卢浮宫，说是为了 节约时间，他爹娘拉着他拿着图直往蒙娜利莎那里奔。但他娘为了在断臂维纳斯 前照张相却等了半小时之久，因为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可气的是爹后来也来了 劲，让他给爹娘来张合影不说，还举起了摄像机，……因为他看到来往的总有百 分之六十为中国人。后来这一段镜头成了朋友们观看他们家欧洲游录像的高潮。 因为那里呈现了中国特殊年代特色的照相姿势。毛主席去安源式、杨子荣式、洪 常清式……还有就是抬头挺胸双手或交叉于小腹前或反背于腰椎后。穿着虽是一 色的西服、领带。却也颇具中国味。就是西服与衬衫之间有一鸡心领毛背心。录 像上毛背心随鸡心领若隐若现。大笑之余，有位阿姨一针见血：这些人可都是中 国的领导啊，那神态不是局长十有八九至少是科长。于是叔叔阿姨们就抨击起公 款游玩、腐败……这一切列东听的稀里糊涂。 话说列东爹，疲于奔命地回到W城之后，就马不停蹄地往北京打前阵。他计划手 续办好后就到W城接列东娘儿，全家彻底回归。 不知为何，在这最后时刻，列东爹的回国热情一落千丈。他突然决定暂缓回国。 于是，一切都改变。列东的生命轨迹也再一次跟着变。可事后，他爹对朋友说， 与其他们变了列东的生命轨迹还不如说列东变了他们的生命轨迹。 列东也就象别的孩子一样去赶考中学。那几天，他娘急得直跳脚。责怪他爹没有 把握好回还是不回国的大方向。落到现在这般，把儿子给耽误了。 列东回家，得意洋洋，觉得题目很简单，自己肯定考得上。与他爹娘说着说着， 却一拍脑袋，原来错了两题。他娘着急地问："错了两题还了得？" 列东回答：" 就两题，是小题。"他娘还是觉得问题不小。列东就说："这有什么worry 的，早 知这样，不该告诉你，妈妈，你就是worry太多。" 这么提心吊胆地等了一个多月，列东不仅考上W城最好的一所中学，还得到一笔 奖学金。让他爹娘如释重负。朋友们都很羡慕，说："老列，你多有福气，儿子 不用操心就成才了。" 列东娘心里想，还说不操心，这两个月，白头发都长了。转而一想。也算有福气 了。别人花钱请家教，我们却在欧洲吓跑。 （十二） 列东喜气洋洋地上了中学。 可中学成了列东的分水岭。不是穿旅游鞋和皮鞋的问题而是意识形态。 他开始与他爹讨论柏拉图，讨论独裁和民主，旗帜鲜明地拥护民主。看到电视 上介绍俄国的叶利钦，极为欣赏，并自言自语：为什么中国不搞民主？他爹对他 说：中国有中国的国情，他反问：中国的国情是什么？ 他刚来时与人争论没有上帝，现在他仍不相信上帝，但对关于任何耶稣的报道听 得津津有味。说那是历史。 一天，他爹的一帮朋友又在天南海北，他们谈到为什么中国引进外国先进经验时 总好杂进坏的东西。他竟在一边冒上一句："说也是，那么多主义，为什么咱中 国就搞了马克思主义？" 又一天，他问他娘："为什么我们是无神主义者，什么是Confucius？为什么我们 不相信Confucius？" 当他爹娘教育他要怎么、怎么时，他一脸认真地说："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自己做 决定干什么、什么。我已是个大人了。我想自己独立做，即使错了，也没什么大 不了的，我要从错误中学习。" 有时甚至说："要是我能离开家多好。" 他盼着早日上大学。 他永远地坚定地无条件地拥护中国。是一个绝对的中国至上者。任何一次的中国 与他国的争端中，他绝对站在中国一边。但是，渐渐地，他变得不怎么想回中国 了 现在他爹逢到欲回国的后来人时, 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要回国，趁早啊，要 在儿子女儿上中学前。"这本没什么新意，张爱玲早就说过出名要趁早啊的话。 但列东爹多了一个重要的细节和事实。就是儿子女儿上中学的年龄和列东上中学 的事实。这就使他的话很有权威。他们一家虽然至今未回国，但他们家却成了W 城留学生讨论回不回的沙龙也罢、据点也罢的地方。列东有时也发表一点议论。 但都是往不回的一方倒。 最让他爹娘头疼的还是他的中文，恨铁不成钢的同时，他们记得儿子对中文曾经 是有悟性的。 那年，小列东才两岁多一点，一个迷漫着纷纷大雪的冬天。他爹娘一放寒假就奔 到外公、外婆家。他们在炉火前给儿子讲故事、捉迷藏、吃啊、喝啊。有时他娘 翻翻随身带回的唯一的一本书，林语堂的《中国人》。小列东就会凑过来，在他 娘腿上中国人啊、中国心地哼着滚着。 那一天，雪停了，外公带小列东在院子的雪地里玩雪人。四周白茫茫一遍，只有 落下的枯枝随意地点缀着大地。小列东与外公对扔几轮雪球后，拿起一根细树枝 在雪地上画起来，猫啊、狗啊、老虎啊、龙的。突然他画了一个不规则的椭圆， 外公正纳闷这是什么动物，就见他在椭圆上加了一竖，接着又画了一个大圆圈， 而大圆里是很复杂的笔划。再就是一撇和一捺。口里轻轻地念着中国人，惊呆了 外公。原来这是字啊，外孙会写字了！会写字了！他兴冲冲地从窗子里喊列东的 外婆和爹娘出来看小列东的杰作。列东娘又跑回屋里拿了那本林语堂的《中国人》 出来。小列东的字，与其说是写的，不如说是画的，正是那封面《中国人》三个 字的模仿。国字是繁体。 （十三） 列东已经十八。就要离家上大学。 不能说他现在是脚踏中西方文化, 他的确是日日嘴嚼中英文字。不过他却没有什 么心思读圣贤之书。他追的是新、新、新 。 没有爹娘辈的回亦忧、留亦忧的欲回不能的情结，他欢乐地生活在英国的土地上。 并不迫切回中国，甚至说他不愿意回中国。但他的心底，一如他两岁时在中国的 雪地上画的那样，永远是一个中国人。也如他当年幼稚的笔划，他只是一个歪歪 斜斜，步履还不够稳健的中国人，尽管他已真正成人。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