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盖酱 箫童 故乡人喜欢吃酱,故乡人喜欢做酱,故乡也便是酱的故乡。 春天刚刚走,天就很热,是闷热。绵连的细雨让人出门就觉身上痒,雨 住了,空气中仍然充满着水气,水气凝成的厚云在空中一挂就是个把月,阳光硬 是逼不过来,但却能制造闷热,这便是故乡做酱的好气候。这时候各家各户从各 自的角落里理出陈坛旧钵,洗净晒乾,准备做酱。 真正起酱, 晒酱的时节还是端午前后。端午时兴吃小麦粑,县志说这 是老百姓在纪悼屈原,其实故乡人并不真正知道屈原是谁,单知道从山上寻来青 皮树叶,剪成巴掌大的圆,再用新打出的小麦粉和出细白的面,做成巴掌大的粑, 铺在树叶上蒸。那又白又嫩的小麦粑腾着热气,透着青皮树叶的青香,吃一次就 令你想它念它。也许是为了来年收成有个好兆头,也许是为了做酱的缘故,各家 都有意地做很多小麦粑,有意地吃剩,再有意地丢进瓦缸里让它充份地发霉,散 发出阵阵酸臭。这时候祖母说该下酱婆子了,酱婆子就是从镇上铺子里买回的一 种酶酵粉。都知道下酱婆子重要,撒下酱婆子,掺上足量的盐,家境殷实的再多 放些蚕豆米,这样一缸酱的料就全了。摆上个七八天,就可以起酱了,起酱很简 单,就是用酱钵子分装缸里的酱,然后移到晒场上的酱台上晒。酱只有晒得好, 味才会真正的鲜。晒酱是漫长的晒,从端午晒到仲秋。在这晒的历程中,少不了 盖酱。也就是说不管白天黑夜,只要落雨,就得把酱钵子盖严,免得生雨惊伤了 酱,最难把握的也就是这盖酱。 我童年的梦河里总漂着几叶盖酱的扁舟,那是真正酷热的夏,卷着几番 盖酱的热潮,半夜里一声炸雷,把疲倦的人从沉睡里惊醒,男女老少拿着斗笠雨 蓬在一片惊呼声中冲向晒场,在黑暗里借着闪电的亮,对准自家的酱钵盖好盖子。 很多的时候夏夜的惊雷并不能催来雨,因而往往是一场虚惊,等雷声过了,确信 没有雨的动静,再拿回斗笠雨蓬,就这样,夏日里为了盖酱往往要折腾一整夜。 起初我觉得盖酱很简单,以为没有太阳的时候盖上盖子就万事大吉了,其实不对。 祖母是不轻易盖酱的,她说酱尽量少盖,让它多散些霉气,酿出的酱就不会酸, 多吸些露水,晒出的酱就鲜甜。所以每次惊雷,祖母总一手拍着我背,一手舞着 芭蕉扇,嘴里哼着小调“光打雷哟不下雨,苦坏了地里的小山芋;宝宝睡,宝宝 长,长大当个大队长”。多数我总在这调声中睡去,这样的夜,祖母是睡不安的, 她要在黑暗里等雨,只要有雨的声响,就得赶紧起床盖酱;雨停了,为了这一夜 的露珠,又得及时移去酱钵上的盖子。 “多吃几两盐,跑路在人前,多吃几勺酱,出力在人上”。故乡人过日 子离不开酱。为了那一年的几钵香甜,熬几十个盖酱的夜值得。其实夏日的夜熬 起来也快,那并非朦胧的夏夜,星光总是有的,无边的天际缀着数不尽的亮星, 那亮星便是我儿时的积木。我们躺在晒场的竹凉床上,象酱台上的酱一样,一边 吸着露水,一边用天上的星星拼各种各样的图案。我们用星星拼房屋,拼猪狗, 拼牛羊,拼大人,拼小孩,拼男的,拼女的,拼斗笠,拼雨蓬,拼我们知道的一 切;最后总还记着拼个酱钵,若是逢着银河边上有一片乱糟糟的亮时,我们会齐 声说天上的一钵酱又泼了。祖母望着星空说地上每一个人都有一颗星星在天上, 属于最有本事人的星星是天上最亮的一颗,我们都抢着认定一个最亮的星星属于 自己。最后我们还会不知睡意地追问“天上的星星也盖酱吗? ”“盖… 盖… ”,祖母若是在喃喃的“盖”声中睡去,我们就都知道这一夜是不大会有雨的, 是不用起床盖酱了。 我们玩完了天上的星星,再玩晒场上的星星。晒场上的星星就是那纷飞 撩人的火荧虫,一闪一闪,忽左忽右;一闪一闪,忽高忽低。满场的孩子从半睡 的大人手中偷来芭蕉扇,四处追逐着这近在身边的流星。隔壁的远房堂兄二孬子 不知什么时候从镇上西医诊所弄来了透明的细药瓶,系根带子挂在他黑黝黝的颈 上,扑捉到的火荧虫尽往瓶里装,那胸前亮闪闪的玻璃瓶活象镇上的电灯。孩子 们一齐地跟着围着闹着扑捉那飞动的亮点。亮点飞高了,飞远了,我们追不上, 够不着了;二孬子就唱着歌想唤回那远去的亮点,“火荧虫虫来哟,我用丝线为 你绣花鞋哟”,二孬子领着,我们一齐跟着唱,“火荧虫虫莫要飞哟,前面洼里 有只大乌龟哟”。有时候火荧虫飞着飞着还真的飞回来了,于是在一片喝彩声和 二孬子的傻笑声中,我们又拥有了一满瓶的光亮。这样的夜终于没有盖酱。 夜夜不盖酱,故乡人也愁,在愁中急,在急中盼,盼望着有一天忽然又 盖酱了;倾盆的大雨,让地里的禾子,让田里的苗儿在湿土里站稳脚,挺直腰。 “下雨喽,盖酱喽!”,黑夜里有人惊呼,紧接着很多的人惊起,一律拿着斗笠, 雨蓬冲向酱台。然而还没等人揉开睡眼望一回满天繁星,远处的暗中就有人傻笑 了,那是二孬子的恶作剧。盖酱的人没有半句责怪,不知是谁仍在高呼“下雨喽, 盖酱喽!”,多日没有雨声,实在需要盖酱了,这呼声一半是在求雨。更有人乾 脆就空手回来,仿佛将酱钵盖上盖子,就预示着及时雨要来。 晒场上熏蚊虫的辣柳草还在静静地吐着辣烟,远近的青蛙在燥热中长鸣, 这是真正的夏夜,纵然不盖酱也是睡不安的。 真正盖酱的夜快来吧,真正盖酱的夜就要来了。狂风在呐喊,乱舞着手 中的鞭子抽赶着云,赶来了黑云,在空中打几个旋就被黑云缠死了,这滚烫的夜 是何等的闷呵!闪电要撕碎黑云放走这闷热,随着一声山崩地裂的雷,雨咆哮着 从黑云的碎缝里泄下来了。万物的声响也抵不住这惊天动地的轰声。晒场上黑影 一半涌向屋里,一半涌向酱台。又是一道闪电直冲晒场射来,场前的槐树顶上火 光飞迸,亮光中大槐树没有倒下,只见一团细矮的黑影奔跑着从雨地溅起,随着 半声尖叫砸在槐树的脚下。全场的人惊呆了,那是活蹦活跳的二孬子。二孬子被 人抬进了屋,双手还攥着斗笠。满屋的千呼万吼只唤来满屋的焦臭。雷声息了, 雨声止了,二孬子没有声音了,只有一屋的哭泣。星光原先就已消遁,闪电现在 也全消逝,只有那胸前的小瓶还在黑中闪着依稀的亮光。我望不清二孬子的脸是 怎样的苦痛,只望清这死的结局;二孬子活活让雷劈死了。故乡人整夜纳闷,是 离雷太近了呢?还是哪辈人做了孽?无论如何总不至于是因为盖酱吧! 我在雷雨声中永远离开了二孬子。后来又远离了故乡,远离了那如火如 荼的盖酱的夏夜。然而无论是挤在纷繁喧闹的都市,还是坐在人烟稀少的孤岛, 我依然喜欢吃酱;我不知故乡人如今可还做酱,可还在那热夜里愁雨又盼雨,等 着盖酱。即便是在五颜六色的域外异邦,我依然喜欢携着妻子,牵着儿子,在劳 作之余细细地逛我心目中的那条中国街,总想找到那鲜美的酱。酱是买得到的, 如今世界上的很多角落,很多角落的很多小店都有酱的鲜香。我可以买回整打的 听装酱,坐在自家的桌前细细品尝,然而这活生生的盖酱的故事我说给谁听呢! 在黑夜的雨中愁,又在黑夜的雨中盼,为着一夜露珠,更为着一钵清香; 在灾难的一刻,在欢乐的一时;忍着,守着,等着;拿着斗笠,拿着雨蓬;去迎 接,去承受,去捍卫,去抗争。我似乎悟出了一个理,盖酱与世上的许多事是多 么相象呵!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