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戈登堡变奏曲 小禅 你知道吗?每天早上去上班的路上,我总是非常地想听一遍戈登堡变奏曲,巴 赫的戈登堡变奏曲。非常非常地想听。我当然还有其他的想法,在每天去上班 的路上。比如说“蹩进某家小面摊,用很慢的速度吃一碗有辣无肉的辣肉面”, 比如说“转身回家,脱光了裤子睡到五点准时下班”。但总的来说,我每天都会 想到乐曲一开始的Aria,那么轻轻浅浅的几句话,声音不大,也不想引起谁的 注意,好像一个人自言自语,自说自话,而语声中泛着若有若无的妩媚。然后 一段段变奏都在我脑海里推推搡搡地涌现了出来,却并不明晰,如同大院子里 玩着一堆孩子,院子外过客谛听半晌也听不出什么名堂。这些面目模糊的片断 和一开始的旋律混合在一起,嗡嗡营营。让溪流不再清澈,让我的思路毫无发 展,让我咬着嘴唇极力想从空气中听到完整、正确的天籁。于是你可以看到一 个穿着几个礼拜不换的西装少年如入无人之境地穿过无数个红灯、绿灯,登上 天桥,登下天桥,经过纯真女学生打扮、头上挂着块“学子心声 我要读书”的 牌子、膝行在路边的乞者,经过技艺高超、赤手空拳将黄油油的大饼翻来覆去 的老头煎饼者,经过面如土色、整整一夜逝去了仍在不屈不挠地打牌的泡茶坊 者,经过别着小队长标志、僵立在校门口向老师行庄严队礼的小学生值日者, 向着63路车站飘去。那就是在我早上去上班的路上,这个形象在整个上班的过 程一直存在着。(这句话说得象玛杜拉斯那样有够臭屁吧?)我腾云驾雾地走在 路上,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变成了流质似的东西,被我的恍惚一桨桨地划开,毫 不在意。 让我们来说说巴赫。巴赫的爸爸是一个音乐家,爸爸的爸爸也是,所以巴赫想 也没想就把自己的二十个左右的子女全教成了音乐家。巴赫的许多曲子都是为 了给他们作教材和范本而写的,听上去象是他老人家跃跃欲试地拿了教鞭,随 时随地准备揍谁的屁股。但是这首戈登堡变奏曲完全不同,表面上据说是写给 戈登堡的大公,让他听了可以忘记自己正发着失眠的毛病。但我一听就明白这 是后人瞎编的,因为他们不知道变奏曲的秘密。那么,什么是变奏曲的秘密呢? 话说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有一天,小巴赫某甲就此请教爸爸。“我知道,爸爸, 我知道。”小巴赫某乙举手抢着要发言,结果给罚站了壁角。可巴赫爸爸自己并 没有当即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抬头望望窗外,窗外——落日转身,楼宇退远, 千万里道路在山河的苍茫中蜿蜒不现,气色一向蛮好但也一向潦倒的管风琴师 巴赫爸爸一下子象换了一个人一样。 你会说我这是瞎扯蛋,你会说我在这方面其实也没什么天赋。上中学的时候, 语文老师是一个把头发梳得油光可鉴的小老头,他经常单手挥舞着作文簿,单 手指点向我本人说:“胡编滥造!没有主题!什嘛立意!”类似云云。我心血来 潮将他所指的方向引出一虚线,发觉无一例外地总恰好指向本人的黄金分割点 下二寸处——丹田。所以后来我就对他的点评听之任之了。对不起,说离题了。 “大家都知道这首曲子是本爸爸作品中比较听得懂的曲子,大家都很熟悉变奏 曲这种曲式——不熟悉的举手,我要罚他抄写乐谱60遍——但是,你们有没有 想过这个……”突然之间,老巴赫开了口,然后就象海水决堤似地不分平仄吃 掉标点地讲了开去。此时此刻,巴赫太太已经悄悄地点上了蜡烛,熹微的烛火 照耀中,老巴赫的影子在墙壁上手舞足蹈、鬼神大战、百变金刚,他还在发表 他的演说。终于,当小巴赫某丙已经坐在小板凳上差不多给吓哭了的时候,那 个影子忽然长身起立——巴赫太太端一大盆面包进来,正好赶上个结尾—— “……现在大家明白了吧,这就是变奏曲的秘密。”老巴赫说完自顾自扑向满桌 的晚餐去了。可在座的所有小巴赫们却都象被春风化成了石像,他们的眼眶饱 含着热泪,朦胧中觉得自己爸爸狼吞虎咽的身影突然变得异常高大了起来。很 多年过去了,他们之间再也没有谁提起这件事,但是每个人都暗暗决心不对外 人泄露半个字,因为即便自己想说出胸中的秘密,他们能说给外人听的,也只 有沉默、失语、哑口无言、无意义。又有很多年过去了,当最后一个巴赫传人 在著名的凡尔登战役中大脑吃了数颗子弹之后,这个变奏曲的秘密终于失传于 人世。你应该惊讶,真的。看看坐你旁边的这个少年,他的面部特征是,如果 有的话,呆滞。可是他的脑里却藏着变奏曲的秘密,别问我为什么,我就是知 道。 再跟你说一个云南火山的故事。在很远的地方,有一片美丽的高原,那里的天 空蓝得像透明玻璃,照映出朵朵悠闲的白云——长年累月无所事事地飘呀飘呀, 直到某天一夜之间全投身做了湿漉漉的雨。雨水丰沛的季节里,高原上的草开 始生长,越长越高,越长越茂密。如果有孩子的话他们一定会喜欢在草里面玩 捉迷藏,因为藏得好的孩子你可能要花上一百年才能找到他。把他抱在臂中、 压在身下。很多个一百年过去了,可是这里还没有一个孩子来过。在草丛中间 经常不分季节地开满各种即开即谢的花儿。开的时候是绚烂的一整片混合色彩, 凋谢了也像是停满了一地的蝴蝶。如果孩子们不说话、不大声喊叫,只是静静 地偃坐在高原上的时候,他们会听到很好听的风声,从东流到西,从西流到北, 一整天晃呀荡呀象是谁在唱催眠的歌曲。很多季昼夜过去了,可是还没有一个 孩子在这片土地上枕着花儿睡过。这其实是片美丽但荒无人烟的高原。 可是某一天来了个仓皇逃亡的过客。逃客是个怯懦的人,他走了很长的路,他 身上中了很多刀伤、发着高烧,已经完全记不得自己为什么会逃亡、别人又为 什么要追杀他。他只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也曾有过些脆弱的梦想,在光怪陆离 的城市里,很轻易就被挤碎了。当逃亡的过客闯入高原的内部,追杀的人全在 其他的地方迷失了方向。 过客知道他快死了,他一直昏迷着做着轻飘飘没有形状的梦,当高原的黄昏降 临的时候,他倒在地上睁开了眼睛。很多孩子在他周围在起伏的草丛中做着游 戏,完全不理会他的存在,很多一声不响耳朵大大的孩子。一片粉色的花瓣落 在了他的眼睑上,他无力伸手拂掉,他无法挪动自己的身体,他只是眼睁睁看 着高原的一切,歪着头朝着他无法逃往的更远的方向。他在远方的地平线上看 到了一座火山,一座喷薄而沸腾的火山,他没想到火山喷发的时候竟然会有这 样地美,在这逃亡者找到归宿的高原上。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不要相信。我知道那个逃忘的过客没有来过,没有人来过这片风特别清澈梦特 别柔和的高原。这只是一个假设。一如从来就不存在什么云南火山。 云南没有火山。 你在听吗?以上跟你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你若是听到了,你明白了吗?我相 信你会的。因为我知道在茫茫人海里总有和我族类相同、听得懂本人闭着嘴用 大脑里的意念跟人说的话。我相信,我真的相信这一点,即使你脸上有一些斑 点,没有关系,即使你的头发疯疯癫癫地染成火红色。我知道总有一天那么巧 那么巧你就会在公车上坐在我的身边,听见我的话语,问我:“究竟什么是戈登 堡的秘密?”。如果,作为一种假设,竟然,你根本听不见,也没关系,你不是 我要找的人,你完全可以一无所知,吃着半只包子,起身离座,我不会对你以 及包子有任何意见,我仍然会说很久,我仍然希冀着你听到只语片言。我理解 很多人的意念交流能力是一点一点很缓慢地锻炼出来的,只要你愿意倾听,只 要你愿意锻炼。你真的起身走了,靠,这么绝情,有性格,I 服了 U!你去吧, 下一个! 这位大婶,你好,我知道你年纪大得足够作我的姨妈了,但是我一点都不沮丧, 只要你愿意用意念去倾听。我并不奢望能侥幸在此刻——早上八点十分——遇 上个绝代佳人,我的话是老少咸宜的,我的灵魂乐意向任何人敞开。即使你是 个刚从上海火车站出来的外地大婶。我其实想说的是:每当记忆里出现戈登堡 变奏曲的时候,我总有一种想要落泪的感觉……嗳嗳,不跟你多聊了,今天我 又乘过站了,拜拜……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