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最初,是一种声音 小禅 最初,是一种声音。 升起,又沉落下去,如此熟悉、亲昵,如同一双久违的手,轻抚着脸颊。一阵 温热。一股酸涩的感觉扑天盖地般涌向我,把我兜头淹没,好象是就此放开你 的手,一去不回,永远。青青,青青。 最初是潮水的声音。 黑暗中我坐起身,无数个小水泡随着潮水的逝去而嘶嘶破灭,空气中弥漫着海 的咸腥味道,我的鼻孔潮湿而无法开启。那条细长的白线已伸手不可及。重力 使我新生的皮肤紧贴着沉默而坦率的沙粒,我的躯干却在奇异地微微晃动,一 起一落,一起一落,犹如在与黑暗深处的海波一同叹息应和。 就这么结束了吗?我拨开湿漉漉覆盖住视线的垂发向另一个方向眺望。 陆地。绵延的群山象你裸露着的线条,群山在呼吸。我鼻翼如同饱涨的风帆, 我呼吸,呼吸着你的呼吸。 一只卑微的甲壳生物爬上了我的脚弯,我注视着它翻越这肉的山脊的笨拙姿态, 它在沙上写出长长的足迹如同去赴一个非去不可的约会,它走向海里。一排潮 头扑来,潮水又掉头而去。诗句没有了句点。 什么声音?什么声音?什么声音?荒凉空虚是那海。 我又梦魇了。 * * * 这是在被秋阳爱抚的曹杨路边的某幢公寓22楼07号房间南窗里的午后。 一个表情极度呆滞的男人直挺挺地坐在窗边,一动不动。温柔的阳光从窗外慢 慢地踱进窗内,爬上男人裤腿卷起裸露出的右膝盖,轻轻一跃,又登上了同一 个人被裤管包得好好的左膝盖。这是个穿着蓝色线裤线衫的大头男人,因为头 是微微仰着的,我们可以看见他野草般茁壮的胡子和生机盎然的鼻毛。两个小 时以来,他的表情,如前所述,极度呆滞。但突然间,象吃了一记耳光似的, 他的脸部急剧地变化、扭曲、震撼、高潮迭起,最终一大串口水涌流而出,滑 落在前胸偏左,晕成一片绝妙的亚特兰蒂斯地图。 男人大着舌头反复地说着什么象是短路的唱片,两个音节:丁丁?静静?宁宁? 彬彬?总之是无法听清也无法确定,但音量却失了速的电梯般越来越大,最后 当然是嘭的一声把他自己砸个正着。青青! 冬冬惨叫着从藤椅上跳起来,已经变得柔和的光线茫然地射进他放大的瞳孔, 瞳孔受了刺激一下子收缩,但是那0.001秒还是让阳光窥见了他瞳孔深处的秘 密,深得象一千口荒凉之井加在一起的秘密。 冬冬对此毫不知情,象一只冬眠了一个世纪的棕熊,他摇摇晃晃地在房间里打 圈,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摸摸五斗橱抹抹吃饭桌在大橱镜上留几个手印,最后实 在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又跌跌冲冲扑回窗口,一路上绊翻了六七只莫名其妙 放置的小板凳。 从22楼望下去,来往的车辆像是海滩上的甲壳生物,曹杨路上扬起的灰尘像阵 阵细腻的风,阳光把水泥马路染得像一块金黄的马蹄糕。冬冬午梦刚醒的惆怅 心情顿时被窗外的景色所感动,他伸开手臂,纤细头颈上的头颅不成比例地后 仰,飞机场一样的胸部在线衫下用力地挺着,乌拉!阿诺多罗三藐三菩提!他 放开喉咙对着世界喊。 一只纸折的飞机在空中挣扎着晃悠了几米路程,很快大头朝下直跌了下去,跌 过冬冬的视野。冬冬脸上粗鲁而不对称的五官此刻正为喜悦所柔化,三角眼微 闭着陶醉在蜜里。 * * * (一个神秘的声音) 多年以前,你记不记得,你在海里遨游,矫健的身姿,修长的线条。你跃起, 你深潜,翔舞的海鸥,多姿的彩鱼,蓝蓝的大海水,蓝蓝的海上天。。。你莫非 全忘记了? 多年以前,在你失却记忆之时,你变成了人。 多年以前,你不肯多等,再多等一百年,只是一百年而已,你却迫不及待要变 成人。 多年以前,你记不得了,抛弃了千里万里的逍遥,海中风物的多娇,你来到了 狭窄、肮脏、丑恶的陆地。 多年以前,为了变成人,你失去了你拥有的一切,你的智慧,你的永生,你得 到了什么?拙劣的存在,狗一样的存在,轻蔑的目光、耻笑的目光、怜悯的目 光、漠视的目光。。。难道是为了这些你才来到人世间来的吗? 多年以前,你把所有前因后果都计算的很仔细,你唯独忘了,当你变成人之后, 你就只有人的大脑、人的记忆、人的能力、人的宿命。。。 (另一个神秘的声音) 我确是悔了。 (第一个神秘的声音。叹息。) 正是为了你的悔意,我所以前来。这是一把刀。用它刺进你的瞳孔,开一个口 子让过去汩汩地流光,流得一滴不剩。然后象最初的那次一样,随我而去,我 可以尽力使你恢复高贵的形体,虽然你的智慧只能再次从零积累。而且,必须 说明,这将是最后一次。 (第二个神秘的声音。笑声,但笑中有说不出的苦涩) 你错了。我悔的是,不该最初跟你走的。在变成一条永生的龙的那一刻,当身 体变得出奇地轻盈,思想变得无限地开阔,我却忽然想到我或许是选择错了。 * * * 当时我正坐在船上,手持一盏葡萄酒,在熹微的灯火下听着歌曲唱片。涓滴般 的钢琴、幽淼的长笛、忧伤的女声,是马拉美的诗: Mon ame vers ton front où rêve, ? calme soeur, Un automne jonché de taches de rousseur, Et vers le ciel errant de ton oeil angélique, Monte, comme dans un jardin mélancolique, Fidèle, un blanc jet d'eau soupire vers l'azur! Vers l'azur attendri d'octobre pale et pur Qui mire aux grands bassins sa langueur infinie Et laisse, sur l'eau morte où la fauve agonie Des feuilles erre au vent et creuse un froid sillon, Se trainer le soleil jaune d'un long rayon. 在遥遥流逝的声音中我开始思考一些很现实的问题:食物足够吃半年到一年, 饮水差不多也够支撑半年,加上两大桶酒,或许还可以长一些,备用电池今晚 就会用尽,之后无论是昏黄的灯光还是上世纪古旧的歌声,都将不复存在,我 余下的半年到一年的生命将大部分处在黑暗中,白天在船舱中躲避杀得死人的 强烈阳光,晚上或许还可以到甲板上看星星闪烁,但也仅此而已。我淡淡地决 定在我死之前的最后一天爬到舱外看一次致命的的日落,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看 的最后一次日落,想想觉得有非凡的煽情。 关于我是否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我无法确定,但我猜想应该是。核战以来, 陆地象亚特兰蒂斯般纷纷沉落,人类的黄昏已经来临。在海上飘泊的这几年, 我经历了残余人类的互相残杀,为了最后一点资源,互相剥夺生的权利。现在, 上帝应该微笑,他们都死绝了。只剩下我,一个不知道死期与二十三岁生日那 一个更快到来的女子。 寂寞,我已经习惯了,有时候我会想想战前的时光,想想一些俊朗的面容,棱 角分明匀称美好的面容,一些洒满了温柔阳光的男人的脸。我应该在战前多感 受一些秋日煦暖的阳光,我想。 我忽然毫无来由地想起一副图景,更确切的说,它是从我的记忆深渊象一条飞 腾而出的白龙般唰的一下闪现的:一个表情痴呆的男人站在窗前喊着一些听不 懂的话,他的手臂左右伸张着,静止,象在等待着一个大如世界深如海洋的拥 抱。很多上下左右的玻璃窗全都不可思议地闪闪发亮,城市的喧嚣如同海潮般 起伏,在男人的背后是黑如黑洞的深黑,空中飞舞起很多纸飞机,在午后变得 金光熠熠的纸飞机。 我把这种想象归结为疯狂的世界的一个空洞的比喻,世界,在核战前,岂不正 像一个。。。 突如其来的一声不和谐,在海浪的排击与越来越轻的音乐声中,我听见了一声 不和谐,又一声!难道有人?!我从桌上拿起餐刀,蹑手蹑脚地摸出舱外。月 色正明,繁星点点如尘,我看见一个背对着我的身影正手叩船舷望着大海出神。 “喂,不许动,滚下我的船。”我冷冷的说。很久没有说过话,那声音在静得出 奇的夜里,听上去一点都不好听。 那个人缓缓的转过身来,不称身的衣裤被海风吹的猎猎作响。我终于看清了他 的脸,我发誓我即使是再活上一万年,也无法忘记这个人的脸,他的脸容比苍 白的月光还要冷寂,他的脸容像一个辛酸至极的比喻。可以看到他极度羸瘦的 头颅下面喉结刺眼地抖动着,他干裂脱皮的嘴唇费劲地张了张,但没有声音。 当时那个女子惊呆了,因为在眼前的这个人僵硬地张开双臂,似乎要努力做出 什么姿态,但却身体一软,俯身摔倒在她的脚前。 当时那个叫做青青的女子实在惊呆了,手中的利器当啷一声掉在了甲板上,她 听见那个男人在死过去前一霎,嘴里挤出两个字:青青。 * * * 当时我倚在船舷上,对着清明的月色出神。从小我就饱读诗书,但诗书在这世 界里等同于垃圾;长大了立志于学道修禅,可喧嚣的凡尘只让心灵的污垢日深。 此刻海上微起了阵阵的风浪,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海的深处正有一个大秘密 漩流着,等着拥抱我,我的目光开始凝结,垂下头我忽然默诵起一首王碧山的 词来: 孤峭蟠烟,层涛蜕月,骊宫夜采铅水。汛远槎风,梦深薇露,化作断魂心字。 红磁候火,还乍识、冰环玉指。一缕萦廉翠影,依稀海天云气。 念完了上半片我打了个冷战,既已定下绝情之计又何来多情之思,我觉得自己 有点异样,决意打住不念了。定了定神,低头看表,11:50,快了,我几乎一 抬头就能感触到事件将临的咻咻鼻息了。我告诫自己要千万镇定。 背后是灯火通明的大厅,欢快的舞曲不时地乘着风飞进我的耳朵里,那是些简 单俗腻的曲调在不厌其烦地蚤首弄姿,听来叫人说不出地烦躁。世间的诸多人 造之籁岂不都如此浅薄可笑吗?不管怎样,之后,谢天谢地,这一切,俗世的 虚荣名利、七情六欲、尔虞我诈、反复无常、颠倒恐怖、生老病死,乃至大半 本成语辞典的条目都与我无缘了。“小舟从此逝,江海任平生。”苏东坡,你这 个不彻底的人,不过是说说而已,最终仍逃不过辛苦百年,我却凭着难得的机 缘,马上要与天地共造化了!一念至此,顿觉全身说不出的舒畅,似乎已经走 到了时间的前头,飘飘然化作一条在水中嬉游的灵物,映着落阳在失血的西天 边画一条白虹。 深黑无涯的海面上此刻竟真的出现一点白色,难道是龙王终于出现了吗?我迅 速解开身上的所有钮扣皮带,领子大大地敞开来,一阵彻骨的冰凉浪潮般激遍 了全身,所有的汗毛都尽根直竖,不是因为夜寒,而是出自对无法预见的未来 的恐惧。“人性的弱点,”我自忖。尽管战战兢兢,但我还是动作僵硬地按照预 先的指示,双手水平伸开去,摆好仰面向天的姿势,嘴里喃喃念动一路上已背 熟的口诀:“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利。。。”不知不觉, 裤子已悄悄地滑下了膝盖。 背后砰的响起一记撞开的门声音,大厅里俗里俗气的乐声、喧哗的话语声以及 热烘烘的人味道一古脑朝我背后拥了过来,我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一双奔驰 而来的手臂就紧紧的从后面抱住了我的腰际。刹那间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据 很多唐宋笔记记载,古代修道之人一旦道行临近圆满,比如金丹快要出炉,元 神正待出壳,总有妖魔鬼怪千方百计地从中捣乱破坏,或者变成仙人,或者幻 成美女,总之是要让你前功尽弃,决不可受它迷惑!情急之下,我这手无缚鸡 之力的书生不知从哪来的力道,一把扯开手臂,往旁边一掼,那人一个趔趄就 仰面重重地摔在了甲板上。与此同时,由于我用力过猛,身体重心本就不稳, 脚脖子上褪着的长裤又好比预先设计好的绊子,当下也象门将扑球似地飞了出 去,恰好脸对脸压在那个人身上。 兔起鹘落,有一些事件总无法预料无法闪避,1.01秒钟之后我终于看清: 我面前是一张脂粉狼藉的脸,泪痕半干未干,还隐隐有遭人殴打的青肿。 这又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五官端正妩媚,泪珠中透出的晶亮无限凄楚。 我猜她是一个醉了的小舞娘,有好一段时间她的表情极度呆滞。或许酒精麻痹 了她向来强挤的微笑,或许这一摔让她暂时大脑缺氧。此刻我们瞳孔相对只有 一握的距离,她的神情正在一点点溶化潮湿,从眼睛底自顾自地泛起一片哀痛 欲绝,我似乎一下子看饱了人世间的苦痛,还有,或许她灵魂的极度孤独。但 是,除了这一切柔弱与绝望,天真与摧残,难道没有什么其他东西电石火花般 地打动了我吗? 是她的眼睛。 那对湿润的紫水晶此刻大大地睁开,痴痴地望向我背后的某个地方,是在看绚 烂如凝固的烟花的星星吗?还是多少个经度以外提前在海床上死去的日落?她 的眼睛一眨不眨,长长的睫毛上闪着晶莹,哭泣,她的哭泣让我回忆起一阵骤 雨催开了大地上野花芬芳。傻瓜,那不是阿拉贡的一句诗吗?为什么?难道我 也醉了? “原来妖怪也可以长得这么美的,”我叹了口气,思想还在苍白地自我解嘲。 “喂。。。”她红着眼圈,天真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要呵斥些什么,呼出少女的 气息夹杂着酒气却让我的心迷醉地失去了记忆。我不正朝着她的瞳孔失速了似 地直跌下去吗?往下,往下,一直往下,尽头在哪里,不要有尽头了吧! 在这呼吸互相轻轻吹拂的片刻,我的心簇麦浪般不能自持,我的目光尽情收割 着金色,我没什么想法想法都在大晴天里睡呀睡着觉唱着歌。我理所当然地完 全忽视了现状即自己尴尬地伏在她的身上,我眼微闭着如醉如痴。 但是,她的眼睛阴晴变幻,一片酸楚的泪浪又从中涌起,她伸出手想要用力推 开我,却恰巧如此柔柔地触及到了我的脸颊,一阵温热。我从未想到与这个少 女肌肤相触的感觉原来是如此奇妙、亲切,不,是命中注定。 自制力马上恢复了大脑的秩序,如同一千盏电灯一时间全开得雪亮。我是谦谦 君子我还要赶着去成仙人家又不认识我我是怎么了什么地方短路了。。。我双手 连忙在她头边撑起,抬起身想要说些抱歉的话,却不料僵在了半空之中! 我看见了一双脚。一双奇形怪状,趾甲锋利的脚。 一个白衣的须虬老者双手笼袖,冷冷地立在我面前,双眼发出碧磷磷的光芒。 龙王。 我低下头,又一串泪水从少女的眼角滚落,她的表情说不出地虚弱。我的半身 此时仍紧贴着她的身体,可以感受到从肉体深处传来的悲伤的浪波,她的,我 的。太迟了,不管本来可能会发生什么,现在都不可能发生了。我无能为力, 我要走了,我闭上眼睛不去想少女此刻的表情,之后依旧卑微、任人欺凌的命 运。 我还是决定对她说句什么话,在我的肉身化作一缕白烟之前。来生再见?我有 来生吗?如果化龙还要坠入轮回,化龙不是太不值得了吗?换一个时空,让我 们重新相见。我真的能够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再多看她一眼吗?来生再 见,一定等我,我保证,我会来。如果我来了,我真能认出她的眼睛吗?还是 会迷失于无数个幻觉?她的眼角有一颗泪痕痣吗?有还是没有?有还是没有? 有还是没有?我在一瞬间闪过无数念头,这些念头我不能对龙王隐藏,我希望 自己化龙的时间可以无限期地推延,好让自己能了解这个少女,了解她的泪水 她的眼神她的爱情她的肉体。了解,我多想了解,时间,时间。 老者已经抬起了手,沉默被压缩到了刹那,灵魂开始在蜜一样新空间的陶醉里 溶解,记忆、往事、泪笑、视觉,所有这些都在失重、飞逝、沙子般地流泻, 我只来得及轻轻地叫一声她的名字,那个作为人的我尚未能够知晓、沉吟、恋 慕的名字:青青。 * * * 不许笑,你。 听着,我绝不是那个抱着叠白纸成天趴在窗口的人,那个乱飞纸飞机的疯女人。 绝对绝对不是我。那只是我的肉体,并不是我的灵魂。你懂吗? 我的灵魂在虚幻无地里徘徊,我在夙夜等待他的到来。经过了多少次轮回与迁 延,经历了多少世等待与无法相见,我的心口插满了命运暴虐的毒箭。你又笑 了,这次是得意的笑,我知道你已经给我安排了一个结局,一个准备让读者相 信、牵挂、释然的了断,比如:一次激动人心的会面,意义重大的偶然,目光 与目光相碰,沉睡了宿世的记忆从火山中心的死寂中苏醒,注定的情人跃马忍 泪相拥,等等。 但这是扯淡。我知道写这篇小说写到这里你自己都觉得有点棘手,很多枝节、 场景铺展开来,你准备,在这一章节里,借助我这个工具,向读者解释很多前 后矛盾、模棱两可、前因后果的叙述。这就决定了,这将是本文中,我满可以 断言,最不自然,最虚饰重重的一节。扯淡是你的宿命。 你只以为所有偶遇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是一次偶遇铸成了两个主人公永恒的遭 际。就好像多米诺骨牌,推倒了第一块,后面的就会依次前后推动下去,如果 骨牌的数量是一定的,你,时间的观望者,就会持续不断地注意到事件的进展。 你希望读者把上面的几段看成这条环环相扣的链条中的几个关键的环,凭着它 们,再借助推理与想象,可以大致地还原出一条轨迹并臆断出趋势,你甚至还 自以为是地直接指给他们看最后一块骨牌的位置。于是,不太聪明的读者就在 心理还原的过程中,获得你暗示给他们的快感。 大错特错。 包括你,也错得离谱了。 你此刻能预算得出我将要作什么吗?冬冬就住在楼下,他现在的表情极度痴呆。 他的痴呆,你试图让我们相信,是由于龙还原成人之后失去了智慧。你知不知 道太平洋上的一场夏季风暴可以追溯到峨眉山上的某只蝴蝶扇翅,而这扇翅又 跟江南某个农人种的几棵白菜有着数千种关联。不要点头,我不是在跟你说经 济学。 世界是个错综的网,不同时间、空间的任意点都在互相作用、牵引、关联。我 和他的因果既追溯不到开端,也绝推不到终点甚至下一个点。因为没有下一个 点。海上的少女与男人其实并不是海上的少女与男人。他们在当时的任何一刻 都不存在,存在的是可能性,存在着无数个相异的同一个点。另一种可信的说 法是,举个例子,世界是个时间与空间的迷宫,在迷宫里,我们,我,他,所 有人,偶尔会目光相触,气息相吹拂,但永不会有相交相并相容相融解的情况 产生。一切,可以近似地认为,都是幻觉。 比如:你以为我在跟你说话,这是真的吗?难道不是你自己在纸上扯淡,难道 不是我自己在自说自话,这一切不都是你的想象?还是我的想象?你是存在的 吗?你穿了裤子了吗?你看,你的裤子都滑到脚脖子了。。。 (当我,本文的作者,从笔挺无缺的裤缝上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浓雾, 窗扇在大风中乒另乓啷地不断开关。可以认为,这个疯女人,为了证明,或是 对抗,这一点无关紧要,从窗口跳了下去,摔成了一个肉饼。也可以认为,经 过无数次望尽千帆皆不是,该来的人迟迟不来,绝望地敲破了生存的肥皂泡, 纵身飞跃了她的生命。当然,本文的作者曾经向她暗示冬冬就是那条痛苦的龙 变的,而她的几度前生之前竟然听信了那个男人一厢情愿的眼睛。一般地来说, 相隔一层楼,他们应该可以交成一个完满的终点。但问题是,冬冬真的是那个 原初的他吗?疯女人又真的是那个原初的青青吗?什么是原初的,什么又是异 化的?世界上果然有龙吗?一个疯子的幻觉是否是千真万确的真理?果真因果 了然确实无疑铁板钉钉了吗?为何还有什么潜在的关联阻止我成为我的人物的 造物主?眸子一阵刺痛,我起身拉开电灯,准备把那该死的酸风统统关在窗外 的黑暗中。我从地上发现了一只折叠了一半的纸飞机,纸上模模糊糊的写了几 个字,不,请相信我,其实什么也没写,只是我眼球里的飞影,黑斑,幻觉, 幻觉,幻觉。。。) * * * 不要!!!!!!!!!读者巍立惨叫着冲出房门,一头撞在霉迹斑斑的青砖过道墙上。 一个大洞。 不要!!!!!!!!!读者巍立惨叫着冲出房门,一头撞在霉迹斑斑的青砖过道墙上。 一个大包。 不要!!!!!!!!!读者巍立惨叫着冲出房门,一头撞在霉迹斑斑的青砖过道墙之 前0.01秒,被我伸出的一只脚绊倒。 一只左脚。 不要!!!!!!!!!读者巍立惨叫着冲出房门,又惨叫着爬了回来,身后是—— 一群左脚。 不要!!!!!!!!!读者巍立惨叫着冲向房门,但房门包着铁皮灌着铅锁孔用铜水 浇满。 一次昏厥。 不要!!!!!!!!!读者巍立惨叫跳起来,绕屋子快跑一圈半,屋子只有五平方。 一堆喘气。 不要!!!!!!!!!读者巍立惨叫着在桌前缝着自己的眼皮。太俗套了,求求你, 不要再是老少和尚对话,不要!!!!!!!!! 一把血泪。 不要!!!!!!!!!读者巍立惨叫,他看了看我脸色。我的脸色铁青。OK,我读。 他说。 一坨蝇矢。 读者巍立低头在读一张纸。我在看读者巍立。时钟在杜撰时间。时间在杜撰我 们。 一篇美文—— * * * 蝉声里浓荫过午,禅院里人头寂寂。 这群寂静的人头一字排开两两相对三缄其口。半个时辰的强迫午睡。 清凉寺寝房的东西两侧是状如睡榻的两长排隆起,再仔细一瞧,你会肯定无疑 地断言,这确实是睡榻。二十来个老少俊丑的和尚统统睡在上面,降龙伏虎掩 耳盗铃背水一战小鸟依人,各自庄严宝像不动。 睡意静如流水。时间温柔地流逝。 唯独一个状貌丑怪的老僧兀立在睡榻一侧的五分之三处,一个比较白的光头大 致对着他的肚脐眼处,距离六公分。一个小僧的睡头。小僧的睡意如同流水, 老僧佝偻的立姿如同流水中的磐石。老僧的眸子精光内敛,牢牢地罩着小僧的 脸庞,小僧噩梦正酣凶相频现,老僧的眉心久久胶结。 在距离小僧三个头外的一个中年僧人此刻神情忽变得如醉如痴,但此人与本故 事暂无关联。 * * * “方丈,弟子今天又梦见了那条龙。” “哦。” “弟子感受到一浪又一浪的痛苦,那条龙,优美,雄健,身长十丈,但是痛苦。 他说,我很痛苦。” “是吗。” “弟子心中拍打着烦恼的弱水,一苇不浮。弟子的心头压着铅哪。从小,弟子 在梦中就会变成一条龙,龙张开长颚血红的绝叫,即使捂起双耳也能听见;龙 鞭打黑海四溅的湿尾,即使紧闭双眼也能看见。愤怒的夕阳湮灭不了他的身影, 龙死了,我醒了,我想到了自杀。” “我明白了。” “求方丈指破迷津,还弟子一颗清净的心。” “适才我用法眼观看你做梦,我知道你一直是有夙慧的,我看到原来你的前生 是一条白龙。” “前生?我的?” “更奇的是,那条龙却是一个学仙的人遇见了不起的机缘,尸解化生变的。啧 啧。人一旦脱胎成了龙就可以跳出凡界,翔游四海,安享青春不老的甘饴,何 等的快活!他却迫不及待地又想跳回轮回,唉。” “弟子也奇怪他为什么厌弃自己的存在。” “因为他在化龙时发生了意外。” “意外?” “他本该滤去自己的记忆,就像脱光了衣服再入睡,洗干净了身体再穿衣,但 一个人的身影恰巧在变身那刻印进了瞳孔的深处,作孽。作为一条龙的自由也 就是孤独催化了瞳底的伤口,他的眼睛开始分不清过去将来,景象中总有飞影 黑斑闪动,他的脑海里空幻出灼热的渴念。他疯了。” “究竟是什么人的影子能让一条龙动了凡心呢?” “无非是一个浅薄的少女,不过是碰巧长得风尘动人一些罢了。咄!未来佛, 你须知晓,少女即是夜叉,夜叉即是少女,红颜本是臭皮,骷髅何异绝代。出 家人务必守持真如,万不可动了金刚不动之心,坏了金刚不坏之身。” “弟子牢记便是了。可,我心仍有戚戚,象网住了一阵春风,兜住了一片树影, 难以释怀。” “好,你坐下,闭眼,师父为你弹琴一阕,但这次不许睡着、再入五阴了。” (半晌。琴声突然一挥,戛然而止。) “其义云何?” “弟子仿佛置身于另一世界:山峰绵延峻险,流水衰猿啼绝,万丈松涛如雷, 黄昏落日沉烟。” “所见这一切为虚为实?” “弟子身在禅室,四壁徒然。所见这一切是虚非实。” “既是无明幻想,却又因何而起呢?” “或许是因为弟子的心被琴声所动。” “好,我再问你,那么这琴声又因何而起,是琴弦,是手指?” “这个。。。是手指吧。” (一只奇形怪状,趾甲锋利的手掌在空中洒然一挥。半晌。) “你可听见了琴声?” “手未及弦,何来音籁。。。” “那么看来是因弦而起喽,且听——” (两人不动。半晌。) “弦未及手,琴声绝无。。。” “混蛋!和尚我累死累活,你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究竟什么是琴声的因呢? 回答我!” “哦。。。哦。。。” “哦你妈个头啊!你再哦我一刀捅死你!” “弟子其实已经明白!释迦拈花,迦叶微笑,和尚何必非要弟子说破。” “两个野狐精提他作甚,道得便是道得,说!” “是弟子的心。心若不动,挥断十弦亦枉然;心若动时,无弦琴声响四海。” “拿你心来,我且将什么孽龙情种的前尘残痕统统洗个干净。” “方丈不必试探,实无前尘未来,明镜过影无迹。” (一张安详的脸,嘴唇,脸颊,眼角。眼角一颗淡淡的泪痕痣,不动,不眨眼。 半晌。轮廓渐沉入黑暗。) * * * 五月江南,草正长,莺飞舞。 一阵爽朗的歌声象一片新雨洒落,一个朴素的渔家少年在荷丛中隐现。穿着一 件整洁的青布短衫,一条灵动的竹篙左右深浅,他驾着一叶小舟悠然地在春水 中向前。 江南的五月,正是鳜鱼肥美的季节。昨日黄昏的细雨斜风,少年是何等骄傲地 载着一船银色的跳琅归来;今天午后的阳光细软,轻舟上却何以不见了他用惯 的渔具?莫非徜徉在这蓝天注视下的碧浪中,少年他白云般沉静的心也依着波 纹漾开漾散了么? 远处,另一片歌喉荡来,清亮,柔美,象淡淡的水酒醉人,抑或是人已自醉? 那是半为采菱半赴春约的少女,三五成伴,尽著春衫,她们薄薄的衫袖恐已被 嬉波湿透了吧。少年支着耳朵听,又眯起眼睛想,璀璨一笑,微露出齐整的皓 齿,江南少年的笑是爽朗如风的。 贴着水面阵阵清风徐来,季节尚早,菡萏还没开放,田田的荷叶上颗颗露水却 快要随风化去了。少年放慢了竹篙,侧头凝看两岸。两岸的柳浪如织,柳色青 青,一双乳燕在其中竞逐穿梭。 少年神思飞到了天外。小舟可是仍在自如地前行,小舟怕也是认得路的吧?水 越清浅,游鱼可见,倚水照影的杏花,却是越发开得浓密烂漫了。前面的水草 曲曲折折,小舟究竟要带少年去一个什么样的处所呢? 终于,悠缓地,流水把小舟和舟上的人儿一齐载到了岸边,温柔地。一瞬间, 少年微微合上的目光中闪出一片惶然,一阵不知所措,但只是一瞬间的事。他 的目光立刻又清澈、坚定了起来。刚才不过是春天午后的一刹走神吧?为什么 他的神情象刚刚做了一场悠长的冬梦?不过,再长的梦境现在不也是醒了吗? 有点释然又有点调皮的笑容重又在少年的脸庞上绽开,少年一跃上岸,敏捷地 系好了缆绳,岸上芳草如茵。 黄昏原来是比他先到了,黄昏是少年要赴的约会吗?此刻流水无声,夕阳如画, 绿杨荫荫,但见波光粼粼,映出少年俊朗的身影,晚霞似染,西天边桃花开遍。 这样的绝妙风景,少年准备独自享受吗? 少年在树底下轻轻地坐下。时间是太早了,还是正好?他从怀中掏出一小壶酒, 一包花生米,捋起袖子,陶然地开始自饮自酌起来。林间阵阵舒爽的空气拂过, 树叶在沙沙地昵喃,不,那沙沙的声音中还有谁姗姗前来的脚步声吧? 少年侧耳,眸子一亮,却马上又沉下了头。他的眼睛用力地闭上。要等的人, 不会知晓,要等的人,早就不会来了。香酽的黄酒也会有涩口的时候吗?开朗 的少年也会有忧郁的时候吧?云焚日葬,少年的睫毛如网,网不住很长很多的 记忆此刻都一现身便又渺然逝去,睫毛只网住了少年的惆怅。 然而脚步声越来越清晰。熟悉。穿林过桥,衣裙飘飘,一个纤美的身影从远方 款款前来。熟悉。视网膜上全是你的笑意你的姿态你的呼吸。目瞪口呆。少年 如同被向晚的春风化成了石像。奇迹。少年的喜悦如同石像上欲飞欲奔的夕辉。 我不是在做梦吧?这次真的是你吗,你从哪里来,你是来找我的吗,我的青青, 青青? 2000/7/9 後记 《付法藏因缘传》载: 阿难游行,至一竹林,闻有比丘诵法句偈: “若人生百岁,不见水老鹤,不如生一日,而得睹见之。” 阿难语比丘:“此非佛语。。。。汝今当听我演: 若人生百岁,不解生灭法,不如生一日,而得了解之。” 而时比丘即向其师说阿难语,师告之曰:“阿难老朽,言多错谬,不可信矣。汝 今但当如前而诵。” 。。。。。。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