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雨 夜 同 舟 —— 赠ZZM 铁璀 A 他和她几乎是同时来到这个小站的,在这个微雨蒙蒙的初夏之晨。 这个小站的所在地有着一个美好文雅的名字:春湾。周围是嵯峨突兀的喀斯 特地貌,还有一条迤逦的江流,颇似桂林山水。可惜小站的建筑却简陋而平庸, 与在岭南的任何一个山区公社级汽车站都能看到的一般模样;而且赃乱的很,满 地的甘蔗皮、里外的墙壁上尽是些最高指示和油漆写的革命口号;而且来往的人 都那么黑瘦,多数人打赤脚。衣着也一律地老旧土气。 在这样庸常的背景下,她的出现宛如雨天灰暗里的一缕阳光,照亮了他的视 野。虽然她一身山乡村姑装束,但那明眸皓齿那不俗的气质那修长的身段构成的 美丽,不可掩没地透射出来,由此他才注意到环绕着这个墟镇的山水来,是很秀 丽呢。 她是坐被戏称为三叉戟的手扶拖拉机来的,下了拖斗,和机手匆匆 说了句话, 斜背一个黄色挎包,手拎一顶阔大的斗笠,便快步向站房走来。其时他正在车站 的入口,刚与与踩单车载他来的队友道过别。 他在窗口前刚刚站定,护板便打开,人们一下子拥过来。还好,排在他前面 的只有五、六个人,而且向前移动得很快。 “谢谢你给带张端州的好吗。”她不知从哪里来到他的身边,说的是普通话, 带点儿广味,但挺悦耳;同时递上五块钱来;眼睛水灵而明亮,漾动着岭南的炽 热和水灵。 无法拒绝。而且他正好也是先到端州,幸好卖票的瞟了一眼他的旅差证明没 说什么就卖给了他两张。 他攥着票和找回的零钱离开窗口时却不见了她,四处张望着搜寻,她在站房 门口向他招手呢,戴着那顶斗笠。 上了车,他让她坐靠窗口的一边,她推辞了, 挨着他坐在靠里的座位上,这 才莞尔一笑,用白话郑重地向他道谢:wuguisai!接着又用 普通话复述道:非常感 谢! 他说你可以讲白话我能听懂。她小声说不必还是说国语吧正好可以向你学习。 其实她的普通话已经说得不错,只是有点儿粤音;一路上她一直压低声音说话, 并温和地要他也“细声点”。后来他才明白知道个中原由。 粤西的公路向来不错,弯道山路少,硬硬的路面上铺着薄薄的细沙,车一出 小镇就流畅地跑了起来,俩人开始交谈。 他告诉她,是春湾里边勘探队的。 “大学生?” 这时候的大学生并不吃香,“臭老九”,可她的神情里却不无友好与仰慕。 你怎么知道?他问。 “那还看不出来:文化味那么浓,高高地又那么忧郁……” 他笑了。还看出我是个“劳松”是吧。 她抿着嘴微笑,点点头。劳松,广东人对外省人的谑称。 怎么选我带票? “凭直觉。我还觉得你要去广州,也不会拒绝我。” 让我猜猜你──落乡的广州知青,回家。 “你也猜对了。你是到广州出差吗?” 也是回家——探亲假。 “很远吗?” 很远。两年没回去了。 俩人互道了姓名:张茗——奚征。她笑笑,趴在前座的靠背上休息了。他转 向窗外,看了一会儿流动的风景,感觉到她渐渐向他倚靠过来——睡着了;大概 昨天还在田里干活,挺累。他不忍惊动她,可是这样在众目之下又有点不规范, 便轻轻地蹴遛了一下身子,以适应低矮座位,也打起盹来,眯糊中感觉到她的脑 袋靠在他的右肩上了,后来便也睡着了。最后他感到有点凉——她先醒了,坐直 了身子;接着她轻轻拽他的左臂,并在他耳畔轻唤,“到了,到了。”他感到她 的气息呵到脸上,挺好闻;“呵气如兰”他醒来时脑海里闪过这个成语,搓了搓 脸却说了声“真快!” 平阔的西江横在前面,汽车已缓缓地停在岸边的陡坡之上,熟悉的南岸到了。 乘客在司机“落车过海”招呼声中开始下车。他已站起,她还坐着不动:“咱们 不下去,可以吗?”他说不行——以前这儿发生过一次事故,就是因为下雨乘客 没落车,正巧制动出了问题,结果车子冲到渡船,又栽进江里,一车人没活了几 个。你没看见那牌子上写着吗:乘客落车,一排挡上落! 她弯腰取出小挎包和大竹笠,“那把东西拿上。”他说不用拿,等下司机会 把车门锁上的,没不了。她娇柔而坚决地说,“拿上吧——方便。”此声此情是 无法拒绝的命令,他拎起了地质背包。她先下了车,接过他的提包,并关照他, “高佬,低头!” 阴郁的天空飘着若有若无的雨,轮渡刚刚开走,要等它返来才能随车过江, 大多乘客进入茶寮避雨等待。她把竹笠举起踮着脚给他戴上。他推让说,“这点 雨我不怕,你戴吧。” 她坚持要他戴,“你个子高,等于一把伞两人用,一举两得,不很好吗。” 说着便捱到他的肩旁,见他犹疑了一下,又说,“是太封建还是信我不过?” “不是,”他说,“那我去买两瓶汽水喝喝。” 她说不用了等下过了江我请你到冰室,哎你水性如何? “还行——我曾横渡过这条江。” 那我们搭艇仔过去好吗?何必在这儿干等。 俩人并肩顺着堤坡向水边走去,这是当时公开场合男女间允许的最小的距离 限度了,再亲近点儿便是“流氓”了。她挨靠着他,却有点紧张,走得很快,中 间还回头张望。 他们捡了一条稍大些的船,她援着他的手臂进了篷里,坐下了艇仔离了岸她 还在向南岸眺望,直到船儿溶入烟雨迷朦的江面时才安祥下来,和船家抱着猫眯 的小男孩搭话玩起来。 摇橹的大嫂笑了,“桥仔,给叔叔阿姨唱一段吧。” “唱什么?”桥仔放下猫,问。 向前进、向前进——桥仔摇摇头。铁梅——桥仔又摇摇头。那你唱什么? “摇橹摇到——粤曲。” 广阔的江面上,就这么一只艇仔,但大嫂还是不由的四边张望了一下,“ 细 声点。” 斜风细雨杏花天, 摇橹摇到断桥边。 百年修来同船渡, 千年修来共枕眠。 童声咿呀,桥仔唱得很认真。他听懂了:《白蛇传·断桥》中的唱词。好久 没听过这样古老深情的词儿了,而且与此情此景奇妙地交融,让人动情,真难得。 古老的文艺根植在民间,扎得很深,能“横扫”完吗!他连连鼓掌叫好。她更激 动,把桥仔楼过来,眼里噙着泪花。“阿姨怎么啦,不开心吗?”孩子问。她说, “不——你唱得好,桥仔。” 靠岸下船时,他要留下两元钱,大嫂执意不受——每位搭船者收费五角;他 当时的月薪才五十元。情急无奈,他把那两元钞票塞到桥仔手里;她把那竹笠留 给桥仔。俩人没等搭跳板便拿上东西相继离艇上岸,沿着石阶小跑着向堤顶走去, 一直攀上滨江路才回头俯视江边,只见大嫂和桥仔还伫立在船头向他俩这边眺望 呢。 他刚来岭南时就在端州住了二年,街道很熟,带着她大步走到汽车站,准备 换上车票,然后抓紧时间吃饭,上车,108 公里,下午就可以到广州了。哪知刚走 到车站前的路口,她突然停步不前,转过身来,神色紧张地说:“我不能在这里 坐汽车走了——你是个好人,也请你相信我。”说过便慌忙踅进路边一家粥粉店。 他跟了进去,找了个空位子安顿她坐下,要了两份炒粉白粥,“怎么回事? 简单说说,我好帮你。”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我担心的事终于来了——大队书记的人在车站,要拉 我回去,逼我和他儿子结婚……” 他刚喝了一口白粥就把调羹放下,“别紧张,你先吃;我去去就回,等我。” 他快步来到站房,他们乘坐过的那趟车到站不久,最后的几个乘客已经出来。 有两个像是接站的人在出口处盯着——一个农村壮汉,另一个像城里人。他沉稳 地从那俩人身边走过,察言观色便断定是来截堵张茗的,难怪她远远地一见这两 个家伙便赶紧躲避。他进了候车室,装作看了一下时刻表便出来,见那两个家伙 已经离开,边走还便说着什么。 他回到粥粉店,她站起来迎接,“这么快。怎样?” “就是。你认得很准。不过已经走了。吃饭。刚才怎么不吃?” “等你一起,”她悲凉一笑,“他们会找到这里来吗?” “不会的——他们还没那么大的能量。” 她这才开始吃,把炒粉搛到调羹里,很斯文。并且关照吃的很快的他,“慢 些,吃饭太快对胃不好,又刚刚跑了路。” 他想这样一个文弱女子,怎样在穷困的农村里一天天熬日子。又联想到一个 “革命”而又“无产”的大队书记,怎么会相中小张这样起码是“小资”味道如 此浓厚的姑娘?两者之间按说应该是格格不入的教育改造和被教育改造的关系才 对呀!后来在驶往广州的船舱里,他与她谈起这个问题时,她只是淡淡地脱口道: 好多事他们都口是心非来的。这句话给他的印象非常深刻。 为应付检查,平时把口罩挪在下巴的服务员前来结了账,顺手抹了一下桌子, 收起盘碗走了。她怯怯地问,“怎么办?”低着头,仿佛自语。 奚征掏出一盒阿尔巴尼亚烟,——很精致又很便宜,据说其实是在湛江包装 的,点燃了。“汽车是不能坐了,不如搭船走,两个小时后就有一班船。” “那就搭船。可是这两个小时去哪里,万一碰上那两个‘契弟’……”他一 直没弄明白粤语方言“契弟”的确切含义,大概是狐朋狗友的意思吧。 “看电影去,那里僻静,码头不远就有一家。买两张票,你先进去,我去买 船票,然后到影院找你。” 她笑了,这回笑得轻松了些。“你可真有办法。拖累你了。” B 很像放大了许多倍的黑管的奏鸣,拖船接连地响着汽笛,牵引着花尾渡离开 了滨江路码头,船终于开了。这是二等舱,有的铺位还空着。他俩相视会心一笑, 不约而同轻松地舒了口气。计划成功,平安无事。 她凑到他耳畔说:“辛苦你啦!” 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没事就好。没什么。”只是心老悬着,总是忧虑: 下午电影院开不开……买不上船票怎么办,而且是两张……端州本不大,冤家路 窄,碰到那两个“契弟”可如何是好?——他已想 好了一些对策,不知到时管用 不?看电影也不轻松,她拉着他的手,手心汗津津的。什么片名什么内容都没记 住,倒是留下两张连在一起的票,并且保存下来,成了这次邂逅的永远纪念。 她让他先去洗漱,待他回来时铺位已经整理好了。铺位中间的活动隔板拿掉 了,宽敞了许多,变成了“双人床”;两个竹枕头中间垒放着他的地质包和她的 小挎包。干净利索,一幅过日子的样子。她问:“行不?” “很好!”他说,“你去洗。” 她回来时还打来一杯开水,然后从挎包里拿出两块炒米饼。他不想吃,想躺 一会儿。她执意掰给他一角。甜,但是很硬。 他嫌竹枕小而硬,便把地质包挪过来枕靠,这样俩人之间就只隔着她那小小 的挎包了,说话也方便些。她立即把她的毛巾苫上去让奚征作枕巾。 体贴可人。他说了声“谢谢”躺了下来——上铺在顶,坐不直,躺下来可以 在舒展中安宁些。 她看他有些拘谨,便说“放松些吧,不要紧。”自己也侧身半躺下来,一面 凝望着船外缓缓后移的景色一面侧向着他,“萍水相逢,你怎么就肯出力帮我?” “很美,你。——文学之美。”他支起身子,点燃了一支烟。 她笑了,俩人同行以来第一次笑得这这样舒展,纯真而优雅。“谢你夸奖。” 她压低声音说,“就不怕碰上个坏人?像广播里报纸上整天讲的警惕、划清界线 的那种人。” 见他烟灰没处弹,她把烟盒里剩的两支烟取出,把锡箔翻过来,做 成一个烟灰碟,放在他手边。 “过一会就要开饭了,晚上再谈好吗?船要走一夜呢!”他说。 “好的。” 那时候乘船待遇不错,四角钱一餐还免收粮票,一碗米饭一碟青菜一盅骨头 汤,还送到铺位上来。 那时候小偷少,他俩饭后还可以放心地 离开床位到船尾 的舷窗处伫望,看船体犁开的江面和激起的浪花,之后又到大厅里坐了一会儿, 才回到铺位。那时候没什么娱乐,旅客又不多,喇叭一关,倒也安静。人们大都 盖着被单躺下了。 他俩躺下不久,带着红袖箍的船员来查铺,随手把床头的布帘一个个放下, 让铺位与外边隔开,把大灯也关了,算是对旅客休息的一种尊重。若干年后他在 北方的一些旅店里看到客房门的小窗上一无遮拦,还不准客人贴上报纸之类挡一 挡,还感慨地记起西江船上的布帘。 她的手从被单下面伸过来,他握住了。这挺好,痛快地解除了俩人面对面躺 着的最初羞怯。“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她小声说。 从哪里开始呢? “——就不怕碰上坏人……” 哪有那么多坏人!他压低了声音:连现在许多受难的都不是坏人。 她把她的小挎包拿开,俩人之间便等于连枕了,几乎贴着他的耳朵说:“你 反动。” 他骤然冷峻,松开了她的手,转过身来并且挪开了距离。 她暗暗笑了,贴近他,柔声道:“怎么,马上就要划清界限啦!和你讲玩笑 呢——你说的我理解并且完全同意。” 他这才又握住她的手,还摇了摇。 “你一直很顺利,没经过什么坎坷是吧?” 不。运动一开始就受到冲击,大字报都帖到我蚊帐上了。 “但不久就没事了对吧。” 后来不就斗走资派了吗,我也没事了——你怎么知道这些? “你正直,锋芒毕露,棱角一点也没磨掉。”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知道这样不好,可又改不了。 “完全改也很难,但注意多沉默少说话总可以吧。你是个爱思考的人,按说 应该深知这些,这年头正直的有好下场吗……” 习习江风渐渐漫了进来,凉飕飕的,他把被单向上拉了拉,连她的也一起拉 动了,搭到她的耳际。他在她的耳边说,你也反动。 她没吱声,从被单下灵巧地钻过来,头拱在他的胸膛上。 他抱住她,下颏正抵着她的秀发,闻到微苦的茶的清香,常用“茶麸”洗发 的吧。“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还没谢你呢。”她回抱他。 谢你的肺腑之言。 她没答话,只是轻轻地捏他的臂膀。 听得见江流拥吻花尾渡的亲热声。 他向下缩了缩,吻她。开始她躲闪了一下,接着便不动了,任他拙笨地嘬饮。 毕竟都是初吻,紧张而激动,浅尝辄止。 他伸出头时,滑经她的鼻翼到眼睛,嘴唇触到泪水。他慌惑起来,喃喃道, 对不起,冒犯你了,我不该……随即松开了她。 “不……只是有点太快了,我们早上才认识……” 哦原来是这样。他不再慌张,顺口说,相逢何必曾识——百年修来同船渡嘛。 她又捏他的臂膀,这次是用了劲的,“何止是同船渡,都快共枕眠啦……没 想到你也够胆大的。到此为止吧。青果子摘下来早就熟不了啦!” 被江夜浸染得发闷的汽笛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接着船便停下。有一只小船 划过来,靠上花尾渡,送来一些搭船的人,接上一些下船的人。灯光在水面造成 道道粼粼波光,人影船影交相叠映,影影绰绰。她问这是哪里。“富湾,一个小 码头,只停一下,不埋街(不靠岸)”他答道。 舷大灯灭了,小船向岸边飘摇而去,没入暗夜中;舷大灯灭了,花尾渡继续 航行。“真想随那舢板走掉……”她说。 到哪里? “尽量远些,清净就好。” 我也向往。可是很难,几乎没有可能。到处都一样,除非到外面……他知道, 在广东,差不多的人家都有海外关系。“能让你出去吗!” “不谈这个,睡一会儿吧,愿我们都有个好梦。” 她愀然一笑,转身躺下来。 他也照样躺下。俩人背靠背。她慢慢挪过来,挨紧他。他没动,也算是一种 响应,由她吧,姑娘的事神秘,况且是广东妹仔,只好茫然尊崇。 他睡得香酣,还没顾上做什么梦就被她唤醒了。睁开眼时她的手还没来得及 从他的额头发际脸颊拿开。“快到了——秀才家从来瞌睡多。”她脸红了一下, 说。他立刻记起这是电影《追鱼》里神女以纤指按点秀才额头、嗔其沉睡的调侃 话,被她用到这里倒也贴切风趣。 他挺身坐起,见船员已经开始查铺并发还船票,从舷窗斜斜望去,广州灿若 繁星的灯火已隐约可见。再看她,简练的晨妆已毕,扎好了短辫,脸色玉润光洁, 比昨天更美。被他端详得羞怯起来,她把毛巾搭在他肩上,“还愣什么,快去吧, 等下就要排队咯。” 待他回来,她已床铺收拾停当,把俩人的东西整齐地放在一起,他的地质包 在下,她的小挎包在上。从他手上接过毛巾,伸到窗外拧拧干,系在挎包带上。 真是个干练贤慧的好姑娘。 “你今天就走吗……几时的火车?” 对。晚上八点开车。 “刚刚……就要分别。”她轻叹道。“本应请你到家里看看,吃餐饭,可我 这种情况下回家……” 我理解,别在意。况且先得去买票,然后还要到街上转转。不过上车前我倒 是很想再见见你,不然一路不放心。 “七点在候车室会面好吧,我送你上车。嗳,你带着本儿吗?” 奚征从地质包的侧兜里掏出个绿皮笔记本来。她接过来翻到空白页,细心地 按对角线叠了一下,指指折痕下面,“请留下你的大名和地址,别潦草。” “字好靓。”她接过笔,“我可写不了你那样好。” 她在折痕上边写了自己姓名,还添上哥和父亲的名字,之后是广州的家庭地 址,最后是下乡的公社和大队。字也不错,柔中有刚。写毕,她依样又把这一页 折叠起来,用指甲沿折痕刮了刮,轻轻撕开,珍重地装到小挎包里,“行啦,你 一半,我一半。”说完沉默良久,嘘了一口气,似一声轻叹。 拖船沉闷的汽笛也跟着感叹起来,终于靠上了大沙头码头。 天还没亮,又飘着让人烦愁的毛毛雨。奚征说,现在还没有公共汽车,又黑 又雨,你一个人走不好,不如跟我到火车站捱到天光,连陪我买票。她说,也好。 俩人从沿江路拐进白云路——当时已改叫红云路了,他说这里有鲁迅故居, 先生在此曾写过:……大雾弥天,时在广州。 她拉住他的手,“你懂得可真多。”有人时又赶快松开。 车站里的人不很多,倒也安静,只是有几个戴红袖箍的“工纠”之类,满脸 阶级斗争,在候车室里走来走去,动辄便盘查可疑者。虽然没查他俩,但在这种 气氛下呆着很不舒服,又不能谈什么,更不能表达些许亲昵,就这么捱着,直到 窗口开始售票。 奚征买好了票,把地质包寄存了,俩人离开候车室往外走。曙色初露,又是 一个雨雾迷朦的早晨。 “车票多少号?”她问。 我都没注意。 “真粗心。” 他掏出车票,读道:六车厢一排五号。 “喔,615 。”她又笑着关照道,“最好放在表袋里——丢不了裤子就丢不了 车票。” “裤子是不会丢的。”他也笑了,将车票塞进紧挨裤腰带的小兜里。岭南的 裁缝做裤子时都要缝制这么一个小兜,原意是供人装手表的。“我们去吃点东西 吧,就到附近的餐馆。”他想请她喝早茶。 她说不啦,应该早些回家,担心事情还不算完。他说那我就送你回家。她说: 那当然好。 穿过马路就是公共汽车站,没等几分钟头班车就来了。俩人挨着坐下,她依 然让他靠着车窗。车里人不多,都沉默着。只听的车轮碾过湿漉漉的路面发出咝 咝声。窗外是广州依然昏睡的街市。她悄悄地握住他的手。 早晨的车开得快,不一会儿就到站了,向阳路。她松开他的手,站起来。他 也跟着起来。她在他耳边说,“站牌对面就是,你坐着吧——不是要到中山五路 那边才下的吗?”他说,要下,看着你进巷子我再走。 公共汽车马上就开走了。她握了握他的手,“我回去啦。七点见。”他道了 声珍重,目送着她穿过马路走向斜对面走去。她在走到巷口时转过身,向他挥了 挥手。他曾去过一些广州同事的家,猜想她也是走进那昏暗的楼道,踏上老旧的 吱吱作响的楼梯…… 这里离闹市区不远,况且天色尚早,他没再等车,信步向北京路走去。 C 广播里第三次催促“革命的旅客同志”上车的时候,他看了看手表,离开车 时间还有十多分钟,还不见她的影子,不能再等了,他提起背包向检票口走去。 匆匆忙忙上了车,找到座位刚安顿停当,车就开了。薄暮中列车驶过熟悉的 街区,绕了一个大弯,进入灯火阑珊,加速了。可暂离炎热潮湿的岭南,两天两 夜之后就可以到家了。有人沉默地望着窗外,有人开始和邻座搭讪。奚征来到车 厢接合部,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凝视着窗外的夜色,抒情地回味这次浪漫的邂逅。 可是她为什么没来? 莫不是农村那边追到她家,或通过街道施压,强制她返回; 若不是这样,就是失约,可她临别还说“七点见”呀。她还说她祖籍是开平。他 接道,“四邑”。她笑了,“你还知道四邑啊——我们四邑人最讲义气重感情。” 可是她还是没有来……车开得更快,花县稀疏的灯火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是更 浓重的夜色。他回到座位,无以消遣寂寞,趴在小桌上眯糊起来。 D 有人轻轻地捅他,奚征直起腰,邻座朝过道努努嘴,“喏,有人找你。”他 睡眼朦胧地看到一个女孩子站在面前,微笑着,岭南山水一样的明眸。张茗从天 而降!可怎么换了一身旧军装,辫子也剪成短发。微笑着说,“到我那边去坐坐 吧。”同时做了一个他能懂的表情。 奚征站起,从梦幻中出来,又向梦幻里走去,跟着她走到车厢的另一端,在 车厢接合部停了下来。奚征急切地问: 你怎么来了?怎么上的车?怎么变了样…… 忧郁又浮现在她脸上,“别着急,细声些。下午,大队书记的人就跟来了, 拿着公社介绍信,找到街道革委会,说我是私自逃离,要我随他们回去——回去 能有好果子食吗!再跑远些吧。只是……”她柔声歉然道:“让你空等了,实在 对不起。其实我一进站就看到你了,焦急地张望不断看表,我心里难过,又不能 同你打招呼。” 我怎么没看到你? “我化了妆,像个男的,我哥陪着我,夹在进站的人流里,你又粗心,怎么 会发现。” 那你这是要去哪里? 她凑到他耳畔,“先到韶关,我舅舅在南华寺做工宣队。” 他心里一凉:要削发为尼不成?他沉吟了一下,说:跟我一起走吧——如果 信得过我的话。 “真是不知该说什么感谢你的话才好。绝不是信不过你,是信不过那边的政 治。你知道让广东人不吃广东米是多么难。我哥还跟着我——和家里人我谁也没 说起你。刚才我说是来厕所,时间长了他就就会来找我。我会永远记住你。”她 抬起头,咬着嘴唇,可晶莹的泪珠还是跌落下来,“再见吧征哥!”她转身进了 厕所,嘭地关上了门。 奚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愣怔片刻茫然回到座位,好久都平静不下来,直到 脑海里浮出“爱莫能助”这个成语时,才得以慰藉。是啊,真是爱莫能助,但到 了韶关怎么也得下车送送她。 列车驶进韶关站时已是午夜。他来到潮夜袭人的站台,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 人下车,一眼便看见她紧跟着一个男子向出站口走去,那人大概就是她哥了,中 等个儿,拎着件行李。奚征紧走了几步,跟到他俩背后,正好她转身向后张望, 俩人的目光相碰,相互深情地颔首致意。她哥问:“睇乜也?”她答道:“没乜 也。”她哥说:“没乜也快点走啦!”他赶紧踅向售货亭,目送她穿过出站口, 看着她消失在昏暗萧索的站外。 难道就这样无言生离再也见不到了吗?他心里问道。 E 假期刚到奚征就返回了,心里放不下张茗,连亲友们介绍过几个对象他都没 经心。上了火车更是一路思念。车到韶关时,虽然已是子夜,他还是下到站台上, 望着出站口,想象着她没入暗夜的背影。车过花县,天已微亮,他独自站在车厢 结合部,曾与她面对,那一声“征哥……” 出了广州站,又踏上与她同行的街道,依然绿树红花人来人往,心底却空落 得很,可真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徒生感伤,别停留了。奚 征立即赶往长途汽车站,次日便回到队上。 又踏上漠阳江畔的这片山间平地,见到熟悉的队友们,走进那间的杉皮屋, 打开行李支起蚊帐,拎上铁皮水桶冲凉之后,他才从梦幻般的境界回落到现实里, 忙于物探数据和测井仪器的操劳中,渐渐回复于平静。 人们都说他瘦了。长期的苦僧式的生活,习惯了苦累的平淡。在雨打芭蕉的 夜里读《聊斋》,他曾幻想奇艳之遇,可当她真的出现时,又承受不了情感波浪 的颠簸。 然而忘却是不能的。后来他写过两封信,寄往广州向阳路她家,写明转张茗。 第一封信是回队后不久寄的,杳无回音。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来,虽说花样翻新的运动和配套的口号依旧一个接一个, 但是人们已经厌倦,疲了。任你月月讲天天讲,阶级斗争的弦再也蹦不了那么紧 啦,饥饿空虚的精神渴望起码的娱乐。于是口头通俗文学便应运而生,广为流传, 如什么《梅花党》《苏联换头术》《马王堆古墓里的铜祖》《俏尼姑悬联征婚》 等等。 《俏尼姑悬联征婚》说的是一个聪明美丽的女生,高考成绩不错却因家庭出 身不好而未被录取,愤而入庵为尼。过了几年, 春心萌动还俗心切,便拟了一楹 联上阙:寂寞寒窗空守寡。哪个男子能对得下联就无条件嫁给他云云。 一个故事而已,没准儿还是套用古代轶事敷衍而成。但因其逼真现实,富有 情趣,在基本都是年轻男子的地质队里更流行。许多人苦思冥想下联,除了“千 里迢迢我报到”之类的笑谈, 终未圆满属对。奚征也曾琢磨过,只想到“迷途” 和“逍遥”,而罢。也许这本来就是半阙无法属对的绝联吧。他倒是油然联想起 张茗来,可是故事说的地点是武当山,她去的却是南华寺,而且说是投奔舅舅, 难道那里也有尼姑庵吗…… 奚征还是因此写了一封信,仍寄广州“向阳路”转她。 又没有回音。 第二封信仍未获回复对他刺激很大,颇伤自尊心。算了吧。他想。本来是一 次邂逅,留下个深情回忆罢了。你却自作多情地单恋起来。一片痴情,迂且愚, 浪费感情。她毕竟是视北方人为“劳松”的老广,对老松向来怀有歧异,连审美 观念都大不相同,比如她们喜欢瘦小和灵巧,对大高个儿男子并不视为阳刚之美, 而贬称为“大只佬”。这地方许多事物都不可理解,譬如大肚青蛙的鸣叫如牛吼, 而水牛的叹息却似北方的蛙鸣……即使人家给你回信了,交往下去,也不会有什 么结果的。对于政治和命运,此地人宁愿更相信后者。或许与她也就是这么点儿 缘分,百年修来同船渡而已。算了吧,都快三十的人了,生活上还一立未立,还 是该干啥干啥吧!这个决定是在他住的杉皮屋纳闷了几个阴雨的长夜作出的,其 时雨水顺着窗前的芭蕉叶汩汩而下,落在地上啪特啪特地响个不停,让你清晰而 无奈地眼巴巴看著青春消逝。屋里弥漫着潮气,常常是十天半月见不到太阳。 这时有一个调往北方的机会,他抓紧办成了。北归后,一切都得从零开始, 背负着一大堆生活拖累进入文学行当。二十多年如何?一般般化,马马虎虎,用 的着一句广东话来概况:meimeidei 啰。 在乘火车取道广西离开岭南北上时,在终于如愿回乡的庆幸中,以为离开炎 热泥泞的广东,以后便会遗忘,至少会很少想到它。然而那里却成了他魂梦系之 的地方;毕竟是青春时节心醉心碎处,曾有过相拥同船夜渡的温柔。时隔愈久, 况味愈醇。 数年后奚征第一次回广东,重点去的是南海石油钻井平台,在广州逗留期间 短暂而匆忙,但还是挤出几个小时独自去了“向阳路”,早已面目全非,人非物 也非,只凭痴情依旧,哪里去找张茗回首招手的巷口呢! E 若干年后的一个夏日,奚征又翻出了那个留有张茗联系地址的锐角三角形页 面的笔记本,和那两张连在一起已经发黄的电影票,不时端详;还用放大镜查看 了广州地图——噢,原来“向阳路”叫“惠福路”,文革后又改回旧名……似水 流年,逝者如斯,转眼就是二、三十年,睹物思人,同船夜渡枕上细语、站台一 别回眸离愁……恍然如昨。他终于要写那段邂逅之情了。 这是受了玻利维亚作家奥·塞鲁托的小说《伊菲赫尼亚》的启发触动,他为 如此才华横溢的作家在文学行当中被无知地冷落而感慨。这个短篇的简炼、流畅 和深度,真可谓鬼斧神工,令人拍案叫绝;如果你是个有追求的小说作者就会感 到:假若达到这样的高度方可称得上小说的话,我们还敢写吗,还能写吗? “大狗叫,小狗也叫”吧!他记起契诃夫的这句话;况且,某些走红小说吹 的山响其实也不过那么回事。所以还是要写,并且要向老塞鲁托看齐。反复构思 才开始击键输入。进展很慢,光题目就变了好几个,最后定名为《百年百年修来 同船渡》。写时很动感情,然而成稿后还是难望《伊菲赫尼亚》之项背。珍品佳 作何时何地谁想出就能出吗!这得造化和条件,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是 也;现在,能看到几眼射珠吐玉的天然喷泉呢! 一个知名网站开有奚征的作品专栏,他便传送过去。先贴上看看网上读者的 反映吧。 反响不大,只有几个网上文学发烧友传来邮件,说愿意和他作笔友云云。 上网也没多大意思,而且太慢太贵;用电子邮件投稿吧,上稿率低,有每月 那几十元上网费能邮寄多少打印稿啊。此后奚征好长时间没上网。 忽一日,一位远方朋友来电话埋怨“怎么搞的给你发了几次电子邮件都不回 复?”第二天他起了个早,打开Ottlook,可真是“上网容易下网难。”见到一堆邮 件,还是挺高兴。里边有两封邮件更让人兴奋不已,开始感到突兀的陌生,进而 便陷入惊喜和回味,令他深为激动浮想联翩。 两封邮件发件日期相隔一个星期,前一封的主题是“遥致征兄”,后一封是 “再致征兄”。 内容都极简短,前一封: 百年修来同船渡。你一半我一半。不胜唏嘘。时在羊城。 后一封: 未获回复,或许疑惑,附件可证。已返北美。 他打开附件,是个图像文件—— 一支钢笔压在一爿锐角三角形的纸片上,笔未遮掩处字迹清晰可见,是他本 人的笔迹。 发件人都署着:ZM 是张茗,是她!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