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十三张纸牌的背面 沈方 我写出一首诗《十三张纸牌》。诗刻意分成了十三个小节，暗示着十三 张纸牌。这首诗铺开在桌上，我想象着手中展开的纸牌，看到了人生的 形形色色。道路坎坷，杀机四伏。在这个过程中，我当然记起了一首著 名的诗《观察乌鸦的十三种方法》，然而我并非是企图从史蒂文斯头顶 越过去。 事实上，我羞耻于对史蒂文斯进行模仿，在随后对这首诗的修改中，也 已排除了这种拙劣表演的可能。我并没有从十三个方向去看一张纸牌。 十三张纸牌是分成十三个人生的段落也好，或者是象征着十三种廻然不 同的人生也好，其中的莫测风云，已足够令我显露出表达的笨拙，同时 也感觉到诗歌表达无限性之中的有限。对一张纸牌作出十三种描述，从 中引伸出暗示、隐喻、象征，我并没有这样傻乎乎地走进门去，充当史 蒂文斯的秘书、跟班。在我手中的，就是从桌上抓过来的十三张纸牌。 两天前，我打电话约柯平喝茶。他说，正要找你，上海老桂来了，快吃 好晚饭了。半个小时之后，我搭出租车来到他们选定的茶庄。看到在座 的还有老诗人沈泽宜。四人各占一个沙发喝茶聊天。谈到政治抒情诗， 老桂兴致浓厚，从贺敬之谈到雷抒雁，还有他自己的《跨世纪的毛泽 东》《邓小平之歌》以及正在写作的长诗。他说要在一个会议上提交一 篇关于政治抒情诗的论文。我正要问，张学梦算不算？老诗人打断道， 我写于一九五七年的《是时侯了》一诗，到哪里去了？接着他随口朗 诵：“是时侯了……”。 这首当年刊出在校园大字报上的诗，我们分别可以从十月文艺出版社的 《中国当代文艺作品精选》和《新文学大系1949年10月――1979年10月》 中读到，但现在已是此诗面世四十多年之后的事了。据自称，老诗人朗 诵的才是原始版本，与上述两书中的诗比较，在诗句分行、个别字句上 略有不同。现抄录如下： 是时侯了， 年轻人 　　放开嗓子唱！ 把我们的 　　痛苦和爱情 一起都泄到纸上！ 不要 　　背地里不平， 　　　　背地里愤慨， 　　　　　　背地里忧伤。 心中的 　　甜、酸、苦、辣 都抖出来 　　见一见天光。 即使批评和指责 　　骤雨般落到头上， 新生的草木 　　从不怕 　　　　太阳照耀！ 我的诗 　　是一座火炬， 烧毁一切人世的藩篱。 它的光芒 　　无法遮拦， 因为它的 　　火种 　　　　来自 　　　　　　――五四！ 老诗人在朗诵之后叹道：这是用一生写的诗呵。我们打牌吧。良久，老 诗人提议四人玩一回关牌。老桂说，当官的人不会对打牌、赌钱入迷。 平头百姓则因自己的才智、谋略无处施展，需要在游戏中得到一种相似 的满足。一个晚上下来，老诗人手中不时打出“顺子”、“连对”之类 一长串的牌，我戏称是抒情长诗。结果是我输了。分手时相约明天中午 一起吃饭，然后继续打牌，老诗人执意让老桂推迟第二天回上海的时 间，说难得一聚，手中的十三张纸牌奥妙无穷，象征着人生的变化多 端。 当年，沈泽宜打成右派后，先是贬至陕北一带劳动改造，后来碾转回到 家乡湖州，安排在市政部门修挖城市下水道，差点丧命于一次工程事 故。老诗人回忆在北京大学读书期间，经常组织大学生文艺活动。他的 嗓音条件不错，在晚会上演唱俄罗斯民歌《三套车》，博得过热烈的掌 声，差点让音乐团体拉去当歌唱演员。是他自己选择了诗歌作为一生的 追求，写作诗歌研究诗歌贯穿了大半生时间。自从写了《是时侯了》这 首诗，诗歌一直把他笼罩在生命的黑暗之中。八十年代末，老诗人书生 意气不改，曾经被审查半年，解除关押之后，回来发现家中的一切已让 小偷一扫而空，只留下数本英文书。一切重新开始。作为一所大专院校 的教授，物质上虽然并不匮乏，但至今形影相吊的生活，未免让人觉得 是老境悲凉了。 作为纸牌的种种玩法之一，“关牌”这个形式几乎等同于陷入死地之后 的生命突围。相同点数的两张牌是“对子”，连续的“对子”是“姐妹 对”“三连对”“四连对”，五张以上的顺序牌是“顺子”，一个“对 子”与三张同点的牌组合成“光照”，四张牌聚集为“炸弹”。简简单 单，只要一副纸牌，让“大鬼”“小鬼”到一边去休息，游戏就可以宣 布开始了。你必须纠集全部的实力，巧妙隐藏真实面目。欲擒故纵，笑 里藏刀，暗渡陈仓，声东击西，隔山打牛，乃至守株待兔，正史上录入 的或为春秋笔法所删去的，以及野史记载的街谈巷议、道听途说，只要 是伎俩，都不妨拿来一试。不使出浑身解数，难于逃脱掏钱赎命的厄 运。 第二天，四人如约午餐。随后又找到一家茶庄打牌。我显然比昨晚学乖 了不少，基本掌握了逃牌的策略，脚底抹油溜得飞快，总算扳回一点昨 晚的惨败。老桂走的时侯，其余的人都未尽兴。 我陪同老诗人在街头慢慢散步，他提出去我家坐坐。他读了我新近写的 诗，说世上没有写得最好的诗，能写出独特的诗就不错了。他看到我的 书架上有一本英文《圣经》，便取下翻阅，朗诵道：“我们曾在巴比伦 的河边坐下，一想起锡安就哭了……”。我提到他前几年写成的《诗经 新译》，他不无得意地说已经第二次印刷了。他说《诗经》的《黍离》 中“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其中那种悲昂的男子 气慨又有几人能够领悟？他最后说，西方人写诗如史蒂文斯以十三种方 法观察一只乌鸦，而中国传统诗歌的精义则是从一只乌鸦看十三只乌 鸦。 那天，我以不多的家常菜招待了老诗人，他吃得很开心，聊了许久。我 从老诗人一生的遭遇看到了诗歌的强大力量，我确实在《十三张纸牌》 这首诗中倾注了对人生的理解。在写作过程中我无意于技术，我只是节 省地以诗歌的形式作了记录。我直接表达的目的，就是试图让人们看到 老诗人手中的十三张纸牌。回头去看，整首诗的十三个小节，既有纵向 的递进发展，又有横向观察描述。我似乎把人的一生拆散成十三块积 木，只是找到了一个诗歌的安排方式。 　　　　　　　　　　　　　　　　　　　　　　　　 ２００1年４ 月２６日 附录： ·十三张纸牌 星期天，你拉我们打牌， 十三张纸牌分配短暂的人生， 姐妹们成双成对， 可怜的兄弟排成队做苦役。 七十岁就在眼前， 十三种活法只剩下一种， 一半埋葬在北方， 另一半用来观察史蒂文斯 那一只乌鸦，诗歌的翅膀在黑暗中扇动。 一九五七年的北大，你在舞台上唱 一辆三套车划破冰雪， 十分钟的耀眼只有过一次。 一身黑礼服，是如此不祥， 注定要嘶哑半生， 为命运所安排去挖掘城市下水道。 你仰脸叹息：“是时侯了，” 孤单的黑桃三要率先打出去， 逃亡必须掌握策略， 炸弹留在最后。 拖儿带女的牌不适合冒险， 形影相吊也好落个轻松自在。 你继续背诵《旧约》： “我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 一追想锡安就哭了。” 窃贼们曾经把家掏空， 一把琴挂在柳树上。你总算渡过了河流， 而彼岸已是终点。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十三张纸牌保持一份悲昂， 生逢这抒情失效的时代， 人们只懂得摇头叹息。 在一个深冬的夜晚， 关闭灯光，低身而行 也是一种温暖。 十三张种观察乌鸦的方法过于聪明， 从一只乌鸦中我已经看到了，十三只乌鸦。 星期天玩一把纸牌， 一张纸牌有十三种出法。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