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好 好 活 着 秋思 一 今年已七十岁的我,在漫无边际的大街上走着,走向等待,走向那无尽的思念, 也一步步走向死亡。 明天就是他的二十三年的祭日,二十三年来,我一直一个人在这条街上走着,他 相伴在我的身边,他正用手挽着我的手,他永远在我的心里,他永远在我的梦里, 他永远在我的思念里,他离开我二十三年了。 他一声不吭地悄悄地走了,走完了他刚刚五十岁的人生,走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有留下,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会这么早就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他心爱的人, 他走得太匆忙,他把我一个人丢在了这个世上。 他是肝硬化突然呕血而死的,死前一点没有思想准备,在一个小时前我们还唠得 好好的,还在说着学校的工作,说到他大女儿在参加高考的准备,可刚刚一会儿 功夫,就突然大口吐血,吐了好多好多,紧接着脸色苍白就再也没有醒来。当全 县各学校组织全体老师排着长队,一个接一个地准备着给他输血的时候,他永远 毕上了眼睛,永远地睡去了。 他的老婆、他的女儿们在悲痛欲绝地哭喊,周围的人匆匆为他料理后事,在县委 的大礼堂里成千的他的老同事、老领导、老部下还有他的学生在为他开追悼会, 还有悼词,我在恍惚中,也跟随着人们在一步步地为他送行,不知道他这是要去 哪里?是要去出远门吗?为什么要一人走了,为什么不能带上我一块去呢? 在火化场,在向遗体告别的队伍里,我慢慢地走向他的身边,他在透明的玻璃棺 里睡得那样的安详,那样的宁静,他的家人一个个地和好友握手,人们在说着安 慰她们的话。没人会注意到我,没人会感受到我的悲痛,我本来就是这里的局外 人吗!我走了过去,走到他的身边,这个世界不再存在了,他把我的心带走了, 把我的灵魂也带去了,此刻的我,早已没了眼泪,早已没有了悲伤,我静静矗立 在他的面前,我想用我的手去抚摸他的头发,我想用我的嘴去吻他的双唇,我想 把自己的身躯紧挨他也躺下,我就这么想着向他的身上倒去,我顿时失去了知觉。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了,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周围一片 宁静,只有护士在为我输液,这时我想起了昨天,想起了他的死,我回忆起了昨 天发生的一切。 我默默地拔下输液器,我默默地离开了医院,来到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那是 山上的一块平台,我一人坐在那里,泪水止不住流,我的心在抽噎,后来我便开 始嚎啕大哭!哭得天昏地暗!哭得鬼神都会落泪,哭得山摇地动。瞑瞑中,我向 山边走去,那下面是很陡很陡的山?,那下面是无底的深渊,跳下去就能和他永 远相聚相守再也不用分开再也不用躲藏再也不用怕别人的闲言闲语再也没有人能 把我们分开了!我悲痛欲绝,我向下边深渊走去!当我再次醒来时,我仍在病床 上,这回不但手上在输液,鼻孔还插着氧气,周围到处是一双双关切焦急的眼睛, 这里我看到了她的那双泪眼还有他的五个女儿都在我的身边。 是的,是那双过去充满哀怨而今充满同情的双眼,是他那结发妻子的那双泪眼, 嫂子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对我说:“秋思,我的傻妹妹, 你怎么可以这样傻呢!你要坚强,死去的活不过来了,我们还要好好活下去,为 了他的五个孩子,为了他的母亲,你不能这样做啊!”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我看着这双过去视我为生死仇人而今天变得格外温柔的眼 睛,我的泪如泉涌,我哇地大声哭了起来。 二 一九五八年夏天,我从大学毕业分配到一个小镇上的X中学当语文教员。刚来报 到的那天,我穿着一身淡兰色的连衣裙,一双白色的高跟皮鞋,两条长长的辫子 上系着两个白色的蝴蝶结,就像一个美丽的小鸟在刚刚认识的中学校园里飞来飞 去。我觉得天是那样的蓝,太阳是那样的火红,我的心中充满了欢乐,充满了笑, 我一路小跑着来到报到处,一位头发有些斑白的老者接待了我,我拿出自己的毕 业证明和县里开的工作通知单,老人把我带到校长室,向坐在办公桌前的人介绍 说,“刘校长,这是新来的秋老师!”桌子前的人站了起来,我一下子楞在那, 惊呆了,怎么?这就是我的校长吗?这么年轻?高高的个子,一张方方正正的脸, 那双很大很有神的眼睛里透着一个男人的刚毅,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呢, 一脸的文静。刘校长站起身来,把手伸向我握着说,“欢迎!欢迎!我们学校刚 建立不久,正急需你这样的大学生呢!”并让刚才报到的那个老高领我去宿舍里 安排了住处。我一边和高老师走着,一边好奇地向他打听这位刘校长。才知道刘 校长今年三十岁了,老婆是他从小父母给订的娃娃亲,有了两个女孩,他们的家 住在县城,刘校长一个人在这里住独身宿舍。 我和刘大海的爱情从此拉开了序幕。我是第一眼就爱上了他,我的一生中的第一 个男人,也是我一生中的最后一个男人!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和大海一同出入学校的食堂和宿舍之间,大海的家境很不宽 裕,两地生活不说,一家大小就他一人挣钱,老母长年卧病在床。当时大海每月 仅五十多元的工资,还要交家里四十,自己仅留十几元维持生活。所以平时他很 少回家,为的是节省来回的车费。周末别的老师都离开了学校,只有家在外地的 我和大海两人。食堂里也不开火了,我就自己做些饭来和他两人吃,这时我已经 忘记了他是我的领导,只是把他当做我的大哥当做我的朋友了,我们一起谈理想, 谈志向,但谈的最多是诗歌,大海是一个特有文学内涵 的男人,他曾经写过好多的抒情诗歌,在当时的诗歌杂志上发表。他还会好多种 乐器,最拿手的是箫,一到周末,箫声就从他的宿舍里传出来,是那样的悠扬, 那样的让人心动不已!他的毛笔字写得刚劲又潇洒,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才子! 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爱上了一个两个孩子的父亲!爱 得不能自拔,爱得不顾一切了。 每当我用火辣辣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每当我送去那多情的目光的时候,每当我 把亲手做好的饭菜送到他的面前时候,每当周末我就抢着替他洗衣服的时候,大 海总是在回避着,躲藏着,他越是这样,我越是加紧了爱情攻势。当时追求我的 男孩不在一个排,可我一眼不瞅一眼不看,我就认准了我的大海了。 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天下着大雨,我一人倦缩在空旷的单身宿舍里看书, 这时突然一个炸雷把灯击灭了,后来我的房子一角开始漏水,我慌忙找来脸盆饭 盒、小锅等一切能装水的家什,雨越漏越多,墙角开始往下掉土,我的屋里的地 上已经有很深的水了,我大声呼叫着“快来人哪!快!快!”只听得一声轰鸣, 房子开始倾斜,门被堵塞出不去了!我一人在房里绝望地大声叫着,我束手无策 了。就在这时,门被人用大木棍撬开了,大海冲了进来,把我抱起拼命向校门口 跑去。我被他紧紧地抱着,我的手使劲搂着他的脖子,我的身体在不停地抖着, 到了外边,大海把我放在地上,我的手仍不肯放开,我一边哭着,一边在黑暗中 更紧地将大海搂住,不停地说:“大海,不要离开我,不要,我今生不能没有你, 我爱你!”大海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他便也紧紧地将我搂在怀里,我们在滂沱的 大雨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这样紧紧地搂抱着,忘记了刚才那惊险的一幕, 忘记了那轰鸣的雷声和雨声,我们的全身被雨水全都淋透了,我的衣服紧贴到了 他的身体上,我们没有说什么,也无需再做表白,我的头紧靠在他的胸前,我把 我的唇贴到他的嘴边,他猛力抱着我,我们开始狂吻,我们不顾一切地狂吻着对 方,就这么抱了好久,吻了好久。过了好一会儿,大海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 似的猛地将我推开,说声:“秋思,对不起。”就头也不回地跑掉了,把我一人 扔在了大雨之中。 在后来的几十年中,我曾多次想起那大雨的夜晚,想起他的那紧紧的拥抱和他那 坚实的臂膀,他的热吻,还有那声“对不起!。” 以后的日子一切平淡,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我和大海的心里发生了质的变 化,有了一种从来没有的默契,我不再强求他什么。因为他有自己的家庭,他不 能抛弃他的妻儿老小,他是他们家的顶梁柱呢,那个他的女人,尽管一个大字不 识,但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全力支持他上了大学,并给他养育了一双儿女,任劳 任怨地默默地为他做出了自己的一切,大海不能抛弃她,也不想和她离婚。而 我和大海今生是没有结果的,但今生我有了大海也不会再去爱别的男人了。我在 孤独中生活,在大海的关怀下一天天过着寂寞的日子。一晃到了三十六岁。 一九六五年六月末的一天,我没课在办公室里写教案,电话铃响了,传来一个小 女孩的声音:“喂,请找刘大海接电话,我是他的女儿。”我说刘校长没在,去 外县开会了要后天才能回来。他的女儿在电话那边焦急地哭了起来,说她的母亲 难产现在在县医院住院很危险,让他快些回来。听了这电话,我吃了一惊,这是 人命关天的大事啊,他家还有一个老母躺在家里,不能动,最大的女儿不到十二 岁,可大海又不在家,怎么办?没个大人在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办呢? 我撂下电话,请假坐车直奔县医院。在妇产科医生值班室里得知大海的妻子正在 手术台上,已经有好长时间了,是横位,不能正常生产,需要做剖腹产手术,可 是她的爱人不在,医生不敢给做手术,再不做就要来不及,就要有生命危险了! 我当即决定替大海签字,后来,大海得了第五个女儿,在医院里,我第一次认识 了她------大海的妻子,一个很坚强的女性。 虽然她才有三十多岁,但脸上已布满了皱纹,头上也有了好多的白发,和大海那 白晰的脸比起来,看上去比大海要大上五六岁呢,当她用那双粗糙的手握住我的 手时我一阵心酸:这个女人是多么的不容易啊!一个人带着五个孩子,还有一个 常年生病的婆母,每月就靠大海给的那四十元的生活费维持着家用,她既要照顾 老的,还要抚养小的,上山打柴,下井挑水,缝衣做饭,教育子女,都是她一人 承担,她无怨无悔地为这个家,为大海奉献着自己的青春,奉献着自己的一切, 多么善良多么伟大的女性啊!我止不住眼中泪光盈盈,说:“嫂子,你真能干, 你真不容易!”她盯盯地看着我说:“你就是那个秋老师吧?听大海常常提起你, 你很有才华,人也长得漂亮,为什么不找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结婚呢?女孩岁数 大了,不好再挑了,你看中了哪个,嫂子帮你去说说好吗?要抓紧啊!”面对她 的这些话,我无言以对,我不能说我喜欢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不能!我的脸红 了起来,喃喃地说,“谢谢了,谢谢嫂子了”。 过去我一直以为爱一个人就应该是不顾一切,只有两人相爱才可以生活在一起, 就在此刻,我更体会到大海那声“对不起”,也更了解大海为什么一直在极力压 制自己的感情,回避我的真正原因。我抬起头,从嫂子的眼中我看到了一丝不经 意的忧愁,我的心猛地紧缩了一下。 四 一九六六年六月,文革开始了。 学校的一把手成了红卫兵集中批判的对象,“打倒师道尊严”!“把我们学校的 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揪出来!”大字报铺天盖地滚滚席来,校长室的门已被 红卫兵们的大字报贴满,大海的宿舍也遭红卫兵的洗劫,地上、桌子上,到处是 红卫兵翻抄的痕迹,大海被红卫兵第一个打倒,拉到街上游行,站到台上批判, 十多天不让睡觉 ,不让休息,一次次地进行批判,终于有一天,大海得了“急性黄胆性肝炎”昏 倒在批判会上,这些红卫兵小将才不得不把他送到了镇上的医院。在抢救室里, 我到处奔跑,“化验”、“输液”、“办理入院手续”、“找大夫”........但 我不能马上通知他的家人,不能让嫂子再为他牵肠挂肚,我主动承担起护理大海 的任务,在那一个多月的住院期间,我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未婚的姑娘,不顾别人 怎么看我,如何议论我和大海的关系,每天24小时看护在大海的身边,端屎端尿, 喂水喂饭,开始大海不能动,只是用深情的目光看着我为他所做的一切,叫我不 要这样,说让学校里再申请派个人来护理,但我坚决地说:“不!大海,我要照 顾你,我喜欢这样,求求你让我为你做这些好吗,我不怕传染,我们今生不能成 为夫妻,但我应该这样照顾你,我什么都不怕,只要你能健康起来,就是用我的 命来换我也心甘情愿”!这么多年来对大海的一往情深,这么多年来对大海的痴 情,如今不正是最好的回报吗?大海长叹一声:“秋思!你这又是何苦?是我害 了你的一生!为我你这样做不值啊!”泪水从他那刚毅的脸上流下来,再次说了 声:“对不起!” 我也流着泪,紧握大海的手,声音颤抖着说:“大海,我愿意!虽然今生,我不 能做你的妻子,但我愿做你的红颜知己,我一生只爱你,爱你的一切,包括你的 家庭和孩子,我不会破坏你的家庭的,我只要你的这份爱就知足了!” 一九七二年大海终于结束了十四年的夫妻两地生活,正式调进了县城的教师学校 当校长,我也于同年调入党校当了一名教员,我仍然孑然一身。 大海去了。 大海留下了无尽的相思,留下了许多未完的事业,还有一家老少七口,留下一个 破碎的家。 天塌了,顶梁柱折断了,她们七个清一色的女眷怎样生存怎么生活下去? 看着这一家老小,我的心如刀割,我要替大海尽他未尽的义务,帮助他的一家共 渡难关。 可是灾难并没有完结,一九八一年四月,大海的妻子患了肺癌,不到两个月就撒 手人寰,去见大海了,临咽气时,嫂子看着哭成泪人的五个女儿,拉着我的手: “秋思,我的好妹子,大海的五个孩子还都小,他们以后就全交给你了,你就是 她们的亲妈妈!拜托了!”她临死连睛都没有闭上,她是走得不安心啊! 为了大海的一声“对不起”,为了嫂子的一声“拜托了”,我------一人未婚的 女人用自己单薄的脊梁支撑起了这个大海给我留下的“家”! 大海的五个女儿有一个大的结婚,老二和老三正在上大学,老四接大海的班工作 了,只有老五十五岁在读中学和七十多岁的奶奶。 奶奶本来是体弱多病,独生儿子走了,儿媳也走了,她几次偷吃安眠药想了结自 己的生命,我白天晚上看护着她,对奶奶说:“大海和嫂子走了,你还有五个孙 女,还有我,你千万要想得开!”奶奶哭着说:“秋姑娘,你对大海好,这我知 道,可他没有这个福份,他走了,你才不到五十岁,这么年轻,不要再管这个家 了,你自己找个好人家结婚好了!”我跪在奶奶的床边,拉着奶奶的手说:“不! 大海是我今生今世唯一最爱的男人,大海永远在我的心里,你就是我的亲生母亲, 我没有福气做你的儿媳妇,但我要做你的女儿,我要替大海来服伺你老人家,我 要替大海给你老人家养老送终!”说着大喊一声“妈”!扑到奶奶的怀里。 为了照顾这老老小小,我搬了过来,白天上班,晚上帮助小妹复习功课,赔奶奶 说话解闷,洗洗刷刷,把自己的全部积蓄,把自己的全部的爱给了这个家,一九 九六年奶奶寿终正寝,那年她八十四岁。 五个女儿都长大成人,个个像大海一样有出息,除老四是大专外,其他四个都是 本科毕业,两个主治医师一个教授一个是高级教师,还有一个从政当了局长。 现在我是儿孙满堂,两个外孙女外孙子考上了名牌大学,一到假期,回来和我一 起团聚,有十多口人呢,可热闹了! 明天就是大海的二十三年的祭日,大海和嫂子,我没有辜负你们的重托,我走过 了七十年的岁月,我不孤独,因为我有大海的爱,大海永远在我的心中。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