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冰点---沸点 觅之 “各位旅客请注意,飞往大阪的客机就要停止检票了……”机场播音小姐柔和的 声音在那个湿冷的深秋之夜显得格外单薄。 叶无诺紧了紧竖起的风衣领子,同时用力地甩甩那头浓粗的黑发。发尖掠过的弧 度即刻舞出几许寒寒的水沫子,悄无声息地落在她的后面。 轻轻地踏上机舱,找到自己的位置,脱去微湿的外套,然后熟练地系上安全带。 她猜想自己应该又是今天客机上唯一一位没有任何行李的乘客。在工作上,她的 专访组已经带上所有需要的东西早她半天去大阪部署一切;在感情上,她是一个 自由的人,没有家庭没有牵挂。这回去大阪采访那个“国际陶器展览会”,是她 额外接过来的任务。她从小喜欢用泥巴做乱七八糟的东西,直到现在她还一有空 就去陶吧过瘾。这次工作对她来说是一种向往,她很想趁此机会认识一些出色的 陶器艺术家,作一档很精彩的陶器专访节目。 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叶无诺身边的位置还是空的。透过渐渐蒙上水汽的机窗向 外看,模糊的夜色里闪烁着万家灯火的影子。湿冷中,这样的背景总会让人联想 起温暖的家。也许这样的夜晚,出差的人总是少的,所以偌大的机舱看上去空空 荡荡。 叶无诺无端觉得有点冷,她需要温度,哪怕只是轻轻地倚住座背,也会使她觉得 好受一点。慢慢地她感觉到自己沉了下去,然后又漂浮起来;她在黑暗中摸索, 好象在船上,又好象漂游在海中……隐隐的她看到了烟花,在烟花眩目绽放的瞬 间她觉得自己触到了空气漫漫散播的热量,好温暖…… “先生,您和您的太太要点什么吗?”叶无诺突然听到一句亲切的问话。她的意 念中有一个问题倏地蹦出来:“烟花?先生、太太?” 她吃力地向着眩目的亮光抬起眼皮。一张模糊的脸。 她再次使劲地睁了睁眼睛,这才看清楚眼前是一位笑吟吟的空姐。 “你醒了。”醇厚的男中音在叶无诺的耳畔响起。可眼前站的分明是空姐呀? 叶无诺轻轻地一扭头想把眼前的人看得更为真切一些,这才觉得自己的脑袋好象 靠在什么东西上了,接着是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身上滑落。 她这猛地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身边的位置上已经坐了一个人,她的头就倚 在那人的肩上。滑落在地上的是一件米色的厚全棉罩衣,她觉得那件衣服很眼熟, 可是这种场合分散了她记忆聚焦的能力。 很快有一只手伸过来拣起那件衣服。她瞥见那手拥有着让人感动的美丽。 “小姐,你睡着了。……你一直在哆嗦,是不是不舒服?” 还是那醇厚的男中音。这回叶无诺感受到这嗓音里好象蕴涵着一种温润的东西。 抬眼望去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那脸庞的轮廓极其分明,齐耳根的长发稍稍显得 有点乱,大概是淋过雨的缘故。因为背光,所以她看不清他的眼神。 叶无诺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想对自己无意识的冒昧表示歉意。可是嘴巴合了 合,牙逢却只挤出一个字——水。接着她突然感到自己的脸庞被什么烫着了,用 手轻轻一抹,是泪水。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空姐已经为她打开小桌子倒了一杯温水,一边微笑着道歉:“小姐,真是对不起。 我以为身边的这位先生是您的爱人……” 叶无诺微微地笑了笑,表示那无意的错误并没有引起她的任何不快。随即她仰起 脖子“咕咚咕咚”把一杯水喝了个杯底朝天。她听到自己的喉咙里伴随着最后一 声孤独的“咕咚”声冒出几个模糊的音节:“真不好意思,谢谢!” “那没什么,倒是我不好意思,怕你误会我沾你便宜。”他的话说得很坦直。 叶无诺笑了笑,把身子往里挪了挪,没有再说什么。萍水相逢而已! 之后,彼此都是久久的沉默。 身边的那位先生在叶无诺向空姐要一杯很浓的绿茶时说了一句“那很伤胃”,见 叶无诺还是自顾喝着,也不再说什么。 也许是叶无诺真的太累了,绿茶并没有起提神的作用,迷迷糊糊的,她又睡着了。 等再一次醒过来,她发现整个机舱都静悄悄的,大家似乎都在休息中。身边的位 置又空了,就像刚刚做了一场梦。但她的身上分明又盖着那件米色的外套,在微 微地散发着烟草的味道。 “你好象在发烧。”他不知什么时候又突然冒出来。没有多余的话,他把手递到 叶无诺面前,手掌上面有一颗半的SMZ。叶无诺怔怔地望了他一眼,再一次说了 “谢谢!” “一定是受了风寒了。刚才你一直在说糊话,可把我吓的。你知道吗,到大阪会 更冷一点,你那么瘦,衣服又不够暖和……”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叶无诺下意识的扯扯自己的衣服,这才感到在这个季节只穿一件厚棉布格子衬衣 是不合时令了。也许像她这样的女人是往往注意不到季节和温度的变换的。 她有点感激起这位萍水相逢的男人了,至少在这样的夜晚有这样的温情是让人感 到暖和的。 当飞机进入日本领空时候,人们已经可以闻到繁华喧嚣的气息,大阪的黎明就在 不远的地方。 “先生贵姓?”叶无诺终于主动开口。 “郁。”他笑着回答。 “郁先生……” “叫我郁林就可以了。”他打断叶无诺的话,虽然是轻轻的却饱含坚定。 “叶无诺!”她把自己的手伸过去,“很高兴认识你,郁林。” “我也是。” 叶无诺突然无端地觉得她和眼前这位并不熟悉的男人似乎是为了同一个目的来大 阪的。当他的手指温润而有力地握了握她纤细的手,她就强烈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简直荒谬”,叶无诺在心里抵制这莫名的意识。 飞机在大阪机场稳稳地降落。 晨曦中,叶无诺和郁林道别。 向着阳光,她终于看清楚郁林的脸庞。分别的语言写在他那如湖水般荡漾的眼神 中。这好象让她依稀看到了另一双眼睛,却只是瞬间的一掠而过的支离破碎的感 伤。 叶无诺很快地弯腰钻进来接她的车子。透过车玻璃,她看到他在向她挥动着双手。 茫茫的人流从他身边匆匆地滑过,他时隐时现,最终被淹没。 他是一个没有行李的男人,就如同她是一个没有任何行李的女人。 “小杨,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你和组里的人先回去。大家最近都太辛苦,现在 工作告一段落,也该让大家轻松轻松。天天吃盒饭,今天就去大餐馆吃顿好的。 你负责安排一下,我请客。” “好的,叶老师……” “不要叫我叶老师,就叫我无诺,我们又差不了几岁。对了,安排好之后打手机 给我。我还有事情没有处理完,可能会晚一些回去,你们先吃,不用等我了。” “叶……无诺,你也不要那么拼命。你还在发着低烧。看你眼圈黑得像大熊猫, 一定是熬夜太久了。” “哎,那我可不就成了国宝?小杨,谢谢你,真的。我没事。今晚就拜托你了。” “那我这就去安排了。” “好,那就这样吧。” 叶无诺目送着小杨离开后,又转身走进了国际陶器展览中心。这两天只顾着工作, 根本没有机会好好欣赏一下自己酷爱的陶器艺术。明天这里就要变成展览会获奖 作品颁奖大会的场地。届时,她必须要找到那位夺冠的名叫“夕子”的家伙做为 自己人物专访的对象。叶无诺明白真正的艺术家对媒体往往保持着特有的低凋, 而自己除了事先搞到了对方一些最基本的信息外,对其他有利于进一步挖掘的资 料一无所知。这意味着明天又将是一场“恶战”。所以趁现在还有时间,过过眼 瘾,慰劳自己的辛苦。 虽然叶无诺一直以CHINA是世界瓷器的鼻祖为荣,但事实上,她并不是十分喜欢 中国传统意义上的陶瓷作品。无论是宋代浓艳晶莹以“窑变”著称的钧瓷,还是 龙泉窑的青瓷、元代以后景德镇的青花瓷、彩粉刺、薄胎瓷,在她看来都只应该 是博物馆里冷冰冰的文物,是历史遗留下来的文化瑰宝。它们太珍贵又太脆弱, 离她现实的生活很远。每当她遇到这样的珍品,她总是心怀莫名的敬畏。从它们 身上她得不到欣赏的快感,而是仰止。 叶无诺知道自己只是喜欢瓷器独特的温润质地和它那可以随意塑造的形体线条。 所以她对来自世界各地的现代瓷器更有好感,尤其是那些随意没有规则的作品。 它们让她体味到一种含蓄的亲切、舒畅、和淋漓,她觉得自己的心感应到了每一 位创造者流露在瓷器作品上真挚的感情,她觉得自己是在和瓷器作着对等的交流。 唯一的遗憾是那些获奖的作品已收起来,听说有一部分还会被拍卖。无诺觉得当 任何东西赋予人为的世俗价值时,它便往往失去了一种永恒。 天已经完全的黑了,透过落地的展厅玻璃人们可以看到大阪街头的熙禳和那眩目 的霓虹。叶无诺突然发现她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环顾四周, 偌大的展厅居然只剩她一人。 叶无诺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一直来她都没有戴表的习惯。她觉得自己的时间 是自由的而不需要时刻遵循什么固定的格式,可她从来不会在关键时刻晚到一秒 钟。在这点上连她自己也觉得稀奇。也许上天赋予她的都是没有规律的灵感。 “至少小杨还没有打手机给我,那一定不会太晚的”,叶无诺这样想,“难得有 这样一次机会,我就好好享受这个单人的艺术空间。” 于是她懒得去手机显示屏上看时间,放心地脱去鞋子光着脚,充分地享受这纯粹 的游荡着艺术气息的静默。 “对不起,小姐,闭厅的时间到了。”一腔纯正的日语,可声音却有点熟悉。 叶无诺猛地吃了一惊,这才发现展厅大门旁的角落里蹲着一个人。天,这么久她 居然都不曾发现他。 也许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叶无诺想。 于是,她赶紧穿上拎在手中的鞋子,一边用日语说“对不起”,向展厅大门外匆 匆走去。 “叶无诺!”这回是纯正的中文,但声音似乎还是刚才的那个。 她楞了楞。 “是你吗?无诺?!” 她站住了,那个人向着她走来。叶无诺想不起自己在大阪有什么认识的朋友。 当双目交汇的时候,叶无诺看到的是那湖水般荡漾的温润的眼神:“郁林?!” “是我。” “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采访。” “光着脚吗?” “啊?真是可恶。” “很可爱,不象在飞机上遇到的你。”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叶无诺赶紧转移这个令她害怕的话题。平时她最 不愿意别人看到她像孩子一般的性情。在上司眼中她是一个出色、干练的新闻工 作者;在组员心里,她是一个同甘共苦勇挑担子的哥们。她也习惯了自己在人前 的强者身份。可遇到郁林的这两次,她先是一副病猫憔悴样,这会又变成了孩子, 全不是她正常的形象。对叶无诺来说,这样不设防地将自己的另一种性情全漏了 底多少有点不符合她的社交准则。 郁林微笑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子有点特别。她也许不过二十七八岁,可她似乎不 需要这样的年龄概念。她是一个拥有多个年龄阶层特征的女子。在这点上,她和 自己很相似。她在这个展厅呆了整整5个小时,居然连晚餐时间错过了那么久都 不知饥饿——对陶器的热情纯真得简直像个孩子。 其实郁林从叶无诺一走进这个大厅就认出她了。这时他才知道在飞机上忧郁憔悴 的她居然是一位新闻工作者。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她工作,发现她在采访工作中表 现的极其敬业、干练、自信,充满激情和活力,是一个一把一的新闻工作好手。 他不得不承认,自从在飞机第一次遇到眼前的这个女孩,他就有着一种宿命的感 觉,觉得大家似乎是为了同一个目的来大阪的。同时他也发现,她和他一样,离 开自己的国家挺远却不带任何行李。他觉得可以让她更多的了解自己,于是决定 说出自己来到大阪的另一个身份。 “我是夕子。这下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在这里了吧。” “什么夕子,你不是郁林吗?”叶无诺不解地咕囔了一句,“等等,什么,你是 夕子?你就是那个什么获得‘永恒奖’的夕子?夕子就是你??你就是夕子??” “怎么,不相信。夕子是我的艺名。”郁林觉得她的表情非常生动,一双眼睛因 为兴奋神采奕奕。这真的是一个容易感染人的女孩。 “啊,天!……对了,现在几点了。要不我请您吃晚餐!” “吃晚餐?夜宵吧,现在都已经21:34了。” “不可能吧。”叶无诺纳闷那么晚了小杨怎么就没有来电话。从随身的小包里抽 出手机一看关着机,她这才记起从今早开始自己压根儿就没开机,“怪不得一整 天都那么太平,要在平时一天总要接百来个电话。”她一边笑着一边打手机向小 杨作了诚挚的解释。 “无诺,我本来以为你采访结束后会和你的工作组一起走,所以打算只要你一离 开大厅我就追上去叫住你。可是没有想到你却折了回来。要知道展厅到20:30就 闭厅了。我看你忙了一整天却饿着肚子看展览,不,应该说是在与每一件作品做 用心的交流,这使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动。除了我们这些圈内群体,很少有人 这样的对待陶艺。所以我以夕子的名义要求他们为你延长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更 重要的是……” “原来是这样。郁林,真的很感谢你。可你为什么不让我早知道你在这里?”叶 无诺有点嗔怪地说。 “怕影响你的工作,再说当时我也还有一些事情。其实朋友之间不言谢,我想我 们应该算朋友。所以以后不要再那么客气。你不知道再次遇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我是说……对了,我知道一家很好的日本料理店,我请你,怎么样?” 这是一个愉快的夜晚。 在那家环境朴素却不乏情调的日本料理店里,叶无诺吃到了最正宗的寿司、紫菜 饭还有生鱼片。 餐桌上的话题几乎都是关于大家都极其热爱的陶器。叶无诺在适当的谈话空档里 向郁林提出要对他做专访的要求。郁林爽快地答应了。 这使叶无诺对明天的专访有了更多的设想,她知道与自己久违的真正的热情被眼 前的这位陶器专家激发了。她觉得自己一定可以作一个令大家满意的专访。 在郁林的极力怂恿下,叶无诺喝了一点酒。他说这酒不怎么伤身体,但可以驱寒。 结果芥末加上烧酒的作用,使还在发着低烧的叶无诺既兴奋又昏沉,甚至有点神 志不清。她的眼前晃来晃去的全是那温润的如湖水般荡漾的眼神。 那熟悉而陌生的眼神? 大阪的秋夜已有了隆冬的气息。一出店门他们就感觉到了深深的寒意。 叶无诺一下子觉得自己的身子就像一片即将凋零的枯叶,在这深沉的夜里不停颤 抖。这使她想起郁林在飞机上说过的话:“……你知道吗,到大阪会更冷一点, 你那么瘦,衣服又不够暖和……” 他究竟是怎样的男子,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叶无诺分辨不出自己现在的 感受,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她有想哭的欲望。结果她真的抽泣起来,身 子也抖得更加厉害。 郁林脱下自己的外套紧紧裹住无诺的单薄的身体。轻轻抬起她的脸,用手指温柔 地擦去留在上面的泪痕。 “无诺,那次在飞机上,睡熟的你也像现在一样哆嗦得厉害。你憔悴缺乏睡眠的 脸上写着孤独和无助的坚强。当你单薄的身体毫无意识地倒在我身上的时候,我 有一种触电的感觉。我有一个很强烈的愿望就是希望给你温暖。我相信宿命,相 信上天的安排……” 叶无诺用手指拨去他停留在她脸颊上的双手。然后捉住其中一只按在自己心脏的 位置上:“你可以感觉到我的心跳,但你却感应不到我灵魂深处的东西。你会后 悔的。” “无诺,我知道这样很冒昧,我们只是萍水相逢。我们相识甚至还不到72小时。 可是,对于我这72小时就是奇迹。我相信自己的感觉。没有理由的相信,你知道 吗?” 叶无诺放开他的手,突然间觉得很恐惧。她不是怕郁林会干什么,她是在害怕自 己。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想要什么。她觉得自己似乎在很多年前曾为这样的话感动 过。 72小时的奇迹?这听起来真的很美,却如同摇曳在脆弱意志上罂粟花。 在杭城的大学时代她曾遇到遇上过一个男人。 他是叶无诺生命中的一个大坝,蓄住了她永恒的激情和柔情。但这是一场绝望的 世纪之恋,她依赖于精神的爱无法触动现实的伤感和无奈。正是因为叶无诺知道 自己永远不可能和那个男人在一起,这才让她在自己的心中永存一个为他而建筑 的感情城堡。她不想去摧毁它,因为她发现绝望的等待使她更懂得珍惜自己。只 有那永远无法逾越的距离所设置的发自心底的永久等待才是真正娓美的。有的时 候她几乎是在固执地折磨自己。 今晚,郁林相似的表白使无诺努力尘封的那部分记忆又隐约地显现出来。他在她 心里打开了一个残酷的缺口。她又想起那个男人——那温润的眼神、温润的声音。 这么多年来,他的影子还是会时不时地出现在叶无诺的意识中,就像一艘隐藏在 脑海中的潜水艇沉浮不定。 “林,对不起。现在我的头好疼,脑子一片混乱。请你先送我回去,好吗?真的 对不起,我是一个无法为谁承诺什么的女人,就像我的名字叫‘无诺’!” 郁林没有再说什么。他再一次帮她裹紧那件渐渐松懈的外套,然后又理了理她被 风吹乱的头发,轻轻地说:“回去吧。” 郁林拦了一辆计程车。 虽然已近午夜时分,车窗外依然流光飞泻。 叶无诺默默地看着身边的郁林拿出一支烟点燃,心里有点难过。 他吸烟的样子很幽雅,夹烟的手指弯成一个漂亮的弧度。那焰红的烟头时明时暗, 映衬着他的指甲也就跟着变换色泽。 “无诺,我不会强迫你做不喜欢做的事情,我只是希望你能原谅我的情不自禁。” “郁林,做朋友不好吗?”叶无诺看着他的眼睛。 郁林从她的凝视中觉察到一丝淡淡的哀怨。那神情中交织着一种复杂的感情。 叶无诺接着说:“郁林,在每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有些经历会设置一些让你觉 得无法逾越的东西。它会毁坏你的生存方式和思维准则,而不幸的是对我来说这 东西就是爱情。在我现今的感情辞典里根本不存在得到和失去,这里只有平衡。 要知道没有得到就无所谓失去,只有这样,我的灵魂才纯粹地属于自我。我说过 我是一个无法为谁许诺的女人,我热爱自由。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没有真诚。相反, 对自己喜欢和欣赏的朋友,我有着12分的挚忱。” “可是你是残缺的,我看到过你坚硬的孤独和脆弱。我不管你的过往发生过什么,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从你出生的那一天起就一定会有一个男孩在世界的另一个角 落伴随着你长大,守侯着和你相遇的季节。那个男孩是唯一的,我相信那就是 我。” “这只是大学校园时期的浪漫说辞,或只是相似于《半生缘》的一段台词罢了。” 叶无诺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偏要用这样尖锐的话语去回应那颗温柔的心,甚至在其 间包含着刺伤他的快感。 “就算是浪漫说辞亦或一段经典台词,又能说明什么?虚假?!无诺,不是的, 这是我的一颗真挚的心。你可以去伤害它,却动摇不了它的忠诚和信仰。就像陶 器很容易碎,却有着它不变的特质。你不能因为它容易碎而不再创造,不再赋予 它无以比拟的灵魂和思想。只要你曾经欣赏过它的美妙,即使有一天由于种种原 因它破碎了,它的价值也会永存在那些欣赏者的心中。” 说到这里,郁林的夹在手指间的烟燃完了。那焰红“丝丝”地挣扎了一番,便无 力地暗了下去。接着很长的一段烟灰轻轻地落下来,在空气中散成细细的浮尘。 空气中一阵烟味的静默。 “先生、小姐,你们到哪里呢?”前面的司机突然发问。 “我刚才告诉过您的。”郁林用日语很快但很有礼貌地回应。 “可是我觉得你们应该去海边听听那里的涛声,大阪湾秋天的涛声很美的。”司 机突然用国语说。 “您是中国人吗?”叶无诺吃了一惊。 “我在中国生活过,我喜欢中国,尤其喜欢中国的陶器。很对不起,刚才我冒昧 地听着你们的谈话。我觉得您应该给这位先生机会。真的是这样的,小姐。我可 以免费送你们去。”司机的语气很诚恳,这使郁林和叶无诺一时都很难提出异议, 结果又是一阵沉默。 “那么,你们同意了。真是太好了。”最后一句话司机又从中文转到日文。车子 飞驰起来。 “真的很感谢您。”郁林真挚地对司机说。叶无诺依然沉默着。 “大阪湾的秋涛声有着神奇的力量,您一定会喜欢的。”司机补充着说。叶无诺 不知道那个“您”指谁,是郁林还是她自己? 渐渐地,可以嗅到海洋的气味。 当一切的霓虹喧嚣被甩在身后,大阪湾也终于到了。 司机无论如何不肯收下郁林给他的车钱。郁林邀请他明天去国际陶器展览厅一趟, 他要送一件陶器作品给司机。 远去的车灯划出淡淡的弧线,最终隐匿在茫茫的夜幕中。 大阪湾的确是一个迷人的地方。 秋夜的寒意挑动着整个海平面。海水在激荡声中拍出朵朵浪花。叶无诺觉得自己 被寒冷抽紧的心开始跟着隐隐可见的浪尖舞蹈,慢慢地膨胀起一种久违的温热。 郁林似乎也被这样一种情形给吸引住了。他轻轻地伫立在叶无诺的身后,顺着她 的目光远眺:美丽的星星,煽情的涛声,还有很可爱的人。 “无诺,你有没有看过《玻璃樽》?” “看过。”叶无诺淡淡地回答,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 “你看天边的那些星,那么近,那么明亮。就像坠在大海的倒影中一般。” “大海的倒影?” 郁林没有回答。他突然张开双臂用力地环住叶无诺的腰,把双手插到她腰际的衣 袋里,“‘看到流星滑过,只要把手插到口袋里许个愿望,愿望就能够实现。’ 还记得舒琪在剧中所说的这句话吗?” “记得,可是现实生活中没有这样浪漫的奇迹。”叶无诺想挣开,却力不从心。 “那我们就赌一个奇迹。我现在把我的手插在你的口袋里。到黎明之前如果有流 星坠下,你就要代表上天满足我的一个愿望,好吗?” 叶无诺觉得这很荒谬,本能的感觉却让她回答了“好”。 夜更深,也愈冷。寒冷和渐渐汹涌的海涛声在时刻提醒着郁林的意志。他也觉得 自己很荒谬,可是他却莫名地这样去做——义无返顾而且坚决。 叶无诺觉得自己的眼皮开始在打架,双腿也渐渐松软下去,可是那双手的温度却 久久地凝固在那里使她没有办法请求离开。 “无诺,是不是很冷?”郁林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轻轻地响着,他潮热的鼻息弄得 她的耳根湿温温的。 她含糊地哼了一声,于是她觉得郁林把他整个胸膛的温度都贴在了她背上,然后 他用两个胳膊轻轻夹住无诺冰冷的手臂。无诺觉得自己一下子安全而温暖了。这 使她记起自己曾对一位朋友说过的一句话:“婚姻是由琐碎组成的;而爱情是由 细节构筑的。”也许这就是“细节”。 在大阪湾雄壮的海涛声中,叶无诺从这些细节中感触到了一种没有欲望的纯粹的 爱意。那熟悉的淡淡的烟草味道在这海风涌起的地方却执拗地萦绕在她的身旁, 清新而充满安全的气息。 “郁林,为什么让我遇到你?!” “我们前世不变的约定!” “72小时所带给你的感觉也许会带给你一生的遗憾。你真的太年轻了……。” “年龄是无谓的理由。如果轻易地让你从我的身边滑过,就像一颗流星……”郁 林突然停住了。他望见天边的一颗星在缓缓地移动起来,接着速度越来越快,面 向着他们的站立的方向飞来。渐渐地近了,……顿时海天之间的空气被擦燃了, 绽出无数璀璨的星花,很快地扫出一条长长的尾巴“倏“地坠向海面。天边留下 的那条淡淡的划痕见证着那瞬间的美丽。 叶无诺微微地仰着头,觉得眼前的一切简直是在做梦。在支离交错的情感生涯中 她不知道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安排,但她知道一切即将不可避免的开始,那将不 会是遗憾。也许她依然漂泊,她依然无法作出怎样的承诺,只是她可以尝试着相 信感觉相信简单。 郁林把无诺的身子轻轻地转过来,双手扳住她的双肩。他那湖水般温润的眼神动 情地凝视着无诺迷离的眼睛,久久没有说话。 忽然,他紧紧地拥住无诺,把头深深地埋在她的颈窝里。 渐渐地,无诺感觉到他的呼吸变得不匀称起来。接着,郁林柔软的嘴唇就像雨点 轻轻打在无诺的耳边,在她的脖颈上游来游去,温湿温湿的。她听到自己的呼吸 声也莫名的急促起来,那细微的声音在海风中断断续续地飘荡着,截断了她思想 的意识。 …… 夜真的很冷。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车子。 叶无诺觉得自己和郁林的温度被空气一点一点地吸干。原来温度也是可以蒸发的。 郁林拉着无诺的手跑上海边的公路。 深夜里跑步的感觉很奇特,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他们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当太阳的 光芒一丝一丝地撒在他们身上,他们发现彼此的眼神中残存着昨夜留下的温柔在 闪闪发亮,挂在额上的汗珠就像清晨新鲜的露水。他们相视而笑。 在一个路口,他们终于搭上一辆车子。 回到宾馆,已经是早晨8:00,离9:30的颁奖大会还有90分钟。叶无诺发现专题 工作组人员都还在睡觉。她知道大家真的太累了。 叶无诺打开自己的房门一下子倒在床上,她真想好好躺了一会。可是想起今天一 整天的准备工作都还没有部署,又一溜烟地滑下床来。 当叶无诺把一天的工作计划全部安排好的时候,大家也纷纷起床。叶无诺已经让 宾馆餐厅把早餐端上来。 “我说叶姐,您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昨晚可把大伙担心的。” “你看你,眼圈比昨天还黑,像被人打过似的。照这样下去,你这丫头的健康可 就很难保障了。” “我没事的,昨晚我只是去联系我们的专题人物,所以回来很晚,谢谢大家关心。 今天的任务特别繁重,拍完新闻还要做专访。大家一定要多吃点东西,因为很有 可能午餐时间会推后。” 一切就绪 ,整装出发。 在停车场,叶无诺看到了昨晚遇上的那个出租车司机。 他似乎也看到她了,迟疑在那里。 她让工作组先进大厅部署,自己走过去和他打招呼:“咳,您好!” 司机也立即笑容可掬地回应:“咳!很高兴再次见到您。” “我也是。昨晚真的很谢谢您,大阪湾的秋涛声很有魅力!”叶无诺真诚地说。 “咳,别那么客气。”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我刚刚送一个客人到展厅,所 以顺便看看颁奖仪式。我很喜欢陶器……” “我想现在夕子先生应该就在大厅里了,您可以进去找他。” “什么,夕子先生?别说笑话了,夕子先生可是‘永恒奖’的获得者,他怎么可 能见我这样的小人物呢。” “我可没有说笑话。老实说,他还欠您一件作品呢。他昨晚答应您的。” “您是说,昨晚的那位先生?啊,真是的。真是太奇妙了。”他流露出一种只有 孩子才会有的神情。 “再次感谢您。”叶无诺对司机的欣喜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也许这也算是缘分 吧,“那我们一起进去好吗?我的工作马上要开始了。” 叶无诺和司机先生一起走进大厅。离颁奖大会的正式开始只剩下10分钟。叶无诺 望到郁林已经在正台的边缘就位。 “您看,他就在那里。您先随便看看,一会我再找您。”她向司机先生交代完毕, 就向工作组的所在位置走去。她觉得正台那边有眼神在跟着她看,她知道那是谁。 工作像以往一样紧张而繁重。因为角度多,信息量大,各家新闻人员多。整个新 闻现场感就显得非常重要,因为后期制作只能做的只是修整和完善工作。叶无诺 深知在这样的情景中,采访的每一个细节都至关重要,她必须把握好每一个点和 每一个度,而且要积极配合摄像师,不然就做不出好新闻,甚至会前功尽弃;所 以即使郁林就在眼前,她也强迫自己不可以分一点心思在他身上。 郁林站在正台的边侧默默地望着叶无诺的身影。从她的身上他没有看到一丝的倦 意,甚至找不到昨晚留下的任何温情。她看过去依然是那么坚强和无谓,那么的 专注于自己的事业。可是不知为什么,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他都对她充满了爱 怜。他忘不了无诺发抖的样子。这是一个需要温度的年轻女子。 …… “现在我宣布本次国际陶器展览最高奖项——永恒奖获得者是中国北京的夕子先 生。” 叶无诺听到这条报道从自己口中同步传递出去,可意识中她仿佛觉得自己的喉咙 被哽住了,她眼睛里开始浸泡泪水。没有人能够理解她此刻的感情。连她自己也 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她感觉得到郁林就在台的正中央,可是由于报道需要,她不 可以转过身去;她还望见远处有一位先生在激动地拍手,也许就是那位司机先生。 无诺觉得一切都不可预料,在宿命的掌心中人们总是暧昧的——没有理由只存感 觉。 郁林没有食言,他果然送了一件作品给司机。但令叶无诺想不到的是那件作品居 然就是郁林荣获永恒奖的“宿命”——很有创意的残缺的双座瓶子。 他的这一举动引起了各界人士的震惊。媒体也抓住机会纷纷要求解释。 在无数镁光灯的闪烁中,郁林沉默了很久。无诺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可是她在感 动之余也觉得他真是傻得可爱。 “有关于‘宿命’的归宿我只是想保留它应有的价值。对于我来说,陶器的价值 并不能完全以金钱计算,这件作品更是例外。我唯一可以向大家声明的是,我是 因为这位先生的帮助,才获得了今生最值得珍惜的东西,我只是以此向他表示最 诚挚的感谢。他的确是最适合它的主人。谢谢!” 郁林话音刚落,所有的媒体就涌向司机先生。 望着司机先生被人流淹没,郁林赶紧脱身出来。 叶无诺开着车,很快迎上前去:“夕子先生您余下的时间可是全属于我们。” “对,夕子属于你们;郁林就交给你了。”他笑嘻嘻地说。 叶无诺瞪了他一眼,她觉得眼前的这位郁林使她的心灵年轻了许多。他让她感受 到了大学校园情感的润滑和畅意。 无诺拨通手机: “喂!小杨,快叫专访组准备。我们的人物专访马上开始。背景就在大阪湾附近 的那个陶吧。……对,快叫小刘和老周先去陶吧疏通部署一下……好,就这样。” 随即叶无诺又回过头来对郁林说:“你快系好安全带,坐好了。现在我们是分秒 必争,我们要将这档节目在新闻之后聚焦推出。” 郁林只觉得身子一后仰,车子就像离了弦的箭,嗖地窜了出去。 “我说无诺,你别那么紧张兮兮的,弄得我也神经过敏。” “你才真是神经过敏。唯恐天下不乱。好了,工作时间你必须要容忍我这种性子。 现在只有公事不能谈私事,明白啦?” “明白了。”郁林真的不知道她究竟是怎样的女子。他——对媒体绝对低调的夕 子居然为了她去抛头露脸的。哎。 …… 专访作得非常成功。郁林出色的配合让她看到了什么是真正的默契。这令叶无诺 第一次体味到了事业和情感同时带给她的喜悦。她在那一个瞬间觉得自己是世界 上最幸运的人。 望着大阪湾远天的景色,无诺真想永远驻留在这份悠闲和宁静中。 可是她又害怕自己真的会静下来。寂静会使她觉得孤独。她会在孤独中时时洞察 到自己内心深处隐隐游荡着的那个影子。影子很不清晰,却离她很近。她不知道 自己的生命中究竟还会发生什么。 “但我还是会相信,相信感觉,相信简单。”这只是一句歌词。 回国以后的日子一如往昔。 叶无诺天天忙得晕头转向,日渐厚重的秋衣也没能增加她的体重。 北京的冬意已经完全覆盖了秋色。满街落叶纷飞的景象无声地消遁,只剩下挺直 的光光的枝桠衬托出万里碧空。 郁林觉得在这个秋冬交错的季节,上天赋予他空灵的智慧。他感觉到自己的全身 充斥着创作的激情。直觉、手感,这一切来得如此的神奇。也许“宿命”这件作 品就是他真正拥有艺术状态的开端。而叶无诺就是宿命安排的女神。 他明白自己和叶无诺都是专注事业的人——这是他们共同选择的生活方式。所以 对他们来说偶尔的联络空白带给双方的是更加充裕的时间和空间。他们信奉“保 持独立的自我就要从保持相对独立的时间和空间开始”。 有空闲的时候,叶无诺会去郁林坐落在市郊白桦林中的工作室里默默欣赏他是怎 样赋予一堆泥土神奇的灵与魂的。稍稍呆久了,她也许会像个孩子似的到外面的 树林子里疯跑一阵,唱没有调子的歌、跳很奇怪的舞,然后回来继续陪着他磨性 子。有时,郁林也会让她露一手。虽然她的作品并不成熟却可以让人感受到一种 独特的气韵和创意。当他握住她骨感的手,一起在泥巴上打转时,他就觉得自己 的灵感喷涌而出。 有几次,叶无诺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很久。郁林忍不住便去她居住的地方看望她。 她的房子是一个很大的单间。唱机、碟片、没有脚的床、饮水器、杯子、摇椅、 随地可见的靠垫……落地的大书柜排满书籍,斗大的形状奇异的陶器中养着整束 的马蹄莲……墙粉刷成粉绿色,上面七歪八扭地挂着很多陶制的小东西。房子的 正中央摆着一张夸张大的案几,上面放着一台手提电脑,还有大堆大堆的文件资 料。但最醒目的是那个夸张大的玻璃杯,里面飘悠着朵朵绿茶叶子,在阳光的影 射中闪着一种奇异的光辉。这整间屋子的东西真的很多,很乱,没有规则,却给 人一种无以伦比的艺术感。 叶无诺就在这个空间里静静地忙碌。挽着乱糟糟的头发,穿着幽雅的中式薄棉袍, 放着轻柔的蓝调音乐,喝着大杯的茶水。她是一个中西合璧的人。 熬夜,工作。孤独中充满平淡的激情。 这完全是一个自我的随意的创作空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郁林觉得叶无诺才算是艺术家。 和一般的单身女子不同,在家里,叶无诺从不因为工作忙得要死而将就着吃方便 面。她的冰箱总是储得满满的。她告诉郁林她喜欢煮菜,色香味俱全的享受是她 最好的放松。她还有一个习惯就是喝冰水。哪怕是这个寒冷的季节也不例外。 有时她就靠在冰柜边上,喝着冰水,凝视着郁林的眼睛傻傻地笑。 郁林从她身上看到了一些执拗而顽固的独立性情。他突然不敢想象婚姻对她会意 味着什么? 岁月本来就这样平静而和谐的流淌着,可是生活总会在人们不经意的时候悄悄酝 酿出无声的波澜。 叶无诺历时一个多月的航拍任务终于完成。那时的北京已经过了隆冬,大地就快 苏醒了。无诺感觉到自己可以嗅到泥土崭新的芬芳。 她决定去到郁林市郊的工作室看看。 重回那片林子,真的非常惬意。 工作室的门敞开着,郁林不在。于是无诺就在门前的矮梯上坐下等他。 放眼看去,满树的林子经过一冬的洗礼充满了坚强的新意。这真的是一个值得感 慨的时令和地方。 淡淡的日头已经向西沉去,夕阳的温度把这栋木制的房子照射得格外的舒服。 郁林久久没有回来。 无诺耐不住就进了屋,反正闲着还不如过把陶瘾。 就在经过郁林的桌子瞬间,她看到桌面上摆着郁林一封没有寄出的信。 她随意地拿起来,发现地址和收信人一栏上赫然写着“杭城家父林夕先生收”, 寄信人的落款清清楚楚写着“北京郁林寄”。 一切是那么的突然,无诺感觉到自己的心头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她怀疑眼前所 发生的是不是只是一个梦?那个萦绕她心头很久的隐隐的影子,一直来紧紧追随 着她的影子…… “杭城”!“林夕——家父林夕”!! 郁林是林夕的儿子? 世界上有千千万万个父亲,世界上也有千千万万个林夕。可为什么偏偏郁林是那 个林夕的儿子。 叶无诺感觉到自己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难道这就是郁林和她宿命感的根源? 难道一直以来她在郁林身上所寄托感情只是他的影子? 这怎么可能?!至少郁林和林夕不同姓。 可是,“郁林=夕子——林夕”,名字真的好凑巧。难道只是巧合?! 叶无诺无法相信自己。她说服不了自己这是巧合。 也许不会有别的解释了。 这真的只是一个可笑的轮回。一直来她都在自欺欺人。 夕阳的最后的一点光芒也淹没在丛丛的林子中,黄昏和黑夜的临界面正在到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等到郁林回来亲口问清这一切。她真的害怕去面对这样一 个事实。 也许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错误。 相信感觉——感觉永远在引导她走向歧路。7年前是毁灭性的奇迹,而现在是奇 迹般的毁灭。这就是她叶无诺的宿命,但不后悔。 她默默地走出这间曾经给予她希望和快乐的屋子,向着晚沉的黑夜走去。郁林湖 水般荡漾的眼神交织着另外一双温润的眼睛,那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原来是那么 的相似。她记起林夕曾经对她提到过:“……我有一个儿子,不爱读书,就是喜 欢玩泥巴。真不知道像谁?……” 叶无诺知道自己这一去就不可能再回来了。 郁林是林夕的儿子,林夕是郁林的父亲。 这的确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句号。 无诺明白,这个乍新的春天不会再有属于她的色彩。 也许是生活根本不允许人们有太多的选择,一旦选择就注定付出相应的代价。 爱的代价。 和郁林的父亲相遇是在7年前的夏秋之交。 当时叶无诺还是一名在杭城大学攻读新闻硕士的研究生;林夕则是一位出色的探 险家。 在一次专门为林夕而设的新闻发布会上,叶无诺遇到了这个比自己足足大一辈的 男人。 那时的叶无诺是那么年轻,年轻得令人忧伤。她对探险有着无限的神往,就像小 男孩崇拜辛巴达,法国人崇拜拿破仑。她想尽一切办法去到那次新闻现场。 翻开脑海深处的那一幕,林夕消瘦有形的脸庞轮廓清晰地呈现在无诺的眼前。他 齐耳根的长发自然地垂落两边,大厅里空调风拂过,那缕缕发丝便参差地掩住他 那双扑朔迷离的眼睛。一身米色的休闲棉质外套,一条米色的灯心绒长裤,脚上 蹬着一双大头老皮靴。她终于明白自己第一次在飞机上遇到郁林,他那件盖在她 身上的米色的厚棉布外罩为什么会那么眼熟,仿佛曾经见过似的。郁林、林夕— —这两个相似的影子紧紧地融合在一起,像梦魇一样闪烁在叶无诺干涸的双目前。 直到现在叶无诺也弄不明白自己的命运为什么会和那个名叫“林夕”的男人联系 在一起。 当时无诺对他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她甚至觉得他不具备探险家雄伟的体魄,可是 她却可以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无比坚毅的气质。那是莫名的力量。 …… 镁光灯前的他坦然自若,南极探险路上的故事在他口中娓娓道来:企鹅、风雪暴、 死亡、求生……温润的声音,温润的眼神。这一切是那么的令人神往。 叶无诺从他的谈吐中发觉到他有着深厚的摄影摄像经验,这着实令她大吃一惊。 她知道自己真的被眼前这位无法用年龄估量的神奇男人吸引住了。她从来没有在 自己的群体中遇到过这样的异性。她的内心开始酝酿着一种极其神圣和纯粹的感 情,这种感情渐渐的沸腾起来。她知道他会引导她走向一个全新的世界。她热切 地希望结识他。 在新闻发布会结束之时,林夕为在场所有的人们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 无诺有点激动,又有点遗憾。毕竟眼前的林夕是一位大手腕的名人。即使有他的 联络方式,她想结识他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叶无诺知道,主动靠上门去总 会使人猜疑有什么目的,但如果给他一个主动选择的机会也许就不一样了。 叶无诺的脑海中瞬间滑过一个灵感:她用动人的文字描述了自己一次真实的经历, 把自己塑造成一位热爱探险的姑娘形象。在那个简短却感人的故事末尾留下自己 的电话号码,还有姓名。 现场的激情很快就过去了,叶无诺对这件事情并没有抱太多的希望。她知道有些 人只能远距离地欣赏。再加上那时期末临近,学业非常繁忙,她的心思也顾不上 那么多。 新闻发布会结束的一个星期后,叶无诺的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 “喂,你好!请问叶无诺小姐在吗?” “我就是。您是哪位?”叶无诺觉得这声音非常熟悉,也许是自己失去联络的哪 个同学,可她实在想不起是谁。 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会,问: “你还记得林夕吗?” 叶无诺心头一陈狂热,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林夕老师?是您?!” “是我。你那天给我的信我早就看了。因为近期比较忙,所以直到今天才给你打 电话,真的很对不起。”电话那头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温润。 “哪里,我真的没有想到会是您。”叶无诺有点不太相信,他怎么会留意和在乎 自己这样的小人物? “为什么呢?” “您是大人物嘛!” 电话那头传来他善意的爽朗的笑声。 “你的声音很动听。”叶无诺听到他轻轻地说。 …… 也许就如林夕后来所说的,他在众多给他留下联络方式的人们中只主动给叶无诺 一个人打了电话,这便是宿命。 “是上天的安排呀,傻丫头……我喜欢你的文笔和字迹,喜欢你的名字。没有别 的理由,就是这么相信感觉,相信简单。” 从此,对电话铃声的期待成了无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她和林夕之间的交 流可以让她感觉到自己的生活时时涌动着新鲜的灵感。她非常喜欢林夕叫她“傻 丫头”时候疼爱的语气。 虽然林夕是一个有家庭有事业的男人,但叶无诺始终觉得在他们之间并没有伦理 和年龄设置的障碍。她尊敬他,喜欢他。他的幽默,他的阅历,他的声音和那扑 朔迷离的眼神……这一切都让叶无诺的生活充满色彩,她从来不曾考虑过要破坏 什么,也不曾想过要靠近他,她只想好好珍惜现时的感觉。 也许时间可以磨砺一些东西:有的是归于平淡,有的却是走向浓烈。 在叶无诺和林夕之间,岁月给予的是后者。 当林夕发现这个几乎可以成为自己女儿的傻丫头在深深喜欢着自己的时候,他已 经没有能力拒绝这份感情。 他对无诺开着玩笑说:“要是我们相遇在十年前,我就娶你了。” “可那时我才13周岁,而你已经33周岁了。是上天安排我们现在相遇。”叶无诺 狡黠地笑着,可是直到现在,只要她想到林夕说过的那句话,心里还甜蜜蜜的。 她相信如果这一生她为爱而来,那么自己去到这个城市的唯一理由就是为了和林 夕相遇。 很快,林夕又要离开杭城再一次去到南极探险。 临行之前,他请求和叶无诺见面。 当叶无诺真切地站在他面前露出灿烂的笑容,林夕知道自己的心被深深的打动了。 她算不上是个漂亮的女孩,却有着不可抵挡的魅力——纯粹的对于他的魅力。 “林夕,给!” 林夕从她修长的双手中接过那个精心包装的礼盒。 “是什么?” “你猜猜看。” “猜不着。”林夕一边说,一边极其粗鲁地将包装撕得粉碎。 “哇,你干什么?!”叶无诺大呼小叫。 “听人家说,拆礼物越粗鲁就代表你越喜欢它”,林夕浅浅地坏笑着,“真是个 别致的地球仪。” “你看整个地球都由你主宰了。这算不算最棒的礼物?” “的确是。……那我是不是你的主宰?……我知道我应该拒绝,可不知为什 么……” 这是一种心跳的感觉。 当叶无诺和林夕的十指紧紧交叉在一起,他们都清楚地知道,他们背叛了一切— —因为精神上的背叛更彻底。 “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感情是没有错的……我会对你好……”林夕在叶无诺耳 边反反复复地喃喃着这几句并不浪漫的话语。无诺知道林夕内心的矛盾和无助。 在错的时间错的地点遇到错过的人会永远背负着伦理的十字架。 无诺知道没有爱的诺言才有永远。可是永远到底有多远? 她和林夕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种伤痛,可是他们无法拒绝。理智是冷眼旁 观者的智慧。 无诺记得曾经有人告诉过她,一个完整女人一生应该拥有三个男人:丈夫、知己、 深藏在心中的人。她告诉林夕他就是那个永远深藏在她心中的人。 现实是水,她是鱼,林夕是永远的氧气。 …… 7年后的今天,所有的一切只是证明这样一个誓言。 离开!选择的依然是离开。 在无诺和郁林之间,林夕是永远无法逾越的障碍。 叶无诺在郁林面前失踪了。 她很清楚一点,只要自己还在北京呆着,郁林就一定会找寻到她。而这样只会让 彼此受到更多地伤害。 可是无诺没有想过她莫名的离开对于深爱着她的郁林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不知道 郁林是怎样地发了疯似地到处寻找她。 在没有她的日子里,郁林惬意的创作灵感渐渐变得迟钝,就像一朵盛开的鲜花在 慢慢枯萎——分分秒秒,不可遏制。 …… 叶无诺再次获得有关于郁林的消息是在她离开北京三个月之后。 那天,在新闻联播上她看到一条消息:获得第六届国际陶器展览会“永恒奖”的 著名青年陶器艺术家夕子先生,在前往大阪的旅途中因飞机失事不幸遇难。据有 关人士透露,夕子先生此次大阪之旅是为了寻找失踪多日的女友…… 叶无诺一路流着泪赶回北京。 在市郊的那片林子里,叶无诺遇到了前来料理后事的林夕先生——一位和蔼可亲 的白发老人——那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陌生人。 “是叶小姐吧。你看,多好的姑娘,”老人抹抹噙在眼眶中的泪水说,“……几 个月前,郁林写信给我,说是找到了自己中意的姑娘。他是想带叶小姐回杭城见 见我呢……可惜郁林没有这个福分……哎,这孩子命苦,从小没有爸妈,是我一 手把他扯大……” 叶无诺只是呆呆地看着老人蠕动的双唇,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是的,安静下来了。 大阪湾的涛声……滑过天际的流星……陶器,专访……宿命的感觉、奇迹……湖 水般荡漾的眼神,米黄色的外罩……温暖的胸膛……这些就在眼前的记忆却是那 样的模模糊糊,朦胧不清。宛如一块石头在流水底下闪烁不定,飘忽无形。 重重叠叠的影子涌上来又退下去,可是总像是在梦中——深沉的梦魇。 不久之后,叶无诺在香港遇到了7年没有见的林夕。 “你还好吗?”依然是温润的眼神、温润的声音,这使叶无诺又想起了郁林,曾 经活生生的郁林。 “还好。……那个地球仪您还保存着吗?” “还在我的书桌上。” “您的家人怎么样?” “她患了严重的神经抑郁症;儿子在美国读书。” “对不起!” “没有什么,习惯了。” 爱是冰的沸点火的冰点。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