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边 缘 刘传珍 一 周末的下午,同宿舍的女孩子都在策划着晚上的节目,我却无所事事。不想让她 们看出我的百无聊赖,早早地我就溜出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瞎逛,觉得心情也 很舒畅。随意地走进一家精品店,选了两只精致的发卡,斜斜地别在发上,照了 照镜子。老板是南方人,一口官话:“小姐,靓女啦”。发卡的点缀给原本典雅 的短发添了几分俏皮,我也不禁莞尔:“我全要了。”在步出店门时,和人擦肩 而过,如果我当时径自走开,那时的好心情可能会保持三天,但我偏偏下意识地 回了一下头,接住了对方扫过来的目光,那一刻,两人全都吃惊地站住,我迟疑 地叫她:小菲?她竟然全身一震,我不是看出来的而是感觉到的,我没有想到她 的反应这么大,于是我认准了面前的这个人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虽然有那么大 的变化让我意外,我肯定地说:是你,小菲。 我们坐在那家叫作“秀”的茶园里最角落的一隅,天还太早,茶园里很冷清,能 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我觉得很好。桌上的茶杯早就不冒热气了,她吸到第六支 烟时,我说:别吸了。她抬眼看看我,一声不响地将刚点着的烟按熄。我在心里 叹口气,看着她麦芒般竖起的五颜六色的短发,近似于黑色的夸张的唇彩,黛色 眼影也掩饰不住的发青的眼轮浮肿的眼袋,那件裹在身上柠檬色的象是由许多根 细带组成的……衣服,也许勉强能叫作露背装吧,十根一色漆黑的尖尖的指甲, 八只各个不同的抢眼的戒指……,我什么都不用问,我知道,一见到她我就知道, 所有的所有的传闻,都得到了证实。直到分手,我们几乎什么都没说,她坚持要 送我先回家,TAXI载着我们在周华健的《有故事的人》的歌声中往前去,看着窗 外的一切一掠而过,再看看坐在身边真切而又模糊的她,我几乎怀疑我是在作梦。 我到了。在我将关上车门的刹那,她说:给我你的电话。我告诉她:2672212。 她向司机借一支笔,飞快地记在左手心,然后她的左手就那么小心翼翼地放在腿 上,手心朝上。她说:再见。我目送那部车开走,远远地看她在车里回头望我, 我的眼睛忽然湿了。 那一夜,我失眠。睁开眼或阖上眼,当年的她都在我面前灿烂地微笑。 二 当年的她,不仅仅是班花,而且是校花。 在一大堆长着四环素牙的女孩中,她却奇迹般拥有一副啃苹果的好牙齿;那时候, 个高的女孩非但没有现在这般荣耀,相反却挺自卑的,而一米六二身高的她拥有 一双小鹿般精致匀称的腿,配上轻盈的步伐,在当时简直成为一种风范;她是那 种最典型的大眼睛,黑白分明,那里面流露出的不加修饰的纯真好奇高傲自信所 形成的魅力真的是无法抗拒;对于穿着,她更是有着超乎服装本身所具有的驾驭 能力,再简单不过的衣服也能被她穿出勃勃生气。那个时候作学生,没有条件去 高档或时髦,八几届高中毕业的学生肯定都还记得,有一阵,所有的校园都风行 穿缀着铜纽扣的黄军装(当然没有领章),然而,纵然有一千个“黄军装”迎面 走来,你也能一眼认出她。那种别人没有或少有的感觉,那种轻易就区别于他人 的风采,现在想来,叫作气质。 说实话,她真是个得天独厚的造物的宠儿。在一年一度的学校汇演中,她领舞 《血染的风采》,腾空,劈叉,轻灵的身影势若飞鹰,震憾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转而,作为迪斯科大奖赛的主持人和参赛者,她时而轻柔曼丽,时而激越奔放, 轻而易举地获得亚军的奖牌;一时间,领唱,讲演,报幕……,喜欢表现自己而 且善于表现自己的她风头颇劲。她曾在一周内将头发变了几个样:马尾变成齐肩 的直发,再变成乖巧的日本学生头,再变成利索的运动式,再变成??那个发型现 在我也说不上,想必是她自己设计的:鬓角和脑后象男孩一样剃上去短短的,短 得露出青青的发茬,额上却弯弯的一绺,既俏皮又可爱。校园如潮般喧嚣,漩涡 的中心是:小菲……小菲……。有调皮的男生追着问:‘明天你不会剃寸头吧?’ 她高傲地昂着头,长长翘起的睫毛一扑闪一扑闪:‘为什么不?’她当然没有那 么作,但一时间她的名气如日中天。偏她又生就的不安分,于是就有高年级的男 生为她大打出手,紧接着,在一次大规模的校际活动中,仅仅因为她的演出服装 不及另一个女孩子的漂亮,她径自罢演,引起一致的不满。她非但不收敛,反而 颇有些自豪,于是女生背后就开始不屑地论她,那话都有钉子,老师亦有些大为 不快,只有男生们执着地不改初衷。在当时的我眼里,老师们是利用她,男生们 宠爱她,女生们却是不折不扣的嫉妒。嫉妒归嫉妒,私下里却仍不得要领地笨拙 地模仿她。 我敢说,在当时,她的美丽几乎影响着我们整个学校,甚至周围的几所学校中也 不乏她的追求者。 一度,我和她是好朋友。那段日子,她没有朋友,我也没有,顺理成章地,我们 结成了死党。 她没有朋友,是因为她对身边所有女孩的白马王子都磨刀霍霍,夺爱之后抛之脑 后,她还振振有词:“我证实了自己的魅力,你们也看清了自己没戏,与其日后 让他们抛妻弃子,还不如眼下让你们斩断情丝!”言下之意,是她挺身而出,指 引她们迷途知返。一班女孩子恨得咬牙切齿,痛定思痛后,一起不再理她。于是 那段日子,她象落难公主般高傲而又孤独。 那些日子,我也没有朋友。团组织口口声声说向我们敞开大门,紧接着又声明只 发展一个培养对象,于是竞争。除了功课要名列榜首,同学关系,师生关系上也 要一比高下。连我在内,共有四个候选人。看了太多书的我便犯了一个极大的策 略性的错误。我们亲爱的班主任老师调整去教授别的班级,出于自信也出于对老 班主任的爱戴,我和同学们一片火热,对新班主任很有些不屑,我常深沉地对大 家说:“她是个善弄权柄的不学无术的投机者。”其实这么晦涩拗口的词语我也 似懂非懂,只是老班主任的话作一重复而已。这样的结果就是新官上任的三把火 全烧到我头上。在评选中每次都以绝对优势通过,每次都卡在最后一个关口。最 最致命的打击是:一个沉闷的夏日午后,我偶然从教研室门口过,我的现任班主 任老师正历数我的种种不是,而热烈地附和她的,是我的老班主任。我一口气奔 到空旷的操场上,燥热的空气压得我几乎窒息,我不知道我的眼里蒸腾的是雾气 还是泪水。 我宣告败北退出这场角逐。 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老班主任不看我,不敢迎着我的目光,终于有一天于无意中 我们对视,第二天,老班主任就那件事主动来找我作解释,她的理由是:她在争 取入党,而我的新班主任是校党支部书记。我说:“我心目中的共产党员是坚持 真理且不畏强权的。”说完我掉头就走。我想,是我眼里那种纯真的仇恨和蔑视, 那种我这个年龄的孩子不该有的成熟和世故刺痛了她让她觉到了不安,所以她来 找我。 此后的我修心养性,勤学苦读,班主任的政治课却是坚决不上,宁肯逃课去读大 部头的小说。要不是别的课程向上拉分,我早被淘汰出局了。现在看那时的我多 么浅薄,以为这种抗争是一种悲壮,一种坚定,殊不知,在那个“老师的话永远 是对的”年代里,我成了一种非常势力的殉难。班里几乎没有人敢跟我公开地讲 话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已经太晚。我拼命在各式各样的语文,作文,讲演比 赛中获奖;我天天晚上临睡前默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用犀利的目 光和尖锐的措辞对恶意,敌意,不友善的一切以牙还牙……;但,我依然孤零零 地生活在热闹的教室里。 终于,我放弃了这场悬殊的较量,放弃了咄咄逼人,我选择了教室最后排最角落 的一个单人座位。我发觉这个位置很好,我能清楚地看到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 而我作什么却很隐蔽。喧哗的教室的一个角落竟然有这种安详的气氛,让我不禁 有一丝放松的感觉,再坚持下去,我自己都不敢想。 我开始喜欢走路,每天放学沿着一条陌生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我发现走到最后 总能找到回家的路;我开始感觉到家是最好的避风港,父母永远都听不够我东拉 西扯,在家里我的快乐很充实;天气好时我常常坐在大银行高高的台阶上看川流 不息的车辆和行人,每个人都在奔波,因为活着,为了生活……。 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有些东西正一点点地离我远去了,我的心从躁动中一点点地 平静。 就从那时起,我开始学着用另一种眼光,从另一种角度重新体会生活,虽然对我 而言这未免过于沉重,但我心甘情愿,而且别无选择。然而在我的潜意识里对老 师却有了一种偏执的敌意。我常冷冷地回忆起上小学时获奖的一篇作文,《我的 理想》,在那篇作文里,我用那个年龄的孩子所拥有的全部真诚和情感写下:我 的理想是作一位灵魂的工程师,作一名辛勤的园丁……。现在好了,这个理想将 不复存在了。这样想的时候,心底里竟掠过一丝痛,但我不会回头。 今天想想,我性格的改变,大概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那情形就好象烧得红透的 铁块骤然间淬到了水里,历炼出的如果不是废铁,那么就是钢,冰冷的,沉静的, 有韧性的钢。 三年后,我和班里最后几个同学一起戴上了团徽,那个班主任别有用心地问我的 感受,我一字一句地告诉她:“作梦都想”,还没等得意的笑全部爬上她的脸庞, 我又轻轻地然而是恶毒地说:“就是梦醒了不想!”平静地看她的脸涨成紫色, 我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正是最艰难的日子,她来了,我义无反顾地接受。两个异已分子在校园里出双入 对。 大我两岁的小菲,俨然以姐姐自居。这倒不是她的原因,她成绩是不太好,但不 至于差到留级;而是因为我5岁就上学了,同学普遍都比我大,一岁或两岁,前 者更多些。不过现在想想,小菲好象是稍大了一点点,所以她才成熟。她带我去 参加她那个圈子的各种聚会。那时候,一大堆人围在一起,一支吉它,一把毫不 修饰的嗓子,给了我许多新奇和快乐。我发现,所谓的坏男孩儿其实满可爱的, 他们率真,坦白,心胸坦荡,他们为我朗诵的‘给我眼睛,给我激情,给我一缕 羞涩的微笑,给我一颗狂跳的心……’大声喝彩;但他们也坚决制止我学小菲的 样和他们一起吸烟,陈政,他们的首领甚至温和地对我说:好孩子不这样,他轻 轻拿掉我手中一直无法点燃的烟,顿了顿,看着我说,你是个乖孩子,你和她不 一样。我目瞪口呆,整个学校都知道陈政狂热地爱着小菲呵。陈政拍拍我的头, 走回去将小菲重又揽到胸前,我永远都记得小菲当时的笑容,如春花般明媚,我 也永远记得陈政看我的那一眼,意味深长。无以回报,我只好转作让他们抄我的 笔记和作业,甚至考试时偷天换日地给他们作半份卷子,这样往往上课时我会发 现桌子里突然多了一包话梅,一筒饼干,总会有人心照不宣地冲我挤挤眼。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多么珍惜这份纯粹的情意,最最重要的是我不再是孤独的忍 耐的一个人了。 一天下午,原本是数学课临时调成了班主任的政治课,我想要退出课堂已经来不 及。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威严地扫视一番,目光落在我身上,她步下讲台走过来, 在我的课桌前站定,全班鸦雀无声。我漠然地看着黑板,心却一点点往下沉。她 拿起我桌上还没收下去的《代数》,轻轻地翻了翻,就在我以为她要放下的时候, 她的手猛地扬起,那本书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全班一阵骚动,随后是从未有过 的沉寂。 突如其来的屈辱冲撞着我的胸口,我浑身颤抖我却依然沉默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 该作什么该怎么作!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嘴一动一动,好象远远的雷声传来: “据说有些人是不上政治课的,那就请她给我出去!!!”我坚持着一份自尊勉 强站起来,意外出现了---右前排的一个男生捡起我被扔在地上的书静静地放在 我的桌上,他看我一眼,那份沉着和坦然鼓舞了我,我奇迹般在一瞬间就平静下 来,我甚至对他展现了一个表达谢意的淡淡的微笑,而后几乎是在班主任的瞠目 结舌下昂昂然步出教室,关上教室门的刹那,只听见里面一片嘈杂。 坐在操场边最高的一层阶梯上,托着下巴认真地观看正上体育课的两个班级比赛 足球,心底里我也奇怪自己的无谓。但我就此记住了那个男生,记住了他递书过 来的坚定的手和沉着的眼神。记住了他的名字:翔。 下课后,邻班的小菲和几个男生找到了我,我的平静和始终如一的微笑让小菲无 法理解,她义愤填膺:“人为刀斧(俎),我为鱼肉,办不到!”我说:“是俎, Zu。”她愣了一下:“我不管,总之这件事不能这么就算了,你看着吧!” 第二天,校园教学楼前宣传栏的玻璃被整面地打碎,教职员工简介中却只有我们 班主任的相片被画上了眼镜和小胡子,简介被红墨水鲜血淋漓地打了个大大的叉。 校园彻底轰动了。 是小菲指使外校的男生干的。我立该意识到,小菲为我闯了大祸。我打定主意, 一个人承担全部责任,即使,是最最严重的后果。 世间的事情有时候真的很难预料。我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被开除,可结局 却几乎不能再好了。 在校长办公室里。班主任声色俱厉地指证是我干的,我多一个字都没说很悲壮地 认罪伏法。校长问动机,得意的班主任忘形地脱口而出:我把她赶出教室她心存 不满!校长,那个满头银丝的颜面冷峻的老太太竟一下子勃然动容:你把她赶出 教室?!你,一个教师,把自己的学生赶出教室?!你怎么就能作出这样的举 动?!你怎么为人师表?!怎么以德服人?!这样简单粗暴的方法只能说明你的 水平何等的低,何等的差!她不是小孩子了,她是高中的女学生,她有自尊的, 你的这种作法会对她造成伤害,她步出校门后也许再也不愿回头哪怕看一眼这个 学校,因为母校给她留下了创伤,而这伤又是她的老师一手造成的!不要解释! 我什么都不听!事实就在眼前,我要你在全校师生面前作检讨!雷霆万钧,我的 班主任脸色都变了,竟连大气都不敢出。 校长办公室只有我和校长两人了,老太太和蔼地对我:我记得你,上次市上作文 比赛你可是为校争光拿了个第一回来的。在这里,作为一校之长我感谢你,她停 一下,用一种慈爱的却又有着忧虑的目光:但作为一个资深的老教师,我要批评 你,而且是严厉地批评。你知道你旷了多少节课了?孩子,二十二节。旷课上十 节就够得上开除了,虽然你事出有因,但在我这方面不能不有所惩戒。她背着双 手在我面前缓缓地踱了几步,停了下来,我决定对你通报警告处分,你有什么意 见吗?我摇摇头,心里陡然轻松,有一种终于拨开乌云见到了太阳的感觉。 老太太语重心长:不管任何时候发生任何事情,学问是耽误不得的,也是来不得 半点虚假的,你都记住了吗?迎着那深重而又慈爱的目光,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就在我转身要退出这间古朴的办公室时,那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相信宣 传栏的玻璃不是你砸的,我也不想知道是谁的杰作,我要说的是,朋友的这种作 法看起来是帮你,实际上会害了你。这件事这种过激的行为我都不再追究。星期 一我要看到宣传栏完好如初。我轻轻地带上了门。 接下来一连几天校园广播站宣布了对我的处分,紧接着是我的班主任的检讨。课 间时小菲竟然冲进我们班的教室抱着我激动地大喊大叫。我被动地挣扎,一方面 我为小菲的真诚而感动但心底里我得承认校长的话起了作用。我好象忽然发现小 菲固然热忱,但她的破坏力也极强,她任性到霸道简单到冲动,她的这种率性而 为其实很危险,不管是对自已还是对他人。我明白,没有小菲我恐怕坚持不到重 见天日的今天,但因为小菲我差点丢掉了更为重要的明天。对她心存感激的同时 我始终抛却不了那份隐藏的却是强烈的不安,我绝望地发现我不自觉地对她有了 一层戒备。她丝毫觉察不到这种微妙的变化,我们依然秤不离砣,但我清清楚楚 感觉到这种渐渐拉开的距离,我在日记中写下“今非昔比”四个字,笔尖很沉重。 很早时几乎是刚一开始,我就发现我和小菲在一起,周围所有的人都会更愿意认 可我。相比较而言,我的沉静和安分很讨巧,反使她一程不变的任性和骄傲更加 突出。而现在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渲染这种对比,虽然我很矛盾,然而我已经欲罢 不能。慢慢地,失去的很多在一点点回来。她浑然不觉,当她再唱着《请跟我 来》,用坚定不移的深情对我时,我便问心有愧。 但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使我彻彻底底地打消了对小菲的全部的愧疚,一点都不 剩。 那个叫翔的男生,那个毫不犹豫救我于危难中的男孩,先是由着一份感激,而后 我发现他对我的一种吸引,沉默而踏实。我们开始在一起讨论功课进而聊一些课 外的话题,渐渐地我们开始无话不谈。 让小菲知道翔是我犯的第一个错。 我记不起是为什么和小菲谈起翔,我只记得小菲听我说话时出人意料地安静,我 还记得我说完,小菲脸上有一种罕见的沉思的表情。 忽视了小菲的反常,是我犯的第二个错。 当我终于发现了我的错误时,我已无可挽回。 有一天下午放学的路上,小菲象是很随意地说:“我和他接吻了。”我的心里没 来由地抖了一下,我怀着一丝侥幸:“谁?”小菲淡淡地答道:“翔。”错愕间 我一下感觉到这些天一种不祥的朦胧的预感被证实了。我明白了,翔的眼睛为什 么会躲躲闪闪,为什么会有一丝黯淡的茫然。沉默的坦然的踏实的但不解风情的 翔呵,他陷进去了,他完了。小菲是谁?小菲初中二年级时就有了接吻的体验, 到目前她的恋爱对象已突破了一个加强连,而翔,我相信在小菲之前他连女孩子 的手都没碰过,遑论亲吻?!我敢说翔不过是小菲猎奇的一个目标,不过是小菲 石榴裙下的又一名臣子,加强连中的又一个新兵,得到了,她也就不要了。 可奇怪的是,小菲眼见得有些无精打采,远不是以往这种时候神采奕奕的模样。 我装着对刚才的一切很不上心或是根本没注意听的样子问:“怎么了你?”小菲 看我一眼,我惊讶地发现她的眸子深处竟然有一丝阴影。小菲叹口气:“翔是第 一次。”我强压着心头的异样听她往下说。“这让我想起我的初吻,和现在的翔 一样,当时我什么都不懂,只是紧张只是激动然后只会哭了。过后才感觉,其实 对方是很熟练的,但我不敢问,生怕他不高兴。翔就是这样,吻过之后还笨笨地 搂着我,他肯定想问些什么,但他最后也没开口。”小菲拉我在路边的长椅上坐 下,看得出,她的心里藏着些什么不吐不快。 “我从没和你提起过健吧,他是我的男朋友,正式的。我其实很喜欢帅气的男生, 但健是个例外,他不帅,一点都不,但我爱他,从见到他的第一天看到他的第一 眼,我就爱上他了,而且,而且还有些怕他。”小菲象怕冷似的往我身边靠了靠: “我生怕他甩了我。在他面前我一点自信都没有,每次约会我都为穿什么准备半 天,但他好象根本没留意过。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小菲求救似地把脸 转向我。我从未见过小菲这样,我示意她继续。 “健比我大四岁还多,认识他时我才上初二,他高中毕业,想必那就叫一见钟情, 那种爱连我自己都觉得没道理。整个暑假我们天天在一起,拥抱、接吻、缠绵, 远比和小男生手牵手去看电影逛马路实在的多刺激的多有感觉的多,可我坚持不 答应……那件事,他也不勉强。假期很快结束了,我从没觉得假期这么短。我开 学,他也开学,不过他是去读军校。军区大院长大的他们生来就注定是上军校作 军官的。我给他写信,两天一封,他很少回信。我特别失望,但我安慰自己:他 忙,他累,他顾不上……最后我自己都觉得自欺欺人。春节放假他回来了,又是 一段快乐苦短的日子,我想如果他……要,那么我会给我一定会给,他没有;他 临走的前一天,我甚至暗示他,可他无动于衷。他走了,我觉得空落落的,你不 知道我有多想他。“小菲吸了吸鼻子“开学第二天我就开始盼放假,我只想到这 次考完试后整个假期什么作业都不用作,我却忘了这是初中最后一次考试是升学 考试。直到现在我都觉得能考上高中真是侥幸,最后一学期我连课本都没怎么动 过。放假了,尤其是看过榜知道考上高中,对父母有了交待,心落下来心里只有 他了。我一门心思等他回来,等人的滋味我可是真的怕了,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我 等来了一封信,潦潦草草几个字,暑假他不回来了,他们几个同学一起在内地四 处玩玩。我在绝望中感到想他的念头更强烈了。我天天哪都不去,在家脸也不洗, 一遍遍看他写的数得过来的几封信。眼看就要开学,我几乎不抱希望了,他回来 了。他出现在我面前我几乎怀疑我是作梦,反应过来后我扑上去生怕他跑了似的 搂得那么狠,他不得不把我推开。他把我带回军区大院他自己的住处,就在他父 母住的军干楼旁边的一栋三层的旧楼上。我们在床上整整三天,直到把房里能吃 的都吃了,要不是饿得要死我们还会继续下去。”顿了顿,小菲终于还是说了: “我从来没想到作女人有这么好。”小菲的脸上一片神往,而我在一边目瞪口呆, 小菲引以为自豪的初二就有了接吻体验的对象原来是健,小菲原来已经……。 好半天我问:“那你怎么还和别的男生好?”我心里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要诱惑翔? 小菲苦涩的表情是真实的:“我原也以为都这样了我应该觉得踏实了,虽然我能 想得出他有过女人,他……的时候那么在行,可我不计较,只要现在他对我好, 对我真就行了,可是,”小菲慢慢地摇头,“我好象又错了。再放假他倒是准时 就回来了,可是,他只想作那件事,什么都不说就动手脱我的衣服,而且,而且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吻过我,他只知道上床!”小菲终于开始哭,大颗大颗的泪珠: “他从没说过爱我,在他得到我的第一次的时候也没有。上次回来他告诉我他父 母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子,军区大院他们那个圈子的,我骂他没有良心,跟他吵 跟他打跟他闹,等我吵累了打累了闹累了,他就把我扔在床上,我们又抱在一起。 每次我哭着求他别离开我,他都一言不发,我也试过一刀两断,可我作不到。我 开始怀疑自己,我和所有男生交往,我和所有女生抢,我赢了。可就算赢一百次, 一千次有什么用,我要的不过是作他唯一的赢家!”小菲用手掩住脸,有泪从指 缝中淌出。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我只有轻轻地揽着她的肩,等待她平静下来。 好半天,她把埋在手掌中的潮润润的面孔抬起来,那种纯洁的忧郁很生动,我把 她揽得更紧些。她小小的声音:“我不是存心要把翔抢过来的,真的。”我的心 沉下去手一下僵在她的肩上。“你不知道,翔沉默的时候和健真是很象,而且,” 她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而且他对你那么好,能在那种时候挺身而出,我嫉 妒。现在你放心吧,我不会再和他一起,他根本不合适我。”我把我的手抽回来: “你只是想证实你的魅力?”她点点头,“那你已经作到了。”她愣了一下: “你生气了?”“怎么会。”她迟疑了一下:“你是生气了,我知道你也喜欢 翔……”“我没有!”小菲吓了一跳,我觉出语气有些太生硬,我微笑着再说一 遍:“我没有。”然后我站起来:“天不早了,走吧。”太阳早已落下去,天幕 中已有一颗星儿一闪一闪,一阵风吹过,我打了个哆嗦。 在日记上写下:‘1988.10.13 星期五 晴’ 咬着笔我不知该如何记下今天,我不很同情甚至不太在意小菲的伤心,只觉得一 物降一物真是没错,那个健是个人物。只是翔,小菲伤了三个人包括她自己只是 她觉悟不到而已,而最痛的恐怕是翔呵。再见到的小菲将判若两人,陷到了脖子 而不是脚脖子的他如何自拔。罢了,不替古人担忧了,最后一学年高考在即,一 切都放下,头等大事是学习,学习,学习!那天的日记是一页空白,但即便是今 天,看到这片空白我也能立刻想起那一切。 我真的开始埋头学习,小菲就成了我了解外界的唯一途径:李小鹏不上课了,家 人安排他去当兵,毕业证?那还不好弄,又不是大专文凭不好搞;插班生付丽丽 又转学了,她属于厂矿子校学区,只有回去才能参加高考;班长赵晓春有可能被 保送上大学,但据说竞争很激烈……,没有她不知道的。我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 出也只是听听而已。 星期三下午三节自修课,各科老师都来发了一堆卷子,直看得我眼晕。有人收拾 书包走了,没人会管的,那些尖子、苗子,老师自会开小灶,课堂上人越少效果 会越好。我是不指望有小锅饭可吃的, 把一堆卷子收好也准备离开,一抬头,小菲在门口探头探脑,看到我高兴地使劲 勾手指头。我一出去,她几乎搂住我,掩饰不住激动小声在我耳边说:“健回来 了!”热气呵得我庠庠的,我往一边躲了躲“真的?”“真的真的!”小菲脸蛋 红扑扑的“他再也不走了,他回军区司令部,就在光明路上,离学校只两站路, 我们可以天天见面了!”然后小菲一阵风般:“我现在就去找他, 我要立该见到他!”话音未落,她的人已经不见了。 出校门的时候我看见翔郁郁地走在前面,想了想,我往另一条路上去了。小菲的 介入使我和翔形同路人,当初的感觉荡然无存,我无论如何作不到好象什么都没 发生过,看得出翔也试图挽回我们之间的一些东西,但我用很客气的冷漠拒绝了。 没心没肺的小菲曾告诉我,翔在开始的时候一连几天守在她的窗下,“他轻轻敲 我的玻璃,我就撩开窗帘让他看一眼,然后?我就去睡了呀,我不知道他什么时 候走的。”翔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去小菲家,他按门铃,小菲在房里,小菲就不 开门;翔就执着地一直按,他知道小菲在,门终于开了,翔坐了一下午小菲只说 了一句话:“我们不合适,都结束了,你走吧。”翔脸色苍白,他慢慢站起来, 他握住小菲的手拉她到怀里,但他终于只吻了她的额,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会儿,我真觉得有些对不起他。”小菲这样说着,可我看不出她脸上有丝 毫歉疚。 翔原本沉默现在更是一言不发,替代他眼里那份坦然的是郁郁的落寞。兴之所致 的小菲偶尔也会跑去找他,他不拒绝,但决不热烈,小菲说“小心眼”兴趣淡了 许多。翔的功课一落千丈,考大学是断然无望了。 洗澡的时候我看到小菲白皙的颈上一块紫色的吻痕,触目惊心,我的脸没来由的 烫了。小菲不无得意地告诉我,健和大院的那个女孩子吹了。小菲现在已经没心 思上课了,只要有机会她就溜出去约会,她编各种谎话夜不归宿。我从未想到陷 入情沼的女儿家会如此不能自拔,但直觉告诉我,健不会选择小菲。我没必要提 醒小菲,若受到打击那也是她应得的,我冷眼看着她一步步越走越远。我的视线 在书里徜徉,只有小菲偶尔拉它到现实中来。 天知道小菲越发鲜润得象一根水葱而我却苍白得象一茎开在早春的小花。 距离高考还有两个月。 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 距离高考还有十天。 距离高考还有三天。 ……。 高考终于结束了。 三 日夜渴盼的告别学生时代的生活就象废松紧一样提不起劲。虽然我努力了,但严 重的偏科终究使得我名落孙山。没能挤进大学的门,又被逐出高中的校门,我开 始为何去何从发愁。小菲仍然一脸纯真的不在乎:“愁什么?逼急了我就嫁人!” 我在心底里苦笑,因为我明白,生活的准则作人的原则都不同,离开了校园,我 们根本是两种人。家人尽了最大的努力,终于为我争取到一个自费生的名额,乘 车南下时,没有和任何人告别,我甚至没想要和小菲打个招呼。 在南方的那座城市,我拼命读书,为期末能拿到单科最高的奖学金,这单科通常 是英语或语文;课余我泡在图书馆里写能换取稿费的字,那儿有宽大的书桌随手 可及的资料和最最不能缺少的安静;假期我和年级其它留校未返的同学一起去大 宾馆,星级酒店或麦当劳打工,为自己攒新学年的学费。直到毕业,我只让家里 负担了我第一学年的吃住学杂。就这样,我慢慢感受到对刚刚接触生活的我们来 说,读书多真的是获益匪浅,那也是一种社会经验的无形积累,让你能够承受你 孱弱双肩一时无法承受的虚空或沉重,让你有定力不迷失在纸醉金迷的浮华和奢 糜中,而这些也必将是你以后直面人生要面对的。 在给父母的家信中,只凭一份八角钱的导游地图,我带他们游历了那个城市的所 有景点;我好不容易使他们相信在南方这座最早沐浴改革春风的城市里正当地挣 钱攒一笔学费是不难的,写到这的时候我正坐在空荡荡的宿舍的我的床上,两只 脚泡在热水里,辣香鸡翅的促销活动要加班三个小时,我的脚都走得肿了,但有 三十元的加班费,想想挺值;每当有文字刊登出来,我会立刻寄样报给爸爸,我 知道他会特别细致地把它剪下贴在一本有着蓝缎面的大开的册子里,我还知道他 会骄傲地对人说:这是我女儿写的…… 三年的大学生活平静得让现在的我看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当时的我确实是心如止 水。我学的是计算机专业,全班六十个学生中有四分之三都是男生,于是那四分 之一就备受关爱。礼堂里每周末的舞会,我们班的女生从不为舞伴发愁,而我只 在最后学年“扫舞盲”时才学会跳简单的四步。就是这时候,外语系的廖伟闯进 了我的视线。一眼看过去,我整个人怔住,太象翔了。我忽然觉悟我拼命学习拼 命写字拼命打工把自己的时间排得满满的把自己的心装得满满的,原来,原来只 是为了不去想翔!不去想小菲!不去想那曾经有过的心动和失败! 在廖伟的臂弯我竟有一时的迷失。 这些年,因着对翔的牵挂我一直不自觉地关注着小菲,南方几所高校的同乡会中 不乏小菲当年的追求者,我从零星斑驳的消息里勾勒她的故事。 小菲曾自杀虽未遂却也弄得满城风雨。是健。在邂逅了兵团副司令的千金之后健 闪电般地结婚,果断地抛弃了她。再醒过来自知幻想破灭的小菲最终听从了父母 的安排在一家新建的现代化的纺织厂作了一名光荣的纺织女工,在就业艰难的当 时,能跻身于这样大型且正规的国营单位,是很让人羡慕的。而且凭着她的能歌 善舞,多才多艺,很快就脱颖而出,还成为厂第一届共青团委书记。而此时,新 鲜感已消失殆尽。日复一日的四班三运转,无休止地巡回操作,轰鸣的机车,漫 天飞舞的棉屑……,她开始只是在早班和倒休时去跳舞,后来就开始旷工,受到 两三次批评后她索性请了长假,她坦白地承认:这份工作她迟早要不干的,她要 嫁人了,那是个深沉富有的男人,会给她一切。自信和满足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引得周围的女孩羡慕到嫉妒。但事情却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原来,那男人是有 家室的,而且从未想过要为她离婚。 小菲是大闹了一场的,因为她已经和他同居并作过一次堕胎手术,那男人最后留 给她的纪念是两万块钱和淤紫的眼眶,而后绝决地走了。她躺了整整三天,然后 在周围人们的幸灾乐祸中站起来。很快,她就找到一个大到可以作她爸爸的兄长 的男人出双入对,这样没多久,先前那个弃她而去的男人那个财大气粗到拿钱摔 她的脸的男人就宣告破产且一文不名。作为报答(也或是协议),她作了那老男 人的新娘。结婚那天,她孓然一身,甚至没有家人送出来,径自走上早已等候的 豪华的婚车。 我不明白小菲的爱情际遇怎么会如此惨淡,初恋是第一次,这,是第二次。但我 能想象,在步入婚车那一刻,她的脸上一定有着赴死的坚定和悲壮。 我们始终没有联络过,我只能从同学的闲聊和同乡的聚会中,只能在虚缈的幻想 和猜测中推断她以自己的方式去生活和去…堕落。 爱,和生命一样,对人只有一次。小菲用生命去抗争用行动去报复了她曾经深深 爱过恐怕现在也依然无法忘却的男人,换来的却是更深重的痛苦。她开始虚掷青 春,吸烟,酗酒,赌博,通宵达旦的歌舞,毫无节制的狂饮,挥金如土地大把扔 钱,失却美丽的同时,她也在失却着真实。 毕业后,我回来了,凭着一纸已升温到炙手可热的计算机大专文凭很轻松地在这 个城市星级最高的也是唯一的一家涉外酒店谋得一席之地??从事电脑财务工作, 这在当时很是让人羡慕。许多同学和我有了联络远比以前在学校时显得友好许多, 走在这座城市的某一条街道上,也能碰上几个旧日的校友,打不打招呼,心里都 有一分熟稔。我忽然发现漂亮女孩子多了很多很多,但我固执地以为没有谁能比 得上当年的小菲。可我从来都没碰到过她,在酒店也曾见过旧时的同学今日出人 头地,作了官作了歌星作了股市的大户作了成功的商人或因着某种机缘一夜暴富, 但没人提到过哪怕‘小菲’这两个字,好象没人记得曾经美丽的让人倾心的小菲。 有人讲,她早已今非昔比,迎面走过我都未必认得出她,我就更想见她了,在我 的潜意识里,我怎么也不能相信一个亮丽夺目的如清晨的太阳一般的女孩子会变 得象人们说的那般不堪? 我没有翔的任何消息,从来都没有。 四 接下来的两天,我没住宿舍,下班就回家。只要电话一响,我第一个跳起来,但 最终我还是失望了。我仔细回忆那天她记电话时的小心翼翼,不象是假装的,那 么,会不会是洗手时不当心洗掉了?一连几天睡得一点都不踏实,梦里我到处找 她,却怎么也找不到。 五 星期一我竟然迟到,素面朝天急急地进前台办公室签到时,和人撞个满怀,定睛 一看,居然是总监秘书林小姐,她夸张地抚着胸口,用她特有的压低到沙哑的带 着显著气声发音的腔调问我:“怎么?你早晨也要约会的吗?”我的“对不 起……”话音未落她早就一扭一扭地走远了。我在原地愣了一会,看来她今天心 情不错,回过神来才发现,陈莉正伏在桌上抽抽搭搭,另外几个同事正劝她。我 吓一跳,陈莉乐天着呢,可眼下这份悲痛欲绝的样子,该不会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吧,早几天听她说过她父亲住院了,难道……,我急忙过去,文员小丁怯怯地: “早晨一来陈小姐就说要请假,我听她挂电话给黄经理,好象经理的早会还没完, 她又挂电话给林小姐,不知怎么搞的,她摔了电话就开始哭。”那边桌的方芷菁 也说:“林小姐进来,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好象林小姐问去看病什么的,陈 莉只是哭,林小姐就走了。”我推陈莉:“是不是家里出事了?”方芷菁在一边 急了:“别光哭你倒是说话呀!”陈莉慢慢抬起头,泣不成声:“早晨我来了之 后想请假,经理例会还没结束,但我已经和医生约好了十点半钟复诊,我怕来不 及,只好向林小姐要请假单来填,她追问我什么病,当时PA的两个男孩在这作清 洁,我就说,在电话里不好说,她竟然,竟然问我,是不是,是不是怀孕了?!” 陈莉扑在桌上重又放声大哭。我们几个面面相觑,谁也想不到林小姐会说出这种 话,太过分,要知道,陈莉刚从学校毕业现在还不到二十岁。 方芷菁愤愤不平:“怎么竟有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呢,精力都放在这种事情上, 怪不得三十岁了还嫁不出,简直变态!”我用目光制止了她。方芷菁就是这样, 心直口快,嫉恶如仇,但我分明看见从对面办公室过来的宫艳和李中慧交换了一 下眼神。方芷菁一向和她们不对路,我也顶烦这两个爱搬弄事非的女孩子,但我 不会幼稚到去告发她们拿办公室的用品回家,在她们只不过签一张过失单,而方 芷菁就为这事和她们结了怨。都在一个部门分不同的办公室而已,免不了打交道, 她们有时故意找碴,但你又说不出什么。 这时候陈莉已经稍稍平静了些,我说,经理例会恐怕结束了,回各自办公室吧, 可别在星期一招惹咱们的衣食父母。大家又劝了陈莉几句,也就散去了。 办公室现在只剩我,方芷菁,小丁,陈莉,我轻轻掩上门。方芷菁已经忍不住: “陈莉,你到底怎么了,现在没别人了,你说吧。”我也说:“是啊,大家都是 女孩子,有什么你就说吧。”陈莉看看我,再看看方芷菁,又看看小丁,迟疑地 说:“我说了,你们可要给我保密啊!”我们不由得互相看看,我说,我们保密。 陈莉扁着小嘴,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完,而后眼巴巴地看着我们。 好半天,我问,就这些?陈莉点点头,没什么别的了?没有了。我松口气,没事, 一点小问题。陈莉不相信地看我:那个医生说我需要复查的。我说;她不大可能 是医生,就算是,也一定不是个好医生。你不过是觉得有点不舒服,小便时有些 肚子痛,她根本不仔细问就决定作器械检查,当时没有器械在,若有,她一定会 为你作,想想看,你连男朋友都还没影却要接受妇科器械检查,后果是怎么样的? 她甚至都不问你婚否,这复查幸好没去。方芷菁在旁边一拍桌子:“这个林小姐 太可恶了!有男生在场,就是屁股上长了个疖子也是说不出口的,何况陈莉是…… 隐疾,对,隐疾,她居然能联想到怀孕,小模小样的陈莉会怀孕,只有她那种人 能想得出!我猜,她自己是那样的才会想别人和她一样!”大家都笑了。我爱怜 地拍拍陈莉的小脸,怎么就不问问你妈妈呢?陈莉垂下头,小小的声音:我妈已 经去世十年了。 我们全都愣住,好一会,我说,对不起。陈莉用力摇摇头。我给表姐挂了个电话, 她是一名军医,妇科权威,电话中我们约好下班后我带陈莉去看病,她等我们。 陈莉感激地看着我,我冲她眨眨眼。这时电话响了,方芷菁接听后无奈地一耸肩, 我知道该回去各自的电脑前干活了。 从医院出来,陈莉早就笑逐颜开了,表姐细致地询问了近二十分钟,笑着对忐忑 不安的陈莉说,没什么问题,只不过是经常憋小便造成的,虽然眼下没什么大碍, 但今后却要注意别再刻意地忍着小便,严重的话,会诱发膀胱炎的。目前暂且不 需要吃药,平时注意就可以了。临走时,表姐还叮嘱说有什么不适随时来找她, 陈莉忙不迭地点头,一连声地道谢。快分手时我提醒她,明天一早就拿诊断结果 给林小姐看,陈莉不明白,我叹口气:“小妹妹,你也不想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 吧?”陈莉这才恍然大悟。 回家后妈问:干什么这么晚?我说带一个同事看病,妈说刚才有一个女孩打了好 几次电话找我,问她是谁也不肯说,只说再打过来。我边换衣服边想,会是谁呢, 方芷菁 ?不会,她一向自报家门,唯恐别人不知道是她,那会是谁,搞的这么神秘。忽 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难道说是她?我急忙问,她留电话了吗?妈在厨房大声地 回答:没有,她说再打电话的。我坐在床上,竟然感到一丝怅然。直觉告诉我, 是小菲,一定是小菲。一直到我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着,小菲也没再打电话过 来。 一晃一个星期,我还是没有小菲的一丁点儿的消息,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我把号 码给错了,还是小菲根本就没打过电话,再或者小菲真的不当心把号码弄没 了……,我终于猜不下去,精疲力竭,我决定,还是忘了她,忘了有一个叫小菲 的女孩子,忘了我曾经在等待多年后见到她又失去她好了。这样一想,我真的好 象轻松了许多。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忙得昏天黑地。五月的到来,宣告了旅游业旺季的开始,每 天一上班,坐在电脑前面,帐单报表不间断,有时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小丁 也四处帮忙跟着填写一叠一叠的Dinner Group。 中午在员工餐厅吃饭时,方芷菁心不在焉,敲打着面前的托盘只看不练,我用肘 碰碰她,她索性把托盘推得远远的手支着下巴看天花板。我把她的盘子拉过来, 用筷子挑挑拣拣把我爱吃的全部转移到我的盘里,陈莉也学我的样,不客气地拿 了盘里的两只苹果,还大方地分一只给小丁。方芷菁不愿意了:喂,你们有没有 一点阶级感情,我也没说一点不吃,你们倒是利索。小丁赶快把那只苹果放回去 了,这边陈莉也慌忙把举到嘴边的那只苹果递到方芷菁面前:我还没咬破呢,只 有一丁点牙印。方芷菁哭笑不得,我看着她:芷菁,没有不舒服吧,那就快吃, 吃完了还要作事呢。反应不大,我又开玩笑逗她:你以为在作太太?不吃饭有太 阳晒有下午茶好喝的,所以,我劝你还是吃饭吧,哪怕一点呢,下顿饭可是六小 时之后了。方芷菁看看我,耸了耸眉毛,但她终于还是没吃,我听她嘀咕了一句: 我比别人差吗?我看她一眼,怎么今天她有点怪怪的。 终于到下班时间了。我到更衣室时方芷菁已换好衣服,我边拿洗澡的东西边打趣 地问:澡也不洗了这么迅速干什么去呀?她竟然低了头,好半天才说:以后你就 知道了。匆匆忙忙地走了。我想我是真的猜不透这么神秘的方芷菁了,她原本不 是这样的。只有一种解释:她在恋爱。这个答案很能说明问题,恋爱中的人是和 平常不一样的,这样一想我便释然了,她说以后我就知道了,想必进行的还不错, 我不禁笑了。只是不知道她的那位什么样,我想应该是高大的帅气的而且是宽容 的,能由着方芷菁使小性子发小脾气时不时地再吼两句。 在浴室里碰到宫艳和李中慧,一见我进来她们忙不迭地拉我进她们的篷头下,宫 艳将湿漉漉的长发挽在头顶抹一把脸上的水神秘兮兮地问我:“哎,透露一下, 方芷菁是不是真的和那个人好上了?”“哪个人?”我莫名其妙。“别装了,就 露一点消息嘛。”李中慧一脸的期待。我摇摇头:“我真的听不懂你们在说什 么。”我拿洗发水过来倒在浸湿的头发上,自顾自地揉搓起满头的泡沫,她们俩 对视了一下,失望地冲我撇撇嘴:“你们两个那么好,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 我停止动作:“到底怎么了?”宫艳凑上来:“听说呀,方芷菁和西餐厅的大 Chef好上了。”我吃一惊:“大Chef?就是那个新加坡人?”“对呀对呀,”李 中慧兴奋地两眼放光:“就是那个瘦得象猴子,走路象虾米,脸型象刀条,说话 象鸭子的新加坡人,看起来他都有四十岁了吧,他说自己只有三十二岁,谁信呢, 搞不好家里都已经有老婆了也说不定呢!”宫艳热烈地响应:“是呀,你说干嘛 非得找个半壳子呢,我就不信中国这么大这么多好小伙子就都配不上她,图什么, 还不是图人家有钱呗,再就是图个外嫁好听呗,一个大厨子能有多少钱,说好听 点是外聘,说白了还不是打工的,不过高级一点罢了。”宫艳手中的舒肤棉有一 搭没一搭地在身上乱抹着,嘴里越说越不象话:“条件真好呢就找个正经八百的 老外,黄头发蓝眼睛的,新加坡算什么,还神气得跟什么似的,不过也就如此了, 换个人谁看得上她呀,不就是个子高一点皮肤白一点,脸蛋没什么特点身材平平 板板讲话还粗声大气的,没点女人味……”李中慧在一边跟着添油加醋,我听不 下去了:“在酒店这么久也没见大Chef有家眷来过,而且也没听说他在这里有什 么不三不四的女人,这样看来就算他和方芷菁真的好了,也不是件坏事,总好过 有些人上赶着去给人家作小吧。”宫艳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我已经冲好了头发自 顾自走了出去。 这种人就是这样,永远针对别人自我感觉极隹。前一任住店经理是个荷兰人,五 十几岁了依然高大健硕,风度翩翩,宫艳和他关系暧昧。有一段时间荷兰人的妻 小来了,宫艳竟去和那妇人谈判,称只作荷兰人‘在中国的妻子’‘子嗣后代, 共同继承财产’云云,被那妇人的儿子一顿暴打险些破相。这件事在酒店引起一 片哗然,很长时间对宫艳人人侧目。事件以住店经理的辞职而告终,据说原本宫 艳要被开除的,但她以受害人的身份在中方董事会上血泪控诉了那个‘外国的老 流氓’并且‘自杀以示清白’得以保住了这份工作。我并非故意揭人短,而是气 不过,自已如若冰清玉洁也就罢了,自已有过那样一段往事还怎能红口白牙地对 别人说三道四。只是不清楚她们说的是真是假,方芷菁会和那个大Chef好?她怎 么一点口风都没透呢。找个机会和她谈谈?我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她愿意 她会自己说的,她现在不说,一定有她的想法。等她自己告诉我好了。但我已经 不自觉地把方芷菁和Chef联系到一起了,细细想想,他们倒真的挺般配的,我自 己把自己给吓着了,使劲摇摇头,但我终于忍不住还是笑了。 Chef在酒店算得上是个‘名人’了。酒店试营业期间他就作为第一批外聘的管理 层人员进驻酒店。那时许多和他一起的老外对向往已久的这片神秘美丽的土地充 满了好奇和探求的渴望,视野所及皆长眉深目的美女,所到之处尽被浓郁热烈的 西域风情所包围,乐不思蜀的大有人在。Chef恐怕是当时唯一的例外。他非但不 和其他人一起,反而连酒店大厅的旋转门都不迈出一步,至多到24层的日式酒吧 听听歌,或是到20层健身房打打斯诺克。时间久了,餐厅的厨工和服务员发现, 这个国语还算流利英语特别流利的厨师长除了孤僻一点严厉一点挑剔一点,人心 还是满好的。 小Pat在上菜时不当心滑了一下,整盘的蚝油牛肉打翻在胳膊上,滚烫的油顺着 衣袖钻进去,小Pat当时疼得都不会哭了,Chef一下子冲过来,抓过一整瓶白醋 浸透一大块干净的餐布敷在小Pat的胳膊上,一边安慰她:不哭不哭,这样不会 留疤的,不会变丑,还是一样漂亮……。派人送小Pat去了医务室,他又吩咐二 Chef---中方的一个厨师长:打碎的盘子报破损好了,小女孩受伤让她去好好看 病休息吧,通知财务部,属工伤,要发特别补贴的;大家收工后买些鲜花礼物去 看看她,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老人头’,算我一份啦。这以后,大家再也不嫌 他严厉和挑剔,他再去健身房,服务生都愿意陪他打斯诺克。再久了,大家就拉 他一起去活动,尤其是西餐厅那帮小丫头,不依不饶,大Chef拗不过,只好答应。 那时已经是暮春,积雪消融的差不多了,但路还是挺泥泞。等在酒店外边的丫头 们几乎不耐烦了Chef才姗姗而至,大家先是一愣,而后轰堂大笑---Chef竟然戴 了一只奇大无比的口罩连下巴都兜住了,整张脸只剩一双眼睛;手插在立领茄克 衫的口袋里;脚登在一双高腰系带的皮靴里;一只无沿贝雷帽软软地扣在脑后, 活脱脱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见大家笑得人仰马翻,Chef几乎要逃跑了,大家不 干,一伙人簇拥着心神不定的他雄纠纠气昂昂走在大街上。在往商业一条街拐的 时候,一辆小车突如其来地划了个漂亮的弧,大伙都闪开了,只有不谙此道的 Chef照单全收,他扎撒着两手象馓子一动不动立在原地,一群人七手八脚用纸巾 给他拾掇,悲剧这时发生了:一伙外地民工背着扛着铺盖卷从他们身边过,一个 头发象毡片满脸红疙瘩有喷薄而出之状的男青年边走边用一只手在敞开的油腻的 衣领里污黑的脖子上搓着,还将搓下的卷打量一番才丢下。Chef捂了嘴弯下了腰, 嘴里已发出了干呕的声音,更可怕的事情这时发生了,那个男青年开始吭吭咳咳 地咳嗽,而后他把脖子伸出老长,用力溅射出一大口黄绿的浓痰,箭一般正中路 边护栏,而且作摇摇欲坠状。Chef再也坚持不住,他的双眼一下子直了,他明确 地作出了一个想跑的姿势,但他没能跑动就在大家的一片惊呼中软软地后仰---- 他晕过去了! 酒店董事会调集了全市最好的专家医生共同会诊,他还是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星期。 等他重新出现在西餐厅的后堂时,他不知道,他已经成了‘名人’。 重新上班的第一天,他召集整个西餐员工开了一个短会,他向大家致歉,他说, 他不是有意吓唬大家,而是因为他所在的那个国家---新加坡,因为洁净得过分 了,所以,他的承受能力就和他的免疫系统一样,退化了,这也是他不愿意外出 的最主要的原因,他不想这件事给大家造成误会,只是希望大家能谅解他的这个 极大的缺点,其实他也和大家一样很喜欢这个正发生巨大变化的城市和这片土地。 最后他真诚地说:我只是遗憾,不能和你们在外边尽情地玩。 随后,大Chef向董事会递交了调职报告,他在报告中说,他不想给酒店管理集团 和董事会带来麻烦,在这个民族地区建立这样一座星级涉及外酒店是很不易的, 不要因为他而使员工产生抵触或是敌对情绪甚至激化成民族矛盾,他申请调职到 酒店管理集团所属的外地的任何一家酒店。酒店董事会召开了紧急会议破例允许 餐饮部员工参与并在最短的时间里作出了决断。 当大家赶到Chef的房间时,他的行李都已经收拾好了。杜瑾---中方副董事长代 表大家对Chef作了真诚的坚决的挽留,杜总说:中国已不是一个输不起的国家, 它承认自己的不足也坦言自己在某些方面和别的国家的差距所以它才在向前进; 中华民族这个泱泱大国的子民一向以谦虚为美德对自己的缺点和不足不会遮遮掩 掩不认帐只会去积极地改进;而被称为‘西域明珠’的这片土地上的这个民族更 是有着豁达的气度和坦荡的胸襟,好客的禀性更是根深蒂固,对这座城市的建设 者更是抱有满怀的热情和感激。这座城市正在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就好象盖 高楼就必定会有尘土和噪声一样,有些事物的发生是无可避免的。但是,杜总提 高了声音,略显苍老但依然清越的女中音清楚地在每个人耳边响起:我们相信, 总有一天,这一切都会好起来而且越来越好! 在一片掌声中,杜总走到大Chef面前:MR Chen,作为酒店第一批管理者中的一员,你可谓劳苦功高功不可没呵,绿州西餐 厅得到来自社会各界甚至外国使节的赞誉,是你的心血。你是这个城市这座酒店 不可缺少的一名重要的建设者。现在,我代表董事会代表酒店餐饮部的所有员工 恳请你留下。餐饮部几位民族女孩更是对Chef行了各自民族的庄重的大礼。Chef 本不善言辞,这时候更是说不出话,他把手提箱重重地放回到衣柜里激动地宣布: 我不走了! 这次事件后,工会“心声”宣传栏很长时间都是一个主题:美化 环境,净化生活----给Chef一片纯净的天地。一直以来,酒店的绿化工作卫生清 洁工作在旅游局乃至整个城市都名列榜首,这和酒店员工的努力固然分不开,但 也包含有对Chef的一份感情在内。慢慢地,大家可以看到Chef在酒店门前的绿地 和后院的花园散步了。 酒店上上下下都认识了Chef,我只是不明白一点,财务部和餐饮部办公室不在一 层楼,芷菁怎么和Chef相识相知并且相爱的呢? 在酒店,外嫁已不是新鲜事了,但多发生在服务员当中,因为他们直接和客人接 触。像酒吧的那个英文名字叫Alice的女孩子就嫁了个英国商人,只是年龄有些 悬殊,让人对这桩婚姻的实质多少有些犯嘀咕。西餐厅领班朱琳找了个日本青年, 是个工程师,人种相同看上去就顺眼多了,只要不开口,谁也不知道那斯文沉默 的青年竟然是个‘八格牙路’。前几天朱琳才办好各种手续,听说马上就要东渡 了。前厅接待处有个女孩子,来酒店不足两个月,就跟一个美国佬跑了,她家里 天天来酒店要人,工会主席和保安部经理几天功夫硬是掉了好几斤肉,最后还是 以报警告终。据说那女孩子根本就是被骗,她压根连国门都没出就被甩了,警察 找到她时她已经在那座沿海城市作了专职的‘小姐’,而且她已很适应这种生活, 她对见着她嚎啕大哭的母亲不耐烦地喝叱:我又没死,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她终于还是回去继续她的那种生活了。 因着这种种,‘外嫁’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但向往者依然趋之若骛。芷菁 也是吗? 六 晚上回到宿舍,所有的人都叫苦连天,陈莉夸张地伸个懒腰:“哎哟---,本小 姐的腰都要断了,工程部再不把我的椅子修好我就要罢工了。”我正把刚才洗的 内衣往门后的架子上晾,陈莉蹭过来:“安姐姐,方姐姐今天又不回来了?”我 还没说话,四床上铺的王丽丽就拖着长声说:“小丫头---,你的方姐姐今天又 不回来了,她呀,去给你找姐夫去喽---”,陈莉看看我,怀疑地问:“真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只好推她进她床上的帐子里:“睡了睡了,明天又起不 来。”我刚一转身,陈莉的小脑袋又从帐子里钻出来:“是不是真的?”我数: 一,二---三还没发出音呢,她的小脑袋就缩回去了。上了床整理好帐子,把自 己遮得严严实实了,我这才长叹一口气:这个方芷菁,怎么搞得人尽皆知呢,偏 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这样想着,我的帐子突然被人撩 开,吓了我一跳,抬头一看,是收银处的李美,她笑嘻嘻地俯下身:“睡着了吗, 她们要我作一次讲演,会不会吵到你,要不要一起参加?”她开口很低的睡衣里 一览无余。我赶紧坐起来把被子一直拉到胸前,她已经不客气地把我的帐子一边 挂起来了,她的手里真的拿了一本《大学语文》。 李美是个特殊的女孩子。长相特殊思想特殊行事作事更是特殊。她的皮肤象抹了 一层橄榄油般溜光水滑而且是那种好莱坞时下最最流行的麦色,头发浓密卷曲前 额宽阔光洁,大眼睛高鼻子阔而薄的嘴唇,身体的曲线更是凸凹有致,她没有异 族血统,但她却象极了异国庄园里的贵妇人。在一次酒店员工的Birthday Party上,她一曲强劲的Disco引得掌声雷动,外方总经理,一个很帅的德国人直 看得两只蓝眼睛闪闪发光,最后评价:李美是酒店最Sex的Girl。是的,李美的 全身都散发着一种性感的气息,迷人而且自然。李美的英文特棒,尤其是发音, 地道的美国口语。当初为学好发音,她曾和长驻酒店的一个黑人来往密切,她带 那黑人去爬山、购物、旅游、运动,从来不在乎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我恐怕是 当时唯一相信她和那黑人之间是友谊而没有其它的人,没别的,全凭一种感觉。 现在,她正开始在宿舍里大鸣大放的讲演:“身心健康就是指生理和心理的双重 健康,而生理和心理的健康最主要的表现就是不能压抑自我,对生理需求和心理 障碍都不容忽视。‘好色’这一说是不分男女的,谁敢说女人对潇洒的男人不动 心动情?”没人敢说。她得意极了:“既然动心动情就不要压抑自己,爱是最能 滋润女人的,看看那些单身贵族的女人,那个不透着鲜亮?只有那些为家为老公 为孩子操心劳神的好女人才会变黄脸婆,到头来还遭人嫌,不划算吧。不过,” 李美的话锋一转:“我们还年轻还要嫁人,不能因一念之差而导致终生的遗憾, 我们给自己丈夫呈现的还要是最最纯洁的自己,那怎么办?我教给你们一句至理 名言:‘Kiss enough,no touch’就是‘接吻管够,不许抚摸’!”这句英文四个首字母组合KENT是一种 外烟名称,其实是西餐厅经理于亚男那个漂亮的大连姑娘为员工加深记忆而编出 来的,竟然让李美用在了这里。大家全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尤其是陈莉,尖着嗓 子都快笑岔气了。李美等大家全都笑够了,这才继续:“刚才这一点很重要,尤 其是,”她的手划了个很不规则的圆,我注意到我也在这个圆内,“对男人还没 有一点经验的小女生,连接吻都还不会,那就只学学接吻好了,千万别尝试爱抚。 要知道,男人的抚摸是很要命的,不知不觉你的防线就会给突破,那可就晚了。” 三床下铺的张月心大声问:“李美,你是不是已经给突破防线了?”李美双手抱 肩,娉娉婷婷地走到张月心的床前,她笑嘻嘻地歪着脑袋声音妩媚但语气坚定: “就算我在床上制造出再惊天动地的声音,我也不会被损坏一分,我连衣服都不 会被脱掉的……”我悄悄重又放下那一半被挂起的帐子。 朦胧中有人推我,我意识到这不是幻觉,一下子惊醒过来,黑影用一只手指轻轻 按在我的唇上:“嘘---”是李美。我还在纳闷,她已经溜进我的被筒,她裸着 的腿和肩膀凉凉的滑滑的,她的声音非常清醒:“方芷菁恐怕出事了。”我的心 一沉,仅存的那点睡意无影无踪。“客房部有个领班和我是同学,她告诉我,昨 天服务员在Chef房间为他布床时发现枕头底下有一只员工胸牌,是财务部方芷菁 的。若换是个老员工,恐怕也就过去了,但偏偏这是个Training,象宝贝似的赶 快交给客房部经理而且作了Report。现在看这事怕是要见光了,怎么说也是严重 违反店规的,只是不清楚方芷菁是不是真和Chef在恋爱,如果是,可能要好一点, 如果不是……”李美叹口气。我这才听明白,不由叫出声来:“芷菁和Chef…… 过夜了?!”李美一下捂住我的嘴:“小声一点----”,她放开手:“芷菁可能 还不知道。”在黑暗中我们互相对视着,好半天,谁都没说话。李美突然问: “你是哪一年的?”虽然很奇怪她思维跳跃之快但我还是下意识地回答:“我属 鼠。”“那你比我小两岁,不过22岁也不小了。有男朋友了吗?”沉默了一会,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还没有。”李美突然伸手在我胸前摸了一下,我本能地往 后一躲,头碰在墙上。李美赶紧用手去抚我碰疼的地方,我听她小声嘀咕了一句: “22岁了还是处女。”我听不出她的口气是褒还是贬。在临回去自己床位时,李 美突然问我:“你发育的是不是比较晚?”我不置可否地看着她,她轻轻笑一下, 替我拉好了帐子。我再也睡不着,仔细回想,我上高中二年级才月经初潮,是不 是这样就发育的晚呢?我悄悄摸了一下胸。好象全世界都在流行“波霸”,可我 一点都不喜欢太过饱满的胸部,我觉得那样有一种蛮横的感觉,我其实挺喜欢自 己这样的,含蓄一些羞涩一些,在我看这样才叫作女人味。这样一想,我也就释 怀了。转而我又开始为方芷菁担心,我这才明白她的心神不安和在更衣室里的欲 言又止,芷菁真傻,我们是最最好的朋友,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呢?这一夜她在 哪儿?她知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昨天还是艳阳高照,今天就变了凄风冷雨,什么西伯利亚什么乌拉尔山的冷空气 路过,一夜间温度下降了十几度。我是最怕冷的,可我在宿舍就放了几条裙子, 只一条长裙有领有袖却还是真丝的,风一吹比我哆嗦得更厉害,只有这样“美丽 动人”地逃回家去了。坐上公车立刻觉得暖和多了,雨还在下,车窗外的景象朦 朦胧胧,路人很少,看到的那么几个也都是行色匆匆,几站过去,只有人下车, 少有人上车,空空的车厢人人都有位置。在最后排传来一个声音:买票。立交桥 到健康路。这声音很清晰,落在我的耳朵里却有一种恍惚的遥远,我努力地想, 忽然脑子里电光闪过,我急急转头过去脱口而出:“翔!” 上帝知道,我幻想过无数次和翔重逢的情景:我穿越马路,险险被一辆车撞到, 我惊魂未定等着挨骂,车门开处,一张熟悉的面孔,是翔!;我临时被调到酒店 前台外币兑换处,恰好来了十个,不,十五个旅游团,我手忙脚乱,竟把10美元 当作100美元兑付而我却不知觉,一个亲切的声音:小姐,你多付了。我抬头, 一张熟悉的面孔,是翔!;我选中一条独一无二的漂亮裙子,我穿上它整个人美 仑美奂,可翻遍了口袋就是差20元,我绝望地将裙子递给一边虎视眈眈的一个女 孩,她根本不配合这条裙子可她的钱却绰绰有余。一只手制止了我:小姐穿这条 裙子很美,差的钱我添上。那是一只沉着的有力的大手,我顺着望过去,一张熟 悉的面孔,是翔!…… 此刻呼应我的是一张熟悉却又有点陌生的面孔:和记忆相比脸上的线条明显粗犷, 轮廓也大了一圈;颊上的胡茬刮得很干净,泛着青色;虽然是坐着但仍可以感觉 他的个子很高,肩也很宽,完全是个大男人的样子了。我想我真是太开心了,我 禁不住再问一次:“翔,真的是你?” 我随翔在健康路下车,这儿离我家只两站。他把西装外套脱下来给我穿,那么大, 我的手连指尖都盖住袖管还空一大截,他一手撑着我的太阳伞一手牵着我,就象 我是个捡来的小孩,我的手包容在他温暖的大手里,真好,我仰脸看他,心里汹 涌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伞太小,他只穿着衬衣的一半肩就很快湿了,我过意 不去,要把外套脱下来给他,他一把揽住我:“别闹了,已经到了。”他的胳膊 那么有力我甚至没有一点挣扎的余地,我的脸一点点地红了。我以为这些年即使 我没有很成熟,但起码我是长大了的,可为什么在他面前我象个孩子?而且我好 象很愿意接受他这种不露痕迹的呵护。对我来说,他的变化太大,不仅仅是外表。 那是一种感觉,说不出来却可以清楚地意识到。是呵,六年的时间是足以令一个 人成熟成长起来的,此前我为什么没想到呢? 我几乎是被翔拖着上到那座灰色建筑的顶楼23层,在上楼之前他告诉我他住2、3 楼,如果知道2、3楼竟是23楼而且电梯不能用的话,我是说什么也不会“上去坐 坐”的,淑女形象从12楼开始崩溃,到18楼时我耍赖坐在地板上再也不肯向上, 他松开拉着我的手坐在我面前的台阶上也见气喘。对视着我们同时笑了起来。他 站起身用力握了握拳并作了个标准的伸展运动,我听见骨节啪啪的响声,他不由 分说拉起我只一转身就把我挂在了他的背上,抱着他的脖子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大声问:“还有几层?”他翁声翁气地回答:“10层”天呐,我挣扎着要下来, 他大吼一声:“别乱动!”他就这样背着我又上了四层,脚步越来越慢,喘气也 越来越粗,我硬是从他背上爬下来,卷了卷外套袖子,我说:“我已经恢复了, 现在轮到我来救死扶伤了。”他静静地看我一会,就很不客气地将体重的一大半 交给了我,我肩膀上扛着他的长胳膊埋头向前,只一个转弯他便停下,我不解地 抬头,他一脸坏笑:“到了。”好半天我才反应过来,把他的胳膊从我的肩膀上 扔了下去。 我自在地坐在翔房间里唯一的一张却是宽大舒适的圈椅里转来转去,看着翔在那 里忙:外套挂好,被子叠好,鞋子放好,空酒瓶藏好,书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收 拾好……,看他手忙脚乱地找什么,我大声说:“我喝白开水就可以了。”他惊 奇地看看我,我得意地晃晃脑袋。 这是一套小型公寓特色的居室,全部面积仅31平米(他介绍的),布局却不错, 进门右手是卫生间有坐便器一只小的洗脸台墙上嵌有一块镜子墙角甚至还有一只 淋浴的篷头,“你这还能洗澡?”我很惊奇,背后的他得意洋洋:“那当然,不 过不是电淋浴器是用煤气的,反正我在这也很少作饭,那点煤气就全用来打扫个 人卫生了。”看得出这是个生活完全自理的主,因为紧接着我就看到高空中横着 一根绳子很写意地挂着几只枯菜叶似的袜子,很明显是攒成堆儿才洗的,而且不 是蓝的就是黑的,耐脏嘛,我强忍着窃笑但还是给他看到了,他不好意思地把袜 子收掉了;紧挨着的厨房和卫生间宽度相等但面积要大一些,开门的位置正好转 过去90度,所以不用担心走错,厨房有龙头有洗菜池,上方就是那只用煤气的淋 浴器;一只单炉煤气灶和小煤气罐很简洁地安置在一个台案的上下;还有一扇窗, 不大但足够亮了。如果不是亲眼目睹我真的无法想象这么高大的男人竟用这么袖 珍的东西。最大的就是我现在所处的这间客厅兼卧室兼书房,陈设很简单却也足 以把所有的空间填满,临窗放一张床,贴墙放一张小的写字台,两只单人沙发分 置在床头和写字台的一侧,我坐的那张圈椅就在写字台前。 巡视完毕我感叹:“环境还不错嘛。”我是由衷地羡慕。他斜坐在床上背靠着墙 长长的两条腿交叉着搁在床头的沙发扶手上:“是啊,是不错,只可惜还不属于 我,公司借给我先用的。对了,你怎么不问我现在作什么呢?”我正小口小口地 喝还是有些烫的水呢,听他问就从杯口上抬起眼睛朝他转了转,全当作了提问吧。 我也很奇怪,我竟然什么都没问他,毕业后的际遇,现在作什么工作,有没有女 朋友。我好象潜意识里只要见到他就足够了。 翔告诉我因为家里的兄弟姐妹多,毕业后即便没考上大学,也没再复读。他先是 去了一家工厂,很辛苦工资又太低,半年后就放弃了;而后和几个朋友合开了一 家公司,也没能维持多久,临散伙时分得了一些固定资产。“就是你坐的圈椅和 旁边那张写字台。”翔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该作什么,直到在报纸上读到天厦房 地产公司的招聘启事。“公司安排我作售后服务工作,我自己要求作销售,其实 说起来作售后服务比较轻松,没有任务额也就没什么压力,但是,同样也没什么 刺激。没错,作售后服务是旱涝保收,一个月收入800元在别人看相当可观了, 但是如果你知道售出一套现房能拿多少佣金你就不会这样想了。那个数字可观到 你只会觉得800元不过是根梭梭柴。‘售房先生’听上去是不是有些怪怪的?不 比‘售房小姐’好听顺耳?这些没所谓,重要的是作出的成绩。”翔的脸上充满 自信。不俗的业绩让他能得到一些别人望尘莫及的特权,就好象眼下这套公寓, 虽然是借用,但在别人是想都不敢想的。“只要我愿意,我可以用最优惠的价位 把它买下来,但我嫌它太小了,只能作宿舍用。”“可是小房子多温馨啊。”我 不由自主地打断了他,话一出口我立刻后悔了。他笑着看我,我急忙低下头去假 装喝水,但我分明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情愫,他的笑一寸一寸杀到我的心里去了。 那天我们一起下楼吃晚饭,在桌上他突然问:“怎么不说说你?”我说:“高中 毕业后读了三年大专,现在丽都大酒店财务部工作。”等了半天不见再有下文, 他问:“你说完了?”我奇怪地看他:“我说完了”。他表示怀疑:“就这么简 单?”没来由地一丝不快爬上心头,我正色道:“就这么简单。”我的态度一定 让他有些意外了,这之后我发现他看我的眼神有些特别,有一种温暖的关切,似 乎,似乎还陪着一些小心。我没精力也没时间细想,我饿坏了,有他在旁边照顾, 我的心情很快和我的饭量一样好。相反他吃得挺少,他微笑着看我撒了一桌的饭 粒。他送我回家,一直到我家楼下,他说:“再见”并伸出手来。迟疑了一下, 我也伸出手去,握手的时间长得有些过分了,我使劲抽出手来,退后两步,我也 说:“再见”就急急奔上楼去。在三楼楼梯口的拐弯处我踮着脚从窗户上往外看, 他还站在那儿,我的心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一下。 把自己关进小房间里,确信不会有人进来,我这才从包里拿出他的名片,上面有 他的呼机号。“有空的时候一定要和我联络。”他是这么说的。我也留了办公室 电话给他,是先Call他呢,还是等他的电话?那一夜,我是带着这个问号睡着的。 七 早晨签到时发现Log Book上有财务总监MR Huang签批同意的一份通知:财务部应收款处员工方芷菁从今日起开始7日游。有 人在一边幸灾乐祸,我正想替芷菁辨护几句,看见一旁的李美冲我使眼色,我们 一起从前台办公室出来。我很不安:“怎么这么快就公布处罚了呢?大Chef怎么 不为芷菁说说情呢?”李美不以为然:“七日游不见得是对芷菁的处罚,也许会 是个美满的大团圆结局也说不定呢。”“会吗?”我表示怀疑,李美嫣然一笑: “走着瞧。” “七日游”是酒店最严厉的一项处罚措施,名字很好听吧,实质上是放你七天假, 但这七天过后,就会有一份“离辞职通知单”发到手中,名义上是“由于XX人脱 岗七日,严重违反店规,现劝其自动离职”实则是被开除了。从酒店开业到今天, 被判“七日游”而后起死回生的仅宫艳一例。芷菁是断不会象宫艳那样上演一出 闹剧的,我无法想象最后的结局。 临近午时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翔的,他居然约我出去吃午饭。我向他解释:不 行,我们穿着制服不允许随便外出,况且我们只有40分钟吃饭时间。他的语气不 容回绝:“把制服的外套换下来只需要2分钟,我在绿橄榄餐厅等你,我保证你 一到就可以吃饭。”我只好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到更衣室脱下制服外套,从员工通 道出去到达马路对面的餐厅时,看了一下表,只用了5分钟时间。我坐定才发现 翔一直盯着我笑嘻嘻地,我不由地审视一下自己,没什么不对呀。他说:“我觉 得你穿制服很漂亮,真的。”白色丝绸飘带衬衣,黑色制服裙,黑色浅口皮鞋, 浅肉色长统袜,在酒店大家都这样就看不出什么,但在这家正值吃饭高峰期的餐 厅就显得有那么一些与众不同,已经有人朝着我们这边张望了。我尽量背对着所 有的视线,翔却很有些得意,他凑在我耳边小小的声音:“我的女朋友是最漂亮 的。”我红着脸顶他一句:“谁是你女朋友。”他一脸无辜:“坐在我旁边的不 是我女朋友那是谁?”正好饭菜上来了,我递一双筷子给他:“吃饭吧。”我回 酒店,他隔着马路远远地目送我,临进门时我冲他挥了挥手。 整个下午我的心情都特别好,翔说下班后他来接我一起去看电影。我叮嘱陈莉替 我签退,我就溜下去先去洗澡了。正往身上擦浴液时陈莉冲了进来:“苏安呀??” 她气喘吁吁地拖着长声:“你的电话---,”她压低着嗓门可我知道整个浴室的 人都和我听的一样清楚:“是方芷菁打来的!”她急慌慌的样子象是拽着我就要 往外跑:“电话没挂断,还等着你呢。”我急急忙忙地把全身的泡沫冲干净,迅 速套上衣服,也顾不得发梢还在滴水,就随陈莉冲上了三楼。正抱着话筒的小丁 得救般如释重负:“你可算来了。”我听到话筒里传来方芷菁那熟悉的声音: “安,我请吃饭,隆重大餐,不许不来,我有重要新闻发布,月亮海湾,不见不 散啊。”在挂电话的前一秒钟我终于鼓足勇气问:“我可不可以多带一个人?” 本来我还在担心,没征询翔的意见自作主张带他去见人他会不会不高兴,可翔听 我吞吞吐吐地讲完,不但没生气,反而很得意:“你已经肯介绍我给你的朋友 了?”我急忙辩解:“不是啊,因为来不及通知你情况有变嘛。”他笑了,笑得 挺深意的,我把脸转过去不看他。 月亮海湾是这座城市最豪华的一处专吃海鲜的地方,在这个离海最远的城市能吃 到最新鲜的水族而且几乎是要什么有什么,那份昂贵自是不必细说的。月亮海湾 共三层,一楼的门脸古朴厚重让人隐隐觉到海水潮湿的腥气;二楼墙体则整个是 透明的,有各种各样的在水里生长的东西或动或静,形态各异,色彩纷呈;三楼 破窗而出一只巨大的海船,铁锚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幽幽的蓝光。 随着礼仪小姐的引领我们上到三楼停在一间唤作“听潮”的包厢门前,凭感觉我 知道这就是那只海船的所在。礼仪小姐轻轻叩了两下门,便很职业地悄悄退下了。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个正凭窗而立的女子回过头来,一袭啡色的吊带长裙衬得 修长的颈和裸着的长长的臂越显白晰和优雅,长发随意地盘起只在耳边和颈后象 是无意地留下细细几缕,反而更觉得温柔和妩媚,脸上也施了妆,暗茶红的唇色 很配合全身的妆扮,若非那熟悉的眉眼我真不敢相认,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惊呼道: “芷菁,你漂亮得象狐狸!”话音才落,迎上来的芷菁已经把我拥住:“苏安、 苏安、苏安……”这一刻,那个原来的芷菁又回来了。待我们全部落座,我这才 想起来介绍翔给芷菁,看他们很象那么回事地握手,我几乎笑出来。芷菁不时用 带问号的眼睛看我,我装看不见,打量周围。 这果真是那只海船,我们就象是在船舱里,舱壁上挂着粗犷的水手的肖像,角落 里有一张小台子,上面有一只烛台,还有一本黑色皮面日记簿《船长日志》, “为什么叫‘听潮‘呢?”我不觉说问声来,“去窗户那边,你就知道了。”芷 菁告诉我。我来到窗边也就是船头,立刻听到风声和海浪的呼啸,更神奇的是窗 外----满眼的天空,我这才明白为什么这是一只破窗而出的海船,这满眼的天空 大海般的蓝色和足以乱真的风声海啸,可不就是听潮吗? 那顿饭吃得很好,龙虾、生鱼、蟹、蚌还有我根本叫不上名字的奇形怪状的水里 的东西,到后来我真有点怕回去会闹肚子。Chef在晚餐进入尾声时来了,他一迭 声地道歉:“对不起,我来晚了,我该罚,我喝酒。”我知道,外国的一个武官 团下榻酒店,作为西餐的主厨,Chef当然不能不在。看Chef端起杯,芷菁也款款 地站起,两人碰杯,他们幸福的样子,真好象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我好羡慕。 Chef兴奋地告诉我:“苏安,很快地我们就要结婚了,”他说着拉芷菁的手过来 握在自己的手中:“这是我在中国最大的收获。”我举起酒杯:“Chef,祝你和 芷菁永远幸福。”芷菁和Chef端起酒杯,Chef很是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你是芷 菁最好的朋友,你叫我陈琦好了。”翔也一起举起杯,我说:“祝方芷菁小姐和 陈琦先生永结同心,白头偕老。”翔说:“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Chef激动 地连连点头,我看见芷菁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我慌忙把酒举起一口气喝完了。 从月亮海湾出来,已是华灯初上,我们执意不让芷菁和Chef送,看着他们的车去 得远了,我和翔手拉手在路上漫无边际地逛。夜空中有柔情的晚风吹过,远远的 天边还有一抹太阳的余辉,天地间一片温柔,看看身边的翔,我忽然有一种感觉, 好象这么多年我们从来就没有分开过,我不由得想:如果就这样一直到永远该多 好,他坚实的臂膀一定会在我需要的时候给我依靠,一如从前。好象感应般,翔 握紧了我的手。 能看到我家的楼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我们停住了脚步,翔没有松开我的手, 我也一时说不出‘再见’这两个字,黑暗中我们对视,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我想 要他抱抱我,可我知道我说不出我也作不到,我垂下头不再看他。夜凉了,我不 由得颤栗了一下,翔就在这时候将我全部拥在了怀里,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我几 乎叫出声来。我只是在刚开始的一刹那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之后,便任由他的臂 弯和胸膛将我包围,他的颊在我的脸上摩挲,我能感觉得到他的唇在寻找我的, 他慢慢托起我的脸,终于,我们,接吻。 我在黑黑的楼道站了很久,直到觉得心跳恢复平静,才悄悄进了家门,连灯也没 开,摸索着换了睡衣躺在了床上,才觉到一种彻底放松之后的疲倦。我的意识飘 浮在空中,可我的身体却象灌了铅般沉重,我能感觉到血液在体内流动的喧嚣可 我却无法任何动作。那一夜,我的梦里全是翔,他的吻,他的气息。我恍若沉在 了深深的海底,睡得好熟。 我和翔的关系由于有了质的变化,约会就愈加频繁。几乎每天下班他都会来接我, 我们看电影,逛公园,在路边的冷饮摊上他会由着我吃整整两大筒冰淇淋,我不 吃肉,他叫我“菜虫子“,我说他是一棵大白菜,他说我就是专吃菜心的那种虫 子。在我的干预下,小屋也有了改观,干净是必然的了,酒瓶子也全无立足之地; 我买了一大块纯棉的格子布,黄白相间的,一部分作了窗帘,剩下的作了床罩, 一下子房间亮了许多;卫生间那根晾袜子的绳子也撤掉了,我在门背后钉了一只 卡通的晾杆,添了一只粉色厕纸架,简直是‘风景这边独好’了;沙发上放几只 皮皮棉的宠物图案的靠垫可爱又舒适;写字台上一把怀旧色彩的干花插在暗红色 彩绘的陶罐里毫不抢眼却尽显雅致。翔夸张地赞叹:“好象新房一样啊,有女人 就是不同!”我装没听见不去理他。 芷菁倒是真的开始筹备婚礼了,看来李美说的对,真的是很不错的结局呢。芷菁 已正式递交了辞职报告,财务总监代表财务部所有同仁向芷菁和Chef的结合表示 了祝贺并特别封了一个大红包。转天的Log Book上没有出现‘因XXX脱岗七日……’的字句,而是“财务部应收款处员工方 芷菁小姐与西餐总厨陈琦先生将结秦晋之好,我们向他们表示祝贺。又及:鉴于 此况,同意方芷菁小姐辞去现在职务。”很有面子了,我真替芷菁高兴。 七月的第三个星期五。我特意休假一天,陪芷菁去订婚纱,选礼服,购物。在名 流精品店芷菁选中了一只手袋,我看了一下标签,竟然要1588元,我悄悄拉芷菁: “走吧,再去别的地方看看。”芷菁 却对店员小姐说:“行了,就是这只了,你替我包起来。”那口气和香港连续剧 中的富家小姐如出一辙。出了店门我说她:“就算陈琦是资本主义,也用不着下 手这么狠吧?”芷菁瞪大眼睛看我:“小姐,这可是‘沙驰’,名牌中的名牌耶, 现在是特价促销,隔几天恢复原价要贵至少400块呢。”我不以为然:“什么 ‘沙驰’,我看是‘奢侈’。”芷菁欣欣然:“陈琦喜欢这个牌子的东西。” 直到手里拎满大包小包,购物才算告一段落,在紫罗兰快餐厅找了个冷气吹得到 的地方,直到热汗尽退,我才觉到脚疼腿软。芷菁要了一份炒河粉,我要了一大 筒冰淇淋,芷菁问:“你是神仙不用吃饭的吗?”我说:“我已经连嚼东西的力 气都没有了,冰淇淋可以自己化的嘛。”芷菁帮我叫了一份苹果派:“你可不能 累得连约会的力气都没有了哦,那样我明天见你男朋友可没法向他交待。”我吃 惊地抬起头来,我一时没有听明白:“你明天见我男朋友?”芷菁也停止咀嚼: “怎么你不知道,他没告诉你?”我一脸定格的吃惊,芷菁赶紧放下手中的筷子: “上次一起吃饭后他主动联络我,介绍我在他公司买房子,因为是你的男朋友, 所以我和陈琦就填好意向书了,这段时间我和陈琦都忙,而选位置和户型又比较 麻烦,断断续续拖到现在才敲定,明天他拿各小区的规划图和购房条约细则过来 给我们,没什么问题明天我们就付订金了。苏安,你好象什么都不知道,他一点 都没告诉你?”我无法回答,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心里不舒服,好一会我 才想起来问:“芷菁,房子的事他为什么会主动找你,你告诉他你要买房吗?” 芷菁一脸的无辜:“那天你介绍完了就一个人跑去窗边,我总不能冷落客人吧, 就和他聊天,知道他在房地产公司工作,就随口说要买房的话一定找他,第三天 吧,他打电话过来,我还以为是你给他的电话号码呢,我当时很抱歉地告诉他, 婚后酒店会给我们安排客房住,所以我们没有买房的打算,况且陈琦的任期满后 我们是要回新加坡的。他透露给我,国家很快要实行住房改革,今后没有分房这 一说了,他提醒我为什么不替家人想想,应该趁现在房价便宜买一套下来先作新 房,等出国了就留给家人,也算报答父母二十几年的养育之情嘛。你知道,我父 母年纪大了,而我有个弟弟,从小学习就不好,现在游手好闲,也不指望他以后 能出息,听他这样说我有些动心了,最主要的是我回去问我妈,她说确实有文件 要执行住房改革,她很为我弟弟发愁,今后的住房怎么办?这样就坚定了我买房 的念头,我跟陈琦商量,他立刻就同意了,他家里人知道他在中国找了老婆,高 兴得不得了,一再叮嘱他要对亲家报以厚礼,我们就定了这份厚礼---一套房子。 我们先作新房,我们走后留给我父母,陈琦说也算我作女儿的一份孝心。”芷菁 看我依然沉默,就大事化小的说:“我想他是不愿意让你操心吧,而且他的主意 很好啊,你别这样,可能他是搞忘记了也可能他是……”我打断她:“芷菁,如 果是你,你会怎么样?从上次吃饭到现在已经有两个月了,这些天里我们几乎天 天在一起,可我却不知道我的男朋友在向我最好的女朋友开展业务,他当我是什 么,芷菁你又会怎么看我?”芷菁拍拍我的手臂:“好了,苏安,其实从第一次 见到你和他在一起,我就有很多问题想问,但你不给我机会,而且,而且你那么 快乐,有些话我就说不出来了。通过和他的几次接触我觉得他这个人作事目的性 很强,更要命的是,他很可能是个情场老手,苏安,这方面你们不是一个等量级 的,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你不可能掌握他。” 有细细的汗水从发根渗出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虚弱浑身冰冷,但我坚持着:“接着 说。”芷菁一咬牙:“好,那就说完,苏安,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是为你好不 是害你,今后就算你们在一起你也不许为今天我说的这些恨我。我不知道你们是 怎么认识的,但从我的感觉,你们之间的差异太大,苏安你是个唯美主义者,所 以你把爱情幻想的太浪漫太美好,而他身材高大面貌俊朗的外表迎合了你,但是 在他身上有一种属于潜质的东西,不高贵。”芷菁象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完,她 担心地看我。我失神地看着面前那只金黄色的苹果派,已经冷却,而那筒冰淇淋 早已溶化,我放在桌上的两只手苍白的几乎失真。这一切,象一幅静物的写生画, 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脑海里。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家的,我头痛得厉害,腿发软,从一楼走到三楼中间我竟 停了两次。进到家里扑倒在我的小床上只觉得天旋地转,我就这样睡着了,睡得 一点也不踏实,梦里还是潜意识里有人在耳边不停地细语:他是情场老手……他 目的性很强……不高贵……,梦里我又回想第一次我们接吻,这一次我悄悄睁开 眼睛,他的面孔竟那样冷漠,我想从他的怀抱里挣脱,至少把脸调开,但我怎么 也动不了,甚至目光都无法移动,我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热烈拥吻我的人一脸冷 漠……电话铃突兀地响起,一遍又一遍,我终于被惊醒过来,但我没去接,任由 它响着,响着,最终沉寂。 不知道睡了多久,朦胧中有人敲门,三下,又三下,再三下,执着到一直让我醒 过来,我昏昏沉沉地去开门,我愣住了,门外站着的,是翔。他的头发明显得有 些凌乱,衬衣的第一个扣子是解开的,领带松开着歪在一边,手里提着外套。我 们就这样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地对视着,他突然伸出手来把我揽在了怀里,他的身 上蒸腾着潮湿的汗气,我只觉得一阵晕眩,我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是他的惊呼: “天哪,你在发烧!” 等我再醒来时,已经重又躺在自己小屋的床上,我动动胳膊,有些疼,仔细一看, 原来放在床尾的衣架现在移到了床头,正挂着一只盐水吊瓶,一条细细的输液管 的终端在我的手背。我试着坐起来,听到动静,翔和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走进来, 翔的手在我的额头上贴了贴:“醒了?你感觉怎么样?”我不想开口,只觉得动 一动就一身汗,医生模样的人说话了:“输液后烧很快会退,但你的血压有些低, 再加上本身人就有些贫血,等一下一定要吃饭,你这一半是病一半是饿的。”她 摇摇头用妈妈惯用的口气:“你们这些年轻人呵,不好好珍惜身体,以后会后悔 的。”她从随身带的药箱里拿了些药给翔,叮嘱他让我按时吃药,这边液体已经 完了,她利索地拔下针头取了吊瓶,用一条胶布把一团药棉摁在我手背的针孔上: “再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翔答应着一边道谢一边送她出门。医生的脚步声还 在楼梯上响着,翔就冲回到我的床边:“你刚才要吓死我了。”我把头扭过去不 看他,但很奇怪,见到他就没有先前那强烈的愤怒了,好半天我问:“你怎么把 医生弄到家里来的?”他笑了:“马路对面就是一家诊所,我想送你去的,但你 晕过去了要去只能抱你去,我又怕在楼道碰上人给人误会,灵机一动就去请医生 来了,现在医院诊所都开设了家庭医生,很不错,问题就解决了。不过,”他伸 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刚才出去找医生时从写字台上拿了你的钥匙,情况 紧急,你不会怪我吧,现在还给你。”我接过钥匙暗暗松一口气,如果真让他抱 我去了,让人看到那我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翔递一杯热水过来:“吃药吃药。”我接过来再看他一粒一粒认真地数着药片, 心里就有些感动,我听话地把药吃了。他忽然换一种严肃的模样:“你上次吃饭 是几点钟?”我想了一下:“早晨10点吧。”他瞪大了眼睛几乎咆哮:“早晨10 点钟?你知道现在几点了?现在是晚上11点!你行你真行啊,一个对时没吃饭, 你不晕倒谁晕倒?”我一下子想起了那筒溶化的冰淇淋那只冷了的苹果派,我想 说话我想质问他骂他,可我什么都作不到,委屈的泪如洪而泄。他显然没有料到 会这样,他低三下四地求我:“好了好了,算我没说,我错了,行不行,求求你 别哭了,这么晚了让人听到以为有人欺负你了呢……”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我 嘴里说:“就不好就不好……”但声音低了许多,他搂住我轻轻拍我的背:“不 哭了,说吧想吃什么?”我这才觉到饥肠辘辘,我说:“什么都行,我都要饿死 了。”他笑了:“坚持一会儿,最多二十分钟。”我不想再躺着,就跟着他从客 厅到厨房转来转去,随手拿了几块饼干先充充数。看他忙碌着,洗菜,切菜,烧 水,煮饭,我不由得有些走神,我对方芷菁的话开始怀疑:不高贵,那什么叫高 贵?吃西餐用名牌挣美金就是高贵吗?目的性强,如果作人没有目的那我们学习、 工作为了什么?就好象方芷菁自己,她和陈琦恋爱的目的不就是结婚吗?这一刻 我对下午我的坏情绪突然有些不理解了,我是不是有些过分?至于情场高手,这 一点我有些拿不准,我只知道最早的小菲,以后这么多年他会有别的女朋友吗? 我有些心烦意乱了。 “吃饭了!”我被从遐想中拉回来:“哇,好香呵!”我不由得叫起来,一碟黄 瓜虾仁,一碗蛋羹,一小钵西红柿紫菜汤,我丢掉手里的半块饼干扑过去。这是 我吃饭最快的一次,等我满足地放下筷子时我才想起来问他有没有吃过饭,他说: 没有。我一下愣住了,满桌的饭粒,碟子碗里已经不像样子了,那一刻我觉得我 是世界上最粗心的女孩子了,我把头勾在胸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对不 起。”好半天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我气急败坏:“好啊,你骗我!”他重又 沉下脸来:“是你先骗我的。”我底气不足地反驳:“我哪有?”他紧追不舍: “你没有?你本来说今天是要干什么的?害我在餐厅等你两个小时,把为你点的 那份饭菜也吃完了你还是没出现,到酒店宿舍去也找不到你,打电话回来也没人 接,联络到方芷菁才知道你确实回家了,你玩失踪游戏啊如果敲不开门我会以为 你被黑社会绑架了。”我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你联络芷菁了?”“是呀,”他 一脸的坦然:“你说今天休假陪她买东西,然后我们一起吃饭再去动物园陪你看 狗熊,你始终不出现我只有问她要人了。”我从他的脸上实在看不出任何破绽, 只好问:“你在这之前也联络过芷菁吧?”他的脸色慢慢变得凝重,气氛陡然紧 张,我忽然后悔刚才的问题。 好半天,翔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苏安”他这么连名带姓地叫我让我有一种心 惊肉跳的恐惧。“苏安,有些话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这个人作事是很讲究原则的, 工作是工作,感情是感情,即便是熟人、朋友谈工作的时候也是不带私人感情在 内的,而且我工作上的事情从不向人多说,哪怕,是我的女朋友。”我低下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出来住吗?因为在家我妈总是问我工作怎么样,和同事相处 怎么样,有没有被领导重视,和女孩子有没有来往,总之什么都问,我烦我还不 能表露,那毕竟是妈呵,所以后来我就很少回去了,偶尔回去家里人亲得不得了, 尤其是我妈,只顾着让我多吃一些倒什么都不问了。”我抽出手来手指头在桌上 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 沉默。 好一会,翔站起来,从背后整个把我拥住,他低低的声音在我耳边:“我不想我 的女朋友好象我妈一样,你也同意,对吧?”我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呼吸,稍稍偏 转一下脸,正迎着他深深的眸,我从那里面看见了两个小小的我,于是我不由自 主地点点头,他无声地笑了,在我脸上轻轻贴了一下,然后把我整个横抱在胸前, 我攀着他的脖子只感到心一下一下象是要从身体里跳出来,我任由他抱着我向我 的小屋我的小床走去,他轻轻地放下我,他的手臂依然揽着我的肩,他慢慢地俯 下身的刹那我闭上了眼睛。 我被翔整个拥在怀里,他的双臂从我背后插过越过我的肩他的双手抚弄着我的发, 我只能也只有攀着他的臂膀,他的唇轻触我的额头滑过我的鼻尖最后落在我的唇 上,从来没有这样子深吻过,我只觉得有种近乎窒息的晕眩,我不由自主地抱紧 了他,他在我耳边低语:“我喜欢听你的呼吸……”我努力咬紧牙关可我还是轻 叹出声,我换自己的手背去咬,被他轻轻地握在他的大手里,我不再动作,任由 他在我的颈上耳边温柔地噬咬他的手轻轻地在我的身体上游走,任由我的意识在 虚无中沉浮我的身体在一种力量面前绽放所有的柔情,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让我 舒展着自己的全部…… 翔突兀地把我从怀里推开时,我才意识到我睡衣的扣子全部解开了,我慌乱地用 手紧紧抓住睡衣前襟一动也不敢动,他立在床前背对着我,好半天我听见他重重 地长出一口气。等他再转过来时,我发现他的眼睛里多了一种很温情的东西。他 拉开床上的毛毯把我整个盖住:“睡吧,”他坐在床前的地毯上脸和我挨得很近: “我等你父母回来,就说我是你同事,你病了送你回家,因为不放心就留下来照 顾你到他们回来,这样说行不行?”我想了想,听话地点点头,把一只手伸过去 藏在他的大手里,他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我一下子就睡着了。 我再醒来时已是阳光普照,映衬着光亮的粉红窗帘把我的小房间营造的一片温馨。 翔枕着自己的胳膊睡着了,一只手还覆在我的手上。我想抽出手来,就这样一个 小小的动作也把他惊醒了:“你还烧不烧?”他用手心手背在我的额上翻来覆去 贴了好几遍才一付如释重负的表情。转而他狐疑地问:“你的父母怎么夜不归 宿?”我伸个懒腰:“我姑妈的儿子今天结婚,他们参加婚礼去了。”“今天的 婚礼不该昨天一夜不回呀,一个宝贝女儿在家生病也没人照顾,幸好有我在。” 我用脚把毯子蹬到一边去:“可能是因为路有点远吧。”“你姑妈家在哪儿?”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西安。”他扶着床边正要站起来,此刻一下子愣住了,瞪 大眼睛看我,我坐在床上瞪大眼睛看他,最后我先忍不住大笑出声,他一把抓我 过来:“你早就知道你这个小坏蛋,你不说害我坐着睡了一晚上还是在地板上, 看我怎么收拾你……”“你也没问呀?”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膈肢我,我连 滚带爬地躲在床里头,他站起来想扑我,谁知竟“哎呀”一声跌坐在地板上,我 吓得不轻:“怎么了你?”他一脸痛苦的样子,我抱他不动,连拖带拽地把他弄 到床上,好半天他才说:“小姐,你在地板上盘腿坐一晚上试试,腿麻!”我忙 不迭地给他揉搓,他笑了,抱我过去坐在他的膝上,我用手摸摸他的脸颊,青青 的胡茬扎手,他握着我的手在颊上摩挲:“为什么不说你父母不在家?”我自顾 用手指在他的脸上画圈圈:“你又没问。”他坏坏地在我耳边说:“早知道就我 们两个,那不是作什么都行了?”我的脸红了:“作什么?去作早餐吧,我都饿 了。”他抱住我在我脸上重重地亲了一下:“好,你去洗脸,我去作早餐。” 本以为我们会有个快乐浪漫的周末,谁知道吃完早餐他告诉我,他还要上班。他 要去市中心联合广场参加公司的大型售房宣传活动,要求他们所有员工间隔五米 在广场四周围成一个方形,向路人问候:你好,请了解我的公司支持我的工作! 并发放资料。这是公司的一种宣传手段,实效而且经济。翔是这么说的。我却不 以为然,第一次听翔说他们公司每天早晨的例会结束时大家要齐声高唱《真心英 雄》我就表现出这种情绪,不是歌不好,我也满喜欢这首歌的,而是他们公司的 那种作法,好象我最不喜欢的日本人的风格,让人心里总有一种另类的感觉。象 眼下这种天气,站着哪怕是和风细雨地说一天也会累得要死渴得要命,而他们公 司还规定只能在固定的休息时间里轮换着去指定的地方喝水不许自带饮料!我的 工作环境里资本家够多吧,也还没有一个这样的,他们公司老板祖上一定有东瀛 血统。当然,这是我瞎猜的。他低头系鞋带,我不甘心地问:“请假可不可以?” 他头也不抬坚决地回答:“不可以。”口气十二分的严肃,我鼓了鼓嘴巴,正巧 被他看到,他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子:“活动结束我就回来,等我下班。”我赶快 去挡他的手:“摸完鞋子又摸人家的脸。”他索性拽我到怀里:“那就亲一下。” 我听着他替我关好防盗门一路快步下楼,背靠着房门我站了好久,回味着他说的 ‘等我下班’,我突发奇想:如果我们结婚,那我是不是经常要在明媚的星期六 或是热闹的节日里等他回家?我被自己的这个想法给逗笑了,我在心底里对自己 说:No bad。 那个下午我很忙碌,我出去买菜买水果,回家洗菜切菜把水果装在漂亮的果盆里 摆得好象艺术品。终于到下午五点钟了,我趴在窗口眼巴巴地盯着他回来的必经 之路。电话铃响了,我跳起来,果真是他打来的,但话筒里的他却是一万分的抱 歉:“……我不能回去了,这次活动上联络到C市的一个大客户,有意向在立交 桥高层公寓买断一层写字楼,但已经有别的地产公司先介入了,能不能拿下这个 客户对我很重要,公司也很重视,所有的资料都为我准备齐了,我和客户马上动 身赶往C市去见他们总经理,晚上就能到了。我不在,你要记得吃晚饭,还有, 记得吃药。”直到话筒里响起了忙音我才放下电话。我心里很明白,他是真的有 事他也有打电话回来他什么都没有作错,但我的兴致一落千丈,我举起左手看看 切菜时割破现在缠着创可贴的三根手指头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厨房里那些切好的 花花绿绿的蔬菜被我一古脑塞进了冰箱。 晚饭我依惯例泡一碗“康师傅”了事,想了想,我终于还是听话地把药吃了。那 天很晚的时候他打电话回来告诉我他已经到了,并且和那位总经理约定了第二天 的会谈。“要知道,这位总经理周日从来不谈公事的,我想是被我感动了。有个 好的开端,相信我一定不虚此行。”翔的口气充满自信。翔不知道被感动的不仅 仅是那位总经理,还有电话这边的我。那一刻我对自己说负责任的男人才会重事 业,有事业的男人才能肩负起更多的责任,我为自己的独具慧眼而自豪。翔告诉 我即将开始的会谈一定不会轻松,他要全力以赴地作好哪怕是最细微的环节的准 备工作,他恐怕没时间再打电话给我,“还有,方芷菁的业务我已转给其他同事 去作了。”“为什么?”我现在已经能体谅到他工作的辛苦,我不想他把铺好的 路让给别人去走。“因为你介意。”“我不介意的!”我在电话这边几乎叫出声 来。“那么就是我介意。我介意你的介意。”很拗口,但是我听懂了,而且又一 次被深深地感动。最后,我叮嘱他要照顾好自己的饮食起居乃至一切,说这些话 的时候我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温柔。 八 周一上班,我没觉得有什么,可有同事说我一脸的喜气洋洋是不是中了大奖。在 员工餐厅吃饭时,坐在我对面的李美也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我有些心虚地 装作低头吃饭把眼睛避开了。 洗澡的时候和李美一起,忍了又忍我终于还是把那天的事告诉了她,我知道李美 是个见过世面的女孩子她不会大惊小怪,而且,而且我有一种倾诉的欲望,毕竟 那一天对我而言太不寻常。李美静静地听我说完,沉吟了一会,她说:祝贺你。 我不解地看她,李美只说了一句话:“当一个男人他有条件侵犯一个女孩子的时 候他却宁愿放弃这种机会,这说明他很重视这个女孩子。”我看着李美:“真 的?”李美肯定地点点头。我笑了笑得释然。李美却忽然脸色大变:“唉呀,不 好,这种情况还有另一种解释!”我紧张地问:“什么?”李美一脸的严肃: “那就是,他有病。”我不仅仅是紧张简直是焦虑了:“什么病?”李美再也绷 不住大笑出声,我这才反应过来,我拿水泼她:“李美呀,你怎么说得出口的?” 最后我也忍不住和李美笑成一团。 穿衣服时李美问我:“你说你家没人是不是?”我说:“我不是人吗难道我是神 仙呀。”李美凑过来:“我有两盒录像带,英文原版的,晚上拿到你家去看吧, 就我们俩。”我有些拿不准:“不会是那种录像吧?”李美用湿漉漉的手拍了拍 我的脸:“想什么呢?怎么会是那种东西?我从酒店客人那借来的,美国大片, 灌灌耳音也让你一饱眼福,看人家那拍的才真叫电影呢。”我大大的不好意思了, 李美又问:“你父母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了想:“我奶奶今年身体不好,我父 母请探亲假走的他们说要陪她一段时间,最快也要一个月以后才能回来。”“太 好了,”李美兴奋地两眼放光:“那客人有一大堆带子呢,就是波音公司那个老 头,他害怕闷临来带了一大堆美国影片的录像还让人不停地给他寄新的片子过来, 这下我们可以过瘾啦!”我被李美感染了,一下来了兴致:“今天晚上我们就去 我家。” 到现在我都记得看的那两部片子:茱迪*福斯特《沉默的羔羊》,黛米*摩尔《我 心依旧》(又译《人鬼情未了》)。我和李美沉浸在剧情里或紧张或感动,盖在被 子里依然全无睡意。我们不由地感叹:毕竟是好莱坞,明星的风彩真的是名不虚 传。剧情的发展是情理之中,结果却是意料之外,不象中国的刑侦片,恰恰相反, 所有的结局都是情理之外却又是观众意料之中的,影片最多演到三分之一,观众 席上的“上帝”已经知道谁是犹大了。 “就是,”李美感慨万分:“还有啊,中国电影最看不成的就是情戏了,头歪的 角度一看就差着十万八千里,还非得作出一副如痴如醉的样儿,那喘息的声音做 作的让人背上的汗毛都能竖起来。还有那床戏,男演员一律傻笑‘嘿嘿’,女演 员一律骂着‘死相’,然后熄灯,完了。再切换镜头,女演员或是大着肚子或是 那孩子已经能打酱油了。多没劲吧。” “是呀,”我有同感。中国的电影情感描写简洁得几乎白描,好女人的形象或含 辛茹苦或忍辱负重,好象非如此(面如菜色衣着寒伧)就不足以表现中国女性传 统的美德。就因为这样我对刚才片子里黛米*摩尔的清新亮丽,茱迪*福斯特的独 立冷艳就更为心仪。 我们长吁短叹忿忿不平了好一会,李美忽然问:“你也听说酒店有人看黄色录像 了?”我在黑暗里朝李美的方向转过头去:“是,我听到说酒吧的员工下了晚班 后一起去了谁家看的,我不是太相信,他们一起有男有女一大群人怎么好意思, 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李美笑了:“很多人不敢相信,但这是事实,那天是 我在大堂吧当班,他们也叫我去的,我没答理他们。”我吃了一惊。李美接着说: “他们以为那样作挺时尚,挺前卫,也难怪,小小年纪就有这样一份在别人看来 不错的工作,工资从来不用,小费就足够他们作出一副挥金如土的模样,大脑里 没什么东西作人也没什么目标,自然谈不上进取向上了,偏又没什么明辨事非的 本事,鬼佬给什么都一副如获至宝的德性,黄色带子也一堆人去看,这样下去不 出事才怪。”我不解:“李美,是不是因为直接接触客人的缘故,服务生面对太 多的诱因,在酒店里金钱、权势,物欲横流,让人心里不平衡才会寻找刺激?” 李美回答的很干脆:“不是。你没见西餐厅的员工,他们那真是没说的。要说他 们天天接触的才都是自由世界来的货真价实黄头发蓝眼睛的鬼佬,但他们表现出 的是不卑不亢和中国人标榜于世界的善良淳朴上进。培训课到的最多的都是西餐 厅的员工。上次酒店保安部突击检查更衣柜,发现西餐厅几乎每个员工的更衣柜 里都有一本《英汉字典》,这很能说明问题了吧?事实胜于雄辩。” 我也从芷菁那儿听到说西餐厅的员工很积极地对待工作、学习,当然她是从陈琦 那儿听说的。看来,人和人是有很大区别,同样的环境西餐厅员工的表现即便不 算首屈一指也应该是出类拔粹的。 电话铃突然响了。我和李美吓了一跳,我的第一反应:难道是翔?我扑过去抓起 电话。“苏安,睡了吗?”是芷菁。我不由得有些失望:“芷菁呀。”“安,” 芷菁的声音有些迟疑:“那天从紫罗兰分手后你去了哪儿?你男朋友到处找你, 打电话到你家也没人听。星期六你男朋友没有来,昨天是他们公司另外的人,一 个小姐来签的售房合同,还说,今后的业务全部转由她负责了。安,是不是你和 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你不会是把我说的话都告诉他了吧?” 有一会儿,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我知道我那样不对,我知道我那样纯粹是小心 眼,可我还是那样想了:芷菁为什么怕我把她说的话告诉翔?是因为她言过其实 了还是她那天根本就是乱说?也或她不愿我找一个高大俊朗的男朋友因为她没 有?!我听见我的声音很陌生:“我不知道呀,我只听他说,他去出差了。我想 应该是正常的业务交接吧。”好半天,那边都没有声音,我和芷菁就这样在电话 的两端沉默着。终于,芷菁开口了:“苏安,我的婚礼订在下个月第二个周六, 你可要早点来呀。”“我会的。”我想表现得热烈一些兴奋一些最最起码高兴一 些,但,我的语气礼貌而且冷淡。放下话筒,我的心里有一种负罪感。和芷菁这 么久的朋友了,我是第一次这样口不对心。 李美听出了点什么,她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作朋友有时候是这样的。“不 过,”她话锋一转:“你没有理由不和芷菁作朋友,失去她,你会后悔,你会发 现再也没有人象她那样直言不讳,她说的也许不动听,但她说的都是实话。”我 无言以对。李美道了晚安翻身睡了,我却睁大眼睛想了几乎一个晚上。 我承认,我不该那样对芷菁,芷菁当初就说过:不管你们以后在不在一起,你都 不许恨我,我是为你好。凭我对芷菁的了解,芷菁说的是她的心里话,她是真的 为我好。但同时,我的心里强烈抵制不认可我的男朋友的所有的人,哪怕那个人 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这样反反复复到最后我甚至为翔不平,他在我面前从未说 过方芷菁一句不是,我也曾问过翔对这样的外嫁是不是象社会上其他人一样有什 么看法,翔是怎么说的,他说:人作自己想作的事情一定有原因,作到了是一种 幸福,应该祝贺他们。我当时好感动,觉得他真是不同凡响,我也曾说过这件事 给芷菁听,而你方芷菁呢,你在我面前都说了些什么?你说翔目的性强,你说翔 是情场高手,你甚至说翔不高贵!要说目的性强,别人都说你方芷菁是图陈琦有 钱又能带你出国,你作何解释?你说翔是情场高手,无非是我得到翔的种种关爱 你在陈琦那儿得不到,你曾亲口对我说过陈琦是个很刻板的人,你由羡生妒才有 如此一说;至于不高贵,我真得不懂何谓高贵,我们都是普通人家的女儿,不是 金枝玉叶也不曾想往过锦衣玉食的生活,是不是如今的你自觉今非昔比身价倍增 已然跻身于上流社会看不起我等贫贱之交而弦外有音呢?最后的意识是:我对假 想中站在面前的方芷菁很解气地说‘你不过是个自以为攀上了高枝的平民家的女 儿’。 闹钟把我叫醒,梦中的景象历历在目,我躺在被子里没动。等我起身的时候,我 已经打定了主意:友谊是可以再培养的,朋友也是可以再找的,而爱情却是可遇 不可求的,既然遇到了,就一定不能错过,否则我会后悔一辈子。我甚至在心底 里不那么磊落地想,芷菁反正也是要出国的,或迟或早只是个时间问题。每个出 去的人都口口声声说要和旧日的朋友如何保持联络如何继续友情,但没见过谁作 得到,我相信芷菁也不会例外。既如此,那就随她去吧。但我还是打定了主意, 芷菁婚礼那天,我一定要早早就到,而且要准备一份最最好的礼物。 这些天,我和李美天天泡在一起,看了一大堆的英文原版片子。没有翔在身边的 日子,我终于懂得了什么叫作思念。始终没有翔的电话,也不知道他的事情进展 的是不是顺利?日记中,字里行间都是翔的影子。 给芷菁的礼物也已经准备好了,是一对缀有长长流苏的纯金耳饰。记得“生生珠 宝”刚开业时,我们偶尔也进去看,芷菁对那副缀有长长流苏的耳饰心仪已久。 芷菁有白天鹅一般优雅欣长的颈,她戴起来真的是很美,顾盼回眸间那长长的流 苏在耳际闪烁,整个面容都焕发出光彩。闪念间我也曾有过一刹那的犹豫,但我 终于还是用一个月的工资买下了那对耳饰。我对自己说:若这些钱能换得个心安 理得那么于我已是最大的安慰。走出“生生珠宝”店门时,紧紧握着那只精致的 紫红色丝绒盒子,心里真的坦然了许多。 翔已经走了两个多礼拜了,我想他是赶不及和我参加芷菁的婚礼了。我申请在芷 菁举行婚礼那周的周四随夜审一起检查F&B(餐饮部)各个场所的收银工作,这 就意味着周四那天我要从早晨9点钟工作到周五凌晨3点钟,但周五我就可以休息 一整天,我打算一睡起来就去芷菁家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晚上就和芷菁一 起好象从前那样在她房间的那张小床上挤一晚,这样想着我不无伤感,恐怕以后 再难有这样的机会了。 周四。 因为新鲜的缘故,虽然已经上了八个小时的班,但我没有一点疲乏的感觉,冲了 个澡还特意去布巾房换了制服就精神抖擞地出现在F&B收银处主管--外号被叫作 “贝壳”的孟新面前了。 孟新这绰号的由来无从考证,但奇怪的是所有的人都认定“贝壳”这一称呼非孟 新莫属。李美就曾经讲过这样一个笑话:有一天,西餐特式自助,客人出奇的多, 李美的零钱很快就不够用,而负责兑零的当班领班又恰好去了员工餐领下个月的 餐卡,情急之下,李美叫住餐厅的一个Boy:麻烦你到男更衣室叫‘贝壳’先别 下班,赶快拿500块备用零钱来西餐收银处,务必迅速,这里告急了!那男孩儿 应声而去,才有人告诉李美那是个新来的员工,刚刚进到后堂甚至还没有踏入西 餐厅就被李美派了差。李美叫着该死,却见孟新顶着一脑袋湿漉漉的头发拿着一 沓零钱上来了。那个男孩是在别人的指引下找到男浴室的,但在七八个湿淋淋光 溜溜的毫无着装特征的人体里他准确无误地冲着孟新微微一笑。李美热情洋溢地 对那Boy盛赞一番,而后问:你怎么就知道那个就是我叫你找的人?男孩儿一脸 的不以为然:感觉呗,如果他不是‘贝壳’那恐怕就没人会是了。 我也曾和孟新打过几次照面,印象里他有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庞大的头颅,短短的 小平头头发稀疏到可以用“历历在目”来形容,脸上有一双山羊般温良的覆盖着 长长睫毛的大眼睛闪烁着黯淡的有着些许羞涩的光芒,他的嘴长的很特殊,很少 有男人的嘴唇那么薄而且嘴角抿得那么紧,有一种很顽固的坚强。我对他感觉还 不坏,因为每次照面他都会脸上有一些笑意停下来而且很礼貌地遵循着“女士优 先”的规矩,无一例外。此刻对站在面前的我,他甚至微微倾了一下身体:“辛 苦了。”我慌忙答礼:“请多指教。”心里我直想笑,怎么搞得跟日本人似的。 23:30分,餐厅Last order,各个餐厅后堂厨师已经下班,收银处可以汇总结帐了。除穆斯林餐厅因 故作废一张帐单外,没有什么问题。而此时丝路迪斯科厅,大堂酒吧,健身房和 卡拉OK厅却正是最火爆的时候。孟新很尽责地带着我去各个站点。远远地还没走 近就听到迪厅里喧嚣激情的舞曲震耳欲聋,门口负责售票的收银员一边娴熟地随 着节拍扭动一边撕票找钱,竟然两不耽误,见我和孟新过来,赶快站直了不好意 思地笑笑。票款相符,孟新和我准备进去检查里边吧台的收银情况。这是我第一 次踏入迪厅。进了第一道玻璃门好象进到一个小房子四面全是大理石墙体,我正 一头雾水,忽见面前那堵墙缓缓地移开了,立刻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这堵墙竟然 是一扇门呀,我几乎不敢相信,这简直就是《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里的‘芝麻 开门’嘛。小心翼翼地跟着孟新进到里面,细细打量我才发现迪厅其实不大,也 就十米见方的舞池黑压压挤满了人,剧烈地扭动好象一池缺氧的鱼。没能挤进舞 池的人就在边上,散台的间隔里甚至包厢的空地上扭动着,那个来自英国的有着 狮子样毛发的DJ正站在吧台的隔板上煽情地狂呼:Sex girl,sex boy,come on,baby-----,人群报以更加狂热的呼应。我简直快透不过气了,尤其是看到 收银员正趴在吧台里边的冰柜上飞快地记账,查酒水单,出电脑单,找零,那只 被压下角度很低的台灯清楚地映着她脸上的汗水,我不想在此刻再去制造不必要 的麻烦,我要拉孟新出来,孟新却一脸的见怪不怪,很程序化地向那个Cashier 要帐单汇总表,他此刻的仔细在我看简直就是慢条斯理,核完了帐单又查现金收 入,看得出那个女孩子已是强压不耐了,我有些看不下去了,几乎是从孟新手上 夺过那只装钱的小保险箱,用最快的速度点验了里面的现金,报出一个数字,孟 新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其实我是从刚才孟新核查的帐页末看到的这个数字。那女 孩冲我感激地笑了笑就又埋头到面前的帐单里了。 离开迪厅远了,已经彻底听不到那憾人的音乐了,我这才问孟新:“迪厅的收银 环境这么差,收银员的劳动强度太大了,而且酒店要求客人在迪厅必须全部现金 付帐,收银员工作压力也大,就不想办法改善一下吗?”孟新的脸上一点表情变 化都没有:“以前也想过迪厅里面安排两个收银员,可你也看到了,因为迪厅属 改建的娱乐设施,当初就没有设收银台,所以只能和迪吧挤在一起,一个收银员 和三个Bartender都已经转不开,再加一个人进去就连插脚的地都没了。”“那 就只能这样了?”我真替迪厅的收银员叫屈。“收银员各个站点都要去,一个收 银员一个半月才能轮到有一个星期迪厅的班,而且门口卖票和吧台收银也是互相 交错的,应该说没什么问题。”“我听说在迪厅吧台收银的Cashier为怕帐款出 错,别人来替换吃饭时经常都不敢去,而每次查帐都赶在迪厅营业高峰,是不是 有些不合情理,无形中给收银员制造了不必要的忙乱,是不是可以改变一下查帐 的时间,比如说可以在凌晨一点过后,客人就不多了,核帐的同时帮收银员汇总 一下当日的营业款,两全其美。”孟新站住了,他很严肃地看着我:“收银是她 们的工作,检查是我们的工作,我希望你明白自己所处的地位再确定你的立场。” 几句硬梆梆的话冲得我喘不过气,我在原地愣了好半天,而他自顾在前面走了, 我恨恨地追过去,我发现,我对这个人已经一丁点好感也没有了。 和迪厅相比,二十楼健身房的环境真是好得不得了。那张长长的弧形实木收银台 阔气得可以和财务总监MR Huang的班台相媲美,而且健身房、桑拿浴和台球厅、麻雀室都是独立且封闭的, 这样优雅的环境(脚下是厚厚的苏格兰纯毛地毯,眼前是各种葱郁的造型盆景, 空气中是清新剂的淡淡香味,耳畔是舒缓动人的大堂音乐)我都动了调部门到收 银处的念头了,但看了看身边正一脸肃然查帐款的“贝壳”我终于放弃了。 二十四楼是星空旋转歌舞厅,我没能履行职责和孟新一起检查,有那么一点点想 法,不想再和孟新一起出现在收银员面前,怕人家背后连我一起骂,最主要的是 我的恐高症连累了我。在“星空旋转歌舞厅”你能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星星月亮如 果你的眼神够好的话你还能看到夜行飞机掠过----因为厅体整个是透明的,而且 还会转。正因如此,它夜夜吸引无数的客人,如果没有提前预订的话,对不起, 除非你是VVVIP,否则一切免谈。我也有那么一瞬间的痛心疾首----别人花钱才 可享受或者说别人花钱也未必能享受,在我可以免费享受而我偏又无福消受:刚 一站到收银台前还未进到里面,我一眼看到收银台周围那一落到地的玻璃墙,看 出去整个城市的夜景尽收眼底,看下去条条街道都象缀满珠串的带子,再看那来 来往往的车辆就象疾行的爬虫,我立刻觉得心跳脚软,几乎站立不住,要不是孟 新眼疾手快,我就坐在地板上了。 是24楼的两个侍应生送我下楼的,进到电梯里就看到镜子里映出的面无人色的我 的苍白的脸。 在一楼前台办公室坐了好久,确认脚下踩着的是坚实的大地,我这才觉得慢慢缓 过来了。这中间前台F&O的齐羽几次进来或递杯水或关心地问我是不是好些了, 最后这次进来她甚至拿了一袋话梅给我。孟新也打电话下来,他用近乎致悼辞的 口气:“我知道你是因为太劳累了,你放心吧,没作完的工作我一定会完成。” 这样一来我都不敢说我已经没事了,只好挂着那副恹恹的神情继续坐着。门开了, 齐羽又一次走了进来,我刚欠身站起,她已经一步上前扶住了我:“有电话打到 前面找你,你能去听吗?”我再三保证我真的没事了,齐羽这才半信半疑地带我 出去,她时时用眼睛的余光注意着我以便我再次晕眩时能及时扶住我。拿起话筒 时我还在纳闷:会是谁呢,居然把电话打到前台。“你好,我是苏安,请问是哪 位?”“我是翔。”话筒那边的声音亲切得有些陌生。 是翔。是翔?是翔! 有那么一秒钟的思维混乱,我立刻反应过来:是翔,是整整十九天没见过面没通 过电话没有任何消息的翔呵。“你在哪里,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你什么时候 才能回来……”一连串的问号,我急切地想知道所有的答案。“事情办得比较顺 利,我很快就会回来,你现在哪儿?这个电话号码很陌生呵。”“这是前台的电 话,我为芷菁的婚礼申请上一个通班,这样会有一天假嘛。”我尽量用很愉快的 声音:“这么多天你不在,我都没办法告诉你,芷菁的婚期定了,就在这周六。” 我不想让翔知道我和芷菁之间出现了问题。翔好象并没在意听,他只是问:“那 么你现在前台什么地方接的电话?”我看看周围:“就在前台接待处,酒店大厅 进门右手方向,你问这干什么?”“不干什么呀。对了,这些日子有没有想我?” 沉默了一会,我小小声音说:“有。”“我也是,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最希望作什 么?我想见你,想立刻看到你。”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也是。”“那好, 你抬头看看吧。”我抬起头来,整个人愣在那里,我无法形容我当时的感觉当时 意外的感觉,且惊且喜----翔象是从天而降正慢慢走到我的面前。 “怎么你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傻乎乎地依然拿着电话。 “今天中午。” “为什么回来也不事先通知我?” “想给你一份意外的惊喜。” “真的是一份惊喜呀,而且,意外。” “真的?” “真的。” 隔着前台,我们面对面站着,我依然握着话筒,他仍旧举着手提。 “你知不知道找到你多不容易?下午打到你办公室,说你晚上要加班给了我一个 餐厅电话,打过去,说你去了另一个餐厅,再打过去,说你刚走,这样一路追赶, 打了十几个电话,终于找到你了。” 我什么都没说,静静地看着他,感觉在心的最深处最柔软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 一点点地浸润开来。翔也沉默着,他凝视我,眼睛里融汇的所有所有的一切,我 看到而且全部体会到。 我们同时微笑着我把手中的电话挂掉,他也将手提收线。 “还有不到一个小时我就可以下班了。”我不能就这样子和翔站着,当天的Duty manage已经在往这边张望了。 “那好,你下去换衣服时给我打个传呼或直接打手机告诉我。” 他要了纸笔写手机号码给我:“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个号码的人。” 翔的背影刚才消失,齐羽立刻问我:“你男朋友?”我点点头。“好帅哦。”齐 羽感叹。“哪有。”嘴上这样说但我的心里却很有一些得意。“还是手机一族, 干什么的?别告诉我你也在傍大款?”“你说什么呀,我们是高中同学,他在一 家房地产公司作事,不过工作很出色。”“年轻有为,苏安,你真好眼力。”看 得出齐羽是真的夸奖。 在当时94年,手机不象现在这样铺天盖地,而且市面上多还是比较古老的那种砖 块一样笨重的“大哥大”,那些武装到牙齿的有钱人通常会将手机装在一只几百 甚至上千元的“手机包”里而且还要有专职的人提--想必那份量不会太轻,但这 一点都不影响他们在公共场所夸富,经常可以看到几个甚至十几个或大腹便便或 通体名牌的男性公民在公共场所手举着可以砸破核桃的手提电话叫嚣喧哗。 对手提电话我知之甚少,但我刚才看到翔的手提是小巧的,小巧的东西一定精致, 而精致的东西它的价格一定不菲,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这就说明,翔这次出行 不仅仅是“比较顺利”而应当是“非常顺利”。 临下去换衣服时,想了想,我还是给他打的传呼,我知道,手提电话的费用是很 贵很贵的。 出了打卡室一眼就看见翔远远地站在酒店回廊外那片整齐的冬青木的后边,我快 步向他的方向走去,在离他还有几步远时,我站住,看盈盈的笑意一点点地在他 脸上漾开,他一步步向我走过来,他的双手握在我的肩上那样有力,我终于小心 翼翼地靠在他的胸前。我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心跳,这让我觉得很踏实,有那么一 会儿,我甚至闭上了眼睛。这么长时间的分离后的亲近,让我有一瞬的不适但转 而被一种很微妙的有些异乎寻常的激情所替代,我莫名地有些恐慌,我很庆幸在 迷乱之前适时地从翔的怀抱里挣脱开来,清爽的夜风吹过,我摸了摸面颊,很烫。 我和翔在八月的星空下漫步,有一种莫名的喜悦在我的心中涌动。夜已透了,星 光夜市却正是最火爆的时候。我攀着翔的臂膀四处乱走,在人群里来回地碰撞, 不时有羡慕的目光投向我们,我悄悄仰起头偷看一下翔,看他小心地为我开路护 航心里很是得意。 我吃路边摊的“麻辣烫”,辣得嘴都合不上不停地呵气,赶紧再吃一大筒冰淇淋; 吃回族媳妇作的凉粉放多多的醋,再一口气喝下去,翔要抢我的碗都来不及;吃 小姑娘提着小桶卖的切成花瓣一样的菠萝片,一片一片又一片吃到第九片时翔象 拎小鸡样把我拎走才算完。翔一路把我连哄带骗从美食街拐到了商业街。那琳琅 满目的玩具立刻吸引了我。 我从小就喜欢布娃娃和毛茸玩具,长到二十几岁玩具足有一大箱还不包括两次搬 家时淘汰和丢失的。直到现在,我小屋的床上都堆满了公仔,有一只褐色的大小 和我不相上下的毛熊,我最喜欢坐在它的怀里看书;有一只长长耳朵的兔子妹妹, 我为它准备了四条不同的丝带编成花别在它的耳边;我有一只波菲猫原本是只双 肩包,我自觉背着有假扮纯情的嫌疑,便将背带剪去,把内衣,裤袜等等不便挂 在衣柜里的小物件统统装进去,把个猫喂得有型有款,乍一看还以为它本身就是 一只可爱的胖乎乎的Kitty猫呢。这一创意后来在宿舍而后整个酒店广为流传。 现在我的眼睛被一只“长发飘飘”的白色玩具小狗粘着不动。它有一双嵌在小短 脸上的圆溜溜的黑眼睛,一张粉色的小嘴藏在翘鼻子下边,脑袋稍稍偏转一点, 使它看上去总有一种兴致勃勃的味道。我还在犹豫,那边翔已付钱了:“送给 你。”我抱着小狗忍不住笑出声来,翔的大手在我头发上胡乱揉一下:“看你笑 得傻兮兮的。”话音却是十二分的怜惜,我抿了嘴不再笑,仰起脸来看他。那种 感觉不知道算不算幸福,但那一刻我真的别无所求。翔低下头来看我,忽然我的 眼泪就涌出来,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开心的感觉也可以是带泪的。 回去的路上,我搂着那只小狗,翔搂着我,那样子有点象一家三口。到了我家楼 下我长长地打了个呵欠,夜已经很深了,我是真的困了。翔在耳边小声说:太晚 了,我不进去了,好好睡个懒觉,明天我来叫你起床。现在吻别吧。我漫不经心 地在他脸上啄了一下,我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可是,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家门 钥匙。 睡意一下子跑到九霄云外,我把小狗塞到翔的怀里,把包里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 还是没有。翔拿过去又检查了一遍,摇摇头。该不会丢在路上吧?翔问。不会不 会。我把包索性底朝天拎起来抖了抖。办公室的钥匙哗啦掉了出来。我一下想起 来了,昨天我和李美在家看录相带,今天她是下午班,钥匙我就留给她了。她去 给我还钥匙的时候我正忙得一塌糊涂随手就放在抽屉里了直到上完通班我都再没 想起来这事。现在怎么办?回酒店去拿?财务部这层楼晚上是要锁的,要由当班 经理和保安部分别持有的两把钥匙共同打开,声势浩大,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回 酒店宿舍?这么晚且不说看宿舍的阿姨会不会让我进,而且这个星期我根本就没 领住宿卡。翔替我收拾好所有的东西,看我还在愣神,他轻轻揽住我的肩:“去 我那儿吧。”我吃惊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摇摇头。“我们不能就这样站一夜吧。” 他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走吧,等下邻居听到动静出来看到会说闲话的。” 我六神无主地被他牵着下了楼。 九 我从没有这样拘谨过。我站在翔的小屋正中不大的空地上真的象个被收容的孩子 样一动也不敢动,翔看了我好一会,他叹口气:“你要是不放心,我回我家里去 睡好了。”“不要吧---”我真的快哭出来,要知道整幢楼23层只住了这一户, 虽说楼下有小区保安值勤,可是有小风吹过窗户也会吓死我的,万一,万一有坏 人闯进来先什么再什么,我不敢再往下想。翔笑了:“好了,那就乖乖地去洗 脸。”从卫生间出来,翔正翻箱倒柜地找什么,“有了”他转过身来双手向我展 开一件短袖白色文化衫。“去换了,凑合着当睡衣吧,干净的。”不容我说什么 他已经把我推进卫生间还替我带上了门。想了想,我还是轻轻按下了门把手上的 锁钮。 我看着镜子里换了衣服的我,那件短袖衫宽松有余长度稍欠就象时下前卫女孩子 穿的最短的超短裙,我真怕一抬腿就会走光,使劲拽了拽短衫的下摆,我硬着头 皮走出去。 翔只开了班台上的一盏灯,光线调得很柔和,看我出来接过我手里换下的衣服替 我挂起来。我这才发现他在床前的那一小块空地上打了个地铺。而那张小床上他 已经连被子都替我拉开。我迟疑了一下,显见得那一小块空地容纳不了他的两条 长腿:“你在床上睡吧。”他象没听见只顾歪着头打量了我好一会儿:“挺合 适。”然后拍拍我的肩:“很晚了,快睡吧。”他的手在我的肩上停留了一下, 有一股热力直透过我的肩传向我的身体。我急忙转身小小心心地溜进被筒,把被 子一直拉上来盖住全身盖得严严实实。被子有一种很特殊的味道,是翔的味道, 这样想着我的心很急促地跳了几下,我悄悄翻转身对着墙那边我能听得到我的呼 吸有些颤抖。翔好象洗完脸了向这边走过来,他俯下身来看我:“睡着了?”我 紧紧地闭着眼睛没有应声,他用手指理了理我的头发在我的颊上亲了亲,小小声 音说:晚安。翔在紧挨着床的地铺上躺下了。灯熄灭了,房间里安静地我都能听 到自己的心跳。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只觉右边臂膀已经麻木,更要命的是,可能吃了太多盐水浸 的菠萝我的嗓子渴得要起火了一样。我终于忍不住稍稍翻了下身,床边的暗影里 立刻听到翔在问:“怎么了?”天哪,他的声音无比清醒。我一张口才发现嗓子 竟然嘶哑得发不出声,我费力地说:“我想喝水。”他起来摸索着拧亮了台灯, 骤然的光亮让我不由自主地用手遮住眼睛。翔走回来在我的床边:“起来喝点 水。”我坐起来靠在床头,接过水杯只看了一眼我的脸唰地红了。翔只穿一条短 裤。我赶紧低下头,递空杯子过去时连眼皮都没敢抬。 翔在床前坐下,我的心忽地提起来。我悄悄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我说:“我要 睡了。”垂了眼依然不看他,但我能感觉到他在注视我。他熄了灯。然后有那么 一会房间里安静的有些不同寻常,突然地,他伸手出来握住我的手只轻轻一带就 将我拥在了怀里,我急忙地想推开他,伸手处触到他裸着的胸我的手电击般缩回 去,那坚实的宽阔的男性意识的胸膛让我有一种莫名的恐慌。在他坚定到不容抗 拒的臂膀下我无谓地挣扎着,以后我才知道我的这种挣扎只能激起他更强烈的征 服欲望。 深吻。但和上次的体验不同,少了些柔情多了几分力度,他紧紧地拥着我象是要 把我嵌在他的身体里,那么用力几乎带着几分凶狠,我用了最大的力气推他,我 忽然有些怕。他的急促的带着热力的呼吸在我耳边,他的唇在我的颈上摩挲,一 种异样的触电般的感觉象水波一样在心里荡漾开去,我的手臂忽然有些发软。他 的唇覆上我的,我竟不由自主地反应他。 迷乱。 当我最最担心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只来得及短促地叫了一声,那一刻我的指甲深 深地嵌进他的肩膀。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很深很远的地方,没有想象中那般痛彻 心肺,只在身体最深处有一丝隐约的痛。我的眼睛空洞地越过翔的肩膀看过去看 不知什么地方,在我的潜意识里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慢慢浮上来,一种无法言述的 悔。我想我应该哭我也确实想哭,可泪水找不到眼睛。 一定是我的样子把翔吓着了,他迟疑地停下来,俯视着我,有一滴汗珠落在我的 脸上。他很小心地离开我的身体,侧身躺在我身边。我们都象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身上盖的那张薄被潮漉漉的。他试探地去掀被子:“换那床毯子吧。”我紧紧地 抓住被角低声地然而是愤怒地:“我没有衣服!”我不知道被他除去的我的衣服 此刻散乱在哪个角落。他只好放手,就这样小心翼翼地拥着我僵硬的一动不动的 身体。 窗外有薄薄的光亮透进来,天已经亮了。 我好象朦朦胧胧刚睡着,被“嘀嘀嘀---”的呼机声叫醒,我闭着眼睛没动。翔 立即翻身起来按了几下呼机,一会儿,他用手机小小声音说话:“……是,我想 请一天假……那么晚去一会儿行吗?……没休息过来……好,好……谢谢。”翔 没再躺下,他靠在床头点着了一支烟。我忍不住咳嗽了一下,他立即熄灭了烟, 伏在我的耳边轻声地叫我:“苏安,苏安……”我把头转过去不理他。他扳过我 的肩:“苏安,等一下我要去公司开会,答应我,等我回来。”我仍旧闭着眼睛, 裹紧被子贴着那边墙。他轻轻在我脸上贴了贴。在起身后的刹那他好象被什么吓 着了,我听他倒吸了一口气整个人停止了动作,旋即他带着一股风样把我和被子 一起拥在了怀里“苏安,苏安”他不停地吻我,我睁开眼睛,惊奇地发现他的脸 上有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神彩,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目光和声音都一往情深。我 裹紧被子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他好脾气地轻轻揽着我的肩:“等我回来,一定要 等我回来。” 他的呼机在不停地响,他用最快的速度洗漱,临出门时他好象在门口停顿了那么 一会儿。他关门的声音。他下楼的声音。等这一切都消失了,整个房间整幢楼都 静悄悄没有一点动静了,我慢慢地坐起来,一缕阳光执着地从窗帘的缝隙中钻进 来,我趴在窗台上掀起布帘的一角,下意识地看出去。翔从楼里出来,他快速地 走着,忽然他停下转身向这个方向看,我一下松开手,明知道他肯定看不到我可 我还是半天才平静下来。我想我要赶快离开这儿。 我找我的衣服。那件我用来作睡衣的白棉衫委屈地蜷缩在床头的一角,我的内衣 在枕边,叠得整整齐齐地象刚从包装里取出来一样,一定是翔刚才整理的。想象 他的双手触摸我贴身的衣服就好象重新感觉他的双手抚过我的身体一样,那种异 样的触电样的感觉重又包围了我。我使劲摇摇头,我要立刻离开这儿。 我象逃般扑向门。一下,两下,我终于沉不住气,我用尽所有的方法。门依然纹 丝不动。我绝望地住手:我被翔反锁在房里了。我怎么忘了,他一直说要我等他 回来,他要我一定等他回来。 我重又坐回到床边。我这才想起我应当整理一下床的。那张薄被依然有些潮,想 了想,我把它半折起来搭在圈椅上晾着,我还想把床单铺铺平,才转身过去我整 个人就愣在那里,足足有一分钟。 在黄白格子床单的中间有一滴暗红的血迹。 我盯着它,我的目光无法移开,我从没想到过它会是这样的,它就象火焰般烧灼 着我的眼睛。我此刻明白了翔早晨那声低低的惊呼,也读懂翔脸上从未有过的神 彩的内容。它先是吓着了翔,现在是我。突如其来的虚空,我只觉得腿一软,我 慢慢地跪在床前。我伸手出去一点点地触到它,还有一些湿润的感觉,它凝固在 那里的形状象一颗不规则的心,这使它保持了一丝动感,我能想象它不情愿的坠 落的瞬间。我的双手紧紧地抓住床单,良久,我的头无力地伏在床沿上,我哽咽 着我有点想吐,可我还是没有眼泪。 我一件一件地脱去衣服,赤裸着身体走到卫生间,我仰起脸来对着篷头,密集的 水珠急雨般打在脸上有点疼,我宁愿想象那是我的泪。我第一次这样仔细地打量 自己的身体,我拼命想找出点什么和以前不同的地方。我失望。但我清楚,仅仅 一夜,我将永远不再是原来的那个我了。 谁的诗:进去时,她是个少女;出来时,她已变了妇人。雪莱?拜伦?泰戈尔? 我摇摇头,不想也罢,对我而言就算想出了又有什么意义,不过为诗人提供了又 一个论据。仅此而已。内衣全部洗过,披着一身湿漉漉的水珠我套上那件纯棉的 短袖衫,清清爽爽的身体让我很舒服整个人轻松了许多。我把那条床单撤下来去 洗时,有那么一秒种的犹豫,我立刻想起李美说过的:男人爱你,就算你和一百 个人上过床他也要你;男人不爱你,就算你是强力胶他也会想方设法甩掉你。我 才不要象旧式女人那样在婚夜用一白帕点染处子之血留作至宝,在二十世纪的今 天,这威胁不了谁。 那一刻我终于理解,守身如玉的背后,初夜是少女一袭值得骄傲的嫁衣,也是一 个外表华丽实质沉重的包袱。待嫁的岁月里小心呵护,你无法预料你付予的一定 就是你能够依靠终生的那个人,他一定珍惜你的白玉无瑕吗?少女的梦也许永远 只能等到破碎的命运,而为了这个梦,多少少女在原本可以灿烂的花期却没能拥 有一次美丽的盛开…… 我不再去想后悔。再说,那有用吗? 我只是想象不出,如果李美知道这件事会作何反应。 晾床单费了好大劲,绳子太高,又没有合适的垫脚,我战战兢兢地踩在圈椅上, 在把床单抻平时我动作大了一些,圈椅一滑我重重地摔在地上。好半天,扶着墙 一步步挨到床边,直到把自己象一堆废胶片样平摊在床上我才觉到身心疲惫。我 只够力气拉一床毛巾被搭在身上就睡着了。 我睡得很不踏实,梦里一会儿是眩目的阳光,一会儿又是黑漆漆的火车隧道,李 美在那儿大声地读英语,陈莉尖着嗓子笑,芷菁一脸的愤怒:你为什么不来参加 婚礼?!!!我惊醒过来,这时候,响起了开锁的声音,翔提着大包小包一脚踏 进门来。 我不知道我是应该没事样笑着打个招呼还是委屈地用带着些幽怨的目光注视他, 所以我索性转过身去重又闭上眼睛。翔走过来捏住我的鼻子:“小懒猫,已经都 是下午了。”他硬是把我从毛巾被里掏出来:“我买了好吃的,快起来。”我骇 得大叫着重又缩回到毛巾被里,我的内衣还在卫生间晾着呢。翔弄懂了我在说什 么去替我取了,我一把夺过来:“你走开。”他摇摇头我以为他要转过去,谁知 他忽然撑开双臂向我俯下身来,他的眼睛从正上方注视着我,我觉得有些紧张, “安”,他的话音很低但是非常清晰好象誓言,“你是我的。”他很严肃,脸上 一丝笑容也没有,用一种很坚定的眼神看着我。看我还是瞪大眼睛看着他,他就 自己动手把我的双臂搭在他的肩上:“来,热情一点,亲一下。然后起来吃东 西。”在我的坚持下,他去卫生间抽了一支烟,好给我时间把衣服穿好。坐在床 上有好一会儿,我觉得不可思议,早上独处时那份近似于绝望的坏情绪在见到翔 之后竟然烟消云散了。收拾停当后我过去敲敲门,门开了,他站在那里看我,很 奇怪地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类似于感动的神情:“你洗的床单?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让我洗?”我张了张口可什么都说不出来,他轻轻握住我的双手在唇边印了一下: “乖,饿了吧,来吃东西。”我好象一只小宠物般由他牵到厨房。 洗手的时候,翔进来,从背后抱住我在我耳边轻声说:“今天晚上不走了。”我 恍如大梦初醒,急急冲去看表:7:30。我绝望地跌坐在床上,已经下班了。最 可怕的是今天是周五,明后两天休息,这就意味着我星期一才能拿上我家的钥匙, 这就意味着我要有三天的时间有家不能回。翔笑了:“你信不信缘份?信不信天 意?”我想说不,可最终只是白了翔一眼。 翔没再打地铺,这让我多少有些局促,磨磨蹭蹭地刷牙躲在卫生间里不肯出来。 翔在那边喊我:“你还没弄完?”我只好走出去。翔铺了一书桌的资料:“我要 写一份报告,你先睡吧。”我暗暗出了一口气,赶快溜到被子里。我瞪大眼睛看 着天花板,忽然觉得自己象是在作梦,想想从昨夜到今天所发生的一切竟有一种 不真实的感觉。翔时不时冒出一句什么,我接不接茬他都不在意,很快他就推开 面前的纸张:“OK了。”他向床边走过来一边开始脱衣服,那种紧张的感觉重又 出现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悄悄地把身体贴紧了墙,上床时他的腿还是碰到了我 的,我把头转过去。他用一只手轻轻理着我的发,慢慢地顺着脸颊到颈,他的手 向我的胸前滑去时,我猛地推开他,双臂抱在胸前。他把我的身体扳过来揽在他 的臂弯里:“安,只我们两个在一起,你觉得不好吗?”我无言以对。他松开我 下床去关了灯。在黑暗里我好象不那么紧张,翔很温柔地吻我,他的双手轻轻抚 过,他不断地在我耳边低语:“放松一点……闭上眼睛……别绷得那么紧……再 放松一点……”渐渐的我的双臂不由自主地环绕着他,我能感觉到他的胸膛坚实 而且力量,我的双手触摸着他的肩膀他的背脊,那宽厚而温暖的感觉让我身不由 已地贴近,我好象很累了似的轻叹出声,翔抱我更紧。我不知道我的衣服什么时 候被解除的,随着他的动作起伏我不得不咬住他的肩,阻挡那在体内流窜的能让 自已都受到惊吓的声音。在最后的一瞬我的泪终于夺眶而出。 翔渐渐平静下来他拥着我轻轻抚着我的背,我慢慢止住抽泣。“是不是弄疼你 了?”我在黑暗里使劲摇头,“那为什么?”我没有回答,但我知道,这一刻我 才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是全部意义上的真正的女人。 这一夜,我们相拥而眠。 阳光照亮了整个房间,我和翔才醒过来。我下意识地感觉今天是个非同寻常的日 子,不是对我而言,是……天哪!芷菁!今天有芷菁的婚礼!梦境成真了。我抓 过表来:12:10分。芷菁已经出了家门了。我推翔,使劲地推:“起来起来快起 来,今天是芷菁结婚的日子,我们要来不及了。” 我和翔旋风样从23层盘旋而下,慌慌张张截住一部TAXI,“去哪?”“教堂。” 幸亏我事前问过芷菁,他们先进教堂后办酒席,中西合璧。到了。远远地我就看 见教堂门前的花车,翔没下车:“安,今天公司还有事,我就不参加芷菁的婚礼 了,替我祝福她。还有,婚礼结束后给我电话,我们一起回家。”我招招手向教 堂走去,一边再想他说的‘我们一起回家’,我的整个身心都充盈着一种温暖的 感觉,天气真好,生活真好,爱情真好。 芷菁迎上来:“苏安,你怎么才来?不是说昨天就去我家的吗?”“昨天我突然 不舒服,在我表姐医院观察了一整天,今天差点来不了,我偷跑出来的。”我的 脸有些红。“我听说了,上通班那天差点晕倒,怎么样,能坚持吗?”迎着芷菁 关切的目光我有点不安:“没关系没关系,你去招呼客人,我能行。”芷菁忽然 抱住我:“安,谢谢你的礼物。”我这才发现,芷菁就戴着我送她的那副有着长 长流苏的金耳饰。“芷菁,你今天漂亮的象个仙女。”我是真心的。“苏安,我 还是喜欢听你说我漂亮的象狐狸。”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好象电影里一样,芷菁和陈琦宣誓后交换戒指,当他们拥吻在一起时,楼上观礼 台唱诗班为他们祝福。好象天籁般的音乐和歌声从天而降,所有的人起立,将手 中的鲜花、彩带撒向空中。芷菁和陈琦缓缓地走出去走向花车,芷菁头上的薄纱 在夏日的风中轻轻拂动如梦如幻,真的好象一个踏入凡间的精灵,我的眼睛湿了。 那天,我喝了太多的酒,要不是有李美在旁边阻止我会把一辈子的酒都喝下去。 在卡包大家抢着话筒一人一句为芷菁唱祝福的歌。芷菁一定要我再为她唱苏芮的 那支《记得我们有约》:“……记得我们有约,约在日出那一天,就在誓言的终 点,与爱相见。……”一阵莫名的伤感袭来,先是陈莉,再是小丁,然后李美, 王丽丽,张月心,齐羽,李中慧甚至宫艳,所有的人都被感染,大家无言地拥抱 在一起。芷菁在中间强忍着不让自己落泪:“你们都怎么了?别这样。”陈莉第 一个哭出声,所有的人都泪光盈盈。芷菁始终在微笑,但有泪从她的脸上轻轻滑 落,她最先伸出手臂:“好了,大家都别这样,今后不管在哪里,不管发生什么, 我们只要记住,我们曾经是好朋友、好姐妹。”每个人都伸手过去,所有的手臂 都交叠在一起。闪光灯亮了,大家抬头看,是善解人意的陈琦为大家留住了这珍 贵的一刻。 直到现在我都珍藏着这帧相片:那不仅仅是一支支年轻的手臂那分明是一只只青 春的翅膀,生动且永恒。 从芷菁在酒店的套房中出来时已是余晖满天。宫艳喝醉了,她抱着芷菁涕泪滂沱: “芷菁……以前真的对不起……你不知道我是真的很羡慕你……你不知道我有多 嫉妒……”她有点歇斯底里:“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有了……”所 有的人都同情地看着她,芷菁轻轻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在宿舍安顿好了宫艳,我和李美一起下楼,我这才记起翔‘一起回家’的嘱咐。 但一下子发生太多事情,我的脑子很乱,我不想立刻就面对翔。李美叹口气: “你今天怎么了?喝了那么多酒。你没事吧?”我不知不觉地站住,我犹豫着要 不要告诉她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一开口竟是从没有过的直接和坦白。“李美,我 在外边过夜了。”我用的是播音员报天气预报的语气,李美也只嗯了一声并没说 什么。我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有一个见过世面的朋友真好,如果她惊叫出声, 我会因为无地自容而吓得撒腿就跑的。 正想着,李美却一下子转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她的眼睛瞪得滴溜圆象看见外星人: “你说什么?你在外边过夜了?!”她把‘过夜’那两个字咬得很重。我大失所 望,原来刚才她是没反应过来。我惯性地点点头,心重又提起来。对峙了足有两 分钟,李美放开我:“是谁?那个叫翔的吗?”“是。”李美皱了下眉:“是不 是太快了一点?你们接触并不太久啊。”我作了一个动作来说明我一下子无法向 她解释我和翔曾经有过的过去。李美制止了我:“我只问一句,你爱他吗?”我 咬了咬嘴唇:“我想,是吧。”“是,或不是。”李美咄咄逼人且不容拒绝,她 的黑眼睛洞若观火,我轻轻地然而是坚定地点点头:“是。”恍然间我看到远远 的昨天,那伸向我的坚定而沉着的手,我今天这份深重的感情在那一刻在翔护助 那一颗脆弱的敏感的小小的心灵的时候就已萌芽。我肃然的表情震慑了李美,好 半天,她爱怜的拍拍我的脸:“苏安,没有多少人能真正作自己想作的事情,只 要有爱就已足够。”分手时李美感慨万分:“这地球上从此又多了一个小女人。” 我没打电话给翔,自作主张地等在房门口,等他回来。红酒的后劲真的很厉害, 我觉得头有点晕,腿有些软,身体有些飘,我顺着墙壁滑落在地上。背靠着墙有 一丝清爽的凉意,我索性抱膝坐好,下巴支在膝上,这个姿势也很舒服。我一直 在想李美的话:‘没有多少人能作自己想作的事情,只要爱就足够。’慢慢地我 的神思恍惚起来,思绪飞得很远很远,我好象还笑了一下,在心里对自己说:这 种晕晕乎乎的感觉还不坏嘛。 猛地睁开眼睛,暮色中翔的影子象一座山样把我罩住,我坐着没动,浑身没劲, 只仰起脸来眼巴巴地望着他。翔慢慢地蹲下来,他用一只手托起我的下巴细细打 量着我,我轻轻地笑了一下,翔无奈地摇摇头:“你究竟喝了多少酒?”我软软 地靠在翔的怀里攀住他的肩,他费劲地用一只手开门。我终于被放在床上。我的 双臂依然环绕着他的颈,我一点点拉近他,轻轻地吻他,再吻他,他的眼睛慢慢 地亮起来,我的双手滑下来,慢慢地解开他衬衣的纽扣,一颗,再一颗……。 激情时刻我清楚地听到他在我耳边说:我爱你。 我和翔静静地躺在床上。闷热的仲夏夜我们就那样裸着年轻的身体,间或有风轻 轻拂过,很惬意。我枕着翔的臂膀,用手指在他胸前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那样 年轻坚实的胸膛呵,我微微闭上眼睛,依靠在他的怀里我很踏实。翔忽然说: “不许再在外边喝这么多酒了。”我听话地点点头。翔忽然又问:“遇见我之前 有没有想过我?”我扭过头去看着他郑重地点点头。翔笑了,他抚弄着我的面颊: “我一直都相信会再见你,也一直都相信你是我的。缘是天定,对不对?”我没 吱声只是更紧地往他怀里靠了靠,他扯过毛巾被来盖住我,想了想,我终于问: “那天晚上,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没有。”翔立刻回答: “我发誓,刚开始我根本没想怎么样,相信我,我们不是第一次整夜在一起,对 不对?”“那后来……”翔在我脸上亲一下:“小傻瓜,我是男人,而且我又很 喜欢你,我已经一忍再忍了,可终于控制不了自己。”翔停了一下,终于说: “安,你那么单纯,我真的没想到。那天,我没吓着你吧?”我把脸藏在他的怀 里没出声,他轻轻地把我翻转过来,他的双手一点点细致地抚过我身体的每一寸 肌肤,我紧咬着牙关拼命抑制身体里涌动着的那股颤栗,翔的身体再一次覆上来 时,我忍不住低声叫了一下,我把自己吓了一跳,慌乱地松开翔:“我不是故意 的,我……”翔吻住我,而后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我喜欢……”在翔的亲吻和 抚摸中我慢慢放松下来,我开始试着去体会翔的动作和意图,这让他很欣喜,他 不断鼓励我,在我的喘息和轻叹声里他迸发出更持久更强烈的激情,我终于忍不 住:“翔……停下来好不好……我坚持不下来……”翔只顿了一下,接着他的动 作更剧烈,我终于轻轻地叫出声,这无疑激励了翔,他更加狂野他甚至从胸膛里 发出一声声低吼,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在我体内冲撞我的唇覆上翔的肩紧紧地咬住, 翔的双臂抱紧我突然用力,这一刻一种奇妙的空灵感包围了我,我只觉得整个人 都飘浮起来,一直飘上去飘上去,直到消融在一种虚幻的意识里。 再睁开双眼的时候,翔在我的上方静静地看着我,我用双手捂住脸,翔拿开我的 手,他温柔地伏在我耳边:“你这个小女人。”我把脸贴在他的胸前:“翔,你 会不会娶我?”他没作声,只抱紧我翻个身,我伏在他的胸前,紧张地注视他等 待他的回答,良久,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会的。娶你为妻。”我如释重负,把 脸贴在他的胸前闭上眼睛,我毫不怀疑那一刻我是世上最最幸福的女人。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翔在桌上留了一张字条:饭在厨房,我在公司。我 忍不住笑出声来。洗澡的时候,细细打量自己,那么细致的皮肤那么年轻的身体, 我忽然觉得作女人真好。这几个字出现在脑海里好象似曾相识,但却怎么也想起 它的出处,我懒得去想了。我把翔换下的内衣洗得干干净净。 有脚步声上楼。一定是翔。果真,一会儿响起敲门声,我光着脚跑过去透过猫眼 一看,翔正挤眉弄眼地冲我作鬼脸。我打开门,翔一手提着公事包一手提着几只 袋子,他并不急着放下手中的东西而是偏过脸来示意,我踮起脚来快快地在他脸 上亲一下,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他从袋子里拿出一样东西:“快穿上,老是光脚 跑来跑去会着凉的。”那是一双浅蓝色缎面软底拖,很精巧,鞋面上有浅蓝丝带 结成的蝴蝶结斜斜地点缀着,好可爱。他又塞一样东西在我怀里:“把这个换 上。”是一条睡裙。 我换上这条睡裙。浅浅的粉蓝色印着碎碎的白色花瓣,领口袖口和长及脚踝的裙 子下摆缀着精致的白色花边,领口处有松紧抽出的细密的皱褶延伸到宽松的裙身 演绎出别样的风情,配合蓬蓬的公主袖说不出的典雅。翔微笑着看我一步步从卫 生间走出来,走到他面前。他把我的手握在他的大手里,我的手里多了一样东西, 张开手掌,一枚铜钥匙静静地躺在掌心散发着安详的光芒。翔把我的手掌合上: “你的。”他顺势把我横托在胸前转了一个圈,裙摆飘起来我们一起倒在床上。 自始至终我都紧紧握着那把钥匙。 早晨起来我们一起出门上班,他亲自示范一遍教我锁门。才下了一级楼梯我忍不 住倒吸一口气,他紧张地扶住我:“你怎么了?”我的脸红了小小声音嗫嚅着: “我……腿疼。”翔明白了,他爱怜地揽住我的腰在我脸上亲一下,我傻乎乎地 问:“我们不会是什么什么过度吧?”翔大笑:“小傻瓜,还差得远呢。” 翔送我到酒店门口,临进门时我回头看,他远远地冲我挥挥手,只不过刚刚分开 却有一种强烈的依恋油然而生。我明白就此我将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十 我和翔天天在一起。时至今日回想起来我都觉得那段日子是我生命中最最幸福的 时光。因为被爱,更因为爱着。 家是很少回去了,我甚至希望父母在内地住上个一年半载的才好(我绝对不是希 望奶奶一病不起)。翔间或送我回家(爸妈有时会打电话回来),但他坚持不肯 在这留宿。我是为你好。他这样说。甚至不到十点钟他就开始哄着我刷牙洗脸, 我要是耍赖总也不肯闭上眼睛他就会佯装生气地扬起巴掌:“再不听话?”不知 道为什么,我还真有点怕,只好乖乖地躺好。听着他关门下楼,我哪里睡得着, 开始胡思乱想,有时候忍不住就打个电话过去给他,耐心地哄我一会儿后,他会 无奈地叹口气:“我手里的工作还没完成,乖乖地睡觉好不好?”我只好收线。 再想想,反正第二天又可以见面,也就安心地睡去。 我和翔之间有了越来越多的默契,翔对我的领悟和配合大加鼓励和欣赏。翔在这 方面力求完美,他常常很细心地询问我的感受,他从来都没有过先我入睡,倒是 我常常在他温情的耳语中不知不觉地睡去。有一天早上,翔笑着告诉我,说我头 天晚上一定要他讲故事给我听才肯睡,他绞尽脑汁给我编呀想呀慢慢讲给我听, 他忽然意识到我没动静了,再一看我已沉睡得如一只小猫。我们大笑着滚成一团。 我喜欢和翔在一起,我已经不习惯没有翔在身边的夜晚。在以后的岁月里,在我 经历了其他的男人后,我才明白,翔是我性意识的启蒙和开发者,而且没人可以 替代。 李美警告我:你可千万小心别出事儿。我问翔:“我会不会怀孕?”他胸有成竹 地揽住我的肩膀:“你放心,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当时我们刚刚从一次激情 中平静下来,就在这时我莫明其妙地就问了那个问题。在终于失去了翔之后,我 常自问:如果当初我不问这个问题,又或者翔不回答这个问题,那么最后我们的 结局会如何?我始终也没想出答案。 我问翔,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有过几个女人?”迟疑了一下,翔问:“一定要 知道?”我以为他开玩笑,就很坚决地说:“一定要。”沉默。好一会儿,翔清 楚地回答:“三个。”我整个人都愣住,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惯性的, 我接着问:“是谁?”在这时候,我还抱有一线希望,我希望翔笑着回答说:骗 你的,小傻瓜。 没有。 翔从我的颈下抽出他的胳膊,他点烟,揿了三次,才将火机揿燃,他靠坐在床头, 红亮的烟头在暗夜里那样刺目,明暗之间他的侧影有些阴郁有些沉重:“第一个, 是小菲。” 那一刻,我听到,在心的深处有什么东西清晰地破裂了。 “第二个,是秦琴。你不认识。”他重重地扔了手中的烟头,重又将我揽在怀里, 紧紧地:“第三个,是你。”我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但是不能,我只能把头生 硬地别过去。他在我耳边叹口气:“这世上不吃饭的女人还有几个,不吃醋的, 真的是一个都没有。”他的手伸出来,轻轻理着我的发,抚着我的颊:“我不想 说谎,因为我不想欺骗你。世界很小,如果有一天你从别人嘴里听说了我如何如 何,你一定不会原谅我。我不想这么多年后得到你再失去你,所以我向你坦白我 的过去。” 我绝望地想:你还不如撒谎,因为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会在意,我最最相信的是你 呵。“小菲的事,你是知道的,当初就是因为她,我们才会变得象陌生人一样。 你们女人真的是很怪,你和她反而好的跟什么似的。你也应该知道,我和小菲在 一起没多久就分手了,你当时一定在心里骂我活该吧。”我打断他:“我没有。” 我还不至于那么恶俗。“我承认,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办法说服自己忘记她, 虽然,我很清楚她不是个好女孩。有一天,她竟然来找我,她的样子很……”翔 顿了一下,他好象在找一个合适的词语。“她看起来好象受了打击,跋扈惯了, 她一下子变得那么无助,让人没办法拒绝。她在我面前哭得很伤心,她说她很难 过,但她不说为什么难过。我带她去我哥家,我哥嫂旅行结婚去了房子空着。整 整一个下午,我都以为她没事了,因为她已经不哭了,她甚至睡了一会儿。我就 一直守着她。她忽然睁开眼睛的时候……”翔陷在回忆里。 小菲忽然睁开眼睛,她望着翔,她的眼神有一点迷茫有一点渴望有一点哀怨有一 点娇弱,翔一下子就无法自持。而这时候小菲已伸出手来环住他的颈,她的脸一 点点凑近他。接吻。小菲解开了翔的衣扣,翔随之也除去了小菲的衣服,当他们 裸裎相见时,翔却无所适从了。在小菲的引领下,翔终于完成一个男人的角色。 但被动和无知与小菲的熟稔和冷静形成的鲜明对比让翔有些失落有些愤怒,他的 心中燃起一团火,他一把拽过小菲,他要实践一个男人的征服的本质。小菲一声 不响地任他动作,他刚刚觉得有点感觉却被小菲坚决地制止:“不行,这样下去 会怀孕的。”小菲毫不犹豫地推开他,一件件拣起自己散落在床的四周的衣服, 当着翔的面一件件穿好:“我走了。”她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第二天再碰到小 菲,她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她一如既往地在全校男生面前招摇,翔忽然觉得 无比轻松。那是他们之间仅有的一次性行为。 秦琴是翔和朋友合开的公司招聘的会计,大翔三岁,当时她已经结婚了,她的丈 夫作地质工作,一年有大半年跑野外。翔最初被吸引是那女人脸上的一种平和, 一种与世无争的平和,每每在她目光的注视下翔就会生发出一种男人的责任感。 一天,她微红着脸请翔帮她换一罐煤气,翔义不容辞地一口气将罐扛到她住的六 楼。那温馨洁净的还充斥着新婚迹象的厅堂因为明显缺少男人的存在而有那么一 点点冷清的味道。翔忽然就冲动起来,他抱着那女人走向她的婚床,女人温顺地 闭上眼睛。在床上折腾了很久,翔终于不得不停下来,因为不管他的动作有多轻 柔,在她都是一样的感觉---痛楚。她强忍着,但她脸色煞白冷汗漓漓。翔不忍, 那一夜他在秦琴家没走,包括以后的很多日子。翔曾作过种种努力,但毫无起色, 甚至在浴室,秦琴为翔擦背洗身,都能不为所动。翔不得不面对现实:秦琴应该 算作性障碍。一夜,因为一桩得之不易的生意的谈成,翔喝了些酒,借着酒劲, 他第一次在秦琴身上得到满足。然而第二天,秦琴连路都走不了,翔这才真正明 白,即使同样是女人,也是有着千差万别的。翔被秦琴的隐忍所感动,对她更是 怜惜,此后更多的时候他们象一对同性的好朋友一样,互相关心,互相体谅,即 使上床,翔也决不勉强秦琴。秦琴喜欢翔搂着她入睡,喜欢翔临睡前和她聊天, 翔没有一次疏忽。有时翔冲动的厉害,秦琴就用另外的方式满足他。甚至到公司 解体,翔和秦琴依然保持着交往。 “直到遇到你。已经好久没有秦琴的消息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翔的口气 有一些自责。从最初的吃惊到后来的震怒再到目瞪口呆直到现在的无话可说,我 忽然发觉,我其实并不了解翔,不了解他的过去、他的变化、他的朋友、他的环 境、他对事物的认知度、他的很多很多……,他说的话虽然不无道理,但总让我 心里感觉不踏实。曾经有过的那种不祥的阴影又一点点浮上来笼罩了我。我首先 想到的是芷菁说过的:他是情场老手,在这方面你们不是一个等量级的。此时此 刻再想芷菁说的话,我有种心虚的感觉。翔觉到我的异样,他很小心的观察我, 拿我的一只手过去握在他的掌心里一下下轻轻地用力。他用尽可能轻松的口吻向 我作解释:“安,人有时候是没办法预见自己会碰上什么事的,象小菲,如果当 初没有她的主动,我也不会一错再错,也不会让你一下失踪那么多年;再说秦琴, 我对她很同情,不是没有一点性爱的成分,毕竟……”他的手停止用力:“毕竟 我是个成年男人,有生理需要,而且她也是个不错的女人。”是个姿色不错的女 人而且温顺。我不无敌意地想。“但你不同,首先,你比她们年纪都小,你单纯。 你不知道,有时候看你笑得那么天真那么傻乎乎的,我就有种心疼的感觉,而 且,”翔的声音变得凝重:“你是完全属于我的,小菲和秦琴都不及你的万分之 一。”好象是句好话,但听在耳里放在心里却极其的不舒服。这句话让我想起李 美曾有过的感叹:二十二岁了还是处女。一时间我又有了那种不知该庆幸还是该 羞愧的感觉。 我想告诉翔,这么多年我洁身自好并非是为了刻意等待他的出现,而是我不愿轻 易地就把自己交付给他人,我虽不象旧式女人那般视贞洁如生命,但我也绝不至 象当下前卫的女孩子那样一面之交便可上床及至早上醒来才问对方的姓名(亦或 连姓名都省了问)。我坚守是因为我还相信这世上有爱情存在,我相信这世上必 有着我的那一半如我一般坚定地等待着我的出现。本来以为与翔的重逢就是这份 情缘的降临,所以我爱,我付出,我爱,我给予。但现在我才顿悟,事情远不及 我想象那般单纯。自始至终,我竟然傻到没有问一句翔的过去,没有对翔在各方 面表现出的驾轻就熟产生哪怕一点点的疑惑,直到现在我才洞悉一切。 我不记得是谁说过:一个女人就是一所学校。那么,翔已经从两所学校都毕业了, 难怪……,是的是的,我不能苛求别人和我一样没有感情资本,但想象只需想象 这个拥我入怀的男人也曾和别的女人缠绵缱绻我就无法忍受。好象看穿了我的想 法,翔适时地说:“有你在身边,我没再和任何女人接触,也不会再和别的女人 接触,因为你对我太好,毫无保留毫无目的,除了你,我想我找不到第二个人象 你一样。相信我。”也许因为说出了一切,翔显得轻松,他还开了个玩笑:“社 会这么复杂,谁让你当初一走了之?我可是个意志薄弱的人,如果你疏于防范, 我怕我会再犯错误哦。”我也想笑一笑,可终究没作到。从未有过的沉重的感觉。 第一次, 在他身边的我睡的竟是那样的不踏实。 早晨签到,领班通知我:财务总监让我去他办公室。我赶紧去卫生间整理一下妆 容,由于昨夜睡眠不足我的面色有点憔悴,我重新涂了唇膏,又用手在脸上揉搓 出一些红晕---以使我看起来精神一些。等在财务总监办公室外,我有些忐忑, 尤其是林小姐用异样的眼光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我想不出我犯了什么错误,也 就抱着无谓的态度,管它是福是祸呢。 从财务总监办公室出来,林小姐第一个向我伸出手来:“苏安,恭喜你。”因着 那份真诚,她刻意制造出的沙哑的嗓音此时听来好象也不那么刺耳了,我握住她 的手,轻轻地说:“谢谢。”“那么就赶紧将那边的工作交接一下,明天早晨开 始新的工作,OK?”“OK。” 苏安要接任林小姐的工作当财务总监秘书了。这个消息好象插上翅膀样在财务部 所有办公室的上空掠过。在我回办公室的短短的一段路程里,我的身上落满了无 数的眼睛。 一进门,陈莉夸张地扑过来,紧张兮兮地抓住我的胳膊:“苏安呀,他们说的是 不是真的?”一旁小丁也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芷菁正式辞职后,小丁接替了她 的工作)。我胡乱地点点头,陈莉和小丁竟然惊喜地几乎叫起来,我摇摇头走回 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这件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让我一下子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我不知道这件在别人看来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对我而言究竟如何?好或不好? 电话铃响,我拿起来,竟然是芷菁:“苏安,祝贺你升职。”连芷菁也知道这事 了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而且她还说祝贺我?我气急败坏地:“芷菁,你也来取笑 我?”电话那头的芷菁听出我的声气不对,问明原因后她竟然笑:“苏安,让我 说你什么好呢?财务总监秘书这个职位是很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你却为这个闷 闷不乐,不是太可笑了吗?傻瓜都知道,从财务部一个普通员工到总监秘书意味 着你的级别从C3到了B3甚至于不久的将来可能是B1,这表明你已经跻身于酒店管 理层了,苏安,怎么就不转不过弯呢?” 我叹一口气:“是,是,你说的这些都对,可是,我以后天天要面对的都是财务 总监黄先生,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样作才好,芷菁,这是不是有点伴君如伴虎的味 道?”芷菁在电话那头大笑:“苏安,你真是书看的太多想法太多,难道你会比 那个做作的一塌糊涂的林小姐差吗?是,作总监秘书比你现在的工作相对来说复 杂些,你要和各部门协调沟通,要和VVIP客人接触,要安排老板的全天工作日程 事无巨细面面俱到,还要加强你的英语的听说读写的能力等等等等,可是这不是 一种挑战吗?不是会让你学到许多东西吗?就算你无意于酒店的管理层,那么你 能说你所学到的你将要学习的对你没有益处吗?”不愧是方芷菁我多年的死党, 一连串的问号让我哑口无言,细想想竟是十万分的有理,我的沉默使芷菁意识到 她的话起了作用,在临收线时她鼓励我:“苏安,你一定行的。”放下电话,我 想了好半天。 整整一个上午,总有人有事没事的找个借口到我们办公室来转一圈,知道我的人 是来探探虚实,不知道的人是来看看苏安何许人也竟能一下子平步青云,我耐着 性子,我不想人家说我一当上总监秘书就摆架子,但我的忍耐真的快到极限了。 好不容易熬到吃午饭的时间,我冲到浴室洗了个澡才算轻松些。下午办公室比起 上午来清静许多,我拨电话给李美,偏偏她今天倒休。我想找个人说说这事,我 急于找个人说说这事,在拨翔的手机的时候,我意识到,我想找的那个人,其实 就是翔。 翔好象公司在开会,电话响了很久他才听,而且他小小声音简短地告诉我下班后 在房里等他,有什么事到时候再说。我虽然有些不高兴,可也只能收线,毕竟他 在工作,我打扰他已经不对不可以太过分。 我到翔的小屋的时候,翔还没有回来。我整理房间用以打发时间,连厨房的地都 拖了两遍,还是听不到翔的脚步声。窗外,天色阴沉沉的,空气沉闷的象是能拧 出水来,预报傍晚有中量的雨,翔一定没有带伞,我不由得有些心急。我正在想 要不要下楼去打个电话给他,门外传来钥匙的响声。翔回来了。 翔的样子有一点点疲惫,他站在门口换鞋一边递过手中的公事包。我替他挂好外 套,他看看我:“安,今天太累,我先洗个澡,然后我们下去吃饭。”我想说我 买好菜了,但看他一脸倦意我就什么都没说,只在心里怪自己没用连饭也不会作, 如果我会作饭,那么他回来看到桌上已经摆好了晚饭,会不会高兴地忘记了劳累 呢?但作饭不是想一想就会的,我只好无奈地收回这个念头。 翔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声,两声,卫生间里的水还在哗哗地响着,犹豫了一下,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电话:“喂?”电话没有声音,我迟疑地又问一句:“喂?请 问是找翔吗?”终于对方应答,是个有些沙哑的女声盛气凌人:“你是谁?!” “我……”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正在这时候,一只湿漉漉的大手从我手 中接过了电话---是翔。他只裹一条大浴巾,卫生间淋浴器的喷头还在哗哗作响。 他看我一眼,冲着电话喂喂了两声,自言自语地说:信号不好。就拉开房门走出 去。可我分明听到电话里的那个女声。我一声不响地坐在床沿,只觉得全身的血 液一点点地凝固了,那隐藏在心里的一点点不祥的感觉此刻就象从阿拉丁神灯里 跑出的魔鬼一下子变得顶天立地。 好半天,翔才进来,他先去卫生间关了淋浴器,而后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我一言 不发,我也确实不知道说什么,我等着他给我解释。翔伸手在我头发上揉了揉: “又在胡思乱想了?”我不出声,只用眼睛看着他,他微微叹口气:“安,今天 公司召开半年度业绩总结大会,开完会后所有的人都去联欢,你说有事要和我商 量,我就编了个谎说和客户约好见面,中途就走了。刚才打电话过来的是我们部 门经理,她想问一下我和客户谈的怎么样,你接电话让她一下就听出破绽。我刚 才向她解释说我在客户家里作回访,你是客户的女儿,我和你父亲在书房谈话, 手机在客厅响着你就帮忙接听了。还好她没要求‘你父亲’来听电话。”“为什 么非要出去讲电话呢?”我不甘心地追问。“因为我不想在你面前说谎我无法当 着你的面撒谎。”翔的眼底一片坦荡。 原来是这样。 我有些不安,好半天,我小声地说:“对不起。”翔笑了:“傻丫头,干嘛这么 说,你在意说明你重视。”他轻轻拍拍我的脸把我揽在怀里:“只是,你什么时 候才能成长起来呢?总象个孩子似的。”我拥抱着他,在心里说:会的,我一定 会的。我愿意为了他而改变,因为到今天到刚才我才猛省,我是那么害怕失去他。 依靠在他的怀里我仍然无法抛开那份患得患失的感觉,而且,那份不祥并没有就 此消失的踪迹皆无,就象是一粒种子深深地根植在我的心里,虽然隐蔽却不容否 认。 外边开始下雨。既然翔已经吃过饭,我就说不下去了我煮碗方便面好了,翔执意 下厨为我作了简单的一菜一汤:“吃方便面没有营养。”他在一边看着我吃完又 抢着刷碗,我争不过他,只好在一边站着,我觉得自己糟透了,翔的工作已然辛 苦,我非但帮不上忙还总是让他操心,东想西想地给他添乱。这样一来我又开始 为刚才的猜疑而后悔自责,我不由地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翔,我爱你。” 背对着我正在擦手的翔一下子停住,他沉沉的声音:“再说一次。”“翔,我爱 你。”我更紧地抱着他,眼泪一滴滴落下来很快他的后背我脸贴住的那一小块就 湿了,他慢慢地转过身,托起我的脸,我泪眼朦胧地望着他:“翔,刚才,我不 是故意要生气的……真的,今天发生太多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找你, 我不希望你再有小菲还有秦琴……我不想你有任何女人,翔,你不知道,我真的 很爱你我怕失去你……”翔把我紧紧地拥住:“我知道,我知道,安,我也爱 你。”怀里的我已是泪飞如雨。 那一夜,我们不停地接吻不停地爱抚,说了很多以前从没说过的话,唯一的遗憾 就是……。翔很激情也很努力,但在最后的时刻他总是无功而返,这样几次以后 我先不忍:“好了,翔。我们不一定非要……不可,你只抱着我也很好。”翔不 再动作,他静静地伏在我身上好一会儿:“安,对不起。今天真的太累,我有些 力不从心……。”我轻轻地吻住他不让他继续。躺在我身边他的情绪依然有些低 落,我把手插在他浓密的发里一下一下抚过,只片刻他就沉沉睡去。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躺在身边此刻孩子般睡着的男人(他其实应该只算作一个大男孩的), 他宽阔的额隆起的眉骨挺直的鼻梁无不显示出一个男人的坚毅和力量。在睡梦里 他甚至还皱了一下眉,我用手指轻轻地抚过替他抚平,我的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母 性的情愫,我拥住他象拥着一个孩子象拥住我生命中最最重要的部分。有泪有我 脸上滑过。 那一天,就着那份泪湿的感觉醒着半个夜,我不时拥吻怀里这个沉睡着的男人, 我从来没有这样深刻地体会到这个人这份感情对我的重要---刻骨铭心。我要嫁 给他,我要为他生个孩子,我要作最最幸福的女人……。我是怀着对未来的憧憬 带着泪微笑地睡去的。 早晨和翔分手时我才意识到,昨天本来是要和翔商量调换工作的事情,但是那个 女经理的电话一搅和,竟然忘记说了。不过,我好象不太紧张这件事情了,升职 嘛,怎么说也不该是件坏事。 十一 我准时出现在林小姐面前,她很满意:“苏安呀,你今天气色不错。”她忽然停 下来上上下下打量我,我有些不自信地也打量自己,没发现什么不妥的地方。 “哎呀,对了。”林小姐兴奋地一拍手,在我面前转了个华尔兹的舞步:“你要 有两套制服!”我刚想说什么,她翘起一根尖尖的手指制止了我:“不是你现在 穿的财务部员工的制服,而是总监秘书应该穿的制服,”她把总监秘书四个字咬 得很重,“就好象我身上穿的这种”她很得意地扬起下巴,“达卡拉,名牌!” 那是一套石竹青色的西服裙,作工很精细,一望而知价格不菲。我猜不透她到底 想干什么,总不该是把身上这套衣服脱下来给我吧? 林小姐一阵风般冲进里面的办公室,出来时手中拿着份表格:“苏安,来把这个 填起来。”我接过来一看:《费用申请单》。我迟疑地望着她,她痛苦地一拍脑 门:“Oh,my gold,我竟然忘记告诉你了。”她一脸歉意地拉我一起在电脑台前坐下,换一脸 正色:“苏安,你是酒店的老员工了,你应该知道,酒店的等级划分是很严明的。 A级是酒店管理集团的重要成员,比如外方总经理,比如财务部门总监---咱们的 老板黄先生,再比如职能部门的总管事,好象陈琦啦,酒店目前为止A级Manage 仅有四个;然后是B级,就是部门经理级,分B1、B2、B3即高级经理,经理,助 理经理三个等级,就好象我,”她很严肃地指指自己。“就是B1级,而你,”她 再很严肃地指指我“你从今天起是B3级,过了Training期就能升B2,满一定年限 后就是B1级了。”她很惬意地架起一条腿脚尖轻轻地一点一点:“苏安,你也知 道,B级以下,C级不过是主管级,D级只是普通职员级别,E级更别说了,服务生 的级别,而且只有E级是分五档的,从E5到E1,想一想都让人恐怖,”她夸张地 耸耸肩,然后望定我,“我说这么多只是想让你明白,运气不象未婚先孕,说有 就有了,有些人一辈子没有升迁不是他工作多么多么差,而是因为,他和运气无 缘。”她伸一只手过来拍拍我的肩:“苏安,你坐在这里不知道让多少人的眼睛 变成兔子样,所以,你一定要好好作,作出个样子来,明白吗?”她的语气很有 些份量,我的肩上陡然沉重了许多。 林小姐重又靠坐在椅背上:“我提出辞职后,黄先生先是不批,不同意我走,但 我说出我的理由后,他也就不再强求,但他也有一个条件,就是由我选一个合适 的人来接替并在完全能胜任后才放我走。我选了你。”“为什么?”我大吃一惊, 我和林小姐仅限于见面时礼貌性的问候(我向她问候),从酒店开业到现在没有 单独说过一句话,为什么……,我实在是不明白。 好象知道我要这么问,林小姐微笑地看着我:“我见你的次数不多,你每次都很 客气,但同时你也很冷淡。你从不象财务部其他的女孩子,她们见我时笑容可掬, 说话时含糖量极高,但我知道,转过头去她们就会骂我,而且会骂得很难听。我 看过你在酒店报纸上写的几篇文章,很好,很……,你知道,我的国语水平不好, 我形容不出来,只觉得好象你的人一样,透出一种淡泊,优雅,”她忽然大笑, “我这样子形容是不是有语病?”转而她收住笑容,“我还能记得你的一篇文章 里有这样几句:‘年少轻狂的心灵……那些为追求生存在天空里漂泊的鸟也会迷 失方向……风风雨雨中的一些错误只因曾经的年轻……’” 她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飘得很远,但转而她立刻恢复过来:“从那以后,我就慢 慢开始注意你,越发觉得你和同龄的女孩子不一样,你有一种浓浓的书卷气。而 且,自那以后,你的每一篇文字我都有看,我就更肯定,你比一般的女孩子要多 些思想,和你的同龄人相比,你应当算是有深度的。就这样,我觉得我挺喜欢你, 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向黄先生推荐了你。”她笑笑地看我:“我可是在黄先生面 前作了保证的,你可不能让我没面子哦?”我也笑了,我还是问了那个憋了很久 的问题:“林小姐,作的好好的,干什么要辞职呢?” 林小姐沉吟着,她的手在胸前一下下交叉又一下下分开,终于,她说:“为了爱 情。”“为了爱情?”我瞪大眼睛。“是的,为了爱情。”林小姐仰起脸,她的 眼睛里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温柔。“我的未婚夫是大学时候的同学,从大一开始 恋爱,毕业后我们就同居了,同居了六年。我也以为我会象其他女孩子一样注册 结婚而后生孩子,作个全职太太,在香港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但就在这时候,我 小叔公来找我,他有个朋友是丽都管理集团的,外派到这里来任职,需要一个秘 书,条件是:香港人,要懂国语、英语,要会一些酒店管理方面的知识,我是念 旅游的,多少沾些边,最主要的是我对这里向往了很久很久,一动心,就来了。 你问我未婚夫怎么会同意?因为一向是我说了算的嘛。” 我点点头:“那么这次回去就是为了结婚?”林小姐一下不说话了,她眼里的光 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她摇摇头:“我刚才说过,这次回去是为了爱情,是爱情, 不是婚姻。因为……他有了状况。他有了别的女孩子。”我愣住了。“我不怪 他,”林小姐的脸上还带着笑容但那笑容里有太多无奈和伤感,“我们分开的太 久了,他是男人是个健康的正常的男人,开始连他自己也以为是逢场作戏,在电 话里还开玩笑地提过,后来……后来情况就变了,男人总是对最多出现在身边的 女人动情,他发现他无法自拔时,他才向我求救。”林小姐长长出了口气:“我 不相信那么多年的感情就这样灰飞烟灭,我不甘心,所以我回去,拯救我的爱情, 我的男人。”最后这句话,她说的斩钉截铁。 我问:“那么,他有过别的女人你不在乎吗?”林小姐奇怪地看着我:“苏安, 错不全在他呀,我也有责任可以说有很大部分责任的,我为什么要怪他?道歉的 应该是我才对!”我想我无法理解,连附和都作不到,只好不置可否地看看她, 照这种逻辑,翔和小菲和秦琴之间的发展应该算是顺理成章的?无论如何我不接 受。林小姐象是看出我的想法,她笑我:“你还小,很多感情上的事男女间的事 情你都不懂,找个男朋友慢慢体会吧。”她站起来:“快填好申请单,去领了钱 出来,好去买制服啦。” 我们来到全市最繁华的商业一条街,道路两边林林总总全是专卖店,象“三石” 啦,“蜜雪儿”啦,“莎蒙奴”、“紫澜门”、“城市俪人”“洋子服饰”…… 等等等等,总之,只要你有钱,你就能把自己扮得足够靓。林小姐的气势很慑人, 不管进到哪一家店里,售货小姐总是很热情地为她介绍新进的服装最细节到纽扣, 而她总有一万个挑剔的理由等在那里回绝你。 “苏安呀”,她边一件件翻所有挂着的样装边向我传授,“售货小姐的话不是不 能听的,但有一条,一定不能让她知道你中意哪一件,那就没得退路了,就没办 法打折的啦。你们这里专卖店标价够多水分了,喏,”她用细细的指头点着一件 套装上的价码牌,“这样一款套装也敢标价1898元,拿到香港也未必标得出的, 又不是正版品牌货。所以呀,你就要挑毛病,要有鸡蛋里挑骨头的精神。”在我 看,700元左右的套装已是很好了,林小姐看的全是千元以上标价的,我知道, 申请出的费用是2000元(我已经体会到作财务总监秘书的好处了,这只是半年的 置装费),我在想,如果省一些回去,黄先生会不会比较高兴一些? “天真啊,苏安!”林小姐的一席话立刻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搞不懂你们 的想法,明明有这么多钱可以用,干什么不尽可能地用掉尽可能买最好的呢?想 一想看,标准内的置装费用你都用不完,以后有什么事情你还怎么申请费用?比 如说,有个VIP客户的宴请,三个人,一般说来,1000元标准足够,但你无法担 保没有突发事件,谈得比较成功你认为送个果篮或送瓶酒会效果更好呢?可是你 只是中规中矩地申请了1000元,只好作罢,这样本来可以更加美满的结局就有了 那么一点遗憾。如果老板一开始就认为你作事是个要求尽善尽美的人,那么,申 请费用时你申请1500元他是不会拒绝的,但如果你第一次申请费用就有节余的话, 那就会很被动。” 林小姐用启发的口吻:“咱们的老板是谁?”“是黄先生。”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不对!”林小姐坚决地摇摇头,她望定我的眼睛加重语气:“是财务总监黄先 生。”林小姐的脸上现出几分严肃:“老板的任期满了就会换的,以后的老板也 许会是张先生也许会是李先生,但不变的始终是财务总监这个称谓。苏安,你要 记住,为财务总监作事,钱不是问题,一定要作的好作的完美,这才是关键。现 在你清楚财务部的员工为什么总有一种有恃无恐的感觉了吧?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上次财务部所有女员工一人发一支唇膏的事记得吧?” 当然记得。那时刚进旺季,黄先生偶然地路过美食店,透过落地玻璃发现一名收 银员素面朝天且毫无神彩,黄先生当时什么也没说就走了,转过来的第二天,财 务部所有女员工都发了一支唇膏,Log book上明确写道:今后所有财务部女员工当班时间必须化妆,最低限度也要涂好 唇膏。作为制度,违者必究。财务部整个三楼包括总库、采购部、收银处、前台, 女员工共有六十余名,一人一支的是“羽西”而不是别的什么普通的唇膏,这一 项几千元若放在别的部门要逐级申请要层层签批,极大可能是中途夭折,而发生 在财务部则显得很简单很自然。当然,自此再没发现有谁上班时间面色无华。没 有人再敢。 我很感谢林小姐。我终于弄懂了,作财务总监的秘书,一定要大家风范。银子不 是问题,当然事情也要作的相当漂亮。 在林小姐的参谋指导下,我们最终选定了一套裙装一套裤装:“上班时间穿裙装 好啦,万一要外出办事或是天气变化----你们这里天气变化很恶劣的,就穿裤装, 都是很职业的服装,相信我,没错的。”我得承认,林小姐的眼光很好,裙装的 颜色是那种很正的宝石蓝,象夜幕的天空般的蓝---深遂,宁静。青果领,可以 搭配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白衬衣在里边,只需将衬衣露一圈领边出来就有说不出的 洁净和高雅。上衣的腰线收得很好,和一步裙的过渡就有着天衣无缝的整体感。 我的皮肤白,我相信这套衣服很配合我。“哎呀,苏安,有空中小姐的味道。” 林小姐笑着说。其实我有同感。裤装是一套浅灰色双排扣圆角圆领短套装,因为 是双排扣就不显得那么古板,有那么一点点休闲的洒脱,又因为圆角添了几分妩 媚;裤子不象一般女裤作成窄腰,而是连腰合体剪裁,无形中延伸了腿的长度, 很显身材。若搭配一件低领或紧身开衫在外衣里,只在颈上系一条同色系的丝巾, 相信自有一种特殊的韵致。 两套衣服按标价算下来要2400元还要多,但林小姐就有办法让我只付了2000元, 店员还送一件标价198元的短袖白衬衫给我。很普通但很合体而且质地作工都相 当不错。我一边佩服一边自愧弗如。 至此欢乐大采购行动圆满结束。 在换上那套宝石蓝制服出现在财务总监办公室时,我发现黄先生很刻意地注视了 我一会儿,我有些不安,林小姐却得意地冲我抛了个媚眼。 财务总监秘书的工作不象我想的那么难。事实上,酒店所有的大部门,象餐饮部、 客房部、前厅部、销售部……等等,对财务部都很重视甚至有那么一点小心翼翼 的味道,甚至包括业主办,包括总经理,所有大大小小的头目对财务总监都是相 当尊重的,怎么说要想拿银子也要黄先生最后签字才能生效的嘛。我感觉到林小 姐上午对我的那番教诲真的是肺腑之言经验之谈,而且在今后的工作中屡试不爽。 林小姐正式把我介绍给各个部门的秘书:“今后你们要常打交道的。”可不是, 财务总监和房务总监要想谈些事情的话,没可能是黄先生自己去和MR Yan约定时间,也无法想象堂堂一个房务总监会自己跑来对我说:“苏安,我想 约黄先生谈些事情。”最合理的程序当然是由房务总监秘书先向财务总监秘书通 报此事,财务总监秘书征求财务总监同意后再安排好日程敲定这件事情。林小姐 说的没错:今后你们要常打交道的。 我对林小姐多了许多好感,就象她主动介绍我给众人,放在一般女孩子身上断不 会那么大度那么坦率那么自然,还向大家历数我的种种长处,我都不好意思了。 想必这就是林小姐常说的差别吧。 以前林小姐曾在一次财务部聚餐时说:内地和香港比,国民素质差很多,所以许 多人对97反应冷淡,有相当部分的香港市民都移民,比如说黄先生移民加拿大, 而她将移民澳大利亚。当时对她的这番话几乎所有的本地员工都不以为然,很长 一段时间大家在背后叫她“假洋鬼子”,但今天细细想来,这其中的差别其实还 是有的。芷菁和陈琦的事情刚暴光时,多少人在后边飞短流长,及至芷菁被判 “七日游”又有多少人幸灾乐祸,甚至于芷菁和陈琦的婚期都定了,还有人在背 后咬牙切齿。好多人就是这样,关心别人的隐私远远超过关心自己的工作。这一 点我很佩服林小姐,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工作上更是干净利索。我不由想起关 于陈莉“怀孕”那件事,现在想来,林小姐肯定是想有什么病需要请假又不好讲 理由呢,那一定是不小心怀孕喽。她以为在香港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所以 怎么想就怎么问了。这样看这个人其实还是满可爱的,我已经从心里有点喜欢她 了。 由于交接工作是刚刚开始的,所以我现在要作的只是熟悉环境熟悉工作日程,况 且有很多事情林小姐不是一下就能放手的,“苏安呀,不要着急,有一个月的时 间,来得及的。”林小姐给我吃了粒定心丸。林小姐介绍说,黄先生在办公室的 时间并不多,早晨的例会过后,他会在办公室签批一些文件和费用申请,没什么 特殊的事情他就会回他在酒店的豪华套间,有紧急的事林小姐会TEL给他。看起 来黄先生人满好的,话不多,很和气的样子。也许我这个人天生不太习惯和上司 相处,总之,黄先生离开办公室我就感觉更轻松一些。林小姐笑:“没什么啦, 慢慢就好了,凡事有个过程的嘛。其实,黄生人不错的,不多事不挑剔,而且懂 得维护员工,以后你就知道了,不是所有的老板都作的到这一点。” 作总监秘书每天有许多新的东西要学,我觉得一下子很忙,我把有些东西带回去 作。翔好象也很忙,他对我的升职很高兴,他说周末会安排精彩活动,作为奖赏 和鼓励。我暗想,其实翔比我上进。 这一天下班,我给翔打电话,他的手机先是没有应答,然后就是关机。我再打传 呼,他始终没有复机。我的心一下子乱了,这些天翔都很累的样子,而且好象心 情也不好,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我开始胡思乱想。林小姐收拾好准备下班,她 看看我:“给男朋友的电话?”我点点头,她说:“那你等电话吧,走的时候记 得把门锁好。”我急忙站起来:“不用了,一起走吧,他公司可能有事,我不等 了。” 和林小姐分手后我转了一圈跑到二十楼健身房,我知道今天是李美当班。我继续 Call翔,留下电话,我叮嘱李美,一旦翔回电话就问他今天怎么安排或者告诉我 他在哪儿,然后我下去洗澡。四十分钟后,我再上来,李美冲我无奈地耸耸肩, 我的心一沉,翔还是没复机。“你们俩吵架了?”李美问。我摇摇头,前些天的 事情已经冰释前嫌了,没理由这样的,怎么会这样呢,从来没有过呵。李美静静 地看着我,并不劝我。我已经换了便装不能在这久留,想了想,我对李美说: “这样吧,我先回去,他要是后边再有电话回过来,你告诉他我回家了。” 我蜷在沙发里,电话线扯的长长的就放在跟前的茶几上。我已经打了两个电话给 李美,她说,翔始终没有回电话过去。我又呼了几遍留下我家的电话号码,以往 只要我留家里的电话,他无论如何都要回的,但是,从下班到现在三个小时的时 间,我没有一点他的消息。天已经渐渐暗下来,我不想看电视不想开灯不想吃饭 不想睡觉,我只想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在哪儿?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吓了我一跳,我条件反射般扑向话筒,一只玻璃杯被带倒, 在地板上摔得粉碎,我顾不上看一眼,急切地对着话筒:“翔,是你吗?”话筒 里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我是妈妈……”。 爸爸妈妈已经订了下周五的机票,这就意味着至多再有一个星期他们就回家了。 我和爸爸妈妈已经分开二个月,现在他们要回来我应该高兴才是,我没有,相反 我的心情越发沉重:我该不该告诉他们我和翔的事(当然只说恋爱不能说别的)? 我会不会被他们发现什么?其实我最担心的是父母回来后我再不能象以前那样随 心所欲地和翔在一起了。 不知道坐了多久,起身收拾地面时才发现,玻璃杯摔破时溅起的碎片把我的脚划 了条口子,血都已经凝住了。 整晚都没有翔的消息。 十二 今天是星期五。一上班就发现气氛很不寻常,行政部通知:所有部门C级以上职 员全部在会议室集合。我悄悄问林小姐:“我要去吗?”林小姐吃惊地看我: “傻瓜,当然要去。”我和林小姐随黄先生进到会场后没多久,总经理史泰勒先 生、中方副董事长杜瑾女士及酒店业主办的两个主任也来到了会场在最前排落座。 在保安部经理发言之后我才算弄明白:从明天起酒店将进入开业以来最为辉煌的 时期---截止到今天会议开始,酒店的预订率已达到120%!而这一切均源于一支 本地原始股的申购。我对股票是不太懂的,但我听懂了总经理发言中的一句: “……这些入住客人带来的钱足够买下我们这座酒店!……”会议结束时,各部 门经理已达成一个共识:将不遗余力地相互配合以保证这一个星期的时间里,酒 店方面不出任何纰露,画一个圆满的句号。 回到办公室林小姐感叹:“所有的人都把这儿当成一座大金矿了,都来淘金,但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发财的。”我感叹的却是:“原来有钱人这么多。”林小姐笑 了:“你没听说一句话‘十亿人民九亿股’呀,这次估计大半个中国的想发财的 人都跑到这里来了,董事长不是说嘛,全市大大小小的酒店宾馆几乎全告客满。 股票其实风险蛮大呢,在香港多少人因为股票暴跌一夜间变得一贫如洗最后跳楼, 很少有听说因股票而大富有大贵的,即便有也不是普通市民,股票这东西背后有 人操纵,赚的就是一般散户的钱。” 我听不太懂这些,我关心的是这个周末会不会加班?林小姐想了想:“加班?还 没这么恐怖吧,不过,”她沉吟了一会儿,“今天开始这批客人就陆续入住了, 你刚才恐怕也听到了,这批客人带很多现金来,这就意味着Front Office Cashier那里为住店客人准备的保险箱有不够用的可能。”林小姐忽地站起: “不是可能,而是绝对不够用。这样,苏安,你下去F/O了解一下保险箱现在的 使用情况,要快,OK?”“OK。”林小姐的紧迫感传染了我,我立刻站起来。 虽然大批客人还未到,但在酒店大堂已经可以感受到这种气氛,Reception那里 有至少十个客人在等待办理入住手续,F/O这边也有七八个客人在交订金,我一 眼看到低头快速数钱的正是齐羽。酒店淡季Cross Training时我曾在F/O作过一个月,所以我赶快进到台子里面帮她开订金收据。 等这一拨客人走了,齐羽向我道谢,我说:“干什么这么客气,忘了你上次细心 照顾过我,彼此彼此嘛。”而后我言归正传:“齐羽,我想了解一下为酒店客户 准备的保险箱的情况。”“跟我来。”齐羽轻快地在前面带路。 保险室不大,两道重重的门将其和外界隔开,两道门的上方均有监视系统装置, 客人要进保险室首先要揿动第一道门上的一个钮,在接收到相应信息后F/O的 Cashier会按动设置的另一个钮,第一道门会打开;客人用手中一把保险箱的钥 匙插进第二道门的一个凹槽,电子系统确认无误后,第二道门也就开了。保险室 由厚厚的玻璃幕布分成内外,玻璃幕布的半截处是一宽大的窗口,窗口内外共有 四只监视器分置在不同的角度,窗口处横嵌着平整如镜的台面,不管什么东西碰 着都不会有半点声音,摸摸还有点弹性似的,难道说是橡胶作的?我在心里嘀咕。 这时齐羽已经抽出一只保险箱给我。我抬头看,一整面墙上全是一格格大小方块, 在灯下闪着蓝幽幽的光,方块上有两个不同形状的锁孔,由客人和保存在F/O处 的两把钥匙共同插入才能开启,打开后,才知道方块其实是一扇小门,小门里面 放的才是保险箱。所谓保险箱不过是一只窄长且深的带盖的盒子,掀开盖子我比 划了一下,这样一只小的保险箱最多也就放……“十万。”齐羽在旁边及时地回 答。“没有大的保险箱吗?”“有。”齐羽又打开一格大的方块。大保险箱象只 抽屉,这里面放个几十万没问题,但大保险箱一共才20只,其中8只分别被F/O、 F/B和三楼各部门分占着。“来的客人带的钱足够买下我们这座酒店!”我耳边 响起总经理的这句话,我问:“以往最多时会启用多少保险箱?”想了一下,齐 羽还是有些拿不准似的:“最多也就1/3吧,大保险箱只有4只被客人启用过。” 就在这时,头顶响起一个声音:“齐羽,有客人马上进保险室,可能启用大保险 箱。”那是隐蔽的麦克风发出的。话音未落,已传来“嘀嘀啼……”的信号声, 片刻,第一扇门开了,接着是钥匙哗哗作响,随之面前的这扇门也无声无息地开 了。一个客人提着一只密码箱走进来。齐羽熟练地抽出一张保险室出入记录卡递 给客人。这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有着显著的大款特色,他随随便便将密码箱 扔在台面上,抽出一支金笔在记录卡上填写着,我和齐羽对视一下,齐羽将面前 的两只保险箱放回去。她接过客人手中的钥匙看了看牌上的号码,回身从隐蔽在 墙内的一大排钥匙中取出一把,这个客人申请启用的是一只大保险箱,将密码箱 内一扎扎的人民币全部放进保险箱内这客人还真费了些工夫,齐羽当着客人的面 将保险箱盖严放回锁住了,将取下的钥匙递还一把给客人,熟练地将另一把钥匙 重又挂回到墙壁里。看着客人走出去,我对齐羽说:“我也该回去了。” 林小姐听完我的汇报,耸了耸弯弯的细眉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苏安呀,”她 放一只手在我的肩上:“情况弄明白了,现在看你的了,写一份报告给黄先生, 首先将调查结果上报,然后提议所有部门将占用的保险箱交出,另外希望保安部 和工程部配合F/O夜审员工,一起对所有未启用的保险箱检查核对一遍,以确保 保险箱100%的利用率。最后,备注说明这项工作放在晚上是为避免给住店客人造 成不便。明白了吗?”“明白了。” 我把报告打印好后先让林小姐看,“很好,”她满意地点点头,“行文方式和文 件流程很准确。”她重又递给我:“去交给黄先生,再强调一点,黄先生签批后, 也就是正式行文成立的第一时间,所有部门尤其是财务部一定要立刻上交所有保 险箱, 这一点很重要,OK?”“OK。”我心领神会。 我递交报告给黄先生后半个小时,行政部就将黄先生签批同意后的Report复印并 交付给了相关各部门并分别抄送总经理和董事长。在吃午饭前,财务部所属各部 已将占用的保险箱全部上交。事实证明这一举措是何等及时何等正确,下午四点 钟,齐羽打电话上来,除去仍被其他部门占用的5只,其余15只大保险箱已全部 启用,小保险箱有近1/6也被启用,其中相当数量的客人同时启用2只甚至以上的 小保险箱。根据前台统计数据估算,今天的入住率可能达到40%! 五点钟,总经理亲自到财务总监办公室,就财务部对保险箱的清退及夜检计划大 加赞扬一番,并且请秘书在发文上批注了“请保安部、工程部大力配合财务部的 夜检行动”的字样。最后,总经理带头将他占用的一只保险箱也交了出来,不过 一刻钟,所有的保险箱一只不少全部清退完毕。送走了总经理,黄先生进办公室 时在我的桌前停了一刻,他终于什么都没说,但他冲我点了点头。 我把这些告诉从行政部取收文回来的林小姐,她笑了:“苏安,我只是想让你充 分理解‘一个好的秘书就是要全方位地替老板想在前边’,现在懂了?”我使劲 冲她点点头,我想,换我是黄先生我也不会轻易放她走的。 临下班时我问林小姐下周的工作日程安排,林小姐想了想,“这次原始股的申购 吸引这么多外地客人,想必本地的一些达官显贵也该有所动作,如果没猜错的话, 黄先生下周至少要有3次VVIP的宴请。苏安,你可要有准备,到时候我可是要把 你隆重推出的哦。”“我可不会应酬。”我急忙声明。“不要你怎么应酬,”林 小姐很轻描淡写地说,“在酒店里宴请又有黄先生坐镇,你要作的就是微笑,很 高雅很得体地微笑,必要的时候回答一些问题,就这么简单。”然后林小姐凑到 我耳边很神秘地说:“如果宴请放在中餐厅就最好了,那个什么川味的一种鱼, 很好吃的。穆斯林餐厅我吃不惯的,那个羊肉我可吃不了。”我还是第一次发现 林小姐对吃居然这么津津乐道,经她这么一说,我一点都不紧张了,笑,谁不会? 吃,谁不会?就算要说几句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洗澡的时候,我才猛然意识到,今天这样一忙,竟忘记给翔打电话了。刚才的那 点轻松一下子飞走,我认真地想了想,最近一段时间总是我联络他多一些,而且, 他好象也不比以前那样子了。我想起常常听周围人说的,什么男人一旦得到了也 就不珍惜了得到了也就没兴趣了,我的心象被重锤猛击了一下,几乎透不过气来。 我也想过是不是去小屋看一看,但在最后一刻我打消了这个念头,整整两天没有 一点他的消息,我打了那么多电话、传呼如果他都能不为所动,那么我想不出我 的寻找和等待有什么意义。那种不好的感觉象一片不祥的云彩重又一点点罩住了 我,我这才惊觉,除了他的手机和传呼,我没有他家里的电话没有他公司的电话 我甚至不知道他公司具体的位置在哪里,如果他存心不让我知道他的行踪那么我 只能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这样的困惑我不能说给我的朋友听,无论是芷菁还是 李美。 回到家里我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能下水的东西:床单、被套、床罩、窗帘、 沙发巾……统统浸泡起来,我很专心地作这一切。当我把甩干筒里最后的物件也 全部晾好后,最先晾起来的床单和窗帘都已经干了。爬高上低把该铺的铺该挂的 挂,所有所有都收拾停当了,再也没什么可干的了,天就黑了。我没开灯,背靠 着墙怔怔地坐在我房间的小床上,看月光清清亮亮地从窗户里照进来,泪就在瞬 间涌了出来,我一下扑倒在枕头上,我拼命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没法阻 挡的是泪水,黑暗里,我一任泪水恣肆横行,心里空空的,好象缺失了什么最最 重要的东西。我真切地感受到,心痛不只是一种心理感觉,心痛同时也是一种生 理感觉。 第二天醒来,已经差不多快中午了,把房间全部收拾好,打量了一下,即使是比 较挑剔的眼光也应该说不出什么,我很满意我的劳动结果,相信爸爸妈妈也一定 会的。这时候脑海里出现爸爸、妈妈这几个字,让我一下子有一种迫切的想见到 他们的欲望,我渴望他们纯粹的温暖和彻底的呵护,我多想躲在他们用亲情的关 爱筑起的巢穴里,疗伤。 下午,我正想要不要打个电话去酒店问问情况就接到林小姐打来的电话:“苏安 呀,酒店大批客人的入住比预计的要来的早,现在 F/O这边人手不够,苏安,如果可以好不好来加班?我也有在这边帮忙……。” 我打断她:“林小姐,半小时内我会赶到。” 整个酒店前所未有过的忙碌。金碧辉煌的大堂一改往日的高雅和静谧象过节般热 闹。总经理迈开两条长腿在一楼和二楼巡视,各部门总监、经理当然不敢落后。 我看到连当班的Duty Manage都站在Reception的台子前帮着填写房卡。林小姐和F/O的三个员工在一起 几乎连抬头的工夫都没有。即便是这样,依然有客人在等待着办入住手续,酒店 进门处的沙发上坐满了人,行李员推着满载着箱包的小车来回穿梭。西王母中餐 厅、绿州西餐厅、喀什噶尔清餐厅全部爆满,美食店和Roomservers的员工全部 被调去各餐厅帮忙。每个人都象高速运转机器但每个人脸上都流露出发自内心的 真诚的微笑。我被这种气氛感染很快就投身到其中。 我进到保险室里换下一位夜审,他已经从今天零时工作到现在了,他的面色有些 苍白但没有丝毫的萎顿,他笑一下不声不响地出去了。保险室依然是我和齐羽搭 档, 我们击掌而后相视一笑。 终于告一段落。因为无数次的开关保险箱,我和齐羽的右手几乎抬不起来。已经 没有多少空置的保险箱了。来到F/O办公室坐下就有人告诉我们:入住率已经达 到90%!再看窗外,不知觉中天都已经黑了。“真是洞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 呵。”齐羽在那儿乱七八糟地感叹着,我打趣道:“我们是盘丝洞的妖精呵,还 ‘洞中一日,世上千年’呢。”一屋子的人都笑了。林小姐推门进来:“亲爱的 们,大家辛苦了,黄先生要犒劳大家---橄榄餐厅,黄生请客!哎---”她故意压 低了嗓音:“黄生说了,大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已经提前告诉你们了,可不 要心慈手软哦!”此刻她夸张瞪大的眼睛和刻意制造出的神秘都有着说不出的亲 切。从早晨到现在,她比我们现在座的每一个人加班时间都长,但她依然神采奕 奕。齐羽说要下去换衣服,林小姐制止了:“算了,明天早晨你们8点钟就要上 班,制服就别换了,等一下我给黄生说一下,今天是特殊情况嘛。” 橄榄餐厅的老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餐厅从来没有一下子接待过这么 多几乎一模一样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他手忙脚乱地吩咐服务员倒茶,又赶紧把我 们让进一间大的雅座。不愧是生意人,他一眼就看出林小姐是买单的,殷勤地递 上菜谱:“您点菜。”林小姐把菜谱转手递给身边的人:“我可是说过的,你们 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来,开始。”齐羽似笑非笑:“那我们可就开始了?”林小 姐很豪迈地一挥手:“开始。”大家也不再客气,北京烤鸭、脆皮乳鸽、吊烧鸡、 麻辣鱼、白灼虾……,得,海陆空通吃。前台主管Rosa说:“好了好了,差不多 行了,点那么多吃不了都浪费了。虾就算了……”林小姐作了个制止的手势: “Rosa,难得大家这样高兴,辛苦了一天了,别让大家扫兴。”Rosa不再坚持, 大家重又兴高采烈。 林小姐四周看了看,悄悄问我:“刘易斯哪去了?”刘易斯就是我去了以后替换 下的那个夜审,我也小声回答:“他上了十几个小时的班,可能在宿舍正睡着。 晚上他还要当班,别去叫他了,让他多睡会。”林小姐抱着胳膊想了一会一扬头 大声问:“老板,这家店是清真的吗?”老板慌忙应着:“清真的,绝对正宗。 我们的厨子一满回族,不信你可以问他们。”林小姐疑惑地转向我:“‘一满’ 是什么意思?”我笑了,老板也笑:“‘一满’就是海买斯、统统、全部的意 思。”“海买斯?”林小姐的眼睛又瞪圆了。一桌人再也忍俊不禁,大笑。林小 姐也笑:“老板,等菜上齐再作两只椒盐鸡腿,四颗卤蛋,鸭子烤好后分出一小 碟,葱、酱、饼‘一满’配齐,再拿两听可乐,然后‘海买斯’打包装好,OK?” 听林小姐生硬地学老板说话,那蹩脚的发音逗得大家前仰后合。等大家都笑够了, 林小姐才对Rosa说:“Rosa,等下打包的菜拿去前台,是刘易斯的晚餐,就说想 他多睡一下就没叫他一起来。告诉他,是正宗清真餐厅的食物。”我猛然醒悟, 刘易斯是回族。 整个桌上有一刹那的安静,大家看林小姐的眼光里多了许多亲近。我想:如果林 小姐和大家多有几次这样的接触,那么不用多长时间,她(他)会象我一样喜欢 上林小姐的。 所有的人都兴致勃勃,除了我。我记起我和翔在这吃饭的情景,不过是几个月前, 不长的时间我们之间怎么就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我恍惚有一种梦中的感觉,我 甚至弄不清楚几个月前我是不是真的和翔在这儿吃过饭?翔是不是真的说过:…… 坐在我身边的不是我女朋友那么是谁?所有的声音,耳边的、回忆中的全都那么 不真切不真实,我使劲地摇摇头。 大家准备满意而归时,林小姐说:“还有劳大家再辛苦一个早上,明天的入住率 会达到100%,为保证周一各部门正常运作,所以要把今天许多没有细致化的工作 完成。有没有问题?”“No problem。”大家齐声响亮地回答。“天很晚了,苏安不要回去了,跟我回房间 住一晚好了。” 员工宿舍在酒店配楼,其中一到六层出租写字间,七楼八楼分别是男女生宿舍。 九楼以上装修成标准套用作A级以下管理人员的房间。林小姐在配楼十层就有这 样一套标间,设施和酒店客房一模一样。虽然林小姐是当着大家的面说的这番话, 但我明白,她其实是说给我一个人的,她一定注意到我刚才的样子了。 靠在舒适的床头,我看着林小姐在那里忙,她往脸上拍的已经是第四种我说不上 名堂的化妆品,看来这是她的每日必修课程,她进行的有条不紊。我看得都有些 累了,她还是乐此不疲。眼下她又拧开了一只晶莹剔透的小瓶,倒一点在指尖然 后很小心地揉擦在眼睛四周。作完了这一切,她向床边走过来一边自嘲:“不可 以和你们比了,老了,再不好好保养都不敢出去见人……”我打断她:“谁说的? 回头看看镜子,穿着一样的浴袍让别人看到分不清咱们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她 笑着摇头但看得出她其实还是很自信的。她不自信没道理,即使这么近的距离我 从她脸上也找不出一丝皱纹。要说区别也还是有的,她脸上的光润一看而知是下 过功夫,不象我们的光润是清新的自然的在阳光里还可以看到颊上附着的一层淡 淡的茸。 她顺手拧暗了壁灯也靠在床头,房间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只有空调有着微微的响 动。半天林小姐才说:“苏安呀,恋爱时候吵架是难免的,但是,要学会调整自 己的情绪。今天吃饭有好几次你都在走神,谁都看得出来你有心事,你现在刚刚 接手工作,最好别让别人乱想。其实也简单,你只要让自己忙起来,让自己没有 时间去想别的,很快你就会忘记的。”我苦笑,是,我可以让自己忙起来让自己 没有时间去想,但事情总有作完的时候我总有不忙的时候,就象眼前,虽然身心 疲惫,但大脑却分外的活跃,就算闭着眼睛,我还是清清楚楚看到了翔的面容。 看看林小姐已经睡着,我轻轻关熄床头灯。暗夜本身就是有着催眠作用的,只一 会儿,我就彻底沉在静谧的黑暗里。一夜无梦。 早晨起来只觉得右臂灌铅般沉重,吃早餐时筷子都几乎拿不住,林小姐说:“苏 安,要不回去休息吧,今天应该不会太忙。”我摇摇头。我坚信,身体的疼痛可 以转移精神上的痛苦,而且承受身体之痛远比承受精神之痛容易的多。 本来只需要加半天班,我坚持到下午五点钟。入住率已达到100% ,前台所有后期工作也已清理完毕。我长出了一口气,这时候我才能舒服地转动 一下自己的脖子。林小姐刚才来过,“苏安呀,可以了,等下就回去吧。早班的 齐羽他们都下班两个小时了,别太辛苦自己。”迎着她关切的眼神,我差一点点 落泪。这时,电话响了:“小姐,我是1622房的客人,我想兑付一些十元票面的 人民币,有吗?”我打开放钱的抽屉:“您想换多少?”“1000元,行吗?”抽 屉里有三把十元票面的钱,“可以的,您什么时候要?”“现在,我马上就下来, 你可要等着我呀。”我差一点笑出声来,我强忍着:“好的先生,我等您。” 今天下午是前台主管Rosa当班,她已经两次催我下班了,我说帮她整理完订金收 据就走。因为我也收了几笔住房预付订金,我觉得和钱有关还是谨慎些比较好。 我是财务部员工出身,这点意识我还是有的。好在齐羽那一班交接走时已经核对 过并封存了整个早上的预付款,下午没收几笔,查对起来很快。我们把头从订金 收据上抬起来时,才发现跟前站着一个客人,拿着一小叠百元票面的人民币,一 定是1622打过电话的那位先生。我接过他手里的钱数了数,一千整,那边Rosa已 经递过来一把十元钞票。我当着客人的面再数一遍:“先生,这是您换的一千元, 请您清点一下。”很奇怪的,这位客人没接我递过去的钱而是扶了扶眼镜,轻轻 地叫:“苏安?” 我大吃一惊,仔细地看看面前的这个人:很秀气很年轻的一张脸孔,干干净净的 头发,架在高高鼻梁上的与其说是眼镜不如说是一件装饰品---更添了几分儒雅 的感觉。洁白的熨烫的线条分明的衬衣昭示着主人良好的生活习惯,修洁的指甲, 名贵的腕表则显示着主人不俗的素养和品味。我的记忆里好象没有这样的印象。 我再仔细地看了看,眼镜片后的眼神倒让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几乎是下意识 地从电脑上调出住店客人的资料,赫然映入眼帘的一行字:1622房,住客姓名: 廖伟……。 抬头的瞬间,我笑了,可我的眼眶湿了。竟然是廖伟呵,我大学时代唯一的那场 舞会的舞伴,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十三 我带廖伟在英阿瓦提路一家叫作“那达姆”的餐厅吃地方风味的饭菜。廖伟吃, 我在一边看。廖伟很是惊讶:“你是本地人竟然不吃羊肉?”“是。”我不为所 动地点点头。从小到大我都不爱吃肉,在南方上学那两年,偶尔去珠海香洲吃了 一次烤羊肉串,就这一次,让我这一辈子恐怕都绝了吃羊肉的念头---那腥那膻。 回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从市场上卖羊肉的摊铺前过,尽管我也知道,内 地的羊没法和这里吃草的细毛绵羊相比。 按廖伟的意思,本为是要在酒店请我吃饭的,我告诉他,员工下班时间后是不能 出现在酒店的,遑论消费----别人请也不行,这是酒店管理层的明文规定。大堂 吧有个Boy,就因为休假期间身着便装从酒店大门进来,到几步之遥的酒吧取了 封信,从此就再也没有出现在酒吧的调酒台边---就那么短短的几分钟,他不幸 被大堂经理看见,他的假就遥遥无期了,因为,被酒店辞退的员工三年内是不能 再回酒店工作的。 廖伟大声称赞羊肉味美,他觉得不吃羊肉简直是一种过错:“等我回去想吃都吃 不到的呀。”我哄他:“那你走的时候,我买两只最好的羊后腿跟你一起去坐飞 机。”“哦?”他若有所思地停住嘴:“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飞机上让带三十 公斤,折下来四个羊腿总是有的吧。”天哪,他还当真了,我再忍不住笑:“廖 伟,你真是傻的可爱,有听说飞机上带羊腿的吗?”他一脸的严肃认真:“那也 没听说有羊腿被扔下来呀。”我越发笑得厉害,他也笑了:“苏安,读书的时候, 从没见你这样笑过,”我一下收住笑,他急忙说:“真的,我没有别的意思,我 只是想说在我的印象里几乎没见过你笑。”我垂下眼睛:“是吗?” 廖伟说是。 在廖伟眼里,在班级同学眼里,在任课老师眼里,90级计算机系电子技术微机应 用专业的那个叫苏安的女生就好象一个纸人,轻飘飘地来静悄悄地走,除了必要 的活动,学校的礼堂里根本看不到她的身影,而这必要的活动也不过是一年一度 学校联欢会上大合唱团里最后一排女生中的一个。 廖伟注意到苏安是因为一本书。西德尼*谢尔顿的《裸脸》 那时候,学校图书馆应中文系学生的强烈要求,进了一批国外畅销书,当然是经 过严格筛选的了。就是在这时候,谢尔顿深入人心。尽管在每一本书的前言中译 者都有说:“……作者在书中对性爱描写有许多自然主义的渲染,本书作了一定 程度的删改……”云云,但谢尔顿依然以悬疑、推理、阴谋、斗智,以他对情节 细致的描写对人物心理传神的刻划以及书中保留的那一点点性爱的场景而奇迹般 在最短时间内拥有了年轻的读者群。 廖伟先是饶有兴趣地读了那本《假如明天来临》,他是外语系的,他希望能从书 中领会些笔译的技巧,但他很失望。整本书的翻译从语法上看无可挑剔,但类似 于把“收银机”翻译成“现金收入机”的例子比比皆是。那以后廖伟依然只读大 本大本的英文原著。如果不是那天同宿舍的人一致推崇《天使的愤怒》,那么廖 伟和那个叫苏安的女生之间什么都不会有了。廖伟一夜时间就看完了整本书,这 让他自己都很吃惊。因为他没有丝毫的睡意,只是一直地想看下去,想知道詹妮 弗最终命运是怎么样的。他知道答案的时候,天已经微亮了。他脑海里浮出的第 一个念头就是:我要看完所有谢尔顿的书。他很兴奋,这本书译得几乎可以用天 衣无缝这个词来形容,廖伟觉得自己很傻,怎么就想不到会有另外的人也翻译畅 销书呢?自己差点错过一本,不,甚至是几本好书。 站在图书馆那张办理借阅的长条课桌前,有那么一会廖伟有一种被打击的感觉。 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女生抱走了所有谢尔顿的书?包括他刚还的那本《假如明天 来临》。他不明白,谢尔顿的热潮在校园已经很久了,他以为没有人象他一样现 在才对谢尔顿的书感兴趣,因为图书馆里所有的也不过六本谢氏的书已经明显旧 于其他同时进馆的书了,还没破旧是得益于图书管理员?那个总是从老花镜上头 看人的老阿姨管得太严,更因为她是副校长的夫人而没人敢公然地违抗。廖伟后 来常常想,学校图书馆的书很多年下来能作到旧而不破实在是副校长夫人的功劳, 而当时他和同宿舍同学还为损坏了书皮的只一个小角被罚将整张书皮用透明胶粘 好而背后骂过她。 廖伟向那女生恳求,很真挚的:“你能不能让一本出来给我看,就一本,除了 《假如明天来临》和我刚才还的那一本,其他什么都行,可以吗?”“不可以。” 回答他的问句的不多不少也是三个字。廖伟甚至没看清她的表情她就已经出去了。 这是廖伟没预料到的,他站在那儿不知说什么好,窘得脸都红了。外语系的廖伟 即使不是最出类拔粹也是相当优秀的,在女生居多的外语系他口碑很好,不仅仅 是学习成绩好,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即使对待那些因为倾慕他而接近他的女生也从 没有轻浮孟浪之举。在女生面前廖伟还从没领教过这样的“礼遇”,尤其是他发 现副校长夫人正以惯常的高深莫测的眼光从老花镜上头看他,倒象是他有什么预 谋似的,他急于打破这种狼狈的局面,他忽然想到:“图书馆不是有规定每一次 借书不得超过三本吗?就算是中文系的学生也不行。她怎么……”“对她是例外。 她想借多少就可以借多少。她也不是中文系的。”副校长夫人根本不管他对回答 是否满意,收回目光。她正在织一件毛衣。廖伟在心里暗骂:不就是个副校长夫 人嘛,如果没有这个头衔,我,我……他一时想不出能怎样,悻悻地准备离开, 正在这时副校长夫人开口了:“她每天都会来还一本书,如果你的速度跟得上, 不出一周,你就能看完你想看的书了。”廖伟转身:“每天还一本?!”他不信。 哪一本书都比《天使的愤怒》要厚,就这一本他还用了一夜的时间,副校长夫人 笑了,笑容里有一种走着瞧的意思。廖伟的好奇心站了上风,他忘记刚才的不快: “您刚才说她不是中文系的,那她是……”他甚至不觉察自己竟然用了敬语中的 “您”字。“她是计算机系的,叫苏安。” 第二天,廖伟如愿以偿地拿到了第一本书--《裸脸》。他当然不能再一夜无眠, 但不知为什么,也许是为了检测那个副校长夫人的话的可信程度,他每天都去图 书馆,但事实上是每一次都能如期地拿到一本新的她还来的书。当他的借阅卡上 已经有了三本书时,他怂恿同舍的“将军”去把另外的三本也借了回来。“将军” 除了对每天跑一趟图书馆有点烦外,还是很配合的。只是在拿到最后两本书《天 使的愤怒》、《假如明天来临》时纳闷地问:“这两本你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并不等他回答就自顾自地嘀咕着:“你老兄真是慢热,我不看书我都知道全校人 都看完了希尔顿(他可能以为找到了那种烟的品牌来源了),可你才开始来情 绪。”不知道“将军”是怎么上的大学,有时廖伟真觉得是学校搞错了,“将军” 的身材怎么怎么看都象个搞体育的好材料,书是几乎不看的更别说是大厚本的小 说和整个翻下来也没几个汉字的英文原著了,只要有操场只要有篮球,“将军” 就觉得这是一所特别好的学校了。 廖伟开始静下心来慢慢地看谢氏的书。他最初有点不太相信会有人以一天一本书 的速度看书而且能理解书的内容,但随着一个无意的发现,他不得不承认,苏安 就是这样一个人。 廖伟是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有了那个发现。为了安安静静地看书,那个周末廖伟没 回家,虽然家离学校只两站路。宿舍里没人,午后的阳光很好,廖伟看了很长时 间,他想今天就把《裸脸》看完。觉得有点累他很随意地半靠在被子上,把书举 得远了一些。这时他又发现了书角的那种很奇怪的折痕,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 起初他以为是借书的人无意中折出来的,但细想想看,无意中根本制造不出这样 几乎一模一样的折痕。廖伟试着折回去,是一个小小的等边三角形,顶多也就半 个小手指甲大,多出现在书页的下角,偶尔书页的上角也有, 通常这是由于下角已经有了一个小小的三角了。廖伟有一种直觉,这属于那个叫 苏安的女生,那个计算机系的爱看小说的女生。果真,他把以前看过的《假如明 天来临》和《天使的愤怒》从头到尾细细地翻了一遍,也出现了这种折痕,特别 是最后这本《天使的愤怒》,有一页甚至有一个小三角被遗漏没有重新展开,他 以前借来看时是绝对没有这种痕迹的。他不认为这是她没读完而作的记号,他试 着把他已经看过的有折痕的地方再看一遍,他发现,这些地方总能找到一些很精 典的语句。 千万不要为不能为你哭泣的任何东西哭泣。 对那些能够改变你命运的事情,不要选择手段和方式。 往往洞悉了真相的痛苦要远远重于无法洞悉真相的痛苦。 天才在寂静之地发展。 没有什么象不幸那样易于引起奇迹。 ……。 没有用心看书的人是发现不了这些语句的。廖伟觉得这个女生是个谜。显然她异 于那些他所熟悉的女生。不知为什么,他想起那天在图书馆对她说过“……除了 《假如明天来临》和《天使的愤怒》,其他的哪一本都行……”,她最后才还的 是这两本书,他认为,她这样作是为了让自己尽快看到自己想看的书。廖伟不以 为自己这样的想法是一厢情愿。 廖伟外语系的教室和苏安计算机系的教室分别在南北两座教学楼里,除了在图书 馆,廖伟根本看不到苏安。这时候,廖伟已经知道苏安的成绩不是太好。计算机 系教模拟电子技术的老师曾经很惋惜过:“听课的时候她是最认真的,笔记也作 得最好。但怪了,每次考试的时候她都答得一塌胡涂,有时候只在解答处写着个 ‘略’字。次次考试次次补考,有时候批卷的手稍紧一些,她连补考都过不了。 唉,挺乖巧的个女孩子,而且还不忍心说她。” 那个夏天,廖伟见到的苏安始终穿一件纯白色无领长袖的雪纺衫,一条黑白格的 很随意的布裙,配一双同样黑白格的平底布面休闲鞋,裙裾下露着的短袜始终洁 白如新。 廖伟开始热衷于去图书馆,他发现苏安总是选择临窗那两排书架间唯一的一张书 桌。每到周末她就帮副校长夫人一起把所有图书卡片从新理过,并挑出一些破面 折页的书来修补。她沉默的时候多,但她的动作很快。廖伟知道为什么副校长夫 人只对苏安网开一面了。逢到休息,在校园里就找不到苏安了,她去给人作家教。 放假的时候她也不回家,和其他同学一起结伴作假期工。 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廖伟竟从中文系何小丁那里了解到一些苏安的情况。 何小丁是中文系公认的才女,如果不是个子太矮她应该去作演员的。她一直在追 求廖伟,那是个胆大包天的女生,不论是说话还是作事总是力求一鸣惊人。她对 苏安的评价让廖伟很意外:“那个女生和别人不太一样,挺可以的(这是何小丁 对人的最高褒奖了)。你是不知道,她每周至少发表一篇文章和她写家信的频率 几乎一致。我以为我够飒的,遇到她,完了。但她从来不对人说,我和报社那些 编辑多熟呀,人家向我打听她,让我都吃了一惊。你猜她的稿费单子都寄到哪? 让学校图书馆收转的,所以别人都不知道。也幸好她不爱炫耀,要不我怎么镇住 中文系呀。”她转而用一种极其神秘的语调:“你知道她是哪儿的吗?”廖伟摇 摇头。何小丁得意地笑了,她一字一顿地说出那个城市的名字。那是一个神秘的 美丽的地方,那是一个只听人说过只从画片上看到过的地方,那是一个遥远到可 望不可及的地方。之前廖伟猜过苏安来自上海来自江浙来自湖南来自四川,但那 是一个廖伟从来都没想到过的地方。 廖伟有了一种想接近苏安的愿望。 机会来了。 学校学生会和团支部共同组织了一次大型的学生舞会,明确提出在高校学生中扫 除舞盲。当廖伟一眼看到站在角落里的依然白衣素裙的苏安时他甚至于有那么一 点点激动。他走过去,他看出苏安有一点局促的感觉,他以为是因为图书馆的那 件事让她不安呢,他想,只要她提起他会立刻说没关系,立刻让她没有顾虑。他 和她在场子里转了一圈她一言不发,只是机械地跟着他的步子移动。他低头看她 时才觉得不对,她的眼睛定格在他的肩上,但她的眼神已经茫然地不知道飘到哪 儿去了。 她根本就没有认出他来。她根本就不知道他廖伟是谁。 廖伟有一点受挫的心情很快就平复了,因为她毕竟没有象上次在图书馆那样拒绝 他。舞曲停的时候他就在身边守着她,以便下一支舞曲一响他就能立刻挽起她的 腰肢?她的腰肢纤细柔韧。她要是不小心踏错了节拍踩到他的脚,她会立刻慌乱 地低头去看,这时候廖伟就看到一小段雪白的颈项。廖伟忽然发现,她的头发是 栗色的。在跳快三时,他带着她飞快地转,她的短发在旋转中飘起来,她的整个 人都象要飞起来,她紧紧抓住廖伟的肩膀和手掌,象是怕被甩出去。廖伟接到一 个很明显的暗示停止的动作,廖伟立刻停下来,他怕她会拂袖而去。没有。看她 的表情廖伟以为自己会意错了,他刚要再转起来时,立刻又感觉到她那带有明显 制止含义的暗示。廖伟一瞬间有些惊喜:我们之间终于有了默契, 整个晚上,廖伟始终和苏安一起,他无视何小丁极度不满的眼神。 直到舞会结束。 廖伟送苏安到宿舍门口,他说:“再见。”苏安这才恍惚地抬一下头,看了他一 会儿,无声无息地进去了。 廖伟这才醒悟,整个晚上,她一句话都没说过。 接下来的时间廖伟竟和苏安连面也没照过。毕业临近了,忙分配忙单位,忙着往 毕业册上写许多年以后看了也会热血沸腾的文字,也忙着在校门外那家骤然门庭 若市的酒家互相拍胸脯打肩膀地慷慨激昂。一天晚上,廖伟远远地看到苏安走回 女生宿舍楼的背影,他不知道苏安毕业后的安排,他想,如果她愿意留下来那么 他一定会帮她,无论如何都会帮她的。明天,他一定要去看看她,鼓起勇气也要 去女生宿舍找她。就明天, 第二天,他敲开苏安住的那间宿舍的门时,一个满脸长痘的女孩子很惊诧地看着 他:“苏安?她今天一大早就走了,这会儿火车怕是都已经开了吧。” 苏安是所有毕业生中第一个动身返家的。 那天晚上在那个酒家,外语系的男生为毕业别离而一醉方休。喝到最后一班大小 伙子哭得气壮如牛。“将军”晃着廖伟的肩膀几乎把他晃散架了:“廖伟……你 够义气……好样的……”,廖伟的记忆里从没喝过那么多的酒,最后廖伟仅存的 一点意识是:苏安,今生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廖伟开始唱…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个好姑娘……。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知道我还为你落过泪。”隔着桌子廖伟注视着我。 桌上的羊肉冷凝了一层薄薄的油。 廖伟刚才的回忆把我重又带回到大学时代,但我没想到我竟然给廖伟如此深刻的 印象,而且自己居然毫不知情。我愿意承认自己的不负责任和自私,我愿意向廖 伟道歉。 廖伟笑了:“道歉不必了,你能不能回答我三个问题?” 我疑惑地看他,他会问什么?问我是不是有男朋友了?但我还是点点头:“你 问。” “你其实很优秀,连何小丁都承认这一点,但是”,他停了一下:“但你的成绩 怎么那么……不好,听任课老师说,你总是补考。”他很注意用“不好”两个字 代替了“差”或是“极差“。 我笑了,我叹一口气:“谁让我没够大学分数线呢,本来学文科的,弄到最后读 了个理科专业的大专,这还是当初家人好不容易找的名额,当时只有去了,哪里 管得了是什么专业喜欢不喜欢的。高中三年除了代数外连其他理科老师的面都很 少见到,上了大学了反而要考理科的东西,这空中楼台你倒是造造看?”廖伟同 情地点点头:“真难为你了。”他一本正经的口气让我好气又好笑。 “第二个问题,你在学校图书馆为什么总是坐临窗的那个位置?” 我笑了,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我好象又看到学校图书馆,又看到那张有着红漆 桌面的长条课桌。那张桌子在窗台下边两排书架的中间,原来那里没打算放书桌 的,但窗台显然大了一些,大到刚好嵌下一张长课桌,为了不影响开窗,两排书 架就各让出了一块砖的距离,这样走路的通道也有了。通常去图书馆的多是两个 人,而他们是决对不愿意那么招人眼目地坐在这儿的。没有人和我作伴,我也不 在乎别人的注目,于是那几乎成了我的专座。 回答完了。我问廖伟:“第三个问题呢?”廖伟竟然说:“还没想到呢,等想到 了再问你吧。”说完他赶快又补充一句:“别忘了,你欠我一个问题没回答呢, 可不许赖帐啊。”我点头,我很奇怪,为什么大学时代就没发现廖伟其实有这么 这么多优点呢?比如认真,比如幽默,比如细心,比如,值得依赖。 出了饭馆,我带廖伟去八道巷。这儿是民族集散地,保留了少数民族最最古老的 风俗习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浓烈的香味,我告诉廖伟那是民族喜爱的一 种自制的香料。有那长着大大黑黑眼睛的小女孩端着一只纸盒向路人兜售,廖伟 好奇地凑过去看了看,他转回头来纳闷地问我:“她们好象在卖一种小菜?”我 大笑:“那不是菜,是一种草,挤出来的汁水涂在眼眉上,会让眉毛和眼睫毛变 得又黑又亮又长,不信你看看那些小姑娘,随便哪个睫毛上都放得下两根火柴 棍。”廖伟看了一会儿,兴奋地说:“真的是呀,太神奇了。对了,那种草叫什 么?”“叫乌斯曼。” 路上不时有蒙着长及膝盖的深色面纱的妇女擦肩而过,那是秉承了沿袭几千年的 民俗的传统人家。这些女子除了丈夫外是不让别的男人看到她的脸的。但隔着面 纱也能感觉到,她们一定有着一双黑黝黝的深深的眼睛。 一座有着鲜明风情特色的建筑出现在眼前。我告诉廖伟,这座建筑的主人是一个 有着传奇色彩的民族女子,她凭借自己的双手,勇敢地揭掉了头上的面纱,创造 财富的同时她让众多的人记住了她的名字,这座建筑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这 座建筑现在成了最热闹的交易场所,廖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生意人:两根杆子就 支起一个铺面,杆子上悬挂着各种布料,毛呢绸缎,应有尽有。我指着一种花绸 告诉廖伟:“这就是从古丝绸之路起就闻名海内外的阿德丽斯绸。”廖伟看了很 长时间轻轻地摸了摸,脸上出现了匪夷所思的表情:“太美了。”我暗暗一笑, 美得还嫌太早些, 我们来到一座露天贸易市场。一眼望过去,工艺品、毛皮、民族饰刀、银器、首 饰、服装、地毯……间或有干鲜果品穿插其中,廖伟看着一眼望过去看不到头的 摊铺,很有些发愁:“我的眼睛拔不出来怎么办?真要那样你可一定要救我啊。” 我一本正经地向他保证:我会的。 再回到刚才进去的地方时,廖伟左手拎着一个卷,那是一张手织的纯羊毛地毯, 右臂夹着一个卷,那是一张真丝挂毯,手上提着的袋子里装着一只手工打造的工 艺铜盘,一只泰国银制作的大象,我替他拿着一只仿古的白铜首饰盒,一套巴基 斯坦红金首饰,要不是实在拿不了,他一定还不准备打道回府呢。就这样他还不 放心地问我:“我自己来的话,给出租车司机说,他会把我带到地方吧?”“会 倒是会,”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不过你一个人最好别来。”“为什么?”这 让我怎么回答呢,“你不害怕他们吗?”我看看四周,悄悄地问。“怕?为什么? 他们长得很漂亮啊,个个都象外国人一样,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金色的头 发……”他看看我的表情,也低声地问:“你想让我怕什么?”我哭笑不得: “不是我想让你怕什么,你不知道,几乎没有外地人敢单独来这儿。你想想看, 我是本地人我都对他们的民俗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何况你呢?你一个人来万一 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比如说??”我只用口型无声地发出那个字音:“你会惹 大麻烦的。再说了,你也看到了,他们都很单纯,如果语言不通再加上思想单纯 然后发生什么口角遇到什么麻烦的时候,想想看会怎样?往最坏的地方想。”廖 伟站住了:“你别吓唬我。”但看他的眼睛我知道我的话已经奏效。他低低的声 音:“如果发生口角,他们会不会不听我说话把我象《新龙门客栈》里演的那样 咔、咔……”我郑重地点点头:“有可能的。”廖伟毫不掩饰地吐了一口气: “我想我还是跟着你来吧,”他又冲我嘻嘻一笑:“我前世一定修下大福气了, 今生还有个年轻美丽的女保镖。”不管他说什么,只要他别一个人偷偷跑来就行 了,我说得虽然有点言过其实,但好过他惹上什么麻烦,哪怕现在吓唬吓唬他也 不过分。我没打算告诉他,这除了是民族集散地是热闹的贸易市场,同时还是进 行毒品交易、盗窃和销赃等不法行为的场所,刑事案件的发案率在这是极高的。 廖伟执意要送我回家,拗不过他,我只好让出租车在酒店门前等候,我穿便装不 能进大堂,就在转门前把我手里的东西交给门童,并叮嘱门童送他上楼。门童微 笑:“你放心吧,就是你不说我们也会这样作的。” 等廖伟的时候,我才想到:很长时间了,除了翔,我没单独和男孩子这么久过。 翔,一想起来几天没有消息的翔,我就开始心烦意乱。到底怎么了,会不会出什 么事?会不会,和别的女人一起?我又立刻否定自己,不会的,一定不会。这样 想着,廖伟上车都坐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了我才发觉。 廖伟问:“你是不是累了?”我掩饰地一笑赶紧把话题岔开:“臭美,送我回家 还换衣服?”廖伟不好意思:“不是,这样自在一点嘛。”车很快到了我家楼下, 我假装说:“谢谢你送我回家,明天见?”廖伟急了:“哎?”他叫我,却又说 不出话来。我笑着打开前车门:“下车吧。”我知道,他绝不只是因为自在而换 的衣服。廖伟付钱给司机紧着下车:“不找零了。”廖伟换了一件黑T恤,黑牛 仔裤,脚下一双黑色波鞋,除多一副眼镜外,他和大学时候的廖伟没什么区别。 进门前我看廖伟一眼,他掩饰地笑笑,我还是看出来他有点紧张。我请他进去, 他问:“在这儿怎么称呼人家的家长?叫叔叔、阿姨还是伯父、伯母?”我把他 推进去:“都免了。我父母不在家。”廖伟好象长出一口气,脸上的肌肉也不再 绷着劲。 廖伟在房里转来转去:“你们这儿地大物博,怎么住房不是太宽松嘛,还是因为 你们家人少房子才小?”我一边切瓜一边回答:“你去敲一下对门看,他们家六 个孩子,都是女孩,出嫁了两个,还有四个,房子不比我们大半平米,我都算最 好的了,自己有个房间,他们家女孩子住的那间卧室,两套上下床,和女生宿舍 一个样。还好都是女孩子,再多一个男孩子出来就要打地铺当‘厅长’了。” 我在切开的瓜上各插一把匙,分半个给廖伟。廖伟目瞪口呆:“你这样吃瓜的?” 我瞪他:“我们都这样吃瓜呀,又省事又卫生,不用一块块地收瓜皮,夏天我经 常吃半个瓜就当一餐饭了。”廖伟羡慕地:“怪不得你的皮肤那么好。”他边吃 边打量:“这不象餐厅,是厨房吧?”我叹一口气:“廖伟,这比你想象差太多 了是不是?对,这不是餐厅,这儿很少人家有专门的餐厅。分的房子几十年格局 都没变过,就是木头窗户换成钢窗了。现在还算好,厨房稍稍大了一些,可以摆 一张餐桌放几只折椅,以前的楼厨房小得两个人转身都困难,现在的卫生间还能 有个洗手池,以前的卫生间只容得下一只最简易的便器还是蹲式的。你家呢?良 田百顷、豪宅无数?”廖伟一下子脸都红了:“不是不是,苏安,我没有其他意 思,我只是觉得这里好象发展得慢了一些,我在想应该有很多机会的嘛。这次我 来一是购股再就是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适合的项目可以作。你不了解,我一直想 独立创业的,家里再有也总是家里的嘛。”我狐疑地看他,他正好低头吃瓜,我 不动声色地问:“廖伟,你家里是作什么的?”“作餐饮,作地产,炒股票,开 工厂……反正,什么赚就作什么喽。” 廖伟再抬起头来,我正一眼不眨地看着他,他有点紧张:“苏安,你怎么了?” 我不说话,还是一眼不眨地看他,他真的有点慌了:“苏安,我说错话了?”我 轻描淡写:“我从来没这么近地看过一个年轻有为的企业家、金融家、地产老大、 商业巨头,我想好好看看,以后你举世闻名的时候,我可以对别人说:‘呀,他 还和我在我家的小厨房吃过西瓜呢’搞不好,连带我也出名也说不定呢!”我夸 张地作出一副崇拜的模样。 廖伟的脸因窘迫而涨得通红,他站起来,有点词不达意:“苏安,我……你知道 我今天过得很开心……我以为你在学校多少知道一点我家里的事情……我不是…… 我发誓我没有炫耀的意思,我只是,我只是……”我也站起来,我狡黠地指着对 面那个可怜的人:“你是个地地道道的有钱人呵!”我忽然痛心疾首地握紧双拳: “那你为什么还要我请你客?你为什么不坚持付帐?你知不知道我父母星期五才 能回来,刚才请你吃饭把我这个月最后的一点银子都给用了去啦”我作出一副凶 狠的样子:“你这个资本家的后代,你榨取劳动人民的血汗,我现在让你血债血 还?”我扑上去作了个张牙舞爪的模样。廖伟这才回过神来,他一边假装害怕一 边告饶:“是你吵着要尽地主之谊的嘛,好好,下次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我装作很用力地在他胸前擂了几下:“说话要算数哦?”他也装作痛苦:“饶命 饶命,说话算数说话算数。”我们同时收势,大笑。 笑罢我认真地告诉廖伟:“真的,此前我一点都不知道你或你们家的任何情况, 在那场舞会后很久我才知道你的名字,你在外语系。我刚才不是怪你炫耀,一点 都没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起大学时候,假期不回家,作暑期工,为一小时十元 的加班费站肿了双腿。 在麦当劳一份最便宜的快餐也要十六元,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孩子浪费、挥 霍觉得很心痛。有一次,一个女孩子用闽南话点单,我听不懂,多问了几句,她 冲我大喊大叫,我虽然听不出她喊什么,但我知道一定是骂人的话,而且是最最 难听的。我对自己说:忍,一定要忍,如果连这也忍不了,你就完了。我忍了, 但我就此蔑视这些有钱人家的孩子,不过现在我想在那蔑视里也有嫉妒的成份吧。 我总觉得,这些纨绔子弟好吃懒作,不务正业,我要是他们的爹妈,早都把他们 打出去了。不过,”我笑嘻嘻地话锋一转:“我没想到,万还有一,就出落了你 这么个优秀人才。一定是你家祖上积德了呀。” 我收拾了瓜皮,带廖伟到客厅来坐。廖伟的神情有些沉重:“苏安,你家里条件 也不差,你为什么要那么辛苦自己?”我想了想,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其实, 我的童年甚至整个少年时代都过着很富足的生活。我妈年轻时是一家商场的营业 员,而且是食品柜台的。要知道,那时候一个营业员的权力不比现在一个什么处 长什么经理小多少,很实权的,象有些人家生了孩子需要红糖有些人家来了客人 想多买些鸡蛋等等等等,找我妈才行。别的孩子只有在六一节那天才能被发到一 块发黑的胶姆糖,我妈给我一大盒一大盒地买那种上海泡泡糖,”我比划着: “就是那种长条的,红白两色包装的,上面印着个幸福地吹泡泡的小女孩图案的; 别人家的孩子吃块饼干都美得什么似的,我每天早晨都吃面包喝牛奶;记得上小 学二年级时,有一段时间所有的粮店都只卖包谷面,别人家作发糕,就着咸菜吃, 我家也作发糕,是蘸着蜂蜜吃的;邻居家最少的也有三个孩子,一件新衣服老大 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老四老五甚至老六,都不能穿了再绑拖把,我家 呢,我的衣服都是新的,穿小了送人都还好好的。可那时候,我最羡慕的就是人 家有哥哥,有姐姐,有弟弟,有妹妹,一大家子,出来进去带起来的尘土都透着 热闹,我最眼红别人家的孩子两个两个去水房抬水,一根木棒中间套个桶,晃悠 晃悠,就是为谁占了便宜出力小了争吵也显得那么亲情。我每次用一块饼干贿赂 他们,让我参加抬水,每次裤子鞋子都湿透了,还觉得没尽兴。周围的孩子都众 星捧月样围着我转,那时候,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难”这个字。不知道是不是这 样就惯成了输不起的性格,没遇到挫折还好,一遇到挫折,完了,那时候如果没 能走出来,现在坐在你面前的就不会是这样的苏安了。” 我不知不觉把孤独而忍耐的中学时代,遭遇了挫折甚至蹉跎了一段纯真感情的高 中时代都讲给了廖伟听。 “……所以,在我知道自己是AB血型后,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只有这种血型的 人作事才会那么极端,具有双重人格嘛,所以有悖常理就可以理解了。读了大学 以后,我突然决定不要家里负担我的学费……” 家里爸妈无论如何不同意,说服他们比挣学费困难多了,最后各让一步,我可以 利用假期打工挣钱,但是,实在挣不上也不能硬撑。开始只是心血来潮,但把它 当成目标后,我才知道,到达终点的路漫长而艰辛。有几次,我差点就放弃了, 但在最后一瞬间我还是坚持住了。现在回头想想,那种自律其实很残酷,可是, 就是这种残酷自律的结果使我三年大学生活充实而美好。我怀念图书馆,怀念那 张长条红漆书桌,怀念看门的副校长夫人;怀念女生宿舍四号上床,床栏上有两 根钢管中间的漆色给均匀地磨掉了,那是我每天早上醒来后抓紧它在床上作拉伸 运动所致;那唯一的一场舞会以后我甚至怀念学校的大礼堂;我还怀念学校东北 角上那一小片绿地和那只掉了一块水泥的石凳子,我甚至怀念毕业论文答辩时我 借住的那间地下室…… 毕业临近时副校长夫人在我的坚持下勉强答应将她家的地下室给我用。那时候我 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学习,可神经衰弱却使我夜不能寐??一点轻微的动静如下铺细 细的鼾声,如邻床习惯性的磨牙,再如钢架床在翻身时的吱吱声都能折磨得我死 去活来,我急剧苍白和消瘦,我知道,再这样下去我会倒下的。我想不是我的恳 求而是我极其萎顿的面色迫使副校长夫人答应了我。 小小一间地下室,那个好心的老太太已经打扫得干净得不能再干净。新换的一只 白炽灯泡明亮地耀眼,只有一张小床,于是一半放书一半睡我,床下是我买的一 大箱商场处理的方便面,很便宜,每袋只合三角钱,虽然快到期了毕竟没过期, 味道差一点,却好过只吃白米饭。如果每天只吃三袋,坚持到回家是没什么问题 的。我真正过了一段没黑没白的日子。我看书、背书,看累了这门看那门,背累 了这门背那门,实在累极了倒头就睡,醒来继续,觉得饿了就出去打一瓶开水也 顺便活动一下,回来泡面吃然后还是继续。毕业答辩那天,也许紧张或是别的, 我吃不下东西。站在台上,我只觉得汗水涔涔,有同学说我太紧张,我知道,但 不全是。我饿。在走出阶梯教室时,我已经不去想答辨是否通过,我只觉得脚下 发软而胃里象有只小猫在抓,我扶着路边的小树干呕了好一会,我才明白那种感 觉是饿得想吐,原来人饿极的反应竟然是想吐,回到地下室吃了一碗泡面后我还 在想。 天色已经暗了,没有开灯我就看不到廖伟的表情,我忽然有些后悔,我说这些干 什么?我站起来开灯,边用开玩笑的口气:“从小到大这是我唯一一次挨饿的经 历,说出来谁会相信?不过,比四年自然灾害要好得多得多了,我没有去吃学校 的树。”我被自己最后一句话给逗笑了。廖伟没有笑,他轻声问:“那你是怎么 回来的?”我在客厅一面墙的书架上开始翻,凡属于我的书我都快速地哗啦啦翻 一遍,一本、两本、三术……我挑出了十几本书,我一本本翻开来给廖伟看: “喏,看到了吧?”我很得意:“这可是救命稻草哦。”书里夹着一张张崭新的 钱票,面值最大是五元,最小的是一分的。“我有存新钱的爱好,读书时候的稿 费呀,假期工的工钱呀,只要有新钞我就夹在书里,就靠这些‘积蓄’我刚刚好 能买到一张回家的硬座车票,这就足够了,我拎着剩下的方便面踏上前住回家的 路,胜利大逃亡!”我竭力想说得生动些轻松些:“有时候我都觉得我不愧是属 鼠的,你想啊,老鼠喜欢藏东西嘛,我当时藏那些新钱时哪里想到竟会派上这么 大的用场?现在也一样,虽然刚才请你吃饭花掉了钱包里的银子,可是这些不又 能用一阵子了吗?不少呢,都是发薪时留下来的,真是‘千金散尽还复来’呀!” 我乱七八糟地感叹着一边警告廖伟:“在下下周三我发薪之前不许让我请客哦!” 廖伟象是责怪我:“苏安,你应该说的嘛。”我笑:“这么多年了第一次见面, 你又是第一次来这个城市,让我对你说:‘哎呀对不起我没钱了就不请你客了’ 我能说得出口吗?这种时候就是打肿脸也要冲胖子的嘛!”我装模作样地用双手 在脸上拍拍,廖伟打断我:“我不是说今天,我是说读书的时候,你为什么不 说?”我看他一眼:“给谁说?我在学校和同学都比较疏远。给你说?可能吗?” 我觉出口气有些重,赶紧又说:“副校长夫人是个好心的老太太,面严心慈,我 吃过好几次她作的饭呢。” 借住在副校长夫人家的地下室时,老太太好几次让我去她家吃饭,我怎么好意思 再麻烦她,见说不动,她就在周末改善伙食的时候给我送一些饭菜下来。临回来 前去向她告别,老太太竟然落泪,硬往我手里塞了一百块钱,出门时我悄悄放回 到书桌上。副校长去世后学校照顾她去图书馆才赚得一份并不丰厚的薪金,她最 小的女儿还没出嫁,一百元对她不是个小数目。何况,最最难熬的日子都过来了, 哪里在差那一小步呢? 廖伟叹口气:“其实我想过要帮你的,我想如果毕业后你想留下来,我甚至可以 动用家里所有的关系帮你。我都决定要亲口告诉你的时候,你走了。我只差一 步。” 我轻轻说:“谢谢。”我相信廖伟说的是实话,但是,即使他有机会告诉我,他 也不会有机会帮到我。我不会留下的,不仅仅因为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最重要 我不属于那里,那个美丽的燥动的南方城市。 一下子我们好象都把话说尽了似的,我们分坐在沙发的两边,只听挂钟当当地敲 响了十下。 竟然都这么晚了?!我们同时吃了一惊。 廖伟先站起来:“苏安,明天你还要上班,你早点休息,我要走了。”我点头: “好,你回去后也早点休息。”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我说:“等等。”我打开冰 箱门,拿了几只保鲜袋:“带些水果回去吃。”整个冰箱的冷藏室里装得满满的, 葡萄、香梨、杏、桃我各样装一些在袋子里:“回去后要好好洗净,别闹肚子。” 廖伟瞪大眼睛:“你一个人在家,冰箱里还这么满?”我笑,也不解释。我没告 诉廖伟只那一次可能就饿怕了,回家后我一定要时时看到冰箱是满的心里才会踏 实,有时心情不好,多开几次冰箱看看也能有所改善。 廖伟接过袋子却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我有些奇怪。他局促地:“苏安,我没想 到这次来能这么奇迹(他竟然用了这两个字)地看到你,所以我没带什么礼物, 这个,”他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只扁盒子:“这是刚才你帮我选的,我想你一 定喜欢的,送给你。”那套巴基斯坦红金首饰。 我想我不能要。这套首饰(一根项链、一只戒指、一对耳钉,一条手链)虽然只 是14K金,但工艺考究,作工精细,还价到几乎一半也花了将近六百元买下的。 我从没收过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不要。 廖伟有些急了:“苏安,你一定要收下。要是这次回去后我再也不来了,怎么说 也有个纪念吧,你至少还记得廖伟……来过吧?” 我说上班时候是不能戴这些东西的。廖伟说我骗人,他亲眼看到前厅接待,前厅 收银,餐厅服务员甚至大堂副理都戴着戒指:“又不是太夸张的首饰,手链你上 班可以不戴,能看到的只有一只戒指了。你别欺负我不懂,酒店从来都没有规定 说员工不许佩戴首饰的,只是不能过分。你看,”他很内行地拈着那只戒指: “这套首饰即简练又时尚,很适合上班族。”他不由分说抓我的一只手过去轻轻 套在中指上:“好看吧?”是,那枚精致的环散发优雅的光芒显得手指纤细修长, 是很好看。我点头,然后收回我的手:“那好,我收下。谢谢你。”我不忍再看 他满头大汗。 廖伟如释重负:“那好,那我就走了。”我送他出门看他上出租车,隔着摇下一 半的玻璃他说:“你要有什么事可要说呀,还有,”他举举手里的袋子:“我把 它们当霄夜全吃了你不会说我太猪了吧?”我笑,“太猪了”是大学时代同学间 开玩笑形容人能吃的词。“明天别忘记安排活动!”出租车都开动了,他还不放 心地大叫。我笑着挥手。 明天。谁知道明天该怎么安排。 我在夜色中站了很久。 我收拾客厅时觉得那只糖果盒怎么显得那么可疑,我伸手拿起来---几张叠在一 起折成小方块的大钞压在下面。我轻轻地展开来,五百元。我摇摇头,廖伟,说 了这么多你还是不了解我。我把这些钱收好放在包里,简单地梳洗一下换了睡衣 上床。其实我很累,也许就是因为太累了反而一下子睡不着,我回想和廖伟渡过 的这一天,我竟然在这么短短的几个小时里重温了我的整个大学生活,那种久违 的气息和情感包围了我。 翔没有读大学,所以和翔一起我绝口不提我的大学生活,当然了,翔从来也没有 深问过。而廖伟不同,那是我大学时代的同学是我唯一那场校园舞会的舞伴呵。 也就是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和廖伟说了很多我从没对别人说过的事,比如在麦 当劳给人骂,比如挨饿,比如在地下室的那段日子以及我的种种越久远越深刻的 怀念。我不愿去深想这意味着什么。 我平生第一次收受了贵重的礼物。真是不可思议。我不由地伸手出去,即使黑夜 里我也能感觉到它的光芒。我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但心底里却很坦然没有一丝 的不安。我只是诧异我也未能免俗地喜欢金饰,在这之前我对它没什么感觉,也 许因为不属于自己吧。 我沉沉地睡去,我真的好累。恍惚间我好象给翔打传呼,他立刻回电话过来,可 我怎么也伸不出手臂去拿话筒…… 十四 铃声把我惊醒,我只觉得心脏一阵剧烈地跳动,好象要从胸膛里蹦出来,第一反 应去看电话,话筒静静地安放在话机上,象是一千年没变过的样子。我这才伸手 拿过床头边的闹钟,把响铃键按下去。 酒店大堂很热闹的景象,但不再忙乱。客人们很绅士地互相点头问好。我抽了个 空子溜下来,跑到行李房,当班的是个英文名叫Mark的Boy, 早些时候我们上同一期酒店英语培训。我将一只信封给他:“帮我交给1622房客 人廖伟,你不用说什么,我留了Message。”我向他道谢,看着他整整衣帽向客 梯走去。 信封里是那五百块钱和一张便条,只一句话:“如果你还坚持的话,再被退回的 还有你的礼物包括你的友谊。” 今天我和林小姐整理VVVIP客人名单,有些人将被剔除,另外会有一些新的人名 加入。这就是社会。我在心里感慨。全部整理完后我按新的名单重新打印出来一 份,一边审视一边向林小姐咨询:“这个新增加叫作波的真的是新任市委书记的 儿子?那个叫纯的是谁家的千金呀?……”林小姐拿一支笔过来:“这样啦,作 个备份,我把这些人的身份写给你。市委书记的儿子,百华公司的董事长……党 委常委的女儿,不夜城的大股东;这个,叫健的,兵团司令员的东床,在社会背 景中加上一条:现任市长的义子……”听到这儿我怎么觉得脑海里有个模糊的印 象,林小姐将写好的名单递过来,我一路看下去,兵团司令员的女婿就顶头排在 名单的前几位:……健,生日:9月28日,XX军校高材生,爱好:运动、射击、 桥牌、名车,家庭维系平稳,无不良嗜好。拥有石油开发、地产、餐饮等多处实 体,岳父与现任市长私交深厚,据可信传闻市长已收其作义子。……如果这个健 是那个健的话,我有些赌气地想,这世界岂非太小了些? 临到下班的时候,林小姐兴奋地跑来:“苏安呀,等一下有宴请,很重要的客人。 你去准备一下,换便装还是穿制服自己决定好了。”我纳闷,宴请属于工作范畴, 还可以穿便装的吗?我拨电话给廖伟,我刚才许诺下班后带他去星光夜市的: “廖伟吗?是苏安。真对不起,刚才通知下班后有个宴请,我必须参加的。计划 不如变化快,你说怎么办?” 电话那端的廖伟很通情理:“宴请不会太长时间吧,我等你,行吗?”让他孤零 零呆在房间里多不好,我想了想:“廖伟,这样,你去二楼迪厅蹦迪,我这边结 束了就去那儿找你。可刺激了,所有的客人都喜欢的,相信我,就这样说定了, 这边一完我就去迪厅找你!” 在收到那只信封后廖伟打电话来道歉,他说他知道那样不妥但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他让我一定不要生气。我当然不会,怎么说人家也是好心嘛,我不以为他会有什 么目的,他在这里只呆很短的时间,这一走,也许永远都不会有机会来了。我先 提出来下班后带他去特色的星光夜市,谁知会有变,不过现在这样安排已经是最 好,总之今天一定让他看到星光夜市。 宴请设在瑶池宴会厅,看样子宾主间都很熟悉,财务总监今天当值DutyManage, 所以宾主落座后他寒喧了几句,喝了两杯酒就暂告退,林小姐成了当仁不让的主 角。 林小姐换去了刚才那套烟色西服裙,穿了一袭独特的金红色礼服,如果只是衣服 挂在那里,我会以为是舞台装,但由林小姐穿起来就别有一番风情。紧致的腰身 鱼尾状的裙摆象极了一条亭亭玉立的美人鱼。她烫过的长发可能是喷了发胶类的 东西一丝不苟地卷卷着,于平常的妩媚中透出几分野性,重新画过的妆容很配合 服装和发型。只差额头点一粒朱砂,我并无恶意地想,否则可以直接拉到片场去 拍戏了。一桌子人男男女女个个都很气派,男的通体名牌女的珠光宝气,林小姐 介绍我给大家,所有客人的目光只是客气而冷漠地在我脸上停留一下,就又眉开 眼笑地转向林小姐。我赌气地想:有什么了不起,富贵逼人是我四十岁的着装追 求。想归想,我知道我还是有些灰心,我已经认识到无论怎么学也作不到林小姐 那样长袖善舞,尽管手指上套着一枚指环,可坐在那里的我还是象个幼稚的小女 生。没有人理我,我也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只好静悄悄地坐在那儿吃东西,让我 倍感欣慰的是,菜的味道好极了。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苏安小姐,”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坐在对面的一个人 笑吟吟地举着一只酒杯:“林小姐说你是她的接班人,那以后有什么事还请多关 照,为了以后合作愉快,干一杯,怎么样?”我手足无措地看了看林小姐,林小 姐低声问:“要不要换饮料?”刚才服务员把所有人面前的高脚杯里都斟上了葡 萄酒,其实我是能喝一点的,但我不想喝,我今天主要是为了学习而不是实践。 我点点头,林小姐解释:“苏安不太会喝酒,今天又是第一次和大家见面,就让 她换饮料好了。”一桌人都吵吵嚷嚷地反对,那人很宽容地笑笑,作了个请随意 的手势。我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一杯juice,站起来快快地和那人碰了一下,我 举杯往嘴边送的时候,他已经喝完杯中酒并作了个空杯的动作,我赶快往进喝, 就在这时听他说:“好,喝完这杯,大家就认识了,都是这里的常客,我叫健。” 我瞪大眼睛,没防备地听到这话让我一下子呛住,我咳嗽,林小姐急忙拿纸巾过 来,我说我没事,健笑了:“喝饮料都会被呛住,看来你是真的不会喝酒。”一 桌子人都附和着笑了。我看出来了,这一桌子人里面,健说了算。好象真的是碰 完杯后大家就认识了,桌上的气氛活泛了许多,不时有人和我打趣或无伤大雅地 开几句玩笑,没有人再给我冷脸。 健的话不多,更多的时候他都是笑吟吟地听别人说。我悄悄地打量他,最特征的 就是他长有一副铁青的坚强的下巴,下巴的正中有一只深深的酒窝,所以这下巴 尽管威仪却也不显蛮横;很精神的寸头,“……军校高材生……”,很符合;浓 眉,眼睛不大但凝神注目就有一种犀利的光。他不帅,但他很有吸引力。没错, 这是小菲的初恋情人。算来他不过是三十岁左右吧,就能这样一直笑吟吟地听人 讲话,我想,这种人,很可怕。 酒宴刚挑起兴头来,房务总监MrYan引领着两个一望而知是内地的客人进来了, 房务总监是个高高大大的加拿大籍华人,中文说得挺利落:“刚刚才在前厅开完 会,听说你们几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包涵包涵?”于是一桌子人站起来很亲 热很熟稔地握手,MrYan很热络地凑近健:“老弟,怎么好久不来了,气色越来 越好哇。”服务员立刻添了三张座位三套餐具,健示意MeYan坐在身旁:“怎么 不介绍朋友给大家认识?”房务总监象是刚刚才记起来似的一拍额:“对不起对 不起,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他指身边那位五十几岁不苟言笑的谢顶男人, “北京X部队中校军官姚华先生,”那人很威严地朝众人点点头,“这位,北京 汔车行业的龙头老大,年青有为的谭云剑先生,”那位气宇轩昂的男士赶紧站起 身来向大家拱拱手:“幸会幸会。”MrYan很自豪地:“这两位都是我在丽都集 团北京酒店工作时结识的朋友,关系很好。此次前来考察投资项目,相信大家有 合作机会,共同发财嘛。” 在酒店,一般部门间互相不干涉各自的宴请,房务总监素以严谨著称,虽然他和 黄先生私关甚厚(他们一同出道,合作酒店业已经有年头了),但眼下明显有喧 宾夺主之嫌,但我很诧异地看到一向护主的林小姐反应平淡。我注意到健夹着香 烟的手有意无意地遮挡着自己的脸,那隐藏的笑意里有一丝很奇怪的嘲讽,当介 绍第二位客人时,他的眼睛攸地亮了一下。 MrYan开始向二位介绍众人,他很恭敬地首先从健开始:“这位是……”,没容 他再往下说,健站起来双手握住那位中校的手:“幸会。我叫健,说起来我们都 是行伍出身,85级陆军学院学员,蹲过猫耳洞,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这儿,” 他笑着拍拍左肩:“还有子弹留下的纪念呢。”中校脸上的表情立时解冻,且惊 且喜:“是吗?真想不到真想不到,真是后生可畏啊!”他一开口就能听出他甩 的京腔里有那么一点点地方口音,而且他说的那个‘后生可畏’也不知是指健的 过去还是眼前。整个晚上他只跟健一个久逢知己相见恨晚的样子。健和那位谭云 剑握手时象是客套:“谢谢你们能来考察,并欢迎前来投资,相信大家有合作的 机会。”谭先生握紧健的双手用力抖了抖:“谢谢。”他的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 欣喜。 健开了头,每个人都跟着自我介绍,我暗暗吐了吐舌头,清一色董事长、总经理, 没有一个人提自己是XXX的儿子,或是XX的女儿,但如果要让在座的开家长会的 话,相信别人会以为这个城市的一个相当级别的会议在这儿举行呢。 等到一圈转过来都介绍完了,MrYan适时地起身:“各位,对不起,我先走一步, 这几天酒店太多客人,我去前厅看一下,有些老主顾要照照面打打招呼的。各位 尽兴。”我这时才恍然大悟:MrYan的不请自来其实根本就是安排好的。我明白 健脸上那一丝嘲讽的微笑所包含的意义了。其实他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有林小姐的面面俱到,笑靥如花,宾主便在友好祥和的气氛中频频举杯。我看到 那个谭先生在别人都不注意的时候递给健一张名片,健象是随手接过来,并没有 看立刻插在西服内袋里。夹在他们中间的中校视若不见地对付着一只大虾。 酒桌上高潮迭起。这边一位优越感极强的女总经理对谭云剑象是有着极浓厚的兴 趣,她不停地和他碰杯,最后几乎近于挑逗,谭云剑谦恭地每每欠身,且逢酒必 干。但细心一点可以听出来,其实他根本就不和她正面接触,只是他圆滑到不留 痕迹罢了。 我啜着杯子里的椰奶,暗暗着急:宴席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却不见有散的迹象, 廖伟可还在等我呢。天随人愿,十分钟后,宴请以那个女总经理的醉倒而宣告结 束。“在这里都有包房嘛,扶她上去休息吧。“一个董事长象是司空见惯了。于 是林小姐和另外一位女总经理和几位与她相熟的客人轮流扶着这个已经走不成直 线的女总经理,她还一边回头:“哪天……单独……喝……喝酒……”。谭先生 笑着点头。我送这一行人到电梯门口,健不忘说一声:谢谢。我微笑着看电梯门 在我面前关闭,我转身朝迪厅去。 门口卖票的Cashier一看到我就问:“苏安,找你的同学?”我点点头,她交给 我一张纸条:苏安,我在房间,打内线我立刻下去。我道声谢去旁边的Business centre打电话。听上去好象廖伟在看电视,我让他十分钟后在酒店大门外等我。 我看到廖伟时愣一下:“怎么没戴眼镜?”他笑了:“戴博士伦,舒服极了。” 他模仿电视广告的女声,我笑,他不好意思:“没什么生意上的事我一般不戴那 副眼镜,显大。有些场合是没办法。是不是更象以前的我?”廖伟象是刚刚洗过 澡,头发上还有些潮气似的暗幽幽的亮,白棉恤,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休闲鞋, 不是更象,简直就是大学时代的那个人。没有镜片的阻隔,他专注的眼神很真实。 “为什么不在迪厅等我?”我们搭车去星光夜市,车窗是摇下来的,我不停地理 着晚风吹散的发。“你说好玩,可你没告诉我那么小,”廖伟很委屈地转过身来: “我想要出来都费好大的劲,但那个DJ真的是太棒了,我跳了一会就汗得要命, 衣服都贴到背上了。”他皱着眉:“这么大的酒店怎么迪厅这么小?”我叹口气: “就这还是改建的娱乐设施呢,没想到生意这么火,扩大吧,又实在没空地了。 说出来不怕你不信,第一次万圣节举办化妆舞会168元一张票竟卖了三百多张。” “还有啊,客人出来都要在手上盖个蓝章,再进去要伸手出来看,怎么会这样?” 我也有同感,“……这是没办法呀,迪厅没有卫生间,你又不能不让客人去那一 楼层的洗手间,虽然就在迪厅对面,但人多你哪分得出哪些人买过票,哪些人没 买票呢?……你问票到哪去了?票包含有一份酒水,客人多拿去兑换,所以才没 票可验嘛,只好盖章喽。为这客人不少投诉,有一次一个台湾小姐大叫那是‘人 身污辱’,差点把事情搞大,酒店想来想去,只好规定住店客人凭房卡可以免票, 但酒水必须现金结帐不予签单,至于散客多是Local guest,他们来就为跳迪斯科,再说这些人多不抱怨。投诉锐减,这个方法就保 留下来。”廖伟笑了:“那客人用完洗手间不要洗手吗?万一洗掉了怎么办?” 我想了想:“好象还没有碰到过这种事情。”廖伟竟然笑出声:“看来迪厅是鼓 励大家上了洗手间不要洗手的。”我要反驳他几句,可我又实在找不出理由,好 在出租车善解人意地停下来给我解了围。 廖伟看我大吃特吃很奇怪:“你晚上不是吃大餐了吗?”我长叹一口气:“大餐 是不假,菜式也棒极,只是桌子太大,我伸直手臂也够不到中间,再说,一大桌 子不认识的人,他们只看不练我怎么好埋头苦干?幸好转盘边上有一道菜叫什么 我搞忘记了,服务员介绍说是鸡翅膀里塞进了一条鱼,我吃了一只,真是太美妙 了,”我回味地闭上眼睛:“我恐怕要三月不知肉味了。”廖伟很惊奇地看我: “要不是这次遇到你,我都不知道你有这么多丰富多彩的表情。”“是吗?”我 故意把眼睛笑得弯弯地朝着廖伟:“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爱?”廖伟几乎把刚喝进 嘴里的啤酒喷出来。 一个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菠萝,谁买菠萝,熟透的菠萝甜得象蜜哎---”廖 伟转过头去:“菠萝?竟然有菠萝?真是他乡遇故知呀,”他向那小姑娘招手: “来一个。都是切成片的?那就来六片吧。”廖伟兴奋地向我转过来,我知道自 己脸上的笑容已经一点点褪去,我低头吃面前的凉粉。“苏安,尝一下,还是挺 好的菠萝呢。”我掩饰地一笑:“你喜欢就多吃一点,我不吃,我吃不惯,会上 火的。”廖伟不由分说拿签插了一块给我:“盐浸过的,不会上火,吃呀,很甜 的。”我接过来,轻轻咬一口,是,很甜,但菠萝入口的刹那一阵尖锐的疼痛袭 击了我,我咬紧牙关将那痛硬生生逼了回去。这个时候的菠萝甜了许多,我应该 算是和这季菠萝一起成熟的。 接下来的时间里,太多的答非所问,我知道我无法集中精力。我越不去想就越清 晰地看到翔搂着我我抱着那只毛毛狗幸福地迎面走来。好象一家三口。那一天, 是同居纪念日,我和翔的。 我忽然地就站住:“廖伟,送我回家。”廖伟看了我一会,一声不响地拉起我的 手,路边一辆出租车吱一声停在我们身边。一路上我们谁都没说话,我的心里很 内疚,一个原本开心的活动让我搅了。下车的时候,廖伟送我到楼门口:“苏 安,”他看着我,我点点他的手臂:“车还等着呢。”最后他说:“晚安。” 看廖伟上车走远,我才转身,这时眼睛余光看到那边树下的暗影里有个人向这边 走来。我先是一惊,然后我的心猛地跳了几下,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是翔。 我们在黑暗中对视了一会,我转身上楼,他跟在我身后,我们谁也没出声。我拿 钥匙的手在抖,几次都没找到锁孔。门终于打开了。他握住我去开灯的手臂,把 我拉进怀里,门在他背后很响亮地“咔嚓”锁上了。翔把我箍得紧紧的,他的吻 蛮横而有力,在他坚强的臂弯里我一点点柔软下来。翔的身上有很重的烟味。 许久,翔放开我:“我想冲个澡。”我帮他去准备,我问:“内衣要洗吗?”他 摇头:“你别管了。”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语气的生硬,他笑一下:“我自己 来。”翔从没在这过夜,看来他今天不走了。我找不到合适他穿的衣服,翻到一 块新的浴巾出来,我敲敲卫生间在厨房那面的小窗户,告诉他浴巾放在卫生间门 旁的洗衣机上。我把卧室的窗帘拉好,换好睡衣,把台灯拧到最暗。我看了看我 的床,比普通的小床要宽,但比真正的大床就小得多了,看来我们无论如何都只 能以最亲密无间的姿势并存。不知道是因为翔第一次在这过夜还是翔几天的杳无 音讯,我有点心慌意乱。 哗哗的水声停下来,翔站在我面前。那块浴巾是101斑点狗的图案,他围在腰间 就好象挂了一圈快乐的小花狗,我笑出声来。他刮刮我的脸,我躲开:“我去洗 脸。” 我往脸上搽营养霜,翔半靠在床头捧着烟灰缸在抽烟,看我进来,他把烟灭了, 把烟灰缸放在窗台上。我觉得他有心事。 我坐在他腿上把脸贴在他的胸前,他抚弄着我的发,忽然,他的手停下,他轻轻 挑起那根链子:“以前没见你戴过。”我的心一惊,该死,洗脸的时候还想着要 把他摘掉。我实话实说:“别人送的。”“刚才那个人?”天哪,他全看到了。 虽然我知道我没作错什么,但我的脸还是红了。我想要不要否认,但直觉告诉我 那样更糟。我点点头:“那是我大学时候的同学,他来这申购股票的,我们也没 想到会遇到,这么巧。”停了停我又补充一句:“他只呆几天就要走了。这套首 饰是仿真的,没多少钱。”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撒谎,几乎是下意识的。 他没说话,手的动作转移到背上,他轻轻解开我胸衣的挂钩。我抬头问:“这几 天你去了哪儿?为什么不回传呼,手机也不开机?”他的手停住,他有些烦燥地 动了动腿,好半天,他才说:“我妈病了。心脏出了问题。”我一惊:“现在怎 么样了?”他叹一口气:“暂时没事了。但人年纪大了时刻要小心,当时要不是 跟前有人就很难说了。”他脸色黯然,我的心情也沉重下来。他从床头扯一张薄 被把我盖起来:“入秋夜凉,晚上记得要盖被子了。”我点点头:“翔,我爸妈 这周五回来。”“真的?!”他的惊讶里似乎有一份欣喜,我宁愿以为我意会错 了。我抬起头来看他,我想说那我们以后就不能象现在这么随心所欲了。他已经 翻身把我裹在身下:“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浪费现在的时间呢?”他的话音低沉而 热烈,但我还是听出那背后的一份如释重负。我这是怎么了?我闭上眼睛,也许 我真的是太敏感了。 不知怎么搞的,他弄断了我颈上的链子,他随手扯下来一抬手就扔在书桌上,链 子落在桌面上“啪啦”一声,我的心颤了一下。 他好象累极,我下地关灯的时候,他竟已睡熟。我轻轻拈起那根断掉的链子,在 黯淡的灯光里它依然闪亮,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书桌抽屉的一只盒子里。 我熄了灯。夜色象水一样漫上来填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翔走得很早,他说不放心要去医院再看看。我们约好下班后在小屋见面。临出门 时他叮嘱:“我可能在医院呆的时间长一些,你等我就行了。”我应着,抓过闹 钟看:不到七点半,还可以睡一个小时。 前台出现了空前的忙乱,所有F/O员工无论休息的还是才下夜班的还是本来就当 班的,一律加入到为客人提取现款的工作中来。尽管前一天晚上有些早早作准备 的客人已经提过款,但今天早上提款的人在保险库门外还是排起了两行纵队。 “快点啦,我们还要去发售点排队认购抽签表,耽误时间的啦?” “我说,你们能不能快点,那可是1/10的中签机率,晚了算谁的……” 到处都是不满的催促声。 “你怎么这么麻烦,快点拿了钱让我走了??”一个客人用钥匙敲打着玻璃幕布。 齐羽客气地说:“先生,取完这位客人的才轮到您。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最 后这句话激怒了这个人:“看你长相就不占优势,动作还这么慢,酒店怎么会用 你这种人?!”齐羽的泪一下涌出来,她用手抹了一把,坚持办理完手中的事务, 又接过下一份出入登记表。 “你怎么这么猪头猪脑?!你怎么回事?!”一个尖锐的女声盖住了所有的喧哗。 一个头发染得金黄的小姐将手中揉成一团的出入记录卡掷在了刘易斯的脸上!我 和林小姐急忙上前,林小姐当然也知道刘易斯是穆斯林,她急忙挡在那位小姐面 前:“金小姐,”林小姐竟然认识她:“有什么话慢慢讲啦,这样骂人不好的, 你别搞忘记这是在哪里,”她凑在那位金小姐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她的话显然奏 效,金小姐声音还是那么尖利但态度明显不再强硬,而且她也不再用那个字眼, 看来林小姐警告过她于无意中所犯的大忌。我把刘易斯推到前台办公室里面,他 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抖动,他真的在强忍了。我捡起地上揉皱的保险室出入登 记表照着重新填写一份交给金小姐:“履行这手续也是为保障客人财物的安全, 请你谅解。”这次她还算合作,一声不响地签了字,拿了钱走人。 等都忙完,齐羽说一声:我去下洗手间。就低头跑出去。我们谁都没说话。林小 姐也无奈:“作酒店是这样的,有时候受委屈,有时候无辜地给客人骂,有什么 办法,‘The guest always right.’。让她哭一下心里会好受些,回来大家好好安抚一下她。还有,刘易 斯,”她转过身来:“今天谢谢你。”刘易斯苍白着脸摇摇头,大家心里清楚, 如果刘易斯不肯罢手的话,那么今天有麻烦的将会是那位金小姐。而酒店管理集 团是最怕发生这样的事情的。 “那个金小姐是你朋友吗?”我问。 “万幸我没有那样的朋友。”林小姐不屑的神情:“半年以前她也是住在这里, 投诉美发厅乱收费,执意要见财务总监,黄先生那有时间理她,我就接待了她。 原来她挑三拣四,吹一下头发就让三个员工围着她一个人忙了近五个钟头。结帐 时硬要说多收她头部按摩费,当班所有员工都证明她有作过,她就大吵大闹。我 最后给她签了个8折,她才不情愿地付了帐。唯恐别人不知道她和大歌星上过床, ‘我可是情歌王子的女朋友’”林小姐尖起嗓子学得还挺象,一屋子人都笑了。 刘易斯也笑了。林小姐这才站起来:“大家想想怎么才能提高存取款的效率,几 天以后又是一个高峰。” 有人问:“怎么还要再存款回保险箱?不是都拿去购股了吗?”林小姐耸耸肩: “你没有听到那些人说吗?只有1/10的中签率。你以为百分之几百的高回报率是 人人都有份的?就这样,早在多少天以前这些人就筹款、筹身份证、筹划排队, 都是为这一天。这比六合彩简单不了多少。那9/10只好再原样拿钱回来喽。”原 来里面还有这么多学问,我在心里暗想,不知道廖伟会不会比较幸运。 我这样想着,所以当电梯门一开,我竟然看到廖伟从里面出来,我大吃一惊: “怎么你没有去购股吗?是不是睡过了?”廖伟也一脸意外:“咦,你怎么不在 办公室?”林小姐微笑着向廖伟点点头,说声:我在办公室等你。径自先上去了。 我和廖伟把电梯门让开,廖伟说:“我不是起床迟了,我根本就不打算参加今天 中签表的认购。不过,”他神秘地眨眨眼:“我有更重要的事情作,我包租了一 辆酒店车队的桑塔纳,准备今天好好玩一玩,看一看。对了,你能不能一起去?” 我瞪他一眼:“你当老板我就可以去了。”我不放心地看他:“就算有司机陪着 也不要走得太远,这个城市可不比你那里,你那里是人怕车,这儿可是车怕人, 还有啊,吃东西别太杂,吃完羊肉可不要吃冷东西,当心泻肚。”“知道了,我 又不是小孩子。”廖伟拍拍我的肩:“快上楼吧,你上司等你呐。”我看他兴致 勃勃地走出门去,一身休闲装束,倒象是去游玩的样子。 办公室里林小姐正接听电话,看到我进来她坏笑一下:“……她来了,要不要和 她讲?不用啦?那好,明天见。Bye。”林小姐放下电话满眼里都是笑意:“苏 安呀,知道刚才谁打电话来吗?健。明天市委书记的儿子波从国外回来,健请我 帮他安排帝皇宴会厅用来接风。他刚才还特意提到你,他说你文文静静。”我无 所谓地笑笑,林小姐一定是把白白净净听成文文静静了。我问:“还要我们作陪 吗?”林小姐挑挑眉:“接风洗尘还轮不上我们,我们只是帮忙安排一下。不过, 波这件事要上报管理集团,周末可能会特地安排一次ENT。”我松一口气,我是 知道宴请是怎么回事了,说白了就是活受罪。周末?我暗暗叫苦:周末我可是要 接我爸妈的噢,可千万千万别在周末再安排什么ENT。 快到下班的时间了,黄先生在接听电话,广东话的,我听不懂。我悄悄拿出小化 妆镜重新涂口红。我专心致志,并没发现有人过来。等我把镜子拿远一些想打量 的全面一些时,才发现面前站着个男人,他抱着双臂饶有兴趣地象观看表演,脸 上笑吟吟的。是健。我觉得一下子连脖子都红了,我低了头把唇膏和镜子悄悄塞 进抽屉:“您找林小姐还是黄先生?”我站起来时顺着眼睛并不看他。“我不找 谁,很久没上来了过来看看。”我把桌上的几张Menu递给他:“这是林小姐为您 安排的帝皇包厢的整套酒水和菜式单子,您看一下。”他接过去并不认真地翻了 翻:“挺好。你们办事我向来放心。” 这时黄先生可能听到我们说话从办公室里出来:“怎么是你啦?快进来啦,好久 也不上来。”两个人说笑着就往里走,他递还Menu给我时,我竖起食指在唇边向 他作个禁声的动作,他可不要把刚才看到的让黄先生知道,那我就惨了。 林小姐从洗手间回来:“怎么了苏安?脸色不好呀。”我掩饰地笑:“没有呀。” 身后办公室的门开了,黄先生和健谈笑风生地走出来,林小姐也上前打招呼,我 悄悄往后躲了躲:“他不会向黄先生说吧。”我暗自祈祷。黄先生亲自把健送上 电梯。“苏安呀”是黄先生喊我,我心跳加速:完了。没想到黄先生说的是: “你协助林小姐安排一下周五的ENT,波要参加的。Menu由我过目后才能核定, OK?”我回答:是。心一松。看来他没说,转而我又有些发愁:周末爸妈的飞机 不知道几点落,希望宴请别太长时间。我都考虑是不是那天请一次病假?一秒钟 我就打消了这个蠢念头。到那天再说吧。 给廖伟房间打电话,他竟然还没有回来。看来他玩得很开心。那就好,我下班。 我到小屋时,翔还没回来,我想到会是这样。我想不到的是,小屋不象一段时间 没住人的样子,桌明几净,地好象也是才拖过没多久。我换了鞋,这才发现惯常 放他拖鞋的地方只有一只,那一只呢?好在地方不大,我趴在地上看到床底下的 角落里躺着那只硕大无比的拖鞋,我笑:真象是被人一脚踢进去的。我伸手去够。 拖鞋够出来了,一起够出来的还有一只发夹。一只女人的发夹。 我仔仔细细打量这只银色的夹子,弯月形挺精致,象是用来夹住长发的,紧跟着 我就在发夹的卡子那儿发现了一根缠绕着的发丝,很长,很黑,弹性很好。它原 本属于一个青春靓丽的集体。 我现在该怎么办?质问?还是丢回到床下?我忽然想出了一个办法。相信这是查 清真相最快也是最有效的途径。 我把发夹放在翔拖鞋的脚尖处,把这只拖鞋很随便地丢在床脚。 翔进门时,我正靠在床上看书。我起身迎他,接过他手里的公事包和食品袋: “我去厨房,你赶快换了鞋洗把脸。”我拣菜,洗菜,切菜,动作机械地近乎麻 木。翔进到厨房,他站在我身后拥着我吻我的颊,我低头看他的脚,不管那只发 夹身在何处,我能肯定的是,它绝对不在拖鞋里了。 翔此时的若无其事恰恰说明那只发夹的可疑。 我开始有些恨自己想出的这个方法,如果我质问那么我一定能从翔那儿得到一个 相对圆满的答案。也许不合理但一定会合情。 刀从指尖上滑过去,血珠一点点渗出来。翔一把夺过我手里的刀:“怎么看着还 往手上切呢?”他让我坐在床上,麻利地从班台抽屉里拿出白药、纱布、创口贴。 收拾停当,他吻着我的手叹口气:“一不小心你就把自己弄伤。”我笑一下: “外伤很快就好,怕的是内伤,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翔拥住我:“傻瓜,我 才舍不得打你,怎么会有内伤。”“这样最好。”我想我应该再试一次。我决定 再试一次。 晚饭我吃得很少,我说这几天太累,找机会应该要求体一天假缓一缓。翔附和说: 对,我也补一天休,我们去秋游。就这一个话题我们继续到上床。 秋夜的月很亮,执着地穿透窗帘给房间洒满淡淡的月色。我静静地伏在翔的胸前, 他兴致勃勃地向我描绘假想中的秋游。我打断他:“翔,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额上:“说吧。我听着呢。”“我们酒店为员工盖了几幢住宅 楼。以我的资历和级别,如果有结婚证,就能分到一套,而且,楼层还不差呢。” 我不知道我的谎话竟能说得这么流畅。翔好象听得很专心。“我想,我们是不是 把结婚证领了,先把房子拿到?”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有点紧张地等他回答。 好半天,翔开口了,听得出他很谨慎地字斟句酌:“苏安,我记得向你说过,我 家的条件不是太好。家里孩子多,成家立业不指望家里会帮什么忙,只有全靠自 己。现在看,我还作不到,再说,以我的年龄,考虑结婚还太早些,所以……” “只是领结婚证,又不是立刻要结婚!”我不甘心。“领了证就意味着已经结婚, 那样压力太大,我不想让你跟着操心。”他耐心而且想得很周到。“可是,错过 这次机会也许再也不会有了!”我其实已经绝望。“现在考虑这事真得太早,我 想三十岁再结婚的,那时候,什么都能一步到位,我现在只要努力工作,一切以 后都会有的。况且我在房地产公司作事,怎么会不为自己考虑?我不会在这间小 屋里结婚的,我保证。”我注 意到他一直在说“我”而不是“我们”,他的语气一直很婉转,但他的态度也一 直很明朗,那就是:不。我想我明白了。 泪不争气地落下来,一串一串。他温柔地拥着我,用唇吮去我脸上的泪,但他什 么都没说,他不为所动。他一开始就明白他其实要怎么作。 从没想过跟翔一起的夜会这么漫长而忍耐,我在心理上抗拒他可我的身体却在接 纳甚至迎合他。我明白我已经陷入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我应该知道女儿家失足 情沼是不能自拔也无力自拔的,可我还是一步步地走了进去,且义无反顾。 睡梦中,我都能听到自己的抽泣。 早晨醒来的时候,我总算想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翔不会答应结婚,至少目前 不会答应和我结婚。至于以后,谁知道呢?眼前的东西都抓不住,以后又能有多 少胜算的把握?虽然翔是我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虽然翔曾亲口承诺娶我为妻。 昨天我在想什么?同居纪念日?竟不幸言中,一语成谶。 十五 早晨上班,我对林小姐说我生病了。可能我的气色真的很差,她拿两粒“白加黑” 看着我吃下去。感冒药吃下去人立刻有嗜睡的感觉,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林小 姐让黄先生签一张补休单给我,我说不要。坚持到吃午饭,我再也支撑不住,林 小姐要安排人送我,我拒绝了,我怕会控制不住自己失声痛哭。我收拾好东西正 要下去,有电话打过来找我,是廖伟。他约我吃午饭。我只说一声:好。 廖伟在一辆桑塔纳里向这边张望,远远地看我走来,他急忙下车迎我,我的面色 吓了他一跳,我自顾上车,廖伟问我去哪,我答:随便。我下午不用上班。那我 们去菊花台吧?那是一处有名的旅游景点,入秋正是菊花盛开,想必很美。好。 我点头。车调转方向一路飞驰。 廖伟变戏法样拿出一只快餐盒:“隆重推出---”,我接过来一看,就是我在那 次宴请上吃过的那个塞进一条鱼的鸡翅,圆滚滚四只。廖伟一脸得意:“这次可 要记住了,这叫鸡鲍翅,为什么好吃?因为鸡翅里填的是鲍鱼肉。”我说那就分 吃吧,廖伟一摆手:“我和师傅早晨出去办完事,他带我去一家据说是百年老店 吃的那个羊蹄子,好吃,真好吃。我看时间还早就想看你在作什么,这么巧,你 就可以出来。”我骗他说我在酒店吃过了,就把那只快餐盒放回到座位后边。廖 伟看了看我,不过什么都没说。幸好。我想我越来越喜欢男人的沉默是金。 车走高速放到140迈,只一个小时就到了。司机说他每年都来几十次,他不下去 了,在车上等我们。我和廖伟沿着一条宽宽的弯弯的石子路向里走。 秋天的太阳火热而亮丽,天空蓝得那么纯粹近乎透明,呼吸间能感受到郁郁的花 香,大片大片漫山遍野的黄菊花,灿烂夺目,远远的山脊却反射着雪的萧瑟,苍 苍莽莽的塔松默默无语,几只鹰在眩目的天空中盘旋,小羊在茸茸绿地里欢蹦乱 跳,溪山如画,团团的白云在山谷间悠来荡去,旷野风吹,多情的叶子欣然读着 蓝天…… 我混乱的心情澄澈了许多,廖伟更是兴味盎然,一棵古树,一座远山,一个简朴 的村落,一头矫健的牧羊狗都能引起他一声声惊叹。 我们一直往上走,廖伟采了许多菊花,黄的、紫的、白的,串成花环挂在我脖子 里。渐渐地,我们已经把游人远远地甩开,连招揽生意的哈萨克牧民和他们手中 牵着的马也看不见了。参天密林屏障般隔绝了所有的声音,只有身边的小溪流淙 淙水声,偶尔飞过的鸦鹊尖声叫着,不知名的小虫子吱吱扭扭。我和廖伟并排躺 在一块开满了小花的厚厚的草地上,阳光熨烫着每一个关节。呼吸着清新的有草 香的空气,看好象近在咫尺的云涌来涌去,一时间,竟想刻意营造一种悲壮,扯 开喉咙大声呼喊,仿佛回应般有了四面的答复,山反而越显得幽静空旷。转头看 看左右,黑黑的土,青青的草,星星点点不知名的小花,久远的古树留下的历经 沧桑的年轮,不由得就想,周围其实是一个个寂廖的沉默的生命,然而生生不息。 有风吹过,山野间遍地黄花如浪般起伏,廖伟低呼:“太美了,此情此景怕是今 生都不会忘怀!”为什么人一定要用今生来注解?为什么?!我在心底里问,我 不需要任何回答,因为原本唯一的答案,已经不再是了, 我闭上眼睛,泪,终于忍不住。 世界再大,只有一次风过群山花开满天;你是我路上最后一个春天,最后一轮秋, 最后一次花飞燕语;你是我记忆中唯一灿烂的那季夏天,春天的花蕊开了个尽, 我曾那么为你为我骄傲过呵;有缘却浅,那是一个令人潸然泪下的字,欢颜许多, 初衷不改,但从此走路不作两个人的梦,一切,都只深刻在心最柔软的一角。那 是最无奈的回避,是没有痛迹的翅膀从心中掠过,是今生恐怕再也走不出的那个 梦中哭喊出的名字…… 我一任泪水滂沱,全不顾身边还有廖伟。心里的钝痛和泪水一起溶化,坚强一点 点回到我的身体里。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廖伟安静地看着我,我展开一个笑容:“走吧。” 语气轻松得让我自己都吃了一惊,我感觉到身上正悄悄的发生着一种变化,很好, 我想,这正是我所希翼的。 太阳已经西去,山谷间立刻有了寒意。我摇下车窗,看缓缓退后的山在斜阳里呈 现一片灿烂,山谷里的白云被染上金色,风掠过,松林一阵呼啸。最后望一眼。 我摇上车窗,我将永远不会再来了,我把有些属于以前的东西埋葬了,埋在那个 山谷,那片花丛的下面。 回去的路上我几乎有些神采飞扬,有好几次司机都从后视镜里纳闷地看看我。我 吃了一只鸡鲍翅,尽管有些冷了,味道还是很棒,我把快餐盒重又扎好:“剩下 的我要拿回去,不许有意见。”廖伟长出一口气:“不敢有意见。”看得出他是 很高兴的。司机旁边的座位上有几张报纸,我伸手取过来:“是新的吗?”师傅 答:“是,早上买的,刚才你们上山我就看报纸来着。”我信手打开,第一版醒 目的大标题《我市新股认购抽签表当日发售完毕》,配有照片,可以清楚地看出 发售点门前的队伍如潮涨落。我问廖伟:“你不就为这个来的吗?怎么……”廖 伟拿过去看,笑了笑:“‘公正、安全、高效’,你以为真的?”我说:“报纸 说的那还错的了?”廖伟摇摇头:“这简单,你去前台问一下就知道了,昨天有 多少人怎么拿钱走的又怎么原样拿回来,又有多少人订了机票今天早上就退房。” 我细想一想,今天早上我看客房部报上来的住店率好象是60%左右。只一天,客 人减了近四成?!我有点不敢相信。廖伟告诉我,在发售之前,这些抽签表就有 近三分之一已经内定,大多发售点的抽签表没有被卖完就从“后门”悄悄流出, 有些发售点连维持秩序的人都能收受贿赂放人入队,更有一些发售点速度奇慢却 早早挂出“售罄”的招牌。 “……有传闻说,银行也悄悄加入到认购中来,这是政策不允许的。但从储户存 款中抽出部分来,不用自己出本钱,认购成功与否都无所谓。成功了当然好,几 倍的利润就出来了,皆大欢喜;不成功反正也没什么损失,拿钱回来还给银行, 神不知鬼不觉。这是无本万利呀,我们个人几十几百万能跟银行比吗?银行随便 一出手何止一个亿呵。”廖伟笑笑:“更别说那些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了,任何一 个细小的举措也能掀起轩然大波。这次不远万里赶来这指望淘金的人真的是打错 算盘了。”他苦笑着摇摇头:“比如我。” 我是打破脑袋也想不出这里面还有这么多背景,我问:“那你回家怎么交待呢?” “其实这次来购股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机会。”廖伟递一瓶水 给我:“我还真的有了些想法,而且,还是与你有关呢。”这倒是我没想到的, 我刚想问,他的电话响了,可能是家人打过来的,他们用惯用的粤语热切地交谈。 收线以后廖伟喜不自禁:“我的想法家里人通过了,认为可行,如果这样的话,” 他突然看看我有些不好意思:“如果能行,我可能要在这里留很长一段时间。” 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心里却有一点忐忑,他想留在这是为了‘与我有关’?廖 伟很兴奋:“苏安,等下我能不能上去坐一会,时间不是太晚,有些事情我想和 你说说看,还有,可能要向你作些咨询。”这么快就到家了?可不是,已经进市 区了。 廖伟打发司机回去了,我说:“我可没晚饭招待,要不,吃鸡鲍翅?”廖伟说: “点单让附近餐厅送上来好啦。”我哭笑不得:“你以为在酒店?”廖伟象是很 意外:“不光酒店,各餐厅都应该可以送的哦,生意难道不要这样作吗?在那 边……”我打断他:“现在是在这里。送餐?没有。”廖伟想了一下:“附近有 没有味道好些的餐厅?我们去买了上来吃好啵?”我刚想说话,廖伟举起一只手: “我洗碗。”“成交。”我率先向外走。 我想廖伟可能是为数不多能吃辣的南方人中的一个,我带他来到一家川味小食店, 整个小区就属这一家比较好。各样要了一小份,足足拎七八个袋子回去。摆一桌 子有红有绿挺象那么回事。 我放好筷子:“可以吃了。还有,可以讲‘与我有关’的那个什么想法了吧?” 廖伟一下子劲头十足,不知是吃的还是那个雄韬伟略鼓舞了他:“苏安,还记得 那天等你,你让我去蹦迪吗?你说‘很好玩的,所有的客人都喜欢’,还记得 吗?”当然记得,我疑惑地看看他,该不会蹦迪时泡上妞了吧,我可是知道,迪 厅的那些小姐可是漂亮的不得了,有许多都会讲英文,单从面上看绝对的青春美 丽高雅大方,廖伟……,那就惨了,他一定会象李甲样最后落得身无分文,而且 他一定没那么好命再碰到个现代杜十娘……。 我正这样乱七八糟地想,廖伟大喊:“喂,你又走神?”我赶紧说:继续,继续。 廖伟一字一顿:“我、想、在、这、里、建、一、座、真、正、的、迪、斯、科、 舞、厅!”啊?!这倒是我没想到的。廖伟少有的滔滔不绝:“那天我就注意到 了,迪厅太小,但客人真的挺多,而且多是非住店客人。舞池太小,还没有卫生 间、没有专业领舞,唯一出彩的就是DJ,为什么客人这么多?我考察过了,因为 这里没有一座专门的迪厅!现在人已经不满足于歌伴舞,他们要渲泻,他们要狂 热,他们要刺激,而且顾客群从十几岁到几十岁,这是多么潜力的市场呵。我想 了,我要建一座象上海JJ那样的大型迪斯科舞厅,能容纳上成百上千的人,要前 卫要动感要引领潮流,要让人一听到迪斯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的迪厅!我家里 有作娱乐一行的,他们认为可以干,而且立刻就干,因为我能想到的,相信人家 也能想到。”不过,他谦虚的一笑:“如果不是你坚持要我在迪厅等你,我是没 这个机会的,因为,我喜欢跳迪斯科,但不喜欢迪厅太吵,太浮燥。我喜欢中间 插的轻歌曼舞。” 这么个与我有关啊,我只有点头的份,但我心里很佩服:真正的商业头脑,在迪 厅蹦了一会儿就能想出这么大胆这么有建设性的主意。我问:“那接下来怎么 办?”廖伟叹口气:“问题就在这。你熟悉地形你要帮我想想看有什么合适的地 方没有。作这件事下手要快,地方很重要,在繁华地段看了几处娱乐场所,不 行,”他摇摇头:“高度不够。我需要那种复式结构的,”看我没听明白他解释: “说简单点,就是有两层的,但不能互不相干,又要浑然一休,就象……”他一 下子形容不上来。我说:“就象电影院那样?”廖伟竟然一下子站起来:“对, 电影院,就象电影院,我怎么就没想到?你真是天才!” 也许被他的情绪感染,也许是被他那个伟大的构想所折服,也许是被人欣赏心情 愉快,我开始为他出谋划策:“……现在的电影院都不景气,我们回来路上看到 的那个挺气派的伯爵俱乐部以前就是青年电影院,好多年了,从记事到毕业,我 所有的电影都是在那儿看的,现在怎么样?说没就没了。还有什么儿童电影院, 改茶坊了,五一电影院改影楼了,反正好多好多都另寻出路了,所以呀,去找电 影院,不光有二层,还有主席台呢,你刚才不是说要什么专业领舞吗?那么大的 台子,一个啦啦队都够用了。”廖伟竟然拿纸记下来:“明天我就去这几家看看, 能摸清标底价就好了,看看我应该怎么叫价。” 廖伟真的洗碗,我没拦他,有言在先的嘛。只是天晚了,我叮嘱他到酒店后给我 个电话,“二十分钟后你不来电话我就报警,然后我亲自去救你。”我假装严肃, 廖伟说:“说话算数?”我点头。 靠在床头,想了想,我还是给翔打了个传呼。我没打手机,他想回电话就回,不 回也没所谓,我不是一定要听到他的声音。算来我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怎么电话 诉衷情,我想我是习惯了。 没想到电话很快回过来,但那边嘈杂纷乱,我几乎是在喊电话。我大声问:“你 在哪?”他声音模糊的象是从远远的地方传来:“啊?……大声点……噢……在 小芬家……”,“小芬是谁?”从没听他说过,但他的口气分明很熟悉。“怎么 你不记得小菲了吗?读书的时候你们不是好朋友吗?你是装作忘记呢,还是不想 承认认识她……”,可能走到安静的地方,翔的声音一下子清晰起来,每个字都 象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响。能听得出他喝了不少酒,如果不是酒精的作用,他是不 会这么坦白的。 原来是小菲。 我想说什么但没容我说,就听话筒里有人喊:“……还打电话,快,该你了, 《忘情水》……”他含浑不清的口齿:“让他们……等我一会……。”电话就在 这时断的,房间里一下子好象也安静了许多。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原以为已 经平复的心境在那一刻重又失衡。我的生活原本单纯,却为什么总要被那个叫小 菲的女孩子插一杠子?!那记在手心的电话,和那好象听话的表现 ,原来……原来全是假的,为今天这一幕她是不是酝酿了很久?她一心只要作我 的赢家。我眼前浮现出小菲得意的笑容,她好象在说:笑到最后,才笑得最好。 握着话筒许久,我按下几个号码,传来小姐甜美的声音:“请问您呼多少?”我 冷静的报出翔的呼号,我发现,我没有一点迟疑。 我在小屋等你。这是我给翔的呼机上的留言。 我以惯常的姿势靠在床头,覆着的还是那张薄被,穿着的还是那条蓝碎花的睡裙, 唯一改变的就是这个人,准确的说,是她的思想。 我听到开门的声音,我已经知道我该怎么作。 我的善良不是用来映证别人的残忍。我的信任也不是用来迁就别人的欺骗。 我冷静地这样想。 翔冲过来拥住我,他浑身酒气。 我说:去洗澡。 他急切地在我脸上颈上亲吻。 我说:去洗澡。 他解开我睡衣的领口,在我的胸前摩挲。 我微笑着说:去洗澡。 他慢慢地放开我,他的眼神清醒了许多,他站起来:“我去洗澡。” 翔披着一身湿漉漉的水珠站在床前,我递枕巾给他,他接过来胡乱擦擦单腿跪在 床上:“安,你听我说,事情不象你想的那么严重,我知道你一定误会我。”他 一脸诚恳,我也就很专注地看着他。“我是前些日子偶尔碰上她的,她要我帮她 找一份工作,她说钱不是问题,主要是她在家实在太无聊。我开始没当回事,今 天分公司正好招聘售楼小姐,我就打电话让她来试,我只是介绍她来应聘,其他 我都没管,我发誓。她通过了。就请所有同事去她家里玩。就是这样。”翔看看 我:“我知道在电话里可能说了不该说的话,这不,你一打传呼我立刻就回来了, 他们还在那儿玩呢。” 我摸摸他的头发:“你不觉得冷吗?”翔一下喜出望外:“你不生气了?”我笑: “我说我生气了吗?”翔赶快进到被子里来:“我真的以为你生气了。”我侧转 身来面对着他:“翔,我不是个死缠烂打苦爱到底的人,如果你有了别的女人, 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不希望全世界都知道而只我一个蒙在鼓里,好吗?”翔的手 静止在我的肩上。两秒钟。他立刻回答:“安,不会有别的女人,绝对不会。” 我微笑着闭上眼睛:“来吧。” 翔的表现超乎寻常的好,我尽情体味每一分感受。世界原来真的可以更美的。我 长长地叹一口气。 当翔反应过来我起身是为了穿衣服时,他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安,你干什么?” “我回家。”我套上裤袜。他急了:“怎么好好的又翻脸?”我拿开他的手: “我没有翻脸。我真的要回去,有份重要资料放在我家里,明天晨会前老板要看 到的。”我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僵持了一会,他终于放手:“我送你。”他 套上一件圆领衫。 到我家楼下我向他道晚安,他低声说:“真的不要我上去了?”我吻他一下: “我还有工作要作,我不想影响你休息。”停了停,我又说:“翔,我等你是因 为我想你。非常想。”说完我转身进了楼门。 刚一进门就听到电话铃声,我接起来,是廖伟:“我开始打就占线,再打就没人 接,你没事吧?” 我笑着说:“没事,电话出了点小故障,现在已经好了。” “那,很晚了,赶紧休息。” “你也是。” “晚安。” “晚安。” 微笑着握着听筒就那么坐了一会儿,泪,突然地就涌出来。 星期五。 廖伟说的没错,今天的住店率已经恢复到这个季节的正常数字,32%。送一周例 会纪要去前台,我听见一位正办退房手续的东北客人的话:“……你说这是咋整 的吧,还没排到跟前,表没了。想从那炒表的人手里买些回来,也不枉来一趟。 咳,有人说啦:老兄,别是假的。细一寻思,也别买了,回去吧。”旁边有人搭 腔:“这个样子也不敢有什么好讲的喂,地方保护主义。”两个客人带着无奈匆 匆走了,我忽然看到旁边的电梯里走出了健。他旁若无人地径自走向门外,肩背 挺拔目不斜视。几分钟后,谭云剑神色警觉地也走出去。我想起那天谭云剑悄悄 递给健的名片。我不认为刚才看到的是一个偶然。 今天的宴请看来是笃定的了。不但如此,而且外方及中方高级管理层全部出席。 据传市府方面也有相当部分高级官员莅临。 中午,我随林小姐来到天宇宴会厅,黄先生一定要我们再落实看有没有不尽人意 之处。到那里才知道董事长、总经理和业主办的两位秘书已经在了,林小姐转身 上去通知黄先生,跟着房务总监、餐饮部副总管事、公关销售部经理也都来了。 我暗暗吃惊,阵势太大了。黄先生匆匆赶来,我和林小姐悄悄退下。 电梯里林小姐说:“看样子,今天可能用不到我们作陪。”我暗自心喜:可以去 机场了。和廖伟已经说好,九点钟他在酒店门口等我。 那天以后,翔每天给我打电话有时一天甚至几次,反而是我有些淡淡的,几乎无 一例外是我先收线。我记得告诉过翔我父母今天回来,但我没要求他同去接机, 当然,他也没提。不过无所谓,我不无欣慰地想,幸好,我还有廖伟。 情势又发生了变化。中方一个董事长的儿子汪成在隶属于财务部的采购部任职经 理,按说他的级别是不够参加这种宴请的,但酒店方出席人员名单里赫然出现他 的名字。名单呈报董事会时,董事长不置可否,其他人也就不好说什么。倒是副 董事长杜瑾在名单即将下发时加批一行字:宴请升级为酒店答谢宴会。这一来汪 成的出现就合情合理了,但这样也意味着酒店所有职能部门的经理包括秘书均要 出席,而且,既然是答谢宴会,那么平时给予诸多支持的各行业职能部门要请到, 为酒店创造巨大利润的VVVIP客人也要请到。 蛋糕越作越大。 已经接到通知,答谢宴会地点放在西部明珠宴会厅。就我所知,这个宴会厅只启 用过两次,一次是酒店开业市长亲自剪彩的那天,一次是外国武官团的到来。 各部门秘书立刻开始忙碌,拟名单,审批,打印请柬,我恨恨地想:就为了一个 人,凭空就多出这么多事情来。也许是考虑到今天会有重要人物出现,名单经过 严格筛选和压缩,就这样也有七八十人。再加上酒店方出席人员,大概能有一百 人。 林小姐是喜欢这种事情的,这么忙她竟然还能挤出时间来洗了个澡。酒店车队能 用的车全都出动了,林小姐又交三张请柬给我:“苏安,这是中国银行的,你去 送。没有车就打的,回来报。”我应了一声。没作秘书时每个月有两次中国银行 的人来为我们作培训,所以和他们不陌生,而且,中国银行离得近,打车十分钟 就到。 事情很顺利,送完请柬出来看表,不过二十几分钟。眼看再过一个十字路口就到 酒店了,我坐的出租车给警察拦住,说是犯规。司机紧追着交警点头哈腰全忘了 车里还有个我,只好下车,所幸已经不远,走一走也好。 没有防备地看到翔,我依然怦然心动。他醒目地立在那里,西装外套没有扣,很 随便地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他在原地踱着,看表,但并不焦急。我远远地看着 他脸上那一点漠然,甚至他微蹙的眉头都还是那样强烈地吸引我。我的心里天塌 地陷。 我从他身后走过去,悄悄地牵起他的一只手,他一惊,低头的刹那我给他一个灿 烂的笑。我在想要不要他一起去接机。 翔很意外地看我,脸色都有些变,没有我臆想中的喜悦让我有些失望。张了张嘴, 他问:“你怎么不上班?”我还没有回答,一个凌厉的女声响起:“她是谁?” 我回头,一个手持大哥大皮衣皮裙浓妆削发的女人出现,她的下巴高高地扬起, 睫毛下射出鹰一样锋利的光。我惊奇地发现,她的手提电话除颜色是鲜红的外, 简直和翔的一模一样。就好象,情侣的搭配。翔镇静自若地拍拍我的头:“快去 上班。”我松开翔的手。走开几步,我听到翔的声音:“……我妹妹。”声音很 低,可我还是听到了。我忽然觉得这女人的声音似曾相识。 你是谁?翔面色沉重:……我只好说你是我客户的女儿。 她是谁?翔低低的声音:……我妹妹。 世上不会有着这般惊人的巧合,我绝对不认为这是翔公司他所在的那个部门的经 理。 我的天地复原了。我步履轻盈,只是有一点可怜翔,不知那个大姐大一样的女人 能不能看出我是翔的“妹妹”。 林小姐一脸兴奋:“苏安呀,今天真的不寻常的啦。“她附在我耳边:“首脑级 人物和太子党都要出席,有的看了!”“好。”我说:“林小姐,我要换那套裤 装,能不能借用一条丝巾,还有,我只带了口红,我想洗下脸重新画妆,化妆品 也借我用一下。” 我站在盥洗室的大镜子面前审视镜子里面的那一个人。 我换了自己的鞋,那种比较中性的方跟方头式样,黑色亮漆皮,跟的尺寸其实不 低,弥补了稍稍有些长的裤脚,林小姐很热心,她居然跑回房间取了一件白色胸 前有交叉皱褶的无袖低领衫给我,颜色是那种嫩嫩的白,质地是那种柔柔的纱, 颈上一条同色的小丝巾斜斜地在颈边结一个蝴蝶扣,走动时蝶翅样颤,弹扑得破 的娇柔。这些行头配合这套浅灰色套装既时尚又高雅(我个人以为高雅比高贵要 年轻些纯真些)。我再看一遍镜子里无可挑剔的妆容,用林小姐的兰寇睫毛液小 心地在眼角刷几下。镜子的里外同时微笑,那微笑里有一股杀气。 新任市委书记姗姗来迟,宴会于是八点钟才开始。市委书记作了简短的致辞(期 间被掌声打断数次),而后来到摆放着垒得高高的水晶高脚杯的酒台前,于是所 有人满怀敬仰和感激干杯。 我远远地站在最后边冷餐台旁,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琥珀色的香槟在灯光下折射 出钻石一样的光芒。有林小姐冲锋陷阵我乐得清静。我在看有没有机会能让我开 溜。没发现有‘太子党’的影子。没有健,没有先前见过的任何人。我很奇怪, 甚至汪成都没出现。 客人们纷纷在穿插于人流中的服务生手上再取酒的时候,市委书记一行四人宣告 退席。于是一大堆人前呼后拥地去送。根本看不出谁是送人的谁是被送的。待这 波人潮重又平静下来时,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感受到了区别于刚才的轻松和欣悦。 这时另一行人的到来则制造了这种气氛的膨胀乃至高潮的顶锋。 健一行人出现在宴会厅门前时,场内响起一片掌声,只是还夹杂着笑声甚至惊呼, 虽不及先前市委书记受到的礼遇那般庄重但远比先前热烈。于是握手、拥抱、微 笑、寒喧,整个场面生动起来,一如刚刚开启的香槟急速地冒泡。是汪成引领这 一行人进门的。 健始终伴着一个男人,向迎过去的酒店方面的重要管理人员作着介绍,健的举止 得体大方,但很奇怪有一丝显山露水的谦恭,按“无出其右”的规矩来看,那人 权势或地位应该强过健。这是新任市委书记的儿子波。我有些意外地想,刚才看 他的父亲很干练很有震慑力的一个人,儿子却全不沾边。一个亮光光的大脑门, 满脸含意模糊的笑容,而且一边笑着一边极平和地东张西望,好象总有人在角落 里招呼他似的,年龄感极差,说三十岁也行,看他的肚子说四十岁也行,想想刚 才市委书记好象五十几岁的样子,我把他定位在三十五岁以下。我隐约觉得健吟 吟笑脸的背后好象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我并不意外看到姚华和谭云剑,我意外 的是他们好象在这之前就认识波。 健的目光于无意中扫视全场时发现了我,远远地隔着人群他向我点头致意,我也 报以微笑。我忽然有种预感:我恐怕没机会开溜了。这种感觉很奇特,混杂有一 点点的得意在里面。 人群开始三三两两地去餐台挑选食物,我看表,差十分九点。我尽量不动声色地 穿过人群去宴会厅门口,那儿有两部内线电话。我打房间,竟没人接,想必廖伟 已经在酒店门口等我了。我真有些急了,我走不脱,总不能让廖伟代替我去接机 吧,且不说他们根本都没见过对方,以我对我父母的了解,他们不查清廖伟祖宗 三代是不会跟他走的,即使查了也未必跟他走。妈在商场作了近二十年会计,严 谨是她的一贯作风,爸作工会主席这么多年作人的思想工作出了名的细致入微, 他一定循循善诱到廖伟溃不成军……。我有廖伟的手机号,但是外地的,可这两 部电话只开通了市线。我想了想只有和总机小姐商量:“……能不能帮我拨一个 外地手机,等一下我去总机房付费……真的是有急事……好吧”。没能谈妥,这 两部电话是临时为今天而特设,开通市线是经总经理特批的,今天晚上产生的所 有市话话费在宴会结束后就会立刻出单,随今晚的发生费用额一起汇总到夜审那 里作帐,我就是立刻交费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冲销那单长话费,如果被发现 单子上竟然出现不在特批范围内的费用,后果很难说,也许没事,也许……,总 经理的服从概念深入人心,没人敢冒这个险。我守着话机没了主意,是豁出去跑 到酒店门口找廖伟还是让门童想办法找一个叫廖伟的客人来听电话还是……,我 一筹莫展。 不知道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边,他端着一杯酒,正低头很熟悉地冲我笑,看他 一会,我立刻知道有救了:“能不能借我用一下电话?我打个长途。”稍后我补 充:“我付你长话费。”话一出口我就笑了,他也笑了,他递给我电话,然后稍 稍背转过去。 没什么不能听的,我想。 廖伟果真已经在门口等我,我们商量了一会也没想出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来,我 一咬牙:“算了,不去接机了,反正我在电话里也没说我一定去接他们,他们知 道打车回来的。”廖伟在电话那头说:不好吧。我也知道不好,想象老爸老妈深 夜在迎接亲人的机场门口翘首以待而最终失望,我就难过。但我不能这么不负责 任地让廖伟去,这比让他们失望好不到哪去甚至更糟。 健这时转过身来:“几点降落?”我愣一下反应过来他问的是飞机降落时间: “十点三十五。”他看一下表:“十点三十五落,从下飞机到等行李到出来也有 半个小时,十一点之前到应该不会迟。”“可是到机场好远的,再说我问过几班 飞机一起落,去迟了恐怕连车都不好停。”健不说话只是笑,我立刻闭嘴:健坐 飞机恐怕比我打车的次数还要多。健说:“这样,我的车送你去,十点二十,不 管宴会进行得如何你都走。我保证你不会误点。”我刚想说什么,他已经迎着一 个端着酒杯的人走开了。我不满地想:这算什么,命令吗?但奇怪的是那种怪怪 的有一点点得意的感觉又出现了。 十点一刻,宴请进行得如火如荼。林小姐的笑声和飘飘的裙裾一起在宴会厅轻舞 飞扬。健象是很随意地踱到我身边来:“你去吧。酒店门前一辆挂黑牌照的奥 迪。”我想说:有人问怎么办?他象是等着截我这句话胸有成竹地说:“有我 呢。”我转身下楼。 一部黑色的奥迪迎门停泊,车身在夜色里凝重、高贵、神秘,我犹豫着要不要去 车尾看一下牌照,门开了,有个人冲我微笑。 奥迪无声无息地从车道上滑出去在夜色中如箭离弦。开车的司机挺让人喜欢,他 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牙,我相信它们能咬断铁棍。他的技术很好,下河滩高速之后, 不断有车被我们甩在后边。他握住方向盘的手很大,大得有点夸张。我举起拳暗 暗比了比,很自知之明地收回去。我问他:“你是健的司机吗?”他笑了就又露 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也算是吧。” 进到机场路车速慢下来,减速路面让人觉得心咯噔咯噔的。奥迪轻车熟路地进到 车场里面,他锁了车和我一起站到出口。十点五十八分。据旁边的人说,我要接 的那班飞机倒是准点降落但到现在还不见有人出来。我有些不好意思,要他在车 上等,那人笑说没关系。 我一眼就看见夹在人流中的爸妈,他们推了一部行李车抻长着脖子,我喊:“爸? 妈---”苦孩子终于见到了亲人解放军,我使劲将涌上眼眶的泪水挡回去。爸妈 也看到我了,他们手忙脚乱地把车上的东西拿出来提的提抱的抱碰撞着向门口冲 出来。我扑上去,妈一把就扔了手里的东西:“我看看,怎么瘦了?”妈一问, 我的眼泪趁机溜了出来,我抱住妈,有种回归的踏实和满足。到底是爸爸,他笑 我们两个:“你看你看也不怕人笑话!”那个司机倒是不声不响地提起地上的箱 子引领着爸向车场走。妈怀疑地问:“你谈朋友了?”我急了:“你可不要在别 人面前乱讲话,人家可是给董事长开车的,我都不知道人家姓什么,还谈朋友, 你可不要闹笑话。”既然不是男朋友妈立刻没了探索的兴趣。一路上妈问长问短 喋喋不休,我在心里叹口气:真的是回来了。 司机帮我们把所有的箱包都提到楼上房门口,说什么他也不进去,我只好送他下 楼,隔着摇下的玻璃我笑着朝他摆手道别,惊喜地看到他真诚愉快地微笑着,又 好看地露出一口白牙。 幸好我没有看到他停车在楼侧盯着那只标有小区名称和幢数的铁牌子足有半分钟。 我打电话给林小姐,她说宴请刚刚结束,没有人说我什么。我放心了,明天可以 过个愉快的周末,比如共亨天伦。 廖伟打电话来问我父母回来了没有,我说回来了,我没告诉他我去接机了,他说: 那好,我不用在迪厅耗着可以回房间睡觉了。我有些感动。再晚些时候翔竟然有 电话来,我一听他的声音就立刻挂掉,他没再打。 妈洗澡出来,我告诉她我想星期天在家请人吃饭,谢谢他们在这段时间对我的照 顾。妈说:好呀,你报个数,我和你爸去采购。我知道妈在这方面乐此不疲,她 喜欢家里人多,尤其是年轻人多,奇怪的是我很多朋友都跟我妈挺谈得来。幸亏 她是我妈不是我的姐妹,不然会抢尽风光。 我礼节性地也通知了林小姐,我知道她不会来,她曾说过:工作以外的时间她不 喜欢和同事走得太近。果然一听说请有别人,她说:抱歉啦,我要等香港长途, 代我问伯父伯母好。妈是个有心人,听到说林小姐来不了,特意找一件礼物让我 上班时带给她。我在电话里提到过她对我莫大的帮助。 十二点钟,我到楼下去接客人。李美是第一个到,看样子她是睡足了的,眉目分 明的脸光洁美丽。作秘书后我们少了许多在一起的时间,她在路边陪我一起等。 接着到的是芷菁,让我想不到的是陈琦也来了,芷菁笑:“一听说苏安要请吃饭, 拦都拦不住,硬要调一天休跟着来,没办法,只好带他来了。”我说:欢迎欢迎。 我要告诉我妈有外国客人到了,让她从思想到行动都重视起来。芷菁大笑,陈琦 慌的不知怎么拦我:“苏安,不要啦,你这样我都没办法上楼去了。”芷菁扯扯 他的衣袖:你就听她说吧。这当儿,陈莉也到了,小家伙一脸得意:“苏安呀,” 她细声细气地拖着长声:“我给阿姨准备了一件礼物,你看?”她象举一面旗帜 样高高举起右手,是一只漂亮的围裙,我夸她:“咱妈一定会喜欢的,等下一高 兴当你是小女儿。”话一出口我自知失言,芷菁解围:“都站着干什么呀,上楼 吧。” 陈琦也来了我就不好不上去,我看一看远处:走吧,上楼坐。 我们把桌子刚摆上,廖伟就敲门了。我忍了又忍还是笑了:廖伟穿一套正式得不 能再正式的西装,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礼品盒手提袋,进到门里满头是汗,我说 你这是何苦,廖伟就不好意思地笑笑。 爸妈听到动静从客厅出来,我向他们介绍:这是我大学同学廖伟。廖伟说:叔叔 阿姨好。象个乖小孩。妈瞪大眼睛:从那么远地方来的?好象人家从那么远地方 专门为赴我宴来的一样,我拉廖伟进客厅给大家介绍。芷菁看到廖伟一愣,将满 是疑问的脸孔转向我,李美竟然对廖伟说:刚才进来我还以为你叫翔呢。廖伟莫 明其妙地看我,我用眼睛制止她们两个。只有陈莉高兴得不得了:“哇噻,你好 帅哟。”廖伟脸都红了。陈琦和廖伟象两个真正的男人一样的握手,陈琦不可能 对翔没一点印象,但他的神色没有一点异常而且自始至终没有提到关于翔的一个 字。 我忽然想到手机是有来电显示的,我问廖伟:“昨天我打给你手机的那个电话你 删掉了吗?”廖伟说:没有存,但是应该找的到。果真他拨弄几下就给我报出号 码。我记下来,打了个电话过去,片刻健的声音传出来:“哪一位?”迟疑了一 下,我说:“是苏安。”电话那头一下子没动静,我急忙说:“昨天的事,我只 想打电话说声谢谢。”这次我很清楚地听到健的笑声:“一点小事别放在心上。 谢就免了,哪天请我吃饭吧。”我也笑了:“好。再见。”放下电话心里却在想: 真的假的?让我请吃饭? 今天妈很高兴,芷菁和陈琦送妈一只玉镯,所谓黄金有价玉无价,我无法估算它 的价值,但从那温凉酥润的手感一试而知价格不菲,芷菁知道我爸喜欢好茶叶, 特意带了两听上好的毛尖,我明白,芷菁是觉得以后没有机会参加我的婚礼,她 这是以另一种方式回礼。我的心里有一点负疚感,当初我多多少少有寻一份安心 的动机在里面,所以眼下我不能制止芷菁这样作,我输给芷菁的是那份百分百的 诚意。李美送妈的是两只工艺瓷碟,雕着花有镂空的网格,摆在书架上极尽风雅。 廖伟买的东西摆了一茶几,贵重到花旗参普通到核桃酥,我都不知道他这是想干 什么。 这顿饭一直吃到傍晚,我送他们出来,清风习习竟是有点凉呢,粉蓝的天空里布 满桃色的云,我忽然想找个人说说话。李美和芷菁、陈琦一路回酒店,我说和廖 伟一起送陈莉回家。陈莉悄悄地拿眼睛白我。这小丫头。 我上楼拿了件衣服,妈说我逃避劳动:“你不是说刷碗吗?”我说:“妈,你公 平一点,劳动和报酬成正比的,人家的礼物可没送我,你还把给我的礼物也都送 了人啦!” 我们要拦出租车,陈莉不让,她非说时间不晚坐公车回。拗不过她只有听她的。 陈莉一定要走在我和廖伟中间,她一路上吱吱喳喳小嘴问个不停,廖伟真好脾气, 有问必答而且很礼貌。我买了几只酸奶才算暂堵住她的嘴。 我问廖伟:地方跑得怎么样了?廖伟摇摇头:临街的电影院几乎都改建了,没改 建的两三处看样子也就不打算改建了。再看别的吧,地段好就太贵,价格便宜的 交通又不方便,这都制约了他原有的想法。廖伟自言自语:“其实最理想还是找 一家电影院,要大,要高,交通要便利,老一点破一点就算没有二层都无所谓。” 陈莉从酸奶上把脸抬起来:“你们干吗?拍电影用吗?”我敷衍她:对,拍个文 化大革命批斗会的镜头。陈莉说:“我们家住的大院门口就有这么一座电影院。 是我爸他们单位自己盖的,挺大,挺深,也挺破,都关了好久了,现在人都看电 视谁还看电影,那么贵。不过,听说要拆了。”我和廖伟对视一眼一齐看陈莉, 她很认真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我说:“那等会儿你领我们看看行吗?”“我进 不去,哪有钥匙?”小家伙尖叫得路人都往这看。“你只要带路,我们只看看外 头就行了。”我一把拉住她,拦了一辆出租车。 真的是一座电影院而且也真的挺大,大门正对着新建的一座高架桥,交通还算便 利。我们围着墙根转了一圈,廖伟不由得有些喜出望外:“够大够大。”大门锁 着,扒着锈掉的大铁锁往里看,黑乎乎什么也看不到,不过可以感觉到阵阵潮气, 陈莉说的没错,是挺深的。我说:怎么就没想到单位盖的电影院呢。廖伟笑了: “我只要能签下来三年的合同就行了。三年的租期我付租金,装修全算我的。明 天我就来谈。”陈莉看出来她替廖伟解决了一件挺大的事,她挺着小胸脯:“你 怎么谢我吧。”廖伟被她逗乐了:“那你想我怎么谢你?”陈莉想了想:“你要 请我去吃,嗯,去吃……”半天她也没说出来吃什么,她一摆手:“反正我想吃 什么就得请什么。”廖伟说:没问题。她竟然得寸进尺:“是单独请我,只有我 和你。”廖伟为难地看我,我使劲点头,廖伟说:……好吧。小丫头得意忘形: “说定了,不许反悔,来,击掌!”然后心满意足地晃着小脑袋走了,连个 招呼也不和我打,全当我人间蒸发一样。 廖伟很高兴,这是目前能找到最理想的场所。他不知不觉脱下外套搭在臂弯,看 他兴致很好,我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我们散步样走过一条街,我说:廖伟如 果你真的在这里时间长的话,就把房退了,我帮你在配楼另开一间,设施都差不 多,价格只有1/8左右。廖伟现在住的无烟楼层淡季每间房每天也要960多元。廖 伟说:有那么好,那你帮我办好我就退房。我们再走,廖伟就说:今天你们家人 有没有说什么?我看他一眼:廖伟,以后不许你再乱送东西。我的口气很认真, 廖伟看我一眼没敢说话,我说:把我们家当超市库房了。说着我自己也笑,廖伟 吱唔了一会:你家人有没有说我什么?我说:说了。廖伟有点紧张地问:真的? 说些什么?我一字一句:我爸妈说了,廖伟是个乖小孩,让我好好向你学习。廖 伟低下头:是吗。他有点失望。我拍拍他的肩:夸你呢,你还不高兴,这是我爸 妈对到我家来的未婚男性公民最高的褒奖了。廖伟这才重又活跃起来。 晚上回到家已经很晚了,爸妈还在那儿摆弄那些礼物,我不忍拂他们的兴,就也 瞎起哄样地凑过去。爸戴上老花镜举得远远地看着一只盒子,是太太口服液,廖 伟真是可以。我递过去给妈:一天两支,一个月后年轻十岁。妈嘴里说:瞎说。 手已经拿了盒子过来。我暗笑,拣了几盒核桃酥夹心派什么的到我房里。我发现 有一只盒的面上还粘连着标签的一个边,看来,廖伟已经细心地把所有礼物的标 价都撕去了。我有点感动,回想见到廖伟的这些日子,他处处体贴时时关照,就 象妈说的,他真的是个乖孩子。我又想起芷菁下午悄悄说的话:又知识又实力比 那个人强。她指的是翔。李美则说廖伟满眼睛里装的都是我,“……年轻有钱还 帅还底蕴,你不要就让给我。”这时候我觉得女人真是好比蜜蜂隔着一条河也能 闻到对岸的花香样,不用眼睛看也能知道对方口袋里的钱包鼓得象只张开的蚌, 而且还有美金。我不是不知觉廖伟的所作所为,但我并不说破,一是我对廖伟没 有那种电一样的感觉,再就是心底里我不想失去这样一个好朋友。他是绝佳的倾 诉和交谈对象。我想我不会让他爱上我的,只是因为,我已不配。 廖伟开始忙碌。谈判,草案,合约,协议,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拿到了合同。好象 陈莉的父亲在中间也起了些作用。那个半死不活的企业一听到说就要拆掉的这个 破电影院居然有人要租,而且租金给的还挺可观,连厂长都几乎是感恩戴德地陪 着廖伟去实地验查。廖伟原本作好了搞几个回合的心理准备的,没想到只一个星 期就全部搞定了,工厂好象比他更害怕这份合同签不成。这是廖伟从商以来最轻 易也是最快捷的一笔生意。因为当初怕被一下子回绝,再者没有同类参考价格, 所以在报价时廖伟取了个介乎高低之间的价位,可对方一口答应是廖伟没有预料 到的:“其实报价时按一贯的从低往高走的话应该说可以再省出至少十万的,不 过,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比我最早预想的价格要低近二分之一呢。”廖伟平静 的表情,好象说的事与已无关。 我请林小姐出面为廖伟在配楼开了一套房,而且现在进入淡季还可以打八折,廖 伟很高兴。他高兴的不是省了不少房钱而是不住酒店我就能随时去房间找他。廖 伟经常等我下班或者一起去我家吃饭,四个人在一张桌上,好象一直以来就是这 样子似的。他们很喜欢廖伟。我爸我妈。我象什么都没看到不发表任何意见。 十一过后林小姐就不再上班了。酒店为她的离去专门开了个Party,大家极尽溢美 之词,林小姐一一谢过。她留了几本酒店管理方面的书给我:好好作。不管别人 怎么样,我的伤感是真实的。林小姐说她知道。黄先生也借此休年假好和林小姐 作伴回香港,这样重情重义的老板真的不多。但一下子两个人全都不在,我太不 习惯。没有其他事作,我钻研林小姐留下来的几本书。 好象剧目换场一样,夏天终于还是越走越远走得看不见了。第一场秋雨过后,温 度立刻下降。突然变得高远的天空浅薄得让人陌生。廖伟整天扑在迪斯科广场那 里,他要赶在下雪前完成外部装修。这儿的秋天很短。 和翔见面的次数不多,我已经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当初的情景,好象隔了一万年 样的遥远。也想过不要再见他,但努力过后我还是作不到。有时我觉得很可怕, 好象我们之间就只剩下一种需要。 秋乏。 那天早上起晚了,赶快打车上班。司机说走健康路,红绿灯少。看到马路上走着 的翔,我以为他是一个人,我甚至差点让司机停车。幸亏我没有。因为再仔细一 看,我立刻发现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女孩子其实是和他一起的。一闪念的时间,车 就从他们身边开了过去,我回头的时候,翔迅速往这个方向看,他刚才一定是看 到我了。那个女孩子也跟着回头,长发,大眼睛,个子不高。 司机问我看什么,我说:没什么,认错人了。平静得好象什么都没发生过。我想 我修炼的真是可以了。 隔天早上七点半钟我留言给翔:在小屋等我,我立刻到。八点钟我进房时,他合 衣躺在床上。看来他已经开始夜不归宿了。但我没问,我若开口他一定会有一千 个理由等着我,只一条我回家住了就能让我哑口无言。我张开双臂抱住他,象以 前很多日子里那样把脸贴在他的胸前:“翔,我有一篇文字在晚报上发表了。猜 猜看,汇款单上的编号是多少?”翔不确定地小心抚摸我的脸,我很久没有过这 样主动的温存了:“是多少?”我撒娇:“猜嘛。”翔把我往上抱了抱:“是, 6688?”“真俗。”我轻轻拍他的脸:“再猜。”“是你的生日?”他开始心不 在焉,他的手解开我外套的扣子把手伸进毛衣里抚摸我。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挣开: “你猜嘛,你一定能猜到。”他使劲想把我拉到怀里,他已经没有心思去猜。我 轻轻地告诉他:“是你的传呼号,一个数字都不差。我想这张汇款单送给你吧, 这种巧合怕是十万分之一的机率。样报寄到后我就拿给你。”我一下子站起来, 把那张汇款单递给他,然后若无其事地:“我只是太想和你一起分亨这种神奇了。 现在我要走了。”走到门口时我回过头来:“那篇文字的题目是《婚纱里面的新 娘》。”翔看着我,他很难受,他的眼神有一点失落有一点景仰有一点不舍。就 象我以前有过的那样。 边下楼边整理衣服。我的目的达到了。我就是要让翔明白我和她们不同。最近我 越来越多地感觉到我笑容里的那股杀气。 十六 这段时间常常作相似的梦:我站在一座陡峭的山崖,倒是很平坦,但我不能迈步, 只要一动,山崖就整个地倾泄过来,我一路后退滑到山崖边,我紧紧抓住触手所 及的一切东西,我就那样无助地悬着,手心里全是汗。我想我要抓不住了。绝望 地看一眼脚下,深深涌动的是无边无际的海,温柔的深遂的充满诱惑的蓝色大海, 我感觉只要我一松手就可以永远解脱……; 我的眼前是一整面落地玻璃,阳光很亮丽,天蓝得眩目,这一切都带着一种温暖 的忧伤,有一扇窗就恰如其分地打开着,只觉得所有的一切都空灵得几乎虚幻, 但是美丽。伸一条腿出去直想融化在那片天空里,全不知觉这是一座建筑的顶层, 只想象一切烦恼都会随之烟消云散…… 我舒适地躺在床一样亲切的月牙船里,周围有无数的星星,夜空静谧而祥和,忽 然,月牙就立了起来,我只来得及抓住那只弯弯的月牙的尖一悠一荡,只觉得在 坠落且越来越快,心揪起来却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潮水般的悲伤席卷而过…… 梦总是在这个时候断的。 这段时间波频频出现在酒店。黄先生不在我就不用安排宴请。但听其他部门秘书 说,宴请时很少看到健。而波的宴请上也少不了汪成作陪。有一天中午在酒店前 面一站路的地方,我看到谭云剑从一辆黑牌照的奥迪上下来,奇怪的是他另搭一 部出租车向酒店方向去了。我认识那部奥迪。那是健的车。 有天下班前很意外地接到健的电话:“苏安小姐,有没有空一起吃顿饭?”我只 犹豫了一下:“好。”我想起上次他说让我请吃饭的话。他的车毫不避嫌地就停 在酒店门前。上了车我东张西望:“咦,司机呢?”他笑:“信不过我的技术?” “那倒不是,不过你那司机开车技术真棒!”他在路边把车停下:“坐前边来, 省得我说话回头。” 我发现在这种不是大场合的场合里,健的笑容所包含的意义和我以前看到的有很 本质的区别。和他说话很轻松很有趣。我们是去一个叫作柴窝堡的地方,那是个 象乡村一样的农场,以做一种特色的煸鸡而出名。那鸡都是吃草谷长大的,肉味 鲜美无与伦比。 健的车开得很稳。我打开音响,竟是Kenny G 的《By the time this night is love》。看我一脸的惊奇,他问:怎么了?我说:“我还以为会是慷慨激昂的 《咱当兵的人》呢。”他迅速地看了我一眼:“行啊,下次让你听当兵的人。” 他不掩饰他的不满。我急忙解释:“别那么小器,开个玩笑嘛。我是觉得那次宴 请上你那么自豪地说自己行伍出身,我以为……。”我其实以为作兵团司令的东 床作现任市长的义子都应该显赫过一段当兵的历史。健沉默了一会认真地说: “你们还小,有些感情你们是没办法懂的。在军营在部队在战场,那种男人一辈 子都割舍不了的东西。长在骨子里了。”他一脸肃然,我不敢再乱讲话。车在萨 克斯独具魅力的声音里无言地前进,空气就有那么一点点凝固。我面对着车窗嘀 嘀咕咕,他先忍不住:“自言自语说什么呢?”我说:“有个人,教训人教训惯 了。人家是女的嘛,他都不肯先让步。”他笑了。其实我觉得他不笑的时候更有 吸引力,总的说来这是个具有个性魅力的家伙。 健带我来一家门面很小的饭馆,只四张木桌,还算干净。看样子他常来,店里的 伙计在忙,他直接从火上拎一壶滚烫的砖茶过来。蓝边粗瓷的大白碗,木筷足有 小手指头粗。一大盘冒尖的通红油亮的干煸鸡一会就端上了桌。鸡粒过了油,筋 道香辣,我一边吃一边吸气,一边吸气一边还要吃。健饶有兴趣地笑着看我,他 总是这样看我。健说:好久没这么踏踏实实吃顿象样的饭了。是呀,我想起那些 宴请,那些精致的花俏的但丝毫引不起食欲的菜式。健在吸烟,他不象别人是用 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卷,他很奇特地用中指和无名指。我好奇地看了半天,他笑: “个人习惯,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我想起他说过的话:“你真的上过战场还负 过伤的吗?”他看我一眼:“你好象一点都不信任我呀。好,哪一天就让你看看 留在我身上的疤。”这句话好象有些暧昧的含义在里面但他一脸认真我就不好说 什么,可我的脸还是红了。他继续用那种有趣的目光看我:“好吧。就破例给你 讲讲我在战场上的故事。我给别人可从来没讲过。”好象给了我天大的面子似的, 我这样想着但还是被他的话深深吸引。 其实他的语气很平淡,叙述的也很表浅,但就是这种平淡和这种表浅才更真实更 让人感觉惊心动魄。 因为家庭背景的缘故,健本来大可不必去战场冒那九死一生的危险。但军人家庭 出身的健,从小就崇拜英雄,《谁是最可爱的人》曾那样激动过他少年的胸怀。 所以他义无反顾地去了。 那时大规模的战争已进入尾声,但边境上零星的战事却从不间断。健很英勇,他 奇迹般没受任何伤。他立了功。他去学校作报告,年轻而又英气逼人的战斗英雄 让整个学校沸腾。他回家探望父母的时候,他走进军区大院那座熟悉的大门时, 他真的感受到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等等自豪和骄傲。 父亲是高兴的。母亲为他的完整无缺掉下喜悦的泪。哥哥、姐姐却有些不以为然: “你本来有更重要的事情作。”健不屑地瞪他们:军人的天职难道不是保家卫国 吗?还能有比这更重要的吗?旧日的伙伴成群结伙地来看他。从太多或明或暗的 不以为然里他终于发现,许多伙伴已经不穿军装了,是不愿意穿,他们宁可穿那 种在他看来吊儿郎当的茄克衫。健还能记得读书的时候谁能拥有一套四个兜的涤 卡军装是多么的荣耀呵。而且他们的话题也是他很陌生的:公司。三产。批件。 出疆证。车皮。配额。但显然他陌生的东西在他们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健自 小到大首领的位置第一次受到隐藏的威胁。他看到一只带屏幕的黑方块,他们说 那是BP机,他想可能和战地步话机有着差不多的功用。接着他们又说:一万多块 呢。健不说话了。当时一万块钱象是个天文数字。他的父母革命一辈子能有两个 一万块吗? 在回部队时健的脚步和思想就都有些沉重。但他从没想过作一个逃兵,在他看那 最最可耻,比狗都不如。这次回来他赶上较大规模的一次反击,许多重型武器都 派上来了。而且有战友牺牲。他也受了轻伤,被一辆破破烂烂的北京212送回了 后方。战斗仍在继续。 “在回去的路上我回头看,心里也是有着一种放松的感觉。”健说下面这句话时 能听出他确是感到巨大的欣慰:“当时我想,那儿即使天崩地陷,也伤不着我一 根毫毛了。” 健回来了。他也不再喜欢穿军装,他也和伙伴们一样穿茄克衫别BP机。他把军功 章很小心地珍藏在唯一上锁的抽屉里。有了自己的保险柜后,那些军功章就和无 数的有价证券、美金、现钞放在一起,形成很独特的一道风景。 健首领的地位坚如磬石。 “……你说的那个司机,他是我的心腹。“健用这个词时没有一点恶意。“就象 我的一条臂膀样重要。认识他是在一个冬天,半夜了,大马路上他和一群人打架。 他受伤了,可那伙人比他更惨。看有车过来那伙人吓跑了,我借着车灯的光亮一 看,原来这个人我知道。在全军技能大比武中,他获得散打第二名。而且他也参 加了那场战役。我送他去医院,然后一起出去喝酒。他告诉我,从战场下来后他 就复员被分配到一家工厂作工人。其实很多人不了解,从战场上下来的人大多留 下了后遗症,过度紧张,暴燥,点火就着。可想而知他的结局怎么样。第八次打 架,他们厂干部提着一大堆东西去他家里说好话:你不用去上班,我们每月按时 发给你工资,保证什么都不扣。他哪受得了这个,隔着墙头一堆东西扔出去。那 几个老家伙跑得慢点准保攥着脚脖子也给扔出去。”健竟然笑出声。 “……他就辞职。然后出去卖力气。活路有一天没一天,脾气倒是越来越坏。我 说:如果不嫌弃,就和我一起干吧。其实当时我没想过怎么安排他,可是因为对 当过兵的人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别说我们还参加过同一场战役。让我看着他这样 潦倒下去坐视不管,我办不到。事实证明他是块好材料。嘴紧心实,不讲条件而 且对我从没二心。他功夫了得,一拳能打破一只沙袋,慢慢地在圈子里也有了些 名气。他不怕地狱,不怕死,不怕报应,也不怕社会。但他选择了我。他总以为 是我让他有了今天,其实现在他对我也一样重要。” 我入了迷,我还等着听下文,健一点过渡都没有就戛然而止。“以后再讲故事给 你,一次听完多没意思。”我拿钱包叫老板来算帐,健很惊奇地看着我。“你忘 了?你说我要谢你就请你吃饭。”“是吗?”他想了想:“我不记得了。”最终 是他付的钱,但他显然觉得我的作法很可爱。直到上车我对他的故事还觉得意犹 未尽。车停在我家楼下我向他告别。进了楼门我才反应过来:他怎么就一路送我 到家门口了?我再想去问他的车已经走了。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廖伟的迪斯科广场内部装修已经进行了1/3。新上两支装潢 队昼夜赶工。廖伟迅速地消瘦,有一天他终于病倒。南方人最不适应这儿换季的 天气。我带员工医务室的医生上去给他查了体温吊了点滴。廖伟睡着了。脸烧得 通红。我给他盖两床被子,医生说要发发汗。他家里人打电话过来,我告诉他们 廖伟病倒了,那边工程上没人看。他的四个姐姐中的两个立刻就要订明天第一班 飞机过来。我告诉他们地址,叮嘱他们穿得越多越好。 我妈煮了姜汤,还特意向楼下的“老广”学煲了一筒猪脚汤。我纳闷地想:猪脚 好象是催奶的嘛。我提着好几只饭筒下来。 廖伟还没醒,但脸上的潮热象是褪去不少。我叫他起来吃饭。米饭,几样清淡小 菜,两筒汤喝得他满头大汗。我说这就要好了。让他按时吃了药。他不肯再躺下, 他竟然说满身是汗难受死了,他想洗澡。这不是任性吗?我有些急了,再要着凉 那会病得更重。但他就是要洗,他说觉得自己要馊了。我按他躺下:“廖伟你听 话。这样,你坚持要洗,我给你洗头发,然后我把毛巾在烫水里拧干,你擦一下 身上。你要是洗澡再着凉,搞不好要得肺结核,那可是传染病。”他老实了。 我让廖伟换个方向,头转到床尾这边,我把原先放在宿舍的盆都拿来,一只盛满 热水一只作垫脚撂好摆在床尾。这样廖伟只要把头抻出来就行了。效果还行。在 冲头发时,廖伟伸出一只手来握住我的腕,我看到他的眼角有点点晶亮。不是溅 上的水珠。我轻轻把他的胳膊放回到被子里。头发洗净了。我再换一盆水绞了毛 巾递给廖伟,他在被子里擦擦前胸后背。廖伟倒是一身清爽了,我却象是刚从水 里捞上来样汗津津的。我去服务员那里要两条干爽的棉被让他换上。 第二天下班我再去看廖伟时,他的姐姐姐夫们已经到了。廖伟抓着我的手:“你 昨天怎么没告诉我他们要来?”我说:“想让你惊喜一下嘛。”廖伟的姐姐姐夫 们围上来。廖伟的姐姐们长得也还秀气,他的两个姐夫却是典型的那个城市的特 色:凹脸突眉厚嘴唇。精明里也透了几分憨厚。他们围着我热切而急促地说着什 么,可惜我听不懂。但我知道他们是在夸我或是在感谢我。我求助地看着廖伟。 廖伟一把拉我过去:“你们唔要乱讲话啦。苏安已经下班赶快安排吃东西啦。” 有家人在眼前他不自觉地改变了讲普通话的习惯。他就象个被宠坏的小王子。姐 姐姐夫们忙不迭地点头。 在饭桌上他们用我听不懂的语音不停地热烈交换意见。廖伟看我的眼光很自豪。 我暗暗叫苦:这次怕是玩到刀刃上了。 廖伟的姐姐姐夫们上到装修工程上去,廖伟可以休息一段时间,再不用天天和木 匠吵架。他一心一意地陪我,全忘了还有姐姐姐夫们在替他作事。白天我上班的 时候,廖伟不知道从哪个旧书摊上淘来一本西德尼的《情与仇》。这本书我没看 过。廖伟说译得不错,挺传神。他在等我的时间里已经先睹为快。我准备拿回去 看。 最近一段时间廖伟带我玩遍了这个城市大大小小的娱乐场所:“我们要参考一下 它们的风格。”廖伟有了姐姐姐夫们的帮助,可以考虑些细节问题了。内部装修 在廖伟姐姐姐夫手里进行得很快。如果没什么节外生枝的话,再有十天就完工了。 这天临下班时,电话铃响,我以为是廖伟。 是翔。“今天下了班就回来吧,我作好饭等你。” “嗯--,我想想还有没有什么事……”我敷衍着,说实话我没多少兴致。 “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赶快看一下台历。真的。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在小屋等你,早点回来。”他不由分说挂断了。 原来他还能记着我的生日。我的心里涌上一丝温暖。 我取消了原订和廖伟的计划,我没告诉廖伟今天是我的生日。他要过去和姐姐姐 夫商量一些事情。我不陪他了。 推开小屋门的时候,翔正在数蜡烛。铺了新桌布的台案上满满当当摆着四个菜。 一只蛋糕放在最中间。靠墙立着一瓶长颈葡萄酒和两只高脚杯。看我进来,他关 掉电灯,变戏法样拿出两只配有烛台的粗粗的无烟红蜡烛。一切就笼罩在一片梦 一样的光辉里。 看着这一切,我有些感动。 翔为我插好生日蜡烛,点着。“许个愿,一定能实现。”他好象在暗示什么。我 还能记起曾经特别想要得到的东西但我不知道现在我想要什么,于是双掌合抱胸 前我煞有介事地低语:愿我长命百岁最好作个千年妖怪。一口气吹灭所有蜡烛。 我看清了蛋糕上写着:给最爱的。我觉得很可笑。他递过一杯葡萄酒:“生日快 乐。”他的目光深情款款。我有多久没见到他这么温柔了?我记不起来。 这顿饭吃得情意绵绵,我喝了不少酒。他收拾台案,我趴在床上,只贴身穿一套 新的棉毛衫裤,嫩黄色,印着一颗颗卡通图案的小小的心。翔拎着剩下的小半瓶 酒和两只杯子一起放在班台上。我问:“还要喝吗?”他没回答。他看看我身上 的衣服皱着眉:“怎么是一个个不完整的心呢?”“是吗?”我冷笑一声:“缺 的那部分让狗吃了。”他脸色变一下。我有些后悔,不管怎么说,他在给我过生 日呀。我跳到地上在两只杯子里各倒上一些酒,递一杯给他:“谢谢你,翔。” 他把我搂在怀里,将他的酒用舌尖一点点度到我嘴里。体内的酒精火焰般燃起。 我没忘找个夜不归宿的理由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作这一切的时候,我想我真的是 没药可救了。 剩下的酒就这样在我和翔的口唇间流连消溶。缠绵缱绻。直到我们都没有一丝力 气。我离开翔的身体远一点。我有点晕。就在这时翔突如其来的问:“安,我们 是不是考虑结婚?”我翻身过来面对着他:“你不会和我结婚的。”他小心地问: “如果我说会呢?”我笑出声来:“你说过你还不想娶我。”“如果我现在想娶 你呢?”他步步紧逼。“那我也不会嫁你的。”这句话冲口而出倒象是经过很多 次深思熟虑似的。我们都一怔。几乎在说这话的同时我的脑海里划过一道电光, 我明白了,其实我的心里一直存在这种意识,只是以前没有被激发出来。而现在 我确信已经有足够多的诱因让它破茧而出。 好一会,翔问:“安,是不是很多人追你?”我闭着眼睛胡说八道:“是呀,一 大堆排着队。”翔几乎是粗鲁地把我压在胸膛下:“是不是那个人?我不止一次 看见你们在一起泡歌厅泡酒巴!”我缓缓地张开眼睛,在黑暗里我的眼睛一定象 猫一样忽明忽灭,因为翔躲开了。我轻声问:“翔,看到我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你和谁一起?”翔不答。我不依不饶:“小菲?秦琴?你的部门经理?还是那个 长发大眼睛?”我嘻嘻笑出声来。翔没有退路,他一下子爆发:“对,我是让小 菲来公司,他老公(他说了一个似乎是很响亮的名字),是一家大企业的老总, 预算买断阳光花苑两层写字楼,这么大单生意让别人去作吗?!秦琴闹离婚,服 安眠药自杀,我去医院看看有什么不对?!没错,那个女人不是我部门经理,她 是C市那家公司的总经理,我第一个大客户,人家买断了我一层写字楼,提出点 要求来我有什么理由不答应?!我没说出实情来只是因为我怕你多心!长头发大 眼睛,她……”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他不说了。我只觉一阵寒彻肌骨的悲 凉风一样掠过心头。我再问一句:“翔,你敢发誓和我一起的这些日子里你没有 其他女人吗?”翔在黑暗里一动不动。我强忍着吸一口气把涌上眼眶的泪水咽回 去。终于,翔不甘心,挣扎着开口:“那你呢?你有没有和那个人上床?”我陌 生地睁大眼睛,这一刻我才知道距离我很近的这个男人其实离我很远很远。我轻 声回答说:“有。”翔愣住了,我们在黑暗中对峙。良久,翔震怒地抓住我的肩 膀,几乎把我碾碎在他的手掌里。 “你没有!!!” “我有。” “你没有!!!” “我有!” “你没有!!!” “我有我有我有!!!” 我们用声音向对方挑战用身体为自己复仇,我们不知道究竟是爱还是恨让我们痛 苦而激情地扭绞在一起,我们拼命向对方索取的同时却在拼命固守着自己的所有, 我们只能是伤痕累累两败俱伤。 我们同时颓然地倒下。 翔伸手过来在我脸上摸,他摸到一手的泪水,他慢慢转过来拥住我。“安,”他 的声音暗哑而疲惫:“那个C市的总经理,她计划在这里办一个实体,作娱乐行 业。她有意交给我。你信我,我不过是想成就一番事业,我不想一辈子这样替人 打工。万事只要开了头,慢慢会好的,所有的付出都会得到加倍的回报。安,” 他轻轻抚着我的脸:“别离开我。” 我蜷在他的怀里泪流满面一动不动。这一刻我真的愿意相信,翔其实是爱我的, 他也不想我离开,只是更多的时候他顾不上。在他心里有太多比我更重要的东西, 我就好比棋盘中一颗弃子,我不怀疑必要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我。战略家 为了全局的胜算哪里会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即将到手的胜利的辉煌大可以弥补 一切的一切。多么令人心碎的彻悟,这个我以身相许的男人,这个我想托付终生 的男人,我已经不能够嫁他了。 天空中又飘起雪花。人的心情也和这天气一样,阴得能拧出水来。 房务部的宴请,Mr Yan让我出席代表一下财务总监。黄先生已经超假近十天了。我甚至有些怀疑他 是否还回来。替代不了林小姐的游刃有余,我和房务总监秘书林迪静静地坐在一 边,这是个有着1/4俄罗斯血统的小姑娘,北二外毕业生,来酒店三个月,刚刚 才接手去生孩子的原房务总监秘书工作,我想这可能是房务总监一定要我参加的 最主要原因。林迪有些新奇地看这一切,她白皙的脸蛋娇嫩欲滴。 波一行人鱼贯而入,前后张罗得不亦乐乎的依然是汪成。没有健。少了几张熟悉 的面孔,多几张陌生人的脸,听介绍是海关的重要人物。这就难怪了,汪成的女 朋友就在海关一个挺拿事的部门工作。一程不变的那些程序和内容,相同的布景 只是换了另外的人来演了。我有些无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们象是合作完成了 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每个人的脸上都极力克制着,但狂喜还是从眉梢眼角溢出。 波东张西望的频率越发高了,我忽然觉到他的笑容他的眼神都有些畸形,这个发 现令我毛骨悚然。不停地碰杯不停地相互吹捧,“继续合作“”共同发财“桌面 上翻来覆去就是这么几句话。Mr Yan丝毫不理会那些人轮番灌我和林迪喝酒,他近乎谄媚的脸都快长到波的肩膀 上。林迪的小脸越发白得透明。我已经去卫生间吐过一次。 有人出主意每人讲一个笑话,要什么“荤面素底”还是“素面荤底”,一大桌人 笑得意味深长,互相交换着暧昧的眼神。 汪成首先表演。 “说的是有一个特别摩登的女人,有天早上起晚了,”桌上就有人笑。“她来不 及吃早点,就拎着一袋牛奶去赶公车。偏巧车上人出奇得多,那女人一边往门口 挤一边不停地嚷。”汪成腰一扭站起来,翘起一根手指作出个拎东西的姿态: “别挤了别挤了,人家的奶都要挤出来了……”他尖声尖气地学着女声,一桌子 人哗然暴笑。林迪的小脸一直红到脖根,她垂下眼睛。我低头把玩着手里的酒杯, 只觉得是血还是酒往上涌。头疼。 一个面色寡白长着鹰钩鼻子的中年人一本正经地开口:“有一家人,姑嫂都通文 墨,一天小姑正在看《汉书》,嫂嫂从外边进来,开玩笑说:姑娘看书心思汉。 小姑被说得面红耳赤。过不多时,嫂嫂正出门,用手遮着阳光,小姑就说:嫂嫂 怕日手遮荫。报了一箭之仇。”中年人说完不露声色地观察大家,整个场面先是 静了一下,突然就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有人把嘴里的酒整个喷了出来。汪成 挑起大姆指:“真是绝了,不愧是一关之长!”还没平息的笑又象泼进水的热油 锅样炸开了。 轮到我了。 我向房务总监求助,他竟然笑着鼓励我,一桌人似乎觉得看我难堪比听笑话还要 刺激,就更加不肯通融。我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我把心一横:好,那我就讲个 故事给大家听。话一出口我立刻觉到背上凛凛的一道寒气。但已经到这一步,我 豁出去了。 “齐宣王问艾子:我听说古代有一种叫狨犸的,是什么东西?艾子答:从前尧帝 当政时候,在宫里养着这种叫狨犸的神兽。这种神兽能从人的气味辨出忠奸邪正。 每天上朝的时候,尧帝就把它带在身边,一旦它发现群臣中的奸邪之辈,会立刻 冲上去把他触死并吃掉。齐宣王问:那么后来为什么没有这种神兽了?艾子答: 因为总有人千方百计地要除去它,不过一百年,这种神兽就彻底绝迹了。齐宣王 默然不语。”桌上开始还有人笑,渐渐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神情古怪地看着 我,那个“一关之长”的脸慢慢铁青。我轻轻站起来:“如果当今还有这种神兽 在,我想,它一定不会缺少吃食!”我转身就走,我心里明白我闯了大祸,但我 还是头也不回地一直走出宴会厅。去他的。我恨恨地在心里骂一句。 我在楼层卫生间里吐了个天翻地覆,一个可能是从迪厅出来的小姐夸张地惊叫: “天哪,你把什么都吐出来了?”我拧开水龙头:“别怕,不过是黑啤酒罢了。” 一迭纸巾递到我面前。是林迪。我问:“你怎么也跟出来了?你老板会骂的,” 我强作笑脸:“我不一样,我又不是他的秘书。”林迪说:“我明天就辞职。” 我看一下她:“你可要想好。”她坚定地说:“我想得很清楚。”我叹一口气, 我的去留等黄先生回来再决定吧,先扔一张病假条再说。林迪无声地笑一下: “刚才太过瘾了,你真行。”我苦笑,要是就此把我开除你还会这样说吗? 廖伟的JJ迪斯科娱乐广场终于装修完毕。不上班的这些日子我和廖伟在他配楼的 房间象两个资深的企划一样拿出了许多方案(廖伟姐姐姐夫们的参考和建议也在 其中)。我建议他把门票定位在38元,是酒店迪厅门票价格的1/4还低些,这样 能吸引更多更年轻的客源,而这些客源才是真正的主流。里面的饮料酒水价格也 只比外面商场的稍稍贵一点,这样无论什么人都能毫无惧色地渴了就喝而不必担 心钱包瘪下去的速度太快。我让廖伟取掉有些过分煽情的大幅张贴画,这里不比 南方,稍微过分些的会被冠以色情之嫌,我预感JJ迪斯科广场会迅速火爆,最好 别招惹那些麻烦。廖伟沿用酒店迪厅的作法,每周选一天作为Lady Night,这一天所有女宾免票;每天的十点到十一点是1个小时的Happy Hour,这时候饮料买三送一;节日或特别纪念日可以售套票,定位在98元,两人 次,含两听软饮,附送一份礼物。…… JJ迪斯科广场的广告在各电视台黄金时间频频亮相,这个月16号就要开业了。就 是明天。 我和廖伟再一次来到空荡荡安安静静的舞池中间,纯正的木地板弹性很好。我们 席地而坐。彩灯天上地下地转,撒下一只只朦胧绚丽的圆。我注视那些铁艺的扶 梯,在这样前卫时尚的地方它仍然有一分不容忽视的典雅和高贵。这是廖伟的设 计。扶梯上去分别通向五个悬空的小舞池,如果把它们比作花瓣,那么一楼的主 舞池就是它们硕大的花蕊。 我仰望着天花板,有一条银色仿造的飞机跑道横贯而过,我说:“廖伟,我没有 工作了就来这儿给你打工吧。”廖伟说:“我都知道了,陈莉说的。”我一动不 动地看着那顶上的银色在灯光的打照下闪着光怪陆离的色彩。没错,看上去最纯 洁的白色其实才是由各种颜色组合而成的。小时候作实验,一只均匀涂满七色的 小圆纸板中间插个轴,一转,成白色了。为此小小的我惊奇了好长时间。 廖伟坐到我身边更近一点的地方:“苏安,和我一起作吧。”我收回目光:“让 我作二老板?”他一下子语塞:“反正我作老板你想作什么都行,二老板也好…… 也好。”他有意忽略过去最重要的几个字,我假装认真地说:“我一定考虑。” 廖伟一脸的郑重:“还有,这个迪斯科广场从一开始就是因为你才让我有了最初 的设想,你帮了我那么多,”他拿过一只纸袋:“这是你的报酬,三万块。”我 愣一下,他不由分说放纸袋在我手上:“苏安,在那边都是这样,付出了劳动就 要得到报酬,这和感情和其他无关,你知道的。”是,大学时候打工期间我了解 并接受了这种观念,可发生在我和廖伟之间让我不适应,我还在犹豫,廖伟从地 上拉着我站起来:“姐姐姐夫订了餐厅为明天开业庆祝呢。” 三万块钱沉沉地坠手,这是我平生拥有的第一笔财富。 我给廖伟说我头疼可能生病今天不过去了。廖伟有些失望,但他还是叮嘱我好好 休息。我没事。我只是不敢面对开业这一天,虽然我在心里描摹了无数次盛况空 前的景象,但我不敢想万一……,廖伟的JJ迪斯科广场,可我好象比他还要紧张。 十点钟。应该有人进场了。十点半。应该开始热闹。十一点。应该掀起第一个高 潮了。 我坐在床头盯着那部电话,我拿不准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情况,我的手心里全是 汗。我终于伸出手去。 电话就是在这时响起的。我一把抓起来。 “苏安,”是廖伟!“苏安,你听---”廖伟的声音因喜悦而颤抖。听筒里震憾 的音乐声中不时爆出人群的惊呼,潮水般汹涌澎湃。我的心象从高空滑落般竟有 一种失重的感觉,我几欲泪下强忍着说:“廖伟,等我,我马上到!” 我看到了。 所有所有的舞池都载满激情奔放的身影,所有所有的空间都弥漫青春涌动的潮流。 Ellen--那个廖伟从南方城市重金请来的领舞站在场中央高高的台子上夜舞精灵 魅力四射,她健美黝黑的长腿,她头上那无数细细的长长的发辫,一舞一甩间整 个场上高潮迭起。熟悉的YMCN响起,Ellen振臂一挥,台下立刻举起无数只手来 响应,象突然生出的一片森林……一只巨大的银球缓缓地从天花板最深处跑道的 那端升上来,神秘的象外太空的UFO。它在人们的屏息注视中从容不迫地穿过场 中,渐渐消失在跑道的另一端。整个空中留下飘飘洒洒银色的撒花,美丽的象一 个不愿醒来的梦。有人小心地伸出手去接,然后人们纷纷伸出手去,场上沸腾起 来。 在最远最远的一个角落里,我和廖伟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 “你成功了!” “不,是我们成功了。”廖伟说。 我们都哭了。又笑了。 有一天晚上回去,我意外地在我家楼前看到健的车泊在那儿。我慢慢走近,健正 仰靠在椅背上闭目凝神。我轻轻敲一下玻璃,他示意我上车。在这个城市的外环 兜了好几个钟头,我们只有过短短的几句对话。 “还想在酒店继续作吗?”他专注地看着路面。 “辞职也要等黄先生回来。”我在想他是怎么知道的。 “想不想在公司里作事?”他并没说是哪家公司。 “再说吧。”我不想考虑这么多,车到山前必有路。 心情再差些我就去小屋看书,那本《情与仇》拿在手上很久了都还没来得及看。 那天等翔到很晚,我的怒气从全身各个角落出发然后会集到了一起。天黑透了, 我就那么坐在黑暗里,有一种很久没有过的孤独和忍耐,就好象大学毕业前夕在 地下室的那段日子,渴望一种解脱而后就可以永不回头。翔终于回来了。我穿着 整齐地坐在床上,他愣了一下,走过来坐在床前的圈椅上。我们面对面互相看着 对方的脸。我突然地就厌倦,我想我不能再忍受那种没完没了没结果的猜忌和等 待。 “我们分手吧。”说这话时我真的有一种轻松的感觉。他看我,他只是牢牢的盯 着看我。我站起来,拿出那把钥匙:“还给你。”他不接,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 我把钥匙放在桌上,我想我可以走了,迈步的那一刹,我的心里狠狠地难受了一 下。 从他身边擦过的瞬息,他拦住我,他的臂揽在我的腰上向他那个方向用力。我倒 在他的腿上,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就在这时候,我看到有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渗出, 我愣住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落泪的样子。他迅速抹一把脸,低低地央求我: 答应我,别走。我不再动作,终于,我小小心心地靠在他胸前:好。我不走。 早上分开时,他把钥匙重又放回到我手里:拿好。我接过来,抬头看他,几乎是 同时,我们在对方眼睛里都看到一种淡淡的倦意。我们把脸调开,但那语焉不详 的倦意就象空中的阴云笼罩着我们。只有那把依然闪光的钥匙象是维系我们关系 的唯一信物,昭示着我们曾经有过的幸福和憧憬。 昨天晚上他告诉我,小菲已经不在他公司作了:“这份工作不是谁都作得了的。” 翔的口气有一些不屑。我看他时,他却低头去点烟。 十七 黄先生是周二回来的,就在黄先生回来的前一天,酒店出事了。一件至今看来依 然醒目的大事。 酒店刚刚发现住豪华套房的姚华和谭云剑押在前台的信用卡透支,北京方面就来 人了还带着逮捕令。原来姚华和谭云剑作的大生意就是走私车辆,涉案金额达上 亿元!搜查他们的房间一无所获,行李箱、衣物甚至卫生间里的剃须刀都还在, 就好象主人下楼去吃饭一会儿就会回来一样。但傻瓜这阵也能想明白,他们绝对 不会回来了,而且能跑多远就会跑多远。房务总监的脸青白虚弱。这两个人在酒 店挂帐已达52万之巨。是房务总监亲自签批的资信担保。另一个脸色大变的是汪 成,这让人很奇怪。但没多久就真相大白。虽然那些天汪成上班总是关在办公室 里连面都不露,但大家全都知道了:连他的女朋友在内海关多达19个人与此案有 关已被隔离审查。有人悄悄推测:这一届市政班子也该有一次大地震了。我的心 跳了一下。健。为什么没有人提到他?拨号音。一下,两下。健接起电话喂了一 声,我立刻知道:健没事,他很好。我没说话直接挂掉。我好象一下子想明白黄 先生为什么回来的这么恰到好处。 事情的结局既在意料中也在意料外。意料之中的是:房务总监被 管理集团除名;因为儿子牵涉在内,新上任的市委书记连降三级立即调去一个小 县城任职;政府其他相关人员也作了处理;现任市长身家清白在这一事件中与上 级派来的调查小组配合默契且提出了自有其独到之处的建议,给专案调查小组莫 大帮助,得到来自社会各界的高度评价,很快会有更重要的任用。意料之外的是: 因为汪成女朋友的自杀,许多线索查无实据死无对证,使得海关大部分被审查人 员得以解脱,最重的也不过判十几年坐牢。一个人的死让至少三个人保住了性命。 姚华和谭云剑象是就此消失了样再无音讯。 我见过汪成的女朋友。梳一条在这个年代鲜有的独长辫,娴静淑雅的象风中的一 树嫩柳。我能想象她以一个优美的自由落体运动结束她如花的生命时是怀着一种 怎么样的迫切渴望解脱的心境呵,但她却无法知道她留给家人的是一场怎么样的 灾难。为独生女儿送行的路上只有老俩口,两位老人一夜之间霜染白头。没有一 个人去哪怕看一眼她简陋灵堂里的遗像。汪成也没有。 健来黄先生的办公室。他去南方度了几天假。好象很累的样子但精神却非常的好。 他对这边发生的一切仿若浑然不知。我这么说是因为这时候看到健我忽然想起那 一次,健带我去吃鸡那一次,在讲到离开战场时他说的一句话:……那儿即使天 塌地陷,也伤不着我一根毫毛了……。我还能想起健说这话时,语气里那莫大的 欣慰。我以为健不比任何人知道的少,甚至他比别人知道的更多,也许他才是始 作俑者?我想我是越来越敏感了。 姚华和谭云剑房间里的东西拿出来拍卖多少弥补些酒店的损失。上千元一件的羊 绒衫一大撂,有许多连包装都还没拆开过。拍卖价只要一百元。我挑了两件。廖 伟不懂北方冬天的穿着技巧,他老是空心套一件厚厚的羽绒服,以为自己都能去 南极了,可坐车出去一趟都冷得要死。我看到汪成,他居然兴致盎然地拿着几条 领带在那里比。不可思议。那一刻我真为那个死去的女孩子觉得不值。 这一天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想起那本《情与仇》忘在小屋了。提前两站下车,我想 取回那本书。通常我去之前都给翔打个招呼,但今天我不想留下,我只拿走那本 书,翔甚至都不会知道我来过。 准备开门的时候我好象一下子有点紧张,想了一会才下定决心把门打开。那时候 我终于相信我的第六感真是很灵的。确实如此。 小屋里种种迹象都向我公开着一个简单的事实:被子凌乱地堆在床尾;那只单人 沙发上扔着翔穿过的内衣和团成一团的短裤;圈椅上搭着那条我一直喜欢的蓝碎 花的睡裙,一只袖子无助地指向地面;床边的地板上几处用过的纸巾白得刺眼, 那任意丢弃的痕迹放肆得近乎无耻。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 纵情后的侈糜的气息。我有点恶心。 我的书还在原来的地方放着。旁边赫然几只未拆封的避孕套,不,还有一只撕破 的空袋子。我小心地拿了我的书转身就走。在门口我站住。我看着手里的那把钥 匙,我走过去,轻轻放在桌上。我一步一步退到门口,我再一次细细地看一遍小 屋,每一件摆设,每一个角落……我轻轻掩上门,手稍稍一用力,门在我面前哗 啦一声锁住了。在一个缓慢的转身里,我看着我,我看着我,我知道,这一走我 势必永远不再回来,在这之前的一切一切都将成为曾经的回忆而且将被尘封在心 底最深最深的地方从此不见天日。 下楼的时候,我只觉得阵阵晕眩。 晚上,翔把电话打到我家,一听是他的声音我立刻挂掉。最后一次他恳求:“安, 你别挂,你听我说几句话。”我一声不响。“安,我知道我无法得到你的原谅。 我只想说,有些事情我没办法一下子向你讲清楚。是我不对,”他的声音低下来: “我对不起你。下辈子,嫁我,好吗?……”我轻轻挂断电话。我的下巴抖动得 象风中的叶子,我用手死死地抵住它。我又想吐,可我还是什么都吐不出来。 我的爱情在这个冬天彻底地殒落了。 我和翔之间再也没有联系过。但是,我想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地想他。我 常常在半夜醒来,清晰地看到翔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微笑。泪就盈满了眼眶。但我 没给他打电话。一次也没有。 就在这时候我发现,我怀孕了。 那是个普普通通的星期一,和无数个过去的星期一没有任何不同。当我又一次想 吐却吐不出来时,一阵恐惧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心。 我从手术台上一点一点蹭下来,尽管疼痛是那么尖锐地残存在体内,我一滴眼泪 都没掉。表姐对我说:“你看,这就是孩子。”我慢慢走过去,在那只冰冷的瓷 盘里我看见一小滩柔软的粉色膜绡包裹着的流体时,我哭了,这是孩子,我的孩 子呵。我伸出一只手指,我想去触摸一下,但我终于不敢。表姐送我到医院门口: “你要好好休息。”我看着她,最后她终于说:“我不告诉家里人,还有,你父 母。”我转身拦住一辆出租车。 我坐在司机后排的座位上。我的泪水怎么也擦不干。 “你看,这就是孩子。”表姐的话一直在我耳边回响。 孩子。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他或她的样子。他(她)会象谁?是不是漂亮聪明,健康活泼? 我想象他(她)有黄黄软软的头发,大大的黑黑的眼睛,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 天使一样的声音花瓣一样的唇…… 我为无法赋予他(她)应有的一切而自责心痛。我在心里求他(她)原谅。生活 其实是这样的,我无力拥有这一份沉重的天赐,我是流泪还他(她)给造物主, 我也不想的。…… 就在这时候,我又一次深切地体会到,心痛不止是一种心理感觉,更是一种生理 感觉,那种痛远甚于任何一种肉体的疼痛,那种痛让我几乎有死的念头…… 我苍白而虚弱地把自己整个埋在沙发里,芷菁在厨房给我冲红糖水。喝了一大杯, 我的手心里才有点热气。芷菁给我妈打电话,她说她和陈琦带我去度假村玩几天。 我给黄先生交了年假申请单,反正进入淡季了,两年的一起休。芷菁并不劝我, 只默默地陪我坐在沙发里。“安,我把书房收拾好了,陈琦睡那儿。你和我一起 住几天,我照顾你。”我摇摇头:“我和表姐说好了去她那里住。她是医生,她 知道该怎么样。”停了一会我又说:“别告诉陈琦。”芷菁点点头。 有人敲门。芷菁站起来:“会有谁来?”一个女孩子站在门口。芷菁带她进来: “天厦公司来送资料。这是专门负责我们买房手续售后事项的。”芷菁说话很小 心地避开了某些东西。那女孩子交几份单子给芷菁:“现房查看内容都在这里面, 如果发现有的问题这上面没有列出,那你先加注上等我们核实以后再说。”芷菁 接过来认真翻看着。这时,那女孩子包里的传呼响了,她看一下:“我能不能用 下电话?”芷菁指给她沙发旁边的电话。她热切地和对方说着什么,提到什么酒 会,我无意中扫一眼,有一样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她背对我,挽起的发上别 着一只发卡。银色的弯月形状。我目测一下,如果披下来,她的发应该到肩下。 她站起来时我注意地看她。大眼睛,个子不高。我闭一下眼睛。 她很兴奋对芷菁说:“有个女的前些日子在我们公司呆了几天,后来嫌太累不干 了。你猜不到她是谁,原来她是天昊老总的夫人,”女孩子两眼放光:“不过, 天昊公司购房的大单还是被我们作了,推荐她进公司的那个营销部主管争取到的。 我爸爸说拿下这张单就提升他作部门经理,就是他刚才告诉我,天昊老总周末要 在风月山庄私家别墅开一个酒会,已经答应让他也参加了。这样不光拿下这张单 有希望,还能结识到不少大客户呢。” 芷菁看一眼她:“你爸爸是……?”女孩子看上去挺得意:“我爸爸管市北片区 四个营销部。”芷菁点点头。 那女孩子走了。 我在电话上按一下重拨键,果然是翔的手机号。我轻轻地按掉。芷菁冲动地抓起 电话:“我来打,告诉他你现在我这里,刚刚作完手术,让他难受让他内疚,别 以为天下的便宜都让他占尽……”我用手按住电话的叉簧:“不,”我平静地说: “我永远不会让他知道我们有过这个孩子。永远不。”我的态度不容质疑的坚决。 我问芷菁:“她刚才说天昊的老总要在风月山庄私家别墅开一个酒会是吗?”芷 菁点点头:“好象是。”“天昊的老总叫什么?”芷菁想了想:“挺有名的一个 人,到嘴边就想不起来。”她开始在房里翻:“有了。”她拿来一张报纸:“喏, 《天昊、金阳强强联手》说的就是他吧。”我看到了第二版右下角的标题新闻。 确实是个挺有名的人,我从翔那儿也曾听到过他响当当的名字。我的大脑快速地 运转着,我想作一件事,但我不确定我究竟要不要作,紧张导致我的手有些发抖。 芷菁吓着了:“安,你没事吧。”我回头勉强给她一个惨淡的笑容:“我没事。” 陈琦回来了。我坚持要走,芷菁急得要说什么,我用目光制止她。我只有一个地 方可以去,就是廖伟那里。在楼下的超市里,我买了一支洗面乳。一盒营养霜。 两套内衣。还有,两包卫生巾。 廖伟的姐姐姐夫们在JJ迪斯科广场附近的一家酒店安顿下来,他的姐夫们看好这 边地产业的发展,最近正在商量这事。我敲开门时,廖伟正要去找他们,看到是 我他喜出望外:“你好几天也不来找我。”他一下看清我的脸色:“苏安,你怎 么了?生病了?”我强撑着走进去坐在床边:“廖伟,我想在这住几天。”廖伟 愣一下,他看到我手`里提的胶纸袋:“你怎么了?和家人吵架了?离家出走?” 他想逗我笑。我摇摇头:“不是。家里人只知道我和芷菁陈琦他们度假去了。” 停一下,我终于只说:“有些事情不方便让家人知道。所以我想在这住几天。” 廖伟不再问。他穿上外套:“说吧,想吃什么?” 廖伟看电视,我坐在床里头看书。从小屋取回的那本书一直放在我的包里。我已 经读到后半部了。书中有什么东西吸引着我,我看得很仔细。廖伟坐过来:“苏 安,”他心神不定地看着我:“要不,我去酒店再开一间房,晚上我在那边睡, 白天过来陪你?”我坦然地看着廖伟:“不用。你就睡在这里。有你在我不会害 怕。”停了停,我又说:“我们彼此信任对不对?”他点头。我再说:“那睡在 床上还是地上你自己选择。” 我们互道晚安。廖伟熄灭了灯。我们睡在一张床上,盖着各自的被子。我丝毫不 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情。半夜的时候,廖伟在睡梦中把一条手臂搭在我这边的被子 上,我只看了看没去动它。 吃完早点廖伟去找他姐姐们。我一个人在房里静静地看书。全部看完后,我又重 新看一遍。我对折角的地方看得更加仔细。放下书的时候,我想,有些东西已经 刻在我的脑海里了。 我给健拨了个电话。 …… 她对作这一切的原因避而不谈。其实,她的目的很明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拉里*道格拉斯。 当她在影片里拍某一个镜头时,她仿佛看到了拉里深夜坐在遥远国度的影院里, 注视着她;当她对准相机镜头时,脑海里浮现的是从前的恋人拿起杂志,认出了 她。 她的工作是对他发出的信号。她相信总有一天他会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她梦寐 以求的就是再见到他。她要亲手毁了他。 ……。 星期三的下午,Maiquer西饼屋,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我啜着面前一大杯热巧 克力。我和健约好在这见面。四点钟他准时走进来。我向他招手。他很新鲜地打 量着四周,奇怪地看我:“怎么约在这里?是不是太小儿科了?”我反问他: “你很老吗?”他笑了。我说:“坐吧,想吃什么还是想喝什么,我请客。”他 要黑咖啡。我有言在先:“不许抢着跟我付帐。今天我请。”他看着我:“说吧, 怎么回事。”我的声音一下子失去了刚才的轻松:“健,”这是我第一次开口称 呼他:“健,我有事求你。”他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这么严重?求我?什么 事?”我咬着杯子里的吸管:“我想参加天昊老总周末在风月山庄私家别墅举办 的酒会。”他一言不发。我急忙说:“我知道,你一定办得到。”他笑了:“我 以为多了不起的事呢。好说。周末我让小志陪你去。”小志就是他说的那个心腹。 我垂下眼睛:“不。是我跟你去。”他用手在下巴上来回摩挲:“这种形式的酒 会我去不合适。”我低声说:“求你了。只有你能帮我。我只跟你去。”他想了 一会儿。“结帐。”他喊服务生。我急了,手忙脚乱地付了钱,他倒是没跟我争。 我一路在后面追他:“你到底答应不答应嘛?”他打开车门把我硬塞进去。一路 上他自得其乐地吹着口哨根本不理会我软硬兼施的叫嚷。车在名门精品前面车位 上停下。他拉我:“下车。”我挣扎:“我不去,我没有心情陪你逛街购物。” 他就笑:“参加酒会总得穿得成熟点吧。我可不想让别人以为我拐骗了个中学 生。”我大喜过望:“你答应了?” 他作参谋我最后选定的那条长裙2980元,他很随意地就掏出金卡来付帐,我说我 有钱。我的长城卡上现在有三万元。他笑了:我还从没让身边的女人自己付过帐 呢。已经为你破了一次例,再不给面子你知道我会怎么样?我赶快不吭声,心里 想哪天找机会还他吧。 周末的酒会是七点钟开始。 我用了整整一天时间准备。 我特意去发型社作头发。去美容院作护肤。 现在我用近乎挑剔的眼光审视自己。 发型师把我不长的发很精心的全部结成细细的辫子别上去,他用了很多卡子,显 著的几处,他给我缀上丝光咖啡色绸带结成的小花。镜中的我脸色还是有些过分 地苍白,但这样衬着反更显出秀而不媚清而不寒的味道来。这种感觉配合我栗色 头发结成的细细的麦穗样的发辫,珠联璧合别有情致。那条啡色薄羊绒长裙上织 有细小的米色叶子,远看是看不太出的,近看才觉出它的秀气,冲淡了啡色的厚 重感,领口很低的方圆领,腰部公主线的造型很诗意。裙侧开衩直到膝上,我选 一款较浅于肤色的裤袜,闪动间若隐若现,很……性感。窄长的袖子直盖过手背, 显得手指纤细手臂欣长。还省了戴表。想了想,我脖子上没戴任何饰物,反而更 显得干净优雅。我穿上那双特意去莱尔斯丹买的短靴子,脚腕处包得严丝合缝, 8厘的鞋跟把我的身形衬得亭亭玉立。现在我把最后一道工序完成,我拿一块嫩 驼色缀有同色流苏的纯羊毛大方巾对折成三角形把肩膀整个包起来。廖伟在旁边 看得呆了:“苏安,你这是到哪去呀?” 我看看窗外,从十二楼望下去,健的车正缓缓地往车场上停。“我去参加一个酒 会。”我走到门口又回头:“我可能很快就回来。” 我疾步向车门走去,我注意到健的眼神,惊异中带有几分赞叹。健新换了一套西 服,但除此外没有任何不同。小志在司机位上目不斜视地开车向前驰去。 步入大厅前,我象是很自然地挽起了健的胳膊。 健的到来显然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同时有几只手作出请的姿势。健带着我站在铺 了雪白桌布的酒台前。我把方巾放开来,让它松松地在肩上围着,只用一只手在 胸前轻轻地握着。这所谓别墅其实只是一套复式结构的房子。厅不算太大,但眼 下站着四五十人也还不显拥挤。酒台布置也还罢了,但餐台的摆放就不敢恭维。 还有那几个作服务的员工,一看而知没有受过正规培训。这些架势骗骗别人也还 行,但我们在酒店耳熟能详自然就看出许多破绽。整个房子只有灯是最漂亮的, 水晶折射出眩目的光彩。我借着点头致意的工夫把整个大厅扫一圈。来的也还有 几个有些名气的人,其他的即使名不见经传但也多多少少总算有些资本。小志停 了车进来。健很细心地替我取了方巾交给小志去挂起来。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了 翔。他独自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端着一只酒杯,有些讪讪的。他的目光带着极度 欣赏以职业性的尊敬笑容和热切的交谈欲望注视我。他一开始竟没认出我。慢慢 地,他的笑容一点点淡去,他的脸色开始变了。这一刻,翔熟悉的面孔在我眼里 依然漂亮,但是寒酸。我装作看不见转过头去。主角已经出现了。让我们静下心 来等最最重要的配角的出现吧。那时才是高潮。 还矮还胖还秃头说话还带点点口音的五十几岁男主人在健面前陪了半天的笑脸后, 急急忙忙上楼去。他去叫女主人。也许在他眼里女主人是他最拿得出手的一张牌 了。 女主人姗姗出现在二楼楼梯口。她并不马上下来而是站了那么一会,于是所有人 的眼光都看过去。我的脸上有了隐隐的笑意,没错,这是小菲惯有的作风。除了 她,没有谁会刻意设计如此浓墨重彩的出现。她穿一件长及脚踝的黑天鹅绒晚礼 服,露右肩,前胸呼之欲出的样子,她的颈上,耳垂,手腕,十指怕都是钻石, 才会有这华丽的光芒。她沿着楼梯一步步走下来,极尽修饰的面容有着油画般的 效果。男主人急急在前边引路,带她向我们这边过来。她从身边的服务生手里取 一杯酒,那姿势是十二分的优美。女人的天性她先看的是我,她显然一下子就认 出我来,她的眼里流露出我所熟悉的那种目光,蔑视隐含着嫉妒。但是一眨眼她 就换一脸得意的笑容,还是那种目空一切的自命不凡。我胸有成竹地望定她。她 的脸转向健,她的酒杯已经举起。 她转过脸去面对着健,微笑。 时间仿佛停止。 笑容就那么奇特地定格在她嘴角,象是没来得及逃开猎人的小兔子。紧跟着只是 一刹那的工夫,所有的表情都从她脸上滑落。她的眼睛里浮游着一丝抓不住的恐 惧。杯子不经意地就从她手里轻轻地落下,掉在地上却是轰然粉碎。这声音仿佛 让她受惊,她慢慢地后退几步,猛地拨开人群向楼上跑去,酒台那端垒得高高的 杯子被她撞倒,整个大厅一阵轰响。众人哗然。我深深吸一口气,我笔直地立在 当中,胜利的喜悦使我全身不能自已地颤抖。我昂起头闭上眼睛一口喝尽了杯子 里的酒。 车轮沙沙擦着路面的声音。我软软地缩在后排的座椅上。我只觉得手脚冰凉,浑 身上下一丝力气也没有。我把羊毛方巾裹得更紧些。把头整个仰过去,我闭上眼 睛。好象是出了别墅区,我听小志问:去哪?健冷冷地说了几个字。象是一座酒 店的名字。从酒会上退出来健一句话都没再跟我说,他坐在小志旁边,把我一个 人扔在后座上。我已经不想去管这些。我仍然闭着眼睛。爱谁谁,爱哪哪,反正 我想作的事已作完。但不可遏止的一丝悔爬了上来。我眼前不断闪现小菲那绝望 的脸。达到了目的我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虚空。我想,我终于看到了自己潜质中 一种危险的东西,那就是,不够善良。 车子开了很长时间,我最后下车才知道,这是邻近的一所城市。小志一声不响地 替我们开了房间的门就消失了。看着房间里的硬件设备,我想,这里恐怕是这座 城市最豪华的一家酒店。 健不理我,他自顾脱了外套点着一支烟。我取下羊毛方巾,想了想,拣起健扔在 床上的外套一起挂在壁柜里。我发现有两件男人的衬衣挂在里面。我明白了,这 恐怕是健的一处行宫吧。我拿浴袍出来放在床上。两套。健并不抬头:你和她什 么关系?他指的是小菲。我答:高中同学。他有些意外地看一眼我:她都和你说 过些什么?我坐在床边:她说,你是她第一个男人。他吸烟的手停住:她就是这 么跟你说的?我点点头。他狠狠地把烟头弹出去划一条弧线很准确地落在窗台上 的一盆植物里。他站在我面前俯下身来看我:那我告诉你,我不是。我迎着他的 目光:可她是这样说的。他站起来走进卫生间:我不是。 我把电视打开。他出来径自坐在沙发上:换衣服去洗澡。这算什么?又是命令吗? 我赌气在他面前脱得只剩下内衣。他专注地看他的电视,根本就不看我。我穿上 浴袍系好腰间的带子走进去。 浴缸里他已经为我放满了热水。这让我有点意外,我愣了片刻。对着镜子一点点 拆我的发辫和那些丝带小花。辫子散开头发就碎碎地蓬松着,看上去更黄些。我 用梳子梳顺,又看到那个熟悉的我。一只脚跨进浴缸的时候,我停下,我问自己: 我到底在干什么?我不知道答案我找不出理由。温柔的水流包围了我。擦干身体 的时候,我注意到短裤上和昨天一样一丝回血都没有。表姐说的没错:就象一粒 本不该发芽的种子长出了叶子一样,我们作的就是松土,然后把叶子连根一起利 索地提了出去,不伤土也不伤花盆。可是表姐也说:一个月内不能……。我不认 为健带我到这来是为了请我喝茶。临出门前我觉得有点怕。 看我出来,健开始换衣服,他也不避讳在我面前进行这些。他的动作有一些散漫 有一些不羁。比较来说,健的身形更加干练沉稳,他的肌肉更加有质感,甚至他 的肤色都比较凝重些让人觉得结实。健比翔更具有一种成熟男人的魅力。他又从 卫生间里出来递给我一样东西:把头发吹干。是风筒。 我靠着床头,被子拉上来盖在胸前。我一根根看摆在被子上的手指头。健走出来。 他直接走到床前掀开被子和我躺在一起。他拧暗了灯,一只胳膊放在我的颈下, 另一只手抽开我浴袍的带子,他象剥茧样把浴袍从我身上褪去。他直接压在我身 上,这是我没想到的。我尽量平静地说:今天谢谢你。他不理会,象是没听到一 样。还好,他还知道接吻,而且,他的吻,很好。 他分开我的双腿,我忽然就有些害怕。表姐很严肃的脸:一个月。我把双手抵在 他的胸前阻挡他进一步的入侵。他只按住我的两条手臂,我立刻无能为力。他已 经试着进入,一种钝钝的痛感让我绷直了身体,我紧张地吸一口气。他俯下头来 认真地观察我的表情,我只有把脸转过去,转到一边。我分开在枕边两侧的手握 成了拳。他一点一点地进入,虽然慢但目的明确。我真切地感受一丝尖锐的痛已 经从我身体的深处辐射开来。我的手抓住了厚重的床罩上的包布。我开始紧张, 呼吸急促。他已经全部进入,我的额上就有细细的汗渗出来。他就停在那里,那 样居心叵测地从高处看着我。我的头一动不动地转在一边,羞耻噬咬着我的心。 他慢慢俯身下来,用唇在我的面颊上沾了一下。他的动作是突如其来的,我还来 不及感觉,那种尖锐的痛就立刻席卷了我。我使劲地推他,象撼动一座山样的沉 重,我的指甲陷进他的皮肉他根本不为所动,他一声不响一如既往,我咬紧牙关 我满脸的汗水和泪水,终于在他越来越劲的动作里我尖叫出声。 叫声象折断了翅膀的天鹅般凄厉,他终于停住。我强挣着从床下拣起浴袍艰难地 一步步走进浴室。我惊恐地看到,一丝血线顺着我的腿蜿蜒而下。慢慢地有鲜血 直接滴落下来,砸在洁白的瓷砖地上碎成一朵小花。疼痛、恐惧和屈辱让我再忍 不住,我不禁放声大哭。 健只一下就撞开我锁住的门。我回过头来满脸泪水地望着这个男人,这个在一天 之前还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男人。我一直以为我们就象两颗不同轨道的星,我一 直以为我们永远只能平行地沿着各自的轨迹存在。可现在,这个人,这个男人他 就一直地走到我的世界我的生命里。心里复杂的感觉不知是爱还是恨,都是又都 不是。健走过来用力把我抱住,把我抖动的肩膀整个拥进怀里,把我横抱在胸前 走出去。墙上拧到最亮的灯光照着雪白床单上那一抹殷红的血迹,刺目的象一个 新鲜的伤口。我用手臂擦去脸上的泪,却总也擦不干。健把我抱在床上,他去到 卫生间拧一条热毛巾,轻轻为我擦净腿上那些血迹,然后把我用被子裹起来。我 知道,健因着这些血迹而误会,但是,我又不能解释什么。这种时候我什么都不 能说,而且,我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健一言不发地守着我,直到我的抽泣慢慢平息下来。他操起话筒来叫了送餐,并 不征询我的意见。我这才想起酒会上从头到尾都只喝了一杯酒。餐车摆在床边, 他让我在床上吃晚餐,三明治火腿热狗肠咖啡。他一口都没动,只在一边照顾我。 看我吃好他胡乱地往边上一推,把我连被子一起抱到沙发上,他并没有撤去沾有 血迹的床单,我看他铺了一块好大的浴巾在上面。 他把我重又抱回来,拥紧在他的怀里,他熄灭所有的灯,轻轻抚着我的肩:睡吧。 在睡着前的一刹,我恍然觉得这一切似曾相识。 我和翔互相依偎着安抚对方。翔说:我真的不想离开你,真的。我说:我也是。 翔慢慢地拥我入怀。在一片熟悉的温暖和伤感里我晕眩…… 我一下睁开眼睛,原来,是梦。可我还是感觉到满脸泪水,锥心般的痛。既使在 梦里,我也清楚地知道,那份伤感十二万分真实。 健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泪。我往旁边躲一躲,他立刻抽回那只手。他开始穿衣服, 出门前,他回过头来:我会负责。他的语气平淡的就象说:我去吃饭。我不知道 他去哪,我也不想问。浴袍上也点染着一滴血迹,已经干涸。我慢慢穿好衣服。 我不能迈开腿,步子稍大些,都疼得出汗。还好,血已止住。我看到镜子里我的 脸白得象一张纸。 有敲门声。我紧张地一声不响。敲门人大声通报:Roomsevice。是房间送餐。我 打开门。电话响了,我迟疑地去接,是健:“我办点事,完了我们就走。”我拿 被子把床和那件浴袍整个盖起来。 健回房间来接我,小志站在门外,所以我什么都没说。我走路时尽量不露出异常。 每下台阶时,我注意到健总是轻轻扶住我。我不知道服务员重新布床时发现被子 底下的秘密会作何联想,我想,我是不是应该把那条床单剪碎然后扔掉更好些。 车进了市区,小志轻声问:去哪?健直接就说:送她回家。我说:不,我回酒店 配楼……宿舍。他转过头来看我,从上车起我就离他远远地紧贴那一边的车门, 这让他很恼火。我说了谎,我说我不能这样回家,我要在宿舍住一天。他靠近一 点若有所思地:是这样。他想一下:你去我在天正小区的住处吧。我下午有事, 晚上我回去。我坚定地摇头:不,我住宿舍挺好。他并不坚持,他对小志说:送 她去宿舍。在开车门的一瞬,我转过脸来,并不看他只垂着眼睛快快地说:昨天 我们就当什么事都没有过。昨天我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他一把抓住我的手: 你怕我负不起责任吗?他的笑容里有调侃的味道。我抬头看他,我的话让他愣住: 我不要你负责。停了停我又说:昨天的事根本就与你无关。我下车走了。 我敲门时,廖伟正靠在沙发上打瞌睡。他等了我一夜。但他什么都没问,只取下 我肩上的方巾,替我去挂起来。我坐在床沿,艰难地弯下腰去拉鞋上的拉链。廖 伟默默地蹲下替我脱下来。我脱下那条长裙折起来放回到原来的包装袋里,我想 我永远都不会再穿它。取了廖伟的睡衣,临进浴室前,我对廖伟轻轻地说:对不 起。我在蓬头下冲了很长很长时间,看着对面被蒸气笼罩着的镜子里模糊的身影, 我不无悲哀地想,原来纯洁和堕落仅一步之遥呵。 所有的衣服全部洗过,作这一切时我什么都没想,我只是下意识机械地这样作。 换了新内衣,把身体包裹在廖伟那套散发着淡淡奥妙香味的棉绒睡衣里,我这才 觉到一种安慰一种踏实,这其实是我每每得到每每忽视的,可在今天却给了我这 么深重的感受。 廖伟轻轻地敲门:苏安,他小声地叫我声音里却满是不安,你没事吧?我打开门, 给廖伟一个虚弱的笑容:我没事,我说,我只想好好地睡一觉,我太累了。廖伟 伸手出来轻轻地在我脸上抚一下:你哭了?我沉默地张开手臂抱住廖伟,象溺水 的人抓一根救命的稻草,我把脸埋在廖伟胸前,生怕这是个一睁眼就醒过来的梦。 廖伟一动不动地站着,良久他伸手抱住我,越抱越紧。我们的唇交抵在一起,泪 水在我们脸上流淌,分不清是我的还是他的。那一刻,我宁愿昨夜的那个误会是 发生在我和廖伟之间。 廖伟轻轻地把我放在床上,他给我盖好被子:苏安,你睡一晚就会好的。他在我 脸上轻轻吻一下,他的唇清新而且温柔。我的意识已经开始飞起来,我的眼皮沉 沉地阖上,朦胧中我听到廖伟在我耳边低语:苏安,我爱你,很久了。好象是在 大学时候,好象就是那次在图书馆遇到你开始,苏安。我能感觉到手被他握住。 我不管你以前怎么样,不管你遇到什么人,不管你发生过什么事,从我爱你的那 一天起,属于我的永远是纯洁的你…… 我把头轻轻地转向墙壁那边,有两粒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廖伟从来不要求我什么,连暗示也没有过。我们生活在一起,一起吃饭,在一张 床上睡觉,每天晚上,他会拥我在怀里我们按我们喜欢的舒服的姿势腻在沙发上 看电视,他看世界军事他看国际新闻的时候,我就枕在他的腿上看书。有时候, 我们也穿着睡衣睡在一张被子里,他隔着衣服抚摸我,有时很惊奇有时很满足, 他就轻轻地叹气。我们温存地接吻,温存地互道晚安,温存地拥在一起安静地睡 去。自然地好象一千年前或是一千年后我们都会这样的。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和廖伟之间不是爱情,没有那种大起大落的悲喜,没有那 种电光火花的激情,我们之间有的是那种叫作感情的东西,绵密深厚,日久弥坚。 人可以没有爱情,但人不能缺失感情,就好象人可以一辈子不吃巧克力,但人甚 至不能一星期不吃饭一样。我这样想。况且,我已经知道巧克力是什么滋味。 这段时间因为不用上班,我已经习惯而且喜欢懒床,廖伟就由着我。一天早晨, 因为下雪,天色很暗,我们起得太迟了些,廖伟的姐姐竟一下子开门进来,她们 和床上的我们同时大吃一惊。廖伟是长期包房所以能领两把钥匙,当初姐姐们来 时因为事务繁杂而且总不放心廖伟一个人所以就拿了一把钥匙。许多时候,他们 甚至就为送一大袋水果专门跑上来。 廖伟的姐姐大声说着什么,好象是说好多天没见廖伟,就直走过来,当她们看清 床上廖伟和我时,戛然而止,两个人张着嘴愣在那儿。我先清醒过来,我推一下 还有些懵懂的廖伟,廖伟一下子反应过来,他光脚跳下床有些气急败坏地冲姐姐 喊,我大概听懂是怪他们为什么上来时也不打电话什么的,我也坐起来,我想让 他姐姐看清楚我们都是穿着睡衣的,但我心里也明白,这种情形穿睡衣说明不了 清白,我说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过,谁会信?廖伟往出推他姐姐,他姐姐已经一 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互相使着眼色一边拦住后边要进来的姐夫一边笑,笑得心领 神会,笑得意味深长,其中的一个甚至很亲热地探头过来向我说再见:“让廖伟 领你大家一起吃饭好啵?”廖伟用身体挡着她看过来的眼睛,边推带搡地象驱逐 出境样把他们都轰出去,没忘记没收那把钥匙。 廖伟走回到床前,他小心地看着我:对不起。我轻笑一下牵他的手让他坐下,我 说:没事。真的。廖伟看我,慢慢地他笑了,象是阴谋得逞的那种笑,他把我拥 在怀里:也好。他说。他的声音象是从我背上发出来的:这样也好。你不知道, 他们问我好久为什么还没把你追上,比我还急。现在,他们一定认为,我已经追 上你了。 我相信,我甚至能想象廖伟的姐姐姐夫们一定在兴奋而又热烈地讨论这事,他们 一定惊叹,他们的小弟弟居然不声不响地就把那个女孩子弄上床了。 于是这一天就有了不同于以往的一种感觉。无意中身体撞到一起,我们会立刻触 电样分开,廖伟手足无措地别过脸去,而我也有些心跳。别别扭扭地,我们都觉 到有些尴尬,可就在早晨我们还那样坦然地相拥着睡在一起,坦然地对着别人的 目光。晚上看电视的时候,我蜷在沙发的一角,廖伟正襟危坐地在沙发的另一头。 我们从来没有过的专注,但眼睛看着电视屏幕,心思却不知去了哪里。已经有几 个频道的节目全部结束,廖伟还在那里拿着摇控器按过来按过去。我站起来去洗 脸,我已经困了。廖伟立刻也站起来,我看到他在壁柜前低头想了好一会,他下 定决心似的拉开柜门。他只拿一床被子出来。 我们还象昨天那样盖着一张被子穿着各自的睡衣,但不同的是我们一句话都没说, 而且,我们的身体很小心地不碰在一起。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廖伟的手轻轻抓住 我的,他睁大眼睛向是对着天花板说话:苏安,毕业以后,偶尔我也会想象如果 我们在一起会是什么样。但是,现在你就在身边,我就好象作梦一样。他顿一下, 苏安,你想过爱我吗? 这就是他一直想提的第三个问题。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想了想,我说:廖伟,你很优秀,我想,许多女孩子都梦想 拥有你这样的恋人。比如,陈莉。我笑一下,我想起廖伟告诉我,他请陈莉吃饭, 小家伙一个劲追问他是不是和我恋爱。廖伟当时说到这里有一些期望的看着我, 我毫不在意地说:告诉陈莉我们只是最最好的朋友。我也注意到廖伟的脸色暗了 一下。 廖伟的手一下子握紧我的,他转过头来:苏安,我问的是,你想过爱我吗?好长 时间,我轻轻地咬着唇,我想,我暗暗吸进一口气:廖伟,我爱你。廖伟一下子 转过身来,他不确定地:苏安?我转过头去:廖伟,也许我已经没有资格这么说 了。因为,我不是象你想象那么好。你可以有最好的选择的,而这选择应该不再 是我。廖伟用唇覆上我的一边急切地低语:苏安,不许你再这么说,永远都不许。 我只能有唯一的答案,那就是苏安,苏安,安…… 我们吻了很久,廖伟抬起头来,黑暗里他的眼睛亮亮地看着我,他用手抚我的脸, 手很烫。我攀住他的颈:廖伟,爱我……。这样说的时候我心里却很平静。这些 日子里我为廖伟的自持而叹服,但不能否认,我的心里隐隐有那么一点失望。而 现在……我由着廖伟一粒粒解开我睡衣的纽。 我努力配合着廖伟,而且尽量不露痕迹地帮助他,作这些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想, 自始至终我就象描摹一张早已熟悉的图画。 虽然也有想到过,但一经证实我还是有些意外。廖伟是第一次。我这么肯定是来 自于我从其他男人那里的感受。翔。还有,健。我在心里叹口气。廖伟的手在我 光滑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抚摩,一点点地,有一星火在心里慢慢地开始燃烧,可是, 我不能。我伏在廖伟汗湿的胸前一动不动。廖伟的声音象梦呓:安,真好。我无 声地笑一下:那就好。他停住手:那你呢,好吗?我轻轻地说:我很好。 早晨睁开眼睛的时候,廖伟还在沉睡,他的一只手臂搭在我裸着的肩上,我们是 这样亲密无间地偎依在一起,用身体给对方以慰藉和依赖。我轻轻在廖伟眼睛上 吻一下,他慢慢看我一眼,他的眼里有一种迷离的陶醉和满足,他拥紧我:安, 我还要…… 撤换床单时他除了有些难为情再没有别的情绪。床单中间有一小片痕迹,是他的。 我在背后低低地问:廖伟,你真的不介意吗?廖伟扔下手里的东西,他双手扶住 我的肩,坚定地摇头:我为什么要介意呢?他看我,从他的眼睛可以一直看到他 的心里去。还记得你上次在这里为我洗头发吗?他的嘴角漾起一丝笑,我相信, 在这之前你没为任何人这样作过,那么,他把我拥在胸前,以后也不许为别人作, 永远都不许,那只属于我!安,他开始吻我,这不也是你给我的唯一吗?他的唇 从我的额上滑下落在我的唇上:我可以不要你的一时,我要你的一世…… 这是我听到最美好的誓言。 晚上和廖伟的姐姐姐夫们一起吃饭。他们看我的眼光已经完全把我当作自家人了。 廖伟的姐夫决定在这里作地产,他们甚至设想我们在这里的新房:“……在这里 建一处,和家里那边一样格局的,冬天去那里夏天再回来这里……”天,他们已 经在安排我们今后的生活了。我看一眼廖伟,他冲我眨眼:让他们去说,他们为 我高兴啦。廖伟的姐姐提议去看看我的家人:爸爸妈妈不在这边,我们就是小弟 的家长嘛,没有理由不去看看老人家,好没礼貌,让人知道要笑的……。我一惊, 廖伟急忙制止:不要乱讲啦,又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只在那里乱讲。话题这样岔开, 我有些发愁,该怎么对爸爸妈妈说?我忽然想到,不知不觉二十天的年假只剩三 天,我也该回家去了。一下子竟然归心似箭。 这一次我不要廖伟陪我回去,他竟然象生离死别样的不舍,那一夜他不停地抱着 我吻我,好象我就要不回来了似的。我哄他:我回去先给家里人打打预防针嘛。 我爸爸要是知道我现在就躺在你的床上和你在一张被子里,他会打死我的。廖伟 发愁得不得了:你家里人会不会不同意?我想想:不会吧,从小到大他们还没对 到我家来过的任何男孩子这么夸奖过。廖伟不放心地说:那你告诉他们我们的关 系他们会不会……我打他一下:什么关系,我只说我们在恋爱,他们会不会什么? 廖伟把我拥进怀里,我顺从地闭上眼睛。 廖伟送我到楼下,我不让车拐进去:就到这吧,几步路。下车的时候我好象看到 健的车,天色太暗看不清。我和廖伟约好晚上打电话,我自己上楼去。 爸爸的意见是:恋爱是自己的事情,只要自己认为两个人能相爱相伴一生就可以 了。妈的态度让我意外,妈说:这是个好孩子,可以嫁给他。我大叫:你才见过 人家几次就说可以嫁?妈说:妈什么人没见过?这孩子踏实,而且脾气好,能由 着你的性子来,人品也好,不会作出格的事,而且既不抽烟又不喝酒,这样的孩 子现在哪里去找?你嫁他我放心。还有,他绝对不会拈花惹草,至少你不受床头 气。我的心砰的一跳,几乎停止呼吸。妈的眼睛太毒。妈又有些兴奋地问:如果 你们结婚我是不是可以和你们一起去那个城市看一看?我索性全盘端出:廖伟的 姐夫说了,在这给我们置一个家,那边已经有了,冬天去那边过,夏天再回来。 妈喜出望外:我一直想去南方过冬天,这不是太方便了吗?我摇头:妈,幸好我 知道自己是亲生的,如果不是我都要怀疑你是卖女儿呢。妈气得打我一下。妈说 要请廖伟的姐姐们来家里吃饭:“你们恋爱那就是你男朋友的家人,大老远来怎 么也要到家里坐坐吧。”请吃饭这是妈的最爱。 我打电话给廖伟:好的不能再好了,我妈说要请你们来吃饭。你和你的姐姐姐夫 们。那边竟然一片欢呼,我叫:廖伟你干什么?廖伟不好意思:我姐姐他们,非 要一起等你电话。廖伟问什么时候来,我想了想,人不少呢,明天作准备,那就 后天来吧。 相信这次采购抵得上一次办年货了。尤其是妈,最后竟然穿一件鲜红的开襟衫, 一条黑色长裙,还施了淡妆。连爸爸都摇头,妈说:人家那边过来的,才不会大 惊小怪。果然,廖伟的姐姐们夸妈看起 来好年轻。妈很得意。八个人成双成对团团围坐在客厅里,使得不大的空间更显 得热火朝天,也不知道听得懂听不懂,妈竟然能和廖伟的姐姐们聊得满面春风。 反而我和廖伟象两个局外人一样只有听的份。我悄悄训廖伟:你们干嘛不把商场 搬空算了?廖伟只是笑:他们喜欢嘛。要不是我拦着,订婚的金饰都要买过。我 大惑不解:怎么南方人也这么性急的吗?我戳他一指头:肯定是你爸妈惯的,看 把你宠的。 十八 我去上班那天,连黄先生都说:苏安休完假真是不一样。李美悄悄上来找我:苏 安,幸亏你来上班,要不我还要去家里找你。她拉着我的双手:快好好看看我吧, 看一眼少一眼啦。她要去南方一家五星级酒店作Sell,交接完工作就要走了。我 真的不舍,芷菁总有一天也要走,只剩我一个在这里。她拍拍我的脸,我会回来 看你嘛。然后她上上下下打量我:嗯,瘦了些,精神挺好,好象比以前更漂亮了, 女人味十足,说,她坏坏地看着我,这些天究竟干什么啦?我看着她:李美,我, 我考虑结婚了。真的?她瞪大眼睛。你见过的,是,廖伟。李美点点头,想了想 终于还是问:那个叫翔的呢?我笑笑:他也会结婚,但新娘一定不是我。 健打电话过来,找我,只问:“还好吗?”我说:“挺好。”他在电话那边笑一 下:“那就好,我就放心了。”挂了电话。我愣了好半天,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区 别吗?再说,关他什么事? 只有陈莉听到说我和廖伟准备订婚后情绪低落,我哄了又哄,一大堆巧克力才逗 笑了:好吧,你们都已经这样了,我还能说什么呢?让我又好气又好笑。 廖伟的JJ迪斯科广场已经家喻户晓深入人心,Ellen更是成了众多少男少女心中 的偶像。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能听到时尚少年们兴高采烈地互相炫耀他(她) 在JJ如何风光无限。甚至包括我们酒店的员工,在更衣室或洗手间常能听到这样 的问:昨天去JJ了吗……。酒店的迪厅已彻底没了生意。 廖伟的姐姐姐夫们回去过春节时,廖伟没回去。在我父母眼里,他就象自己家的 孩子一样了。 节日期间,JJ天天爆满。廖伟说如果继续保持这种局面,那么不出半年,他所有 的投资就都回来了。 我和廖伟象所有情侣一样的恋爱着,我们看电影、听歌、逛商场还去公园的冰雕 展上拍照,有时候一起回家,我教廖伟帮我爸包饺子。日子过得幸福而又……平 淡。每看廖伟灿烂的笑容我想我应该满足,但是,我问自己:为什么痛苦就远远 超过我们所预计的痛苦,而快乐常不是我们所希望的快乐呢? 情人节那天,我收到三份礼物。巧克力几乎都是一样的金帝礼盒,只是玫瑰,翔 的,3支;廖伟的,11支;再有,就是健的,他送的玫瑰是……99朵。整个财务 部一层办公室被轰动。 是小志送来的,他放下东西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很多人甚至都没看清他的脸。 只翔在玫瑰花里夹有一张卡:你曾经用清纯的目光,筑我古老树上寂寞的巢,时 光如河我不能涉水而过;你我的情意将永不改变,愿今生或来世依然与你相知。 摘抄的不错。我看完后一点一点慢慢地撕碎。巧克力留下来吃掉,玫瑰花我给了 那个前来送花的邮政礼仪小姐:情人节快乐。她喜孜孜地拿着这意外的礼物走了。 健打电话来约我吃饭,我推辞了,我没忘记谢他的花。既是情人节又是周末,我 和廖伟已经安排了活动,廖伟下午再打电话来提醒我:别忘记给你妈请假今天不 回去了。 这段时间偶尔也在廖伟那里住。廖伟来我家吃晚饭的时候更多些,然后他再回去。 有一次大雪,实在叫不到车,妈留廖伟在我家住下,睡客厅。廖伟很高兴,他觉 得他已经完全溶入到我家里来。我帮他在地毯上再铺一层生羊毛地毡并两层褥子 再盖上最厚的被子。爸妈回房休息,廖伟拉住我非要温存一下他才肯睡,有时候, 他象个孩子。回自己房里,我想一会,忽然地就叹口气。 和我一起时廖伟很温柔,很细致。每次他都能很满足,而我,却不行。我闭着眼 睛感受他,同时我还能听到空调启动时电流通过的细微声音。钽是我顺从。他问 我我总是说:很好。有时候看看身边的廖伟,我有一种错觉,好象我们已经这样 生活了很久很久。 我们来到JJ。其实我更愿意这一天安排别的活动,烛光晚餐或是听歌或是泡吧, 但廖伟兴致勃勃我就什么都没说。开业这么久,我是第二次来,这个地方不合适 我。我不太会跳迪斯科,廖伟拉着我在人群正中,他跳得很好,很快就围一圈人 过来,一个女孩子拼命地摇摆着她削得薄薄的长发,看得我眼晕,她的汗都溅到 我脸上来了,我悄悄地想退出去,廖伟一把拉住我。Ellen发现廖伟,她竟然带 一班穿着银光闪闪象太空人样的伴舞走下来把我们围住,人们不停地把我推向廖 伟,再把廖伟推向我,每一次碰撞他们都呼喝不止。廖伟带着我逃走,我们相拥 着来到吧台边,廖伟不时在我颊上轻吻一下,我们用两支吸管在一只杯子里啜着 冻可乐。我欣赏场上跳舞的人,那么挥洒自如那么淋漓尽致。我叫服务生再倒一 杯可乐,无意地从廖伟肩上看过去,不远处吧台的那端,有个人似笑非笑地望着 我,他夹烟的姿势与众不同。我的心一下子不跳了,是健。 这时场上换了慢步舞曲,灯光暗下来,一对对人立刻缠绵地拥立在一起。Ellen 来找廖伟,他们好象商量什么事。我有些紧张地看着健走过来,他旁边台上一群 人看着他走过来,有小志,还有几张我似曾熟悉的脸孔。他彬彬有礼地:苏安小 姐,能跳个舞吗?廖伟惊奇地看我:安,你朋友吗?我只好点点头。廖伟大度地: 去跳一支吧,慢舞是你喜欢的。我向他使眼色:你知道我不会。他竟然说:没关 系啦,场里那么多人,错步没人会发现。他还推我:去啦去跳舞。我只好站起来。 健的手轻轻放在我的腰上我竟然浑身一颤。 健很轻松地带我远离了吧台远离了廖伟的视线,他擎着我一只手的那只手臂很自 然地放下来放在我的腰上,我只好被动地把双手搭在他的臂上,就好象,我们身 边无数跳情人步的舞伴一样。他笑吟吟地低头看我,我不敢迎他的目光,我把感 觉放到两只手上,他穿一件小羊皮的立领茄克,这是我第一次看他不穿西装的样 子,很……酷。小羊皮摸上去滑滑的,韧韧的,就象,我的心跳加快,就象,他 的皮肤。他揽我更紧些,我努力地往出挣,他不再坚持,在场周一个转弯的地方, 他低下头来,唇在我耳边轻轻一触:我想你了。他的声音热切而真实。我的那半 边脸颊立刻滚烫。 曲终时他适时地把我送回到吧台边,他不被注意地上下打量了一眼廖伟。我坐下 来趴在台子上只顾低头啜我的冻可乐。健一群人走了。廖伟问我:他是谁?我说: 酒店的VVIP客人,作过两次宴请。 晚上和廖伟一起,我只觉得心里有一团火焰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廖伟的抚摸温 柔而持久,他的吻充满着渴望。我突然想改变一下,我抱住廖伟翻一个身伏在他 胸前,我轻轻地吻他,唇,颈,胸,我的双手配合我的动作…… 廖伟很诧异的声音:安?你怎么了?我一下子停住,好一会儿,我从他身上滑下 来:没有。我只是想吻你。我重又闭上眼睛,迎着廖伟的唇。我的那半边脸颊始 终火烧火燎。 “明天我去接你。”健在曲终之前对我说。 十九 我想廖伟一整天都陪我,这样我就有理由不去想健的那个邀约。但是,Ellen打 电话过来,她已经通知了几支报名伴舞的组合,让廖伟一同去看他们的表演,然 后决定签哪一组。这是正事,JJ一直以形式多样,出彩翻新为特点,前面这支组 合期约已到,该是再选一支的时候,而且Ellen新编配几支领舞也要廖伟最后敲 定。廖伟要我一起去,我说我就算了,我是外行会给人笑话。 我想我真的只是不太喜欢这种事情。我想我没有别的想法。 廖伟不再坚持。那边已经再等,我不让他送我。廖伟站在台阶上欲言又止,脸上 写满依恋,他目送我的车走远,我有些后悔。也许,我应该陪廖伟去。 我并不太意外地在楼下看到健的车。小志打开车门,我犹豫了片刻,我不知道该 不该上车,小志一声不响,只把车门就那样开着。我忽然就有些赌气,我走近一 点对小志说:你告诉健,我不去了。他如果有诚意他应该自己来的。我想起前两 次健都是单独来接我。我转身就走。小志的话让我停住脚步:他的车等了两个小 时。我是一个小时前到的。这么说他们等了我三个小时?我慢慢转过身来。车门 还那样开着。我一言不发地钻进车里,小志替我关上门。 车直接进外环上高速,车速竟然放到180迈。我有点紧张。小志说路太滑天黑了 再往回返很危险。冬日里天黑得早。我不知道这是去哪,但显然已经离开这个城 市。小志只负责送我到目的地,别的他一概说不知道。不过小志告诉我,健曾在 我家楼下等过几次,不过,都没能等到我。我暗暗吃一惊。他说的正是我和廖伟 朝夕相处的那段时间。也就是说,那天回家我看到的确是健的车,就是说,健有 可能已经知道廖伟,不,健一定知道廖伟和我一起,所以,昨天他会那样打量廖 伟。我心里忽然有种不好的感觉。 我冷冷地问:“那么,是健让你告诉我这些的?”小志的车猛地向右一拐,险些 撞到路边的护栏,我几乎给摔到车玻璃上。小志的脸色变了,他并不看我,只冷 冷地说一句:“这是我听到最幼稚最糟糕的提问。我到底看不出你有什么好,傻 乎乎的还任性还坏脾气!”一路上他再一句话都没跟我说过。我一下子明白了, 如果让健知道了小志今天对我说过的这些话,那么小志就麻烦了。我也不再说话, 其实我早就有所预感,健的笑容后面有着强大的威慑力,他是那种不会被人掌握 但轻易可以掌握他人的人,甚至,命运。 我不知道车究竟开到了哪里,很长一截纯粹的路,没有柏油没有水泥甚至于连路 沿石都没有,积雪被压得瓷瓷实实,有车轮紧急刹车留下的长长的磨擦痕迹,路 基下有底朝天的大客残骸,锈蚀的不成样子,象是有些年头了。已经过了午时, 太阳开始往西边去,看着一闪而过的树木和小山丘,我想这可是地道的荒郊野外, 小志要是把我扔在这,我只有冻死饿死的份。 前方出现一些建筑的轮廓,近了,象是一座小县城。一眨眼的工夫我们象是穿过 了半个城。放眼望去,整个视野里楼高不过三层,方方正正,马路倒是很宽阔, 积雪打扫得也很干净,几乎没有行人,只有一条象是集市的两旁挂着整只羊的路 边显得有那么点动静。 小志象是给健打电话,然后他一路看过去东拐西拐来到一个大院门口。有人迎上 来,小志把车开进去。进来一看,哗,好几部进口越野车停在那儿,两部 TOYOTA4500,剩余的纯一色V63000,都挂军队牌照。我看一眼小志,真难为他, 也幸好他开车技术好,这一路奥迪居然风驰电掣地就开过来。 我下车后小志多一眼都不看我,立刻把车调头开走。等着的那人带我进去。穿过 一条长长的走廊,我听到奇怪的声响,转过一道厚厚的屏障样的隔离层,我一下 子呆住了。这是一个靶场哦!一小群人或坐或站,有几个人端枪立着,远远的地 方有标靶竖在那里,枪每响一下,就有一只标靶游过来出示成绩。 原来我刚才听到的是枪声,不过有隔离层我听得不够真切罢了。那人急步上前走 近那一小群人跟前说着什么,所有的人都转过来看我。我感觉不自在,不自觉地 就把手从手套里抽出来,又不知该往哪里放,索性把手藏在背后,没人看到十根 手指紧张地扭绞在一起。我看到场上也有几个女的,劲装皮裤,我想,我是穿得 不对。 我穿一件套头的本白色澳州羊毛手织毛衣,几根线拧成一股织成粗粗的麻花图案, 厚厚重重,覆着一层长长的绒,手感和质感都无与伦比,在场里亮极的灯光下象 笼着一层光晕。高领由紧致的罗纹织成,很流畅地翻下来,挺拓地成脖套样,我 贴颈系一条玫红的小丝巾,两指宽醒目地和毛衣成鲜明对比。宽宽长长的袖子卷 一截起来,两只胖胖的无指手套被一条同色毛线编成的辫子系在一起,现在就一 左一右地从脖子上搭过来,吊在毛衣下摆的宽边处,黑色的细条绒窄腿裤,和丝 巾同色的厚底鞋。我想可能是看起来太小了些。 这件毛衣是廖伟让那边的姐姐过海从香港专门买了寄来送我的,昨天情人节第一 天穿。丝巾和鞋是廖伟选的,他说这种玫红象极了最好的那种香水玫瑰的颜色。 昨天去JJ时我脱下外套毛衣,里面穿有一件黑色无领长袖紧身恤,所以健也不知 道我今天会穿成这样,他笑着走过来很自然地牵住我的手揽我在怀里:真象个兔 宝贝。健穿一件高领黑恤,袖子捋起在臂弯处,肩背和胸前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黑色休闲裤,宽宽厚厚的方襻黑牛皮带,同色宽边厚底休闲鞋,甚至腕表都换了 大大的瑞士军表。我发现,其实健不穿西服更能凸显他的个性。他带我往过走的 时候,我看到旁边那几个女的眼底的嫉妒。我又有了那种一点点得意的怪怪的感 觉。 健把手套从我的脖子上摘下来,左右看看和他的皮衣放在一起。他牵着我的手走 到前边,从一只盒子里拿出几粒子弹,全部装进一只弹夹,他竟然把那一支枪就 一直递到我面前来,我连连摇头直往后退,这可是真枪,和宿舍门后那只镖盘不 一样,虽然我每每镖中靶心。健拉住我:“别怕,你看看人家。”顺着他指的方 向,有一个波浪长发的小姐正双手握一支精巧的小手枪,那姿势和电视上香港女 警一模一样。瞄准、射击!一声枪响,标靶无声地游到眼前。八环!周围人鼓掌, 她很潇洒地甩一下头发:怎么,你的小宝贝害怕?可别吓着人家。她眯着的眼睛 烟视媚行,挑逗地看着健,我觉得她这样真象一个女特务。 健不理她,握着我的手举起那支枪:瞄准,端平,从这里看过去,对,好,扣扳 机!很小巧的一支枪沉重的出乎我的意料,我紧紧地握着它,我的手心能感觉到 枪柄那精密的花纹,枪身闪着钢蓝色的幽光,枪管的热力传到我的手上,金属的 温暖有一种男人的味道,我的手指滑向枪机,那孤度和我的手指吻合,使我感到 枪蕴含着某种神奇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我几乎是在一瞬间冷静下来,我感受到枪 的激动撞击着我的神经。枪响了,一股巨大的反向力量从手臂传送到肩膀,我差 点把枪扔了,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我撞到健的怀里,他轻轻拥住我:“别怕,不 会有事。”标靶游过来,没有弹孔,子弹让我打飞了。 “波浪”格格地笑起来。我看她一眼,重又走到划线的地方,新的标靶出来了, 我右脚跨上一步,上身稍微侧转一些,一只手持枪,瞄准,射击!九环!有人惊 奇地叫出声来。“波浪”不笑了。我一动不动,等新的标靶再出现,我又一次射 击。九环!健微笑着鼓了几下掌,众人也跟着鼓掌。“波浪”脸色绯红,愤怒得 举起枪把所有的子弹全部射进一支标靶,只可惜,最好的也不过九环,我看看她, 一下子就把眼睫毛翘到额头上去了。哼,我最讨厌女人嚣张了。 健夸我:还行。早生一百年,你准能成个厉害的压寨夫人,手持双枪,百步穿杨。 我反唇相讥:早生一百年,你准是个凶悍的山寨大王,烧杀淫掠,无恶不作。他 正中下怀地一笑:挺般配。我才反应过来。我不想再惹“波浪”,乖乖地坐在一 边给健计分,不过我真得觉得好刺激,那种握枪在手的感觉,好象什么都不用再 怕了。 晚餐隆重而且丰盛,因为健的缘故,身边的人都很照顾我。健甚至把整条鱼挟到 我的碟里,他知道我不吃羊。只有“波浪”总是在斜对面恶狠狠地盯着我,她好 象不怕健,而且在健的面前还有些放肆,不过健也不去理会她。我已经知道,这 些人几乎全是健从小一起长大的,就是他们那个圈子里的。所以,大家都很轻松。 晚餐吃的时间很长。从头到尾我都没看清东道主的模样,他连桌子都没上。 “波浪”总是找碴和我碰杯,她想灌我,在喝了两大杯红酒后,健就让人撤了我 的杯子,“波浪”不干了,健说:我替她喝。他的脸上笑吟吟的,可他的声音却 冒着寒气。“波浪”不吱声了。我要了健的电话出来,我得给廖伟打个电话,他 会着急的。廖伟的电话始终没人接,我想他一定在JJ迪斯科广场,别说电话响, 就是两声枪响都会被场上音乐盖掉,周六一定又是爆棚。我收了线准备回去。 “波浪”站在我的身后。 她双手交抱胸前,很挑衅地看着我:丫头,你跟了健几天啦?我不想理她,一侧 身想从她身边过去,她腿一抬脚尖支住对面的墙:怕什么,我又不会强暴你。他 就不一定了。她歪过头来看我,我想她一定醉了,她的声音飘忽不定所说内容也 极伤大雅,她说,你知道吗?我是健的女朋友,很久以前。我们睡了半年。她闭 一下眼睛,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笑了,笑得很回味:你和他上床就知道了。她把 头凑近我,一字一顿地:他是个摧残少女的好手。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语气很 刻毒,但是,如果让健再摧残她一次,她会很愿意。 他有没有把你弄上手啊?其实这才是她想知道的。 健一定是不放心,他走出来,一眼看见“波浪“拦着我,他直走过来,伸手放下 她的腿。健看我:她没把你怎么样吧?我摇摇头。健拉着我就走。我们坐下一会 儿,“波浪”也回来,她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整个晚上,她再也没看我。 要说我对健有一点了解,那么就是在这次晚餐上。他们提到一家运输公司,其实 健才是幕后老板,但这家运输公司明面上是隶属于市政公司,这样,他的车队可 以严重超载,还可以免受高速公路核查站的检查并且免缴各种费用。这些大体积 高吨位的卡车破坏了高速公路,然后他的路桥建筑公司再依据有利合同修补所有 毁坏的路面。甚至连我都听懂了,这种买卖创造买卖的生意确实令人心动。其间 他们有提到JJ,这让我警觉,还好,健只说一句:不是亲眼看到,我都不知道会 有那份热闹。话题就岔开了。 撤席时,“波浪”走在我和健的后面。有殷勤的笑脸引领着我们一行人来到三楼, 所有的人有单有双都进了各自的房间,“波浪”一直看着健牵着我的手走到最里 面一间。门砰的一响就把“波浪”的目光切断在门缝里。 其实我已经有些困了,但我还记得要给廖伟打电话。电话始终没人接,我有些担 心,拿着电话发愣的工夫健把厚重的窗帘合上。房间摆设很寻常,但都是新的, 而且该有的设备一样也不少。健把空调温度调得很高,他脱去黑T恤,裸着近乎 完美的胸膛。这次我看清了他肩上那块圆圆的有点陷进去的伤疤。让人敬畏。 房间里一张很宽很大的床,就那么坦白诱惑地横在那儿。我走过去,懒懒地坐在 床尾那片空地上,面对着整张床,我扒着床沿枕着自己的胳膊,我的样子有一点 垂头丧气。酒精开始在体内挥发,我已经不用大脑思考了。 健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他不问什么,只替我解开系在脖子上的丝巾:都潮了, 你不热吗?我问他:为什么每个女人都要告诉我你是她们的男人呢?健替我把厚 毛衣脱了,把鞋拔下来,想了想又把条绒裤子脱掉。现在我只穿一件薄薄的无领 紧身恤,腿上黑色厚天鹅绒裤袜,这样一身紧紧的黑色,我想比裸着应该更要命 些。 健背靠着床沿把我横在腿上抱在他的怀里,他用下巴在我脸上摩挲,他想了一会 儿,说:那是因为她们不再是我的女人。我看他:那个“波浪”,你真的跟她睡 了半年?健点头:是,那时恋爱。你情我愿。我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你讲你情我 愿的,我今天自己睡。不许碰我。我真的跑去翻两张被子出来,一张铺在地上, 我看了地毯是新的,一张用来盖,我又从床上揪一个大枕头下来。我把自己小小 地缩在被子里,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想抵制什么。但是,我很安慰地想,至少 我是抵制了的。我也知道我自己有多矛盾,我不希望他是游戏,又不希望他真的 认真;我怕他不爱我,但是,我也怕他爱我……天,就算是神仙显灵我都不知道 该让神灵如何成全我。 健坐到我身边,他把我翻过来:你说你让我疼你呢还是爱你呢?第一次见他这样 不笑的表情,我不禁有些迷惑,这是不是面前这个男人一句脱口而出的台词?还 是,他喝得半醉的呓语?可是,可是我却宁愿相信它,相信它背后确深藏着一份 感情和怜惜。 健的吻混合着酒味和烟味,他的胸膛一座山样的碾压过来。来不及躲避也不容躲 避,我的身体在健的臂弯里柔软成一种诱惑。一种久违的激情包裹着我是那么熟 悉,我的心锐利地痛了一下:翔。一时间我竟不知觉到底是在哪儿,我贴紧的这 副胸膛究竟是谁?翔吗? 我不知道,事隔这么久,经受那么深重的痛苦,可翔对我仍有着这么强大的杀伤 力。直觉一种冷冷的凄凉漫过心头。不要。我摇头。我永远不要再为他受伤。 夜凉情薄。我抱住健,紧紧地抱着一些陌生的温暖,这种时候只有躲在健的怀抱 里,感受他沉默强烈不容抗拒的激情带给我的欢娱,体会他有力的臂膀坚实的胸 膛付予我的依靠,我才能忘掉翔留给我的记忆。夜这么黑,所有的誓言在心里一 夕崩塌,饮鸠止渴是这样清醒而快乐的痛楚呵,廖伟。在潮水席卷我全部的那一 瞬,我清楚地听到自己说:对不起。 健说:为什么放不下你?你有一种纯真又堕落的本质。这话说得有些矛盾,但我 得承认,他其实击中要害。我这才明白,一个天性善良、纯净的男人,很容易被 一种女人当成孩子,她也许会尽心保护他、善待甚至迁就他,但很难将灵魂交给 他,就象,我和廖伟。我需要那种坚强到不容抗拒,一心只要征服女人的男人, 在这样的男人面前,我愿意让自己作回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女人。就象,健。 和我一起,健总是本能地具有一家之长的风度。我注意到,健总是牵着我的手, 甚至现在,他仍紧紧握着我的一只手。我竟然完全接受这种状态,我把细细的手 指和他的交叉着紧握在一起。他完全控制着我。人前牵着我的手他始终走在前面, 目光直接,表情坚定;我能觉到自己象孩子一样地跟在后面,在他的背后,我反 而愈显单纯脆弱,似乎渴望得到他的保护。我们之间存在着一种平衡,就他的身 体而言,我的单纯脆弱被接受甚至被渴求。种种迹象都在告诉别人,我完全属于 他。他喜欢这样,我,也喜欢。 我能作健的情人,只要我愿意。现实是,不管我愿意或不愿意,我今天的所作所 为在别人看,不是情人是什么? 但若换成翔,我绝不。 健之于我,最终不能抵挡的,究竟是诱惑还是原本就藏在心底里起落的欲望?我 不知道。 我想我真的是撒旦附体。 早晨所有人都去山上打猎,我说一声:我不杀生。就又沉沉睡去。几乎一夜没睡, 我的眼睛根本睁不开,健拿被子把我紧紧裹好,轻轻地走出去。我不知道他怎么 就能精神抖擞意气风发。 不得不起来时我才闭着眼睛穿好衣服,由健牵着来到院子里,不知道别人看我用 什么眼光,也顾不上想这么多。我不时用手揉眼睛,看他们在那里好象没完没了 地道别。健终于走过来,他示意我上一部4500。他跳上去的时候,我说:这车跟 你很配。沉默、冷静、势不可挡、无坚不摧。他看我一眼:我也一直这么认为。 昨天看到这些车这些新车,就让我联想到什么。姚华。谭云剑。海关。走私。但 是我不说。车上路,我很快蜷到座位上昏昏欲睡。健把车里暖气开得很足,又把 皮衣脱下来给我盖在身上。他的气味就这样一路包裹着我,我有些疲惫地想:怎 么一夜之间我就和三个男人搅在了一起。两个在现实中,一个在回忆里。 车到我家楼下,天色已经暗下来,我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 走几步才想起来敷衍地向健招招手,他的车灯一直照着我走进单元门。 我只敲一下门,爸妈立刻把门打开,他们象着火一样:“廖伟的姐姐打了不知多 少电话找你,从昨天到今天。你去哪了?”我一惊,立刻清醒过来:“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我有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妈把我推到电话旁:“可能一会就 又打过来。”我木然地坐着,只觉得心跳一下紧过一下,不用给廖伟再打电话, 我知道,一定是他出事了。 电话铃响,我扑过去,果真是廖伟的姐姐,她几乎要哭出来:“廖伟给公安抓走 了!” 昨天在迪斯科广场廖伟正和Ellen观看伴舞组合的时候,突然进来几个便衣,他 们出示了工作证,说JJ有人服食“摇头水”,还有人“克药”,要带廖伟回去调 查。廖伟只来得及给姐姐打个电话,就跟他们走了。到现在,人也见不到,也不 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更不知道多久能放人,廖伟的姐姐终于哭出来:“…… 我们就这一个小弟,出了事怎么给家里交待哦,你在这里懂规矩多些,应该怎么 办?花多少钱都不是问题,别要小弟在里面委屈……”。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头。 昨天。就是说我和健在靶场上射击,在吃晚餐,在作爱的时候,廖伟却不知在什 么地方受着什么样的罪。我觉得脑子里一片轰响,我觉得恶心。 顾不得换衣服,我只抓起钱夹就冲下楼去。我和廖伟的姐姐姐夫还有Ellen一起 来到JJ所属的那个片区的派出所。值班民警,一个很客气的小伙子仔细察看了值 班日志,很抱歉地说,没这一回事。我们面面相觑。廖伟的姐夫先沉不住气:会 不会给人绑架了?我一惊,但随后就否定了这个看法。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廖伟是 JJ的老板,再说,这样明目张胆的绑架也有悖于一般的常识。 我问廖伟的姐姐:廖伟怎么说的?廖伟的姐姐有些拿不定地:他只说要跟公安回 去协助调查,其他的没说什么了。Ellen在旁插话:“那些公安说JJ有人服食 “摇头水”,还有人“克药”……。我问她:真有这么回事吗?Ellen不敢肯定: “‘摇头水’倒没有,不过,一种塑料瓶的咳嗽糖浆私下里挺受欢迎,门前的药 店有卖,喝两瓶下去,有些女孩子一整晚都摇个不停,想止都止不住,但这并不 是吧台或JJ出售的。还有说“克药”,在里面就没有,但在外边弄过了再进来, 你又发现不了……。”我知道我该去哪找廖伟了,市公安局缉毒大队。 我只让Ellen跟我来。我怕万一看到廖伟有什么,他的姐姐们会先受不了。外边 开始下雪。一路问着找到缉毒大队。值班室只有一个年轻人在,并没穿制服,我 拿不准他是不是警察,但紧接着我就肯定地知道,廖伟一定在这。那个人手里拿 着一只手机,机壳上有一颗亮晶晶的心,那是我前天给廖伟粘上去的。我尽可能 客气地询问,他并不否认,但不许我们见人。 有人举报,说JJ提供场所出售“摇头水”,还有人“克药”,不排除也有人贩毒。 我只觉得背上一凛。毒品。如果真有干系,JJ就完了,廖伟的所有心血就完了。 Ellen辩解,说药店有卖一种咳嗽糖浆,她看到过有人喝两瓶下去后状态怪异; 她在卫生间也有见过有些女孩子神志恍惚,“克药”是在进场前后没法确定;JJ 每天客流量这么大,又多是年轻人,也许会有社会上不良少年甚至不法之徒作些 手脚,但说JJ提供行为场所,是绝对不可能的……。Ellen的话引起了那人的注 意,他很认真地听并作了记录:如果真象你说的这样乱,就算不取缔起码也要停 业。我用目光制止Ellen,在这种情况下说得越少越好,因为我们不知道对方的 真实目的他们究竟掌握什么情况。 我恳请他让我们见廖伟一面,只看看他就可以。那人先是很坚决地不同意,我拿 出钱夹里的大钞,有六百块。我说,给廖伟吃饭用的,麻烦你费心。他不接,看 了看Ellen。我示意 Ellen出去。他接了钱,想了想,说,只有直系亲属才能见。我说:我是他未婚 妻。那人上下打量我一会儿:好吧,时间不能太长。 廖伟出来了,他一看到我就冲过来:安,你怎么找到我的?我轻轻抚着廖伟的脸, 那上面有一片青痕,我的泪浮上来:他们打你了? 旁边那个警察不愿意了:你好好说话,我们是有纪律的,谁敢随便打人?你问他 有人打他吗?廖伟握住我的手:没有人打我。是我不小心碰的。我再也忍不住: 廖伟,对不起。我的泪成串地落下来,如果那天我在,可能会好一些,我们跟一 个人过来,廖伟不会受这么多罪,至少不会被人打。 廖伟轻轻拥着我,他小小声音在我耳边:安,这次事情不那么简单。有人想要我 不作。好象说,钱不能让外地人挣了去。他们就是想要JJ停业。我想一定是有人 看生意好嫉妒。 我吃惊地看着廖伟:会是什么人?廖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应该是些比较有权 势的人吧。前几天厂里就有人来找我,他们看JJ生意好觉得租金定得低了,要我 加码。我回绝了,这是有合同的,况且装修全部是我的,三年期满后甚至他们自 己都可以接着作,他们应该很清楚这一点。接着他们好象隐约提到有人出更高的 租金,我当时没在意,我以为有合同没人能怎么样。现在看来,那些人恐怕是志 在必得。安,我没作过的事情我不怕,你别担心。现在没有什么证据,他们不可 能关我太长时间,至多周一问我些情况我就能出去了,到时候我们一起想办法, 总会把事情搞清楚的。 我已经听不见廖伟说什么,我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有人想要我不作……钱不能让外地人挣……他们想JJ停业……生意好招人嫉 妒……出更高的租金……志在必得。我停在最后几个字上。志在必得。 我觉得有些事情一点点清晰起来。 以健的身份,酒店的迪厅他尚且不出现,居然会到JJ来过情人节。他打量廖伟的 眼神。他们在酒桌上提到JJ‘不是亲眼看到,我都不知道会有那份热闹。’我曾 经从健和小志简单的对话中知道,上次申购股票健狠赚了一票。当时他就说了这 么一句:我们的钱怎么能都让外地人挣了去?还有小志。象昨天这种活动,他总 是和健形影不离的,可这次小志只把我送到地方就匆匆往回返。因为他还有要紧 事作。还有刚才,那个警察说‘就算不取缔起码也要停业’。廖伟将被迫罢手。 他志在必得。 我的眼泪被愤怒烧灼的干干净净。我只觉得胸中凝集着一股力量,我的牙齿咬得 紧紧的。一定是我脸上那分凶狠的表情吓着了廖伟,他紧张地看我:安,你没事 吧?我把廖伟抱紧一些:我没事。你放心,你一定会没事的,JJ也一样。最后这 句话我说得斩钉截铁。我的身体里又出现那种奇怪的抑制不住的颤栗,可这次, 不是由于我不确定作不作这件事,恰恰相反,正是由于我要作这件事,而且立刻 就作。 临走时,我对廖伟说:你有什么事就告诉这位警官,他会安排的。我看看那个警 察,我眼睛里的某种东西震慑了他,他下意识地点点头。我轻轻在廖伟唇上吻一 下:明天我来接你。就明天。 廖伟的姐姐姐夫在等我们。廖伟的姐姐迎上来:廖伟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事情? Ellen要说什么,我看她一眼,她说:……还好。廖伟的姐夫看出了什么,把我 拉到一边。我只说:手上现在有多少现金,全部凑起来吧。他们已经准备好五万。 廖伟的姐姐说:眼下就这么多。如果不够,明天银行开门了我们就可以取的。我 想了想,拿了三万装在一只纸袋里,另外的两万分开放在我的两只大手套里,谁 也想不到胖胖的无指手套里会藏有这么多现金,我小心地把手套的口拉紧些。我 看一下表,差十分钟十点。以往这时候,JJ该进人了。我问Ellen:这两天JJ没 有营业吗?廖伟的姐姐说:在营业。事情没弄清楚前不敢随便就歇业,那样反会 把事情影响搞大。 我稍稍松口气,我让Ellen回JJ去:不过,你一定注意看有没有人在场子里售 “摇头水”,有没有人在卫生间“克药”,最好能知道究竟有没有人兜售违禁品, 我小心地避开毒品这两个字,廖伟的姐姐脸色大变,她们从南方过来,比我更清 楚沾上这种事的结果会有多严重。 我接着叮嘱Ellen:如果发现有,你只要看住了就行,千万别轻举妄动,那些人 肯定是团伙。你打电话给管区派出所报警。我递给她一张名片。 这是向管区派出所那个值班警官要的。我想,如果我用另一种方法救不了廖伟和 JJ,那么我们只能明枪明刀地去做。从缉毒大队出来我更加明确了一点:管区派 出所和缉毒队是相对独立的两个单位。现在看缉毒队并没掌握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如果让管区派出所人赃并获的话,一定能找到真正的源头,事实就会真相大白。 缉毒大队的理论也就不攻自破。廖伟,当然也就没事了。 这个方法冒险了一些,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因为,我马上要用的 这种方法我不敢肯定行不行得通。有一种人是不会轻易改变自己决定的,比如说, 健。但我无论如何要试一试。 作这一切的时候,我都想不出我怎么就那么冷静而且那么有条不紊。廖伟的姐姐 姐夫和Ellen全都吃惊地看着我,象是第一次认识我。 一切安排好了。我给健拨电话。一声,两声,那边传来健的声音:“喂?”我说: “我是苏安。”话筒里静了一下,突然就挂掉了。这是我没想到的,我一愣。再 拨,没有应答。再拨,还是没有应答。始终没有应答。我明白了。 我站起来。如果说刚才我还没有胜算的把握,那么现在我确信这件事我一定能成 功。我在心里冷笑一下,我是个无名小卒,我可以什么都不怕,但有些人不同, 他有权有势他无所不能,但是有一点他怕,那就是,身败名裂。 我把纸袋里的三万元钱放下,我想,他根本值不了这么多钱。我从钱夹里把剩下 的大小纸币全掏出来放在裤子口袋,这样,我连包都没有,就算遇到什么人也不 会想劫财而打我的主意。我考虑的很全面,健不接我的电话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找 到他,但是我今天一定要找到他。我就从这家酒店车队叫了一辆出租车,我让廖 伟的姐姐姐夫把车号记下来,如果太长时间没我的消息,就查这辆车的线路。廖 伟的姐姐有些紧张:苏安……,我不让她往下说,我甚至笑:别怕。我又不是去 找黑社会老大。有一句话我没说,我要去找的这个人只怕比黑社会老大还要厉害 些。 雪下得越大了。我坐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有雨刮不停地清扫着,能看得更清楚 些。现在是十点钟多一点。刚才在电话里我听到有其他人的说话声和笑声,我不 认为健是老老实实在家看电视或是陪夫人聊天。许多娱乐城和饭店都门庭若市, 人们还沉浸在情人节余韵未消的气氛里。 我努力回想着健说话中提到过的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雪把许多泊车的车牌遮起 来,有时候我不得不下车去看。当车从立交桥上拐下来,我一眼看见建国门饭店 门口显眼处停着的那部车时,我的心都要不跳了。尽管它落了一层雪,我还是一 眼就认准了这正是我要找的健的那部黑色的奥迪。我拂去车牌上的雪,长出一口 气,站起身来轻轻拍去手上的雪花,没错,正是它。我把口袋里所有五元以上面 额的钱全都给了司机:如果十分钟我不下来,那就是找到我的朋友了。你就可以 走了。 二十 我站在一间叫作“竹轩“的包厢门前。我努力让自己更冷静一些;伸手正要推门, 从虚掩的门缝里隐约传出几句话让我的手停在空中。 这个场子拿下来应该不成问题吧?有人问。 没问题,口头协议已经定了,协议租金算高的,不过挺划算。有人应着。 保安公司我已经去过。他们老总保证挑最好的过来。是小志。 这时候我终于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对,做事情就要考虑得周全些,和辖区派 出所也要打好招呼。 我听不下去,我也不要再听,我手上一使劲,两扇的门便很响地咣啷一声向两边 打开。 一桌子人全都吃惊地回过头来看。健正在为身边的一个女人挟菜。他甚至连衣服 都已经换过,灰色的高领毛衣衬着新刮过的脸说不出的精神,这更让我恨。他也 抬起头来看。我看清那个女人,很普通很平凡的一张脸孔,她正吃惊地抬头,但 目光里却透着一分安详。我的心里一阵绞痛,泪水一点点凝在眼眶里,我拼命吸 气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哭不能哭,可泪珠还是滚落下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就 象暖阳下的冰凌。 小志最先反应过来,他站起来就要往过来走,健一抬手制止了。第二个反应过来 的竟然是“波浪”,要不是她幸灾乐祸的一声冷笑我几乎都认不出她。她淑雅大 方的和之前的那个形象差着何止一万八千里。她身边坐着个戴眼镜的男士,种种 迹象表明是她的丈夫。也是这一声冷笑提醒了我,我一下清醒过来:我是来干什 么的? 我用袖子狠狠地在脸上擦一下,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健,”我的声音里还是 含泪:“你们可以作到许多别人作不到的事情,所以,请不要破坏别人辛辛苦苦 作成的事情好不好?你不知道,廖伟花了多少心思在里面,从找场地到装修方案, 光是那几架铁艺扶梯,他从设计图纸开始,去那家工厂何止十次!”我想起廖伟 那段日子消瘦苍白的脸,他病倒在床上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我的泪又唰唰地淌 下来:“看人家生意好就想办法去霸占,用那么恶毒的方法,你这样会害死廖伟! 你们这样神通广大为什么不干脆明抢了去,还想出那么多花样,你们总是这样巧 取豪夺的吗?” 一桌子人眼睛齐唰唰看健。健的脸色渐渐变得阴沉。看得出我这样出现让他颜面 尽失。小志又要起来,健按住他的肩膀。他慢慢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我无所畏惧 地迎着他的目光。他伸手把我身后的门关好,然后不由分说牵起我的手:“你给 我过来!”我正用袖子擦泪,我叫:“我不!你别碰我!”他已经连拉带拽把我 按在他的椅子上。我的左手是那个女人,他拉一把椅子过来坐在我的右手。让我 就坐在他和那女人中间。 健递一张纸巾过来,他的脸上很恼火的样子:“慢慢说,怎么回事?”那个女人 伸手接过他手里的纸巾,用责备的口气:“你就不会 轻点声说话?”她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你是谁家的孩子呀?”我转过头去看 她,她的脸上一点恶意都没有,她只是很关切地看着我。我想都没想:“我是我 爸我妈的孩子。”一桌人哄然大笑,连原本沉着脸的健都无可奈何地笑着摇摇头。 她没笑,她用谴责的目光扫了一圈,于是笑声停了。她说:“我还以为你是院儿 里的孩子呢。”我听明白了,她以为我是健他们一起大院儿里的。我摇摇头。她 又拿一张纸巾给我:“把眼泪擦擦,有什么慢慢说,健欺负你了?”她一问我的 眼泪就又开始往出涌,我使劲忍:“他们想要JJ,就让人把廖伟弄到缉毒队给关 起来了。这样JJ会被停业,廖伟最后会被迫放手,他们就取而代之!”我把脸一 直向着她:“廖伟在家里一指头都没被碰过,可是在那里面他被打得脸上都青 了!”我比划着,我的眼泪又快快地淌下来,我是真的心疼廖伟,我不能再忍受 他还在里面受罪。她听得很认真,她不时抬头看一眼健:“有这样的事?刚才的 电话是你打的?健的手机没电,他用我的电话再打过去你那边总占线。”她再问: “那个廖伟,对你很重要?”我拿手背在眼睛下面轻轻抹一下,我抬起头来: “是。我们就要结婚。” 小志迅速盯我一眼,那目光象刀一样。“波浪”吃惊地看看我,再看看健,她不 被察觉地摇摇头。健的目光里有一种冰冷的东西很犀利地刺中我,我的心很疼地 就战栗一下。我没有退缩我直视着健:“这是廖伟第一次自己作事,他只想证明 他不只靠家里的。不要让廖伟失去JJ。求你。”最后这一句我几乎低声下气。 健以他独特的姿势夹着烟,他的脸上从没有过的冷漠:“说完了?”我点点头。 他转过脸去不看我:“小志,告诉她整件事情。” 小志的叙述一点感情色彩都没有,全部听完我整个人象是冻在那儿,全身上下再 没有一丝热气,手指一点血色都没有。 大桥转盘处的贝壳音乐餐吧租约到期,健一直看好那个地段,早有计划作娱乐餐 饮,JJ的火爆引起注意,经过考察决定也开一家专业迪厅,已经签好草拟协议。 因为发现JJ的保安配备不力,场上很乱有团伙行为,所以决定不但要从保安公司 招募经过正规培训的保安而且还和辖区派出所达成共建,以保证娱乐环境的正规 有序。 “……迪厅的名字都已经选好,叫作‘焦点’迪斯科。”小志讲完了。听惊地听 到最后,我先前的愤怒被一种莫名的悔恨代替,责任和使命感撑起来的精神也一 下子垮下去,我低了头无话可说。整张桌子就都沉默着。健冷冷地吐一口烟,空 气一点点变得紧张起来。 我艰难地把头转向健:“对不起。”健象没听到一样。我的脸一点点苍白下去, 可我不得不说:“我错了,我道歉。可是你还是要帮我一个忙。”健把头转过来, 一桌人都有点奇怪地看我。我轻轻咬了咬唇:“廖伟什么事都没作过。让缉毒队 的人放了他。请你。” 健再点着一支烟:“倒不是大事,但是,”他转过来嘴角挂着一丝冷冷的笑: “我为什么一定要帮你呢?” 我低下头:“你一定不帮我我也没办法。”我转向大家:“对不起。今天的帐我 来付好了。”我站起来要走。“站住。”健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我迈不开步。 “我没说不帮你,但你要给我一个理由。”他的脸上有戏谑的神情。我知道,看 我难受他会很解气。我想了想,从手套里拿出一万元钱:“这个理由够不够?” 他不露声色地看我。我不声不响又拿出一万块。桌上人全都惊奇地盯着我的手套, 健还是一动不动。我把钱推到他面前,并不看他:“我有这些钱就是从缉毒队铺 也能铺回到JJ来!”健居然笑一下:“你的这个理由不够好。我最不缺的恐怕就 是这个了。” 那个女人拉我坐下:“看他逗你,他不会不帮你的。”她的语气很肯定。我看看 她,她冲我点点头。健笑了:“既然夫人都为你说话,这个忙我不帮都不行了。” 我的心再痛一下。夫人。原来是这样。 对面“波浪”突然开口:“你光给他一个人道歉,我们一大桌子人刚才可都陪着 挨骂了,是不是对我们也该有所表示呀?”我看着她,她又要干什么?她冲着桌 上其他人:“你们说是不是?”有人看看健面无表情,于是就附和:“对,也该 向我们道歉。”“波浪”站起来,她在我面前摆一溜酒杯,依次倒五粮液、伊力 特、楼兰红、嘉士伯,各样2杯,她一边倒一边振振有词:“酒满心诚,说明你 是真心向大家道歉。再有呢,也讨个口彩,希望焦点迪斯科能发!”我一动不动 地盯着她。她倒完了冲我嘻嘻一笑:“喝完这些酒,就是向我们道了歉,再有呢, 你说的那件事健一定就帮你解决了,怎么样,一举两得吧?”看我坐着没动,她 转向健:“健,这么多人作证,她喝了这些酒你一定要帮她把那事办了,说话要 算数。”我清清楚楚地听到健说:“说话算数。”一股寒气逼上心头,这就是透 心凉了吧,我没有了退路,只能站起来端起了第一杯酒。 酒味一杯杯地淡下去,酒意却一点点地浓起来,当端第五杯酒时,健依然纹丝不 动。我只觉得酒往上涌,心却向下沉,端杯的手不禁开始颤抖。“波浪”在对面 隔岸观火样的兴奋:“那个叫廖伟的可真是福气,有女孩子这么拼了命地为他。” 我举到唇边的酒停下来,我看着“波浪”直到她不再笑,我听到自己口齿清楚地 说:“因为除了婚姻我再也没有任何可以给他的。所以,我帮他,尽我所能。” 说完我把这杯酒一口气喝完,一团火从喉咙燃到胃里,有泪从眼角沁出。廖伟, 这是我欠你的。我再端起一杯酒。 那个女人,健的夫人从我手上夺下了杯子:“你不能再喝了。”我抓住桌沿,努 力不让自己摇晃:“我去下洗手间。回来我会接着喝,放心,我一定喝完。” 我趴在卫生间的台子上大吐特吐,我还能记起从早上到现在我一口饭都没吃。胃 刺痛。我把头伸到龙头下又灌许多冷水再吐。我对自己说:这是对我不专一的惩 罚。这样想让我觉得好受一些。我用冷水洗了脸,不但没清醒反更麻木。我摇摇 头只觉得里面唏哩哗啦,许多破碎的影象在晃动。廖伟的脸清晰地浮现出来。廖 伟。对,我还要为廖伟去喝完剩下的酒呢。我轻飘飘地往回走。 健在门口等着我。 他一把拉我过去,我脚下根本站不住,软软地靠在他怀里。他说:“你不要命 了?”我离开他一点,我的神智还算清楚:“我没事。你放心,我有分寸。我只 是饿极也会吐的。”他不放手:“你别告诉我你早晨到现在都没吃饭?”我轻轻 笑一下:“答对。加十分。”他倒吸一口气:“不许再喝了。”我看住他:“你 现在才说这话不晚些吗?”我一步一步往回走。 桌上的酒已经被撤掉,我并不看谁,只拿杯子过来重又倒满三杯酒。我一杯杯地 喝完:“好了。各位想必也都接受我的道歉了。只请记住,还有一件事要帮我作。 我告退。”我强撑着向外走。 健站在门前,他钳住我的胳膊把我拎回到座位上:“你这个样子能出去吗?”我 使劲抽回手臂,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一字一句地问:“你凭什么管我?你是 我什么人?”听了这话,他甚至笑了,他一点一点地逼近我,我都看得清他的瞳 孔:“你说呢?” 一桌子人全都静静地看。 健转过身去:“想办法让她吃点东西。”小志站起来。 一会儿,有服务员端一盆热腾腾的汤上来。健亲自盛一小碗递过来,那女人接了: “来,慢慢喝一点,象你这样子喝酒太伤身。”我用感情复杂的眼光看她,她依 然很安详:“来,喝一点会好受一些。”我接过来低下头去。汤很热,那暖就一 点点熨烫到心里去。她再端一碗给我,她看我的目光竟和那晚的健有些象,几分 怜几分爱并几分心疼。有汗水细细地渗出在额上,胃里不再针扎样的痛。 一直不声不响在对面喝汤的“波浪”这时冒出来一句:“健,你真行。”她的语 气很平淡,可全桌的人都象是一怔。“波浪”身边的眼镜男士碰了她一下:“你 少说两句。”“波浪”冷笑着看健,健转过头来对那个女人:“让小志送你。我 把她安置好。”他的语气很温和但不容拒绝。那女人把手放在健的手上:“让小 志送我回那边好了。你要照顾她。”健点点头,反手过来在她的手上握一下。我 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看她再看看健。 那女人站起来,小志跟着站起来,她向所有人道别,包括我。桌上重又一片安静。 “波浪”忽然就叹口气。眼镜男士想缓和一下气氛,他举起酒杯:“来,大家喝 一个,后边这几道菜都还没动筷子,再吃一点。”于是空气开始有些活跃。健和 他们碰杯,但他一句话都不说,而且全当身边的我根本不存在。我低下头去,一 种莫名的孤独包围着我。我闭上眼睛,我都不知道今天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小志回来了。健抬头看他并不问什么,小志说:“她回她父母那儿了。”健一扬 头把杯子里的酒喝完。他站起来一把攥住我的手腕:“跟我回去。” 健开车,他依然一言不发,也一直都不看我。有路灯从窗外依次照进来,于是健 的脸就忽明忽暗。我缩在椅背上,我还有些头晕。我说:“……我想回家。”健 充耳不闻,他专注地看着路面。外边的雪越下越大。我再问:“……这是去哪?” 车在一座高高的大门前减速,门两边有穿大衣的战士胸前横握着钢枪站哨。他们 只看一眼车里就作了个通行的手势。车沿一条两旁长满冬青木的宽宽的路开进去, 左转右转在一座房前停下。他下了车,为我拉开车门。我迟疑地打量着四周: “……这是哪?”他伸手把我拉出来:“我家。” 我从来没见过有这么大客厅的房子。地板和家具都是原木的,在柔和的灯光下透 着一股暖暖的家的安详,厅室摆设不多一律宽大舒适,唯一鲜艳的是茶几下那条 长圆形纯毛地毯。我脱了鞋小心翼翼地跟着走进去。健一直牵我到一间房里: “你来。”我光着脚一路象踩着棉花。这是一间挺大的屋象卧室又象书房,一张 大床一张大书案一架整面墙壁的落地书架。健摘了表放在案上再拿出手机电池充 电。我自顾找到一张大扶手椅蜷起腿坐下来,我的脑袋有点不听使唤:这是干什 么? 健在壁柜里翻,然后他拿出一套睡衣给我:“去换了洗澡。”我犹豫着接过来, 我看到他衣柜里全是男人的衣服。他看看我:“她的衣服不放这。她在那间房里 住。”我不解地望着他,他说:“我可以带你去看看,不过,不能动她的东西。” 他牵着我来到隔壁房里。 这间屋小一些,温暖的粉色使它显得女性味十足。优雅而洁净,连妆台上的化妆 品都摆放的整整齐齐。我在墙上看到一张合影。健和她都幸福地微笑。健穿军官 制服,俊朗的脸上笑容灿烂而真实,照片上的她不若现在这般丰满,那脸庞就透 出几分秀气。我低了头走出来。我注意到她房里摆的是一张小床。 健轻轻带上房门。 健引我到浴室,指给我每样东西。把自己整个浸在热水里,悬浮着的温柔的水气 让我有些恍惚,我能觉到自己的呼吸里还渗着些些酒味,甜丝丝的,让我的心头 有着一点点迷醉的感觉。我闭上眼睛。 把自己藏在健那套长长大大的睡衣里,我把第一个扣系上,想了想又解开。于是 那绿条纹的领口就耀眼着一抹雪白。裤腿在脚腕处堆积着,两手藏在长长的袖筒 里。往客厅走时几次差点把自己绊倒。 健煮一碗面给我。他的手艺真烂,面煮得太过,蛋花也太老。不过,我还是把它 吃完。他一只一只地替我把袖子卷起来。我想起健夫人曾问的那句话‘你是谁家 的孩子?’我抽回手:“我自己来。我又不是孩子。”他笑了:“我大你7岁。 我背着书包上学校你才刚出生。我当你是孩子也没什么不对。”我看着他:“那 在床上呢?你有没有当我是孩子?”他愣住了。他盯着我看了半天。他站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危险在哪儿?你看起来很乖巧很文静,但是,”他把我揽在怀里 近近地在我耳边:“没人能预料你接着会说什么会作什么。”他抱起我一直走到 他的房间里去。 健把我放好在床上:“你先睡吧,我要准备一下明天要作的事。”不知是体内残 存的酒精还是一种氛围鼓励我,我攀住他的臂膀:“我不。我要和你一起睡。” 他在我耳边亲一下:“你不会现在就离不开我吧?”我坚持:“我不。”他离开 我一点:“听话。”我更紧地抱着他。他叹口气:“真拿你没办法。” 他没有象我想的那样立刻上床。他把我抱到书架跟前:“自己找有没有你能看的 书。”他坐在那张书案的后面翻阅着面前的文件。偶尔皱一下眉,更多的时候面 无表情,指间夹着的烟结了很长一截烟灰。我悄悄走过去取下他手里的烟揿灭在 案上一只硕大的水晶烟缸里,换一杯茶给他。他在我发上抚一下,就又低头去看 他的文件。书架上多是军事和政治经济方面的书籍,有一格全部是名人传记,我 信手拿来胡乱翻着。 这间房子绿色几乎占了全部。墨绿色厚厚的地毯,有隐隐暗色花纹的秋绿的床罩, 甚至掀起来的厚厚的剪绒毛毯都是军绿色的。还有绿色金丝绒窗帘,在灯光下闪 着幽幽的光泽。我有点走神,我明白是什么打动了我。书案上的台灯。冒着热气 的茶杯。椅子上放着的换下的衣服。随手摘下的手表和钥匙。书架边上的影集。 花盆里的茶末。甚至绿丝绒后面梅花图案的白色窗纱……。一种家的氛围。 和翔一起的小屋浪漫得象个童话故事,和廖伟一起,那上过浆一天一换的毛巾时 时提醒我那是酒店的客房,可现在,那份放松那份自在,因为那种感觉来自于家 的庇护。外边大雪纷飞,家里温暖的象一个静静的港湾。 敲打键盘的声音把我从遐想中惊醒。是健。他打开了桌上的手提电脑正很专心地 输入。他没有注意我。我暗暗吐一口气。我从书架上抽出那本影集。那是健从童 年到青年时代的所有见证。但很奇怪没有他现在的任何照片。在影集的最后一页 有一张放大的照片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在战场上拍的。我这么肯定是因为背景 上隐约的炮火,那模糊着奔跑的迷彩人影,还有那混沌的天空,被燎焦了叶片的 树枝仍顽强地吐出一芽新绿。健戴着钢盔,裸着的黝亮的胸膛交叉背着两支冲锋 枪,一条宽宽的子弹带从肩上直挂下来缠在腰里。他的脸上有硝烟和尘土混合的 汗迹,钢盔阴影下的眼睛鹰隼般锐利,他淌血的右手正揿着的一截烟蒂象是被恶 狠狠地咬在齿间,暴起的牙咬肌、洁白的牙齿和屈起的手臂上虬结的筋肉让人感 受到一种强悍的男人雄性的力量。我抽出这张相片,轻轻地在上面健的颊上印一 个吻。一股战栗从身体最深处升上来。 健让我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和敬畏,从他第一次对我谈起战争、谈起战场,我的心 底就复苏了一种自幼时就萌芽在心里的很神圣的情感。热血和勇气。英雄和神话。 无畏和牺牲。信仰和光荣。 这种情感力量之强大,使得我眼中的健笼罩着一只光环。他高大到足以让我仰视。 让我心甘情愿地付出。不计回报。 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他把我拥在怀里:“真人就在你身边,你对一张照 片深情。”我抬头看他:“我觉得,这张照片上的你更真实。”他很认真地看我, 良久,他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张照片。一种纪念。生不能带来死却能带去。” 我再端详照片上的他:“这不是特意拍的吧?”健笑了:“当然不是。一个战地 记者拍的。照片寄到我手上我才知道。”我诡谲地一笑:“女记者?”他笑出声 来:“你认为呢?”我嘟起嘴巴:“肯定是女的才会抓拍的这么恰到好处这么传 神。”健不笑了:“就我所见战地记者还没有过女的。在战场上,男人和男人之 间情感上的交流是互通的。这个战地记者最后牺牲了。虽然他是个文人,但同时 他也是个真正的男人。真正的男人属于战场。”我被健脸上的肃然震撼,我小心 地把照片重又放回原地。我无声地贴紧在健的胸膛上,我说:“我想知道你多一 些。” 健靠在床头,我伏在他的臂弯里,用一根手指轻轻从他坚强的下巴到突起的喉结 到颈窝到肌肉隆起的胸膛抚过,一下再一下。夜很静,健不说话的时候就吸一口 烟,我能听到烟丝燃烧时咝咝作响。 在遇到现在的妻子亚兰前,健对结婚这个词并不太明确。他同时和几个女孩子来 往,对谁的态度都一样。他从不勉强她们上床也没对任何人许下什么承诺。 亚兰的出现是偶然的。 亚兰作副司令的父亲和健的父亲颇有渊源,他们配合过几次战斗,亚兰的父亲作 团长健的父亲就是团政委,亚兰的父亲作师长健的父亲就是师政委,一文一武相 得益彰。甚至文化大革命期间,亚兰的父亲被批斗,健的父亲就陪绑。文革以后, 亚兰的父亲直接被委任为兵团副司令,在这个民族自治地方,兵团是特有的独立 的,甚至在某些方面权力大过军区。而健的父亲这时候没再和拍,因为文革中落 下病,就退居二线。 有一次兵团副司令得知老搭档赋闲在家了,便抽了个空来看望。他打趣地说:战 争时期他作武官健的父亲就作文职,搞批斗他就被武斗而健的父亲则只被文斗, ‘怎么你的身子骨还比我垮得快?一介武夫有什么不好?好歹也落个强身健体, 还能抗住个什么事哩!’所以在看到健的军功章,健在战场上的照片及至见到健 的本人,酷爱打仗的副司令花白浓眉下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好小子!’副司令 最苦恼的就是膝下无子一色四朵金花。当下拍板:‘我那四丫头就给了你这小子 了!’ 健的父亲原不敢替健作主,健在家里是最得宠最小的儿子,偏又是最有主意的, 但碍于老首长的面子,勉强替健应下了。求爷爷告奶奶央健就见一面不成也好有 个话讲,健被磨得无奈就答应了。原想见过就推掉,但是见到亚兰他改了主意。 亚兰没有一点司令千金的骄横傲慢,她不漂亮,但有几分秀气的脸上不大的眼睛 里那分羞涩和安静让他心动了一下。婚姻大事就这样被迅速提到日程上,让健的 父母都大吃一惊。健很满意,这样的女人作老婆放心。 “……男人最怕的是什么?后院起火。男人最受不了就是有人比你更了解你的老 婆。”我插一句:“比如‘波浪’?”健笑了。随后他叹一口气:“亚兰是个好 女人。刚结婚的时候我们确实很幸福。” 亚兰的羞涩纯洁和温顺最大限度地满足了健作男人的自尊和虚荣。更何况亚兰的 父亲他的岳父更是把他视若已出,老岳父在文革期间为保护“老右”而遭批斗, 现在这些“老右”都是实权在握的市政要员,健的家庭和事业前景一片美好。 “……你好象总觉得象我这样的人只是凭借权力、地位和背景作事,不全是。拥 有这些当然更好,但倚重的还要是你自己,要有头脑要有能力。官场和商场每一 步都暗藏杀机,一步走错全盘皆输,那时候死的就不仅仅是哪一个人了,所 以……” 所以健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他以过人的胆识和商人敏锐的直觉以及内敛审慎的 作风胜人一筹的质素不但把生意作得风声水起而且周旋在双方阵营里游刃有余。 健的为人处事有口皆碑。健自己也认为生活对他真是太眷顾了。 可是中国古人怎么说?天有不测风云。 新婚才一年,亚兰晕倒在办公室,送进医院后切除了半边卵巢。半年后再次住进 医院,亚兰万般乞求也没能改变医生的决定:“我要对你的生命负责!”另外半 边卵巢也被切除了。健整整守了15个日夜才算打消亚兰死的念头。这次从医院回 来,亚兰毅然决然地搬到隔壁房间去住了,那儿原本是他们准备的婴儿房,而且 这一住就是四年。分居期间亚兰不断提到离婚,她说她已经是个残废的女人,她 一辈子都不能给他生个孩子了,她让他开始自己新的生活:“我有过你这样的男 人死也知足了。”连亚兰的父母家人也都默许健的离婚,健没有,比以前更加疼 爱亚兰而且没有制造任何绯闻。已经是司令的老岳父在一次酒后对着健红了眼圈: “好小子,好样的,是亚兰这丫头没福气。你找着合适的就离了吧,别苦自己, 我这辈子有你这样一个儿子死也瞑目喽!”老岳父重情重义,不久就安排当初的 死党现任市长收了健作义子,他是真把健当成自己的亲儿子了。健几乎在亚兰的 哀求下终于答应:遇到合适的就同意离婚。健偶尔也有一夜欢情的时候,但只要 在这个城市,不论多晚他最后都要回家。 “……男人都有处女情结,我也不例外。亚兰只有我一个男人,我总要对她负 责。”健把揽我的臂用了些力。我的心有一会儿不跳了,那一刻我想说出那一夜 的误会,但我终于没能开口。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前,我想,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撒 谎,我从来没对健说我是处女,当然,我也没说我不是处女。我不过没有曝光真 相而已,这不是错。那之后我不是有说过那一夜与他无关吗?况且,健并没有问 什么。 健把我往上抱抱:“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没想到会有今天。”健好象在笑:“整 个晚上你几乎都不说话,你一只手支着下巴,眼神都不知道飘到哪去了。但是你 看我的时候,那份好奇,好象认识我很久不过几天没见面我就变化了一样,我就 注意到你。接着注意到你各种各样的小动作,嘟嘴巴,吮手指。还悄悄对我作 ‘住口’的动作,”健一定想起上次去到黄先生办公室的事来,他笑出声来用手 支起我的下巴:“真孩子气也真女人味。” “……喜欢上你是那一次,陪你参加酒会。就在那一天我发现,你有些地方和我 很象。不达目的不罢休,决非不择手段,恰恰相反,我们都选择手段。不同的是, 我喜欢放长线钓大鱼,喜欢迂回地逐渐地接近目标,喜欢在不知不觉中稳操胜券。 对我来说,消灭对手就是为了巩固扩大实力。而你呢,你选择短平快,你的方法 最见效也最致命,只要能够达到目的,你不在乎两败俱伤甚至玉石俱焚。”他开 始吻我:“你知不知道,今天你闯进来时脸上的表情……?”我把唇移开一点: “视死如归?”他的唇在我的脸上不动了,他在黑暗里盯着我的眼睛:“不。鱼 死网破。”我震一下。没错,鱼死网破。当时我就是这样想的。 健开始解开我身上睡衣的扣子:“也许这些年在生意场上泡得太久,你身上有些 东西让我觉得亲切,那是我慢慢丢失了,而且再也找不回来的,可现在我在你这 儿找到了……”他解开了全部的扣子他的手在我的胸前游移他开始吻我的颈。我 努力地用平静的语气:“你是说……我们是天生的……一狼一狈?”他停下所有 动作,他想了一会儿:“不。是狼行成双。”他脱掉我的睡衣,翻身把我压在胸 膛下面:“你不是想知道我更多吗……” 这一夜我们激情而且努力,健从容不迫地引领我一次又一次到达快乐的巅峰。 在意识还没有完全模糊的时候,我轻轻地对健说:“明天我要接廖伟出来。明 天。”健转过头来看我:“你很喜欢破坏气氛。”他把臂膀从我的颈下抽出来点 着一支烟:“可以。但是今天以后我不想再听到你说和别人结婚的话。”这时候 我已经进入到半睡眠状态,但我挣扎着再问一句:“那你想听到我说和谁结 婚……”健说:我。事实上这时候我已经睡着了。我想我没有听到任何回答。 这一夜,又作了那个好久也没作过的梦。 我站在夏天的旷野上,绿草荫荫。我循着水声来到一口井边。玉石一样的井台, 井很深,探头能看到蓝幽幽的井水闪着光芒。我离井口太近,我想我应该离开一 点,刚退后一步,井台整个倾斜过去,我收不住脚一直掉到井里去,我能看到自 己的短发在空中飘舞。我想抓住点什么,但光滑的井壁什么也没有,我就一直掉 到井水里去,井水蓝得真温柔,一种甜蜜的窒息包围了我…… 健轻轻叫醒我,我浑身是汗。他已经穿好衣服:“我要去公司。你在家等我回来 还是……”我开始找自己的衣服:“我要去上班。”我已经没假可请了。“你不 想去我可以给黄先生打个电话。”健在床边坐下。“不。不要。”我坚决地摇头。 “那好。”健站起来:“动作加快,我送你。”临下车时我说:“别忘了……” 健打断我:“我一向说到做到。倒是我应该提醒你,别忘了我说过的话。”我知 道他指什么,我低下头:“给我点时间。”他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片刻,他说: “三天。”我下车。正是上班高峰,卡钟室前在排队,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 我。我想我脸上一定写着夜不归宿四个大字。 黄先生开完晨会就回他酒店的套房了。实在没什么事可以作了,我翻开一本 《Hotell English》,整整一上午我还只翻在那一页。我想李美要是还在就好了,至少她 能帮我参考一下。我在纸上写满了“健”和“廖伟”这两个名字。我试着想,如 果放其他女孩子,在这两个人中间会选谁?半天,我在健的名下打个勾。我又想, 如果这两个人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只是两个人而已,那会选谁?我毫不犹豫 在健的名字下再打个勾。我又想,如果廖伟是现在的廖伟而健一无所有那选谁? 一直到吃午饭,我终于有了答案。别的女孩子这种情况下会选谁我不知道,我 选……健。这样决定的时候,健混合着硝烟的身影从心底一步步地走到眼前。我 的身体深处又出现那种战栗,一点一点,慢慢升上来。 现在我只发愁一件事:我该怎么对廖伟讲? 下午五点钟,小志打电话上来:“我们在楼下。”我来不及换衣服就跑出去,健 打开车门:“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我宝石蓝制服裙下只穿一条裤袜。健扯下 椅背后边的毯子裹住我的腿。 路上健告诉我,Ellen在卫生间发现“克药”的一个女孩子,结果不但人没抓住 反被女孩子的同伙用刀划伤,整个场子全乱了。有人趁机闹事,估计昨天JJ损失 不小。派出所和缉毒队同时出警,双方争执不下,反而差点害廖伟出不来。小志 出面一并把所有事情落实。保安公司会立即派15名保安上到JJ、派出所驻所中队 专门设点每晚会有至少两名干警巡查、缉毒队将不定期随时随地来作夜检。“…… 保安的工资由JJ计算另外开支,那两万块钱小志交驻所中队和缉毒队作了赞助也 算共建基金吧,不过不能那么说,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给你的朋友讲清楚。”我 说:“谢谢。”如果自己来作这件事情,怕是两个两万也挡不住。 我们来到缉毒队二楼一间接待室,廖伟的姐姐姐夫和Ellen都已经到了。Ellen的 腕上扎着纱布,我捉住她的手:“不要紧吧?”她轻轻挣开:“没事。”她的语 气很冷淡。我这才发现,从进来到现在廖伟的姐姐姐夫们一句话都没跟我说,他 们全部都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我,我忽然觉得有些气短。 两个警官陪着廖伟出来,他冲过来抱住我:“安!”他在我脸上亲吻着:“安, 终于见到你。我想你。”那两个警官激动地和健握手,但健的目光分明地向这边 扫过来。我轻轻推开廖伟:“廖伟,”可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廖伟看到了 健:“是你帮我吧?谢谢。”他感激地走上前去,小志拦在他面前:“手续办完 了。走吧。”Ellen拦住廖伟用他们的语言急促地在廖伟耳边说什么,廖伟象是 什么也没听见,他瞪大眼睛看着健很自然地牵起我的手。我不敢回头。 我刚迈出这座楼,廖伟从后边赶上来:“苏安!”他的叫声痛苦而愤怒。我站住, 从健的手中抽出我的手,我慢慢转过身来。廖伟面色苍白,他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和……那个人?”我艰难地抬起头来:“廖伟,…… 我以后慢慢解释给你行吗?”廖伟摇头再摇头,有泪光浮上他的眼睛,他的牙齿 咬得紧紧的。一阵风过击碎无数的雪花,我的发被风吹得翻起来遮住我的眼睛, 在雪地上我站不住重重地跌倒,捂着半边脸颊抬起头,廖伟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原 地,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右手。我的半边脸颊火烧火燎,疼痛一点点渗透开来。 我在心里说:也好。 廖伟清醒了他向我扑过来:“安!”小志一步上前一把抓住廖伟的领口,我从地 上往起爬:“小志!”我惊叫:“不要!”健伸手扶起我,我站立不稳健把我紧 紧拥在怀里,我叫:“小志你放开他!”小志一动不动。廖伟脸色煞白。健说: “放开他。”小志松了手。廖伟的姐姐姐夫和Ellen一起上前围住他。小志开了 车门,健就一直那么揽着我上了车,我们的车就那样在廖伟和他的姐姐姐夫和 Ellen的注视下,开走了。 我浑身哆嗦,是因为刚才的冷,还有,痛。我把头扭在车窗那一边,不想让健看 到我在哭。有两滴泪水孤单地落下来融在我的裙子上。健默默地搂着我,不问我 也不劝我。我擦一把脸上的泪:“今天我想和你在一起。”健说:“当然。”我 说:“那送我回家拿衣服。”我匆匆取了衣服放好在一只胶袋里提着,我只说酒 店培训我要住几天宿舍。我不能让家人看到我这副模样,我的眼睛和脸颊一样红 肿。 健小心地为我清洗伤口。我跌倒时手掌在地上擦破了许多地方。我一声不响感觉 不到疼痛。我不断回想那一幕,但除了被击碎的雪花我甚至看不到廖伟是怎样出 手的,他显然用足了力气,刚才洗澡时我看到倒地的那条腿上几片悚目惊心的淤 痕。 小志买了饭送来。我只吃了很少的一点。健从冰箱里取了冰块替我敷在颊上。我 接过来:“你去忙吧。”他把我抱到床上盖好在毯子里:“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我看看他:“你别离开这间房子。我害怕。”我的眼泪又往上涌,他叹口气: “你说你这两天是不是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完了?”我闭上眼睛。我醒来好几次, 每次都看到他在台灯下翻阅文件,我就觉得很踏实。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睡的, 但我能感觉他的臂膀和怀抱包容着我。 第二天,我申请到一间宿舍。我已经升B2级了。我住的恰是林小姐以前住过的那 一间,这让我不禁有些睹物思人。几个月的时间竟然发生那么多事情又有了那么 多变故。我感慨:沧海桑田呵。 健来接我吃饭,他问:“住我那儿不好吗?”我正视着他:“好。但是,我不能 总让你妻子住在她娘家。现在你需要的是自由,我需要的是名份,这些,全都是 要她肯给才行的。”我从没象现在这样渴望过婚姻,我累了,我不想再在感情的 漩涡里沉浮,我想要一个家有个属于我的名正言顺的男人。我已经害怕酒店那些 异样的目光。 健轻松地笑了:“亚兰提出离婚的。她逼着我答应找到合适的就离婚。忙完这几 天,我就要和她商量这事。家里我已经说过了。对了,”他看着我:“找一天, 我抽空带你回家,见见我父母家人。”我低下头来,心里稍微有些安慰,健让我 信任。 廖伟的一个姐夫有一天上来找我。他送回我以前留在廖伟那儿的东西。廖伟的姐 夫坐了很长时间。他让我别怪廖伟的姐姐们,廖伟在家被宠得太过,全家人都唯 他的马首是瞻,所以,她们不能容忍小弟受到一点点伤害。廖伟的这个姐夫叹口 气:“其实,我和阿山都认为你是个好女孩,一定是有原因在里面才会搞到这样 地步,和廖伟一起时我们看你们感情也满好,”他说的阿山是廖伟的另一个姐夫: “我们看廖伟其实真是很爱你。那天回去后他病倒了,一直喊你的名字。但是现 在,我们也不好说什么,他们已经住在一起……”我吃惊地看他:“谁……?” 廖伟的姐夫低了头:“就是……Ellen。”我的心陡然被冰烫了一下。 廖伟的姐夫叹口气:“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小弟在生病,她照顾他,也 就那样住下,好象在一起了。说实话,我们也不太看好这个女孩子,在那边就一 直作领舞,文化程度不高,社会关系又复杂,而且太精明了一些。可是小弟都不 说我们也就不好说什么。我看,可能的话你劝劝他好啦。你的话我想他还是会听 的。”我摇摇头,以前一定会的,但是现在,一定不会。 最后廖伟的姐夫说谢谢我,那些保安工作很认真,再有管区派出所和缉毒队的巡 查,JJ比以前客人虽少些但事件几乎就没有:“……你是因为廖伟作这些的。廖 伟还小,感情事不懂多少,等他懂了他会后悔的。”我说:“我能理解廖伟。换 我只怕比他作得更过激。”是,我是为了廖伟才作这些事情的,但我是抱着还债 的目的,我总觉得我欠廖伟。现在好了。两清了。 廖伟的姐夫在告辞前有些欲言又止。不过他还是开口:“最近很奇怪的,工商、 税务还有居委会、街道甚至城建部门什么的总是有事情,有资信良好的供应商退 出合作,工厂那边虽然不再提加租,但是水费电费涨上去太多,”他看看我: “我想,你是不是和那位先生说一下看,既然上一次事情他都能够网开一面,那 么现在……” 我愣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怀疑健在背后作什么手脚?我的脸色阴下来。 健如果有这样想法就不会帮助JJ解决那些问题。健向来作大事,断不会有苟苟营 营的举动。迪厅生意看好,健只不过再开一家“焦点”迪斯科,摹仿也好跟风也 罢,公平竞争谁能说出什么来?象廖伟他们这样在异地作生意,原本就该在方方 面面建立起关系网。可这正是廖伟不屑于去作的。但我不能这样直白我只能说: “这次事件后JJ一定太引人注目。不过作生意就要照顾到许多,人不辞路嘛。至 于你刚才说的那位先生,以我的了解他决不会作这种事。”我的态度很肯定。廖 伟的姐夫急忙改口:“没有没有啦,只是我乱讲而已乱讲而已。“他急急忙忙地 走了。 我一直看着他走进电梯间。这种事情也是可以乱讲的吗? 回到房间后,我打开那包东西:我的几套内衣,一些日常用品,还有那条长裙那 块方巾。理得很整齐。我看着这些东西,好象一下子又回到那段日子,细想起来, 那好象是我和廖伟的开始,也好象是我和廖伟的结束。我慢慢地把这些东西包好, 用一根丝带扎起来,就象封存一段永远的回忆。 健每每把我带在身边,他最近很忙。我并不过问他的事情,他也不喜欢女人参与, 但是有时私底下他也问问我的意见,他说,我的有些想法很新鲜而且还不无道理。 他还真就采纳过两次。有一次在健重新装修过的天正小区旷大的厅室里,他搂着 我:“跟着我不出两年,你就能成为一个挺好的帮手。你有这方面的天赋。”我 不出声,我想我对金钱或权势没有什么概念,我是个纯粹的女人,我的目的只是 嫁一个爱我的人,当然,我也爱他。天正小区的房子重新装修过后全部按我的意 愿来布置的。健说原来那套房子就留给亚兰,而这以后就是我的家。我和健的家。 健的焦点迪斯科在七个装修队不分昼夜轮流赶工的神奇进度下,不过二十天,各 单位已告完成,只等择个吉日就能开业。这一天吃饭的时候,负责管理“焦点” 的吴总(就是“波浪”的老公)无意中抱怨:“……都谈好出双倍薪酬挖她过来, 这都答应得好好的临时就变卦,泡上那个小老板想当老板娘了。不来也好,反正 也是个白粉妹,省得招惹事非……。”我一愣,怎么听着象是说Ellen。我悄悄 让小志去查一下这事。 很快小志就带坏消息回来。 当初焦点计划落实后曾想过挖Ellen 过来,出双倍的高薪。Ellen答应了。但她不好向廖伟开口辞工,再说签的有合 同,如果违约她要付不小数目的一笔钱。 Ellen本身吸毒已有历史,来到JJ后所谓人以群分,她很快认识一伙同样的人, 其实场子里有人“克药”还有人服“摇头水”她不但知道还参与了。她的毒瘾越 来越大,她现在只有挣更多的钱才能维持这种生活,但她不想付违约金况且她也 没钱来付。她想到一个办法,她能堂而皇之地走,她还能不付一分钱,那就是: JJ关门。最小限度也是出现变故。那样没人能拦她。 Ellen不懂向管区派出所举报,她按她的逻辑把电话打到了缉毒大队。但事情没 按她预想的那样发展,缉毒大队的人并没有勒令JJ当即关门,而是把廖伟带走调 查。这时候,Ellen 开始害怕,调查到最后一定会把她吸毒曝出来,她假借举报吸毒给管区派出所和 缉毒大队都打了电话,而且故意和“克药”的人发生争执引起JJ的那场混乱。当 两边警力都赶到现场,人全都跑光,但警方肯定了该娱乐场所有不法行为,这样 差点害廖伟出不来,JJ也真的差点停业。Ellen这时候想一走了之,是我和健的 介入让事情整个起了变化,Ellen本来只想在廖伟家人和廖伟本人面前讲讲我的 坏话好洗脱她自己,但最后连她自己都想不到她是最直接受益的人。 “……我想,她觉得作小老板娘一定强过她现在作迪厅领舞。”小志难得叙述的 这样仔细,最后这句话象是作总结。 我半天没说话。难以置信。我这才知道为什么情人节的第二天Ellen一定要廖伟 去签新的组合,以前这些事情全部都是放手给她的;回忆在缉毒大队Ellen说那 么多对廖伟不利的话,当时我还只是有些奇怪,现在再想,我觉得毛骨悚然。况 且,她还卖淫。……廖伟。我的心象是沉入冰窟。不,我不能听任廖伟和这种人 在一起,继续下去,廖伟会被她害死。 健一直看我:“想帮他?”我觉得在健的面前我还是坦白些比较好。我说“是。” 健点着烟吸一口。我说:“我不是想借此制造一个复和的机会。不管怎么说,廖 伟曾经是我的……好朋友。”健笑了:“没错。再说,这样的女人听着就挺可 怕。”他很认真地问我:“你打算怎么帮他?亲自去告诉他真相?”我想了想: “不。所谓眼见为实,让他自己了解更好。经历这样一件事能认清社会上某些人 的假面,最主要能矫正他人生观的缺失。”健点点头,我捕捉到他眼里稍纵即逝 的赞许。我知道,他心底里其实也不想我和廖伟再见面。不是欠缺自信,而是顾 及面子。健站起来:“小志去安排吧。” 小志向门外走去。我于无意中抬头,我忽然发现刚才还笑吟吟的健此时竟然面无 表情。他觉到我的目光回头过来时就又恢复到一脸笑容。有好一会儿,我甚至没 敢说话。许多年以前小菲就曾说过‘不知为什么我有些怕他’。现在,这句话也 是我想说的。整整一下午我再没能集中精神。我的心里有些什么,但说不清楚。 整个事件给我的感觉太象一出为抱得美人归而设计的一场英雄救美的戏。可是, 我找不到更充足的理由。以Ellen的心智,我不以为她会有那么周密的计划和布 署。这是我唯一能肯定的。 第二天,Ellen被缉毒队叫去协助调查时竟然毒瘾发作,立刻被送去强戒。事件 没有扩散,JJ的客人只知道那个叫Ellen的有着一双长腿梳着满头小辫子喜欢涂 银色口红化妆前卫的领舞回了南方。 Ellen消失后,JJ一下子象少了许多热闹,连那震撼的音乐也透出从没有过的单 调。陈莉说,廖伟不打算再外聘领舞,只是和本地的几支组合签了合作协议。收 回成本后廖伟就想提前解约。 现在我所能了解到廖伟的情况全是通过陈莉的传达。她这次说的却是让我意外了。 我有一会儿不知道想作什么。廖伟有多少心血在里面别人不知道而我是知道的呵。 可现在他就要这样放弃。我有一种冲动想立刻打电话给他,有一次我甚至拨通了, 但我立刻就挂掉。 不管是安慰还是鼓励,我都没有勇气。 又过一天,正是“3*8”国际妇女节。焦点迪斯科开业。 由于事前作了充分的宣传准备工作,加之“焦点”所在地是这所 城市的电信业集中区,谁都知道现在电信业正是牛气冲天,营业间还是写字楼都 暴发户一般透着得意,一到晚上整个街道都流光溢彩,而“焦点”正是这其中的 焦点。几乎整条街的营业场所都购买了“焦点”开业当天为配合节日而特设的 “娇点”套票。“焦点”当天的营业额直指八万大关。 “焦点”请的DJ是原酒店迪厅那个英国人那个有着一头狮子样毛发的英国人。 这以后,“焦点”迅速蹿红,牢牢将顾客控制在名下。甚至平时也天天爆棚。而 JJ虽风光不再但也还算得上顾客盈门。对这座拥有150万人口的城市来说,娱乐 行业的潜力市场不过是刚刚开始崭露头角。而优胜劣汰这一不容颠覆的必然规律 却是残酷的事实。 这一天晚饭后时间不早了,我让健回家去,亚兰在家。健送我到宿舍楼下。电梯 不知为什么停了,我慢慢爬到10楼,在宿舍门前,我意外地看到廖伟。他等我很 久。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开了门请他进来。我打开灯。廖伟憔悴了很多,原本 清亮的眸现在只闪现黯淡的光芒,我依然还有心疼的感觉:“廖伟……。”我再 也说不下去。廖伟上前来他想搂住我的双肩,迟疑了一下,他还是停住。他坐到 沙发上。那个笑容灿烂晴朗的一如星空皓月般的男孩不见了,他那已然疲倦的面 容,让人心碎。爱过笑过的日子,泪水都是值得回忆的。还好,我们之间并没有 出现比恨更要残酷的冷漠。我想即使不能够再回到从前,至少我们还能够作朋友。 一直到廖伟告辞,我们几乎没说什么,只是出门前,廖伟终于把我抱在怀里,他 流着泪说,对不起。我也紧紧地抱着他,心里很难受,但是,我没有落泪。廖伟 最后问一句:那个人会象我爱你一样的爱你吗?并不等我的回答廖伟轻轻摇摇头: 苏安,不管怎样,我都祝福你。永远。 廖伟没跟Ellen上床。“我没办法把她当作你。”不幸中的万幸。 二十一 第二天,很意外地健没来接我,不过他有电话打过来,只一个字:忙。我也有所 察觉,健这两天不是一个忙字能掩饰的,好象有什么大事发生。不是我和他的事, 甚至不是感情上的事,而是关乎他事业甚至前途的大事。但我不问。和健一起我 越来越懂得:不该知道的事最好别知道。细想想,我已经有一段日子没回家了, 我想我应该回去看看爸妈。 和廖伟分手后,我自觉无法面对他们,我不知道该作何解释。奇怪的是,爸妈什 么都没问,他们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的张罗着让我吃让我喝。但我还是在不经 意间发现他们用一种忧心忡忡的目光注视着我。虽然只一闪就又换上那深重的慈 爱。 我如鲠在喉。 我拿出这个月发的工资交给爸爸。爸问:你不自己留些用吗?我说我现在已经是 管理级职员待遇,酒店基本上是管吃管住,用不到花钱的。这倒是实话。和健一 起我真的是用不到花钱。不但如此,如果愿意这时候我可以拿出更多的钱给爸爸, 可我不,我不要爸妈去猜疑去为我担心。 健为我办了一张金卡。 我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钱,因为从来没用过。我能肯定的是绝对不会少于四位数。 其实我是觉得心里不踏实,有种怪怪的感觉。 健象是多少觉察到一些。有一天在车上他很随便地递给我一只盒子,我打开来: 一只英纳格女表,精巧的表壳下一圈碎钻闪闪发光。他不看我,一心一意专注于 路面:傻丫头,我只是没时间陪你去买东西。小脑袋里别太多想法。我低了头没 作声。心底里却还是很高兴的:健对我不可谓不细心呵。 我换了睡衣和爸妈挤在一起看电视。很久没在家穿着睡衣跑来跑去了,我觉得有 一种回归般放松的感觉。电话响了,爸离得近,伸手接过来,只应了一声就递给 我,我很纳闷:“谁呀?” “是我。下楼。” 是健。我愣了片刻。头一个反应就是:完了。一定是我和健的事情出现阻力。这 样想着我都有些腿软。强撑着去换衣服,我的动作机械而迅速,大脑已经不能够 思索。 我要他亲口对我说出理由。我是个坚持要马上听到坏消息的人。 在出门前,我甚至没注意到爸妈满脸满眼的耽心 健的车里一股呛人的烟味,只差一点点就赶得上失火了。我上车后他一言不发, 车直接上东环下立交桥拐进延安路。健把车停在路边。他又点着一根烟。 我的脑细胞已经慢慢地恢复了功用。我想起那一次,就是健带我在外环兜了几个 钟头的那次。健一定是遇到了大事,遇到那种他不得不作决定的大事。他坚持我 和他一起,倒不是需要我出什么主意,他不需要任何人出主意,甚至不是为了倾 诉,他原本不需要听众。但在这种时候他需要有个人在身边,只是需要有个人在 身边,让他能够意识到自己是在现实地思考、策划并付诸于行动。也许天性柔弱 的女人会让他的思维更加活跃更加敏锐些。 那一次,健成功地在新任市委书记踌躇满志地发表了就职演说不过一个月零七天 后就灰头土脸地结束了原本应该辉煌的政治生命,而那陷阱无论谁看都以为是市 委书记那其傻无比的大头儿子不经意设下的。姚华跑了,谭云剑溜了,一直忠实 于健的黄先生却是一身轻松,而见风使舵的MrYan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死得那 么惨,除因汪成的女朋友自杀而使得海关某些人性命无虞让健多少有些遗憾外, 可以说,那是一场一开始就注定胜利的战争。走私但确是货真价实的进口车让海 关的人栽了却让健发了。那么这一次…… 健放下玻璃扔了手中的烟头,一股夹带着寒气的清新的风吹了进来,让人的精神 不由为之一爽。我看看健,他象是在酝酿什么,我想,他今天看来是有话要说的 了。 “市长、代市委书记今天正式召见我。现任自治区主席另有任用,上层有消息透 露说有意让他作自治区主席或自治区党委书记。但不是说说就能这样一下子平步 青云。有个前提,那就是突出的政绩,而且是要在现任自治区主席赴京任职的调 令正式下发前。时间紧迫而机遇难得,所以,他找我。” 市长、现任市委书记也许不久的自治区主席或党委书记。健的义父。我才知道健 这些天在忙些什么。确实非同小可。我不敢象以前那样随便发表意见,我只很仔 细地听健说。 对一座发展中城市来说,体现政绩的地方应该很多,但对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的又 是经济欠发达的自治地方来说,体现政绩则不那么容易。 俯瞰这座城市可以看到:市北和市东片区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而市南和市西片区 不但少有新型大型建筑,连道路规划大都还是沿袭建市之初的格局。这几年因旅 游事业发展的带动,市南市西片区也建起了几座立交桥,几处主要道路也扩建为 二等级四车道,但较市北尤其市东片区仍有着很大差距。原因很简单,市南市西 片区多为民族居住聚集地。 一直以来,历届市府市委班子都想在这两个片区作出一幅大手笔的文章,但喊了 多少年,都知道迟早非解决不可,可就是没人敢动真格的,都说要从长计议。于 是便从长计议,计划也计划了,讨论也讨论了,至今仍是一头雾水。尤其震惊世 界的89学潮后期,有些民族不法分子打着宗教信仰的旗号鼓吹独立,甚至冲击了 市政联合大楼。虽然中央对这一事件及时定性果断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没有 导致更为严重的后果,然而以后每年这时候包括这座城市在内的整个自治地方都 加大警备力量甚至戒严。更加没有人敢轻易地有什么大动作。现任市政班子七个 人组成的市委常委中少数民族占了三个,其中还包括一个党外的常务副市长。于 是这从长计议越发长得遥遥无期了。 在最近的一次代市委书记即市长亲自召开的书记市长碰头会上,这个老生常谈的 问题又被提到议程上,于是又出现了预料中的冷场。有一位分管政法的副书记随 口开了句玩笑:“要是雷震将军还在咱们这个城市就好喽!”雷震将军当年平叛 并解放了这个民族自治地区而且很长一段时间驻守在这座城市,建市之初这位不 折不扣的军人以铁腕政策为后人开创出一个相对稳定的局面。自雷震将军去了中 央,自少数民族领导的意见越来越得到重视,已鲜有人能够再度拥有那样的胆识 和气魄。 这样一句玩笑竟惹恼了那位党外的常务副市长。他一向说不太好汉语,但这并不 意味着他听不太懂汉语,事实上,只要他愿意他能听懂一切他想听的话。他当场 就勃然作色:“你的什么意思?雷震?为什么只提雷震?还想让雷震再骑上马挥 上鞭子管我们吗?”百姓中一直流传说雷震将军当年麾下一色精悍的青年战士, 骑着大马挥动马鞭在各主要街道巡视,而治安状况是出奇地好。我想象那情形和 现今大连的骑警风彩是不相上下的。 我们不鄙薄也不虚夸任何人,公正地说,在建市之初在当时那样一种混乱的社会 现状下,境内外有多少不法宗教分子勾结一起处心积虑地想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安 定团结,而高压政策无疑是当时最直接最行之有效的手段。更何况有许多城市设 施就是在那时建成的。 于是在市委常委会上就出现这样一种不该出现的局面。那位分管政法的副书记面 子很过不去,他甩出一叠材料:“大家看看,年终上报的各片区案件汇总,市南 市西片区发案率比去年上涨了多少?!尤其交叉地八道巷那一片,临时增设了多 少卡点增加了多少警力,破案率总也上不去!为什么?迷宫一样的巷道进去就难 找到出来的路更别提抓罪犯了!还发生几起干警被围殴的事件。致使警员夜间巡 逻都不敢少于四个人一小组。而这些都源于城市基础建设改造的不能顺利实施! 我就不明白,很简单的一件事它怎么就那么难?!” 这位书记因为激动说得太快也一下子说得太多,那位常务副市长有些跟不上,但 他听到最后那句提到城市基础建设的话, 这个工学院土木工程系上来的副市长一下子也来了精神:“城市改造?怎么没有 改造?那个八道巷子艾比娅大厦不就是我盖好的吗?”这是实情,也是这位常务 副市长能够挺着肚子说话的最主要原因。八道巷地面上唯一一座具有浓郁民族特 色又有现代感的建筑确是这位副市长亲自参与设计和施工完成的,但他显然忘记 了,就是这样一座大厦也不过只有三层楼高,也就是这样一座不过三层的大厦如 果不是因着那位传奇般成功的少数民族女子是业主,不是因着一位少数民族常务 副市长的亲自参与,是否能有今天是很难说的。 众人纷纷两边劝说,二人坐下不再争吵,于是会议很难能地达成一致共识,那就 是:立即重点改造市南市西片区城市基础设施。八道巷正属于市南和市西片区的 交界处且是典型,所以只要突破性地打开这个缺口,其他的也就水到渠成了。可 说出来容易作起来难。作为代市委书记现任市长,尤其是一位即将高就的现任市 政班子班长,这种时候是万不能有任何差池的,稍有不慎一片辉煌的政治前途就 会断送在自己手里。 思来想去,一个两全的办法慢慢地出炉,所以…… “……所以,他找到我。市政府为此将出台市政改造项目,届时将举行例行的竞 标,经过事前的动员会形成一种积极甚至激烈的竞争。他要我以名下房地产公司 的名义参加竞标。最后的结果肯定是我的公司中标。紧跟着就会有政府和银行全 力支持。” 我还是不敢说话。健打开引擎:“走,去看一看那片地方。”我这才想过来,延 安路口向下一拐就是八道巷地界了。 八道巷地界由北向南不过两站地的长度。但就这两站地却显著地不同于城市任何 一条道路,严格说来,它距离市中心很近,也只两站地,且随着商业经济中心的 逐步扩大,再加上它得天独厚地拥有最多的少数民族商户,白天里它的繁华热闹 程度堪与市中心媲美;但几乎没有人在这儿投资,因为投资环境不允许。 从延安路口一拐过来,眼前立刻黯淡下来,这条路上所有的路灯几乎都失明了, 而且车道也一下子狭窄许多。市里几条重要干道已经达到一级六车道的标准,宽 阔平坦,路况极佳,象健的奥迪在夜里没有路人车辆也少的情况下可以放到160 迈不成问题,而这里,勉强算作二车道,交通高峰一堵车就是一两个小时,那种 新型大客如果两辆相对驶来都没办法同时通过。更别说雪天里了,那时候整个路 段全线交通都能瘫痪,交警是最怕作这块路段的疏通工作了,再牛的交警在这也 得变得没脾气。 道旁的马路牙子上还立着七十年代的铁护栏;人行道上铺的是有三十年历史的小 块小块的水泥方砖,很多地方由于年久而塌陷,白天走起来都要小心;粗粗的有 年头的古树被围在红砖砌成的小圈子里,那砖已经风蚀水浸的酥透了;路边一间 挨着一间的店铺的小门脸几乎就挤到人行道的边上,大有占据马路的趋势;更有 那饭馆直接倒出的污水就冻在路面上,而窨井的盖子早都不知去向,在车灯照射 下可以看到一个个黑洞洞的象是饿极了的大嘴。 不过两站地的距离,左边有一个露天的纵深的贸易市场,就是我带廖伟来过的, 最早是卖葡萄干的几个小贩支起的摊子,而现在,已经具有相当规模了;还有一 个民族商场,还是苏联建筑样式,老得几乎不成体统;再有就是那座唯一能让人 夸几句的艾比娅大厦,但在这样的暗夜里它也全没有了白天的光彩;右边有一所 民族小学校,也很简陋,连个操场都没有,有个歪了头的篮球架孤零零地立在一 边;有家民族乐器厂,据说濒临倒闭,现在的少数民族青年会弹吉它的远远多过 会弹冬不拉的。也算不小的一片地方更有那么多商铺,但除了一家信用社外,连 个银行下设的储蓄点都没有,整个一条街上只有一个小小的邮电所,还只能寄收 普通的邮件和包裹,拍电报都不成。我数了数,一共有七家清真寺,这还只是临 街的。可就在这条街的两头,北面雄踞着中国银行的整座大楼,门前正对着立有 大幅广告牌的环形岛屿上明亮的灯柱映照着夜空,星星都隐去了;南面,外贸公 司新建的办公楼被射灯、彩灯勾勒出雄伟的轮廓更是气派非凡。于是这条街越显 得破败。而这破败中竟还有不时窜出来的酒鬼在路上横行怪叫,还有可疑的幢幢 暗影幽灵样闪动。 健一路都没说话。车终于开出来,在明亮的街灯照射下,心也觉得一下子豁亮开 来。我看清,健的眉头皱得很紧。我们来到一家清静的茶坊,关上包厢的门,健 好象喟叹一声。我小心地问:“你想怎么办?”健挑了一下眉:“已经定下来的 决定很快就成为人尽皆知的市长工程,我能不扛吗?”我想起来一句话:上阵父 子兵。但显见得健没有过的沉重。可以说,现任市长代市委书记能否出任这个自 治地方一千三百万人的最高党政首长,健将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以往也曾有单位提出过购地的设想这其中甚至包括建设银行自治区总行。毕竟这 40平方公里的土地有着独特的贸易特点,有着不容忽视的巨大潜力。本着照顾民 族利益照顾地方情绪的政策,申购方已将利润降到最低,可事情却依然进行不下 去。这些祖祖辈辈居住在这儿的少数民族把属于自己的房产、商铺看得和眼珠一 样金贵。也难怪,文革期间割资本主义的尾巴,这对一落地就具备从商天赋的他 们来说不啻于断了生计被束上重重绑缚,那时若不是因着有一间土屋半面店铺或 栖身或薄租,不是因着生生世世一块土地上繁衍生息的族人间互相的照应,也许 他们就要流离失所了。历炼过世间灾难的人才更懂得珍视另一种情谊。于是每有 申购他们便开出天价,让对方知难而退,于是慢慢的对这片地方的各种构想也就 搁浅了。 可现在这构想突兀地象从海底冒出来一样,而且必须要付之以行动。偏偏是健。 我是没什么办法可想的。健说:“走吧。回去我看看手头现有的资料。”那壶茶 我们一点都没动。 我们回到军区大院。健的资料都还在这边放着。不知道是不是健事先作了安排, 反正亚兰不在。看健在书架前翻寻或趴在电脑跟前查找什么,我真想问问那个市 长代市委书记大人健的义父:官究竟作到多大才算大呢?一个封疆大吏真就这么 重要吗? 健和公司里几个得力助手通了电话。 在这所城市高薪聘请博士、硕士生为企业利益服务,健开先河。尤其股市迅速升 温,许多人恍然觉到专业知识的匮乏,而这时候拥有经济博士学位的那个年青的 因毅然决然放弃公职曾在报纸上出尽风头的清华高材生已经作了健公司证券部经 理两年有余。不知道他为健赚了多少钱,以健善侍人才的标准来看,以博士生如 今“行有车,食有鱼”的境况来看,他一定业绩彪炳。现在即使不能跟健比,他 也已经当之无愧地成为这座城市最早富起来的那批人中的一个且属佼佼者。不但 如此,健的经济部、投资部、财务部甚至公关部一名普通级别的客户关系官员都 曾在大学作过讲师。 健并非全部倚仗这些下属,健更通过他们来武装自己,比如电脑方面的知识就得 益于投资部最年轻的那位经理。不知健如何驾驭这些骨子里时不时清高脱俗的高 级知识分子,这类人有时是不会为钱折腰的,但自加盟健的公司后,除有一位小 姐因嫁了个外地的老公不得已而辞职外,无一跳槽。 很快地就有反馈回来。健和助手们粗粗一算,拿下这个项目总投资规模将近一亿。 健有一刻的默然。 健自己也很清楚,说开了,这其实就是一场政治豪赌。对现任市长代市委书记健 的义父来说,赌赢了,他青史留名官运亨通,健会有利益均沾的好处;赌输了, 他大不了还作他的市长,可健,就完了,因为健要参加到这场豪赌中去几乎是要 将身家性命都押上的。一亿。简直就是灾难性的投资。 健即使将固定资产全部抵押向证券公司融资,再加上贷款,再加上公司自有流动 资金近一千万,也还有近三千万的缺口。而且这风险不在证券公司也不在银行, 都落在健自已身上。万一这计划也中途夭折,证券公司可以拍卖作抵押的固定资 产,银行可以把整个项目工程收走,而健苦心经营多年的基业将毁于一旦。 那些极负责极敬业且一向严守健“先报忧再报喜”规定的下属们紧接着就又提出 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假若投资计划得以顺利实施,利润也还是可观的。健算了 一笔帐,就算成功该项目也是微利工程,这基调已经限定。但即使按市场经济规 律最低的利润率11%来计算,总投资额一亿也有一千一百万的利润,加上临街富 余商铺的出售、出租,利润至少也在一千六百万以上。现在急需落实的就是建设 资金的问题,健计划盖高层电梯公寓,这样在解决了原住户的住房后还应有大部 分富余房,而且这部分房不用自己卖,政府承诺全部收购,又是一笔利润。这样, 健实际投入自有资金一千万,获取的利润却至少是二千万,实际投资利润率也有 200%。没有理由不作。健放下电话后几乎当时就作了决定。 我小心地说:房地产利大风险也大。 健说:房地产业的低迷已经到了底谷,该是启动的时候了。我不作声,就象对 ‘官作多大才算大’有疑问一样,我对‘钱挣多少才算多’一样找不出答案。 有了行动目标和可行计划,健立刻恢复了往日的自信。我坚持不住先去睡了,天 亮我起来的时候,健还伏在桌上疾书。电脑象是开着一夜。我睡前给他泡的那杯 茶在杯沿处结了一圈垢。他连口水都没顾上喝。 健以高于标底仅1%的最接近数字顺利中标。健向市政有关部门呈交了《申购及改 造计划书》,没忘记事前请那位土木工程系毕业的常务副市长提出个人意见,并 在几处显要建筑风格方面虚心接受了他的批评和指正。自此一路绿灯全部批准。 市长、代市委书记健的义父甚至慷慨地许诺,那三千万的资金缺口由他来解决。 健是讲究策略的。他先是和那家民族商场洽谈成功。这家商场作为经营不善的国 营单位再有市政府打过招呼,加之健又承诺即使新落成的商厦不要他们作营业员 也将安排他们全体职工在物业上工作,于是第一个回合轻取胜利。接下来是民族 乐器场,用相同的方法又取得第二个胜利。 第三站遇到些麻烦。那座民族小学校。 学校规模不大但毕竟有六个年级的学生,全部千余师生竟包含有8个民族。迁址 吧,一时半会儿哪里找现成的地方,若和其他学校合并,可这样100%的少数民族 教师学生要分散并入其他学校先不说是否成功,这想法本身就不太现实。健想一 想,干脆决定留下这所学校。一来时间紧迫不容耽搁,二来以后再怎么发展这也 是民族聚集居住地,有一所学校对整个房产规划来说是好事,能吸引一批固定的 住户。健于是决定无偿捐赠一百万用以学校基础设施的改建和更新。这一举措当 然得到市长代市委书记健的义父大加赞赏,那位常务副市长也难能地表示了赞许。 他亲自指示电视台电台报纸等新闻媒体作好宣传工作,以利于接下来的土地收购 工作能够顺利进行。 出发点是好的,健也很认同,但事也就出在这上面。 前一天,各新闻媒介都报导说就捐赠一事第二天将作现场直播。大概到了点,我 悄悄抽空跑到二十楼斯诺克厅,有一架菲利浦超薄大屏幕彩电就悬挂在一面的墙 上。 直播准时开始。天公作美竟露出一角蓝天,于是阳光就倾泻在健的身上就有一丝 早春的暖意。他将放大了十几倍的支票票样交给小学校长,票面上赫然写着一百 万,不是中文而是阿拉伯数字,那一长串0显得很有气势。无数闪光灯和孩子们 的掌声一样此起彼伏。 健作了简短的讲话:“……这条街道的城市建设直到今天也没能根本地改变过来, 那么我希望在这届市政府毫无保留的大力支持下在各级领导的关注下,能从我的 手上有大的改观。第一步已经顺利地进行,接下来至多一年的时间里我要让大家 看到这里将有崭新的学校、雄伟的商厦和最具气派的电梯公寓,这里将成为全市 乃至整个自治地方最好的商住小区的典范……” 没有人注意到有一个妇女径自穿过排成方队的学生们直接向那个简陋的主席台走 上去。一阵风过,她额前没被头巾包住的鬓发被吹向脑后,头巾和裙摆被吹得直 飘起来,象旗子样发出忽达忽达的声音,单是背影就严峻得吓人,何况她背着的 手里正紧攥着一只短锹。那样子怎么看都不象个普通的劳动妇女,倒象个……我 还没能想出个合适的词,就看到她举起了手中的短镐!我几乎惊叫出声。画面一 下子乱了,东西南北一通乱晃。蓝屏。几秒钟后,重又恢复播放,但画面上却是 热热闹闹的民族歌舞。 我和健身房的一个服务员木偶样地站在原地。 我冲回到办公室。健的手机不通。小志的手机不通。我一股劲不停地反复拨打他 们的电话。黄先生从楼上下来找我:“苏安,……你回去看一下啦。……可能有 事情发生。”电话从我手中滑脱。 天黑得透了。我无望地站在军区大院的门口。无论我怎么解释怎么央求,守卫的 战士就是不放我进去。电话一直都打不通,天正小区的房子里也没有,我也几乎 跑遍了所有的医院。我依然没有一点关于健的消息。天上碎碎地落起了雪花。我 一动不动。我想如果我冻得昏过去才好,那守卫的战士一定会让我进去了。 一辆车疾驰而来,门口的哨兵立刻作手势放行。车窜进大门,但随即直倒出来停 在我旁边,玻璃摇落,一个女人的声音:“是你吗?” 亚兰。 从进到房里我就一直发抖,怎么也忍不住。 健胳膊上的伤口直达臂骨,里外缝和了两层。一名女军医很尽忠职守地对着灯光 看温度计。这时刻小志很奇怪地不在。健换下来的衣服就在椅背上,那件浅色毛 衣上的血迹和整齐的切口让我能想象厚厚白纱布包裹着的健的伤口有多深重。健 的脸色如常,这让我心里多少松了一口气。我刚想走过去收起那些衣服,亚兰不 声不响地从椅背上拎起来拿了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亚兰的目光里透着的还是那份安详,但我却在那份安详的后面看 到深深的冷淡和……敌意。尤其是那个保姆样的老女人。她喊亚兰“四姑娘”, 喊健“四姑爷”。我不知道她是谁,但我也意识到就目前的五个人对这所房子的 熟悉程度,我比那女军医怕只强一丁丁点。 那老女人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一碗汤,我背对门口站着所以我不知觉挡了她的 道,而她就那么站在原地,端着那碗汤一动不动,直到亚兰发现。我赶紧让开, 她就那么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过去,那神态庄重的有些可怕。我看看她白净的有 些松驰的脸上略显耷拉的眼角,那长长的鼻中沟和薄薄的嘴唇,耳后那黑的吓人 的短发,我觉得她很象一个行为怪异的老处女。她只对亚兰异常亲近,对健也只 有惟命是从的恭敬而已。 我觉得压抑。 健拍拍床沿示意我坐到他身边去。因为还在吊液体,只穿一件背心的健只好半靠 在床上,胸前搭一条薄毯。我看看亚兰,她垂着眼睛象是什么都没听到没看到只 自顾用勺搅着碗里的汤。我想了想,拖一只椅子过去坐在床另一边,亚兰的对面。 亚兰把勺直举到健的嘴边,期待地望着健。健动动扎着针头的那只手:“只剩小 半瓶很快就完了,放着吧,一会儿我喝。”亚兰慢慢慢慢收回手,低头的一瞬, 我看到她的眼圈红了。 房间里静静的,只有女军医收拾器械时轻微的响动。 在拔针头时不知怎么回事健的手背上看着就冒出一股血来,那女军医有些紧张, 健用棉签摁紧了笑笑说:“不要紧。”女军医作了极详细的医嘱,而后背起药箱。 小志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边,健活动着那只解放了的手,并不抬头:“小志, 送鲁医生还有亚兰和陈姨回去。”话音并不大但亚兰的脸色刷地变了。 那个老女人就是陈姨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四姑爷,老爷子可是让我和四姑娘照 顾你呀。我管饮食她管起居都分好工了,你让我们回去可怎么给老爷子交待,再 说,你现在要紧顾着身子,我在膳食上可是作好了安排了。” 健笑了:“太夸张了吧,当初挨枪子我不过在床上躺了三天就满世界跑去了。我 没事,不用留这么多人。陈姨你照顾好亚兰和老爷子。”陈姨还要说什么,健抬 手制止。 亚兰坐在那儿没动。小志站在门边也没动。陈姨袖手站在那儿也不动。女军医不 明就里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我站起来,我说:“很晚了,我也该回去了,让我搭便车好了。她们留下来照顾 你。”健一把拉住我的手:“坐下。”我被动地重又坐在床边。健平静地对亚兰 说:“听话,回去。别让老爷子挂念着。”健就那样一直握着我的手。他转过头 去:“小志。”小志打开房门。健才说:“送完她们立刻回来。我等着。” 亚兰第一个向房门走去,我看到她眼睛里悬着两颗大大的泪珠。陈姨无声无息地 紧跟在后边。女军医走在第三。小志走在最后随手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就剩下我和健两个人。健用头抵了抵我的:“我想到你会看我。但没想到 你笨到连门都进不来。”我迟疑地看一下他:“是不是有些过分……刚才?”健 收起笑容:“我就是不想让她再有幻想。”我愣一下:“怎么?”健皱皱眉: “那个陈姨,不知道在亚兰面前挑唆些什么。不过没事,亚兰在大事上还是有主 意的。”我不再作声。健掀了毯子:“躺一下午了真乏,陪我在客厅里走两圈。” 我看看书案上那碗汤,“先喝了吧。”健就重又把腿伸直:“好。不过,我这只 胳膊不能动,这只手挂液体挂得有些麻木,怎么办?”我能觉到我的脸红了。我 端起那只碗,舀了汤一勺一勺地喂给健吃。 我们象散步样在客厅里溜达。我想要不要问问健到底怎么回事,但健表现出来的 轻松让我有理由相信他一定会度过这一劫。于是我决定不问。 小志回来了。 我紧紧挨着健在沙发上坐下。小志离得远一些坐在另一头。小志已经习惯有些场 合我的存在,显然健安排他作什么事,他的语气如同汇报,照例不用任何带有感 情色彩的文字。但我却看到一个可怕的血淋淋的事实。 健受伤不是单纯的一起因收购土地引起不满而引发的象是私人之间泄愤的过激行 为。这根本就是有人指使,有人作了周密的调查并作了尽可能周到的安排。百密 一疏的是,他们低估了对象。健不是个遇事就吓破胆且无抵抗之力的凡夫俗子, 他反应奇快这就躲过了原本应劈在头上或脸上的那一锹。他们也真够狠,作为凶 器那锹的边缘锋利的象开了刃的匕首。健其实可以完全不用受眼前这罪的。一个 在战场上连子弹都躲过无数的男人何况面对一个女人举起的锹。但刹那间一个闪 念让健的心晃一下。就这一晃,健竟用左臂去架那锹,于是就象有一把利刀划破 了外衣、内衣、皮肤、肌肉,健甚至听到了铁器和骨头碰撞发出的冷冷的声音。 健就是在那一刻忽然意识到:成功的契机来了。 健沉吟着脸上带一丝奇怪的微笑。小志问:“下一步……?”健缓缓地摇头: “什么都别作。静观其变。”小志将目光收回。健站起来:“小志,今天就住在 这儿。明天一早我就要用车。”健和我走回到他的房间,临关门前,健又回头: “你还住那间客房。”那是门厅左手的一个小房间,一直都见它是锁着的,看来 只有小志在那儿住过。我悄悄问健:“那么神秘,不会是藏有枪吧?”健捋一捋 我的头发:“就是有也不奇怪,我毕竟还是个现役军官。”我不笑了:“那个幕 后指使的人,他会不会也有枪?”健也正色道:“会。”我看着健,岂止是担心 我想我其实是害怕。 那么残酷的答案,然而真实。健的伤明明白白就摆在眼前。 健抚一下我的脸,用尽可能轻松的口气:“别怕,他们不是真想要我的命,否则 不会只派一个人还是个女人出头,连最起码的刀都没用上,还是一把短锹。他们 只是想吓唬吓唬我,只想让这次已经开始进行的改造工程重又象以前样停下来。 不过,这倒更坚定了我实施这次计划的信心。” 我看着健:“那女人抓住了吗?”健笑了:“趁乱我让她跑了。”我瞪大眼睛: “你,放她跑?”健收起笑容:“放心。那是个连字都认不了几个的牧羊女,抓 她也没用。但是,我相信,一定会有人领这份情的。”他的面色严峻起来:“该 是我等一个机会的时候了。”我仰起脸来看着健,那种敬畏的感觉又一次出现。 健的平心静气,健的在别人看来是息事宁人的作法,只会让对方恼羞成怒而更有 进一步地动作。 激怒你的对手,诱使他在冲动中犯错误,这是权力学的原理之一。 在健的坚持下,在市政府严密的指令下,媒体没对此事作任何报导。事件悄悄地 以雪藏的方式低调处理了。 健更加抓紧计划中每一步骤。当然他也很谨慎。小志还有保安公司特别推荐的两 名保安员和健如影随形。健这样作不无道理,他已经接到过内容简单到只有几个 剪贴字的恐吓信,在奥迪第三次出现被破坏的痕迹后,健索性频繁换车。那段时 间所有朋友包括所属公司的车他都用过来了。 民族商场、民族乐器厂已经成功引爆。夷为平地的残垣断壁前立刻竖起高大的广 告牌,向路人描画出不远的将来这儿会出现的一番新新景象。健为民族小学修整 了门前的马路并在上下行车道特意作两块提请注意的指示牌,上面很醒目地写着 “前方是学校,请车辆慢行”。这些行动有了回应,已经有私人店铺开始签署意 向书。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那位常务副市长。他对这次市政建设改造所投注的精力所给予 的支持远远超过所有人的预想。在积极参与了工程建筑设计外,还亲自去区级市 级各图书馆甚至查找民族地方志,将一些鲜为人知的旧时代的照片和新社会的风 貌作了对比;他在各种大型场合甚至电视台民族文艺汇演的讲话中都提到正在进 行的这个市政改造工程;他在瓦砾堆一样的民族商场爆破后的现场,铲下奠基的 第一锹……。 在他的亲自过问当然也由于市长代市委书记的默许甚至赞同下,首先各大报纸不 被注意地加大了对这项城市改造工程的关注力度。往日充斥头版应景作态的“重 要讲话”少了,而关于城市建设、道路规划以及更新观念等署名文章多起来。其 次是电视台开始追踪报道工程进度,并采访一些率先签署了意向书的商铺或私房 的业主。事实证明,普遍反映是良好的。其实对于每一个民族中的绝大多数人来 说,拥有美好的家园都是共同的心愿。 常务副市长甚至带头写文章,针对正在实施的改造工程中出现的具体情况,提出 问题征询解决问题的方法和建议。这位常务副市长其实是令人敬佩的,在其位谋 其政,他朴素的思想里,只要作的事情对他的同胞有利,不管你是不是他的族人, 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全力支持。他也明白不是所有族人的觉悟都有他那么高,不是 所有族人的目光都有他看得远,但他的立场无疑是有着举足重轻的作用的。 市政班子空前的团结一致。 常务副市长在工地上和健不期而遇,他看一眼健当时仍不利落的左臂,并没有说 什么,却重重地点点头。健表达自己的谢意,副市长摆一摆手匆匆离去。他不会 也不习惯在那种场合用语言表达些什么,但他的行动却无疑给了健莫大的支持。 万事开了头就一定会有进展。有些拥有大面积宅基地的个人已开始询问有关事项 和优惠政策,当然问的最详细的是相当一部分人最关心也是最具代表性的问题: 今后的居留。 意想不到的是,刚进到这个城市的交通银行竟然向健的房地产公司申请购买其中 的一块地,只要临街甚至都不作地段选择。 对方的态度很明朗。你只要肯卖我就买。价码不低。 健请示了市长得到了放手去干的明确指令。于是成交。这样健还有的两千万资金 缺口大半就有了着落。交通银行动作很快,健的商厦地基才挖好,那边也开始动 工了。 建设银行步交通银行之后,似乎也意识到这其实是一块风水宝地,于是和健交涉, 可以不还1千万的贷款,条件是给一块地。 这反而提醒了健。 证券部经理那个神算的清华博士生在前一天的例会上提出,股票已经到了一个疯 狂涨幅的巅峰状态,已有迹象显示这种不正常的运行规律很快就会遭到国家的干 涉打压,首先就会限制涨幅即规定10%的涨停板。健持有的股票现在几乎都在最 高价位,即是说现在入市的股民几十甚至几百年后才能得到本钱。这本身就是很 荒唐的。 健迅速作出决定:除所有未上市的法人股外,抛空手中全部股票。 一张都不留。 资金回笼的第一时间,健立刻还上建行的所有贷款,然后以一个适当的价位卖一 块地出去。一出一进,四百多万就落到手中。建行信贷部主任苦笑着对健说:真 是一点亏都不肯吃哇。健一笑置之。 接下来加入到购地当中的是中国人寿保险公司、邮电总局、中国银行、中国电信。 至此,健所需的建设资金全部到位。现在坚持的只有穿插其中的商铺,可以说形 不成大气候,拆建已是大势所趋。 健再也不打无准备之仗,甚至不敢有一点点的掉以轻心。为使整个规划工程具有 一定的统一性,他无偿为各购地单位提供设计顾问。在所有设计定稿后他邀集最 优秀的制作人员精心制作了一座沙盘模型。富时代感而又不乏民族特色的高层电 梯公寓,楼顶建有空中花园,底层全部是整面落地玻璃的门面房,大大小小错落 有致;路段居中一座六层的现代化大型商厦,对面是邮政储蓄综合大楼;均匀分 布的四家银行(健很笃定地专门给工商银行留下一块地),中国电信占据延安路 口和外贸大楼呼应,中国人寿保险公司就和路北的中国银行总行大楼脸对脸。原 地不动的艾比娅大厦周围设置工艺民族花饰的上漆铁皮立式货柜,这样依然保留 了自由贸易的特色……。 看得出健这次下了很大工夫,楼宇间的绿地、亭阁,人行道上的林带、花圃,甚 至拓宽成四车道的马路,以及小学校门前的斑马线,正在穿越马路的学生甚至铁 货柜杆子上挑着的纱或绸……全都栩栩如生。 整座沙盘模型长近10米。 健带我去看刚刚完成的这一创意。他是要我一起分享这其中由智慧创造出的成就 感和成功在望的喜悦。 我原以为他这段时间忽略了还有我的存在。现在看,我错了。 他望着我:怎么你也憔悴了些?我终于只是笑笑:因为想你,相思成疾。他抱一 下我:今天停工一天,陪你。 我们安排了许多活动,其实最后我们哪儿也没去,我们一直就在天正小区的家里。 对,是家里。就只偎着他哪怕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作都已经很好。整整三个星期 我们几乎没有好好地在一起呆上哪怕半天哪怕几个小时。往往我等着等着就睡去, 醒来时倒是在床上了,可他或者趴在桌上写写画画或者人已经走掉,又或者,他 整夜都没有回来。我绝不是怀疑什么。我的眼睛看得到,这段时间他依然目光如 炬,但他身边的每一个人,工程指挥部的成员自不必说,就是小志和那两个保安 也一样眼睛通红似血。 现在我抚着健臂上那条已经愈合的伤疤,亮亮的有些微微的突起,只凭感觉好象 暴起的血管样。我避开健的吻,两度激情后我再承受不了那样持久而热烈的爱意。 健不许。我也知道我根本无法抗拒他的意志,我只有也只能尽量小心地躲闪。健 感觉到了,他搂紧我:“你怎么了?”我把脸贴紧在他的胸前,好半天,我说: “……我们结婚吧。”他笑了,理一理我的发:“等全线收购一完成,我们立刻 结婚。不会太久了。”我闭上眼睛。健此时覆压在我身体上的重量让我觉到生命 的充实和一种强烈无比的从未有过的归属感。 这一天早些来吧。我在心里祈祷。 我们醒来时,窗外是一片幽深的天空。不知不觉竟已暮春时分, 推开一小扇窗只觉连空气都变得温情了许多。我懒懒地依在床上不想动。健端两 碗泡面过来。这是他下得厨房能作的唯一。只吃一半,门铃一通乱响。我就势放 下碗,正不想再吃呢。健走去开门,是小志。我第一次见小志脸上竟有情绪波动 虽然很细微,他先说:“我实在联络不上你……。 健的手机关掉。房间电话也让我拔了线。 健打断他:“什么事?”小志停一下就明白地说:“商厦地基前的广告牌被人放 倒,砸伤了路人。六个。有两个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期,其中一个报病危……。” 健就那样临门站着,足有几分钟,他狠狠地擂一下墙壁。成了。健只说这两个字。 我悄悄地跟过去倚在卧室门前,健已经飞快地穿好了衣服。他抓我过去重重地吻 一下:“别等我。”然后一阵风样就走出门去。嗣后我就听到车喇叭熟悉地脆响 一下。车疾驰而去。 广告牌被人放倒。路人被砸伤。怎么会这样?还有,健说‘成了’? 没容我再想,一阵软软的倦意袭击了我。我爬上床倒头睡去。 我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打开电视,《午间新闻特别节目》正在播报:……备 受市民瞩目的广告牌伤六名路人并导致其中一名儿童死亡的事件经警方调查已初 步认定属人为的恶意破坏…… 我几乎扒到电视屏幕上。 倒伏在地上的广告牌已被吊车拉起来,原来绘有的商厦楼体外观示意图下面手臂 所及处整个被涂鸦上一行行看不懂的文字,此刻被泥土沙石糊得面目全非,但从 那大大的惊叹号上可以看出是标语或口号一类性质。镜头切换到广告牌的两根立 柱,几厘的钢板竟被齐齐截断。画面上出现那名不幸身亡的儿童悲痛欲绝的家人, 他的母亲捧着儿子的照片还没开口泪已成河。照片上一个精神抖擞的小球星很神 气地望着镜头。 小男孩拿着刚烘烤的蛋糕出门找伙伴玩耍,一去就没能回来。 有目击者惊魂甫定地叙述着:其时天色已暗透,广告牌缓缓地扇下来时,有所警 觉的路人纷纷躲避,但几个一起的小孩全不知觉头上的灾难还在那儿推搡着嬉闹 成一团,有路人冲上去将孩子们往出拉,那小男孩可能是吓坏了,往相反的方向 跑被越落越快的广告牌拍中后脑一下子压在底下。报警并呼120急救的同时所有 人不约而同全部投入到抢救中来。 一位在本地大学就读的民族少女只有周末才回来和家人团圆,她洗了澡正踏着欢 快的节奏哼着歌往回走。她大概是第一个发现广告牌从天而降的人,她锐叫一声, 因为正对着的下面两个人正悠哉游哉。她根本就没想也来不及多想,冲上去一路 拉着那两个笨重的人影往出撤---一个正待临盆的孕妇和她同样营养过剩的丈夫。 眼看她就要成功,殊不料那位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的男士脚下一绊,她展展地就 扑在地上,一只脚就垫在重重落下的广告牌边框下。脚掌放射性骨折。男士在两 个女人痛苦的呻吟中乱了阵脚---一边是救了两条,不,三条命的救命恩人,一 边是经这一吓有了生产征兆的妻。他一咬牙,在路人齐心协力的帮助下终于把少 女的脚一点点地掏出来。救护车到了。少女在疼晕过去之前没忘说三个字:先救 她。 少女从手术台上下来醒了以后,那个产妇也顺利诞下一个结实的女婴。产妇不顾 虚弱的身体,执意抱着孩子来到少女的病床前。于是汉族女婴就有了一个好听的 乳名:古丽菲拉。一种最美丽的花。 另一位刚刚才脱离危险期的汉族老大爷趁今天周末来这儿买葡萄干,准备寄给外 地的女儿,他兴致很高地吃了烤肉还驻足看了看几处正在改建的工程示意图板, 仍意犹未尽地就想步行回家。事件发生时他只走在边上只退一小步就能远离了灾 难的边缘,可是,一群孩子……。他扔了手里的东西冲上前去,边拖带拽一趟拉 出了其中四个,毕竟年纪大了腿脚不够利落,有风从头顶压下时他只来得及用足 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的孩子扔出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被击中脊椎,最理想的治 疗也只能让他保住性命而已。腰部以下,废了。 画面上出现老人刚从内地飞来的女儿,已哭成泪人一般。一同掉泪的还有老人救 出的那几个孩子的家长,他们握着老人的手喃喃地祈祷着。病床前的葡萄干堆得 象一座小山。 新闻说:项目工程指挥部将承担全部伤者的医疗费用,并为死者家属送去五万元 抚恤金,为见义勇为的老人送去十万元作为奖励。 常务副市长出现在电视屏幕上。他很激动也很义愤,他急促地讲话中夹带有民族 语言配合着大幅度的手势。在新闻结束时出现公告:就这一严重事件所造成的恶 劣后果政府将严查到底,对提供线索或知情举报者给予重金奖励。 不管是谁策划这一愚蠢却又残忍的行动,他都大错特错。众怒难犯。这一次所有 的舆论导向无一例外地谴责这一事件的幕后指使者。举报电话的铃声几乎没停过。 不过第三天,五名直接犯罪嫌疑人就先后落网。从快从重的判决一宣布,旁听席 上黑压压的人群爆发出潮涌般的掌声。 健准备趁热打铁。事情比原先预料的结果还要好。原本健担心出现人员伤亡多少 会对预期目的有所影响,没想反起到这么迅速的推动作用。又有部分人来工程指 挥部作咨询。 健已经觉到胜券在握。但他要让这个付出巨大投资规模的工程有一个干净的结尾。 而且漂亮。 只有我觉得不很踏实。健事前就知道对方会有更激进的举措:‘该是我等一个机 会的时候了。’以健的警觉和敏锐和周密的防范措施按说不应有这样的事发生, 最不可思议的是,既然广告牌上刷有标语,那肯定是为让人看到,那为什么还要 锯断立柱让它倒下来呢?刷标语不难,只要夜深只要没人且不存在太大危险,难 的是要在夜尚未深、路有行人、还有不止三五个人看更的工地前锯断几厘厚的钢 板而不被人发觉。我不敢再深想下去。我使劲驱散脑子里那个怪念头。 我眼前交替闪现那个小球星样神气的小男孩、受伤老人满脸泪痕的女儿还有女大 学生打了厚厚石膏的脚。这样的“机会”之于健无疑是成功在握,可对于其他人, 那些普通的伤者、死者甚至他们的家人是不是太过沉重,沉重到要背负一生的回 忆和思念。 健沉吟的脸上写满痛惜:“我只想他们会对我采取行动,没料到是这种结果,也 是我一时疏忽。这样,明天我再让公司给伤者和死者家属增加抚恤金的标准。” 健似乎是仁至义尽。实际上也是,健对别人给自己造成的伤害全不放在心上,可 对那些原本没有干系的人却极尽帮助。但是我问自己,钱真的就能弥补一切吗? 可很快我就自己找到答案。没错,钱是不能弥补一切,但这样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吧,伤痛和死亡已是事实,既已无力回天何必再让回忆刻骨铬心呢?慰藉会慢慢 将那一幕淡化在人心最深的一隅。最佳的道具是钱。 相信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 健在认真审验助手写就的几份不同风格的发言稿。他间或摇头和皱眉,他拿起电 话又再放下。我倒一杯茶过去。他索性扔开那几页纸把我抱坐在腿上。我轻轻拿 过那些稿件。行文流畅,言简意赅。我觉得挺好。健再看一看还是摇头:“这不 是向上面汇报工作和成绩,而是对项目工程范围里大多数民族同胞阐述这一工程 的重大意义。要温和要显得通情达理,要让他们明白他们是最直接利益获得者。 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走出去,满心欢喜地再搬回来。后半句的真实性不久的事实可 以证明,难的是现在,怎么能让他们搬走。哪怕有一户不搬,全线工程都不能如 期开始。” 我想健大概想走感情投资的路子。 还没等说出我的想法,电话响了。这套房子的电话知道的人很少,只限健最得力 的几员干将。果真,是小志。健只是默听着,许久,他慢慢放下话筒,脸色凝重。 我问:怎么了?健说:……没事。但我能看出来,一定是有什么。健站起来:小 志马上来接我。 我趴在电脑上试着为健重写那份稿子。我极力摹仿健的说话语气用词方式,避免 任何大吹大擂的鼓噪和虚张声势的花拳绣腿。改了又改,终于定稿时我试着先读 一遍。我很有些得意。考虑到这份发言稿可能被各新闻媒介转播或转载,我格外 慎重起来,用挑剔的目光再看一遍。文章中有几处文字很精彩,可以说是通篇文 字的精髓所在。健对工程倾注了心血和全部精力才会给我那样的感受。这是事实 不是我也不是任何人能编造的出来的。我想来想去只再加上一些对市政府的溢美 之词。对常务副市长的感激倒是出自真心。 《城市新闻联播》特别节目。健出台的搬迁政策、健那十米长庞大的沙盘模型引 起了轰动。 我注意到出现在电视屏幕里的沙盘模型和我曾看到的略有不同。一头一尾增加了 两座遥相呼应的清真寺,那种真正的大寺,庄严气派,大可以和喀什噶尔清真寺 相媲美。相信这两座寺若建成将远远超过原有的七座小寺容量的总和。 健的搬迁政策更实在。 所有签署了搬迁协议的商铺业主或住户,在改造工程结束后一定能得到相应的门 面或住房;如有面积超出部分则按成本价折算;健房地产公司所属各小区的空房 全部用来作搬迁过渡之用,搬迁户不愿住过渡房的可按300元/月的标准给予租房 补助,其实这里的住户在这个城市何止一家两家亲戚,哪里不能凑合几个月,这 “补助”倒真名符其实;新落成的商厦和商住小区物业将吸纳所有被收购土地的 国企待岗人员;鼓励自由贸易转入室内,两年内免收租金…… 健最终放弃了温情政策的讲话。他说原本不擅长煽情最好作罢,别反落个不自在。 事实上搬迁政策和沙盘模型已然就是最具说服力的发言。还有那两座清真寺。 健只作了讲解性质的发言和简短的总结。所有报纸都一字不差地引用了健最后的 一句话:集银行、邮政、电信、保险业于一体,更有特色风情的清真寺,八道巷 将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民族贸易集散地。 只是我的努力看来是白费了。 健成功了。三天的时间搬迁宣告圆满结束。全线收购完成了。 我以为健大可以放松一下。没有。健和小志和三两个陌生人一起似乎研究什么又 似乎在等待什么。这几个人让我觉到一种不安,他们身上似乎带着一种动荡的不 圆满,一种连他们自己都不知觉的不安定。他们有时长谈几个钟头有时沉默几个 钟头。我悄悄从锁孔里偷看。健不回避但绝无让我在场之意。健怎么和这些人一 起? 这一天,小志接了个电话。之后所有的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健和我去购物。他说要带我参加一个重要的场面,一定要我买一套合适的礼服。 我还从未正经八百地穿过什么礼服。在巴黎春天,健竟然看上一套火红的裙装。 真正的欧版。窄长的袖子镶有袖扣,衣料手感润滑若丝,那腰身细致的象贴着骨 骼只附一层薄薄的脂肪样。领口系一宽宽的蝴蝶结,有质感又绝非失却动感,很 灵秀。长长的公主裙,很新意地再篷篷着一层硬硬的黑纱,于是那通红便显得有 了内容,和上装既成鲜明对比却又有着灵犀一点的朦胧默契。衣料带亮光,在室 内尚且这样夺目我不敢想在阳光下是怎么样惊心动魄的灿烂。小姐介绍说这是来 自大师范思哲新年时装展上最流行的款式。仅此一套。但问的人多并不见有人买。 不是畏足于它8888元的天价,而是对于火红这种大雅大俗的颜色没人能有绝对驾 驭的把握。我也不例外。我的衣服多以素色为基调艳丽通常是用来作点缀的。而 这种颜色穿好了能从火样的热情中品味出拒人千里外的高贵,穿不好就惨了,和 三流酒店门前的迎宾差不太多。 我被健硬推进试衣间。我端详了半天,觉得只那蝴蝶结让我有些认同感。穿制服 的日子里那结有蝴蝶结的飘带衬衫现在想来依然亲切。我换好衣服走出来。健的 眼睛一下子看住我。小姐也几乎愣住。 我着着镜子里面那个我。只一瞬我便放弃梦想了多久的穿洁白婚纱的新娘形象。 这样传统的红,映得我苍白的面颊点染起浅浅粉色,这样喜庆的红,裙上附着的 透明的黑纱不但阻隔不了反更折射出那几欲喷薄而出的兴高采烈。在这浅淡颜色 的暮春季节里它点亮了视野所及全部人的眼睛。 转天的下午。 我才明白健带上我带上穿红衣服的我是多么必需。我的出现和存在冲淡甚至掩盖 了弥漫着的那种不安的气氛。那几个陌生人穿几乎一模一样的墨黑西服一言不发。 我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他们。有一个人显然是头儿,其他几人目不斜视只他随意 地四处张望着。他的眼睛很独特地泛着陶瓷的光泽,但奇怪的是他的视力看上去 相当地好。且警觉。 这是建设银行最好的一间会议室。 我不懂为什么不选择星级酒店会议厅而是这里。这是在看到来人之前我的想法。 我们坐定后只片刻,也有一行人走进来。很自然地坐在环形会议桌的对面,整个 场面有点象两军对垒。健和对方的首席代表几乎是并排坐在会议桌首位。我在健 的左手边。那个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整个人不被觉察地松驰下来。这是个很 英俊的青年。浓密的棕色卷发,高高的眉骨,深深的蓝眼睛,唇形优雅肤色雪白。 要不是眼睛深处一点点暴戾的冷酷外,他称得起温文尔雅四个字的。他穿一件很 普通的皮茄克但这也无法让人忽视他本身具有的一种力量。他竟然说一口流利的 汉语。我是汉语学校毕业的。他开始自我介绍。 我这才懂得为什么选择在银行里举行这样一个和谈。没有什么能比在金钱的气氛 中更使人心情专注,更使人神志清醒。 银行还有最完备最先进的监控系统。 我注意到健对待英俊青年并不亲切却非常之庄重。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向 对方表明:他是受到重视的。健对英俊青年主动提议的这次和谈一点没流露出吃 惊,他能理解,能完全理解。 和谈的时间并不长。我只听懂在此之前双方好象都在某些方面不同程度地制约着 对方,但也限制了彼此的发展。于是在不损害本身利益的前提下,双方各让一步, 就有了今天这个局面。 最后健和英俊青年站起来,在会议桌前他们握手甚至拥抱了对方。这很可能不是 世间最深厚的友谊,他们永远不会互赠生日礼物,但自此也再不会互相暗算。在 这个社会中,有时这种友情就够了。就足够了。 在回去的路上健如释重负。全线收购终于成功。他好象自言自语。多亏那两座清 真寺。 对方毫无理由在绝无胜算的境况下坚守阵地。于是在这次和谈前有了第一次对话。 明确提出要求健妥善解决原有清真寺的保留与否。这其实给健一个再明白不过的 暗示,从某种角度上说替健指引一条出路。健在清真寺问题上本无良策。看上去 那些寺既不属个人也不属集体,但事实上离了它是万万不可的。它已成为民族生 活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保留与否。健的方向落在否上。保留与否?否。且慢, 此否不过是指在原址上不作保留,但并不等同于消失。于是一头一尾两座寺的初 步构想就此出炉。问题也便迎刃而解。 晚上健接到市长亲自打来的电话。市长要见他。接见而非召见。 二十二 健带我前去。这让我很紧张,他安慰我: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嘛。我想健一定不 想婚礼那一天让市长觉得我这个人出现的太过突兀。我可不能再火狐狸样地燃烧。 我选一套看上去很朴素的套装穿了。 一家很清静很不被人注意的小酒家。我们来到事先订好的包厢。市长随后到了。 只他一人。他迎门而入目光落在我身上的刹那踏进来的脚步就顿一下:“不是说 就你一个来吗?”他竟当面诘问。 “就你一个人来,连小志也不要带。”市长在电话里对健说。 健对待他的义父敬重而审慎,全没有因立下汗马功劳而有的恃才傲物。市长大人 也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仿佛一切的发生都是必然。 权力历来是层次分明的,在任何权力中枢,这种层次都体现的一清二楚。熟谙权 力秘密就能知道,在权力面前没有亲情甚至没有任何感情。 桌上的菜市长就没动几筷子。他的目光有一刻注视在我脸上,但随后就掉开。这 之后他几乎再未正视过我。可能他也没想到他会那么早就离席。临起身前市长大 人冲着健简短地说了一句:“已提名通过你在市人大或市政协兼个副职。对以后 有好处。还有,K市你去设一个办事处。另外我给你特批两个加油站的项目指标。 地点你自己选吧。” K市是一座闻名全国的石油城,同样也富得流油,人均消费在全国也名列榜首。 生意人真正的风水宝地。可以说在那儿你只要肯作不管什么都赚钱。还有加油站。 那可不是仅有一般后台人物能建得了的,随着汽车行业疾速的发展随着原油价格 的一涨再涨,加油站的别名几乎可以叫作“聚宝盆”。 健出色地完成市长的重托,于是面前就有更为坦荡而宽阔的……财路。 健送他到门口时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他再说一句:“问老爷子和亚兰好。告诉亚兰 那丫头常来看看我们,她干妈想她了。” 我印象里健的脸上第一次有些变颜变色。 回去的路上健一路沉默。我偷偷地看他几眼,其实我的心里也很难受。但健为我 而作色的面容让我多少有些安慰。车到楼门前停下,健突如其来地就把我抱住: “安,这星期就跟我回家。”我先一愣旋即明白他是指去见他的父母。我在他的 怀里闭上眼睛。好。我说。 周末。虽然健提前告诉了我今天去见他父母。我想我多少还是有些紧张的,他告 诉我多长时间我就准备了多长时间。健来接我,车一启动我就开始抑制不住地有 些发抖,我几乎有逃掉的念头。健笑我:“你都敢跟我凶你还有什么怕的?”我 白他一眼:这可不一样。红灯时他牵一下我的手:“有我在,没事的。”我作深 呼吸,听说能缓解紧张情绪,只不知道有用没用。 健的电话响了,他只看一下就皱眉:“不是说了别打电话。”是小志。健把手机 举在耳边:“什么事?”突然地健就一脚紧急刹车,车带着刺耳的尖啸冲出去几 米远。我没预料一下子碰到前面玻璃上,我叫:“怎么回事……”后边两个字没 说出来,我看到健脸色大变:“在哪儿?……你守着,我马上到!”健直接就左 转掉头,这可是禁行线。但我没敢说话。健的脸色铁青从没有过的可怕。车在第 二医院门前停下,我问:“到底怎么了?”健看一眼我,顿了顿,他简短地说: “亚兰自杀在这里抢救。”我呆住了。健已经下车疾步向里走,我紧紧地跟在后 面。我有种感觉,我怕是再也没机会见健的家人了。 小志在急诊室门口。健低声问:“怎么会这样?”小志看看健背后的我,没说话。 健看看我,他问:“因为苏安?”小志点点头。健的脸色越发阴沉。小志说: “她吃了一整瓶安眠药,打电话给我说想见见你,我听她口气不对,就赶过去, 发现……”。健抬起手来制止小志:“医生怎么说?”小志看看表:“已经二十 分钟了。医生说发现的早应该没什么问题。要不要通知其他人?”健想了一下: “不用。”健站在我的面前,我抬头看他:“健……”我咬住嘴唇,我不能开口 了,我的声音都在颤抖,那种越来越强烈的紧张感觉彻底压迫了我。健低头看着 我,我想这时候他哪怕只牵一下我的手我也会好些。没有。他就那么一直看着我, 我从他眼睛深处看到一点点莫名的烦燥和忧虑,我忽然觉到一种没有退路的恐惧。 车被推出来,健立刻走上前。我看到白被单衬着一张苍白的有些浮肿的女人的脸, 亚兰的脸,那上面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闪闪发亮,她的嘴唇哆嗦的象是要抖落 下来:“健……”她嘶哑着嗓子,健紧紧握住她的手:“我在这。”亚兰开始嚎 啕大哭。健一路紧随着跟去。小志也跟在车的后边。没有人理我。 我站在病房门前,正好看到健的背影。小志不知去了哪儿。我可以看到亚兰那苍 白的但不失丰腴的手一会抓着健的胳膊一会儿攀着健的肩。我木然地站在那儿眼 睁睁地看这一切。亚兰哭得泣不成声要死要活:“……我不想你真的要走…我以 为我作的一切…只要让你高兴…你就不会离开。你不知道,我不能没有你…我已 经习惯…被别人看作…你的,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能为你生个孩子…可是…没有 你,我也不要活了…求求你…求求你,怎么都行怎么都行…你住在外边不回来… 你和那女孩子一起…都行都行都行!只是…别不要我…别扔下我一个…”健慢慢 地慢慢地俯下身去,他把她抱在怀里,好半天,他说:“……好。我答应你。”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独自穿过长长的走廊。脚步轻飘的就象整个人都浮在空中。小志站在楼道的拐 弯处。我甚至没有伫足。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他说:没有健你还会有新的生活。可 是亚兰不同,除了死她再没有第二种选择。这时候我才彻悟:这其实是一场力量 悬殊的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的战役。亚兰背后有父母家人有陈姨小志有市长大人 有她的干妈有婚姻……甚至刚才她又轻易地争取到我的唯一。 女人不爱则已,一旦爱上,总是把整个身心整个生命搭上。况且除此外我拿什么 去比拼?我还能拿什么去比拼?一阵椎心的孤独。我的眼前天旋地转。 二十三 我把自己关在宿舍里。电话线拔掉,我不想任何人烦我。小志敲了两次门,我躲 在房间一声不响。我用厚重的窗帘把光线遮得严严实实,我睡觉,睡得昏天黑地, 只有沉在黑暗的睡眠里我才觉得安全,我不想睁开眼睛,我怕一睁开眼睛看到的 又是可怕的现实。 一直到星期天的晚上,健才来。他敲门,只说:“我是健。”我去开了门,健在 房间站了好一会,打开灯,我已经不习惯光亮,我捂住脸。健把我硬拉到卫生间 大镜子前面:“别这样。我心疼。”我看到镜子里的我面色苍白眼神凌乱,脸纤 弱地藏在缭乱的头发里。我在镜子里看他:“那我还能怎么样呢?也去自杀?如 果我也玩自杀游戏,你这时候才来,就连这样的我也是看不到的了。” 健握着我的双手:“苏安。”语气从没有过的沉重,我知道我面临的是什么了。 “苏安,亚兰现在精神上不能受刺激,过了这段时间,我会让她正视这一切。这 要有个过程,我需要时间。”我看着他:“如果她一直不肯接受这个事实你又该 怎么办?”“不会的。”话虽如此,但健的语气并不十分肯定。我摇头:“你还 说她主动离婚?”健低下头:“我也没想到会这样。也许,当初真依了她就没有 现在这些事了。”只怕亚兰再也不会提离婚的事情。 一直到健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我的泪水才奔涌而出。不知道哭了多久,我重新插 上电话线。我打了个电话。给李美。 门外又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我没有动。我想,一定是健。不管他回头来想说些什 么我都不想至少现在不想见他。我怕我好不容易聚起的勇气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 会因他也只会因他而碎为粉末。 门外重又安静下来。许久,我轻轻打开门。我愣住。 门口站着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面色浮白虚弱臃肿的女人。 亚兰。 我想我应该把门狠狠地撞上的。 没有。 我稍侧一下身,亚兰低了头慢慢走进来。她的手里提着一只密码箱。她放它在床 上,那软软的床上立刻有一个明显的凹痕。 这世界上有份量的除了权就是钱。权是装不进箱子的。那么只有钱了。我猜得完 全正确。二百万。整整二百万。那样整整齐齐地码好在箱子里,那样矜持傲岸地 睥视着我。 亚兰直直地看着我:这些都是你的。只要,你离开健。 她要我离开健。 我想起在医院里听到过亚兰说的话。她说只要健不离开她,怎么样都行。可现在, 她却要我离开。因为她没有把握永远维持这种局面,她要把每一分隐患都消弥在 最初。她知道这是她保住健夫人头衔的唯一可行的方法。 健说的没错,亚兰在大事上是个有主意的女人。健再也想不到亚兰竟会这样胸有 成竹地直接找上门来……要我退出。 一股怒火从脚底蔓延而上。我几乎就要撵她出去。转过头来的一瞬,我停住,连 我自己都大吃一惊的是,我说:好。我收下。 亚兰那一刻的表情几乎可以叫作失落。她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当,那情形就象她 想破门而入,助跑一段后她拼命向房门撞来,结果门是开的,于是她直挺挺难看 地栽倒在地。 但她很快便爬起来并抖落身上的尘土。只一刹那,她平庸的脸上竟焕发出些许光 彩。她向门口走去时,迅速地偷看我一眼,她眼里闪着鹰一般得意的热光和一种 不过如此的轻蔑。 我平静地为她打开房门,小志候在门边。“亚兰,”我象是很关心地叫住她: “亚兰,现在城市伺养宠物已经成了一种时尚。既然养不出孩子那就养只狗玩玩 吧,好过寂寞一辈子。在美国许多有钱人死后的遗产都是留给宠物的。有时候, 动物比人更懂得感情。” 所有刚才如释重负的轻松一下子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亚兰的反应比我想象的更 为强烈,她的表情迅速变化,象翻开一张旧相片。泪水从她眼睛里涌出来。她一 言不发急急地象逃一般只往外冲。 这一次我用尽全力狠狠地把门撞上。 我就是故意要这样作故意要刺痛她。越重越好。 为了我即将付之东流的爱情为了我憧憬了无数次却仍然面临夭亡的婚礼为了我的… 孩子。 我和健的孩子。 我趴在床上只觉万念俱灰。我不明白,我的生活原本单纯为什么总有些妖魔鬼怪 的女人非要和我搅在一起?!我才发觉死其实并不可怕,我曾震惊亚兰吃下一整 瓶安眠药该是何等勇气,现在,只要手边有,我愿意吃下整整两瓶。 我的目光在那只箱子那只装满钱的箱子那只值二百万的箱子上停住。只要愿意, 我都不知道我能这么容易地就成为一个货真价实的百万富翁。我把那一沓沓的钱 抽出来抽散一把把地扔在空中,再看它们打着转优雅地飘然落下。美得无法言喻。 我冷笑一声。 我说我确定自己已经怀孕。小护士翻着口罩上边眼白居多的眸:例行检查不是你 说了就算的。我低下头从她手边的盒子里取一只塑料量杯。肮脏的厕所挤满了人, 人人手中如我般拿一只量杯。有一个邋遢的老女人从我身边硬挤过去,杯子里赤 黄的液休差点溅在我的身上。我转身就走,再停一刻我会呕吐。我把手中那个可 恶的量杯恶狠狠地扔在垃圾桶里。 我走在街上。冷风一吹,我清醒了一些。我再迈不开步子。既然我不想也不能再 去找表姐,那么除了忍受刚才的一切我还能怎么样呢?我转身过来,一步一步又 再走进医院的大门。 张丽。张丽。医生连叫了几遍我才意识到她是在叫我。我在病历上填写的是张丽 这两个字。在任何一个城市,叫这名字的人都是一抓一大把。 医生象是司空见惯,她并不看我,自顾在病历上写字。写完了她抬起头来:我们 医生只管治病救人,其他的一概不问也不想问。现在告诉我,上次月经是什么时 候……。 圣母般的女医生就要从我这里拿走我的孩子。 我等在手术室的门外。我的身旁左右对面全都是和我一样的女人,我们来这里只 能是一个目的。不同的是,她们有老公有家人陪着,斜对面那个娇滴滴的新媳妇 诉说自己刚度完蜜月还不打算要孩子,她夸张地向身边的丈夫撒着娇:都是你都 是你,作手术好疼的……。那男人忍辱负重地剥一只茶蛋递过去一直喂到她的嘴 里。 只我一个孤零零地坐在最边的椅上。我低下头来。 眼看再有两个人就要轮到我。停电了。下午再来看看吧。女医生一身轻松地走了。 剩下的人也都纷纷站起来。没有人诅咒甚至连一声埋怨也没有。除了我。 这该死的停电。我紧紧攥着病历。不知道现在该去哪里能去哪里。 孩子在我体内多留一分钟我就对他(她)多一分眷恋而这眷恋又会演变成一种更 为深重的痛苦和负罪感。这感觉也只能是对孩子。 我扶住路边的树,又一阵翻江倒海般的呕吐,其实我什么也吐不出来。我软软地 靠在树干上。已经三天了几乎没吃一口东西,我饿极,但哪怕只是想一想 “饭”这个字我都会反胃。 有骑自行车的路人停下来关切地问:小姐你没事吧?要不要送你去医院?我勉强 笑一下:谢谢,我没事。我强打起精神来。 一辆车悄无声息地停在我旁边。黑色的奥迪。我想起昨天。小志在门边等亚兰, 他听到我说那句‘既然养不出孩子就养条狗玩玩’的话时脸上有一秒钟的沉思。 健从车上下来,他向我走近一步:安。我一路后退然后转身想逃开。我不要见他 不要在这时候再看到他。健向我追上来,小志开着车也缓缓地跟在后边。健几步 就挡在我的面前,他掰开我的手夺过那份病历。他抬头看我:你……?我把头扭 在一边。他抓住我的手:你为什么不说?我虚弱地笑笑:你问过吗?健说不出话 来。有两行泪从我脸上无依无靠地孤单地飘落下来,我抽出我的手向前疾走。我 不能我一分钟也不能再这样呆下去。地下通道的台阶就那么长长地铺展在我的面 前,踏第一步下去时那种晕眩以从没有过的猛烈击中我,我只觉得腿一软。 我听到耳边有呼呼的风声和女人的尖叫,眼前的东西象红葡萄酒一样哗哗地向后 淌,我就象个快活而不考虑后果的孩子从高高的台阶顶端翻腾着跳跃着滚落下来。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被健抱在怀里。一股温暖携着巨大的伤感和痛楚一起从我身体 里慢慢地涌出。我觉到一只温柔的小手紧紧地紧紧地抓住我的心房,然后它一点 点一点点滑下去滑下去,终于它彻底地无助地从我的心上滑脱。盈满的泪水再也 忍不住,我轻轻地问:“健,这是不是就叫作命?”健没有听到,他抱着我冲上 地面,我听到他变了调的狂呼:车!车在哪?! 从医院回来我执意只肯回宿舍休养。健守着我。他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了我 们的孩子?我看他:有什么不同吗?他握紧我的手:当然。我摇摇头。我从没想 过要利用这个孩子去和对方较量,先不说结果如何,单是想象对方阵容的强大我 先就有些气馁,我不能用孩子作为适手的武器哪怕他(她)是唯一具有强大杀伤 力的武器。这好象已经不再是普通的女人和女人之间情感和家庭的分争,我面对 的是一种力量一种根本无法与之抗衡的力量。我能认命最终接受我个人的失败, 我却不能让我的孩子和我一起陷入到那种境地,就算险胜也只能是让我的身心受 到更为猛烈的重创,若这受创的包括有我的孩子,那将使我一生都不能原谅自己。 健看到那只装满了钱的箱子,他很自然地表现出不知情的震怒。 这一刻我反而冷静。我回忆,亚兰从不过问健公司所有生意和业务,小志也绝不 是个在财权上手眼通天的角色,二百万不是个小数字,没有健的首肯……?这么 久,我是第一次这么肯定地怀疑健。 其实健有什么错?天平的两端根本没办法达到统一。一端是兵团司令东床、市长, 不,自治区主席义子的头衔,是市政协或人大的职务,是别人可望不可及的整整 两座加油站是别人想都不能想的名副其实的特权,还有在别人眼里高尚的婚姻和 人所不知的一个大度到两只眼睛全闭上的只要名份的妻……,而天平的另一端, 简单到只有两样,一个平凡到只知道爱和被爱的小女人和……一个孩子。现在甚 至连这孩子也没有了。 取谁舍谁,就算是瞎子都看得出来。 小志也没有错。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健,他甚至比健本人更希望健一路飞黄腾达。 他以旁观者的清醒和冷静观察着事物的发展。他很明白地看到一种危险,如果健 因取舍错误而有损失的话,那么这损失顺延到他那里就几乎是要夺走他现有的一 切。这是他不能容忍的。在一场绝非势均力敌的斗争中他毫不犹豫地加入到其中 一方。于是强的更加强而弱的就越发的弱。 天空肃杀的让人害怕。一种遗珠弃璧的伤怀笼罩了我。一个人,原来是可以这般 被命运抛掷的。悲伤到极点原来竟是无泪。 我是女人,关键时刻能拿爱情来剪裁人生。哪怕这爱情已经不再。 就象当初我的升职一样,我的辞职在财务部又引起一阵轰动。 我和健在天正小区曾经设想过是我们的家的那个地方进行了最后一次谈话。健说 亚兰总会有想明白的一天,他让我就把这当成家一样,他会经常和我在一起。我 一动不动。我问自己难道这就是我所希望我所向往的生活吗?不错,这儿一切的 一切都是我所喜欢的,但是,这毕竟不是家呵。只有情人才毫无城府不计后果, 把一切都奉献给爱着的那个人,可是,我不要只作情人,我要一个全部的男人一 个完整的家,我还要一个属于我和我爱的……孩子。既然他的身心不能只属于我, 那么我在一生中最大的战役就已败北。 我很冷静地问:“一年两年我能等,甚至十年八年也可以,但是,我能耗一辈子 吗?亚兰能,我不能。因为她有婚姻作后盾而我却一无所有,你有没有想过我的 感受?”献出生命并不难,一丝一毫地让生命因为别人的缘故去消耗却很难。健 沉默地看我,他无言以对。我站起来:“也许,正视现实,应该离开的只能是 我。”健一把抓住我纤细的手腕,可随即他又松开了抓我的手,他说:“你要是 实在愿意走,就走吧。”我真的象一阵风一样的向外走,我在门口抹了一下眼泪。 健没有追我,他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个城市让我彻底绝望了。 天空又在下雪,已经是四月末,竟然还这样没完没了的下雪。人很多,我就这样 在人流中逆行着,我惊奇地发现雪天里人们的脸上都有一种喜气洋洋的感觉,除 了我。我想我总算弄明白,那就是,我终于没能投入到爱情的怀抱里,我只是从 它的边缘穿行而过,带着一丝凄凉的风声。这骤然间的醒悟,实在有点叫人肝肠 寸断。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最后漫天遍野只剩下雪一样的月光和月光一样的雪。 我觉不到冷也觉不到累,我奇怪我怎么以前就没注意到天地间竟还有着这样一种 纯净呢? 几天以后,我踏上了南下的列车。象很多年以前一样,没向任何人告别。 我想办法远远地看了一眼廖伟。 如果让我选择只说一次对不起,那么我会选择对我的父母说。如果让我再有一次 选择,那么,我要对廖伟说:对不起。 走的前一晚,我听到妈妈在临睡前哭了。爸爸在劝她:“孩子大了,她知道应该 怎么做,让她去吧。她总要长大总要离开家的。”我悄悄地在小床上躺下。我也 哭了。 火车在黎明前发车。我看着晨雾中越离越远的那座城市,那座我熟悉的不能再熟 悉的城市,我把走进我生命中的三个男人全都留在那儿了,我的初恋,我的爱情, 我憧憬过的两个人的世界,还有,我那象蓓蕾样娇嫩脆弱不能感知生命的孩 子……。泪终于滑下来,模糊了我的眼睛朦胧了外边的景色。 车就快到目的地了,我已经感受到南方空气中的潮热,窗外满眼的绿色让我不由 为之一振。我去换了一套衣服。往回走的时候,车厢里看过来许多双眼睛。许多 年以前的衣服,再穿竟然还是那么体贴,那么温馨。 我最后一个下车。所有的人都争先恐后地涌出站台,象一股五彩的潮瞬间溶入到 更为绚烂的大海里。南方的风扑面柔润,吹起我的发,拂动我的裙裾。我再看一 眼自己,我看到许多年前那个我,白色无领长袖雪纺衫,黑白格布裙,同色的格 子布鞋,短袜白得耀眼。我看一眼脚下,我现在就站在这座城市的边缘,向前一 步,我就要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生命中有一段旅程,注定是会寂寞的。可是经 过了这么这么多,我不会再怕。 我看到李美,她从人流中穿过来,向我奔过来,我能看到她脸上亮丽的笑容和这 南方的太阳一样温暖。我不再犹豫,我迈开步子向前走,我们溶入到那一片海里, 寻常到找不见却是真实地存在着。 (全文完) 2001.11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