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水 妖 立群 (一) "怎么这么大的雾啊!"肖唐看着车窗外无边的雨雾,喃喃地说着。"咱们慢点开吧! "她用手在我的腿上轻轻摩了摩,算是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好,咱们慢点开。"我右 脚松了点油门,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到,这么大的雾。” 雾罩住了世界贸易中心双塔的上半部份。在这阴雨绵绵的天气里,那四四方方,因 为比周围的楼群高出太多而显得格外狭长的楼体象两根撑天的巨柱。这壮观的景象 又因为我独特的视角而多了一分神秘。那是个星期天的中午,华尔街上的办公室只 有我一个人在加班。在很快干完了该干的活儿之后,我开始想着是不是该给一个叫 莎伦的女孩打个电话。因为没有其它的人,我乾脆躺倒在会议室里的大办公桌上, 两眼向后上方翻着看着窗外的雨景。我喜欢这种姿势,它能使我在观赏景物的同时, 顺利地进入那种胡思乱想的状态。"是一个北京女孩,北京女孩。。。"我心中犹疑 不定。我在北京呆了八年,北京女孩留给我的印象说不上好或坏,但是对于是不是 娶一个北京女孩作老婆的问题,答案还是很明确的。记得这曾经是我们宿舍卧谈会 的一个话题。当时六个外地小伙子就这问题达到鲜有的一致,有的人提出论点,有 的人就用生动的事实加以补充,进而衍生出新的论点,夹杂着卧谈会聊此类话题时 特有的放浪无忌的笑声。当然理由无非是什么"势利"、"太实际"、"没有女人味儿"之 类的废话,是对任何一个地方的某一部份女性都可能适用的。现在我虽然早就不信 那一套,可是来美国之后,耳闻目睹,总觉得北京女孩特别要强好胜。我天性是个 懒散容易知足的人,觉得娶一个北京女孩可能会活得很累。可在那个星期天的中午,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种想法似乎渐渐消散在外面蒙蒙的雨雾之中了。我走到自己 的机器前,打开了电子邮件信箱,调出了她那个电子邮件。上面是这样写的:‘北 京女孩,在东部一个小镇读研究生,1米64,115磅,漂亮,乐观,喜欢吃醋溜白菜。 现在准备建立一个家庭稳定下来。’这是她登在一个很多海外中国学生、学者爱看 的网站上的征婚启示,英文的,可'醋溜白菜'是用汉语拼音拼写的。我当时看到,用 已经生疏的拼音拼出这四个字之后,不禁笑了出来。我喜欢这种活泼劲儿。于是就 发了一个电子邮件给她,自以为得体地表达了愿意建立联系的意思。她很快地回了 一个邮件,上面附了她的电话和英文名字。她做事的这种乾脆劲儿让我有点惊异。 我本来以为会先有一番电子邮件往来,小心地寻问试探之类的事情发生的。犹疑了 一会儿之后,我拨通了她的电话。 她的声音轻柔动听,而且透着一种有分寸的亲切, 我也出乎自己意料地放松。有意思的是似乎我们彼此都感受到了对方的愉快和轻松。 于是两个以这种方式认识的陌生人象老朋友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无关紧要的废 话。在说到给资本家打工有多辛苦时,我说:"这不,周日下着雨还得上公司加班。 ""你们那儿也下着雨呢?!我们这里也下着呢。" 我并不知道她住在哪里,虽然从 电话区号上可以看出不在纽约和新泽西。可在她说完之后电话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在这不寻常的寂静中,外面的细雨显得那样别有意味。过了一会儿,我说:"从我们 公司这里望过去,世贸中心上边都罩在云里,象跟天接通了一样特别壮观。"我说这 话时的口气是告诉她:我虽觉得这段寂静很美妙,但好像是应该继续下去的时候了, 希望我把握得恰到好处。她咯咯笑了一声,"你们公司在华尔街上吗?""对。"我有 点摸不透她笑的意思,但心理产生了不很愉快的联想:华尔街,程序员,高薪,她 不会这么浅薄吧?当然也有可能她觉得我说那话时的语气有点滑稽。有可能。于是 那不快只一闪就过去了,我们的对话又象以前一样继续着。一个多小时之后,当我 说:‘我觉得聊得非常开心!’时,我是发自内心的。"我这里也一样。"她的语气为 我们的第一次对话划了圆满的句号。 (二) "开到哪儿算哪儿吧"肖唐说着头往我的胳膊上靠了靠,又立刻直起来,"呀,真希望 咱们能开到Providence,看一看那儿的雨中夜景。"她把雨中夜景几个字咬得格外清 楚,而且一边说一边头还有节奏地摇晃着。我笑了笑。"我可是有点儿累了,等一会 儿遇上汽车旅馆,咱们就歇下来,'春宵苦短'哪。"我把最后几个字儿用一种坏声儿 说出来。肖唐嘿嘿笑了笑,扭身去够后座上的薯片袋。"求求你啦,让我尝尝你的粉 拳的滋味吧!"我有点儿怕她薯片袋抡圆了砸在头上的那股气势。"让你尝尝我玉指 的滋味!"她说着在我腰上掐了一把。很疼,我叫了一声,赶快抽出她身后的右手去 揉。"什么时候就变成了一个小泼妇了呢?!" 肖唐看上去象一个标准的淑女,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周 末。在经过几次同样愉快的通话之后,我们决定见一见面。我唯一有点迟疑的是我 的那辆五百块钱的老爷车能不能跑完两个多小时的高速公路。"那我开车到你那去吧! "她爽快地说,还是那么 轻柔的话音。我曾经跟她说过对她声音的印象,觉得虽然 她说的是一口标准动听的北京话,可和一般北京女孩不一样的是有点特别的柔。"那 可能是因为我从小在南方呆过一段时间吧。我爸在文革的时候下放到江苏,我们就 跟着过去了,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才回北京。刚回来的时候,同学净欺负我。""是 吧?你们同学真不是东西!"就是在这样的对话中,我们感到彼此的距离在很快地缩 小。可那天当肖唐从她车里走出来时,我有一刹那儿震惊于她的容光而忽然觉得眼 前的她显得极其遥远。"你好!"她说着摘下了墨镜。我怎么也没想到眼睛给一个人 的相貌造成这么大的差异。"你好!"我热情地对眼前这个忽然变得普普通通的漂亮 女孩打着招呼。只见她两眼布满了血丝,好像刚熬过夜一般。当这双眼睛被墨镜遮 住的时候,她的娇好的身材和秀丽的面部轮廓使她看上去象一个绝色佳人。她注意 到我盯着她眼睛,有点羞涩地眨了一下。"咱们到哪儿走一走吧!""好,好,咱们到 校园里走一走。怎么样,路上开车还挺顺吧?" 我们在宽阔的校园里走着。一到周末,校园就空空荡荡的,路上不时有一两只松鼠 窜过,却少见人影。我听着熟悉的声音从身边陌生的身体里发出,觉得有一点怪异, 相信她也有类似的感觉。我们依旧聊着一样的话题,可不再象在电话里那样随便。 我觉察到这种尴尬的距离感,却也无可奈何。终于,中间碰上一人过来问路,我说 了半天他才弄明白,在说完谢谢之后,他看了我们俩一眼,歉意地笑了笑,"对不起, 打扰你们了。"他的那一眼使我们意识到我俩在别人眼中的关系,就相互对视了一下, 又把目光移开了。我在那一瞬间对她笑了笑。 在走过校园角落的一处奇形怪状的雕塑时,她停下了脚步。那是一根象喇叭又绝不 是喇叭的怪玩意儿,横放草坪中间。她端详了一会儿,嘴里冒出一串让我摸不着头 脑的术语来。只暗暗地根据她的发音记了几个单词,准备事后到图书馆查一查看到 底是什么货色。奇怪的是,在她那么左一个'流派'右一个'风格'地说了一阵后,我 似乎觉得那象喇叭又绝不是喇叭的东西确实象一件蕴有深义的艺术品了。"你看这件 雕塑和后面的建筑是相呼应的。我一看,她指的却是我们系楼的一个侧门儿。平时 走过几次,只是觉得门楼有点怪异,经她这么一说,才发现好像这两样东西怪得有 点儿类似。我这么‘哼、哈’地答应着她的解说,心里觉得有些不是味儿。等她说 到材料的时候,我想"该我的了,材料是我的专业。"于是跳上前去,又是摸又是拍, 可搞了半天搞不清到底是什么。"应该是一种金属。"我讪讪地说着,心里愤懑平时 学的一大堆繁杂深奥的公式这时候却全然派不上用场。"是铝合金。"她肯定地说着, 声音依然轻柔动听。我注意到她在说那些话时,两眼微微地眯着,显得很专注,象 在回忆什么东西一样。这种神态使她看上去象一个中学生。我说了自己的感觉,她 听了笑起来,露出一口白晰的牙齿。"你是在笑话我掉书包吧?!""没有,没有,我 挺佩服的;我对雕塑是一窍不通。" 我们闲聊着走到了图书馆前面,就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我看到她坐的姿势很优 雅,就也直了直身体。"你看这片空地儿,"我指着长椅前面的一块草坪说,"一到周 日的时候,就有一帮老中到这练轮功,搞得妖气纵横。"她没搭话。我忽然意识到什 么,忙问:“对不起,你是不是练轮功的?”。她平静地点了点头。“对不起!对 不起!”我赶忙道歉,"我不知道,真不好意思。""没事儿,我又没说,你怎么能知 道呢!"她淡淡笑了笑:"你到挺敏感的。" 接下来本应该岔开这个话题以冲淡有点 儿窘迫的气氛,但我没有。我对轮功本来知之甚少,在出国前的单位却有不少人在 练,那时该派还人少势微。只记得同室的老研究员练得甚为着迷,在出去郊游的时 候,还双腿盘在一块大岩石上,垂眉合目如入定老僧般照了张像。在我出国前在单 位办各种手续的中间,却见老研究员被老伴搀着,面色苍白,一步三歇。我上前一 问才知道是查出了心肌炎。等到后来轮功搞到举世皆知的时候,已是五六年之后。 我翻看不少资料,追踪了许多报导,正反两个方面都有,很快自己对轮功的看法就 很坚定了。那天,当我知道肖唐在练轮功之后,我的心里起了一种极为异样的感觉, 仿佛觉得面前的这个文静漂亮的女孩象一只迷了途的羔羊一般,需要别人去保护指 点。这么想着,她整个人看上去都有点楚楚可伶的味道了。于是,我象是为自己找 到了一种借口,越过两个初次交往的人之间微妙的界限,有点热切地表示着自己的 关心。当然,我说话的方式还是迂回的,间接的。我会先谈一大段佛经上的东西,而 且是我确实有些感触的东西,然后末尾淡淡的一句,"好像轮功中说法就和这差距比 较大",或者"好像轮功的情形和释迦摩尼预言的就比较相似"等等。但我的语气,我 的眼神则毫不隐晦地传达着我的关切和进一步靠近的意思。我仔细地观察着她的反 应。她在倾听着,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偶尔会插一两句话,"你读的书倒不少"之 类的。有时听我一些没能掩住锋芒的论断时,她也会为轮功辩护几句。但我很快就 看出她是接受了我的靠近的姿态了,不露痕迹地。渐渐地,我们的对话成了形式。 "怎么样,到我们学校的东亚图书馆去看看吧,那里有许多关于佛教的书。"我笑吟 吟地望着她。"行啊,开车要多长时间?"她也微笑着。"要七分钟吧!""怎么出了一 个七分钟呢?你记过时间吗?""没有没有,我是觉得五分钟好像不止,十分钟又肯 定用不上。""还好,没说出7.5分钟来。"她笑出声来。 "你当时说得鼻子尖都冒汗了。"过后的一次电话长谈中她轻笑着说起我们的第一次 见面。"那么锋芒毕露。""是吗!我还觉得我讲得挺有策略呢。你看我多迂回曲折呵! ""得了吧,你。小猫、小狗都看出你的意思了。""看来我得练啊!""且得练呢,你! " 肖唐说得不错,尽管我当时心中不服。后来我渐渐明白我实在是差得太远了。我 有这感觉是从我和上司约.安娜之间的关系变得紧张开始。 约.安娜是个香港女人,是她在电话里问我三十多个技术问题,又经过一次面试后, 决定录用我的。那时的她待我如同老大姐般关心.照顾,可以说无微不至,有时简直 是微细得过了头。当然是从我的角度看。渐渐地,我可能在态度上就不自觉地表露 出我对她的作法的感觉,约.安娜一定很快就觉察到这一点,虽然她表面看上去是一 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后来我有机会在公司的网站上看了她小时候的照片,简直不敢 相信自己的眼睛,照片上穿着连衣裙的小女孩倚在栏杆上有点羞涩地看着镜头,一 付乖巧可爱的样子。而我的顶头上司约.安娜,则地地道道象一个街道负责计划生育 宣传的大婶。记得一次公司郊游回来,我和约.安娜等五个人坐一辆车回纽约,天已 经很晚了,我因为有点头晕,就被约.安娜让到前面座位上,那时她还非常照顾我。 我迷迷糊糊地听着她用不标准的英文和后座两个美国同事聊着天。忽然听到她一声 怪叫:"我要告诉我老公有人摸我的屁股!"接着是一阵尖声的大笑。在那么几秒钟 的寂静之后,他们有依旧聊了起来。坐在约安娜身边的一个是公司有名的怪物,另 一个是颇有风度的中年人,实在难以猜出是哪一位伸出那浑水摸鱼之手的。但约安 娜用她的方式说了不,而且没人的面子受伤。 可她用一种截然相反的风格处理和我之间的上下级关系,显得极为细致、敏感 ,一 旦那关系出现了一点裂缝之后,她几乎是粗暴、任性地把它进一步撕开。既然我归 她管,那就意味着我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了。 可我和肖唐之间的进展却非常顺利。在 那次见面之后,我们通电话的次数明显地增多了,而且在电话里越来越多地表示出 对彼此的关心。我试着问起了她的眼睛。"我有失眠症。"她轻轻地说。"我以前也失 眠,尤其在高中地时候,有时候早晨起来气得使劲砸自己的头,吓得我妈跟什么是 的。你吃安眠药吗?"我稍微夸张了一点我的情况是想让她知道我不在乎什么失眠症。 在以后通话时,我会有意无意地问一句‘怎么样昨晚睡得还好吗?’"老样子。"她 总是以有点无可奈何的口气说。她也会经常问一句"你怎么样,公司里的事儿还顺吧? ""还可以。"我总是这样平平淡淡地回答,即使在情形已经有点不很可以或者很不可 以的时候。有时当我闷闷不乐地从公司回来,肖唐的一个电话就会象清风一样把那 烦闷吹散。当然,大多数的时候是我给她打过去。我知道她还在上学,而我们的长 途电话费累计起来对一个只有奖学金的学生来讲还是一个不小的负担。可肖唐很懂 事,她一般在我给她打过两三个电话之后,就会主动打一个电话过来。我的其他电 话很少,我下班回家推开房门,第一眼要是看见留言的小红灯一闪一闪的,就知道 这一定是肖唐的电话。于是在我那死气沉沉的房间里,象是多了一个可爱的小精灵 一般。 (三) "我一直就是个小泼妇!"肖唐笑着说:"怎么样这回知道厉害了吧?""知道了,知 道小泼妇的厉害了。"我可怜巴巴地说。"瞧你这可怜劲儿,来我给揉揉。"她不怀好 意地说着,手轻轻的在掐的地方揉了几下,又两指一使劲儿。这回我早有准备,腰 一挺,她的手就滑到了一边。"哼!"她来了劲儿,又试了一下,还是没有成功。"我 腰功还不错吧?"我得意洋洋地问。"是吧?!"她的声音忽然象换了一个人似的,透 出一股 说不出的荡意。我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她抿着嘴把脸转到了一边。我打着方 向盘转过一个急弯儿,然后又看了她一眼。"你看什么!"她有点扭捏地打了我一下。 我没说话,直视着前方雨雾茫茫的夜路。她低下身去换上一张激光唱碟。 我和约.安娜的关系是越来越紧张了。我俩都是坐火车从新泽西到城里来上班的, 所以到的时间先后比较固定。一般是我端着热气腾腾的咖啡从小厨房出来正碰上她 从大门进来,然后彼此道一声‘早上好!’现在则是她从外面进来目光越过我和前 台的西班牙裔小姐萨伦娜大声问好,让我夹在两人亲热的目光中间有一丝狼狈的感 觉。约.安娜是特别擅于用这样的小手腕来孤立人的。这只能激起我进一步的反感。 在她开始和我们办公室哪个印尼华裔小伙用粤语 讲话时,我看见她的脸时就觉得很 厌恶了。我们办公室的三人本来只是用英语交谈的。她之所以只能用这样拐弯抹角 的方式来挤兑我是因为我的活儿干得非常不错。到了这家一心想着有朝一日被微软 公司购买的小公司不久,我就解决了一个技术难题使公司的主要产品和微软的配套 软件接口成功,使他们离那可爱的目的地进了一大步。于是公司的三个合伙人都给 我发了致贺的电子邮件以示鼓励。而约.安娜作为我的顶头上司唯一表示的是一脸的 不以为然。"管她呢!" 我想:"她一时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我和肖唐开始试探着问对方的情史。更准确的说,是我开始试探着问她的情史,以 一种不经意的语气。她则以一种更不经意的语气把话题岔开了。这就激起了我的好 奇心。在接下来的一次电话里把同样的问题换了一个词序又提了出来,这次她似乎 早有准备,立刻剽窃了我的问题笑着反问我。我说是我先问你的,她就说了几句什 么,于是我明白我也应该先回答她。"我初中的时候,." 可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她 无情地打断了。"得得,你是不是也要讲一个'同桌的你'的故事?那不叫爱情!你不 是在避重就轻吧?""什么避重就轻!"我笑了。心里在想她说这几句话的泼辣味儿到 象极了我印象中的北京女孩。不过她倒是猜对了,我要说的确实是我初中时的同桌, 一个秀丽的满族小姑娘。临毕业时她一次意味深长的注视,让当时的我不知所措的 注视,成了我生命中最珍贵的馈赠之一。不过我同意肖唐的说法,也微微惊讶她直 觉的准确。"我这辈子到现在可能还没有真正爱过。" 我很慢很慢地把这话说出来, 一个美丽的影子在脑海中闪过。"什么叫可能?"肖唐在遥远的另一端问道。"喔,我 是说我还没有真正爱过,'可能'不过是我为了让语气委婉一点,就象在英语中一样。 " 略停了一停,我意思到这种解释很蹩脚,就接着说:"我在出国前追过一个女孩, 但是没有成功。" "是吧,那为什么呢?"肖唐的语气轻缓得象一个心理医生。“不 为什么。说实话我一直也没搞明白。可能是因为她爸有病,她不能跟我一块儿出国。 也可能是她对我确实没感觉。但我们俩好像一直没进入那种,那种两情相悦的状态。 而我觉得真正的爱情就应该是两个人都全心投入以后产生的那种和谐,单靠一方是 不行的。好了,我都说完了,该你的了。"我好像从一种重压下解脱出来,长吐了一 口气。 "什么就说完了?你出来都好几年了就没谈过?"肖唐的这种细致让我感觉不错。"没 有没有,你又不是不知道这边儿狼多肉..噢狼多女孩少,我又是一个比较内向的人。 所以根本就没机会。好啦,说说你的吧!""你内向吗?我怎么不觉得呀!"肖唐笑了 笑,然后用一种一本正经的语气说:"我其实经历特简单,简单得你可能都不会信。 ""你不会跟我说你根本就没谈过吧?"我发现在这种对话中倾听者的角色真是让人感 觉不错。"那倒不是。谈过几个,但也像你说的那样,好像就没有痛痛快快的爱过一 场。到了一起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了,然后就是分手。""大学里追你的人一定不少吧? "我想起清华的男女比例7:1就问道。"没有,我比我们班同学都大,而且我可能看 上去不太容易接近。""我不觉得啊!你可能是太漂亮了,就没人赶追了!""谢谢, 我看我们班那帮男生胆儿都挺大的。什么北大、人大、北师大到处去跳舞。"她可能 想起了什么,说着就笑了。"跳舞。" 我重复了一下,忽然觉得话题有点扯远了,就 赶紧拉回来。"那你出来以后呢?""出来以后就更没什么机会啦,绝大多数男生都是 从国内带了出来,要么就是.."她踌躇着应该怎么说。"要么就跟歪瓜裂枣似的。"我 解了她的围。她笑了。"跟你说吧,我们几个女生有一次数了一下,我们系上就没几 个男生身上味道正常的。"我有点尴尬,又有点狐疑。支吾了一下问:“上次见面我 还算正常吧?” “噢你没问题。” 我舒了一口气,心说怎么会聊到体味儿上去, 她是不是故意在把话题岔开。就问道:“就没有一次让你觉得,嗯,怎么说呢,让 你觉得找到一点感觉的?” "唉!"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就说你不会相信嘛。" 她略停了停,我正要说我不是不相信,她却接着说:"我可能是命不好吧!大学里忙 着看书学习,还象从前那样跟班里男生比成绩。我家又是北京的,周末就回家了, 所以并没什么机会真正地谈。等到工作了呢,可以好好谈了吧,又碰上一桩特倒霉 的事儿。""什么事儿?"我乾笑了一下问。觉得她的口气不象是指我下意识想到的事 儿。"说起来就更难相信了!"接下来她讲了一件听上去象小报上的故事一样的往事。 她有一个神经有毛病的外地亲戚到她家作客,从此就迷上了她,开始跟踪她,不停 地跟踪,打他不行,叫警察把他抓起来送回原籍也不行,他会坐第二天的火车返回 北京。就这样阴魂不散地折腾了她两年,直到他又迷上了另外一个姑娘。"我当时出 国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这件事儿。"她的声音幽幽地。我静静地听着,偶尔问一二个 诸如'那他家的人呢'之类的问题。等她讲完了,我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内心深处又 觉得这其实是一件应该让女孩感到有点自豪的事儿,能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不过两 年也确实让人腻烦了。" 在怎么也无法设身处地想像她的感受之后,我这样解释着。 "你必须解释清楚。"约安娜直盯着我的眼睛说,"你为什么没有按时完成上一个项 目?"那是一个周五的晚上,公司里别的人几乎都走了。我们办公室的三个程序员历 来是公司最晚走的几个。而我正要按往常的时间离开,却叫约安娜叫住了,绷着脸 说要跟我谈谈。接着她问起了最近的那个项目。那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任务, 学一点新的技术然后写几十个库函数,是大项目之间用来缓冲一下免得没事干的意 思,两周前约安娜问我要多久能完成,我随便说了个两星期。可没料到那项目比我 想得要复杂得多,结果可能推迟两三天完成。在上午我跟她汇报的时候,也没看出 有什么异样。可谁知要下班了她忽然以这种咄咄逼人的口气问起来。她是我的顶头 上司,我没有忘记这一点。我看着她脸上暗红的雀斑,以缓和的语气说:"对不起, 那新东西比较复杂" "你用了多长时间在那上面?"她打断我的话问。"用了四天。" "四天?" 讥嘲那么明显地浮现在她的脸上,挤得几粒雀斑愈向鼻子靠拢。"我只用 一天就学会了。" "你是说我蠢吗?"我觉得血液刷地冲到头上。她只冷笑着,并不 回答。"那是因为你有那么多年的经验,有许多背景知识,正因为这样公司才给你那 么高的薪水!" "好!"她夹了夹眼镜,声音有点打颤,"不管怎么样,你没有按预定 时间完成项目,我已经和东尼说过了。我非常后悔当初为什么会决定雇你。" "你爱 后悔不后悔,我不在乎!"我听她说已经把这事捅到主管技术的合伙人东尼那里就更 生气了。"以后如果我还为你干活儿的话,你布置任务、我来完成,仅此而已,我不 想听到别的废话。" 说完我摔上那忽然觉得轻飘飘的门离开了办公室。"怎么啦?我 一个在异国他乡谋生的人应该是忍气吞声委曲求全才对。我怎么还这么不能控制自 己的脾气?!也许我应该准备一下简历,准备找下一份工作了。"这些杂乱的念头搅 在依旧汹涌的怒气里在胸中激荡着。 接下来的一周并没有什么事儿发生。我又接了一份急活儿,紧张地干着。只是在中 间一次午休时,主管人事的凯瑟琳小姐找我谈了一会。"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她 职业性地微笑着。"注意一下处理好和约安娜的关系,你干得非常出色,大家都知道。 你知道这是你的第一份工作而约安娜是第一次当主管,我肯定你们俩都是想把工作 干好,事实上你们俩都干得非常好,非常好,只是稍微注意一下协调两个人之间的 关系,稍微。 我,肖唐,两个不知不觉成为大龄青年的人,两个想趁时间还不是太晚还可以比较 理想地解决婚姻大事的人,似乎离那个目标越来越进了。可我开始隐隐地觉得有什 么东西不对。在这念头刚出来的时候,我立刻激烈地指责自己性格优柔,但那感觉 不但挥之不去,反而更加强烈了。"毕竟是终身大事,还是应该慎重。"我终于为自 己找到了一个听上去合乎常情的理由,心里觉得宽松了些。肖唐,电话那边的肖唐, 电话那边声音轻柔动听的肖唐,不知道我的心态已经悄然起了变化。 "你理想中的另一半应该是什么样的?"一次我问她。“要心好,”她爽快地答道, 爽快得出乎我的意料,显然早就深思熟虑过这个问题了的。"心好?是为了有安全感 吗?"我接着问。"难道家庭不应该给人安全感吗?"她反问。"应该是应该,但我觉 得两个人要是都喜欢对方,这类东西自然而然就会有了。""人心是会变的。"她声音 听上去又象那天讲她被骚扰的故事时那样低幽。我心里动了一动,"你不相信爱情吗?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这不是信不信爱情的事儿。我当然相信爱情了,但我只是觉 得人心真是很难讲的。"那段不寻常的沉默和回答,使我产生了极其丰富的联想。静 了一会儿,我问:"你觉得我象一个好心人吗?"她笑了笑:"看上去是吧!" "但实 际就难说了。"我接着说,"哎,你下星期六有空吗?我一个项目下星期交活儿,周 末好不容易可以不加班儿了。你要是有时间咱们可以到州立植物园玩玩,那儿还挺 好看的。""噢!我正要跟你说呢,下周六新泽西中部有一个书展,我本来要叫你一 块儿去呢!""好哇 ,那咱们去看书展吧。"我唯一觉得确信的是肖唐的确很喜欢读 书。一次她说起她现在这个学校一个很有名的教授,一辈子就写了一本书,关于肉 食鸡饲料问题的,是那个领域的经典。“真希望有一天能静下心来,找一个不起眼 的题目,踏踏实实地把所有细节都弄得尽善尽美,那一辈子也就算不白活了。" 她用 一种近乎做梦的语气说。我当时心想:"清华的女生,清华的女生。" 还有两天就要再见到肖唐了。那是个周四的下午,我交了活儿,伸着懒腰,向后翻 着眼睛看着窗外,心想今天晚上该给肖唐打个电话商量一下见面的具体安排,而且 已经好几天没有聊天了。没料到临到下班时约安娜叫住了我,说那份活儿需要加一 点东西。我一看东西倒不难,可起码要二三个小时的功夫,"你最好能在今天把它干 完。"她冷冷地说,好像不知道就要下班这回事。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是把心里的感受 表现得一清二楚。我看到约安娜的眼中飞过一 抹快意。我知道她讨厌我就像我讨 厌她一样,因而她这样幸灾乐祸就十分正常,既然十分正常我就不应该觉得有什么。 可那天晚上许多不应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我明天早上起早来把它干完,我今天晚 上有点事儿。""那东西不是我加上的,是东尼加的;他说所有东西应该在今天干完。 "她头也不回地说,轻悄悄地就把刚才说的‘最好’换成了‘应该’。东尼就在隔壁 的在大房间里跟几个程序员在说着什么‘系统安全性’之类的东西,透过大玻璃窗 可以看到他的油光锃亮的秃顶在有节奏地摇摆着,可我不能去直接和他核实。他是 我上司的上司。"好吧,好吧,我今晚把它干完。"我说着坐了下来,准备开始动手 写程序了。是呵,这种事情也不算什么不寻常,也许她可以早跟我说一二个小时, 但无谓了,我这么想着就准备动手写程序了。"你要是不高兴做,可以不做。"约安 娜忽然转过身对着我,不阴不阳地说道。听到这话之前我并没有怎么不高兴,只是 想也许她可以早跟我说一二个小时的,但无谓了,而且已经准备动手写程序了。我 转过身面对着她。她脸上的表情像她说的话一样不阴不阳。“我说我今天晚上把活儿 干完。”我一字一字地说。她的目光下垂,象一个要打架的人那样不怀好意地下垂, 嘴唇微微向里兜着,轻轻地说:"你看你是不高兴了嘛,我说过你要是不高兴可以不 干。" 我知道中计了。那天晚上在我咆哮过之后,我看到她脸上露出又羞辱又得意的复杂 表情,就象是同时又要哭又要笑的样子。我冲出门的时候,看到东尼他们吃惊地向 这边望着。于是知道中计了。晚上我和肖唐聊了很久,末了讲好了见面的时间。第 二天早上我打开了电子邮件信箱,里面有凯琴琳小姐一个邮件。于是我知道了一件 意料之中的事。我离开公司的时候,约安娜还没有到。平时她早就到了。 (四) "Providence!"肖唐兴奋地喊道。"可惜什么都看不清!"我看着笼在一片黑暗中的 城市说。"别着急嘛,咱们找个小店买份地图。"肖唐听上去兴致很高。"好吧。"我 虽然一时想不出地图能有什么帮助,可还是顺从地答应着。雨依旧下个不停,我们 在一个靠街的小店旁停了下来,"你在车里等着吧,我去问问!"我说着就缩着脖子 冲进雨幂里。"好么,三份地图十块钱,这不是抢劫吗?"我湿漉漉地跳回车里,一 边抹着脸上的雨水,一边从怀中掏出地图递给肖唐。她递过来一张纸巾,把地图接 了过去。"多谢。""应该你给我温柔地擦去脸上的泪水。"我接过纸巾自己擦干了脸。 "这么心疼十块钱?"肖唐一边煞有其事看着地图,一边说道。"不是不是,是喜悦的 泪水。怎么着,咱们怎么个走法?"肖唐笑了笑,"别着急,让我看看咱们现在在哪 儿。"肖唐的眼睛又眯了起来。我看着她侧面好看的轮廓。"看什么,还不跟我一起 看地图!"肖唐眼皮也不抬地说。"好,好。"我凑了过去。看完地图,我们沿着这个 山城的几条主要街道兜着。我只感到车子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身体重心的变化,肖 唐则左右扭动着看两边黑虚虚的建筑,兴致盎然。过了一阵儿,我说:"我可真有点 困了,要不明儿我们等天亮了,再好好来看看。""好吧好吧,可惜确实太暗了点, 要不夜景一定很美。那咱们到附近找一处汽车旅馆吧!"我两眼直视前方,“好嘞!” 我决定告诉肖唐自己被解雇的事,在我们见面之前。我拔通了她的电话,问候之后, 我笑着说:"我这边出了点事儿,你能猜到是什么事儿吗?""你被解雇了!"她略想 了想说。我吃了一惊,"你怎么猜到的?""凭感觉。""厉害!"我心口如一地说,"其 实也没什么,咱们这些人就那么几件事呗,工作,身份之类的。"她轻轻松松地说。 我没有立刻接话。"肖唐,我希望你能重新考虑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你知道这是一 件,呵,一件不小的事儿!"我有点支支吾吾,"这没什么,前不久我的一个朋友, 就在新泽西,也被解雇了,整个一个部门都被解雇了。再找呗,这边还不就是这样! 噢,对了,看完书展那个 说要送我回去的同学有事可能要提前走,到时候你能不能 送我一下到费城?""没问题!咱们就开我那辆老爷车慢慢来吧。"我没有再多费口舌。 书展在一所中学的一间大会议室里,是国内一个新闻出版单位的访问团办的。杂七 杂八地陈列了一些可能被旅居海外的人士喜欢的书籍,如历史人文类及各种各样的 食谱,还有许多儿童读物。我先在里面转了一圈,没有看到肖唐。于是就找一些感 兴趣的书翻看。可我隐隐觉得似乎人群当中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有时候就下意 识地抬起头来,可什么也没发现。这样过了大约半个小时,终于一次我抬头发现肖 唐在不远的一张桌子边翻看着一本书,神态专注自然。 从那中学出来以后,我和肖唐开车到了我住处附近的一个公园。已经快到中秋了, 天空明净高远,透着一种仿佛历尽沧桑之后的超脱。我们先在林荫路上走,然后又 踱进了路边的树林里,听着脚下的枯叶发出的嚓嚓声伴奏着两人对话中间动听的静 寂。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就说:“哎,你好像对人的看法挺悲观的,为什么?"她半 天没说话。我用和缓的声音说:"对不起,我不该这么问。"她抿了抿嘴角:"没什么。 "又走了几步。她说:"我这个人可能是命不好!""为什么这么说?"我侧头看着她,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她这么说自己了,觉得有必要讲一下我对命运的看法。"咱们到那 儿坐会儿吧。"她指了指附近的一张长椅说。 "只有我妈那么大年纪的人才信命。"坐下的时候我看着她说。她谈谈地笑了一笑。 "我曾经遇人不淑。"她垂着眼帘说。"你不是又在说你的远亲吧?"我知道她说的不 是。"我出国之前谈过一个朋友,他是我初中到高中的同学。他出国很早,在一所很 著名的大学读博士。出国以后他就一直给我写信。但我一直也没表示什么,直到后 来我也想出国了,才确定了关系。这可能也是一种报应吧!" 她停了停,"我当时是 存了一点实用的心思的,当然,我最后还是自己联系出国的。"她加重了语气说最后 一句话。我只静静地听着。"可等我出来以后,才发现他其实已经有了女朋友了。而 且那个女孩要比我漂亮得多。""他怎么那么坏?"我问。"要我怎么说人心难知呢, 他看上去是那种,怎么讲,又红又专的好学生。""又红又专," 我心里笑了笑。"他 的室友就说他人其实极虚伪。""那你出来以后见过他吗?""没有。"她答道。她刚才 说室友两个字时用的英语,我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可并没有怎么深想。"就这么 点儿事你就觉得自己命不好?"我盯着她问。"这难道还不够吗?"她轻声反问。"象 那孙子那样的人多了去了。碰上了就当自个儿被狗咬了一口,你要因此就悲观起来, 岂不是等于说让那孙子伤你更深了吗?"她点了点头,看了我一眼,"好啦,不说他 了,我觉得有点饿了,要不要咱们去吃点东西吧!" 我叫了份外卖,和肖唐在房东的后院草坪上的小圆桌上摆了开吃。不多时天就黑了 下来。"是不是有点凉了?"我问。"有一点。"她微笑着对我,牙齿在朦胧的黑 中显 得格外白暂。"咱们把桌子挪到房檐底下吧,草坪上湿气太重。" 说着我想起了什么, 说了声:"你等一下!"我转身进了我的房间,拿了几样东西回到后院,高举在手里 说:"葡萄美酒夜光杯!"她忙说,"我可只能喝一点,还得开车呢。噢,不对,今天 你要开车送我,是你不能喝酒!""噢,对对,反正我也不冷,不喝就不喝吧,但你 可以喝点儿驱驱寒。"说着我们把小桌抬到房子边的水泥平台上。我倒了一杯酒给她, 倒了小半杯给自己,碰了碰杯,各自抿了一口。"我们家人都不能喝酒,相比之下最 能喝的倒是我妈。"我笑着说。"是吧,有些男的就是不能喝酒。"她轻声说着,可眼 帘却微微下垂。我看了看她依然有些陌生的面容,也垂下了目光,说:"我不知道你 有没有这种感觉,就好像是觉得声音特熟,可抬头一看人还有点生,觉着有点怪兮 兮的。""对对!" 她立即接道,笑着看了我一眼,又垂下了目光。"以后多见几次就 好了。"我说,她又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天上的一弯月亮渐渐有了光彩,夜色倒觉得比以前亮了许多。我们慢慢吃完了东西, 收拾乾净桌子。我问,"到我房间坐会儿吗?"她忙说不了,还是送她回费城吧,她 还得再开一个多小时到学校。我说好吧。 再穿过一个校区就要上州际高速公路,我 们的夜晚就正式开始结束了。而时间其实还早,不到九点。因为觉得有点惋惜,我 就没有说话。肖唐也没有说话。在这沉默里我意识到她也有同样的感觉,而且又立 刻意识到她也体会到了我的感觉。这不是第一次我和肖唐有这种意识相通的感受了。 黑暗中象是有两条小溪交汇到了一起,那激起的浪花有如无数朵盛开的鲜花。我清 了清嗓子,在经过学校篮球馆的大停车场时我说:"你要是不急,咱们就停下来再聊 会儿天。"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之后,我把车拐进了空荡荡的停车场,停在一个相 对较暗的角落里。夜的寂静从四面八方温柔地拥来。 我们俩都把座椅放倒了,向后平躺了下来。我的车虽老旧却有一部音色不错的收音 机,音乐台里深情的萨克斯乐象是来自外面浩瀚的夜空。"你看前面那几棵树,最右 面的那颗形状是不是有一点象包着头巾的阿拉伯商人?"我低着声音说。她赞同地轻 轻嗯了一声,那种半张着嘴从鼻子里发出的略略沙哑的声音很好听。我转过头看她 的脸,她的眼睛眨了一下。"你不觉得有一点怕吗?"我看着黑暗中她秀巧的鼻子问。 我想她可能要问我怕什么,怕我呀,我会接着说。"不怕"。她直接说。那嘴唇的开 合使我产生了想去抚摸的冲动。我转回了头。"不怕就对了,我是一个好人。""你真 是一个好人吗?"她轻笑着向我转过了头。我想我的侧面轮廓,尤其是那笔直的鼻梁 一定很清晰地映在她的眼中,可不知我的细长的眼睛在侧面看起来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种问题不是用语言就能回答的,你慢慢体会去吧。"我的脸部感受到了一种注视, 很短暂。她转回了头。我把脚抬到了前面方向盘上,她也学了我的样子抬了脚放在 前面,只不过两腿交叠了起来。我们不再说话,音乐又慢慢清晰起来。 当准备离开停车场的时候,我们都有一种从梦中醒来的感觉。我有点惊异于这种感 受的相通了。因为彼此的身体还是觉得陌生,虽然这个夜晚已将那陌生感冲淡了许 多。我缓缓开着车出了停车场。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怪异的念头,觉得有件事我应 该作。我是说我并不是想作那件事,只是觉得我应该作。我说:"你知不知道美国的 一所大学有一项奇怪的法律,"我的声调极其自然。"什么法律?"肖唐不明就理。"就 是关于男女生约会的法律,特有趣儿,规定男方在每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时,都要问 女方是不是同意,如果女生说不,他就得停止,否则就算违法。""是吧。"肖唐淡淡 应了声。"如果我现在说我要吻你,你会说Yes或No?"我问,"不行!"肖唐没有说Yes或 No,她说不行,语气坚决。我愣了一下,接着说:"好吧,没有关系!" 我竟有一种 如释重负般的轻快。肖唐没有应声。过了一会儿,我大声说:"怎么样肖唐,我很君 子吧?!"她快活地笑了,要解释什么,被我立刻打断了,夜晚生动地继续着。 "好啦,这个夜晚结束了。"我看着肖唐开着她的车出了停车场,边挥手边想。"我 要开始应付我的正事了。"这念头让我浑身激灵了一下子。我现在没有工作,没有保 险,也没有多少钱。原来工作的用的是学生毕业后一年的实习期,所以也没有工作 签证,实习期又快满了。情况似乎不能再糟糕了。我舔了舔上嘴唇,当我下定决心 要干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我就会用舌头舔一圈我的上嘴唇。我是有一次边照镜子, 边沉思什么事情的偶然发现自己这个习惯的。以后每当类似的情形发生,我都能感 受到舌头滑过上嘴唇时的微微的灼热。我要尽快找到一份工作,尽快。当天晚上我 直接把车开到了系里机房,仔仔细细准备好了工作简历,就是说用上了所有我知道 的关于写工作简历的小伎俩,然后认认真真检查每一个字。先是发到几个网上的职 业中心上。接着又看雇主发到上面的广告,根据他们的需要又准备不同的简历版本 发到他们的电子邮箱,当我终于觉得这一步已经作到尽善尽美了时,天已经大亮了。 这是星期天的早晨。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不怎么吃东西也不觉得饿,偶而喝 点果汁。只觉得身体轻捷,思维敏锐。一个接了一个的面试,从曼哈顿到长岛,从 纽约到新泽西,从大公司到小公司。看不同的面孔,黑的,白的,黄的;微笑的, 严肃的,面无表情的;回答不同的问题,容易的,刁钻的,有的直接答出,有的装 作想一想,有的知道想也不知道就乾脆乱说一气,把问问题的人也搞晕。这样下来, 到周三的时候,已经有三家公司同意聘我了。最后我挑了一家在曼哈顿中城的小公 司。一切都谈妥之后是周四的中午,我放下手中一本艾略特的诗论小册子,手提无 绳电话进入了我的房间。怎个上午我都在后院的草坪上和猎头公司还有那家小公司 在讨价还价,勾心斗角。外面阳光灿烂,毫无保留地照耀着这个飘满了谎言和真话 的星球。我照了照墙上的镜子,只见我细长的眼睛目光灼灼,精力四射。我扔下了 电话,扑到了床上,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到了 晚上,我拔通了肖唐的电话。"肖唐,我的事情已经搞定了。"我尽量以平静的 语气说。"这么快?!"肖唐惊喜的语气让我感觉好极了。她现在是唯一能与我分离 这份喜悦的人。我没有告诉家里我找到工作的事是因为我也没有告诉他们我被解雇 的事。"那薪水怎么样?"她接下来问。对,这当然不是什么个人隐私问题--在我和 肖唐之间。"薪水嘛,是我和这个我现在去的公司谈得皆大欢喜的一件事。"我卖了 个关子。"他们高兴比我要的数少给了五千,我呢则高兴比我原来的工资涨了一万。 ""天那,你怎么这么能折腾!那你原来被解雇的事儿,他们没有问吗?"我没有直接 回答她的问题,"他们是小公司,他们不在乎我有博士学位,但也同样不在乎我为什 么才干半年的时间就要谋求更好的发展机会!"肖唐心领神会地笑了。我也笑了。电 话,距离不复存在,我们的笑声亲密无间地共振着。"咱们这个周末到大西洋城去玩 吧?"我问肖唐。 "你经常去大西洋城玩吗?"在开往大西洋赌城的‘发财巴士’上,肖唐问我。大巴 士正在转弯上高速公路,我们的膝盖碰到了一起,于是我们的膝盖就挨在了一起。 我对肖唐笑了笑,说:"大西洋城就像我的后院。有一年多的时间里,我每周要去二 三次。""是嘛?!"肖唐惊讶极了。我接着说下去。"我一直玩那种叫轮盘赌的游戏, 自觉得摸到了那游戏的决窃,我写过许多程序来分析我抄下来的数据。开始也确实 经常赢,可每当我觉得路子对了要大赌一次的时候就会大输一次。这么折腾了几回, 一度我输得连吃一星期的方便面。""真看不出来你!"肖唐看着我说。"后为我终于 承认自己失败了,就不再去了。""可现在你又来了。"我笑了,"这次是随便玩玩, 不是赌来了。 大西洋城好玩的东西不少。" 可肖唐只喜欢玩老虎机。她从一个老虎机换到另一个 老虎机,几枚硬币下去如果没有动静,她就说这个老虎机肯定刚出过一次大的,于 是便换另外一个。我旁边只看着她玩,跟着她一起笑叫,却自己不再加入。偶而应 她的要求按一下按纽,也不过证实了她的说法:"你的手已经霉了!"可她的手气也 并不太好,在一开始的时候。很快就买了四五次十块钱的硬币。我在旁边安慰她: "你比一般的女孩强多了,她们大多是输完了赌场送的二十块钱就绝不肯再玩了。""这 叫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从她的语气觉出她很有潜力成为一个赌徒。后来我又否定 了自己的想法。那是在肖唐忽然一下子赢了三百枚硬币之后。她把硬币装满了大塑 料杯子之后,余下十来枚,投完了,没有再掉出更多硬币,就说不再玩了。我心里 暗笑了笑,说:"对,应该适可而止,要不早晚还得再输回去。" 我们在赌场里闲荡着。看不同的游戏:老虎机,二十一点,掷骰子,轮盘赌,拉耗 子,还有一些根本就叫不出名字的;也看玩着游戏的形形色色的赌徒们。在看轮盘 赌时,肖唐笑着问我的赌法。"我的赌法换来换去,但最后都是输。" 我笑着说。看 着熟悉的狭长的显示屏上跳动着的数字,桌子四周或坐或站表情专注的赌客,几年 前的那段疯狂岁月,恍若昨日。那时的我是一头坚韧不拔地追逐着目标的独行狼。 现在我拉着肖唐的手轻轻松松地四处观望。我们在showboat看电子玩偶奏乐,在wildwildwest看 牛仔们打架的现场秀,又到Hilton看那幅中文的大对联。"足见中国人爱赌。"肖唐 笑着说。"我曾经是最好的例证。" 我看着那以前从没有注意过的端正、漂亮的楷书 说。后来走累了,我们就坐在木板路边的长椅上看盘旋觅食的海鸟,看路边两排灯 柱上悬挂着的宛如中国酒幌般的彩帜,看彩帜下来来往往的人们。天渐渐黑了。"咱 们到Resort去吃自助餐吧,我特喜欢那儿的汤和烤面包。"我说。 海在咫尺之外低吟着,在无边的黑晕笼罩下一层层连绵而至的浪花 洁白似雪。"到 海滩上走走吧,好消消食。" 我说。"好吧。"肖唐拢了拢头发说。木板路下就是沙 滩,我一步跳了下去,肖唐则规规矩矩地一步一个台阶地走了下来。这海滩也不过 一二十米宽,却隔开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海和海边的这座繁华的赌城;在夜晚,也 隔开了广袤深远的黑暗和木板道另一侧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光。肖唐也像我一样转回 身向赌场那边望去,“呀!才走了这么几步,就好像离远了好多。”她感叹着。"而 且好像觉得海边这里又亮了许多。"我说。"对,我刚才都没有注意到还有月亮呢。 "肖唐附和着。是有一轮月亮,静静地悬挂在浑然一体的海天之间。我们在月光下慢 慢踱着。海风有一点大,肖唐有时就转过身来背对着海风吹来的方向,长发吹散了 掩过她的脸,这样半遮半露着,面庞显得更加秀丽了。肖唐看见我在看她,脸上露 出了笑,"风有点大。"那是一种极其温柔自然的笑容。我的心不由动了一下。"要不 我把我的上衣给你吧!""不用不用,还没有那么严重。""要不我们坐会儿吧。""好 吧。"我们在离海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肖唐并没有挨着我坐,而是隔开了大约一米左右。我想我应该等她先坐下的。我仰 面躺了下来。肖唐把外衣铺开了,先是坐在上面,后来也躺下了。沙滩细密坚实, 和走在上面的感觉截然不同。我动了动身体,说"你不觉得凉吧!""还行。""以前我 一个人来赌的时候经常这么躺在沙滩上。"我说,"是不是在你把钱都输光之后。"肖 唐笑着说。"有时候是,但有时大赢一笔之后也会,这能让我平静下来。" 我看着天 上孤伶伶的月亮,"但总之是一个人,象这月亮一样。""你看那边还有一颗星星呢! "肖唐指着天边一颗不显眼的星星打忿。我笑着说:"那颗星星就是你。"肖唐没有说 话。过了一会,我说:"你到我这儿来。"我伸出一支手臂。肖唐顺从地站起身,拿 起了衣服,走近了我,却笑了:"你躺在一个沙包上,旁边没我的地儿。"我往一旁 挪了挪,她依旧铺好了外衣,然后躺在了我伸开的臂弯里,我慢慢收了收臂,向她 那边翻过身去,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那清香的气息让我心中一荡。她的头轻轻地 向我的脸靠了靠,我另一只手也绕过去,把她柔软的身体整个搂在怀中了。徐缓的 涛声渐渐漫过了我们。 过了良久,她轻轻说:"我们该走了,还要赶回去的巴士呢!"我双臂紧了紧,吻了 一下她的额头,然后跳了起来。走在木板道上时候,才看到到身上沾了许多细沙, 感觉冷得厉害。 候车室里人不是很多。时间是已经很晚了,根据我的经验,不少赌兴未尽的赌客就 会在这里过夜了。我和肖唐找了个地方坐下,随便聊了起来。肖唐的话忽然变得很 多,一直是她在不停地说着,我只偶而搭一二句话。我的心里似乎还停留在那黑暗 中的海滩之上。现在坐在这灯光通明的候车室里,心里竟微微觉得有点不自然。肖 唐看上去表情轻松,神态亲密,天南海北地说个不停。"我有一个高中同学啊,"她 的神情就象是一个高中女孩,"她特喜欢徐志摩的诗和和三十年代那种鸳鸯蝴蝶派的 东西。"后来嫁人到了美国,把老公老是打扮成三十年代留学生的那种样子,那种发 型,对了还有冬天那种长围脖,特老式的,整个一个古董收藏家。我笑了笑,用英 语说,"女人哪!""怎么了?"她狐疑地看着我,"老是喜欢在背后说朋友的坏话儿。 ""你!"她说着轻轻打了我一下。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接触我的身体。我们正轻声说笑 著,一个身体极其胖大的中年黑人走进了候车室,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是因为他格 外高大,又正向我们这个方向走来。我正好看见他向肖唐瞟了一眼,是那种野兽看 见猎物时的目光。我暗暗地注意着他。肖唐似乎无所察觉,仍自顾自地说着。只见 那黑胖家伙大熊般一摇一摆走到肖唐旁边的空座前,本来有四五个空座,他竞挨着 肖唐坐下了,然后顺势把粗大的胳膊向肖唐身上转过来。肖唐灵巧地一闪避开了。 在这同时我对那坏蛋大吼了一声,伸过手把肖唐护在后面。在我目光如电地噔向那家 伙的瞬间,瞥见肖唐只向我脸上望着,她的身体因为躲闪的姿势仍倾斜着,可双目之 中满是惊喜和柔情。我想我当时看上去一定象一头准备拼命的猎狗。那大黑熊先是 说了几个‘对不起,我没注意到她!’然后似乎又意识到自己在向两个比自己的弱 小得多的人道歉,就假作恼怒地对我说:"嘿,我又不是故意地!"我没再搭理他。 只用中文和肖唐说了几句有强烈种族歧视色彩的脏话。过了一会,我们的巴士来了, 我和肖唐走向门口,我能感觉到那家伙从后面望着我们,也许,只是望着肖唐。 车上显得很空。本来是往返的巴士,可显然有人决定在这热闹喧哗的 赌城再多呆 一些时间。我和肖唐走到车后面坐了下来。过了几分钟人都坐定了,司机关了车上 的灯,缓缓启动了。我和肖唐上车以后,就没再说什么。熄灯以后,我把一支胳膊 伸到她肩后,她身体就自然地靠到我的怀里。大巴平稳地行驶着,很快离开了那亮 丽、迷人的赌城,沉沉的夜色在四周弥漫开来。车上的人们似乎都开始睡意朦胧了, 只车前面两个老 人有一声、没一声的低低交谈着,听上去倒象是梦中的呓语般催人 欲睡。我的心里却兴奋异常,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沉睡中醒来了,举目四顾,跃跃欲 试。 我环抱在肖唐肩上的手臂慢慢向下滑去,我的心也随着慢慢向下滑去。她的头靠在 我的肩上,只略紧了紧,却再也没有什么反应。在这返程的大巴士上,我的双手如 同一个儿童走进一个陌生的、向他完全敞开的乐园,只好奇地探索着,只至每一个 角落。 快到站的时候,我忽然晕车了。已经好久没晕过车了。我只觉得全身瘫软如泥,虚 汗淋漓。后来支持不住了,就伏在肖唐的腿上,双臂半扶半抱地环在她的腰间。肖 唐一支手抱着我,另一支手在我头发上轻柔地来回抚摩着。这感觉很陌生,又似乎 很熟悉,象是小时候生病时妈妈的爱抚。正这么迷迷糊糊地想着,就到了我们下车 的小站了。我强撑着下去了,在一个石阶上坐了下来。肖唐也挨着我坐了,一只手 从后面绕住了我的腰。冷风吹了会儿,很快就好了。"好啦,我们走吧。"我轻声对 肖唐说。从车站到我住的地方通常只要十来分钟,我们竞开了半个多小时。雾,浓 浓的雾。到这面四五年的时间,印象中似乎是第一次在秋天看到起雾。在这中秋深 夜,四周平常熟悉的景物隐没在大雾之中,显得陌生而诡异。我只慢慢地开着,有 时就索性停下来。我和肖唐没怎么再说话。我把车窗打开了,湿漉漉的雾气中飘着 一股腐叶的气息,人却觉得清爽了许多。到了我住的地方,我看着她说,"这么大的 雾,今晚别走了。"我说。" “不,不行。”她的声音轻而坚定。“我可以睡到房东 客厅的沙发上去。”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肖唐笑了。“我确实明天有好多 事要作,今晚一定要赶回去。” 我没有再说什么。"好好睡吧,你。"肖唐柔声说。 我看着她的车倒退出窄小的停车场,转弯上了公路。又呆立了半天,进了房间。 第二天晚上,当我们再在电话里聊起来的时候,语气都起了一种变化。我不时地开 着玩笑,逗得肖唐笑个不停。"你这个人一在电话里就象换了个人似的,油嘴滑舌, 见了面却又没什么话儿!""那是看见你紧张,吓得不敢出声儿;对了我问你,"我的 口吻变得自己听上去都不象一个好人,"在车上,"我故意慢慢一字一顿地说着,"有 没有被我摸得邪念丛生?""你这个坏蛋!"肖唐笑骂着。"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我 油腔接道,忽然一个念头转了转,就问道:"哎,说实话,我长这么大还没真正坏过 一次呢,你呢肖唐?" (五) 肖唐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在黑暗中越发显得莫测高深。她看着我错过了Providence附 近的一处汽车旅馆,用一个蹩脚的借口:"我还以为是下面一个入口呢!"我说不清 为什么当我远远看见那旅馆的霓虹灯招牌时会忽然变得那么紧张,只感觉心脏激烈 地撞击着胸口,甚至于觉得气都有些不够用了。于是我就错过了这公路边的旅馆, 声音有些嘶哑地说:“我还以为是下面一个入口呢!”没人会这么以为的,肖唐和 我都知道。说完我觉得脸上有些发烧,就又讷讷补了一句,"很快就会有下一个的。 "可又开了十几分钟,竞偏没有见到下一个。"奇怪!"我嘟哝着,又加大些油门。"别 着急,慢慢开。"肖唐看了看车速表说。车子过了一座桥后,拐上了一座极长极高的 山坡。迎面只见夜幂下长长的车队疾驰如火龙一般,煞是壮观。"不愧是罗德岛,这 大山坡儿!"我赞道。"好像是两条高速公路汇到一块儿了,这么多的车!"肖唐扭头 向窗外望着说。一会儿爬到了山顶,向下望去,又别是一番景象。看着车火灯流沿 着山坡向下倾泻,叫人直想生出双翅飞冲下去。我忍不住象野兽一样咆哮起来。肖 唐推了我一下:"你瞎吼什么!"过了半晌,我说:"我要吃人了。" "我不能这么说。"过了好一会儿,肖唐在电话那边说。当时我都准备把话题忿开了。 她的声音听上去那么伤感,"我不能这么说。"她又小声重复了一句。我的心猛地紧 了一紧。我似乎又已预感到这答案了,顺口接道:"是吧。""你不能这么说?"一个 雷鸣般声音质问着。我咽了口唾沫,乾笑了笑,开始说一些该说的话,以我的方式。 "谁是那个幸运的家伙?""你不知道我多希望那一切没有发生过。"肖唐没理会我的 问题,只自顾自地说着,"我当时的状态真是难以形容,我的那个外地亲戚纠缠不休, 我就在亚运村租了间公寓住到外面。"从她的语气我知道不是那个外地亲戚了。"当 时中了邪一样,特别喜欢独处,到了晚上也不看电视,只读一些诗集之类的东西, 有时候就呆呆地看月亮,一看就是半天,唉真说不清那时神经是不是正常。"我静静 地听着。"后来就开始想出国,正好我那个高中同学又一封接一封地来信,我们就保 持联系了。中间他回来了两次。"肖唐略停了停,又接着说下去,"当时我是以为就 要跟他结婚了呢,而且我年龄确实也不小了。"她说完这话之后,电话里出现了寂静, "是那个高中同学了,"我想着,那次她说起他的室友用的是英语,可见她到了美国 之后也去过他那儿了,而他们见面意味着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肖唐似乎在等着我 的反应。我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又一时不知道有什么可说。所以那寂静持续 著。 忽然我冒出一句:"你不想成为老处女,是吗?嘿嘿。"那笑只能叫作乾笑,"对 不起我没有笑话你的意思,其实我很感谢你跟我这么坦诚,我知道这对一个女孩子来 讲是多不容易!"我听着这些话从自己的嘴巴里以一种诚恳的语气说出来。"没关系。 "肖唐接道,然后她轻声笑了笑,"其实我想潜意识里可能是有那种想 法,你不知道 女的一过二十五岁就渐渐没什么自信了,对自己的外表。""是吧。"她居然还能笑出 来!在这种时候。可见刚才的伤感也是装出来的。"那你是到这儿之后才发现他已经 另有女朋友了?""嗯,我只能怪自己命不好才遇上这种小人。"她的声音空洞,听不 出一丝憎恨之意。"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他。""咳!这种事已经发生了,就让它过去了。 "我说。"而且在美国的老中一般观念比较开放,不一定会很在意啦。"我的语气听上 去多么客观呵。"对别人的开放,对自己的就不一定了。"肖唐轻叹道,"那你在意吗? "她接着问。"你觉得我会在意吗?"我反问她。"我在意吗?"我问自己。"我不知道, 我看不出来。"肖唐老老实实地说。"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人品,心地,一层膜又能有 多重要呢!"我说的是实话,可我又觉得自己撒谎了。"你真地这样看吗?"肖唐问, 语气里一股压抑不住的企盼和高兴。"我真地这么看。"我真地觉得自己在撒谎了。 忽然感到非常没劲。可又不好立刻中断对话,就问起她喜欢读谁的诗。她说是海子 的。我说我不觉得海子的诗有多好,甚至不觉得他是真正成熟的诗人。我说我不是 说他的卧轨自杀,我是说他的诗,那些由字字句句构成的诗。我在网上读过他的作 品,每次都难得读完几首。而且每次读时都有一个印象是好像一个走路都还没走好 的人就想奔跑,结果跑得跌跌撞撞东倒西歪。我听到温和而坚决的反对。肖唐说她 出国带了一本海子的诗集出来,她甚至愿意在电话里就读给我几首听听,我说那你 就读吧,挑你最喜欢的。然后她就开始读海子的诗,然后我就开始挑剔海子的诗。 肖唐只是笑,说你不能这样读诗,我说不管怎样读,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吧。她 说诗不是用来讲道理的,诗只是传达一种感受。我说你这是故意曲解我的意思。接 着她又读一些其它的诗,我听到了一些意象生动的长句,也就真诚地喝采。肖唐立 刻热切地附和说这样的诗句比比皆是,我说你看我听到好的就说好,说明我前面的 批评也是有理有据的。这可讲不通。肖唐的语气让我明白这位清华出身的女生要和 我讲讲逻辑了。 我的电话是乳白色的,那种很常见的颜色,放在离我床头不远的一张深褐色的方桌 上。只要我一欠身就能够得着。那天晚上和肖唐通完电话,我忽然发现这电话的颜 色很刺眼。我一般习惯向右侧身躺着,尤其是在想事的时候。那方桌就是摆在我床 头的右侧。我这样躺着的时候,方桌和方桌上的电话就在我视野之内了。平时并不 觉得什么,有时还伸出手在方桌的木腿上有节奏地弹出嗒嗒嗒的声音。可那天晚上 我觉得目光总是被吸引到电话上。衬着暗色的桌面,那乳白色显得多么醒目啊!这 破坏了我的沉思,我似乎正企图把注意力集中到一件事情上,虽然具体是什么我又 说不清楚。我先是把身体翻向左面,可不知不觉又翻回来,于是又注意到那电话。 这么折腾两次后,我伸手把电话向桌子另一侧推了一下,不想使力过大,电话滑下 桌子,惊天动地地摔到了地上。" 他妈的!"我跳下床,拾起话筒听了听,然后把它 远远地放到了电视机上。可有些东西,我却没法放开。那天我很晚才睡。 没几天就上班了,自然是格外卖力。这是一家典型的DOT。COM公司,工作繁忙,气 氛随便。总裁、副总裁都是三十出头,聪明干练,野心勃勃。他们经常在我身后不 远的大会议桌边讨论问题,于是我耳旁就经常听到一些脏话。起初我觉得又诧异又 好笑,但因为发生频率极高,很快就习以为常了。有意思的是我发现一个来自乌克 兰的同事,英语不很流畅,可说起那几个常用的脏字来,字正腔圆,可能是听得多 用得多的缘故吧。当然工作起来是另外一回事。两个总裁似乎主要抓的是营销和融 资,但有几次讨论技术问题,才发现他们思维极其敏锐,而且可以立刻抓住一个细 节进入很深入的讨论,显然都有深厚的背景知识。而那个乌克兰同事则是既是高级 程序员又是操作系统管理员,又懂得很多数据库的东西。一时我觉得有非常多的东 西要学,于是格外专心集中。不知不觉两个星期过去了,只和肖唐短短地聊过几次, 直到一天中午,一个同事问我感恩节准备到哪儿去玩。原来再过一个星期就是感恩 节假日了。“我还没想呢。”我回答他。 当天晚上我又这样回答了肖唐问的同一问题。"你想不想到加州去玩玩儿?""加州? 加州什么地方?"肖唐说了一个我从来没听说过的城市名。我问怎么想起到那儿去玩。 她说听朋友说起那个小城极有特色。"你那儿有朋友吗?"我问。"没有。我特别喜欢 一个人走在陌生的城市街头的那种感觉。"肖唐听上去如在梦中。"那种过客的感觉。 "她的语气感染了我,我的脑海瞬间闪过了一个长发女孩只身漫步在人群之中的画面。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肖唐柔声问。"加州太远了,得坐飞机,玩在肯定连飞机票 都买不着了。"我想都没想就这样回答。"这倒也是。我的票是很早就订好了的,在 认识你之前。"肖唐惋惜地说。"要不,我们去罗德岛吧,那的首府Providence的风 景很美,还有附近的Now Port有好多别墅建得特别有格调。""那你的飞机票怎么办? ""我可以试着转卖出去。实在不行就算了,反正我买的时候特别便宜。"肖唐爽快地 答道。"你办事儿真是像我们东北的女孩儿,特乾脆。"我由衷地感叹,暗觉自己实 在不象一个东北小伙儿。"怎么北京女孩办事就不乾脆了吗?"肖唐笑着反问。"不是 不是。肖唐小姐就是最好的例子。"略停了停,我接道:"要不这样,我明儿到公司 问问,需不需要加班之类的,我毕竟才开始两周,然后我们再商量到哪儿去玩。" 我知道根本不需要加班。我只是需要好好想一想。 我的生日是在圣诞和元旦之间。还有一个多月我就要满二十九了。快到二十九了我 仍然是个童男之身。我从来不觉得这个事实本身会成为一个问题。我相信命中注定 会有一个女人和我相爱并成为我的妻子。在我遇到她之前一切不过是等待。在这等 待之中,我知道她已经存在。所以从感受上讲,我象是一个已有妻子的人。而一个 男人和别的女人上床就是背叛他妻子。我不想背叛未来的妻子,因为我知道我将深 深爱她,正如她也将深深爱我。快到二十九了,我仍未找到我心目中的爱人,所以 快到二十九了我仍然是童男之身。我不知道自己这种原来朦朦胧胧的想法是何时变 得清晰起来的。也许是几次非常临界的身体经历之后,也许不是。但这想法又似乎 和我关于女性贞洁的观念毫不相关。对女性贞操的苛求在我意识中是一种陈腐的旧 观念。所以我就以为自己应该有一种开放的新观念。这种想法来得很自然,也很轻 松,当然,在遇到肖唐之前。 肖唐的心中一定充满了柔情,当她在巴士上轻轻抚摩我的头发时。虽然当时我正晕 车晕得迷迷糊糊,可我感受到了那柔情,我想着这抚摩真象小时候生病时妈妈的爱 抚。这么想着的时候,我的双手环抱着她的腰腿,可心中并无一丝欲念。我理想中 的爱情和性是丝毫也不沾边的,丝毫也不沾边。可现在性却来破坏我现实中的爱情 了。一个事实我是相对容易就接受了:我不是一个开放的人,我不能容忍自己的妻 子不是处女。虽然似乎还可以找出种种借口,作出种种诡辩,但我宁愿就简单地承 认了。但另一个事实我却无法正视,无法正视。 第二天肖唐打电话问我问的结果如何。我说应该是不用加班。她说她已经把票转卖 给加一个亚裔女孩了,特顺。她说我们可以租车去罗德岛,两天也不过六十块钱。 她说她上网查了,从我这里开车走大概是四五个小时的时间。她说她可以租完车然 后开到我这里然后再一起出发。我说,“肖唐。”她嗯了一声。我说:“我要告诉 你一件事。”“什么事?”我说:“我要继续explore,”稍停了一下,故意换了一 种象是开玩笑的口气,"在爱情的旅途上。"她先是似乎没听清我夹入的那个英文单 词,问了一声"你说什么?",接着没等我反应她又立刻说:"我听清了。"我事先想 好了一些要说的话,可忽然觉得那些话说出来是多么虚伪可憎,所以我竟一时无话 可说。我也大概想了肖唐可能的反应,如摔下电话或者质问为什么之类的。电话里 的沉默很短暂,肖唐问:"那你去罗德岛吗?" 我忽然感到自己发生了一种极大的变化,在听到肖唐的问话之后的几秒钟里。那是 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问题,从语气到内容,可我作梦没想到她能说出这句话来, 在这种时候。我的种种疑虑,担心,猜测都化为乌有,而且立刻觉得这猜测,担心, 疑虑是多么可笑。我象是猛地挨了一记当头棒喝,刹那间意识到自己怎么变得这么 婆婆妈妈,我本来是一个应该粗犷豪迈,不拘小节的东北大小伙子呵。我爽快地说: "我去。"我们开始聊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象往常一样。然后又象往常一样说了再 见。我先到洗手间洗手刷牙,然后在自己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后来又进了洗手间, 在一人高的大镜子前端详自己,先是自己的脸,然后是自己因为经常打球而结实匀 称的身体,我屈起了自己的右臂,象是一个健美家那样让肱二头肌高高隆起,用左 手轻拍了拍,只觉得坚硬如石。 一转眼就到了周四晚上,我和肖唐开始商量具体的行程安排。这几天里我多次试图 猜测肖唐的想法,每次都成功地把自己打断,当然这并不妨碍我很快又把念头转回 到那上面。所以很自然地,在肖唐提出她周五晚上到我这里来,然后我们周六早晨 一起出发时,我的联想就非常明确了。我本能地反对这个主意,又一时找不出合适 的说法来解释。支吾了一会儿后,我灵机一动。"你看过红楼梦吧肖唐?"我说。肖 唐奇怪地说看过。"那你还记不记得贾宝玉到秦可卿卧房午睡的那一节?""记得啊! "肖唐更奇怪了。"昨天晚上,"我说,"我有一次和他一样的体验,所以我不想让你 明天晚上就过来。"肖唐肯定是想了一会儿,然后明白了。"呸!你怎么想得那么邪?! 我说明儿晚上过去是为了走方便一些,省得我一大早从我这儿开到你那儿。你都想 到哪儿去了?""哎,我怎么想邪了!我只是说贾宝玉在秦可卿房中看到一付对联, 说什么'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让我特有感触,因为我这两天在公司有 些事情需要好好想一想,仅此而已,我不知道你都想到哪儿去了,你想哪儿去了嗯? "我一连串说完这些话,肖唐气得只是笑。我也笑了。"你看有些话就是不能挑明嘛, 是不是肖唐?" 周六早上我见到肖唐的时候,感觉她和上几次相比有了一种极大的变化。虽然还是 一样的长发,一样的面庞,乍一见面竟觉得仿佛是一个不同的人了。我让她从外面 进来到我屋里坐坐,她说要不我们直接走吧。我说那我不白费劲儿把我房间打扫得 那么乾净了吗,来,进来歇会儿咱们就走。她淡淡笑了笑就进来了。我的房间整齐 得让我自己都觉得不适应,我让她坐在我的床边,自己则坐在那张破椅子上。怎么 样过来路上还顺吗。还可以。外面好像在下雨。下了点小雨。你喝点什么饮料吗。 不喝。那么水果呢。车上刚吃了个桔子。嗯你看我有什么特别需要带的东西吗。没 什么。这么一问一答的时候,我看着她的眼睛,可她的目光却避开了。只声调自然 地答着我的话。我一时找不出什么话好说了。她觉察到了我的困境,环顾了一下房 间说:"是打扫得够乾净的,一看就知道是假的。""不是得装一装吗,我们肖唐女士 头一次光顾。"多懂事的女孩儿呀!我想。"要不我们现在就走吧,今天路上肯定车 特多。"肖唐说。"好吧。"我说。于是,我们就上路了。 (六) 我和肖唐几乎是同时看见了那座旅馆。在她扭头看我的同时,我说道:"终于有一家 旅馆了,真不容易!"那是一家假日旅馆,五六层高的样子,比一般只有一两层的汽 车旅馆要大得多。我把车拐下高速公路,转到旅馆后面的停车场。这停车场是极其 宽阔,可一眼望去竟都停满了车。"怎么搞的,是不是因为半天都没有一家旅馆的原 因,大家都挤到这儿来了!"我说,"你别忘了,明天是感恩节。"肖唐说。"前面那 好像有一个空位。"我指着前方一个角落说,"要不你就在这下车,离门口还近点儿。 ""好吧。"肖唐拿着她的外套下了车。等我开到那个空位儿近前才发现上面一个残疾 人停车位的标志,只好退回来再找。这时我看见了肖唐走路的背景。她已经把那件 紫色的外套穿上了。脚步轻盈地向前走着。偌大的停车场就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 显得格外纤细苗条。她走路时上身平稳,远远看去象在飘行一般。我正看着,一阵 风吹得她的长裙飘动了一下,她的长发也向上飘起,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这情景 怎么这么熟悉,好像以前曾经经历过一样。这时候,四周各种各样的车辆和高高矗 立的旅馆都沉寂无声地没入周围广袤无边的黑暗而融为一种背景,只有那种似曾经 历过的印象清晰无比。肖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就转过头看见了我的车,于是停了下 来。我提车近前,作了个手势。就开到另一边去试运气。"怎么这么熟悉,这感觉。 "我想。 肖唐真地是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我先只是感觉到一种内里的变化,可很快在她的言 谈举止上也表现得很明显了。而她自己似乎也在适应着这种变化,这一点尤其让我 觉得有点惊心。路上的车是多得一塌糊涂,又下着小雨,车开得很慢,有时甚至安 全停滞不前。肖唐把座椅向后放倒,然后两腿叠放在前面的仪表台上。她的裙子向 后滑落,她就用手向前拉了拉。我转头看了看,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带上了墨镜, 脸上毫无表情,样子很放松地躺在座位上。"很酷啊!"我说。"怎么你才发现,本小 姐一直就这么酷。"她的语气就象北京公共汽车上的售票员。奇怪的是我本来是极善 调侃的人,她这样放得开反倒让我觉得有点拘谨。我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 转身从车后面摸出几个桔子,剥了皮,托了几瓣在手里,问:"要吗?""当然要呵! "我说,"应该是直接喂到司机的嘴里,还用问吗?"我说着伸出一只手,另一只仍握 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这不是学着贤惠嘛。"她故意嗲声嗲气说着,把桔子放在我 手掌中,她的指尖轻轻划过我的手心,有一点痒。 又开了一阵儿,肖唐忽然抱怨我放的CD太沉闷,于是就换到一个正放着摇滚乐的收 音机频道。她一边听着,一边用脚打着节拍。因为她的脚仍然翘放在前面,她这么 动着就有点干扰我的视线。我看了一眼她懒散的姿势,说:"肖唐,你知道你现在的 样子象什么吗?""我知道,"肖唐一边吃着薯片一边说,"象个香港小太妹。""小太 妹,"我一声坏笑,"老太妹还差不多!"话音未落,头上轰的一声被肖唐用薯片袋砸 了一下。"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嘿!"我高叫一声,她砸得虽然不疼可着实让我 吃了一惊,一时觉得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噢,砸疼了吧,来我给揉揉。"她一 边极温柔地说着一边用手在我后脑勺上轻轻揉了几下。"这叫才打完一巴掌又给了个 甜枣。"我悻悻说道。"打是亲,骂是爱嘛!"肖唐说,"我怎么略示亲密你就急了呢。 " 雨渐渐地大了,雨点啪啪地砸在车窗上成了数不清圆圆的小盘儿。此消彼起,交叉 重叠。这时人坐在车里,觉得风雨被阻隔在外面,有一种象呆在家里一样的安适。 "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儿。"肖唐说,"小时候的事儿。"我重复着,"我呀,我小时候特 招人喜欢。"我一时想不出有什么好说的。肖唐在等着我的下文。我停了停,忽然说,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呢,肖唐。""怎么了?"肖唐十分诧异。"那次你说你小时候特 漂亮,我立刻就接着说,你现在也很漂亮!现在你怎么就不知道也安慰安慰我呢! "我说。"敢情你以前是安慰我呢,口是心非的家伙!"她说着扬起薯片袋作势欲打, 我也就作势闪避,说道:"这可是绝对冤枉我了,安慰是不假,可说的是真心话,那 叫真心实意的安慰。""才不。。。"肖唐正要回嘴,突然一指外面,声音惊喜地说: "你看!"我快速扭头朝她指的方扫了一眼,也不禁出声赞叹:"真美呀!"然后又抽 空扭回头看了一眼,那是路边斜坡上的两株柳树,到了美国很少看见柳树,那两株 树长在遍是青草的半山坡上,姿形秀美,长枝飘飘,在雨中望去如两个凌波而立的 仙子一般。又因为是柳树,看了觉得格外地亲切。可偏这时候,车流正走得顺畅, 只得随着大流儿很快开远了。肖唐还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会儿。 这稍现即逝的美景 似乎是勾起了肖唐的回忆,她说起了小时候在江苏小镇住过的那段日子。小桥,渡 船,青石板路,永远的蒙蒙细雨,听上去直如一个遥远的童话。她这么说着的时候, 声调轻柔,又成了我刚认识时的肖唐。 说了一阵儿,她大概是记起刚才的话题,拍了我一下,"对了,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儿。 "她的语气也变回到刚才的样子。我的思路活络起来,脑筋一转,有了主意。 "好吧! 给你说一件我小时候的英雄事迹,听过之后,不要过于崇拜我就行了。"我咂了咂嘴, 接着说下去。"刚才跟你说我小时候特招人喜欢是一点不假,我妈她们单位的人就都 喜欢我。可他们的方式不够严肃,经常见面是拧拧脸蛋,拍拍屁股之类的事儿。当 然我也不跟他们计较,小嘛!但有一次我是给他们统统上了一课。那是七六年的事 儿,老毛刚刚去世,到处都开会悼念。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还都鼻涕、眼泪的,不 管真真假假象个追悼的样子,过了几天虽然还是都绷着脸,可就没人那么沉痛了。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会上,当时我在我妈的办公室里玩儿,大家正围坐着讨论发言, 我突然就,呵,就放了一个响屁。这时许多人面露笑容,更有一两位平时喜欢逗我 的人竟对我挤眉弄眼,我虽小可也极要面子,一时恼羞成怒说了一句话,你猜我说 什么,我说'毛主席死了,你们还敢笑!'刹那间,每个人脸上都变了颜色,我从未 见过一帮大人被吓成这样,被我的一句话!当时甭提多得意了。""你真从小就是个 坏蛋!"肖唐笑骂道。 奇怪的是,就在我咬文嚼字地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脑袋里面却飘过另外一些画面, 也是在那时候,也是在妈妈的单位里,但只是一些零碎的生活场景,忽然浮现出来, 象是刚刚发生过一样。妈妈的单位是一个农机厂,在一片废旧的房屋后面乱七八糟 地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废弃了的机具。我一向喜欢到那儿去玩。刚刚想起的是冬天的 事情,飘着雪花,那种东北特有的鹅毛大雪,我好像先是坐在一个支离破碎的拖拉 机的驾拉员座位上,左右转着想象中的方向盘,嘴里还"突突突"地配着音。玩了一 会儿,又跳下来,吐了唾沫在手指尖上,放在铁件的上面,一下子就粘在上面,又 赶快一下子拽下来,这种玩法很刺激。后来,我试了一种更刺激的,伸出了舌头, 去舔冰凉的铁件,也是一下粘在上面,可我挣了一下却没挣掉,舌头牢牢地粘在上 面,又试了一次,还是没挣掉。我害怕了,就哭起来。可只有我一个人和一大推钢 铁玩意儿,笼在飞扬的雪花里,那种东北特有的鹅毛大雪。再后来我死命一挣,舌 头是下来了,却留了一块白皮儿在那铁件上。我就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吐着嘴里的 腥苦的唾沫,一边往妈妈的办公室跑去。当我讲完那个故事时,心已经浸在这毫不 相关的回忆之中了。我本来也想把这些说给肖唐听,可又觉得说起来其实并没什么 意思,于是就住口,只是舌头微微有些发麻,朦胧之间好像有雪花飘起来。 "肖唐,你妈是不是姓唐?""是啊,这回知道我名字的来历了吧!""嗯,还好,要 是姓。。。" "住嘴!"还没等我想到一个有意思的组合就被肖唐一声娇叱打断了。 "我还没说完呢,你怎么就知道一定不好听呢?""反正狗嘴里吐不出来象牙来,你是 没白属这个属相。"仅仅四五个小时的工夫,我们路虽然没有走出多远,可对于充当 某种角色已经得心应手,乐在其中了。在这同时,我的身体受到肖唐花样不同但都 不算严重的侵扰,我则恪守‘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古训,只从言语上找回来。在其 中一次之后,我说‘肖唐你是一个有严重暴力倾向的女人,还 好。。。’然后我收 住了口。肖唐追问了两句‘还好什么’也就不作声了。当然这种一时的不谐很快就 过去了,我和肖唐会自然而然地回到那种亲热随便的氛围里。 雨是一直淅淅沥沥,车也还是走走停停。往常只要开三个小时的路,我们竟用了六 七个小时。等过了纽约进入麻州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肖唐对比着网上打出来 的路线图和一张地图,给我指点着方向。后来我们拐上一条不算宽阔的州内高速公 路,车一下子少了很多,这才开得顺起来。这条路似乎穿过一大片山林,极是僻静, 开到后来竟前后都看不见车影了。这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在茫茫的黑暗之中,车 灯所照之处,只见到无边的树林和雨幂,开了半天竟还觉得是在原地打转。"这时车 要是抛锚,我们俩就惨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拍了拍方向盘说。"不会的, 这是新车,才开了五千多迈。"肖唐虽这么说着,可语气 听出来有一点担心了。又 开了一会儿,开始起雾了,先只是一团一团,淡淡的,泊在雨中,车冲过去就散了, 后来渐渐地连成一片,可并不浓重。我也就没减慢车速。不过慢慢地有了一种错觉, 好像四周的黑暗渐渐成为一种神秘的永恒,高高地罩在我们的上方,在它的无垠的 怀抱之中,我们显得渺小脆弱,不堪一击。在这如同醉洒般的恍惚里,一种东西开 始在我心底涌动。在肖唐伸手喂一块苹果到我嘴里的时候,我忽然抬起右手握住了 她正要收回的手,在掌心轻轻吻了一下,又慢慢放开了。这不是我第一回吻她的手。 在她刚开始喂东西到我嘴里的时候,我也是一把抓住她的手,说了句‘孺子可教也’, 然后重重地亲了一下。她当时笑着把手抽开了,说别把我的手也吃了。这回我感到 她的手似乎略略抽动了一下,有点不知所措。静了一会儿,我扭头看她,她却把头 转向窗外。"肖唐,"我轻声唤她," "怎么这么大的雾啊!"肖唐看着车窗外无边的 雨雾,喃喃地说着。"咱们慢点开吧!"她用手在我的腿上轻轻摩了摩,算是表达了同 样的意思。"好,咱们慢点开。"我右脚松了点油门,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肩。“也不知 道什么时候能开到,这么大的雾。” (七) 等到我停完车走到旅馆前台的时候,肖唐已经把手续办好了。在暗淡的灯光里,她 的脸庞显得洁白如雪,只目光沉静地看着我走近。"在六楼,最顶层。"她扬了扬手 中的钥匙卡说。我们一起向房间走去,彼此不再交谈。幽长的走廊,宽敞的电梯, 花纹奇特的地毯,一切都静寂无声。 进了房间以后,我看见那巨大而平整的床忽然觉得有点紧张。“你先去洗洗吧。” 肖唐显得老练地说。“我们一起去吧。”我这么说着,却一个人进了洗手间。等我 洗完出来的时候,肖唐已换了一身淡雅的睡衣坐在床边。看我出来她就站起来。"我 洗完了。" 我说。"还挺快。"她说着就往洗手间里走,在我们交错的时候,我忽然 一把抱住了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作。"别着急,让我去洗洗。"她垂着眼 帘轻轻说道。我听到‘着急’两字觉得有点脸热,就放开了手。不一会,洗手间里 水声响起来。我伸展四肢,仰面躺在床上,只觉得自己像一个被子弹击中倒地的士 兵。后来就跳下床,在地毯上作起了俯卧撑。 当肖唐在我身下舒展开她的身体的时候,我已经感觉不到紧张,只木偶一般机械地 动作着,先是吻她的唇,然后是她欣长的脖颈,然后滑到丰满的乳房上,就停留在 那里。肖唐微闭着双眼,身体含蓄地迎合著,却并没有一丝声音。过了一会儿,她 见我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就伸出手握住了我,缓缓引导着,进入了她的身体里,"好 了,"她轻轻说。 好像是有风吹过,水面皱起了一层涟漪。清澈的水里有一条小鱼在轻快地游动着。 这真是一个奇异的小生灵,它不知道自己的最终目的在哪里,却相信只要不停地流 动就一定能到达那儿。于是它穿过美丽柔软的水草,并不停留;穿过五彩斑斓的珊 瑚,也不停留;穿过了各种各样奇妙多姿的地方都不停留。它只一味地游着,向着 它心目中最后的归宿。因为最深处的骚动,美丽的水妖从沉睡中醒来了。她游目四 顾,发现了这条专注的小鱼,就起了邪念。没有人能想象邪念和魔法结合在一起的 结果。可怜的小鱼正游着就发现了一处洞穴,看上去那样充满诱惑,于是一头就钻 了进去,里面温暖、舒泰,哪怕是最轻微的移动都会产生不可思议的快乐。小鱼在 洞穴里来回游动着,把原来的目标抛在了九霄云外。远远地,传来了水妖的轻笑。 我快速动作着,心里似乎是一片空白,又似乎是有数不清的念头纠缠融汇在一起。 不一会儿,只觉得腰间一麻,就射了。我有点奇怪,怎么会一点快感都没有,就这 么完了。这样想着,身体也停下来。"你射了?"肖唐也感觉到了。我只用鼻子嗯了 一声,滑下了她的身体。"我去洗一下。"她说着下了床。我象一粒蛹一样静卧着。 时间在我的躯壳之外失去了意义。后来感觉到她从背后轻轻抱住了我。"你不要觉得 有什么,说一句话你别生气,男的第一次都这样。"肖唐的声音像她的身体一样富有 质感。我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我不想告诉她,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我确实一 点儿也没有觉得有什么。肖唐继续说着安慰我的话。过了一会儿,她的手缓缓动作 起来。我因为察觉到那一开始时强烈的试探意味而觉得有点好笑。这一定是她从什 么地方看来的理论知识,作起来还有些生涩。这么想着,忽然感到下面又坚挺起来。 "我行了!"我说。 我真的行了,不但是行了,简直是勇猛非常。我一边感受着潮水 般的快感,一边观察着肖唐的表情。肖唐却只闭了双眼,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反应。 我先是有些失望,又有点担心,莫非是我不好吗?可慢慢我看出了门道。肖唐的眼 眉极其清秀,是许多女人宁愿拔光自己的真眉毛然后再针刺、药泡文出的那种眉型。 我发现随着我身体的节奏,她那细致的眉尖也在不停地挑起、落下,如同两个合乐 而舞的精灵。然后又发现了微微翕动的鼻翼,轻轻开合的嘴唇,以及不由自主地抽 搐 的身体,这一切象是我指挥下惊心动魄而又寂静无声的交响乐。这观察带来的喜 悦似乎比身体的快感更让我满足。尤其肖唐压抑不住地呻呤出声的时候,我的心也狂 喜到了极点。 "你叫出声了,肖唐。"我倚在窗边的沙发上。一边打开一罐饮料,一边说。"你胡 说,我什么时候叫了。"肖唐斜卧在床上,长发散披,用一张薄毯覆在丰满的身体上, 如一条静卧在沙滩上的美人鱼。我盯着她看,想辨别她是不是说的实话。"你要是真 地不承认你叫过了,那我就太高兴了。"我说着对她一笑。"你看你那小人得志的样 儿,还不过来!"她说着支起身体,伸出一支手臂向我招手。是那种很女性化的招手, 手掌向下,手臂直伸,只有手腕在动作。这么动着,毯子就滑落下来,于是她就又 拉起来盖住胸部。"还盖什么,作都作过了,还怕看吗?"我说着向后仰起头,拉起 一角窗帘,翻着眼睛望向外面。在这同时,肚子上挨了一枕头。"还下着雨呢。"我 看着玻璃上滑落的雨珠儿和后面茫茫的黑夜,作毫无感觉状。"你再不过来我就生气 了。"肖唐的语气中有一股夸张了的委屈。我觉得有些好笑。"怎么,你还要再战一 回合吗?我可是没有力气奉陪了。"我说着一下跳到床上。肖唐轻笑着闪开。"什么 呀,我只是要你抱着我。"说着用薄毯围住了我。 我是的确累了,和肖唐笑闹了一 会儿就觉得困意阵阵袭来,肖唐却是兴致正浓。一会儿推推我的肩膀,说怎么这么 瘦,一会儿又划划我的背,问写的是什么字儿。我先还哼哈作答,后来渐渐地,身 体象是成了一堵厚厚的墙壁,任肖唐如何在外面娇语媚态,我的意识却慢慢游离了。 我似乎是开始作起梦来,可意识深层又有一个声音在说这是在梦里。于是当一些遥远、 零碎的回忆乱七八糟地翻腾着的时候,我即是一个参与者,又是一个旁观者。不知过 了了多久,连那层意识也都模糊了,一个熟悉的梦境开始了。我象每一次作到那个梦 一样兴奋、恐惧,充满了疑惑。 我听到了一种水声。不是我所熟悉的河水的声音。有一次我在大西洋赌城过夜,深 夜忽然听到了这个梦里听到的声音。我拉开窗帘,看到了夜色里海的舒缓的舞蹈。 可我的家乡没有海。每次作这个梦时,我都好像回到小时候。我好奇地想着,这是 什么声音啊。这陌生的声音似乎唤醒了我的某种意识,我忽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 紧张和焦急,象是要去赴一个约会,可又不知道见的是谁。只漫无目的地飞奔着, 心里却感到越来越狂躁。最后身体似乎要因这这狂躁而炸裂了的时候,我闻到了一 股奇异的香气。 我第一次作这个梦的时候,好像就是因为这香气。那是我初中的时候。当我的绝大 多数男同学都开始变声的时候,我却仍然声调尖细。我比一般同学小两岁,也矮小 许多。当时正热切地梦想着有朝一日能遇上一个和尚或者老道收我为徒传我一身武 林绝技。就是在那时候的某一个晚上,也可能黄昏,妈妈的一个同事带她的一个女 儿到我们家玩儿。那大姐姐长得极美,好像就要出嫁了,说话时有点羞涩。不知道 是因为跟后来的梦境混淆了,还是当是家里确实没开灯,总之想起来她好像是笼在 一层淡淡的黑晕里,当妈妈把正在做作业的我介绍给她们的时候,那大姐姐就说了 句什么,然后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我一定看上去象个小学生。就在她伸手过来 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从未闻过的香气。那绝不是任何一种香水味儿。当时我心里 产生了一种无法描述的奇特感觉,就有些忸怩地笑了。这之后,我象往常一样做完 作业就和邻里的孩子撕疯打闹。可到了晚上,我却第一次作了这个梦。 我感到一阵惊喜,在闻到那气味的时候。那感受正如香气一样飘绕着,我就看到了 一个影子,不,应该说我感到一个影子拥住了我,温暖,滑腻,柔若无物,我定睛 细看,那影子面目模糊,象是笼在一层淡淡地黑晕里。紧接着,我的心还在迟疑、 猜测,好像就要发现什么的时候,那影子动作起来,在万分羞愧中,我第一次尝到 了那种大快乐。 "肖唐,"我迷迷糊糊地唤着,张开臂搂住了睡着了的肖唐。我这次从梦里醒来时却 没有象往常一样一泄如注,只感到躁热难熬。肖唐温软的身体无异于火上浇油。"哎 呀,人家好不容易睡着!"肖唐象一个小女孩一样撒着娇,语音朦胧,身子也懒懒地 扭动着。我越发急不可耐,就拉了她的手到下面的祸患的根源。"再等等到早晨嘛!。 "她话虽这么说着,手却停留在那时缓缓捏弄,"等不得了!"我的声音喷出火来。 早晨动身离开的时候,我走在前面,肖唐随后跟出,然后站在门口不约而同地朝里 面望了一眼,只见床上的织物盘卷如从空中鸟瞰而见的丘陵一般。肖唐"抨"地一声 带上了门,两个人开始默默地走。幽长的走廊,宽敞的电梯,花纹奇特的地毯,一 切都静寂无声。 出了旅馆才发现外面是大雾迷漫。"这下好,好不容易有个假日,不是雨就是雾。"我 说。肖唐在我身边默默地走着,没有搭腔,上了车,我说我们去找个地方吃点早餐 吧。肖唐点了点头。到了一家Duncan Donut,我们进去看到里面坐满了人,而且老 老少,看上去都是一家家的,边吃边聊,好不热闹。排队到了我们这儿,我跟服务 员点了自己要的东西,然后转头问肖唐:"你要什么?"肖唐却迈前一步,直接跟服 务员点了几样糕点,一杯咖啡。我们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个两个人的座位。我一边开 始吃,一边看着肖唐,她却垂下眼帘,只自顾自吃自己的东西。我想问句什么,却 终于没有开口。四周是那种浓浓的其乐融融的家庭气氛,我们两个人默默地吃着, 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感恩节了,美国人一家人团聚的日子。"我心里忽然有些感慨。 瞟了一眼肖唐,只见她双眼微眯,好像沉浸在什么思绪里了。慢慢地,店里正放着 的一首伤感的乡村歌曲压过了周围的人声。 "我来开吧。"吃完出来,肖唐对我说,这是她整个早晨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看了 看她,然后把钥匙递了过去。"我们去哪呢?" 我问,"雾这么大,就直接去New Port吧。 "肖唐说。"好吧,等回来的时候,我们再去Providence好好看一看。"我接道。上了 高速公路,肖唐把车开得飞快。我看着窗外的雾气向后疾逝,就说:"你慢点。"肖 唐没吭声,车速也一点不减。我忽然一阵怒气上涌,想发火,又压了下去。过了一 小会儿,我说:"肖唐你知道吗,非洲有一种蜘蛛,母蜘蛛在交配完之后就把公蜘蛛 咬死吃掉。"肖唐毫无反应。"我感到很幸福,现在还活着。" 我慢慢把这句话说完。 肖唐却仍象没听见一样。我就使劲儿盯了她一眼,她只看着前方,眉目之间竟是一 片毅然决然之气。我长长叹了一口气,和缓地说:"你要是为什么事儿生气了,也得 让我知道,老这么不吱声儿算怎么回事儿?""没有,我只是不想说话。"肖唐淡淡地 说道。"那好吧,那就不说话。" 我们的车在雾里穿行着。我抱着双臂,两眼定定地 望着窗外。过了一阵儿,我感到肖唐看了我一眼,可没说什么。当我们的车穿过一 座极高极长的大桥的时候,因为雾气的掩映,忽然觉得好像在半空中飞行一般。这 时,肖唐打开了车窗,呼呼的风声使这种幻觉更强烈了。"真象是在飞。"我看着肖 唐说。只见肖唐长发向后飞散,衬着窗外白茫的雾,看上去象一个御风而行的仙女。 正这么想着,肖唐转过头来目光如电地看着了我一眼。在那一刹那儿,她双眼中密布 的血丝象冬雪里两株鲜红的腊梅般触目惊心。 到了Newport了,我们说好要去看别墅的地方,肖唐“砰”地一声摔上了车门,自 己下车走了。我双手抱头向后躺着,心头有点迷糊。也许该结束了,良久以后,我 想。本来不知道该怎么结束的。我拿了自己的东西,到了附近的一处公共汽车站, 问去纽约的路线和时间。那个高个子的服务员直立如僵尸,说话的时候只有嘴唇在 动,脸上的其它部位如毫无牵连一样静止着。我听他说完,要一个时刻表,扭头发 现肖唐幽灵般从旁边钻了出来。"你要回去了?"她声音尖锐如刀。"对,该回去了。 "我极其温和地笑了。 那飘了两天的雾竟渐渐散去了。我坐在空荡荡的候车室里,看着一抹柔和的阳光从 窗外斜射进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真她妈奇怪,真他妈奇怪。。。"我忽然 感到从周围的时空中剥离出来,象是失足从高楼坠下一般无法控制,只觉得身边的 一切在刹那间消失,恐慌紧紧地攫住了我的心。我抓住了椅子,手指死命地抠着扶 手。正在这时,不远处的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忽然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他旁边两 位正在交谈的女士异口同声说:"上帝保佑你。"其中一位还伸出手摸了摸男孩的头。 小男孩继续玩着他的玩具。"大卫?"那摸男孩头的女士提醒道。"谢--谢。"小男孩 调皮地拖着长腔说着,一边说一边向后仰起他长满金发的小脑袋。"不客气。"那女 士完成了儿童场景教育,又转回头聊她的天。我直直地看着小男孩。那孩子似乎感 觉到了,就下意识地向我这面转过头来。我看见一双纯净如水的眼睛,眨了一眨。 (9/16/2001 初稿) (11/25/2001 改毕)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