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桃源》 (作者:飞雅雷)  上部: 独峰传奇                                       一                                       江南那边有座山叫独峰,是根天然的石柱,拔地而起,直插云霄,远远望去 像个巨人,威风凛凛地站在那儿,距离西面的步虚山只有百步之遥。而它的顶峰, 相传便是华夏民族的人文始祖——轩辕黄帝炼丹升天的去处。   千百年来许多勇士为了亲眼目睹黄帝飞升的仙水宝地,不惜一切代价,想尽 一切办法,想要攀上独峰。可是真正抵达顶峰的也就那么一两个,其余的不是摔 死就是致了残。后来,死者的遗孀和那些残废的人,都苦口婆心劝诫他们的后人, 须得小心从事,不要盲目独闯。因为那是黄帝得道成仙的地方,凡人冒犯不得。   但是有一天,当地有个年轻人忽然心血来潮,发疯般跑到独峰脚下,当着众 人的面,居然一口气徒手攀上了峰顶。所有在山下观望的人都为他热烈鼓掌,认 为他是个难得的勇士,获得了神灵的庇佑。有人估算,这样的勇士大约五百年才 出一个。不久,这五百年一个的“稀罕物”从峰顶下来,嘴里叼着一朵灵芝。有 人问,那上面还有什么,他说时间紧迫,来不及看清,不过,他看到那里的落叶 足有齐腰深。   一些小伙见了他的壮举,羡慕不已。于是,其中比较爱慕虚荣的几位就站出 来,摩拳擦掌,表示独峰难不倒他们,他们照样可以征服这个庞然大物,他们要 做出点轰轰烈烈的事情,因为他们已经碌碌无为了半辈子,他们不想再沉默下去 了。   他们草率地行动,一个一个地往上爬。在不到五十公尺的高度,当即掉下一 个,折了一条腿,断了三根肋骨,蹭掉半片耳朵,躺在地上连救命都喊不出声。   在半山腰大约七十公尺的地方,一阵山风袭来,爬在最前头最有希望的那个 小伙子忽然一脚踩空,飘飘然像片树叶似的落下,转眼成了肉饼。   第三个,第四个,尚不知头顶发生的一切,仍执著地往上爬,结果也都遭到 了同样的厄运。没有一个攀登者能越过海拔一百公尺的高度,而独峰的海拔是三 百公尺。这些微不足道但却胆气十足的蚂蚁们,全都败在了这个三百公尺个头的 巨人脚下。他们没有食言——一天摔死三个,这件事的确够轰轰烈烈的了。   虽然悲剧不时发生,独峰却一直以它独有的神秘力量吸引着一批又一批的冒 险者。为了寻宝,为了探秘,他们乐此不疲,永不退缩,并及时把一些最先进的 登山技术运用到探险中去。   独峰峰顶的千古清静,直到半个世纪后一个专业登山队的到来,方才被打破。   他们奇迹般的在独峰和步虚山之间架起了钢索,把人送过去,再从峰顶悬下 绳子作为安全带。这么一来,危险系数大大降低,登山队员们一个个悠闲自如地 登上了峰顶。等他们下来,人们便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探询山上都有哪些宝贝。 他们只是呲牙一笑,笑得比独峰本身还要神秘,他们神色慌张,急急忙忙收拾起 工具,拒绝透漏半点口风。这使当地人十分恼火。有人当场站出来严词质问他们 是否已经悄然盗取了所有的宝贝,为此,登山队险些和当地人发生武力冲突。后 来警察赶来调解。经核查,认为部分好事者关于盗取宝贝的说法纯属无稽之谈。 直到最后,登山队队长依然对山上所见闭口不谈,他的脸上,徒留惊恐之色。在 警察的保护下,他们在子夜时分悄悄启程,临走时还冲着独峰大哭一场,连鞠三 躬,为的什么,没人清楚。   过后不久,独峰方圆百里之内流言四起,说什么独峰的宝贝早就被外地人掳 了个精光,就连山上的人参灵芝也给通通采光了。有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在事发 三十年后,依然记忆犹新痛心疾首地说:“咳,这些土匪啊,挨千刀的。我瞧见 他们在半夜里把黄帝老祖宗的炼丹炉给拖走啦。我亲眼瞧见啦。悔当初就不该让 他们上去。”   既然黄帝的炼丹炉已经被盗,人参灵芝也没有了,那么独峰上估计也不再会 有什么大名堂。当地人的一腔热血逐渐冷却,总算死心塌地种了几年安稳田。                                       二                                       那一天阳光灿烂。正是早春。   我西装革履地站在步虚山的悬崖上,等候一个朋友的到来。俯瞰山下,大地 雾霭沉沉,那一条弯弯曲曲的溪流在浓雾中晃动着反光。   望着眼前的风景,我气沉丹田,竭力不让自己多虑。可是,不管怎么说,我 还是信马由缰地想了开来。那是一种缥缈的思绪,它来去无踪,从来不服从任何 管束。显然,它从来都是这样,可我干嘛不去想想?我干嘛不去想想——这会儿 要是我纵身而下,将会是怎样一种结果?我当然要去想想。我没法不想。既然爹 妈给了我脑子,我就必须拿出来一用,不然,就只能像人们所说的,成为一种花 瓶式的摆设。   毫无疑问,那结果会和狼牙山五壮士的结果毫无二致。他们那样振臂高呼着 “真理万岁”,接着便让这声高呼久久回荡在狼牙山的上空,然后眼睛一闭,什 么也不想,就这么飘然而下。而我这样凌空一跃,归根结底又是为了什么呢?我 可说不明白。也许任何人站在高处,都会产生一种凌空一跃的冲动,为此,人们 总是不得不离栏杆远点,离脚底下的空空如也远点。不然,就难以稳住自己的情 绪。任何人都有这样一种冲动,这是一种荒诞的冲动,一种凌空飞越的冲动,这 一冲动原始而古老,人类早就注意到了。只不过在漫长的演化史中,人类又渐渐 忽略了它的重要性,继而把它淡忘。   可鸟类没忘。事到如今,它们总算可以仗着两只可爱的翅膀搏击蓝天。它们 看到了更多的东西,它们达到了一种高度;它们跳出了一种局限,创造了距离, 终于可能把各种问题看得更清。可是这会儿,人类却说,它们是一群愚蠢的家伙, 为了追求空洞的浪漫,就贸然离开了土地,离开了那种最真切最夯实的东西。因 此,直到现在,人类还会红着脸说:瞧这些笨蛋,什么好处也没捞着,它们的翱 翔只不过给这个乏味的世界增加了一点赏心悦目的美学价值,或者说,一种翩翩 起舞的原始冲动——我的朋友迟迟没有来到。也许她已经改变了主意,或者违背 了诺言。我怎么知道?   风越来越大。我害怕就这么被风刮下山去。那是很可笑的。但是,我向往虚 无。古老的愿望开始在我内心复活,并着手酝酿出一股力量,要把我从这儿拽下 去。可她还没有来,我不想如此蛮干,那样也是很可笑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离这 片该死的虚无尽量远点。因为它太诱人。我百分之百向往它,就跟鸟类百分之百 向往它一样。   浓雾散开,太阳的轮廓变得分明。我顿了顿脚,踉踉跄跄从悬崖下来。我的 头脑一片空白,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半山腰我穿过一片幽暗的竹林,听到鸟儿欢快的叫声。那声音特别清脆。许 久没有听到这种大自然的声音。它使我重新感觉到了心跳,而在我缓步下山的途 中,心跳越来越急。最后,我气喘吁吁,两腿发软,那些该死的台阶数都数不过 来,它们一级一级把我的身子拖垮了。就在这时候,却又闻见了一股醉人的香味, 一时间辨不清这香味到底来自何方——在一个环境清幽的竹林里,一条疲乏绝望 之躯,万念俱灰之际,忽然听到鸟鸣,同时又闻到了奇香,这等于说要毁了他。 毋庸置疑,这个世界改不了它那诡秘、无常和莫测的本性。   我踏着青苔,越过竹林,把鼻子的功能发挥到极致。   在半山腰的一个凉亭里,我找到了那股香味的源头。   他站在那儿,是个老头,有一头刷子似的短发和一个扁平的狮子鼻。几个饥 肠辘辘的游人跑过来,问他挑担上那些烤红薯的价钱。他头也不抬:“五块钱一 个。”   “贵了。”   “不贵。”   “贵了。”   “哪儿便宜上哪儿买去。”老头指着山下说。   两个外地游客愣了半天,拿鼻子凑近红薯闻了又闻,接着用自己的土话简单 交谈几句,便掏出钱,付了帐,然后“呵呵”捧着两块烫手的烤红薯继续爬山。 另一个是本地人,呆在原地不动,只等外地人走了,才不慌不忙凑上前,花大力 气把价钱砍到两块半。不出片刻,他就稀哩哗啦把两块红薯连皮带肉全部结果, 扯起袖口,擦干净两个嘴角,很小心地把牙缝里的断茎剔出来,“呸”一声吐口 唾沫,上山去了。   雾霭散尽,绿水青山裸露出来。那号称“天下第一峰”的独峰巍然屹立,高 耸云端。湛蓝的天空浮云四溢。这时你会发现,倘若那些云是朝着你的正前方飘, 那么独峰就会看似向你的头顶压来,但却始终压不到你,那种错觉非常强烈,常 使你胆战心惊,胸口发闷,一刻也不想多呆,因为你始终看到的是一根擎天大柱 向你压来。这就是独峰,名扬四海的国家级风景名胜,多少年来,不知蒙蔽了多 少游客,以不变应万变,把五湖四海的人骗到这里,背着沉重的行囊,漫无目的 地乱转一气,直把腰包掏空,才想起回家。   有个戴红袖章的人走上山来,累了,就坐在凉亭的石凳上歇息。卖红薯的老 头顿时惊慌失色。“别走啊。”戴红袖章的人说起话来懒洋洋。   老头红了脸。   “我真的好难为情哦。”红袖章说。   “你说什么?”老头惶惑地抬头。   “叫我怎么好意思向你开口。”红袖章说。   “你看你,有什么事只管开口。你不要折杀我了。”   “我请你坐轿子?”   “这怎么敢当。”   “那不坐轿子,你要坐什么?”   “我什么也不坐。”老头说。   “好吧,那就委屈你——自个儿走下山去了。”   “哦,——下山?”   “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已经是第七七四十九次向你开口了。真对不住,你不 脸红我都脸红了。”红袖章阴森森地笑道,“哎呀,你就下山吧,求求你啦,别 再偷着干了。”   “就这事儿?”老头说。   “还能有什么事儿?帮帮忙,立刻消失。赶快!”   “行,我马上走。”   “快一点!”   “你总不会叫我从这里跳下去吧?”老头凄惨地摇头。   “只要你方便,怎么都行。”红袖章说,“我只是照章办事。”   老头哭丧着脸,把担架放在一边,走上一块突兀的崖石。只消一阵微风就能 把他刮下山去。“别这样。”我忍不住站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前,将他一把从那危 险的地方拉下来。我做出未卜先知的样子说:“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结 果,老头却瞪了我一眼:“想干吗?我在撒尿。”   他果然在撒尿。我干得很不漂亮。红袖章笑了。还有个人显然在我身后偷偷 地冷笑。我陡然一惊,转过身去,瞧见了那张与笑声相匹配的熟悉的脸,瞧见了 我前世今生的那个冤家,或者说,令我债台高筑的我的前世今生的债主。   她总算来了,风尘仆仆。可她一定会来,我早知道。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 我们到处狭路相逢。现在我们又碰到了一起,为了一个双方都认为可行的解决办 法,我们又在此地见面了。这算得上一个了不起的会师。   这个小女人,谈不上美丽,却很漂亮,几乎人人都这么说。她有一副高高的 身架和一条长长的脖子。她穿戴整齐,打扮得体,一副雄赳赳的样子;她看上去 一脸倦容,却竭力显得精神抖擞,只是表情过于冷漠。她总是那样,时刻像个幽 灵,飘忽不定,没有常规。   “你来啦?”我说。   她只是轻轻地点头。看来我说她违背诺言的判断是下错了,她根本不是那种 人,我低估了她。她还是来了,勇敢地迎面而来,没让我失望。可是,我的脑袋 却重新陷入了空白,眼前这个幽灵的强大的魔法同时也阻止了我的心跳。我感到 我的感知完全陷入了麻木,鸟叫声和烤红薯的香味,两样竭力拯救过我的东西, 此刻甭想再度拯救我了。害怕的感觉就居然像汩汩的山泉一样冒了出来。我居然 感到害怕,这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   “我知道你不会失约。”我开了口。   她瞟我一眼,“你也没有失约。”   “当然。”我说。“一路上辛苦了。”   “还好,车上睡了一大觉。”她说,“立刻就作了个梦。梦很模糊。不过, 大概意思就是,咱们又见面了,而且恍惚间一切又都重新开始——那是个全新的 开始。”   “你倒是一身轻松。”我生硬地笑道。   “太累了。带那么多东西已经完全没有必要。”她高傲地回答。   说实在,我挺想把她一把抱在怀里。就冲她的高傲劲,我还想狠狠地吻她。 可那该死的老头还憋着半泡尿站在一边。我不怀好意地看看他,他也看看我。随 后,那个红袖章就把他押下山去。这下,我可以一把抱住雨朦了。我把她抱紧了。 而这个魔鬼和我接吻从来不踮脚尖。“好啦,”她果断地把我推开,“咱们该上 路了。”我们手挽手沿着石级上山。   我们必须穿越那个幽暗的竹林。                                       三                                       我又回到了悬崖上,不同的是,此刻又多了一位女士。我们顶风而立,那气 概直像两棵青松。她的手有些凉,我感觉到了。   “你的手真凉,像块冰。”她抢先一步说。   “你的手更凉,像块北极的冰。”   她久久地凝视我,用的仍然是那双凄迷的眼睛。我开始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 到底还是我把她伤害了。可是具体伤在何处?我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她没有 任何受伤的痕迹,她一直都是那样冷静自如,笑容可掬。无疑她是个很特别的女 人。相当特别。她喜欢做这种特别的女人。在更多的时候,我却不喜欢她的平静, 而一直渴望她像火山那样肆无忌惮地发作,就跟别的女人那样,任由感性去支配 一切,哪怕就那么一时半会也好。可她难得有这种时候。因此我常常纳闷,她那 些漂亮的国画是怎么画出来的。她的画饱含激情,与她冷漠的外表截然相反,诚 然,想当冷美人,她还不够资格。   悬崖上,风挺大。又一次紧紧地相拥。随后她把我推开。   她向我高高抬起了头。   “一切都准备好了。”我说。   “下面的山够小了是吗?”雨朦问。   “是够小了,”我说,“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她说,“一切随你的便。我太累了,只想早点儿歇着。”   “你一定累坏了?”   “我是累坏了。”   “上山很辛苦,不过,下山可一点都不难。”   “我想那一定很轻松。”   “对,很轻松。”我说。   “可我实在是累坏了。我只想坐下来歇口气。你不想坐下来歇口气吗?”   “那就坐下来。”   她便坐下,歇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伸展四肢。她已经为我们的壮举做好 了充分的准备。她很漂亮,比任何时候都要漂亮。为什么她不能每天都保持现有 的风度?也许她每天都这么漂亮,只是娇贵的眼睛无法忍受一成不变的东西,哪 怕她再美丽,也没有用。就像我们吃多了甜食也会腻口,美好和愉悦也绝对没有 永恒。   说白了,我们只是要做人人都要做的那件事,不算什么壮举。只不过我们现 在就需要它,非常迫切。我们需要它,就像理想主义者需要各种主义和真理一样, 我们必须提前享用它,消费它,而不等到人人一哄而上的时候。但是,我们还是 缺乏足够的勇气说出那个人人以为沉重的字眼。那个字太俗气了,我们想尽量为 它披上一层风雅华丽的外衣,须知我们所作的一切努力不过是为了摆脱俗物,最 终,我们不希望被一个庸俗无聊的“死”字连灵魂带肉体全盘收走。死是一件高 雅的事,狼牙山上那五具飘然而下的尸体,最终把一切承诺和信仰郑重交托给了 高雅的死亡,让高雅的死亡来给现实与虚幻划出一条鸿沟。雨朦分明已经看到了 这条鸿沟,为此她颇感兴奋。她抬起一条腿,这腿修长细腻,眼看着就要跨过那 道鸿沟。可她忽然又神经质地坐下,以手掩面,轻轻地叹息,哭泣。显然她神经 有些紧张。   “你认为人下去之后,”她说,“灵魂是不是就直接飞向了天堂?”   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就连最严谨最诚实的科学家也不敢妄下结论;说什么 人一旦跳下悬崖,她的灵魂就会往上飘升,这一说法很难站住脚跟。倘若那样的 话,全世界的伞兵一辈子不知要上多少趟天堂。我开始安慰她。我想她是有些怯 场了,她需要一些开导,不然,我们的计划就很难实施。   “看来,你是后悔了。”   “没有,我没后悔。千万别这么说,”她几乎嚷了起来,“这没什么大不了 的,我决不后悔。”   “后悔也没用。”我说,“从现在起,除了自己,没人能救得了咱们。但是, 我根本没打算要把自己救下来,因为我是个男人,真的。我绝不救自己。不过, 要是你下定决心要后悔的话,也不是没有一点希望。”   “我说过,我不后悔。”雨朦说着就躺下来看天上的云。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看看那些云吧。”我说,“那些云怎么样?”   “挺美。”   “是不是挺写意。”我说,“像雨——像雾,又像风。”。   “俗不可耐。”她居然笑了。“它们应该是一种心绪,一种变幻莫测的空间 透视。”然后她对我说,打比喻最好省去赤裸裸的“像”字,不然就像画蛇添足; 比喻的最高境界就是要隐去这些字。我说,这些话都是先前我说给她听的。她笑 了,笑得很开心,我想这种笑才算是一种健康的笑。随后,她不知不觉开始用散 点透视法对眼前的山水作无懈可击的分析;她说无限风光在险峰。平时因为太懒, 让风光白白浪费在险峰之上。她说如果此刻有一张纸一支笔的话,那比什么都好。 她有足够的灵感,可以把一切尽收画中,这完全可以办到。可她决不后悔。只要 我不后悔,她是没有理由后悔的。现在她就要告别她的纸,她的笔了,不过放弃 它们是为了在另一个世界里寻求更美妙的景致。这样挺好。   “该上路了。”我说。但见雨朦浑身哆嗦了一下。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山水!”她说。   “你开始手心发痒了。”我揶揄道。   “没错,是想画上几笔,因为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山水。”   “你开始留恋它们了。”   “不是这么回事,我只想画上几笔。也许我想错了。我差点忘了我们是来干 什么的。可这么美的山水自然会引起绘画的冲动,这本身没什么不对,不是吗?”   “我不知道。”我说。雨朦瞪大眼睛瞧我,我却躲开她的眼光。   我心事重重地望着山那边。那些山都很高,长满了树;山下,房子很小,而 那却是住人的地方。一股冲动支配了我,我便俯下身去,捡起一块石头,猛力朝 那些房子抛去。这一抛用上了我全身的力量。我的重心因此失去了平衡,我感到 有一股奇怪的力量把我的身体引向前方,顿时,我的一条腿滑到了更危险的崖石 的边缘。出于本能的反应,雨朦本想伸手抓我的左脚,却抓住了右裤角。接着, 传来石头滚落的声音,我从崖上滑了下去。但是我的双手忽然触及了什么东西— —一个挺坚固的东西;我迅即抓住了它,不顾一切抓住了它。原来是一棵马尾松。 我不知道我的手是怎么钳住它的,也不晓得它为什么要钳住它,我只知道我脚下 什么也没有了,在一瞬间,平白无故的,一切都失去了。我依稀觉得一切关于死 亡的魅力和狼牙山的传说全都烟消云散了,只听得见雨朦的哭叫声和耳边刮过的 可怕的风声。我还听见,我开始张嘴喊出一句什么话来,那声音十分难听,是一 种乞怜的声音。我不相信自己竟能喊出这样的声音。我的手被树根磨痛了,腹部 被一块凸出的石头顶着。我蹬着双腿,嘴里不停地吸进尘沙。可怡高呼救命的声 音远远超乎我的想象,而她的手却是那样绵绵无力。我失望了,看了一眼山下, 立刻头晕目眩,差点儿就此撒手人寰。我想,假如我就这么去了,像个天兵天将 直捣人间。那么,山下那些家伙会怎么说?毫无疑问,围将过来,细细观赏,摸 摸脑袋,望望天空,然后,冒出一句:“咦?天上掉下一肉饼耶。”结果就是这 样。这时,我感到胸部有两根肋骨快断了。有一双手抓紧了我的手臂,直把我往 上拖。我感到胸口发痛。我被拖了上去,向一条十足的死狗那样被拖了上去。我 趴在崖石上,半天说不出话。我开始由衷地感到土地是那样的可亲,它除了埋葬 死人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好处就是,能给活人一种最切实的安心。我坐起来。   “想自杀吗?”那个救我的外地人用普通话跟我说话。他腰里系着一条安全 带,脸膛薰黑,衣服破旧,头发邋里拉遢。   “挑的时辰不对。”他冷静地说,“今天天气好,自杀怕是有难度。”雨朦 拼命地流泪,把头深埋在我那脏兮兮的西服里。   “你女儿叫得像杀猪那么惨。”救命恩人摸了摸鼻子,望着我。   这时远处有人招呼,这外地人应了一声,掉头就走。没走几步,又回头张望。   我昏昏沉沉地坐着,等那人走远,立刻就挥拳拼命捶打自己的脑袋。   “丢人!”我颤抖着嗓音说。   那双凄迷的眼睛一直望着我,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老流泪。“我不是男人。” 我说。   “别这样。”   “真的,我不是一个男人。”   “别那么说,”   “我是个孬种。”   “你不是孬种。真的,这一切其实很正常。”   “我说过我不怕死。”   “我也说过。可是,我喊救命了。”   “你不该喊救命,你应该掰开我的手指,然后随我下来。你可知道我们是来 ——”   “我当然知道。可我受不了你那种眼神,我受不了。”说完这句,雨朦就哭 了,忽然,她张开嘴在我的手背上咬了一口。我痛得大叫一声,顺势将她一把揽 进怀里。我嘴凑过去,把她的嘴封得死死的,不让它有片刻喘息之机;我把它封 死了,使它再也哭不出声,我以我的嘴唇封住了她的嘴,我感到她的舌正以前所 未有的激情疯狂地舞动着,然后贪婪地吮吸着我的舌尖。她那样做是很冒险的, 是武断的,是狂妄的,是冒大不韪的。   “嘿,哥们。”一个声音骤然响起。   我把雨朦推开。是那救命恩人。   “原以为你们是一老一少。”他说。“我看走了眼。”   “我很老吗?”我抬头问。   “噢,当然不是。不过,她可是个地道的小姑娘。”   我站起来拍拍那个好心人的肩,并握住他的手,辛酸地表示了谢意。他不耐 烦地摇摇头,问我可是上山观光的游客。我说是的。他说这里很危险,容易摔死 人,这巨岩的名字听起来就可怕,好像叫什么——他一时想不起那个名字。   “跳马崖。”我说。                                       四                                       “既然你们是出来玩的,”那黑脸汉说,“不妨介绍你们一个好玩的去处。”   “什么去处?”   “随我来。”他手一挥。   我们随黑脸汉一同上了山顶,来到一处背风的岩石后。   有个胖子坐在那里打盹。恩人朝他踢了一脚,他醒了,揉一揉眼睛,懒洋洋 地站起身。他说本地话,四十多岁,秃顶,头发干黄,脸又大又红,鼻子更红, 大眼睛,布满血丝,穿一件又脏又皱的青色咔叽制服,脚蹬一双解放胶鞋。他说 话时满嘴喷着酒气。他瞅了瞅地上的酒瓶,转身带我们到一块稍微平整的地方。 那儿有一台卷扬机,一条大约三指粗的钢索晃晃悠悠拉向对面的独峰,阳光照在 钢索上,发出醒目的反光。有个大藤萝,被改装成载人的缆车,悬挂在钢索上, 迎风抖颤。   “介绍你们上那里瞧瞧。”黑脸汉手指对面的独峰,诡秘地笑。   我望了望着那座天然石笋,“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你们可以上独峰去瞧瞧新鲜。”   “你在寻我们开心。”   “没那回事。”他说,“我只是实话告诉你,那地方好玩,比这风景区随便 哪个地方都好玩。”   “他说得没错,”胖子插嘴道,“是这么回事。”   “可我们没法过去。”雨朦说。   “这个你别操心,”黑脸汉说,“看见那钢索了没有?”   “看见了。”   “看见缆车了没有?”   “看见了。”   “就这么过去。明白啦?”   我摇摇头。   “我用缆车把你们送过去。明白了吧?”   我傻呆呆望着钢索和缆车。“还是不明白。”   “我知道你不明白什么。可是我们的缆车从来没出过事故,”黑脸汉喷着唾 沫星说,“我们的缆车没有问题。”   “只怕你们没这个胆量。”胖子又插嘴道。   “光有胆量能行吗?”雨朦说。   “那你们还要什么?”黑脸汉说。   “我们需要绝对的安全。”   “说来说去他们还是不放心。”胖子对黑脸汉说。“我看这么着吧,是不是 先开一趟给他们看看?”   “好吧,你去坐一趟。”   胖子跑过去。   稍后,那吊篮就极为痛苦地装下一个两百斤重的肉堆,嘎吱嘎吱顺着钢索向 独峰滑去。黑脸汉在一边操纵着卷扬机。我们望着缆车缓缓蠕动,还看见山风吹 乱了胖子的头发。过一会儿,胖子喊:“行啦,往回拉——”   “好嘞,你坐稳喽!”黑脸汉喊,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间引起阵阵回音。   胖子从吊篮下来,脸色煞白,却强装笑颜,“一点事没有。”说罢马上就弯 腰呕吐起来。黑脸汉给他捶了捶背,问他怎么回事;他笑着说,刚才喝得有些过 量,加上吊篮一摇晃,冷风一吹,胃就受不了了。他瞪着眼睛对我说:“不喝酒 就绝对没事。”“那么,走一趟多少钱?”我问。“很便宜。”黑脸汉说。“你 随便给个一百块,就能看到别人一辈子也看不到的东西了。”   我看了看雨朦。雨朦微微地摇头。   “这价钱根本就不贵。”黑脸汉趁热打铁,说,“那上面从来没上过人,你 们是头一个。”   “也许是头一个。”我说。“头一个牺牲品。”   “这叫什么话?”   “没别的意思,我们不去啦。”   “别别,”黑脸汉拉住我的手,说,“我们不会多收你钱的,哥们。”“算 了。”我瞅着被他拉住的手,可他仍抓牢不放。“实话告诉你吧。”他说,“我 们是正规马戏团的演员。”说着他转向对面的独峰。“我们是接受邀请来给你们 的旅游文化节助兴的。不知道你们看没看过早几天咱们演的那档子节目——高空 走钢丝。演出相当成功。如今我们的任务总算完成了。离开之前,我们只想顺便 赚点回家的路费。我们不打算敲你的竹杠,这你放心,我们只收一点成本费。要 是你还不放心的话,可以看看我们的营业执照。”我说:“那倒不必。”   “五十块钱,”雨朦说,“也许我们还会冒险一试。”   “小姐你这是逼我跳崖。”   我们二话没说转身就走。黑脸汉跑到跟前,截住我们的去路。胖子跑过去准 备缆车。这时,偏巧我又想起那黑脸汉曾救过我的命。   我一手交了钱,嘱咐他们开缆车时千万当心,别再喝酒,别拿眼睛心不在焉 地四处乱瞧。他们点头的频率很高。   “那地方相当不错,保你们一辈子都忘不了。”黑脸汉说罢就启动了卷扬机。 那机器声音大得吓人。吊篮先把胖子送了过去。我的腿开始哆嗦。风很大。我想 缆车上的风会更大。雨朦不安地望着我,头靠在我肩膀上。直到被黑脸汉扶上吊 篮,我的腿还在哆嗦。我想不光我的腿,我的手,我的全身都在哆嗦。我们像是 发了疯了,就是疯子也要对此事三思而后行。我们干吗要上那种地方去,就因为 黄帝在那儿炼过丹?还是我们依然对死亡游戏充满着向往?我感到自己已经发了 疯了,雨朦也发了疯了,我们疯得不省人事,我们的神经乱得一塌糊涂。   “别往下看。”黑脸汉嚷,“闭上眼睛,什么也别想!——注意,走!”   大好河山尽收眼底。我们悬在了空中。                                       五                                       到了那边,胖子扶我们上了独峰。   我们惊魂未定地俯瞰山下。农庄变得很小,也很乱,零零散散分布在一些山 坳里,有的点缀在绿色的农田间。一下子,我们和那些农庄、田地、人群拉开了 长长的距离,它们全都缩小到极限,而我们那种原本混混沌沌的的自我意识却空 前高涨起来。我感觉到自己是真实存在的,并且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是如此的伟大 而强悍,坚不可摧;其余一切均是空空如也,渺若尘埃。同时又感到孤独,这样 一个鬼地方——没人听到你的声音,也没人觉出你的呼吸。独处孤峰,弄不清是 世界遗弃了我,还是我遗弃了世界。我们互不搭界,谁也不理睬谁了。   我们走进树林。胖子在前面引路。我们看到了参天的古木,柔软的落叶,跳 跃的松鼠,满地的鲜花,奔跑的野兔和如梦如幻的斑驳日光。时近傍晚,阳光慵 懒地穿过每一道树杈,零零碎碎洒落下来。两只山鸡就在这些零碎的、黄色的光 斑中踱来踱去,样子十分悠闲。每到一处,都要惊起一大群飞鸟,叽叽喳喳一哄 而散,尔后栖息于附近的树梢,围着我们齐声叫唤。那是一片蘑菇,长势很好。 雨朦惊叫着,俯下身去。   可是胖子有些着急。“能不能抓紧点?”他说,“天色不早了,待会儿咱们 得赶紧回去呢。”   “可咱们花了大价钱。”说完我不再理他。   胖子就一屁股坐到地上,试图以这种办法来拖延进程。   “喂!导游,”雨朦问,“这地方果真没人来过?”   胖子抬起眼睛。   “我哪知道?”胖子说。“可有人说,这里早就上来过人了。”   “那你们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我可不敢。睁眼说瞎话的是李诚。”   “就是刚才那个人?”   “没错。我的老板。”   “可你是个本地人。”我说。   “我是本地人。”胖子说。“不瞒你说,我家就在那边的白岭村。”他指了 指东边。   “给马戏团帮忙?”   “没错。这几日因为旅游节的缘故,城里戒了严。闲着没事,就临时帮帮忙, 给他们打打杂,挣点零花钱。”   “以前上过独峰没有?”   他使劲摇头,“从没上过。”   “知道黄帝的传说吗?”   “知道一些。”   “信不信有黄帝炼丹的事?”   “这谁知道?”他忽然跳起来叫道:“你们还是快些走吧,我们得赶时间。” 胖子焦急地说。“老板交待,游客在这里最多只能呆十五分钟。”   这时雨朦转过身来,径自拉着我的手向那花丛中走。   鸟儿们成群飞起,散开,给我们让道。胖子在后面紧紧跟随,真是个尽职的 导游。不过现在一切都反过来了,这种前后位置关系,也许适用于卫兵和囚犯, 但绝不适用于游客和导游。不久,我们走出这一片遮天蔽日的树林,来到一块亮 晃晃的空地。   这是一块凹地,凹地那边有一块垂直平整的石壁。雨朦走过去,捡起一块石 头,在那块石壁信手涂抹,回头喊着说:这是独峰千古以来的第一幅壁画;假使 哪一天,独峰被开发,那么考古学家见了它一定会如获至宝,以为那是类人猿留 下的杰作,类似于拉斯科的史前壁画。   可是,类人猿会画画吗?我想。但见雨朦模仿古壁画的风格,在石壁上草草 画上了一男一女两个图形,因为图案过于抽象,她就用长发和短发把他们的性别 加以区别。“那时候男人女人都留长发。”我远远喊道。雨朦望过来,笑得很开 心。然后她转过身子重新把男人的短发加长。我又喊着说,亏你是个画家。她回 过头来,咯咯笑着。我说加上一个茶壶柄儿也许效果更妙,因为不管从哪方面讲 那都是最权威的标志。胖子蹲在一边,嘿嘿地傻笑。我隐约看见雨朦红着脸,干 脆将女人的乳房夸大了一倍。   胖子笑得更加厉害。“像,像,”他说,“像得很。”就慢吞吞站起来,又 抬头看看天,皱起了眉。   “你们不想去看看黄帝炼丹的遗址吗?”雨朦望着那画说,“也许就在那 边。”   “我们该走了,再进去,连我都不认得路了。”胖子说,“这林子大得很, 一不小心就会迷了路。”   雨朦慢吞吞走过来。   “这儿有野兽吗?”她问胖子。   “听老人说有。”   “都是些什么野兽?”   “不清楚。”   “那你干吗不带猎枪?”   “野兽来了带猎枪也没用。”胖子说,“我一见野兽就会忘了开枪。”   雨朦笑了。胖子继续说,“我爷爷,我爹枪法都挺准,就我学不会打枪。所 以,他们常说,我不是他们亲生的种。”   “白岭村常有野兽?”我问。   “不,白岭村没野兽。”他说,“我祖籍在大亚山那一块。祖辈都打猎,而 且都是顶尖的猎手——打猎可有讲究啦,比方说吧,那豺狗就不能打——”   “为什么不能打?”   “都说豺狗是猎狗变的,所以不能打。还有打野猪,你们不晓得,都得叫上 一帮子人,上山前先用香纸绑在毛竹上,敬过山神,不许穿白衣服,不许抽烟, 不许大声说话,更不能讲丑话,晦气话,每到吃饭,都要洒些饭菜到地上,请山 神们吃了;那枪手伏在野猪的必经路上,等野猪入圈,叫‘坐靶’,一大帮人拿 柴刀到林里轰赶,那叫‘赶蓬’;谁打中野猪,就把猪头赏给谁,其余的大伙平 分。”   “有意思。”   “可我不喜欢打猎,从小就不喜欢,不知怎么回事,我见了野兽就忘了开 枪。”   “那你都喜欢做什么?”   “我这人喜欢种地。我只喜欢种地,只有种地我心里才会踏实;我老婆也这 么想。她说,稻子从来不咬人,白菜也不咬人。”   “有道理。”我说。“这简直就是一条真理。”   “除了种地,”胖子说,“我还拉黄包车。”   “听说拉黄包车不错。现在还拉吗?”   “当然还拉。我老婆也拉。”   “嗯,夫妻双双把车拉。”我笑道。   他也笑,止不住伸手摸摸裤兜,“不瞒你说,”他掏出一包硬邦邦的东西看 看又放回兜里。“原本打算好到石塘镇的厂子里去买新车的,只是李诚这里说缺 人手,就临时过来帮忙。”   “买一辆车多少钱?”   “六百块。”   “不算贵。”   “嗯,如今贵的是牌照,”他说,“车太多,交警队卡死不再给办新牌照。”   “有多少车?”   “小小一个县城,八百多辆了啦。”   “太多了。”   “所以,如今牌照可不好弄了。”   雨朦在前面走着,忽然停下,一手扶住树干,弯下腰,脱下一只鞋。她把鞋 帮里的沙土抖干净了再穿上。在她穿鞋的时候她忽然尖叫一声,说背后有人在偷 偷扯她的鞋。可是没人扯她的鞋,我四下张望了望。   “说不准它们已经出洞了,”胖子说。   “你说什么?”雨朦问。   “也许是狗头熊。”胖子说。雨朦的脸色忽然变白。   “听说狗头熊一向喜欢在背后耍弄人。唔,一定是狗头熊。”胖子说。“那 一年在山上的时候,庄稼都收了,在大亚山那一带,有几只狗头熊忽然闯进一个 山寨。它们老是在背后拍人肩膀,等你回过头,就嘎嘣一下咬断你的喉管。结果, 一下子就吃掉两个人,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大人只留下一堆骨头,一点儿肉都 不剩。那个小孩连骨头都没啦。”   “这么可怕,”雨朦说,“后来那狗头熊逮住没有?”   “不知道。——后来,我们一家就从大亚山搬了出来。”   我们装模作样看了一会儿天。雨朦说,时间不早了。我们便跟着胖子迅速从 原路返回。暮色已浓,天上有了星星。我们一路走,一路听胖子喋喋不休的数落。 听得心烦,雨朦顶了胖子两句。后来,胖子忽然嘻嘻笑了,并且一直笑个不停。 这时,我和雨朦方始明白,我们已经上了大当。“原来这里压根儿没有狗头熊。” 雨朦怒气冲冲。“哎呀!”她怪叫一声,脚腕扭了。胖子皱紧了眉头。   “该死的路!”我一边咒骂,一边搀住雨朦。   天很快黑透。胖子带了手电,这会儿把它打开,能勉强照亮前方的路。山风 穿过树林,引起一阵阵鬼哭狼嚎般的啸声。一路走来,身后悉悉簌簌响个不停, 老像有什么东西跟着不放。周围一片漆黑,白天的童话世界已经消失殆尽,取而 代之的是阴森恐怖的黑暗。除了天空偶尔出现的星星还残留着一丝浪漫,一切皆 因黑夜的入侵而变得冷酷起来。而最冷酷的莫过于身后的响声。我们跟着胖子走, 深一脚浅一脚。他走在最前头,我走在最后头,雨朦夹在中间。这应该是最合理 的安排。至少当她听见身后有响动的时候,我可以壮起胆子告诉她,那声音是我 弄出来的,而不是别的什么怪物。她相信了,并且坚持一路相信下去,直到那一 刻,随着一种奇怪的声音出现,一阵阴风刮起,一道黑影闪进电光里来,我那苦 苦支撑的胆量被完全催垮时,她才不顾一切地回过头来,捏起拳头,嚎叫着,竭 尽全力加入这场突如其来的搏斗——见鬼!果真碰上了狗头熊!——该死!我们 碰上了狗头熊——但那不决是狗头熊,绝不是!狗头熊的身材没这么纤细,狗头 熊的块头比这强壮得多。可是,天哪!那究竟是什么呢?那是蛇吗?不是。它那 样站得直挺挺的。是变了种的蛇?还是传说中的巨蟒?可是巨蟒的身子显然要比 它长得多。它既不是眼镜蛇,也不是巨蟒。我看见它的眼睛是红色的。我确认那 无疑是一个蛇脑袋!它发出的声音是属于赌气的人发出的那种低沉的“咕咕”声, 声音短促沉闷,像气管炎患者的呼吸或者咳嗽。   胖子跑了。我看见胖子第一个跑了。“蛇猪!!”“妈呀,真的有蛇猪啊!” 他一边跑一边喊。因为慌不择路,重重摔了一跤。那半人高的怪兽听见响动,迅 即朝胖子那边一跃,就像袋鼠那样,灵巧地越过雨朦的肩,“咕噜”一声,扑向 胖子的脑袋。没错,它正是冲他的脑袋去的。我从地上摸索起一块石头奋力朝怪 兽砸去,正中它的下身。结果石头像是砸在一个轮胎上,硬梆梆地蹦开。蛇猪放 开胖子,缓缓转过身来。它那样缓缓地转着身,象是存心制造一种恐怖气氛。最 后,它整个身子转过来,一双周边长着长毛的红眼睛死死瞪着我。我看见雨朦在 浑身发抖。我感到我的身子也在发抖。于是两下抱作一团,彼此传递着触电般的 颤抖。这感觉颇像首次接吻的时候——颤抖,触电般的颤抖。蛇猪令我重温了这 样的感觉。   我看到胖子丢在地上的手电。它还亮着,来不及拧灭。我迅速捡起手电,赶 在蛇猪下手之前用电光直照它的眼睛。那红红的眼睛开始不停地巴眨,并迅速流 下眼泪。那家伙流下眼泪了。我明白了那东西是怕光的,因为它在躲闪着电光。 我的手电牢牢跟随着它的脑袋移动。它终于被光斑折腾累了,“咕噜”一声,腾 空一跃,带起一股劲风,隐没在黑暗里。我拿着手电,浑身是汗,雨朦伏在我肩 头瑟瑟发抖,嘴里在梦呓般地喃喃自语。我冲她“嘘”了一声,她安静了。我们 抱在一起静静的、一动也不动地呆了五分钟。四下里静悄悄的。胖子不见了,偶 尔有风声穿林而过。   我拿起手电搜寻胖子。在十五步开外的地方,我们找到了他。他趴在地上纹 丝不动,像条甲鱼。我把电光照到他身上,他方始像蛰醒的青蛙一样缓缓蠕动着。 他已经整个儿被吓坏了。他的目光有些呆滞。我们长长舒了口气。我建议胖子赶 紧把我们领出这该死的树林,可他哭丧着脸说,在这黑灯瞎火的鬼地方,他已经 辨不清东西南北了。他甚至根本弄不清眼下所处的方位。只听“咕噜”一声响, 冷风再次袭来,那个可怕的蛇脑袋突然间又出现了。我故伎重施,试图再次把它 吓退。可是,电光越来越暗了。我看见电光越来越暗了。我咬牙坚持着,背上感 到湿漉漉的。那红眼睛不停地流泪,那眼泪像融化了的烛油。蛇猪退让了,再也 熬不下去,于是转身一个前空翻,消失在黑乎乎的夜色里。   与此同时,电光灭了。我们两腿发软,一屁股蹲在地上。   除了星光,一切都不是那么浪漫。                                       六                                       我们决定就在原地躺下不动,等候天亮。如果能熬到天亮,危险也许就会过 去,因为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那家伙怕光,一到白昼,它也许就躲到什么地方 蛰伏起来。雨朦仍在我的怀里发抖。我担心那惊险的一幕会不会吓坏了她的神经。 我轻声唤她,没有动静。我又轻轻唤了几声。   “你——没事儿吧?”雨朦轻声问。   “我没事。”我说。“可是你把我吓坏了。”   “我没事。”   我闻到了从雨朦嘴里发出的那股亲切而独特的气味,那气味里除了唇膏的幽 香,还含有一种特别的气息。这气息对我来说太熟悉了,而且太重要。在我第一 次吻了她,这气息就已铭刻在我的脑海里,怎么也挥之不去。每当我闻到这股气 息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被谁给麻醉了,我陷入了怎样一个不可自拔的泥潭。 它攫取了我的心,把我整个放进它不可逾越的魔法中,令我陶醉,令我狂喜,令 我不顾一切,同时也令我痛苦。我贪婪地吸吮着这股气息,就像一条猎狗那样。 在辨别一种气味。我是地道的一条猎狗,难道不是吗?很显然,我是地道的一条 猎狗。雨朦,不过是我的一头猎物,她就是一头猎物,没错,她是一头猎物。我 把魔爪伸过去,伸得老长老长,然后把她捕猎到手,带到悬崖上,拉她做我的陪 葬,陪葬不成,又拉她到这个与世隔绝的鬼地方来接受折磨和摧残。   自然,她称得上是个千斤小姐,她出生于那样一种条件优越的家庭,自然算 得上一个娇贵的千斤小姐。老爸罗家豪,是县城那所著名重点中学的校长;母亲 是博士生,后来轻易地占有某个企业最大的股份,坐上了法人代表的宝座。作为 一根独苗,多年来雨朦一直是校长和法人代表的掌上明珠。她天生丽质,富有艺 术天分,从小就表现出绘画和音乐方面的特长。这两样特长叫老爸老妈开心不已, 于是请来老师,帮助她开发艺术才能。   在女儿大学毕业暨二十三岁生日庆典那天,可怜的老妈,忽然变戏法似的送 她一件没有盒装的礼物——一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老妈郑重地交待,他叫某某 某,是父亲的高材生,工商管理硕士,现如今在她手下做事,能力非比一般,前 程不可限量。老妈说完就把礼物转交给她,嘱咐她自己小心保管。可她并没有好 好保管,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把他弄丢了,理由是他太听话太殷勤,他们之间没有 什么多余的话可以沟通。当雨朦在拚命挖掘这世界种种美的同时,他却拚命挖掘 这些美背后潜在的经济实用价值。他那一颗花岗岩般的脑袋,缺乏良好的审美态 度。他审视世界的态度唯有功利和实用,没有美,没有浪漫。所以他紧紧盯住雨 朦,目的只是为了守住一样实用的东西,一件装饰品,一个未来的配偶,一盏能 照亮自己前途的明灯。   雨朦把这件生日礼物抛弃了,眼皮也不眨一下就抛弃了。小伙子遭到如此致 命打击后,说是要自杀,雨朦没理他,她知道他决不会轻易干掉自己,他舍不得 干掉自己的身体,那是革命的本钱。于是小伙子空喊了几句自杀的口号,回头就 忘了自杀这档子事,“扑嗵”一下跳了槽,跑到另一家公司娶了那家公司老板的 二小姐过来暖被窝——“你在想什么?”雨朦轻声问。   “哦,没想什么。”我说。   “怎么不说话?”   “我累啦。”我挪了挪身子说,“你瞧我的腿都麻了。”   “是吗?让我坐起来。”   “你还是躺着吧,躺着还可以暖和些。我喜欢这样。”   我回过头压低嗓门喊:“嗨,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黑暗中胖子回答。   “挪过来点,咱们靠在一起。”   胖子靠了过来。   “你叫什么?”我问。   “尤天宝。叫我天宝就行。”   “我叫袁奋,她叫罗雨朦。”   “哦。”   “冷吗?”我问。   “还能熬得住。”雨朦说。“要是有一堆火就好了。”   “是啊,要是有一堆火就好了,”胖子说,“非但可以取暖,还可以吓跑蛇 猪。”   “你说那野兽叫蛇猪?”我问。   “是啊,它叫蛇猪。”   “可它不像是猪。”   “它本来就不是猪,它是蛇——不对,也不是蛇,它就是蛇猪。可我从来没 见过蛇猪,只听本地的一些老人讲起。大亚山那边就有蛇猪,但不常见,往往是 等他们组织起狩猎队,准备前去捕杀的时候,它们又奇怪的没了影子,所以见过 蛇猪的人极少。听说见过蛇猪的人多半不能活命。啊,菩萨保佑,我们总算挺过 了一关。”   “他们说的蛇猪什么样?”   “蛇头,猪身,红眼睛,一人多高,不是爬着走,而是挺直身子跳着走,像 个僵尸。有时候会飞。”   “这么说,我们是撞见它了?”   “没错,那肯定就是蛇猪,我敢肯定。”   “那他们有没有说,蛇猪害怕什么?”   “不晓得,”胖子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想啊,碰见的机会那么少,再说, 见过的人又多半不能活命,谁来得及想出一个好办法。”我们不再说话。雨朦的 情绪好像平静了些。周围不再有异常动静,我们靠在一起互相取暖。尽管黑暗沉 重地压在头顶,我们的心绪还是渐渐开朗。   “看见那些星星没有?”我打算进一步缓和气氛。   “唔,瞧见一两个。”天宝愉快地回答。   我握住雨朦冰凉的手,“相信有牛郎织女吗?”   “相信。”雨朦说。   “知道乌鹊为什么头顶光秃?”   “为什么?”   “就为了每年七月七要给牛郎织女搭鹊桥,给踩秃了。”   “胡说。”   “就是这样。信不信那董永跟七仙女的事?”   “当然也信。”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可我不信。”天宝说,“那都是哄女人的把戏。骗她们流眼泪的。”   “我们这些凡胎肉眼看不见他们。”我说。“可是,据说很久以前,有人看 见他们了,那是个探险家。都说天河与大海是相通的,所以他便从海上乘木筏一 直漂流到了天上。他眼见他们俩抱在一起哭。”   “那是骗人的大白话!”天宝说,“女人爱流眼泪,有人就编了这些大白话 来骗女人的眼泪。我家那口子,就白白伤心了好几回。可我不信那个。男人和女 人之间,压根儿没那么多的事。”   “你老婆是个好女人。”雨朦说。   “呵呵,是啊,她是个好女人。她还算得上一个好女人。”   “这话怎么说?”   “呵呵。反正,她还算称我的心意。”   “你真幸运。有一个好女人。”   “呵呵,这会儿,孩子们大概都睡下啦。”天宝说,“可她一定还醒着。”   “你老婆?”   “是啊,我老婆。我不回家,她就别想睡着。”   “多好的老婆!”   “呵呵。”   雨朦翻了个侧身,抬着头。   “那些星星多自在。”她说,“他们中有董郎、牛郎,都很自在。其实,那 些做星星的,根本就不必下凡来。做天上的星星要多自在有多自在。那些下凡来 的神仙,其实是到凡间来自寻烦恼。他还以为得到了上天的格外宠幸,却不晓得 那是上天给他的最严酷的惩罚。”   “神仙活在凡人堆里——”   “是一种惩罚!因为你比凡人清醒。”   “清醒也有罪吗?”我问。   “清醒不是罪,清醒是一种罚。”雨朦说,“换种角度而言,因罪而罚,接 受清醒之罚,正是因为你犯下了清醒之罪,所以也可以说,清醒既是一种罪过, 又是一种惩罚。”   “不明白。”天宝在我背后说道。“什么罪呀,罚呀的,我都弄糊涂了。”   “糊涂最好。”我说,“人一糊涂,便入了无我境地,也就没了烦恼,获得 了大自在。”   “呵呵。”   “你可晓得,一个人有多少烦恼?”   “那怎能算得清?”天宝道。   “人的烦恼一共有八万四千种,佛家说是‘八万四千尘劳’。”   我把雨朦贴身抱得很紧,与其说是为了不让她冻着,不如说是为了自己御寒。 我发觉我变得越来越自私了。今天发生的一切,全是自己一片私心结下的恶果。 这里不是什么仙境,说白了还是陷阱。我永远在牵着雨朦往陷阱里跳,放着千万 条光明大道不走,偏偏要钻一些死胡同,上悬崖,跳陷阱,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现在好了,总算可以在陷阱中享受孤独和绝望,似乎这两种感觉是我们的毕生所 好,而那种人人追求的幸福,对我们来说则显得平淡无味。我们仿佛是在享受痛 苦,享受绝望,完全是出于一种享受的心态,在悬崖上享受,在纷扰的男人和纷 扰的女人间享受,快乐地享受着。是的,是享受,不是折磨,是享受。   “要是有瓶酒就好了。”尤天宝打了个大哈欠说,“天越来越冷了。”   “现在,我什么都不想要。”雨朦说。“不要美酒,不要名誉,不要画画, 不要别人来教训我,一切都是空的——我只想这样躺着——”   “还有,蛇猪别再来犯。”我接口道。   “喂,听过山鬼故事没有?”天宝问,没等回话,他就接着说下去:“那山 鬼看起来象小孩,头戴一个小红帽,专门喜欢和进山的人吵架——”   “啊,别说啦。”雨朦道。   “别怕,”天宝笑道,“这故事不吓人的。说是有个砍柴郎,天天上山砍柴 和山鬼做了朋友,有一回就偷了它的小红帽来。他知道,那小红帽可以叫人隐形, 所以,从那以后,砍柴郎再也不去山上砍柴,而戴上小红帽去偷店铺的东西。日 子久了,小红帽裂了个口子,砍柴郎的老婆就拿针线缝上这口子,他便又去肉铺 里去偷肉,结果,卖肉师傅眼见有条布线晃来晃去,觉得奇怪,就用肉斧横向砍 了一刀,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把砍柴郎的脑壳给砍下来啦。”   我们听了便都沉默不语。   不久,传来天宝的鼾声。雨朦也睡着了。我睁大着眼睛。可这时候睁眼和闭 眼是一回事,黑暗抹瞎了我的眼睛。我强打精神不让自己入睡。三个人中必须有 一个人醒着,来充当哨兵。我感到黑暗像一块冰,从我身上不停地抽走热量,我 拥着雨朦,又厚颜无耻地从她身上吸取热量作为补充。她睡着了,不知不觉失去 了能量,而有人就在盗窃她的能量,一刻不停,贪得无厌。过了挺长一段时间, 我感到浑身僵透了。雨朦醒了,我看不见她,我想她的脸一定很憔悴。她也许是 被冻醒的。我抱紧她,一只手帮她搓揉小腿。她急促地咕噜着什么,刷地坐起来, 把我盖在她身上的西服掀下来,摸索着披到我身上。我脱下来又强行裹到她身上。 她挣扎着,反抗着,努力要从那件外衣里挣脱出来。最后,我下了一道命令,语 气十分坚决。她顺从了。   “有时候,”她说,“我真不希望——”   “不希望什么?”   “你对我这么好。”   “对你好也有错?”   “是的,你没这个义务。”   “可你却分明给了我拥抱你的权利。”   “我们的拥抱是不合法的。”   “那你说什么样的拥抱才算合法。”   “比如,你跟你的妻子。”   “我已经没有妻子了。我跟你说过了。”   “那只是你一相情愿。”   “她已经搬走啦。”   “搬不搬走没什么两样。反正你们没有在协议书上签字。”   “那很重要吗?既然我们已经两厢情愿。”   “当然重要。”   “为什么?”   “这就是说,我还没有资格和你拥抱。我没资格。”   “瞧你,又来了。”   “我没法不计较。”   “好啦。我知道。”   “可你还没把她彻底忘掉对吗?”   “别再说啦。有什么意思?”   我能感觉到雨朦的眼泪正顺着我的手背滑下去。我的一颗心也跟着滑下去了。 除了轻轻吻她的眼睛,我还能做什么呢?我这样做了,在沉重的黑暗下,在情人 的眼泪中,故作深沉地这样做了,做得冠冕堂皇,不留痕迹。这个世界从来杜绝 一个人能表面轻松地爱他所爱的人。你爱一个人,就必须故作深沉,就必须—— 沉重,也就是往自己的心口上压块大石头。不久,雨朦继续睡着。这一次,她睡 熟了,呼吸绵长均匀。我在黑暗中一边想像她那甜美的睡态,一边竖起耳朵用心 地听。我想,蛇猪也许已经睡下了。                                       七                                       天终于大亮。我从朦胧中醒来,听见树上的鸟欢快地啼叫,阳光射进了树林 子。我发现自己靠在一棵大树底下,雨朦还没有醒来,而天宝却不见了。我赶紧 叫醒雨朦,顾不得浑身酸痛,站起来,高呼天宝。雨朦的声音哑了,后来几乎叫 不出声,她的头发很乱,脸上有一道道清晰的泪痕。我们在附近找了一圈,不见 天宝的影子。雨朦做出了最可怕的最糟糕的猜测——天宝被蛇猪吃掉了。可我看 不出有丝毫人兽搏斗的痕迹,附近也不见血迹。   我们刚垂头丧气地坐下歇息,天宝却回来了。他快步走来,嘴里哼着歌,他 把一捧野果放到地上,呵呵笑道:“尝一口吧,味道挺鲜的。”我和雨朦这才恍 觉肚子已经饿极,也顾不上责怪天宝,抓起果子就啃,等吃饱填足了才陡然想起: “这东西会不会有毒?”   天宝说:“除了这果子,别的我都吃过,吃不死人的。”   天宝没吃过的那种果子呈暗红色,形状扁圆,拳头那么大。它的味道的确不 错,我和雨朦吃了很多,可天宝不敢肯定它到底有没有毒。   这下,我和雨朦抱作一团,忽觉肚子隐隐作痛。于是,我抓紧时间对雨朦说 了一些告别话,雨朦也向我交待了遗言,并发誓来世再做夫妻。时间一分一秒过 去,肚子仍不见动静,死神迟迟没有光临。我们惊喜地站起来,分开,掉了几滴 幸福泪,哽咽几声,彼此都不敢接受这样的事实。   天宝催我们赶紧上路。他说他再也不想在这里留宿了,并且说,等他下次再 来的时候,一定带上两个好猎手,把那可恶的家伙给收拾掉。他说:“那家伙的 肉也许味道鲜美,可以拿来下酒。”   “那你恐怕得坐牢,”我说,“那怪兽虽然凶,可是稀有,一定受国家保护。 只是不知道它叫什么学名。”   “那根本就是怪兽,不是什么国家保护动物,这我比你懂得多。怪兽就是怪 兽,跟珍稀动物不搭界,我看再不除它,它就要成妖精了。”天宝说道。   我们一路走,一路说笑,忘记了疲劳,也忘记了那场梦,一心只想早点走出 这片森林。   一路上,天宝念念不忘是酒瓶和他的家人,两样东西使他精神抖擞,克服了 一身肥肉的拖累,健步如飞。然而,两个时辰过去,我们并没有走出这片树林, 而是始终在一个固定的范围里转圈。天宝在起初的一段路程里,先是感觉一个地 方比一个地方陌生,然后又感到一个地方比一个地方熟悉,最后又绕回那个曾经 宿夜的地方。   “倒霉的地方!”他嚷。   “这地方到底有多大?”我问。   “很大。”天宝懊丧地说,“不是一般的大。你们偏不信。”   “看来真是不小。就像兰溪的诸葛村。”   “也许他们派人来找了。”雨朦说。   “你说马戏团吗?”天宝说,“别做梦啦。”   “为什么?”   “拉人的活是他们偷着干的,旅游局的人不知道,他们也不敢说,更不敢报 案,说不定,现在他们早走人了。”   “那该怎么办?”   “咱们的死活哪关他们的事?他们是一帮走江湖的穷要饭,今天在这儿,明 天就指不定上哪儿了,没人管他们。我们的死活,他们也管不了那许多。你想, 要是他们找到了咱们,咱们反过来告他们一状,那他们就是砸锅卖铁也经不起这 折腾。”   “可我是不会告他们的。”   “走江湖的人心思活,喜欢提防人。这你不懂。”   我们停下来,坐到一块大石头上喘气。天宝垂着头,一声不吭。我和雨朦互 相对视。她皮肤好,眼下却沾满了泥。她嘴唇干裂,两眼无神,一副无依无靠的 样子。我心里很难受。   忽然有只飞蝇撞进我的右眼,我感到一阵刺痛,并流下了眼泪。雨朦抓着我 的手不让我乱揉,“当心擦伤角膜。”她极为小心地翻开我的眼睑,深吸一口气, “哈呼”向我吹来。我本能地眨眨眼睛,感觉好了一些。“闭上眼睛,让眼泪自 己流去,别用手搓。”   我流了很多泪。过一会儿,我睁开眼试试,果然好多了。这时,我蓦然看见 对面的那棵金钱松下,直挺挺站着一个人——是个男人,一个陌生的男人,正朝 我傻乎乎地看。没等我叫出声,那男人就转到了树后。天宝迟疑地过去看看,没 发现异常,猜想一定是我看走了眼。“怕是又看到了那个飞蝇。”雨朦蹲下来, 又替我吹吹眼睛,这下我舒服了,看看那金钱松下,确实什么也没有。   我们疲乏地站起来,继续赶路,不久却又回到那块空地上。我们失望地连连 摇头,打算越过空地继续到前方探路。路过石壁的时候,雨朦突然停下。   我疑惑地望着她。   她便走到那岩壁前,指着壁画上那个人像。那人像,体态臃肿,像个胖子。 一眼看去,这幅画几乎成了我们三个人在石壁上的投影。雨朦矢口否认昨天她画 过那个胖子,我和天宝这才恍然大悟。   那么,这画到底是谁画的?莫非这山上还有第四个人,第五个人,甚至是第 六个人。这些人也许和我们一样命运不济,为了做勇士一不当心把自己弄丢了。 可是,他们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在石壁上画画,偏偏画的又是个胖子,使这张本不 算完美的合影变得完美起来。   尤天宝徒劳地四处喊人,然后到附近一带盲目溜达了一圈,结果一无所获。 雨朦凭她绘画的想象力,大胆猜测这幅画会不会是类人猿的杰作。“你太幼稚 了。”我说。   尤天宝求援心切,又到近处林子里喊了几声。我和雨朦在石壁附近转悠了一 下,没发现别的。天宝回来后,一屁股坐在草坪柔软的落叶上,悻悻然,嘀咕着 什么。   时近正午,我们饿了,天宝带我们去采野果。一路上有很多野果,散落在苍 翠的灌木丛里。我提醒天宝,别忘了采那些没毒的果子,免得遭殃。尤天宝脱下 上衣,拿它包果子,并且一边尝,一边细心地辨认;不一会儿,我们就采了满满 一兜果子。回到空地上,把果子倒在地上,再由天宝认真复查一遍,将那些有剧 毒嫌疑的果子剔除掉。我们又饥又渴,吃起野果来狠巴巴的。很快我们就把一大 堆果子全干掉了。   “我们得赶快找到林子的出口,”我用手背抹了抹嘴唇说。“这么下去绝对 不是办法。”   “你说的对。”天宝说。“可是怎么做才妥当呢?”   “反正,决不能在这里等死。”   “废话。”雨朦说。   “实际上我们就是在等死,如果他们不来找人。”   “这叫什么话?”天宝说。   “可我们必须活着。”   “又是一句废话!”雨朦冷冷地说。   “这不是废话,因为一时半会儿我们还死不了。”我说,“好在我们有野果 充饥,这样就能熬上一段日子。可我们还缺一样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火。”   “火?”   “是的,火,”我回答,“要是我们有火的话,我们还能挺过黑夜。”   “是啊,火最重要,”天宝嚷道,“可是哪来的火种呢?有没有打火机?”   “没有,我早戒烟了。”我望了望雨朦。   雨朦没理我,眼睛望着别处。   “我也没有。”天宝摇了摇头说,“我不抽烟,我只喝酒。我喜欢酒,百分 之百喜欢。唉,可惜手头没酒。”   “你心里还想着喝酒?”   “是啊,我想喝酒,心里堵得慌的时候,更想喝酒。”   “可眼下需要的是火!知道吗?火!”   “唔,火。哪儿能找到火呢?”   “谁知道?我又没有燧人氏的钻木取火术!”   “我们没有打火机。”   “妈的,我干嘛要戒烟呢?!”   天宝呆呆地看着我。雨朦掉过脸,一声不吭地朝那棵驼背的老松树走去。天 宝垂下头,我能清晰地看见他头上的那一片秃顶,那秃顶和独峰的草坪效果相当。 一圈头发稀疏地围住空地,看去好不凄凉,可独峰的植被远比他的头发茂盛。   眼下我们就像三个虱子,迷失在独峰的头顶上无家可归。我不由羡慕起天宝 头上的虱子(如果他养了虱子的话),因为天宝的头发不会给他的虱子带来迷踪 的担忧。我们就不同了,成了独峰头上的虱子,这是很不幸的,因为独峰还从未 长过虱子(黄帝除外)。这会儿,我们却成了虱子,在独峰的发间盲目地穿梭, 却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们成了虱子,斗胆攀附了风光无限的仙水宝地,骑在人们头顶,趾高气扬, 狐假虎威,藐视一切,并且还要吸血。我们三位并不吸血,却有着虱子那种高高 在上的征服欲,妄图在一瞬间把千古独峰踩在脚下,殊不知有多大的征服欲,就 必须冒多大的风险。时候到了,我们要为本身的欲望付出代价了,独峰就要把我 们掐死了,因为我们是群可恶的虱子。   天宝不停地用手搔着头皮,仿佛那里真的长了虱子,其实,那种脑袋根本养 不了虱子。他搔脑袋,主要是为了能搔出一个好主意。但是真有好主意的人,从 来不搔脑袋;真没主意的人,搔了也是白搔,只会给旁人提供一种长虱子的假象。   我看见雨朦在那棵驼背老松树下徜徉着,后来踱到林子里去了。四周静悄悄 的,鸟儿们都停止唱歌,深怕打搅了我们。一切都是那么善解人意,整个树林都 陷入了沉思。   一只野兔从石壁后面绕过来。天宝见了,赶紧跳起来,没命地追赶那只野兔。 “逮住它!快逮住它呀!”   “逮住它也没用!”我嚷道,“没有火,咱们吃不了它!”   野兔跑了。另外有头黑色的鹿横向穿过丛林。   “你干吗不追那鹿?”我揶揄道。   “那不是鹿,那是黑麂。和鹿非常像,肉倒是又瘦又香。”   天宝拖着两条腿回来,坐下,仰卧在落叶上。他能这样追赶野兔,是件好事, 那样有利于减肥,要能坚持几年,想必身段就能赶上黑麂。   天空湛蓝,飘过一些薄薄的翻卷着的云,它们像扯长了的棉絮,轻悠悠荡过 天穹,被一股风吹到远离太阳的地方去。就在这时,我猛然听到有女人的呼救声, 是雨朦。                                       八                                       天宝的身手越来越敏捷了,他跳出去像只蹬羚,尽管他胖。   我们拨开杂草和荆棘,沿着呼叫声迅速赶去。不知道雨朦是不是她掉进哪个 沼泽地了,还是又遇见了什么怪兽。我疯狂地扫平前方的障碍,不顾荆棘在我手 上脸上划出的许多伤,高呼着雨朦的名字向丛林深处跑去。   依稀看得见雨朦的身子在灌木从中扭动,草木发出“悉嗦”的响声,我的心 提到了嗓子眼。天宝远远落在了后头。我捡起一段朽木,大吼一声冲上前。我听 见“砰”的一声响,那响声以明显的优势压倒了我的吼声。我惊呆了,那好像是 一种可怕的声音,没错,那是枪声!我可以肯定地说,那就是枪声!我扑到跟前, 但见雨朦整个身子瘫软在地。   开枪的是谁?我仓皇四顾,眼见一个男人一闪而过,提着枪,个头挺高,可 是转眼间就不见了。天宝赶到,喘着粗气,手里抓着石头。我俯身抱起雨朦,驱 使天宝去追踪那个打枪的人。天宝哆嗦着连连后退。我于是把雨朦交给他,就拎 起那段朽木朝那男人消失的方向跑。   我一口气追出许多路。   那人跑得很快,看样子像是一边跑还一边跳,我怎么也追不上他。一条小溪 挡住了我的去路,那人神秘的失踪了。我气急败坏地把那段朽木丢出去,放弃了 努力。我想起了雨朦,于是又没命地赶回去。天宝在那里慌慌张张地东张西望着, 见我回来,就问:“追到没有?”   “让他跑啦。”我喘着粗气说。“怎么样?”我弯下腰去,“有没有中枪?”   “还好,她没中枪。”天宝答。   我检查了雨朦的脉搏和鼻息。“她昏迷了!?”   “是啊,她昏迷了。”天宝说,“我已经掐了她的人中了。”   我继续掐雨朦的人中,但是不见雨朦醒来。我蹲下身子,让天宝把雨朦扶上 我背,我吃力地站起来。天宝说还是由他来背,他的力气比我大。我没说什么, 径自背着雨朦趔趔趄趄地走。天宝跑到我前方,用一根木棍拨开草从和荆棘,替 我开道。我把雨朦背到空地上。这时,我上气不接下气,整个累垮了。我放下雨 朦,小心把她安放在一块平坦的地方,然后蹲下身,用我的肘弯托起她的头,轻 声叫她的名字。她没醒。我对天宝说:“我忘了看那地上有没有血迹。”   天宝答:“是有血迹。”   “那会是谁的血迹呢?既然雨朦没有受伤。”   “那我就不知道了。”天宝说。“枪一定是那个男人打的,可他打的也许不 是雨朦,雨朦是被吓晕的。”   我让天宝拿出剩下的野果。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几只野果,递给我。我使劲捏 出一些果汁,让这些果汁慢慢渗进雨朦紧闭的双唇。接着,我站起来,想起那条 小溪,便又走进林子,沿那个打枪人逃跑的方向找到那条小溪。   溪水清冽,能见到水底长满青苔的褐色卵石。我解下领带,把它泡在冰凉的 溪水里,浸透后捞上来,双手捧着它,以最快速度返回空地。雨朦的脸色非常苍 白,而天宝的脸色显得惶恐不安。我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如何,也许是既惨白又恐 慌。我把冰凉的溪水从领带里绞出来,滴进雨朦的嘴。然后把领带折叠起来放在 雨朦的额头上。我想这时候如果再掐她的人中,她可能就会苏醒过来了。我掐了 很久的人中。我的拇指指甲深深嵌进了雨朦的上唇。   她终于醒了。   我真想就此跪下,向暗中庇佑我们的苍天顶礼膜拜。我跪下来了,并且感觉 到有一股潮湿温润的粘东西从眼眶里挤出,一直流下来,使我面部发痒。那东西 打湿了雨朦的脸。我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免的我的鼻涕也跟着瞎起哄。我抖着声 音喊:“雨朦——”紧接着就有什么东西冲昏了我的头脑,左右了我的意志,使 我动情地搂住雨朦,亲她,吻她,用脸摩娑她的头发。   我没注意天宝是什么时候走开的。   天宝采来一些果子,细心掰碎,给她喂下几个,边喂边说些安慰的话。这时 我才发现,天宝照顾起女人来像个娘儿们。不久后,雨朦就昏睡过去。可天宝还 蹲在她跟前,久久凝视她。我看见天宝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雨朦身上。“盖我的 吧。”我准备脱下外套。他没说什么,而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了望我,突然打 我一拳,“噗”,我倒了。他笑道:“你小子骨头太轻。”眼下他只穿一件白色 的老头衫,腹部胀鼓鼓,人却矮墩墩。两条胳膊粗壮有力,抵得上我两条大腿, 古铜色的皮肤上横躺着几条醒目的伤疤。我注意到这种伤疤很不一般,便感到好 奇。   “小时候闹的?”我笑着问。   “呵呵,是啊。”   “树上摔的?”   “不。我说过,我这人见了野兽就忘了开枪。”   “所以它们就吃上你的肉啦。”我开怀大笑。   “那是一头野猪。它欺负我是个小孩。”   “你被它扑倒啦。”   “是啊,我差点给它啃出肠子来。后来,我爷爷给了它一枪。”   “把它打死啦。”   “没死,哇啦哇啦叫得很响。我爷爷又给了它一枪。”   “这回它死定啦。”   “是啊,它死啦。嘴里还叼着我的肉。”   “看来你给整苦了。”   他看看伤疤,笑了。“是啊,那一阵我给它整苦了。”他说,“整得我不想 活——唉,整得我不想活啊。郎中说,我能活下来,他是做梦都不敢想的。—— 哎呀,先别说这些了——还是先想想,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咱们没有火,夜里受 冻不说,还吃不上荤菜,还得提防蛇猪和那个打枪的人——”   “我好像见过那个打枪的人。”   “你见过他?”   我指着那棵金钱松说:“他好像在那树下一晃就不见了。”   “看来这山上确实有人。”天宝的眼睛忽然一亮。   “天快黑了,是不是先找个暖和的地方过夜。”   “说得对,”天宝说,“而且,现在就得去找。”   我吩咐天宝留下来照看雨朦,我去找安身的地方。他却拽住我,拎起一根粗 木棍说:“还是——我去。”   只见他捏着拳头,咬着牙,摇摇晃晃朝那远处的林子走去。                                                                           九                                       天黑以前,天宝回来了,他说找到个挺不错的地方,是个凹进石崖的浅山洞, 离这儿不远。而且,那附近还有一条小溪。   我们唤醒雨朦。她看上去依然显得紧张。于是我小心地搀她去了那个山洞。 天宝抱来一堆落叶,厚厚的铺在山洞里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接着,又哼哼哈哈抱 来一块大石头,放在落叶上,然后用落叶盖住石头。这样,雨朦躺在上面就舒服 了很多——我说过,天宝照顾起女人来就像个娘们儿,他能想起用手电筒的铁壳 给雨朦舀来了一筒水,我就没想到。   “嘿嘿,口渴了吧?”天宝说,“喝了它吧。”   雨朦望了望手电的铁壳,皱了皱眉,张开嘴把水喝下去。   天宝在洞内四处转了转,说:“别看白天这里又冷又湿,到了晚上就暖和了, 我想,总会比昨晚少吃一点苦头。”   我留心瞧了瞧这个山洞,看看也没什么特别,不过是石壁上的一个浅洼,上 面的岩石比下面突出一截,看起来像个山洞而已。洞壁又光又滑,一条条细细的 泉水从石缝间渗出,汇聚到一点上,“嘀嗒”落在一个小凹槽里,滴水声在石洞 里引起一阵阵回音,仿佛和尚敲着木鱼。   洞口处有块空地,那些树像故意回避似的退出一丈远的地方,而那条的小溪, 就从旁边的林子里穿过来,绕个弯,顺着我们来时的方向流。   天黑时,我们到洞里躺下,我们怀着各自的心事,谁也睡不着。天上有一轮 弦月,月光很淡,周围蒙着一圈朦胧的光晕。雨朦在那张软绵绵的落叶床上辗转 反侧,不时轻轻叹息。我靠过去。   “冷不冷?”   “还行。”她答。“我这个人,以前从来不知道失眠是怎么回事。”   “现在明白了?”   “也许吧,”她说,“也许。”   “那枪声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碰上了蛇猪。我发现了一串奇怪的脚印,我跟着脚印走,结果碰上了蛇 猪。”   “那男人呢?”   “他打了枪。”   “他瞄准你吗?”   “不,他朝天放了一枪。蛇猪被赶跑啦。”   “可你却被吓昏啦。我也吓坏啦。”   “他是个奇怪的男人。非常镇定,而且身手不凡,看上去像个专业的猎手。”   “不会吧!”天宝忍不住插嘴说,“我没听说过独峰上有什么专业的猎手。 不用说独峰,就是独峰方圆几十里内,真正能叫猎手的人也不多见。”   “那他会是谁呢?”我问。   “也许是个野人,”天宝说,“既然这里有蛇猪,指不定就有野人。”   “他不是野人,他绝不是,”雨朦低声说道,“他穿着和我们一样的衣服, 还冲我说了一句人话,况且,野人哪里来的猎枪?”   “他对你说些什么?”我问。   “他就说了一句——去你妈的!——就这一句,接着枪响了。我感到身体吃 不消了。他好像转身跑开了。”   “是我们吓跑了他。”天宝说。   说完这句,我们都静下来,不再说话。   过了许久,我就着雨朦的耳朵说,“月光很好,要不要出去走走?”   “不用,你自己去吧。”   “我自己去?”   “可得当心蛇猪。”   “那我就不去了。”我说,“到底不是朱自清笔下的荷塘——行啦,别尽想 那些不开心的事了。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好吗?求求你了——请你闭上眼睛。闭 上了吗?”   “闭上了。”   “试着想一些开心的事。”   “可我压根儿没什么开心的事可想,我碰见的全是倒霉事。”   “你可以想象咱们一起在草原上策马扬鞭。”   “没去过草原,想象不出那是怎样一种心情。”   “试试看嘛。”   “不,我讨厌空想。”   夜里很冷,四周一片寂静,林子里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和哗哗的流水声。听着 木鱼般的滴水声,我心里数着数,这是一种好办法,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 干这枯燥无聊的活。我闭上眼睛,一边感觉着眼皮的沉重,一边默默地从一数到 一百,然后回过头来再从一数到一百,这样不停地重复着。可是今夜,那个男人 让这个好办法失效了。   我翻了一个身,“我想,明天一早,我们先得找找那个男人。”   “你说什么?”那是天宝的声音。   “我说,我们必须去找那个男人。他救了雨朦的命,说明他起码不是一个坏 人。我们去找他,也许还能找到一条生路。他既然救得了雨朦,也一定帮得了咱 们。”   “我早就这么想来着,”天宝说,“我早巴望着这儿住着人,我们也好早点 获救。可我就是担心,他会不会是个野人,如果他是野人的话,那他就要比蛇猪 危险得多,因为他有猎枪。”   “我说过,他不可能是个野人。”雨朦说。   “就这么说,”我侧过头去说,“明天一早咱们就去找他。”                                                                                                               十                                       早晨,树林里空气清新,露水很重;阳光还没有射进树林子,整个林子看上 去灰蒙蒙一片。没有太大的风。   我去洞口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在附近的地上找了三根木棍。鸟儿在树枝上 若隐若现,啼鸣动听。随你怎么打呼哨,它们非但不走,反而更卖力地唱起歌来。 露水打湿了我的皮鞋,我的脚感到凉冰冰的。   天宝还在洞里打着呼噜,雨朦已经醒来。   “早上好!”我说,“睡得怎么样?”   雨朦坐起来,拍拍肩膀说:“浑身酸痛。”   “我来帮你按摩。”   我在雨朦背后蹲下,伸出手抓她背部的肌肉。她的身子很软。   “你的按摩术又有了进步。”她笑道。   “当然。为了你的画有所长进,你知道,我一直这么干着,我还把它作为学 问专门研究了它。”   “那是为了讨我欢心。”   “随你怎么说吧。反正我有的是耐心。”   “你很乖,”雨朦温和地笑着,“乖得让人怜爱,可惜这种时候并不太多。 你会永远为我按摩吗?”   “我说过,我有的是耐心。”   “当我工作累了,你就来上这么一手?”   “对,我为你按摩,任何时候,无需条件。”   “一辈子?”   “一辈子——当然,要是你喜欢,两辈子也行。只要不炒我的鱿鱼。”   “我又不是老板。”   “你就是老板。”   “要我永远不炒你的鱿鱼?”   “正是。”   “我不炒你的鱿鱼。我干吗要炒你的鱿鱼?”   “这就够啦。”   “可是谁也不敢保证你不会跳槽,当你的手艺越来越好。”   “怎么会?”   “天下又有钱又漂亮的女老板可多的是。”   “我知道,多的是。好了,别再开玩笑了。瞧这头懒猪,睡得多死——哈! 嗨!——蛇猪来啦!”   尤天宝一骨碌从地上爬起,睡眼惺忪,神色慌张。雨朦朗声大笑起来。我捂 住了肚皮。天宝也窘迫地笑。   天宝又抢走了置办早餐的活,他接过我递给他的一给木棍,沿着小溪一路采 摘野果。   四下没人,我壮起胆子,冷不防从背后下手,双手抱住雨朦的腰。她的长发 披散开来,那上面残留着“飘柔”洗发液的清香。闻着这股清香,嘴凑过去。雨 朦迅速扭过脸去,我的胳膊被她掰开了,想不到,她只是轻蔑地瞟我一眼;我看 见她的脸色非常难看,眼睛也肿得厉害。不过她的身材永远是一流的;我喜欢那 样的身材,尽管她差点高过我的头。“求求你别这样,”雨朦挣扎着,“求你千 万别这样,我真的受不了。”   “我爱你。”   “我真的受不了。”她说,“我知道你爱我,这我知道。我是说,在这种地 方,这种时候,我们心里都不好受,难道不是吗?这么做不合时宜。”   “你以为我会怎么做?”   “还会怎么做?除了这么做。”   “哦,”我松开手说,“是吗?你是这么想的?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你还是 打心眼里瞧不起我,你瞧不起我,我是个胆小鬼,我明白。”   “不是这样,”雨朦的眼神里流露出惊慌,“你别误会——”   “误会?你说这是误会?”   “哎——是啊,哦,不是这样——哎呀,好了,”她说,“我可什么也没说。 你老是这样神经兮兮的,好像所有人都冒犯了你。别这样,咱们别老是斗嘴好不 好?我受不了。”   “我也不想斗嘴。”我垂下头,“有时候,我倒觉得是你自己太敏感。”   “我承认我有时候很敏感。我知道,可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没法控 制自己。”   “关键是别想太多,”我说,“想多了对一个人没好处。”   雨朦背对着我,慢慢踱到那一片草地里去。我看见她走路的姿势依然那样优 美,走起路来,臀部总是有节奏地左右摇摆,很让人动心。我偷偷挨过去,一把 抓住她,冷不丁挠了她的胳肢窝,于是她笑得很响亮。“你这人怎么这样。”她 娇嗲地说。   “我就这样。”说罢我就果断地把她摁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她嘴唇发烫, 呻吟着,两条手臂有力的勾住我脖子,眼睛闭上了。一切开始正常起来,我想。 我便又重新闻到了雨朦身上那股独有的体香。   太阳升起。阳光照进树林子。一只野兔在近处觅食;树上有老鹰,隐藏在树 叶的背后,悄无声息像个黑色的幽灵。野兔仍在专心觅食,眼睛一会儿也不曾抬 起,这就是说,它自愿为它的天敌提供了一个好机会。阳光照着那棵树。那老鹰 静静观望着,忽然张开蒲扇一样的翅膀,轻悠悠下滑,以一种十分优美的舞蹈家 的风度飞临地面。兔子想要溜走已为时太晚,接着它便发出一声惨叫,浑身痉挛, 四脚乱蹬,跟了那只大鸟飞向空中,轻悠悠的,在阳光里穿过去。   “那老鹰真够凶狠。”雨朦说。“太像你了。”   “是吗?我也配做老鹰?”说罢我有些后悔。   “也许不配,”雨朦沉思着。   “我在老鹰面前总感到自卑。”   “是啊。我也是。”   “那是好事,”我说,“你从来不知道自卑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只可怜的兔子。”   “你就是那只兔子。”我说,“你是我手心里的兔子,你总算被我逮住了。”   我骑在我的“兔子”身上,心里很痛快。露水浸湿了雨朦的衣裙,能摸到雨 朦结实的身体。我们坐起来,眺望那条小溪的尽头。   阳光下,天宝踩着溪边的卵石轻快地走来。他拎着一包沉甸甸的东西,穿一 件老头衫。他把果子倒在地上。雨朦给他的衣服掸了尘,递给他,“快穿上,早 上凉。”天宝傻笑着看她。   “吃了早饭,咱们就去找野人。”他兴奋地说,“害怕野人吗?”   “不知道,”雨朦说,“要是你们不怕,我当然没理由害怕。”   “那就好。”   洞外的空地上阳光充足,不比在丛林里。但是很快有个巨大的云团飘来,挡 住了阳光,树林子变得暗沉沉了。我从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撕下几页白纸,撕成 许多碎片,随后一边走,一边沿途撒下纸屑,目的是为了在必要时能找到返回山 洞的路。   途中,见到了猴子,它们的眼睛始终充满好奇。有只小弥猴,从树上倒挂下 来,吱吱叫着,不慎摔到地上,跟着又“嗖”的一下抓住一根细藤轻悠悠荡到另 一棵树上去。这使雨朦很开心。她说她在动物园看到的猴子可绝不是这样。“我 是属猴的,”天宝说,“可是我很胖,跳不到那棵树上去。”   我们愉快地走出一段路。我走在雨朦的后头。我喜欢看她左右摇摆的臀部。 无意中,我看见天宝也在偷偷地瞅着那个地方。那地方确实迷人,可我不希望它 去倾倒天下所有的男人,它没这个义务。我便大声喊:“听见什么了吗!?”天 宝从遐思中惊醒,惶惑地望着我。   “我好像听见了雷声。”我说。   雨朦迅即回过头来。   “好像有雷声。”我重申。   “我没听见?”雨朦说。   “是啊,”天宝说,“我也没听见。”   “它越来越近啦。”   “什么?”   “我说那雷声越来越近啦。”   我仰起头,穿过密密匝匝的树叶望出去,却看不见完整的天。   天宝仰起头。雨朦也望了望天。树林里越来越暗,猴子们都不见了,前方除 了草丛还是草丛。不多一会儿,树林里灰蒙蒙的,好像提前进入了黄昏,周围升 腾起一股黑雾。没错,那就是雷声。   “这是今年听到的第一声雷。”天宝说。   “是的,这恐怕是今年的第一声春雷。”我说。   我很担心雷声会带来大雨,对我们来说,那可是灾难性的。天宝气喘吁吁地 加快了脚步。“快走,”他说,“这天要下雨啦。”   我问他:“去哪儿?”   “去哪儿?——啊,对啊,去哪儿?该死的老天爷——我们要去哪儿?唉, 往回走吧,我们回洞里去避避雨。”   空中响起炸雷,林子里黑漆漆的,空气被冻结。接着,冰冷的雨滴偶尔落到 了头上,不久便听见头顶噼里啪啦响起炒豆般的声音。树叶挡住了雨点。我想不 一会儿,雨点就要下来了。   我们跑到前方一棵粗大的古樟下,那上面有一个很大的树洞。雨点果真下来, 我们钻进树洞里,三人挤作一团。空间很小,我们只能挤在一起。能闻到雨朦的 体香,也能感觉到天宝粗重的呼吸。雨下得很大,雨点很快汇聚成无数条小水流 在地上四处流淌。顺着树干,淌下许多雨水,一部分刚好流进我的脖子。我冷得 发抖,一边从背后抱紧雨朦。我扭动身子,慢慢挤到中间,把雨朦和天宝隔开。 天宝占据了洞内近一半的空间。三人挤在一个树洞里,本该非常暖和。可是雨一 下,气温下降了很多。不久,雷声远去,天光渐亮,从洞口望出去,灌木丛的叶 子油光闪亮。   “这鬼天气。”天宝悻悻道,“再这么下去,非憋出病来不可。”   可他已经占用了近一半的空间。事实就是这样。   我从洞里望出去,但见有个模糊的长条状的东西,在那棵松树底下跳动。我 睁大眼睛,仔细辨认,那东西又不见了。这时,天宝浑身忽然奇怪地颤抖,继而 用一种低沉的嗓音对我说:“老天爷!老天爷呀,快看看那是什么?”他说, “我好像又看见它啦!”   “看见什么?”雨朦问。我用手捂住了她的嘴。   “我的妈!”天宝说,“那是什么?”   “住嘴!”我说。   那东西真丑啊,但是神态傲慢,并且会飞——那是一种会飞的蛇!它在那颗 松树底下飘忽不定,像在围着什么东西打转。红眼睛有一会儿向这边望过来,凶 巴巴的,那眼神看起来,好像发现了我们。它直着身,看不见有脚,动作却十分 敏捷;只见它飞快地蹦出去,“倏忽”一下消失;忽而又在更近的一个地方出现, 嘴里叼着一团灰扑扑的玩意儿。是只松鼠,血淋淋的长尾巴软绵无力的拖挂着。   它叼着它的美味飞过来。   “它过来啦!”   我捂住雨朦的嘴。   那家伙停下来,东张西望了好一阵,才把它的猎物放在地上,悠闲地踱到附 近的草丛里,伸出脑袋瞧一瞧,踱回来,在另一处草丛里瞅一瞅。然后折回身, “呼”的一下飞向那颗古老的马尾松,很快又从马尾松的背后绕回来;它又望过 来。   我们近在咫尺。   这时,雨过天霁,一缕阳光穿过树叶射进了树林,光斑就落在那个怪物的脚 下。那家伙却分明不怕光,阳光奈何不了它;它不怕光,它在大白天照常活动。 它对于电光不过是产生了一种由惊奇带来的恐惧。   它又望过来了,我们四目相接。它傻傻地瞅了我五秒钟,一双长着黑色长毛 的红眼睛就像专注地望着情人。   顿时,天宝浑身抽搐,蓦的像杀猪般嚎叫起来。   与此同时,蛇猪发起了猛烈的进攻。它近在咫尺,嘴里吐出长长的红信。它 喘气时把一股股腥味很浓的气流喷到我脸上,闻得出,那其中还有腐肉的气味。 雨朦和天宝声嘶力竭地大声喊叫,可是我们没有退路。一切看来都无济于事。躺 在地上的那只松鼠的血淋淋的尸体,叫人倍感恶心,六腑之内似有一股热流直冲 脑门,双手随之自动摆舞。一切都无济于事,我说过的,一切都无济于事,我们 已经被困死在树洞里了。我们的情形很糟糕,事实上,我们三个早已被五花大绑。 蛇猪它可以称心如意了。那区区一只松鼠又算得了什么?根本不算什么。是啊, 真正的美餐就在眼前,就在眼前,真正的大餐,哈,就在眼前……这时,传来 “砰”的一声响。蛇猪的身子剧烈晃动了一下,接着,它脖子变僵,站在那儿, 望着我们,一动也不动;它呆呆地望着我们,我们也望着它;一股子白烟从它背 后升起,然后,它便向后仰去,硬梆梆直挺挺倒在地上,不再起来。雨朦望着我, 张大着嘴。天宝像是睡着了。   打枪的人走过来,看看我们,弯下腰,用枪托捅蛇猪的尸体,又俯下身仔细 瞧了瞧。蛇猪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那高个子男人含糊地咕哝一声,并向我们扬 手示意。我和雨朦从树洞里爬出来,然后,那男人帮我把天宝也抬出来。他醒后, 面如死灰,手还在哆嗦,看了看那个陌生人,又看了看我,眉头紧锁。过一会儿, 他缓过气来,张开嘴来做深呼吸,他站起来,接过我给他的拐棍,拄着,然后又 向那个男人打量了片刻,仍在哆嗦。   “原来是你。”雨朦对那男人说。   那男人没有搭腔,径自摆弄他的猎物。   “你是这儿的猎人?”雨朦又问。   男人把蛇猪绑到枪筒上。蛇猪睁着眼睛。那男人把蛇猪往背上一甩,忽然就 呵呵傻笑。他大约四十岁年纪,骨架清瘦,留一把浓密的络腮胡,只有笑起来时, 嘴才会露出。头发很长,挺干净挺松洒地披在肩上;身穿一件黑色夹克衫,虽然 破旧,却很干净,肩膀有一大块被雨水淋湿了;他背着一个又大又破的斗笠,一 双长筒胶靴多处被磨穿。他低着头,叽叽咕咕地自言自语,说的什么话,一句也 听不懂。后来他抬起头。   “你们——打哪儿——来?”他说普通话,但很吃力。   “我们从山下来。”我答。“你是谁?”   “别管我——是谁,我问——你是谁?”   “我们是游客。”我说,“我们三个,上这儿来看风景。”   “看风景?”男人尖声笑道,“你们到挺——清闲。上这儿来看风景?没听 说过,从来——没听说过。”   “我们不开玩笑。”雨朦认真地说。“我们的确是来看风景的。”   “她说得对。”我说,“只是,还没怎么看风景,就遇上了麻烦。我们找不 着回去的路了。我们已经在这里转悠了两天,老也走不出这鬼地方。”   “你说这里是什么?鬼地方?”男人拉长了脸,“谁说的?谁说这里是鬼地 方?这里不是什么鬼地方。这里是天堂。明白吗?谁要说这里是鬼地方,别怪我 一枪——崩了他。信不信?”说罢他举起枪来。   天宝扑上去,抓住他的猎枪,“别这样,兄弟。别这样。其实,我们都喜欢 这片林子,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哪里是什么鬼地方,这地方真是漂亮!——啊, 对了,你救了我们三条命,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要是有酒的话,我真 想请你喝两盅过过瘾。可惜没酒。哈哈。”   “你爱喝酒?”那男人放下枪。   “当然爱喝,爱得发疯。”   “真难得。”男人咧开嘴笑了。“我也爱喝酒。不过倒是很久没喝了。”   “有机会咱们一起痛痛快快喝两盅。”天宝把肚子一挺,然后就看见了枪尖 上的猎物。“这东西真够吓人的。可现在好了,它死啦。这就叫人放心啦。这野 兽叫蛇猪对吧?”   “我不知道。”那男人歪着脑袋说。“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反正挺凶狠。你 们从哪儿来?”   “从山下来。”天宝说,“我是白岭村人,你是哪儿人哪?”   “我不知道。”   “你来这里几天啦?”   “我早忘了。”   “不会是一直来都住这里吧?”   “我是一直住这里呀。”   “一个人?还是——”   “除了我,这里好像还没见着有别的人。直到今天。”   “你住这里多久啦?”   “忘了。”   “怎么会这样?”   “我只记得我生在一个很远的地方。”   “那你干嘛上这儿来?”   “因为这里安静。没人来烦我。这里是个——天堂。”他说。   “哎哟——你看那蛇猪到底死透了没有?它老睁着眼。”   “它早断气了。”男人说。“我本不该杀它。它是我朋友。”   蛇猪在枪尖上晃来荡去。它没有尾巴。“没想到,这辈子我还能遇见活人。” 男人说。“我差不多忘了说人话了。”   “可你现在说得蛮好。”我说。   “唔,我这辈子还能跟人说话。”他停了一下,抬头望天。雨虽然停了,树 叶上的积水还在往下滴。“可惜没酒,”他说,“你让我想起了酒。那真是件好 东西。叫你哭就哭,叫你笑就笑。我喜欢它。我很久没碰过它了,还是那味道吗, 嗯?”   “嗯,啊,还是那味道。”天宝回答。   “你能带我们出去吗?”我问。   “这里是天堂。干嘛要出去?”   “我们非出去不可。”我说。   “那自然不成问题。”带枪的男人说,“可我还想多说一会儿人话。虽然, 我顶讨厌人话。”他抬起头,伸手摸摸蛇猪那一身光亮的肌肤。   他背着枪,很神气地走在前头。他说,他要把我们带到一个安全去处。我们 跟在后头,望着枪尖上的蛇猪,想起不久前的情景。我们走出林子,来到一块空 地上。那是我们多次在那里逗留的地方,石壁依旧,壁画依旧,只是雨水一淋, 壁画变得有些模糊了。   男人从石壁旁绕过去,回头看看,又呵呵傻笑;那蛇猪在枪尖上不停地抖动。 这时,我感到手臂上火辣辣的疼,低头一看,只见手臂上留下了一个个清晰的指 甲痕,有几处破了,渗出血丝。雨朦背过脸去。我说:“这可是你的杰作。”   “呵,不,我可不害怕。”她的目光躲躲闪闪,“这不是我的杰作。这是它 的杰作。”   那蛇猪在枪尖上晃动着,眼睛红得像要滴血,睁开着。                                       十一                                       绕过几个石崖,随那男人进了一个山洞。洞里很黑,越往里越黑。我抓着男 人的手,雨朦抓着我的手,天宝拉住雨朦的手。我感到那男人的手很粗糙。走了 一会儿,前面隐约可见亮光。雨朦摔倒了,天宝大声咒骂着,也摔了一跤。洞里 有回音。   “当心你们的头!”男人喊。我听见猎枪磕在石壁上,“咯咯”作响。石洞 里冷飕飕的,空气往外挤,形成了很大的风。不久,见到了火光,摇摇晃晃,发 出轻轻的嘶嘶声。   许久没见到火光了。还有一股熟悉好闻的松脂油的气味,那气味小时候再熟 悉不过,那会儿还用松木干过不少坏事。那时,我们在溪滩上钓鱼,野炊,为了 烤熟一块红薯、一条鱼,就用松木燃起的火烧掉了护河林上大片的草地;风很大, 火势很猛,我们站在那里呆若木鸡,于是大火险些殃及了整条长长的护河林。后 来,邻近的村子出动了大批男人,他们匆忙赶来,用溪里的水扑灭了这场野心勃 勃的大火。我们望着河堤,望着那一片黑乎乎的草地,眼里淌着泪,整个人泡在 人们的责骂声里。这就是火,松木燃起的火,稍有不慎,它就要耍威风的那种火。   男人脱下斗笠,卸下枪,把蛇猪结结实实丢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说:“我叫 谷大彬。稻谷的谷,彬彬有礼的彬。你们叫什么来着?”   我把我们三个的名字一一告诉了他。   “不太好记。”他说着低下头,一头长发盖住了整个脸。“怎么上来的?”   “坐缆车。”   “缆车?”   “噢,是一种专门用来迎送游客上下山的电动车。”   “它能把所有人都带这儿来吗?”   “不,至少现在还不行。”   “我讨厌他们上来。”   虽然有火把,但是洞很大,火光显得微弱。进洞的通道和洞室间有一道简陋 的石墙,用来挡风,只留一道狭窄的缝隙,能允许一个人通过。山洞很大,大约 有二十平米见方,地面平坦,顶部很高,人在里头活动挺舒畅。左边的洞壁上, 有一个小石窟。大小跟储藏红薯的地窖差不多,人走进去必须弯腰,低头。不过 里面要比外面暖和得多,里面有火把,照得洞室雪亮;一堆烧得通红的炭火放在 洞口处,挡着寒气。他把它当做卧室,因为,那里面有干草铺就的床,还有几件 衣裳挂在床头的石壁上。除了炭火,洞门口还摆着一个掏空的木桩,用作便器。 空气中便充满一种氨水与松烟混合的气味。此外,没发现山洞里有一张兽皮,一 个动物标本,或别的野兽身上的东西。只看见,那一道卵石砌成的石墙上,挂着 一柄锃亮的变了形的马刀。   大彬脱下胶靴,换上一双草鞋,然后一跳一跳地跑过去,在他的“烛台”上 各加了一根松木,等他忙完这些,我就问他:“你是不是一直住在这个洞里?”   “当然就住这里。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摇摇头。   “这便是道家三十六小洞天中的——第二十九洞天。”   “不会吧?都说还没人找到过这个洞天。”   “可我找到了。”这个狂妄的人说道。   “我记得,好像还有个好听的名字——”   “叫灵虚洞。”他说。   “对,是叫灵虚洞。”我环顾洞内,却一点也感觉不出灵气,“想必,黄帝 当年就是在这里炼的仙丹。”   “你的假设很有道理。”   我看了看那条蛇猪,“难道,你孤身一人,就不怕野兽?”   “野兽是我最好的朋友,干嘛怕它?”   “就因为你有猎枪?”   “不,猎枪是最没用的东西。”他说,“今天我总算用光了最后一颗子弹。 我打死了那东西。我已经没子弹啦。我从此可以不用猎枪啦。”   “那你以后靠什么生存?”   “我从来不用猎枪。除非迫不得已。”他说,“我开枪是因为它做得太过火 啦。我本不该杀它。它是我朋友。可它太过火啦。一个人要活下去很容易。但他 得顺着生物链的规律去做才行。”他的普通话已经顺畅了很多,但并不标准。   “你看上去不像是个猎人。你是干哪行的?”我问。   “别问我。我不知道。”   “看得出你是个有头脑的人。”   “我不晓得。”   这会儿,雨朦坐在那间卧室里望着我们;天宝在洞口就着炭火烤上衣。   谷大彬呵呵傻笑着。他忽然望着天宝手臂上的伤。   “伤得不轻。”他冲天宝说道。   “不小心给野猪咬的。”天宝回答。   “一看便知。用的什么药?”   “一个郎中的草药。”   “怪不得伤口愈合得难看。”   “你说什么!”天宝的衣服掉到了火里。他迅速把它捡起,一声不吭,穿上 衣服,然后脱下一双湿漉漉的解放鞋,坐下来烘他的鞋。   “不管怎么说,”我言归正传,“你得帮我们这个忙,把我们领出这片树林 子。”   “这很容易。”大彬回头傻笑。   “怎么个容易法?”   “十分钟之内就能送你们出去。可惜我没有表。”   “你说十分钟?”   “唔,十分钟。”   “可是我们已经在这儿瞎转了整整两天。”   “两百天也不奇怪。这林子太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就是我喜欢这个 林子的原因,你不喜欢吗?”   “不不,我很喜欢——只是,它有点叫人提心吊胆。”   “呵呵,很好。我就喜欢提心吊胆,我喜欢过提心吊胆的日子。我讨厌一成 不变。我受不了——呵呵,你是指那条蛇吗?”   “哪条蛇?”   “被我打死的那条。它是很奇怪。”他说。“到现在,我也不晓得它到底是 蛇还是别的——”   “它就是蛇猪。”天宝插嘴道。“它既不是蛇,也不是猪。”   “对,它不是猪。你才像头猪。呵呵呵呵。”   天宝穿上衣服,一言不发。雨朦在洞里望着我,我看见她浑身湿透,抱着双 臂。大彬也瞧见了,冲天宝喊:“烘好了没有?——猪!——咱们去外面!”   天宝怔了一下,随即醒悟,朝洞里打个手势。雨朦微微颔首。   我们三个立马出去。走前我对雨朦眨眨眼,她站起来,冲我扮个难看的鬼脸。 她脸色发黄,头发湿漉漉的,样子很丑。   到了洞外。太阳出来,整个树林看上去一片闪亮。天空碧蓝,空气清新,灌 木丛偶尔晃动,一群麻雀便呼啦啦飞到高高的马尾松上去。地面一片泥泞,我们 的鞋很快在上面留下一连串深深的鞋印。草地上稍微好些,于是我们打算走到那 块长着嫩草的空地上去。天宝就近挑了块石头坐下,不愿再走。   我和大彬走进林子,一路听着鸟叫,来到一条水质清冽的小溪边。   “我说,你已经见过它了。”他指着那条溪说,“这就是你们昨天见过的那 条溪。”   “是吗?可我记得它在另外一个方向。”   谷大彬大笑一声,“你说去美国是从东边走还是从西边走?你告诉我标准答 案。”   “我明白了。”   “我说过,这地方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   我们沿着小溪继续走。   “这其实是一个很小的地方。小得可怜。”大彬说,“可我喜欢它的安静。”   稍后,路过那个宿过夜的浅山洞。只见洞里一切如故,雨水淋湿了地上的落 叶,湿漉漉一片。还有很多积水。   我偷眼看谷大彬。这个一米八零的怪物,早将我的好奇心折磨得够呛,可是, 不急,我还得忍住了不动声色,我把很多谜团就这么囫囵吞下。这种时候,一切 无关紧要的问题都显得多余,这不比从前记者干那会儿了,操着麦克风,想问什 么就问什么,想指着谁就指着谁——也不,并非随便什么时候想问什么就问什么, 想指着谁就指着谁。得看情况。要是桃色新闻,而且碰上的人不算棘手,又没有 后台,也不触犯官方,那么,你想问什么就尽管问,只要他愿意答。可是,大多 数情况下,我们的麦克风并不自由。它会堕落成为一种漂亮的点缀,一个传声筒, 面对它的时候,大多数人在撒谎,至少不愿透露自己的真心话。你爱指着谁就指 着谁。这话没错。可你绝少获得他们的心声,他们不是一个个微笑着跑掉,就是 眼睛直勾勾对着你说假话。   我眼下处在了一个很特殊的环境下,我不想问那么多,也无心问那么多,这 些问题看来毫无新闻价值可言。事实就是这样。我不必问那么多,那样太孩子气, 也会惹人讨厌。   大彬看着我,脸上依然笑嘻嘻,看来他是个懂得快乐的人。   “你也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他对我说。   我笑了笑。   “这只是我的直觉,”他说,“我的直觉向来敏锐。”   “我的直觉也不赖。”我笑道。   “那太好不过了。”   “我的直觉还挺准。”我说,“因为我干过记者。知道吗?记者。”   “所以你的直觉非常准。”   “对,”我说,“我能一眼瞧出什么才算新闻,什么是好看的新闻,什么样 的新闻才会引起观众的注意,才会适时地引发轰动。”   “呵呵。”   “可惜我身边没带摄像机。否则,这辈子就算熬出头啦。”   “你说什么?”   “我说要是我有摄像机的话,那我就成功啦。”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说,如果我能拍下这片树林,还有——你——”   “我全猜到了。”大彬忽然绷着脸对我说,“可是,你总不能破坏这里的安 静,懂吗?你绝对不能。这里是绝对安静的,受不了一点杂音。”   “可我已经辞职不干了,”我赶紧说,“即使我还干那行,我也不晓得我还 能不能活着把拍到的好东西送出去。”   “别担心。你能活着出去的。”   “你很脱俗。”   “是吗?”   “是的,其实我比你更讨厌山下那帮吵吵嚷嚷的人。”   “我也讨厌他们。”大彬说,“可是这里很安静。这里是世界上最安静的地 方,除了棺材。”   “所以黄帝要在这儿炼丹。”   “他已经走啦。”   “却把他的孩子们留下了。”   “放心,我会送你们出去。”   “那太感谢了。”我说。   “你瞧,那幅画画得很不错。”   “哪幅画?”   “石壁上那两个娃娃。”   “那是雨朦画的。她是个专业画家。”   “我知道是她画的。”   “你知道?”   “嗯,可我怎么也临摹不像。原来她是个画家。”   “那胖子原来是你的杰作?!”   “是我画的。我已经跟踪你们两天啦。”   “提防我们是偷炼丹炉的贼?”   “呵呵,不,我只是担心那条蛇和别的野兽。它们见不得生人。它们全都没 见过世面。”   我看见天宝还在那块石头上坐着。大彬向他挥一挥手,他便站起身,慢腾腾 地走过来。他看来已经累坏了。   “他是谁?”   “一个导游。”   “导游?”   “嗬嗬,独峰的导游。可他快要哭了。”   “唔——走吧。”                                                         十二                                       我们进洞时雨朦已烘干了衣服,正躺在大彬那张草床上。我脱下上装,就着 炭火把它烘干。谷大彬答应在天黑前带我们走出树林。他一直呵呵地笑个不停, 也不觉得累。他坐下来瞅着地上那条蛇猪,接着他抬起头,正好见天宝拨弄石壁 上的马刀,便站起来,静悄悄地走过去,突施冷拳把他打倒在地。天宝伏在地上, 手摸下颌,一边哼哼哈哈地呻吟。我把大彬拉到一边,雨朦从洞里走出来。   “别碰我东西!猪!”大彬凶巴巴地喊。   我冲天宝摇了摇头。天宝站起身来,拍去一身的尘土,一声不吭。但我看见 他的两个拳头攥得很紧。我又摇了摇头。他走出洞外去了,雨朦随后跟着出去。   洞里很安静,能听见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咝咝声。   “我的样子像不像一个疯子?”大彬把头转向我说。   我不置可否地凝视他。   “这柄马刀很重要吗?”   “不很重要。”大彬摸着拳头说,“只是不喜欢别人随便动我东西。不管他 是谁。”   “对不起。我们不知道。”我冷冷地说。   “也许,是我发了疯。”   “别这么说。是他不懂规矩。可他是个老实人,心眼不坏。”   “我知道。我能看得出来。是我太冲动啦。没错,别人都说我是个疯子。我 就是个疯子。这种环境一点儿也没能改变我。”   他坐下来,眼睛望着地上。   “算了。”我说,“咱们碰到一起不容易。”   “是不容易。”   “愿意随我们一同下山吗?”   “不,这不可能。”   “为什么?”   “别问我为什么。我讨厌别人问我为什么。一个人活在为什么里头很累。累 得要死。”   “这倒也是。”我说。   “我喜欢这里,主要因为这里没有为什么来烦我。只要想做,你只管做。没 有那么多为什么。要是你总想着为什么,那你到头来就会什么都不是。”   我默不作声。   “我已经把你当朋友了——”大彬忽然咬着牙说。“——咱们很有缘分对不 对?”   我不说话。   “实话告诉你吧。”他说,“我是个医生。”   “是这样。”我说,“既然这样,那你更应该下山。”   “我不下山。”我看见他的腮帮子又鼓了起来。“我的医术全被毁掉啦。当 然,即使我还是个好医生的话,我也决不下山。”   “为什么?”   “你又来啦。”   “好啦,我不再问‘为什么’了。”我笑着说。“我只问‘什么’。”   “什么也别问。我讨厌提问。而且我最讨厌记者的提问。”   “我不是记者了。”   “不管你是不是,反正我讨厌提问。该说的不用提问我自然会说。不该说的 问多了也没用。所以我讨厌提问。我讨厌把我摆在被动的位置上,看去总像个傻 瓜。”   “可是不提问你没法了解一个人,一件事。”   “难道提问就能了解一个人,一件事了吗?我是说——真正。”   “也许不能真正了解。”我说。   “很多人对着提问撒谎。那样问了也是白问。甚至不如不问。”   “你说得对。”我坐下来说,“可是我想知道,你们当医生的,能做到不向 你的病人提问吗?你能做到这一点?”   “我做不到。可我说过,我讨厌别人向我提问。我讨厌他们不停地问我‘到 底害了什么病?’‘病情严不严重?’‘我还能不能救活?’‘该吃那些药?’ ‘是不是该吃点儿什么什么药?’好像我是他们的病人似的。我讨厌提问,就像 摄影师讨厌被别人偷拍,法官讨厌接受犯人审问一样。”   “就跟我们记者差不多。可我们一直来光顾提问了,没来得及体会被采访人 的感受。”   “那是很痛苦的感受。”   “也许吧。”我说。“那么,你来这儿总不会是仅仅为了逃避提问吧?”   “不知道。我想没那么简单。”   这时候,我忽然感到我的注意力开始转移了。我感到胃里像火烧似的难受, 并且一直响个不停。   大彬坐在石头上,双手捧着下巴,肘部搭在膝盖上,眼睛依然望着地面。   “在医院里我是个草包。”他说,“他们见了我总是远远地躲开。因为,他 们认为,我已经发了疯了。”   “你看上去很正常。”我说。   “可他们说我疯啦。就因为我把一个前列腺病人给弄死了。”   “是吗?那一定是个医疗意外吧?”   “不,他们说,那是医疗事故。”   “那么事实怎样?”   “他们把它定性为医疗事故。其实手术非常成功,可我在后期使用了一种新 疗法,理论上它应该很有效,结果——”   “结果出现了意外?”   “我说过了,那是事故。是我一手造成的事故。”   “那人多大年纪?”   “才四十一岁。要不是我,他能轻松活到现在。”他望着地面说。   “所以你就躲到这里来?”   “没什么所以不所以的。一个人做一件事不必都要有原因。”   我没做声。   “他们早就看我不惯。”他说,“认为我是个疯子,是个精神病患者。可我 只想证明我的医术。很久了,我的东西都没人相信。汤院长恨不得一口吞了我, 因为我把他说成了庸才。他其实就是个庸才,无论哪方面讲都是个庸才。他根本 不懂医术。他能把活人医成死人。而且整个医院乱糟糟的。那也是他一手经营的。 他喜欢见了他就笑的人。可我偏偏只有见了他才能不笑。所以,就成了草包,就 成了疯子。”   我依然没有搭腔。我的肚子闹得更厉害了。   “我们该吃点儿什么东西啦。我已经饿坏啦。你不饿吗?”他果然是个直觉 敏锐的人。   我拿眼睛盯着他。我站起来。他也站起来。他高出我整整一个头,我看他的 时候必须抬起下巴。“时候不早啦。”他说,“该送吃的来了。”   这时,通道里传来天宝的高呼。雨朦也像受了惊吓。我听见他们的惊呼在洞 内激起很响的回音。接着,一个幽深的地方传出像空房子里拖桌子的沉闷的声音。 声音越来越近。天宝他们从石墙外撞了进来。   “它来了。”大彬说着迎上前。   拖桌子的声音就在跟前。一头豹子从石墙的狭缝里跳进来,张嘴时,那两对 獠牙又白又尖。   “罗良!——”大彬冲那家伙断喝一声。豹子站直身子望过来。大彬走过去, 伸手抚摸它的头皮。天宝和雨朦一直跑到那个当作卧室的小洞里去。我已经抓起 了猎枪。   “别害怕!”大彬朝卧室里喊,“它是我朋友,还是我的衣食父母。”他俯 身拍那豹子,那豹子复又出去,叼来一团花里花哨的东西。   “是只山鸡。”   大彬把那只漂亮的山鸡拿到炭火上烧烤。豹子紧靠石壁趴着,一双溜圆的眼 睛沉着而悠闲地四面张望。是头漂亮的豹子,看上去比老虎更像一只猫,它那种 神气的样子,那目空一切的洒脱令人叹服。   不久,我闻到了肉香。大彬取下石壁上那柄亮晃晃的马刀,用它切开山鸡的 肉。味道很鲜。我们吃鸡的时候互不交谈。我们很快吃饱了肚子,地上徒留一堆 骨头和一地鸡毛。“吃骨头!罗良——”大彬喊。豹子沉着地四脚着地,一摇一 摆阒无声息地走过来。   “你叫它什么?”我问大彬。   “罗良。”   “干嘛叫这么个名字?”   “这就是那个死去的前列腺病人的名字。”   “为了纪念他?”   “不,没什么好纪念的。他没什么。”   “这名字听起来像个影视明星。”我说,“香港有个当红明星就叫罗家良。”   “有这么巧吗?香港,如今还归英国人管吗?”   “不啦。彭定康走了,一国两制的伟大构想变成了伟大的现实。”   “英国佬总算吐出了这块肥肉。”   “就是。”   “而且这样就开了个好头。”   “没错。”   “老人家还真行。”   “唔,他挺高明。”   “可这些跟咱们毫不相干。我不想多谈论政治。”大彬说,“一谈论政治我 就会头疼。”   “我也会头疼。”我说,“我常常跟政治打交道,但是我却始终不识其庐山 真面目。官场上所有的人都在演戏,我们是看戏的,我们没有资格上台演戏。他 们全是疯子,我们全是傻子,只能这么理解——好了,不谈也罢。”我于是把目 光转向罗良,“嗨,我说你这豹子真行。我可从没见过这么温顺的豹子,它从来 不伤人吗?”   “从来不伤人。”他说,“不过这儿从来就没有人,除了我。它从来不伤我, 因为在它很小的时候我救过它的命。当时它很小。也许在单独外出时被野猪什么 的捅破了肚子。它运气好,碰上了我。我把它带回来,救了它的命。”   “从此就成了它的恩人。”   “对,它比什么都忠诚。”   “就因为它天天都来送吃的?”   “对,有时候它会把自己的口粮先让给我。”   “它真漂亮!”我说,“还懂得报恩。”   “可一般人都觉得它凶,很难亲近。那是因为他们不了解它。它其实很忠厚, 也很慷慨。呵呵。”   “咱们可不可以动身啦?”我问。   “别急。我还想多说几句人话呢。呵呵。”他见我站起身,就说,“好吧。 咱们这就动身。”   他站起身来,罗良便亲热地伸出舌头舔他的手。这就是那个前列腺病人的化 身,他那尚未安息的灵魂。   “这些羽毛真漂亮。”雨朦扬着一把鸡毛说,“它让我想起了戏班子,想起 了热闹的花头台。穆桂英挂帅,三打白骨精,都少不了拿它当道具。只可惜太短 了。”   “留个纪念?”大彬说。   “行,就留个纪念。”   “把马刀递给我。胖子。”   “给你。”   “我们这就出去。”                     十三                                       大彬打发走了罗良。我们便穿过空地向林子的边缘地带出发。一支烟工夫, 我们走出树林,望见了远处的步虚山,但却看不见钢索,也看不见那架藤箩改装 的缆车,只能望见那步虚山顶的凉亭里,安安稳稳坐着五六个游客。   刮着风。纵目远望,群山延绵起伏。阳光照耀下,山峦显得青翠而明亮。可 是,我们看不见钢索,看不见缆车,也看不见那个曾经救我一命然后把我诱骗上 山的外地黑脸汉。   “婊子养的!”天宝咆哮起来,“老天保佑你们路上撞了车!”   我感到心里发凉。   “走了。”天宝颓丧地说,“婊子养的全走了。”   “走了好,”大彬笑道,“你们别走,留下来炼丹升天。”   雨朦瞟他一眼。   “他们刚走不久,婊子养的。”天宝说。   “这些没良心的骗子。”我说。   “简直就是丧心病狂!”雨朦说。   “既然是骗子,”大彬笑呵呵地说,“当然都不讲良心。”   “他们还欠我半个月的工钱。”天宝痛心地说。   “还欠下三条人命!”我作了补充。   “别那么悲观。”大彬说,“你们都死不了。这地方说小也小,可说大也 大。”   “能想办法送我们下山?”我问。   “不知道。我从来没试过。”   “你那里有绳子没有?”   “没有。我是说——没有足够长的绳子。”   “要是冲他们喊,”我说,“他们能否听见?”   天宝手卷喇叭冲对面的亭子大声喊叫。山谷里没有回音。凉亭里的人呆呆坐 着不动。天宝又喊几声,没用。接着,雨朦和天宝齐声叫喊。对面的人依然没动。   “点上一堆火!”我说。   “就是点上整座树林也没用。”大彬说。“他们过不来。”   “我们会有办法的。”   “办法当然会有,问题是这地方没什么不好。”   “得了得了得了。”   天宝指着地上那个深深的凹洞。“他们把木桩拔掉了。”他说,“保佑这些 贼坯子路上撞了车。他们欠了我半个月的工钱。”   “他们剥削了你。”大彬笑眯眯地说道。“叫你人财两空了。”   天宝暴起青筋冲远方的凉亭大声疾呼。   “走吧——”我感到浑身乏力。   “不如叫中南海直接派架飞机来。”大彬哈哈大笑。一脸美髯迎风飞扬。   于是我们就往回走,这时天气开始晴朗,树林里又响起了鸟鸣,但是我们却 心情沉重,心想这回算是彻底没了出路。天宝跟在后面一步一回头,巴望那个黑 脸汉会突然出现,结果走着走着,忽然摔了一跤,平平展展地趴到地上,嘴巴差 点啃进了泥。他迅速爬起,不好意思地望了雨朦一眼,雨朦就忍不住笑,当下我 们几个便都尽情大笑。我想这时唯有大彬笑得最开心,我们露在脸上的,全是苦 笑,是不得已的笑,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扯开来的笑,像华君武漫画里被旁人用 钩子拉开的那种笑,这笑华而不实,浮于表面。   便又转回大彬的福地洞天里过夜。夜里绞尽脑汁,怎么也想不出一个两全之 策。   天宝说,可以不停地搓麻绳,等有了足够长度,再想办法从悬崖上直接吊下。 雨朦表示反对,因为她缺乏足够的胆量,就是借她一个豹子胆或者狮子胆,也不 敢轻易尝试。因为一旦冒险,“吊”下去很可能会突然变成“掉”下去,如果是 后者,那么后果就是:每个人都会变成那种带红果酱的薄饼子。   后来,我重新把燃烟火的方案提出,却遭到大彬的否决,他说:“这么多年 来,每年都有几处地方因为打雷着了火,从没见过有人来救火。”   那天夜里我失眠了,侧头一看,除了大彬在打鼾外,其他几个也都睁着一双 眼睛滴溜溜地转。好在一个失眠的人,只要有人陪着失眠,那失眠就变得不那么 可怕了。   第二天一早,罗良弄来了早餐,天宝过去和它亲热,拍拍它的头,它却冷不 防跳起来,脑袋一扬,差点咬了天宝的手指头。大彬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话,它 便温顺地蹲下。这回,罗良送来的是一只野兔,雨朦把它做成了一锅汤,那汤味 道鲜美,吃起来口感颇佳,当下就围在洞外敞亮的空地上,吃着兔肉,喝着兔汤, 间或拿天宝摘来的果子调调口味。   “日子过得不坏。”我说。   “怎么样,”大彬嚼着兔肉说,“都留下来吧,也好陪我说说人话。”   “话是说得轻松,”天宝叹了口气,“可我家还有好几张嘴呢。光靠一个婆 娘能行吗?一家子要是没了男人,就像一个人没了脊梁骨。”   “大男子主义,”雨朦说,“女人一样也是人,女人无论哪方面都不比男人 差,离了你们男人,女人照样能把一家子给撑起来。武则天,那拉氏,还撑起过 一个国家。”   “可那拉氏像个专干亏本买卖的地产商。”我忍不住插了一嘴。   雨朦白我一眼,我就住嘴。   “那拉氏是谁呀?”天宝问。   我说:“那拉氏就是慈禧太后。”   “原来就是她。慈禧太后就说慈禧太后得了,说什么那拉氏。啊,听说慈禧 太后在位的时候,每天要花销一万两白银,五千两黄金,有没有这回事?还说, 每天要吃掉一打奶娘的奶,她的食量可真够大——是不是真的?”   “你从哪儿听来这些狗屁话?”大彬笑道。   “咱村的吴大奶奶就这么说。”   “你们村的吴大奶奶是谁呀?”   “她是国民党将军胡宗南的副官的二堂弟的铁哥们儿吴三奎的四姨太。”   “再说一遍。”   “她是吴三奎的四姨太。”   “吴三奎是谁?”   “吴三奎是国民党将军胡宗南的副官的二堂弟的铁哥们儿。”   “你她妈还不如我的罗良说起话来利索。”大彬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我倒愿意跟罗良比试比试,”天宝不甘示弱地说,“看谁说的人话更利 索。”   “够啦。”我说,“咱们一开始讨论的,是怎么想办法离开这里,怎么样才 能够活命。”   我这么一说,他们全住了嘴。雨朦站起来去跟罗良戏耍,罗良见了她也不像 刚才对待天宝那么凶,而是一个劲儿地蹦哒,好像见了老相好似的。“原来是只 公豹子。”天宝刚逗了一句,就吃了雨朦赏他的一块黑泥巴,正好封住了嘴。于 是大家又都忍不住开心大笑,直笑得一个个弯下腰去;眼见大彬笑出了眼泪,却 又很快擦去,又是一串大笑。   这树林子,还真是个生产快乐的地方,它叫你没法制造忧愁和苦恼,所以, 我不免闪动念头,是不是有必要留在此地安享余生。大彬总是附和,有什么不好? 有吃有穿,生活又自在。可我问他这里能不能看到电视?他说这倒没有,即使有 电视机,恐怕也收不到信号。不过这里每天都上演精彩的《动物世界》,只缺了 赵忠祥的解说。   吃完早饭,大家席地而坐,开动脑筋。   我把所有办法一一想过,却又一一缺乏可行性。不久,天阴下来,刮起大风, 这风刮得树林哗哗作响,也刮得我们几乎睁不开眼。大彬灭了火,催我们进洞躲 雨。顷刻间,天上亮起电光,黑暗越来越浓,电光一下一下把黑暗扯破,隐约听 得见沉闷的雷声,从老远的地方像车轮似的滚来,隆隆压过我们头顶,气势不凡 地开往别处。那是玉皇大帝乘着大辇在巡查人间,可怜他老眼昏花,空有架势, 看不见这小小的独峰上还困着几个苦命的落难人。   大雨倾盆,才走出几步,我们便都淋湿了雨,电闪得很急,一下下照亮整个 林子,而就在我进洞之前,背后却分明有许多眼睛在密切地关注着;转过身,但 见许多直挺挺的黑影一齐逼过来,我大叫一声,大彬他们便都回头,一看不得了, 全乱了方寸,慌不择路地往洞里钻。   雨拼命地下,风拼命地刮。我们跌跌撞撞跑进洞里,天宝早已端好了枪,正 准备扣动扳机,结果枪枪都没有打响。大彬急着抢过猎枪,照样来了一番瞄准, 也是空搞花样,他们断然忘记,那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于是他便丢了枪,抄起马 刀来严阵以待。   洞口,齐崭崭立着约摸十来只蛇猪,个个被雨水淋得湿漉漉,油光光。它们 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睁睁瞧着我们,那十来双红眼睛燃烧着怒火;它们也许对那 口马刀的反光心存顾忌,于是,全都不慌不忙静候时机。   大彬拿着马刀,指着那群丑家伙,嘴里直说:“别过来!别过来!可别惹恼 了我,惹恼了我可没你们好果子吃。都退回去!退回去!听见没有!说你们呢! 你们这些狗屁东西!都退回去!退回去!”   那些家伙非但没有退后,反而坚决地向前迈进,使得大彬歇斯底里地大吼大 叫,口中直喊着罗良。通道里传来豹子的吼声。“他来啦,真该死,他上哪儿去 啦?罗良!快给我上啊!给我狠狠咬它们的脖子!咬断他们的脖子!”   罗良大吼一声,身体灵活地窜到它们中间,张开他那血盆大口,左摇右摆乱 咬一气,结果连一口也没有得手。那蛇猪的皮又厚又滑,豹子的獠牙对它丝毫不 起作用。等他折腾够了,力气差不多用光,蛇猪们才不慌不忙把他包围起来,来 了个瓮中捉鳖。罗良连着发出几声凄厉的惨叫,可没别的办法,他只有束手待毙, 他敌不过这些怪兽,只好抽个空档,从蛇猪们的脚下探出头来,朝我们投来极为 悲哀的一瞥,就此瘫倒在地。   大彬眼睁睁看着罗良被蛇猪啃吃,又眼睁睁看着蛇猪们像僵尸似的步步紧逼 过来,只好孤注一掷,攒起力气,抄起那盆火炭朝蛇猪猛砸,迫使蛇猪们乱哄哄 地散开。趁这机会,大彬把那死蛇猪往空中大力一甩,回头就嚷:“快跑啊!”   我们扭转身,朝那山洞的深处撒腿就跑。   估计蛇猪们已经啃光了罗良,就要追将上来。眼见洞里越来越黑,到后来什 么也看不见了,我们三番五次撞到洞壁上,撞得眼冒金星。大彬不住地催促。我 们却早早用上了吃奶之力。尤其天宝,跑得比蹬羚还快,当然他的头撞得也够惨, 开路先锋总要付出些代价。   就这样,我们一声不响跑了许多路。洞里越来越黑,空气越来越稀薄。猛然, 我听见天宝喊了句什么,就听得“咕隆咚”一声响,断了声音。我喊天宝,无人 应答。我又喊大彬,远处应了一声。紧跟着,又听得大彬也高声尖叫,随后又是 “咕隆咚”一声响,这回,无论我怎么喊,大彬也没了回应。之后就轮到了我, 我感到脚底一空,整个人就此下坠,原本抓紧雨朦的手立刻松开来。我喊她的名 字,也不见应答。我吃不准我的身子正在往什么地方坠落,只觉得四周空空如也, 什么也没有,我的两只手到处乱抓,却什么也抓不着。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好放 弃一切努力,任凭我的身子自由飘落。   我是否在下地狱?谁知道?我也来不及多想什么。反正,我的身子一直在飘 飘悠悠地坠落。也许,最大的可能就是,我们正从独峰摔了下去,那样的话,等 着瞧,不出两分钟,独峰脚下就会出现奇观。人们会看见许多流红果酱的薄饼子, 服服帖帖,贴在那泥地上。这些薄饼子引得周围村民莫不赶来,放弃农活,饶有 兴致,围在一起凑热闹。那是肯定的,毫无疑问的,是一种必然的、没法回避的 结果。                                                                                                                                                                     下部: 桃花部落                                       十四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见眼前一亮,我便如梦初醒。   我朝四下里望了望,发觉正躺在一条小溪边上。溪水清澈见底,许多娃娃鱼 在水里游曳;阳光透过树杈,照着溪水,看上去玲珑剔透,直像一块水晶。   我试着动弹了一下手脚,还好,没出什么大毛病,手脚还是好端端的。我抹 了一下嘴唇,也没有血。这就奇怪了,我记得我已经从那高高的独峰上摔下来, 可是我还活着,身体毫发无损。那么,此地是否就是那大名鼎鼎的地狱呢?如果 是地狱阴间的话,那么牛头马面干吗还不出来迎接?还有黑白无常,也没来,所 以,我觉得地狱不应该这样的美景,果真有这么美,对于下地狱,恐怕人们都要 趋之若鹜了。因此,我又异想天开地猜测,此地或许就是天堂?   可上天堂哪有这么容易,上天堂的名额总是有限,据说信教的人一般可以上 天堂,反正你随便信个什么教,上天堂一般问题不大;可我今生此辈连一个教也 没信,除非马克思主义也算一个教派。   而且,我心地不善,三岁时就学会从兄弟那里骗糖,四岁时迫不及待揍倒他, 五岁开始,就恐吓他,算计他,把他整个命运掌握在自己手心里。那时候,我害 死青蛙蟋蟀无数。我不该上天堂,上天堂轮不上我。   我坐在那里百思不得其解,然后,我朝四周看了看,结果看见雨朦就躺在不 远处的一棵桃树下,我摇醒她,瞧瞧她的身体,也没什么外伤,于是才放心大胆 地去找天宝和大彬。我找着了大彬,却找不着天宝。我们四处喊叫,他却不见了。 大彬说,蛇猪追赶的时候,天宝跑得最前头,说不定,他已沿着小溪跑出好几里 地,他决不会落在后头。他说得有些道理,天宝原本是车夫的腿力,在那种有蛇 猪追赶的情况下,腿力更是非比一般。他也许真的已经跑出几里地外了。   “咱们必须赶紧动身。”大彬嚷道,“不然,他就会绕回去给蛇猪当点心。”   “没错,那就糟啦。”雨朦捧起一掊溪水泼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   沿着小溪,我们一口气追出两里多地,仍不见天宝。悔当初过于冲动,没来 得及细忖,事实上,天宝落在后头的可能性很大。虽然他当初跑在前头,而且是 第一个掉进窟窿,但此后我们全都失去了知觉,所以,在坠落的过程中,我们三 个很有可能忽然又超过了他,赶在他前面着陆。这么说来,难道他还飘在那半空 中不成,可是他分量不轻,不应该半天掉不下来。   我们商量片刻,决定就此安营,先在桃树林里过上一夜,等天宝赶到再说。 若是明早仍不见他,那就放开手脚,奋起直追,不怕追不上那匹千里马。我们选 了一棵树干挺粗的桃树,坐下来,背靠树干,我们不敢躺下来歇息。   夜里,草地上露水很重。没有生火,但我们并不感到冷。我们就舒舒服服, 打了几个小盹,半夜时分,却被桃花的香味薰醒,这香味过于浓烈,有些呛鼻。 黑暗中,传来刺耳的“沥沥”声,那是谷大彬在方便。那声音歇了之后,他喊: “在哪里?”我应了一声,他摸过来,一双手触到雨朦,害得她一下子跳起来。   “莫怕,不是蛇猪。”他嘿嘿笑道。   他躺到树干上,想起他的罗良,说当时手头上要是还有一颗子弹,罗良也许 就不会死。他说他真不该把那颗宝贵的子弹浪费在那头蛇猪身上,那颗子弹,他 已保管了多年,一直收着不用。假如那时派上用场,蛇猪们就绝不敢那样猖狂, 只要一听见枪响,他们总会吓得屁滚尿流,可惜那枪是怎么也响不了了,这就助 长了蛇猪的嚣张气焰,罗良的死也就顺理成章。说到此处,大彬引起一阵悲伤, 虽然看不见眼泪,却分明听见那一串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哽咽声。随后,他联想到 天宝,开始责骂他:“天下第一号的胆小鬼,一等一的大傻瓜!跑得比兔子还快。 这是明摆着的,凡是胖得像头猪的人,总是缺少责任感,从来不讲义气,虽然这 并非从科学的角度去看,但是我多年的从医生涯告诉我,凡是脂肪过剩的人,都 是些胆小鬼和不讲义气的小人。   “有一次,我记得很清楚,一个什么局的副局长,忽然被抬上我的手术台, 他的生殖器,整个被人咬下来了,血淋淋好不吓人。我马上给他止了血,问这是 怎么回事,他死活不肯说。后来才知道,这家伙玩弄了他的一个铁哥们儿的老婆, 说他玩弄其实也不算,简直就是强奸。于是那铁哥们儿的老婆就一口把他的小弟 弟给咬下来啦。真是痛快。可怜这头肥猪,到死也不敢承认这件事。所以说,大 凡胖子都不是好人,他们既胆小又不讲义气,到了关键时候,比谁跑得都快。”   “当初,是你先嚷着要跑。”雨朦说,“而且,你自己也跟着跑。”   大彬立时顿住,无话可说,“算我什么也没说。”眨眼工夫,他便打起了响 亮的呼噜。                                       十五                                       树上的鸟一早唤醒我们。   分头到附近一带仔细搜寻,不见天宝。大家全都死心,一致认为,天宝已跑 到了前头,要想追他,须得即刻启程。可大彬说,就目前的情形分析,很难判断 天宝到底选择了哪个方向。我说,周围是一片桃林,地上没有明显的路径,不如 一直沿着小溪走,人离不开喝水,小溪两旁总能够遇见人家。   沿着小溪,一路疾走,两旁是桃树,红红火火;若非饿着肚子,百分之百情 愿留下欣赏这片美景。“从没见过这么多的桃花。”雨朦说。   可是,我们无暇顾及这些,我们全都空着肚子,天宝又生死未卜,我们甚至 还未弄清这到底是个什么去处,我们的前途也一样吉凶未卜。   我们走到一处浅沼泽时,发现有人的脚印,于是信心陡增。一路上,我们留 心着同样的脚印,快马加鞭,一路奔走。没多久,望见前方大约一百公尺的地方 站着两个人,我们跳着喊着,跑过去,到那两个人跟前,细细一看,根本没有天 宝,却是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穿着一身奇离古怪的衣装。大彬悄声对我说, 大白天撞见了鬼,那里分明站着两个明朝人。我说,不对,那是两个唱戏的。   那两人,一高一矮,手里拎着锄头和铁镐,一辆双轮手拉车,翘着把手停在 一边。他们脚下躺着两块石碑,一块刻着阴文“桃源村”,另一块刻着阳文“目 田村”;那两人忽然停下手头的活计,眼巴巴瞪着我们。一个对另一个说:“你 瞧,三儿。又冒出三个。你说今天是什么日子?”   “一定是老天出了远门。”高个子说,“不然,不会那样凑巧?咱桃源村— —哦,不,该叫目田村了——咱目田村风水有多好!惹得一茬又一茬的人往这儿 赶,直像是赶集。”   矮个子拄着铁镐,转身来问:“从哪儿来呀?”   高个子在背后推他一把:“先干活,免得村长怪罪。”   两人一声不吭,把那刻着目田村的碑子抬过来,一头放进事先挖好的坑里, 再把另一头竖起来,填上土。   瞅个空档,大彬一步上前,探问这是何方宝地。   “不写得很清楚吗?”矮个子说,“瞧,这儿就是——目田村。以前叫桃源 村。听没听说千八百年前,有个叫陶渊明的读书人,写了篇叫什么桃花记的文章? 从那时起,咱村就变得顶有名啦,一拨又一拨的人往这儿赶,直像赶集。这不, 刚刚还过去两个男人哩。”   “他们长得什么模样?”我赶紧问。   “什么模样?”矮子想了想说,“唔,——尖嘴猴腮,贼眉鼠眼,另一个是 ——是个大胖子——”   “肯定是他没错。准是他。”大彬说,“请问,你们二位是不是唱戏的?”   “什么唱戏的,我听不懂。你这叫什么话?——你听见没有?他在骂咱们 哪。”矮子叫道。   “少说几句吧,三儿,没人拿你当哑巴。咱先把活干完喽,好回去交差。”   矮子住了嘴。   看得出,他对我们的来头颇感好奇。后来那高个子扭头说:“两个人往那大 道上去了,你们得马上去追,用不了多大工夫,我想准能追上。”   我道了声谢。                     “这里的人好像一个个全发了疯。”大彬边走边说,“一个个打扮的奇离古 怪,像是拍古装戏似的,说他们是戏班里的人吧,又都矢口否认。瞧那矮子,青 天白日之下,竟然开口闭口说瞎话,说了瞎话也不脸红——什么桃源村,什么陶 渊明,什么桃花记——应该是《桃花源记》才对,是不是?不懂装懂。我猜他们 准是在拍桃花源记的电视剧。”   “不管怎样,”我说,“还是先赶上天宝再说。”   “可刚才他们说过去的是两个人。”雨朦道。   “是啊,天宝这小子跟谁混一块呢?”大彬说。   “他们刚才只说是两个人过去,可是没说,这两个人就一定是结着伴赶路。” 我说。   “这倒也是。”   绕过一道弯,我们撇开小溪,开始走上那一块绿草茵茵的斜坡,随后就拐上 那条大道。只见那道路两旁渠水孱孱。我们便加快步伐向前赶路;空气很好,晴 空灿烂,迎面吹来的风都是香喷喷的。   一眼望去,那一片粉红的桃树,恰仿佛团团红雾弥漫于碧绿乡野。透过桃树, 田地平展展一片,其间渠埂交错,鸭鹅蹒跚垄上,有如五线谱上跳动的乐符。远 远近近,油菜花黄橙橙地盛开,和着满树缤纷,联起手来招蜂引蝶;但见整个天 地浓墨重彩,构成了一个五光十色晃人眼目的世界。   我们一路小跑。   大彬仗着腿长,总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地将我们甩到后头。   我们马不停蹄跑出两里地光景,在一个拐弯处,总算追上那两个人。可是现 在我们看到的却是三个人,两男一女,正在那里吵吵嚷嚷。那个女人,大约二十 岁上下,体态丰满,脸蛋俊俏,也穿了一套古装,那式样像是清朝的衣服。大彬 一口咬定,那就是片子里的女主角,因为她的长相无可挑剔。这时,那女主角忽 然开口大叫,直呼救命。   “不对啊,同志们。”大彬说着就跑过去。   两个男人当中有一个是胖子,另一个长得尖嘴猴腮;看见有人过来,他们便 立刻退到一边,然后假装斯文,彬彬有礼,冲我们微笑——大彬的个头似乎对他 们构成了一定的威胁。   雨朦一把拉那女人过来,抱在怀里,赶紧帮她扣那敞开来的胸襟。那女子就 泪流满面,抽抽搭搭,看去活像一只遭罪不浅的小羊羔。大彬好言安慰几句,打 算上去问个究竟。那两个男人立在一旁,嘻笑了片刻之后,打算就此走开。这时, 大彬一声大吼,那底气直可以赶上罗良,然后他便像罗良那样,矫健有力地扑上 前,抓住了胖子的衣领,阻止他们开溜;胖子使劲挣扎了一会儿,一点用处也没 有,除非他舍得放弃他的外衣。   “先说清楚怎么回事再走!”大彬喊。   胖子的同伙马上折回来加入这场纠纷,他嘴里嗷嗷怪叫着,试图通过一种凌 厉的气势来压倒对方。在雨朦那种挑衅的目光下,我也不得不加入了战斗。于是 我趋步向前,刚一张嘴:“谁欺负她呀——”就挨了一记重拳。我一个趔趄扑倒 在地。我差不多啃了一口泥,同时感到脸部火辣辣的疼,手一摸,摸到了血。于 是我的肝火开始莫名其妙地往上冒,估计大彬的脑袋也正被一片火气烧着,只见 他就地摸起一块石头,准备砸到“尖嘴猴腮”的脑袋上。见此情状,两女人便都 齐声怪叫起来。   结果“炮弹”落了空,砸到地上,只扬起一股灰尘:“尖嘴猴腮”嘴里嘀咕 一句什么——好像是“他姥姥”之类的话,迅速抢走地上的武器,将它高举过头 ——两女人又是齐声叫唤——大石头很有准头,结结实实砸在大彬的肩头上,又 不偏不倚落到他的脚板上,我回头一看,正好看见大彬弯腰惨叫一声,八尺之躯 蹦得老高,然后落地,扑通一声响,再也起不来。   “尖嘴猴腮”见事已至此,回头使个眼色,借机抽身出来,嬉皮笑脸喊了声: “拜拜喽您哪!”准备就此扬长而去。   这时路上开来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尘土弥漫。这阵势使得两个流氓看见了 都着慌,并且愣在那儿再也不敢动弹。那苦命女见此场面好像也着了慌,迅速摆 脱雨朦,准备拔腿就走。不过,当她看见大彬伤势不轻时,终究还是有些于心不 忍,于是愣住在那里半天反应不过来。   大队人马逐渐逼近,两个流氓再也不敢耽搁,“噌”一下朝相反方向逃走了。   那伙人一到跟前,就把我们团团围住。   有人喊:“陶红在这里哪!陶红在这里哪!”   人群里立刻走出一个中等身材约摸三十来岁的后生,白白净净,一脸书卷气, 穿一套五四时期的青布长衫,手执一把大折扇。他抬了抬手,大伙就安静下来, 眼巴巴等着他说话。他走近那个流泪的女子,问:“怎么回事?”那女人随即委 屈得全身发颤,然后一头扑到男人怀里,打开泪闸,放声大哭。任何人都能看得 出来,小女子准保是蒙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时有人就喊:“揍扁他们!一准是他们欺负了陶红!”所有人都被一种狂 怒的情绪所支配,闹哄哄地挨过来,要对我们施加拳脚。大彬在我的肩上有气没 力地说:“有是一群疯子——”这话当即被耳尖的人听见。霎时间,暴怒的人们 开始齐刷刷举起他们的武器——锄头和藜耙,恨不得把我们碎尸万段。这时,多 亏那个后生及时抬手,众人才又安静下来。   “大家都先冷静一下,先别忙着发火,听我说。”他侧过脸,“我看,他们 倒像是一些新来的客人,我们不应该对他们那样无理,要知道我们这里可是名声 在外的。要是草率地对远道而来的客人不尊敬,传了出去,岂不说砸了咱桃源村 的牌子,说咱们桃源人不懂客道?。”   有人作出回应,“说得好!说得好!”   那后生“刷”的一下打开扇子,说:“不过,话得说回来,假如有谁想要对 我妹妹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想要异想天开占点什么便宜,或者头脑一发热, 就要对她动手动脚的话,那么,哪管他什么客人不客人,我们绝不轻绕了他!大 家说对不对?”众人齐声说“对”。同时,锄头、藜耙又被高举过头,人人面露 杀机。“就是我们一向仁慈的村长,也决不会轻绕了他们!是不是?”大伙又齐 声答“是”。那声音足够响亮,可以说是——振聋发馈的。   后生的妹妹终于过足了泪瘾,这才开始慢条斯理、始凄凄惨惨地向大家解释 整个事情的始末。故事讲完,大伙似乎还没听够,因为这个故事配上那种凄凄惨 惨的语调,听来委实动人。于是,当事人的兄长又颇费了一番口舌,把这个离奇 故事原原本本复述一遍,大伙便纷纷为之动容,忍不住拥上前来,察看大彬的伤 势。有几个女人,一齐亮出雪白干净的手绢来替大彬裹伤,并且满怀柔情万分体 贴地问他能不能吃得消。大彬说,当然吃不消。因为那些手绢适才已然浸透了眼 泪,拿它裹伤,效果就等于在伤口上洒盐差不多。   稍后,有个头脑清醒的人一针见血地指出,那两个肇事的流氓跑到哪里去了。 这句话引起的反响,真是足够强烈,没法用笔墨加以形容。眨眼工夫,一大半的 男人,全都扛起锄头直奔大道那头,动身去追赶那两个下流胚,剩下的都是清一 色的老弱残兵和妇女。   只有一条汉子自愿留下,扬言就由他负责把英雄背回村。于是,在妇女们的 簇拥下,我们三个英雄就进了村。我们个个风光体面,走到哪里,都有人为我们 的事迹作免费宣传,尤其那个白面后生,对待我们更是礼数周全。那条汉子,任 劳任怨,给大彬当坐骑,一句话不说,直把这苦差使当做平生最光荣的一件事儿。   “是不是先带他们见过爹爹呀?陶红。”后生对他的妹妹说。   “那当然。不过,还是由你带他们去比较好。”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嘴,“怎么?你也叫陶红?”说完就后悔莫及。 如果这世上有后悔药的话,眼下我一定会重金购买。但见雨朦的眼白盖过了眼黑, 我向她做过保证,我不会在他面前体我前妻的名字,但是覆水难收,话已出口, 那个叫陶红的女孩已经接了口,“是啊,是啊,我是叫陶红。他是我哥,叫陶青。 是不是——这位姐姐也叫陶红?”   “不——我叫雨朦,罗雨朦。”   “姐姐的名字真是好听。”   陶红回眸,望着大彬,准备也搭两句腔。陶青就把她拉开,请她无论如何先 关照一下,恩人还在受伤。                                                                                                               十六                                       一帮人推推搡搡把我们带到村中央。村子挺大,估摸着有一千多人。我问陶 青是不是有这么多,他告诉我说,除去那些外来人口,村里不多不少就住着一千 两百个人口。   一路上,有许多狗跟在屁股后头,快乐的就像过节,它们跑前跑后,忙得不 亦乐乎,好像大彬也是它们值得一学的楷模。一群乡野孩童,叽叽喳喳,成打相 随,也快活得什么似的。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浓浓的牛栏草的气味;整整齐齐一排 大粪缸夹道欢迎,一个个光明磊落地敞开着,从容施放着臭气,看起来还显得那 么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一些农人拿着农具,腰里别个盛水用的竹筒,不声不响 从边上经过,而那些村巷全是用鹅卵石铺就,走路时卵石按摩着脚底,非常舒服; 女人们蹲在路边的水渠旁洗洗涮涮,棒槌敲得衣服“啪啪”作响,白菜碎叶和稻 草茎浮满了水面;汉子们拉着满满一车草肥,轻悠悠过去,徒留下一串“咿呀” 的车轮声和满鼻苜蓿的清香。   一路走着时,我忽然感到腹中火烧火燎,非常难受,就忍不住双手捂住肚皮, 微微欠身。   “怎么?肚子痛吗?”   我摇头。   “哈哈,想必还没有吃饭吧?别急,我差人下去置办。”陶青笑道。于是我 感激地连声道谢。他说谢什么谢,这话该由他来说才对。陶红也嘻嘻地笑了。我 想我当时一定是窘极了。   村里的人有的穿长衫,有的穿短褂,有的穿绸缎,有的穿麻布。大半村民都 身着古老的长衫,具体哪个年代就不得而知了。我想大彬多半是猜对了,他们在 演戏,是某个电视台或是电影厂在这儿拍片子,片名也许就叫《陶渊明》或是 《桃花源记》,而且,十有八九会是一部武打戏,因为现如今这很时髦。   穿过一块晒谷场,一条巷弄和一条街,来到一栋砖瓦结构的大宅子前。一个 老头,精神矍铄,挽着发髻,胡子老长,花白的须髯分成三绺齐整地垂挂下来, 身穿一身褪了色的大约是明代的长袍,早早守候在府宅门口。那大门两侧,两只 威风凛凛的大石狮子对每位来客都漠然傲视。他迎上前来。   “怎么样?找着没有?”他抓住陶青的手问。   “喏,”陶青说,“您放心,我把她带回来啦。”   陶红从后面闪了出来,极不情愿地瞥了老头一眼,一声不吭,没等老头张嘴, 就“哧溜”一下溜进了宅子。老头只好望着她的背影摇头叹息,转而对陶青说: “你呢,总该好好管住你妹妹才是。”语气显然很重。   于是陶青低眉垂眼道:“我明白了,爹。拜堂以前我一定看牢她,您放心好 了。对了,爹,您看,咱们村又来了一拨子客人。瞧,这就是他们。”   老头回头轻声交待一句:“这事你千万别跟目田说。”然后打躬作揖,把我 们迎进屋里。大彬则立刻被送到后院去疗伤,我们就在客厅里坐下。   毫无疑问,这就是拍戏用的摄影棚,因为这间客厅完全是按照古代的风格来 摆设家具的,正中是两把红木靠椅,屋两侧,也端端正正放着四把同样的红木椅 ——典型的中式居室的传统格调。这不是摄影棚又是什么呢?   陶青一五一十把整个经过告诉那个老头,老头一边听一边微微点头,间或吐 出一个沉闷的“唔”字来表示赞赏。等陶青叙述完毕,他就示意我们用茶。他自 己低头,先来上一口茶,然后无限风雅地舒出一口长气,放下茶杯,说:“这可 是正宗的西湖龙井茶呀,一个朋友远道带来的。你们尝尝,味道怎么样?”我品 了一口说,味道正宗,我还从来没喝过这么地道的西湖龙井茶。雨朦也点头表示 这茶不错。老头就有力地点点头,然后开口询问:“敢问你们是哪里人氏哪?”   “噢,等等,先等一等,”我说,“能不能先让我来问几个问题?”   “但问无妨。”   “请问,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你连这里是什么地方都不晓得?”   “对不起,我实在是弄糊涂了。”   老头忽然抬起薄薄的眼皮,轻轻扫我们一眼。   “读过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没有?”   “当然读过。”   “很好,那你不妨想一想,那上面是怎么说的?现在就静下心来回忆回忆, 这一路上的景致,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是不是跟那《桃花源记》里写的有些相似? ——不急,你们倒是静下心来,仔细斟酌斟酌。”   “的确非常相似。”我说。   “我们这儿原本叫桃源村,算起来这名字叫了有上千年,自然,从现在起, 你们得叫它另外一个名字了。”   “叫目田村对不对?”   “正是。你又如何知道?”   “我遇见换石碑的那两个村民了。”   “哦,是这样——其实,也没别的意思,我只是不想让村子老这么下去。我 是想改变一下,没别的意思。所以我就把村名改了。”   “我明白了,假如我没猜错的话,你大概就是这个村子里的神汉。”   “神汉?”   “像起名字啦,卜卦啦,算命啦,驱鬼啦,挑选良辰吉日什么的,都得找你 算上一算。”   “你说什么呀?”   “别兜圈子啦,这地方确实很像陶渊明写的那样,这说明你们的导演眼力不 比一般,选了这么个好地方来拍戏,我想这戏要是拍成了准能赢得很高的票房。”   “你到底说些什么呀?”   “是不是还准备拿到奥斯卡去评奖呀?”   “什么——饿死鬼啊?你越说越叫人糊涂了?”   “我想大概还有《影视同期声》的记者蹲在这儿作追踪采访吧?”   老头一声不吭地拿眼睛瞪我。   “算了,我知道你们做演员的爱捉弄人。可是,饶了我们吧,我现在是又累 又饿,脑子里一片糊涂——”   听我这么一说,陶青就站起来拿折扇敲脑门,说:“哎呀该死,我差点忘了 交待。”说着他就下去了。   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片乱糟糟的哄闹声。有人闯进来禀告说:“村长,我 们追出去大概有五里地了,还是没追到那两个不要脸的痞子。您说怎么办?”   “你说他们跑了吗?”   “是的。听换石碑回来的陶三说,他们慌里慌张,朝树林子方向跑啦。”   “那就算了。反正到今天为止,还没人跑出过咱们桃花源——怎么?你们的 区队长呢?怎么不亲自向我报告?”   “他病啦,村长。”   “节骨眼上,他老生病。”   那人退下后,哄闹声就远去了。   不多久,陶青回来了。   我们就到另一间房里去用餐。酒饭备齐,伙房还特意杀了只鸡,我和雨朦两 个就大口吃喝,旁若无人,什么颜面也不顾。说实话,自从上了独峰,这许多天 来,我们还是头一次吃上这么可口的饭菜。   陶青一边看,一边忍不住窃笑,仿佛在观赏一段精彩的喜剧小品。等饭食填 饱肚子,我这才心绪安宁地想起旁的事情,我说:“能不能帮我打听个事儿?陶 青。”   “什么事?你说。”   “跟我们一起来的,本来还有个尤天宝的胖子,可一到你们地上,就忽然失 踪了。”   “要我帮你打听这个人的下落?”   我点点头。   “这事好办。”他拍拍胸脯说。   于是我又顺便问起大彬。   他说那位英雄正在后院厢房里养伤,什么事也没有,一切正常。我松了口气。 雨朦也露出久违的笑容来。末了,我禁不住又多问一句:“老实告诉我,你们到 底是不是在拍戏?”   “当然不是。”   “难道你爹没有撒谎?”   “当然没撒谎。其实,我见过很多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自然不奇怪。 这些人跟你一样,有穿西装的,穿旗袍的,还有穿清朝衣裳的,不一而足;后来 我知道了,他们原来是来自不同的朝代。他们来的时候,一个个都莫名其妙,摸 不着头脑。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他们来到了一个好地方。你放心,你会慢慢 适应这里的环境,再待下去,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别说了,我的头快要炸了。”我说。   “有些事,根本不必搞得太明白。”陶青说。   “那么,”我问。“你爸爸也是真的村长吗?   “是的,他当村长很多年了。”   “唔,”我沉吟片刻,说:“可是,你刚才来得那样及时,是不是有人向你 报告,说你妹妹出了意外?”   “没有。我们也是歪打正着。”   “歪打正着?”   “你不知道,那丫头一门心思想要逃婚。”   “逃婚?”   “她已经许配给了一个男人,可她不情愿。这不,撒腿跑了?”   “哦,我的头真的要炸啦。”                                       十七                                       饭后,我打算好了要去看望大彬的伤势,但是我不让雨朦跟我一起去,我知 道她昨天夜里睡得很不好,已经累坏了。我恳请陶青给安排一间房,让她先去歇 息一下。雨朦看上去确实累坏了,简直和她在悬崖上那会儿判若两人。陶青一口 答应,就差人带她下去。   然后,我跟着他绕到后院,在一个幽静的房间里见到了大彬。他躺在一张雕 花木床上,整个人躲在乌黑的蚊帐里,陶青过去把蚊帐揭开,他露出脸来,马上 就嚷:“端回去,别给我送药来,别给我送药来!”紧接着,我说话的声音使他 一下跳了起来,同时,将整条被子都拨到地上去了。   他嘴里嚷嚷着难受,当然,他的言下之意无非是指吃药。他说,他用不着任 何人来教他怎样疗伤,因为他本人比这里任何人都要显得内行。   我悄悄告诉陶青,谷大彬本来就是个非常出色的大夫,他沉吟片刻,说: “原来是这样。那么,叫他们别送药就是了。”这时,正好陶红端着一大碗黑乎 乎、热气腾腾汤药进来。陶青摆摆手示意她把药放到一边,并告诉他大彬的身份。   “可是胡郎中说他必须喝汤药,”陶红说,“不然他非躺上半个月起不了 床。”   大彬大吼一声:“什么狗屁郎中啊?我敢打赌,你们要是照我的话去做,保 管过上三天我就能起来蹦哒了。你信还是不信?赌还是不赌?”   “没人跟你打赌。”陶红噘起嘴来,“人家才懒得跟你打赌!人家不过是巴 望你早点把伤治好,又没别的意思。打什么赌?那胡郎中可是我们村最好的郎中, 有一次,他居然把一头从南山上滚下来的老黄牛救活了,不信他还能信谁?”   “原来是兽医。”   “你说什么?”   “我说——有一次,我居然把一个山坡上滚下的——老头子救活啦。”   “那老黄牛伤得不轻。”   “那老头子本来已经断了气,可我把他救活了。后来他走到哪儿,都说是我 的功劳,他活得有滋有味,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可惜不久后他因为力气多得没 处使,就一咬牙,揍倒了一条流浪汉,理由是他唱的流浪歌太难听。他说他居然 返老还童了,还说这不过是他在略试拳脚,他觉得他的拳头非常管用,然后马上 又去揍倒了险些要了他的命的那个仇人,为这事,他只好卷起铺盖到拘留所里住 下。”   “唔,”陶红说,“你的功劳真不小。”   “可不是?是我找回了他那口气,这口气是我给他的。”大彬说。   无论陶红怎样劝说,大彬就是听不进去,坚持己见,拒绝喝药。最后,陶红 只好无限幽怨地回头一望,手脚利索地把汤药朝门外一泼,就此了事。陶红耍的 小性子,大彬看在眼里,这就使他不得不以老老实实躺下身子作为补偿,或多或 少也给陶红起了些镇静作用。   他苦笑着对我说,这次他大概要在床上度过两三个昼夜的宝贵光阴;他的肩 膀倒不太碍事,主要是脚板伤得不轻,现在压根就不能走路。接着他打探天宝的 消息,我摇头叹气,无话可说,然后我俯下身,安慰他几句,嘱咐他待在床上安 分守己,不要给村人添什么麻烦,他却朝我扮鬼脸。   我便和陶青一起出来,出来时顺手把房门带上,来到到院子里。陶青猜想我 一定也累得够呛,找天宝的事儿他已经吩咐下去,叫我不必担心,一有消息他会 立刻告诉我。我再次向他表示了谢意。他把我带到对面一间空房,要我美美睡上 一觉。对于他的一番诚心,我感动得几乎要潸然泪下。出去时,他又替我拉上窗 帘,把门关严。   我于是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时,细细一想,居然连梦都来不及做。   已是黄昏。我从床上起来,浑身感到既轻松又舒服。想想疲劳这玩意儿,有 时候骑在人们头上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有时候又似乎弱不禁风,不堪一击,只 需一顿饭,一个觉,就能把它轰得远远的。   我拉开窗帘,打开门,只见天上升起了火烧云,整座院子被照得通红一片, 这便给古老的房屋涂抹上一层浓重的沧桑。   我在院子里伸伸手,弯弯腰,把全身肌肉拉得又酸又麻,然后走到对面走廊, 侧耳一听,没声音,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进去,发现大彬已经蒙着被子睡着了,他 那惊天动地的呼噜声,被包在厚厚的被子里做了馅。看得出,他是个多么重义气 的人,他听从了我的劝告,决不给这里的人招惹麻烦,即便是身在梦乡。   出来时,遇见一个左颊上长了一颗黑疣子的老妈子,问她知不知道雨朦下榻 的房间,她用一种过分苍老的声音说:“就是那个刚来的、高高瘦瘦的姑娘啊?” 我说是。于是她带我穿过一道拱门,一个光秃秃的天井,径直来到雨朦房里。但 见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人却不知去向。   “莫不是上茅房去了吧?”老妈子说。   我跑到茅房连喊几声,没人,跑出宅子,来到村子中央鹅卵石铺成的那条街 上,一眼望见雨朦正和陶青在对面的杂货店里攀谈。我走过去,招呼一声。   “没想到,”陶青看去挺兴奋,“雨朦姑娘对笔墨丹青居然颇有研究。”   “这不奇怪,她本来就是画画的。”我口气颇为自得。   “真是太好不过了。”陶青忍不住用扇子拍了拍巴掌,“那么,是学西画呢 还是学国画?”   “当然是国画。”雨朦道。   “哎呀,这可是天上掉下的知音啊。走走走,到我书房去,我可要好好领教 领教。走啊——哦,等等,我差点忘了——喂!陶山,给我拿一刀熟宣——”   “你喜欢画熟宣?”雨朦问。   “那倒不一定。”   “我倒是更喜欢画生宣。”   “是吗?那好,再来一刀生宣。”陶青喊。   一路上,陶青像换了个人似的又蹦又跳,说起话来眉飞色舞。大致看来,他 俩谈得还算投机。走出几步,陶青便回头对我说:“你看,那边就是茶馆,明天 我陪你去那里打听打听,说不定能弄到什么消息。”   我回头一瞥,确实有一家茶馆,一大帮人坐着喝茶,而且每个人都穿着花样 繁杂的各种服饰,闹哄哄的像挤在一个戏台上唱大戏。这时,天已向黑,能看见 一条小河穿村而过,恰好跟小街十字交叉,一座石拱桥横跨在溪流上。   陶青的书房里,随处可见的是各种各样的书。三面墙壁摆的全是书架。我踱 过去,粗粗翻了翻那些书。那些书至少都有九成新,不是《孔子》,就是《中 庸》,不是《千家诗》,就是《百家姓》。有个书柜上供着一尊孔圣人的瓷像, 绷着脸,一副尊者气派,可看得出他至少有五年没洗澡了,身上积着厚厚的一层 灰。唯独东面墙上没有摆上书柜,而是挂满了大大小小各种尺幅的画作。花鸟虫 鱼,人物山水,一应俱全。说句掏心窝的话,全是些蹩脚画,我想一个三岁小孩 只要大笔一挥,抹出来的墨迹也许比墙上的画更精彩一些。当时却没注意陶青脸 上露出的那股得意劲儿,张嘴就问:“都是谁画的呀?”他反问:“你看怎么 样?”   我张嘴就说,一个三岁小孩上来随便那样大笔一挥,抹出来的东西肯定比这 有看头。我一时粗心大意,居然没注意到雨朦丢给我的眼色,现在想想真是既后 悔又羞愧。我这不要脸的东西,还故作内行,大摇大摆踱到跟前去,想要看看到 底是谁涂的乌鸦,不看倒好,一看吓掉我半个魂。我分明认得盖章上清清楚楚刻 着“陶青”两个篆字。这时,尴尬,窘迫,无奈,羞愧,后悔,所有这些感觉就 像冰雹一样哗啦啦袭来。假如那墙角有个老鼠洞的话,我一定会刻不容缓地钻进 去,可是没有那么一个老鼠洞。   还好,陶青只是脸上笑笑,也不多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开了腔,说他的 画从来都是心灵之作,常人看不懂那是司空见惯的事;于是,我低头承认,我的 确是在不懂装懂,假充内行,在绘画面前,我不过是一条门外汉,雨朦才是真正 的专家;我冲雨朦丢了眼色,希望她挽回局面。雨朦心领神会,巧舌如簧,立刻 对这些画大加夸赞,说她一辈子从没见过这么精美的画,有机会她真该向眼前这 位大师好好讨教才对。不用说,陶青的脸上开始荡漾出一圈圈漂亮的波纹。只见 他豪情满怀,袖子一捋,摊开宣纸,一口气就画了下去,直把心中激情尽数耗光, 这才罢手。   墨迹稍干,他便举起他的大作叫我们欣赏。我横竖看过几遍,怎么看怎么像 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螃蟹,怎么看又怎么像一条黑乎乎的百足蜈蚣;过一会儿,怎 么看又怎么不像一只螃蟹,怎么看又怎么不像一条蜈蚣了。我不敢贸然开口,只 眼巴巴望着雨朦。结果她说:“这梅花画得确实高明。”我马上接口:“啊,不 错,不错,这梅花真是天下无双。不知道,唐伯虎能不能画出这样的梅花来?”   奉承话的效果,就是能把一个斯文人逼得斯文扫地。没想到陶青的话匣子里 储备的废话,足足能装上两个车皮。   “作画嘛,要有规矩在心,”他说,“没有规矩,他就不可能作出好画来, 我是这么认为的,不知道雨朦姑娘同不同意我的看法?——嗯,你同意了。但是 我们别忘了,作画一定要用心,而不是用手。一般的人,总以为作画是用手的, 其实不然,作画讲究的是用心,懂吗?用心。如果你光凭一双巧手,你无论如何 画不出像样的画。你想,要说巧手,每个剃头师傅就有一双,每个厨娘也都有一 双,甚至每个叫花子,也有——不然他怎么能从那一大堆垃圾里捡出吃的来?可 光有一双巧手能成吗?当然,我更强调规矩,不以规矩,何以成方圆?随便什么 东西都要讲究规矩,倒不一定就是画画,做人也是一样,我老师就这么说,书上 也这么写。作画时,一笔一画,都要讲究来龙去脉,否则就要乱套。你看,这梅 花,是不是这么个理?内行看门道——雨朦姑娘,你总该瞧得出这里边的门道吧? 你一定瞧出来了;这叫——中规中矩,方圆自成。你只要照着门道去做,一切自 然会水到渠成。”   他的一席话,叫我不知说什么才好,我本人权把它当作耳边风,可怜雨朦却 在人格和尊严上,付出了相当惨重的代价,我真替她难过。这时,幸好老妈子进 来传话,说老村长在厨房等着要和我们一同用餐,请我们即刻过去。啊,这老妈 子真算得上是个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十八                                       和村长共进晚餐不到一盏茶功夫,村长便推说头疼,道了声恕不奉陪,就由 老妈子搀扶走了。   饭后,桃花源里就没别的节目,既没有电影电视,也没有舞厅卡拉OK,没有 什么地方可以去。看过大彬,大家就彼此告别。雨朦跟着陶红,去了她的闺房, 我跟陶青同睡。   上了床,陶青便开始扒去一层又一层衣服,等他扒得只剩一件白短褂,床上 的衣服已经堆成了小山。我问他干吗老穿那种民国的长衫,他说,是跟一个民国 来的人换着穿的,那人看中他的明朝衣裳,非要跟他调换,只好依他。我问他穿 这么多衣服麻不麻烦,他说不麻烦,要是不穿长衫他才麻烦,连路都走不了,因 为那样子,根本不像一个读书人。   夜里,村里一片死寂。因为下午睡了一觉,晚上一时半会儿睡不着。外面刮 起几股夜风,传来零零碎碎的狗叫,有个更夫懒洋洋的吆喝声由远而近,然后, 竹筒的“邦邦”声和着铜锣声又渐渐远去,消失在万籁声里。太玄妙了,夜里居 然还有更夫出来打更,就跟电影里一样;真不知,明早一觉醒来,这会不会只是 一场莫名其妙的梦。我想可能性很大。   陶青拿胳膊肘捅我腰,我轻轻应了一声,他转过身来。   “还没睡哪?”   我“嗯”了一下。   “睡不着?”   “有点。”   “怕是认生。”   “这里实在太安静了。”   “这本来就是最安静的一间房。”   “是吗?”   陶青的口气直喷到我脸上,热乎乎的。   “我想,”黑暗中陶青沉默片刻,“你们跑这里来,一定有一本苦经吧。因 为来这里的有各个朝代的人,他们既然上这里来,总是由什么苦难给逼过来,这 只要等明天到茶馆里听一听,你就明白了。那儿的人整天唠叨自己的苦经。他们 来这儿都有理由,他们绝不无缘无故地来。这一点我比你更清楚。所以,你不妨 说来听听,你又是为什么上这儿来?别担心,我嘴严得很呢,你就是拿块大石头, 也休想砸开它,随便哪个初来乍到的人,都喜欢跟我唠心底话,我差不多也知道 每个外来人的底细,可我从来没给他们泄漏过半点秘密,说吧,都跟我说说,你 干吗要来这里?那个大彬又是怎么回事?这里头肯定有什么故事。也许还是一个 英雄美女的故事。”   “没那回事儿。”我说,“我们是从山下来的——”   “用不着说从哪个地方来,这里,一般只说从哪个年代来,或者,干脆说从 公元几几年来就成。”   “这是什么地方,唉,我到现在还摸不着头脑。但我想,既然有那么多人肯 来,就一定不会有错。也许是个好地方——这么说吧,我是从公元二零零零年来 的——太别扭了。”   “你很快就会习惯的。”   “我从二零零零年来。我本来是个记者——知道什么是记者吗?”   “好象听说过,有点像长舌妇。”   “就是一群长舌妇。我们整天跑东跑西,就为了让一些消息跑得更快。不管 是好消息,坏消息。我们的任务,是叫它们尽快地传遍各个角落。我喜欢干那行, 我干得比谁都卖力,可是好景不长,我很快遇上了麻烦。”   “什么麻烦?”   “我是个结过婚的男人。”   “——”   “我的妻子——不对,应该叫前妻,我的前妻也叫陶红,跟你妹妹同名同姓, 也是记者,只是她在报社,我在电视台。我们结婚不到三年,双方的毛病就全都 暴露出来;比方说,她爱吃辣,我偏不爱;她做事风风火火,喜欢张扬,而且性 格泼辣,说起性格泼辣,你不知道,有一回她居然当众扇了我的耳光,叫我下不 了台。你知道,这和我内敛的性格不大协调。我一方面千方百计顾全她的面子, 另一方面又想维持我的宁静,以便稍有空闲就可以坐下来写写文章——”   “你也喜欢写文章?有空我也爱写写。”   “后来,我遇上了一宗麻烦事——我至今弄不清,这到底是件麻烦事还是高 兴事——那是在一次机关组织的文艺演出中,我鬼使神差遇见了雨朦。起先,我 被她优美的身段和高贵的气质所折服,随后,又被她的那些画勾走了魂儿;可以 大言不惭地说,她是个多才多艺的姑娘,她当然也喜欢动笔写几篇文章。而实际 上,她发表的文章比我还要多,她是个地地道道的才女,我这么说一点儿也不过 分。   “时间老人很快把我们磨合在一起。我是说,我们相爱了。一个男人,要是 只遇见一件麻烦事,那他还有可能挺住,要是这两件麻烦事一齐冲着你来,你就 会很快垮掉。于是,我垮掉了,像土房子浸透了水,哗啦一下倒塌。只要是聪明 人,一定都明白,这种事要么不沾边,一粘上边,你自然就会骑虎难下。没人救 得了你。这不,单位领导,同事,老丈母娘,她那当校长的老爸,当总经理的老 妈,亲戚朋友,还有我父母,全都炸了锅,唾沫星从四面八方炮弹一样飞来。后 来,我想我的命运比起那过街老鼠,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当初你就不该做这种事,想都甭想。”   “唉,世上的事,要是都能分析得头头是道,那至少可以避免大半儿的悲剧。 你想不明白的事,多如牛毛。到最后,我们整个脑袋一片糊涂,我们搞不清自己 的所作所为,到底是错是对?只好一咬牙,选个黄道吉日跑到悬崖顶上去。”   “跑到悬崖顶上干吗?殉情?!”   “你说还能怎样?”   “难道你就忍心把个好端端的姑娘往死路上拽?——后来死成没有?”   “当然没死成。不然还能跟你讲话?”   “对,对,还好,还好。”陶青说。   外面的更夫原路折回,“邦邦”声和“哐哐”声由远而近。我爬起来轻轻推 开窗门,恰好看见有个人直挺挺过去,那一双脚却是纹丝不动,背影倏忽一下飘 进了黑夜里。   “瞧这个更夫!”我说。   “可别小看了他们,”陶青说,“他们可不是些简单的货色,像防个火,抓 个贼什么的,都得靠他们。他们一般都有两下子功夫。不过我们桃源村几百年来 从来没过火,也没出过贼,咱们村一向都是平平安安的,就是现如今外来人越来 越多,也一向平平安安,没出过什么大事。我爹当村长几十年了,手头上也没抓 到过一个贼,不是他没本事,而是压根儿无贼可抓。”   “村长能当几十年吗?”   “当然能了。这是咱们桃源村的规矩,村长代代相传,就像皇帝那样。不过, 要是哪一代没有本事,生不了男的,那就只好传给旁系了。”   “这么说来,你是稳当当的继任村长喽?”   “当村长有什么意思。我讨厌我爹动辄跟我商量村里的事,有那么多副村长 在,找我商量做什么?我又不是料事如神的诸葛亮,是不是?唉,为这事,我一 直在心烦。”陶青说,“不过现在好多了,有个比我能干的人,比我更有希望胜 任村长之职。所以,我巴不得能多冒出几个袁目田来。”   “这名字挺耳熟,”我想了想说,“陶红的未婚夫?”   “是他。”陶青接口道,“一般人摸不透他的脾气,不过能耐挺大。上能通 天文,下能晓地理,像个活神仙,村里人都把他当活神仙供奉。说句老实话,他 的确比我强得多,我不得不承认这点,我比不了他,在很多方面,我都不是他的 对手。可是,神归神,本事大归大,他的一些想法确实也太离谱啦,没法叫人相 信,真的没法相信——嗨,嗨,还醒着吗?”   “唔。”   “困不困?介不介意我给你说说他的一些想法。”   “你说。”   “他说,咱们这些人,全是站在一个圆溜溜的土球上,你信不信?”   “我当然信。”我说。   “唔,这不奇怪了。这的确一点都不新鲜。因为村里大多数人都听说过了。 说的人多了,也就不奇怪了。可他还说,再过几百年,咱们都能坐着椅子上天, 想上哪儿就上哪儿,没人拦得住你。比如说我要到田里去,我只要数五个数—— 要倒过来数——像这样——五,四,三,二,一,——就飞起来了;你要上山, 也这么数上一遍,你就到了山上。这些说法,书上连一个字都没提到。他还说, 天其实也是一个圆球,其实,也是一个人,那些星星好比是什么细——细胞,我 们这些人,是破坏细胞的病毒。有了我们这些人,天也要害病,这不等于说,老 天爷有了咱们就要害病吗?真是荒唐极顶。   “这还不够,他还说,往后女人们生孩子,用不着接生婆,也不需要大肚子, 只要在男人女人身上采几粒头皮屑,用药胡乱搅一搅,放在一个竹筒里,日子一 长,它就像长豆芽似的长出孩子来,这不就是妖精吗?哪吒就是这么长出来的。   “他还说呀,往后夫妻之间从来不用成婚,你只要看中一个女的,然后那个 女的也看上你,那么,两个人只要订下一份合同,就可以做夫妻,你想订多久就 订多久,哪怕一天也行。你说,这不是娼妓是什么呢?他说要是两个人不好了, 只要把合同撕毁就成,从此各奔东西,谁也不妨碍谁,方便得很。你说好笑不好 笑?”   “一点也不好笑。”我轻声道,“接着说。”   “他这人记性好,过目不忘。《诗经》看过一遍,他就能倒背如流。而且, 他算术高明。   “你听好啊,说是有一千两百五十六斤肉,每斤肉卖六文半钱,后来馊了三 百一十四斤肉,其余的降价只卖五文半钱,请问最后能卖多少钱?你算算,要快 ——算不出来吧。袁目田他一眨眼工夫就能算出来——嗨,睡着了没有?喂!问 你呢,是不是睡着了?”   我迷迷糊糊,咕哝一声。我实在是困极了,眼皮直往下直耷拉。有时候就这 么奇怪,夜深人静的时候,你老是睡不着觉;一旦有人在你耳边叽叽呱呱,唠叨 不休,瞌睡虫便会大驾光临。   “睡吧,我不说了。”   寂静立刻紧紧裹住了我全身。   屋外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天地合奏的这曲催眠曲效果显著,很快把我沉沉 带入了梦乡。                                       十九                                       早饭后陶青约我去茶馆喝茶,问我要不要带雨朦也一块儿去,我同意了,他 便上楼敲陶红的门。不久,他下来说,两个丫头睡得像死猪,没法叫醒。   雨刚下过,街上湿漉漉的。穿过街道,我们到对面的茶馆挑个雅座,坐下。 一个又黑又胖蓬头垢面的女人一阵风似的跑出来:“哎哟,陶青来啦?”陶青用 手随便一指说:“她,是这个茶馆的馆长。”女馆长回头喊:“哎!两碗茶!— —快点儿嘞!!——”那嗓音喊起来像破铜锣,只叫人直担心会不会惊动了独峰 上的蛇猪。   一个男人来上茶。   “他是这个茶馆的副馆长,也是她老公。”随后陶青又指了指对面,“那边 正忙活的,也是副馆长。”我迷惑了:“这茶馆里拢共多少人手?”他说:“不 多不少,就这三位。”我说:“自己开的茶馆也封那么多官?”他说:“你不知 道,这茶馆是村里开的。”   茶一上桌,顿时就飘起一股浓浓的菊花香,低头一看,原来是黄澄澄的菊花 茶。我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立时满嘴飘香。陶青问这茶味道怎么样,我说的确 不错。他说,这些菊花都采自村后的南山,采菊花有一套讲究,时辰必须选在每 天清晨露水还没有晒干之前,男人不能采花,结了婚的女人,更不能采,唯独没 有结过婚的大闺女,才有资格上山采花,采花时要唱起山歌,要是不唱山歌的话, 菊花的香气就飘不出三里地外;只有用她们的手采出的菊花,才可能不带邪气, 香味才会地道。   陶青边说边拿他的折扇一开一合,装点风雅。我们喝着茶,外边人声渐渐嘈 杂。这雅间跟大堂之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木板墙,能清楚听见外面人的谈话声。   这时,有个洪钟般的男声忽然响起:“陶墩子,今儿你从哪边过来呀?”   一条尖细的嗓子回答:“从桥那边过来。怎么啦?三儿。”   “没听说吗?那桥要拆啦。”   旁边就响起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   陶墩子说:“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拆桥,那是迟早的事。”   有人高声质问,为什么好端端要拆桥。   洪钟般的声音说:“昨天村长差我等去换石碑。交待完事儿之后,正要折身 出来,就见有人急急忙忙进来报告说,拆桥的计划已经商量好了,问村长什么时 候动手。”   “村长怎么说?”   “我没听清,我哪敢多待呀。”   人群中,又有人说,好端端的桥,拆它干吗。   “村长给街长、河长两个人吵得头痛。”陶墩子说,“你们知道,街长是管 这条街的,河长是管那条河的,可是那桥到底归谁管呢?”   “这事吵了多少年了,一直吵不出个道理来。”陶三说。   “就是嘛,”陶墩子说,“谁也弄不明白这桥是归街长管还是归河长管。街 长说,桥是这街的一部分;河长说,桥既然架在河上,它就应该算河的一部分。 两人说的都有理,没法分清谁对谁错,就连村里年纪最大的云旺老爹,也给弄得 稀里糊涂,最后,只好跳起来说,得啦,别烦他啦,让他安安静静活到老,清清 爽爽进棺材吧,他再也不想搅进这本糊涂帐里——还有村长,现在也老了,头脑 不比往年清醒了,当年为这事,他一夜之间愁白了头,就像伍子胥。你们也都瞧 见了,他现在的头发白成了什么样子。所以说,谁搅进这本糊涂帐里,谁的头发 就非白不可。你们有谁能想出个两全的办法来?”   陶三接过话茬说:“可是在没有好办法之前,不应该脑子一发热就拆桥。要 是拆了桥,咱们如何上河那边去?总不能叫咱们一个个都游过去吧?要说游泳, 咱们还行,可二瘸子还有我那个瞎眼叔婆,他们怎么办?再说,手拉双轮车它也 不会游泳——”   这句话引起哄堂大笑,却马上有人“嘘”了一声,大家便都忍住了笑。   陶墩子说:“我看村长已经无路可走了,他只好这么干了,索性把桥拆了, 看那两人还有什么可吵的。娘的,这招够高明啊。”   这时陶青拉我步出雅间,暴露在大堂里,那伙人全都吓了一跳,赶紧齐刷刷 站起来向陶青点头致意。   这些人身穿各种朝代的服装,大都是一副农民派头。他们坐下后,就绷着脸 顾自喝茶,喝的茶千篇一律,都是黄橙橙的菊花茶,整个大堂里浓香四溢。四周, 杂七杂八放着锄头,畚箕,扁担之类的农具;有许多狗,快快乐乐蹦窜于桌底下, 人腿间;店门口圈着两头大水牛,一个老农正喂它们玉米饼子,还有黄酒,为的 是农忙时增加些牛力。   陶墩子他们见了陶青,就都客客气气地主动让座,然后,一声不吭喝他们的 茶。陶青把长衫下摆往后一撩,坐下,介绍我认识这些人;他介绍到哪个,哪个 就站起来点点头,只是一丝笑意也没有,都很严肃,甚至是唬着脸色。   陶青道:“今天我特别高兴,我做主,破一次例,大家可以放开肚皮笑个痛 快!”这时,眼见两条狗在门口交配。有个傻瓜,便急不可耐地喊了声,快看哪, 两条狗在亲热哪。立刻引起哄堂大笑,满堂宾客莫不张开了大嘴。   陶青却分明脸红了,垂下眼睛说一句:“这又成何体统!”   那个发细嗓音的男人——陶墩子——立刻站起来“嘘”了一声,举起手,直 指大堂侧墙上的“不苟言笑”的标语。大家顿时静默,不约而同望望陶青,又互 相看来看去,过后,哄笑声有如狂澜一般席卷大堂。但见他们忘情地大笑着。   陶青一甩手朝两条狗丢了块小石头。公狗忙不迭地下来,径自跑开,那母狗 扫兴地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幽怨的呜咽,直奔它的相好而去。这一幕,又产生了 意想不到的喜剧效果,害得一部分人笑得死去活来。他们的脸,全都扭曲得变了 形。   那个女馆长笑得一身肥肉打颤,险些背过气去,后来捂着胸口由她老公搀走 了。陶墩子笑得最放肆,淌着两串热泪,险些把桌子掀翻。场面大约维持了十分 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断有人擦着眼睛走出去,离开茶馆,以免笑痛了肚 皮,可是出去后,只要一见到狗,不管它在干些什么,都忍不住要裂开红嘴白牙, 重新笑个半死。有个老头,干瘪精瘦,胡子白花花,躲在角落里眯着眼睛笑不成 声,结果是,被两条壮汉抬出去,再也没回来。最后,高潮退去,偶尔剩下一点 零碎的笑声。   陶青拉住我衣袖,指着边上一个穿夹克衫的人说:“他从一九九九年来,跟 你是邻居。要不要说说话?”   我很兴奋。   他叫了一声,那男人便走过来。   他大约四十五岁光景,一米七个头,剪着分头,身体结实。起先很拘谨地坐 着,一听说我是二零零零年的人,立马站起来握着我的手,说:“呀,原来是明 年的人,幸会,幸会。”我问他如何上这里来。他随即拉下脸来,并且重重叹了 口气,意犹未尽,又叹了一口,当他准备来第三口时,被陶青劝住了。   “唉,”他说,“我呀,是天底下最最倒霉的人——最早,坐了十年机关, 一下子遇上改革。有人向上级反映,我光会喝茶看报,肚子里没货水。转眼间, 就被分流,到一个厂子里去当工人。半年后,企业改制。我好歹保住了饭碗,有 口饭吃。可半年后,工厂破产,倒闭,我随之下岗。不得已,开了家服装店。起 初生意红火,后来遭附近同行排挤,店子被砸坏。砸店的女人被拉去拘留,还被 罚款。那女人的老公是个卖肉的。不甘心。一时性起操刀子要我脑袋。于是我跑。 摔了好多跤后,一头栽进一个黑窟窿里起不来。这不,进来了。”   背完这篇苦经后,九九年来的人(以下简称九九先生)抬起眼皮,瞅我的反 应。我很尴尬,因为当时我没流眼泪。通常情况下,出于礼貌,对于这样的遭遇, 多少应该给他一点眼泪,可是我没有给。谁叫我妈生就我一副铁石心肠呢。   既然有人抛砖引玉,旁边的人便都开始踊跃发言。这个说:“我是唐朝来 的。”那个说:“我从五代国来。”这个又说:“我从前清来。”那个又说: “我从太平天国来。”一个个轮流倾诉苦经。正如陶青所说,他们各有各的苦难, 他们是一群落魄的人。   “有没有搞错?”九九先生忽然抬起头,瞪着我的眼睛,说:“你刚才是说 你是二零零零年的人?是不是二零零零年?”   “是二零零零年。”   “不可能吧?难道说地球还没爆炸?难道说,七月灾难没有发生?”   “你是说世界末日?”   “对,可怕的世界末日。”   “听说过,”我说,“可是据我观察,这事好像又因故推迟了。”   “唉,死了不少人呢。”   “是死了不少人。”我说,“死了一群胆小鬼。”   “也不能这么说——”   “得,什么胆小鬼不胆小鬼。”陶青插嘴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 必曾相识。’”只听他随口吟出这么一句,当即赢来满堂的喝彩。当下他转身又 问起陶墩子:“我来问你,陶墩子。”   陶墩子嬉笑着凑到跟前,“什么事儿?”   “你老老实实告诉我。这几日,有没有碰见过一个叫——叫什么来着?哦, 天宝,嗯,尤天宝,一个叫尤天宝的外来人?——一个胖子,穿一件——嗯,青 灰色短衣。”   “没见过。”陶墩子谄笑着说。   “这几天外来人多吗?”   “不太多。今儿早上天刚亮的时候,瞧见一个外来人在村头的大路上逛荡, 可他一点都不胖,他长着一幅尖嘴猴鳃相。”   “好,这几天你多留点神,见着他就过来说一声,这位兄弟他着急。”   陶墩子点头哈腰,表示答应。   “谁要是见了这个人,也来告诉我一声。今天的早茶我请客。”陶青喊。   大堂里的茶客莫不点头应允,转而又都一声不吭喝自己的茶。   这时,有个穿青衣的和尚,手提葫芦低着头,噔噔走进店来,抬头一看,大 叫一声,又迅速退出去折到隔壁店里去了。大家就闹哄哄地嘲笑这和尚又走错了 地,打酒跑到茶馆来了。“他是慧觉法师,”陶青对我说,“南山普济寺的和尚, 常下山打酒,老走错地方,因为隔壁就是酒楼。那酒楼也是村里开的。”   陶墩子一忽儿亲热地凑到陶青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话。陶青听了有些恼火, “嘿嘿,这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陶墩子说,“这村长你迟早是要当 的,你不当谁来当?是不是,三儿?”   陶三呵呵笑着。   陶墩子说:“不过,也有人说,目田当村长的可能性也很大,因为你老爷子 居然挺信任他,所以有些人就琢磨着,目田这个村长有可能也是当定了。可依我 看,这叫什么话?这合规矩吗?”陶墩子的声音像从石头缝里挤出来,“那些丧 门星呢,还说目田的能耐比你高,管起人来比你狠。整个胳膊肘往外拐嘛,这些 个丧门星。”   陶青听得面红耳赤,陶墩子仍叽里呱啦,说个不休,脸上的皮全部起了皱。 他眼巴巴望着陶青的样子,仿佛一条饿慌了的狗,正等着主人施舍骨头。这时, 街上忽然有人喊:“目田回来啦!目田回来啦!”几条狗也跟着汪汪狂吠,好像 也喊:“目田回来啦!目田回来啦!”馆堂里的人闻声纷纷跑出门外。我也跟了 出去。   街道上,人们从四面八方聚拢来。从隔壁酒楼里出来的人乱哄哄地迎上前去, 把一个人围在当中,淹没了他。那人就在人群里时隐时现,直像是风浪里搏击着 的一名冲浪手。   最后,他冲出浪潮,拐进酒馆,吩咐伙计拿酒来解渴。伙计便把酒端上,那 家伙一抬头,“咕咚咕咚”一阵响,白酒没了,徒留那个滴酒不沾的碗底。   他年纪不大,弓腰驼背,两只眼睛圆滚滚,亮晶晶,深凹进去,前额却宽大 突出,头发稀少,嘴唇很薄,整个人又矮又瘦,走起路来像根弹簧一蹦一跳;上 身穿一件牛皮马甲,下身套一条紧绷绷的青色牛仔裤,脚蹬皮靴,衣服和皮靴上 沾满了湿润的污泥。后面跟着一群后生,一个个也浑身是脏,都伸着脖子喝酒。   喝完酒,他便朝伙计一摆手,微微颔首,然后扭头,用他亮晶晶的眼睛扫大 家一眼,就撒开两条细腿,径直冲村长的大宅子去了。人和狗纷纷散去,各走各 的路。   回茶馆看时,陶青已经走了。                                       二十                                       回宅子时,恰逢目田从客厅出来,见了我,他停下,亮晶晶的眼睛盯了我好 一阵,然后就冲大门口走了。   客厅里,老村长正端坐在中央的红木椅子上,让雨朦给他画肖像。老妈子候 在一边,看雨朦如何画法;一只猫,也待在一边想要从中学点手艺。老头子铁板 似的钉在椅子上,两只眼睛一眨不眨,间或用力一瞪,试图放射出两道比较犀利 的眼神。雨朦聚精会神地作画,那专心致志的样子仿佛已然把整个世界都抛开了。   我不声不响挨过去,村长见了我,冲我点点头算是招呼。“别动!再坚持一 下,很快就好。”雨朦赶紧喊。老村长当即挺直身杆,面部肌肉抖上三抖,重新 把表情控制成一副严肃的样子。这是恰好有只苍蝇飞进来,停在他脸上,一会儿 又在他耳朵上歇脚。他不耐烦了,便唤老妈子过去,“赶走它!”   老妈子手舞足蹈了半天,那苍蝇非但没走,反而跑回来,趴到村长的鼻翼上; 村长慌忙嘱咐,千万别把苍蝇当疣子画上。雨朦“扑哧”一声笑了。后来,苍蝇 跑了,老村长却又拼命咳嗽,咳得满脸通红,几欲断气。老妈子赶紧跑去替他捶 背,村长手一推,要她少管闲事,老妈子复又退下,老老实实站到一边。   最后,雨朦大笔一挥,在上款提了“陶东篱村长雅属”的字样,下款落上姓 名和年月日,可惜没带印章。村长起立,老妈子呈上画作,村长低声咕哝一句, 老妈子便飞快进屋,拿出一面镜子来。   村长一面看镜,一面看画,不住地点头,赞不绝口。老妈子也俯首哈腰,连 连夸赞,说画上那个人前额挂着的那几缕头发,画得最像,简直跟老村长头上那 几缕一模一样。还有耳朵,鼻子,眼睛,山羊胡,莫不唯妙唯肖。村长呆呆地把 那幅画看了很久,嘴里连连发出“啧啧”之声。过了一会儿他便陷入了沉思,忽 儿抬头,忽儿又低头,看两眼画,踱一两步,再看两眼,又踱回来。他招手让老 妈子过去。俩人背对着我们神秘兮兮地说了些悄悄话,听不清说些什么。老妈子 一边用心听,一边诚惶诚恐地点头,表示她对听到的这些话完全理解。   交谈结束后,老妈子快步过来,连道两个万福。   “恭喜,恭喜。”   我说:“恭喜什么?”   “难得村长今天高兴啊,有意问雨朦姑娘,愿不愿做他老人家的干女儿?”   “干女儿?”雨朦大吃一惊。   “对,干女儿。就是说,把村长当作自己的爹。而你呢,自然不必拿村长当 ——亲爹。啊,我说姑娘,你只要打心眼里把他琢磨成是你的爹就行,村长呢, 就打心眼里把你琢磨成是他的女儿。我说姑娘,不是他真的闺女,也不是他的亲 闺女,是干女儿,因为他自己已经有一个亲闺女了——”   村长一声断喝,把她轰走,那苍蝇趁抓着老妈子的鬃发,搭个便车跟到内室 去了。村长背朝我们,手捻着山羊胡。   客厅里静默难熬。后来,我打破僵局。   “考虑一下?”我说。   雨朦凝眉头沉思,片刻,她便爽快地答应。村长缓缓转过身来“唔”了一声, 连连点头,“照规矩,你要向我行大礼——陶妈,拿蒲团来!”   蒲团很快放在了地中央。老村长端坐正席,控制好表情,一声不吭,眼睛平 视前方。雨朦咬牙切齿跪倒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向干爹磕了三个头,然后起来, 接过老妈子一杯茶,照老妈子的暗示,孝敬给村长。老村长表情严肃地用嘴唇轻 轻碰了碰杯沿,又从嗓子眼里低沉地挤出一声“唔”,点点头,说:“红包我回 头会给你的。”说罢继续把玩自己的肖像。   后来,听老妈子说,老村长一直把此画悬挂于自己的床头,而先前由陶青画 的那幅旧作,不知怎么回事儿再也没有露面。   晚上,看过大彬,我们早早上床歇息。                     一连两天,我没有再遇见目田,除了在大彬房里,我也难得遇上陶红。陶青 仿佛走火入魔,整天一个人窝在书房里读书习画,闭门不出,全力以赴想要把自 己修炼成一个地地道道的隐世真人。而他的字画,却是无论如何也难成正果。   我天天到村子里四处逛荡,希望能在什么地方忽然碰见失散已久的天宝,他 却迟迟不肯现身。陶墩子那里也没有任何消息。村里人异口同声也都说从没见过 此人。   一连几夜,我做着奇怪的梦,梦见自己一忽儿从唐朝一脚跨进了宋朝,一忽 儿又从宋朝一脚跨回了明朝,就像过一条阴沟那么简便自如。跟着,我又一鼓作 气,索性一直蹦跳着到了我的老家二零零零年;然后,又鼓足力气从老家跳出来, 先是跳到前清,又从前清蹦到明朝,南北朝,魏晋,西汉,商周,一直蹦到北京 周口店龙骨山的山顶洞里,方才罢休。   每天醒来,脑袋总是晕晕乎乎,搞不清眼下是梦是醒,是直挺挺立于现实之 土壤,还是飘浮于虚幻之假想。头脑里杂乱无章,毫无头绪,好像被谁灌满了泥 浆。有时还会生出念头,指望雨朦能理顺我的思绪,但是很显然,她在这方面的 需要尤甚于我。当我们在一起共同讨论现实和虚幻问题时,都会双双被迷魂汤灌 醉,于是我们学会了听其自然,不究其因,不推其果,恰仿佛那片片桃花,随风 飘舞,毫不理会落脚何方,也毫不理会最终的命运将会如何。   那天我从宅子里出来,照例在村巷里转了两圈,希望遇见天宝,但是转了半 天也见不到半个人影。可怜的尤天宝,或许是孑然一身留在了独峰上,至今想必 早已命归黄泉。这么一想,心里顿生悲凉。我想这事儿要是细加追究的话,我和 雨朦难逃其咎,我们不该在独峰上贪图一时的快活。当初要是依了天宝的话,时 辰一到马上离开,结果就会好得多。那么现在,也许完全会是另外一种局面—— 或者,双双对对,坐在影院里看电影,或者跳舞,打球,唱卡拉OK,上网聊天, 生活丰富多彩,日子过得甜甜美美。   可是,假如真能像这么度日,那又何必跑上悬崖寻死觅活?答案唾手可得, 一加一等于二,一加一无非就是等于二,没人会说他是三,也没人会说他是一千 或者一万,可一加一为什么非要等于二?数学家们绞尽脑汁,至今无法证明。无 以数计的白纸被涂抹,无以数计的墨汁被吸干,一双双眼睛被糟踏出眼疾,结果 又怎样?还是无法证明,只能对着一加一等于二坐着干瞪眼。   而最好的办法是,不去理它,你可以铁下心肠坚持认为一加一无疑等于二, 这是无可辩驳、天经地义的,是盘古定下的规矩。其他的问题就让数学家们兜揽。 你若是非要把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给攻破了,那他们生计又怎样维持呢?这不是 砸他们的饭碗儿吗?   不知不觉来到河边,有一群农妇正蹲在埠头上洗衣服。我便走下台阶,故意 先洗个手,然后跟她们亲近,随便扯一两句家常。很明显,她们的脸色和茶馆中 人一样难看,见了我仿佛见了仇家,彼此非迫不得已很少说话。最通常的情况是, 我问一句,她们就回答一句,答完马上闭嘴,往嘴上贴张封条,等第二个问题提 出来,才重新撕下封条把问题应付过去,赶快又闭嘴。但是我毫不气馁,气势咄 咄逼人,连连发问,就像我仍然干着记者那行。从中我甚至又找回了往昔那种感 觉——说实在,我很留恋那段时光。   我开口打听天宝这个人,她们便都摇头摆脑,闭上嘴不说话;我又问这里的 人为何都不太爱笑,她们顿时拉下脸色,低头沉默,不再理我。   是不是这一问题忽然触及了她们内心深处的什么隐痛?或者桃花源人对笑本 不擅长?那也说不过去,茶馆里的人个个笑得像朵花?尤其那个女馆长,还有那 个老头,笑起来简直不要命?况且桃花源素来以安乐乡著称,说不会笑,没人能 信。看来,开导她们,也算我的一项责任。   我忽然想到一句很俏皮的话,脱口说了出来,连说三遍,却形同放屁,激不 起半点反应。于是我想,哪怕朝着一群水牛说笑话,也会获得比这更高的成就感。 于是我心灰意冷地站起来,叹口气,拍拍屁股,准备走人。这时有个小伙子从大 路那边跑来,一边跑还一边敲铜锣:“注意啦!乡亲们注意啦!——茶馆开村会 啦!茶馆开村会啦!——”   原以为开村会就是开全体村民大会,去现场一看才知道知理解错了。陶青拉 我进屋,说他已经房前屋后找了我半天。“开村会了,你也听听。”   “是不是全村人都要参加?”   “哪能呢?一般只有区队长,街长,河长,还有一些馆长可以参加。这是咱 桃源村几百年来的规矩。”   “有这么多人?”   “哪里多?拢共才五六百号人。今天才来了一半,都是些长辈和有头脸的 人。”   “很重要吗?我好不好听?”   “当然好听。”   稍后,村长从居中的一张方桌上站起来,目光一扫,全场顿时肃静。大门被 关上了,所有的狗也都识趣地退出店外。大家一个个正襟危坐,一言不发,甚至 没有人敢喝一口茶,只傻愣愣坐着等村长说话。可村长只是站起来拍了拍衣裳, 就又坐下了。旁边一个被称作副村长的老者站起来,摸索了半天,才从怀里掏出 一本发黄了的小册子,说:“大家都到齐了吧。嗯,好吧,依照惯例,咱先把一 代圣贤——陶渊明先生——的诗集里的——一些精彩片断挑出来给大家念念。请 大家不要大声喧嚷。我要念的就是那篇非常有名的——《桃花源记》,我来念给 大家听听。嗯,请大家不要大声喧哗。大伙知道,这篇《桃花源记》流传非常之 广,就因为它写得是非常之棒,他把咱们村写得就跟仙宫仙殿一般,把咱们这些 庄稼人写得就像活神仙一样。事实是不是这样呢?让我来念给大家听听——请大 家不要大声喧哗——题目——《桃花源记》——大家都晓得了,我这里就不念了 ——接下来我把正文念给大家听听——注意,请大家不要大声喧哗,请大家——”   有人高喊:“没人喧哗呀!”   一个老人站起来喊:“是啊,没人喧哗呀!”   几个人同时跟着喊:“就是嘛,没人喧哗!”   于是,一旁的村长低沉地咕哝一句:“现在你们不是在喧哗了吗?”   那些人吃了眼前亏,都说不出话,只得老老实实坐下,噘着嘴听副村长唠叨 那篇叫人头痛的《桃花源记》。   副村长接着说:“大家听见了,村长说得对,分明是有人在大声喧哗嘛,怎 么会没人喧哗呢?所以——我要说——请大家不要大声喧哗,就是这个道理。就 是现在,我还是要再重申一遍——请大家不要大声喧哗。不然,像刚才这样,谁 还听得见我念诗文呢?是不是?是不是这么个道理?所以——我就说嘛,请大家 不要大声喧哗——”   有人抱紧了脑袋,直像是挨了一闷棍,又像孙行者听了紧箍咒。   有个老头,背靠门柱,借着前面有许多人头挡着,便放心大胆地闭上眼睛, 拉下一条又细又长的口水,丢下一副老朽之躯,独自闯天姥山去了。等他一觉醒 来,副村长正好收起他那本老黄历坐下,可谓是分秒不差。   这么干的人为数还真不少。   会场里出现了闹哄声。   这种情况直到那个街长站起来说话,才开始好转。那个街长挺身站起来,一 张嘴就说起了石拱桥的事,说得大家立刻打起精神,伸长脖子,想要听个明明白 白,不料街长只是虚晃一枪,不多一会儿就把话题转移到石拱桥的历史溯源上, 先是它的造型,化了多少块石料,动用了多少人力,然后谈到有哪些名人曾经在 那座桥上走过,又有哪些名人在桥上吟过诗,作过画,甚至摔过两个跟斗,附带 讲了几个催人泪下的英雄救美故事。如此这般,说了大约有一个钟头。最后他说: “咱们哪,还是长话短说,一句话,咱们的石拱桥,我觉得不能拆。我说完啦。”   刚好,又有一茬人打着哈欠醒来,瞧他们的样子,就像刚抽完大烟似的。门 柱上的老头差点一个跟斗从椅子上翻下来。这时陶青咬着我耳朵说:“快看我 爹。”眼见老村长直挺挺站起来,朝大伙们一看,开口说话:“其实大伙心里都 明白,今天咱凑在一起是要商量点什么事儿。不为别的,就为一件事,那就是商 量要不要拆了那座石拱桥。大伙知道,这个老问题也不知吵了多少年,一直悬而 未决。今天大伙都来想办法。古人云:众人拾柴火焰高。古人还说:三个臭皮匠 顶个诸葛亮。大伙都来出出主意,看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以前有人说,那桥把两条街连在一起,所以桥理应算作街的一部分,那么 桥自然也得归街长管辖;还有人说,桥是造在河上的,占的是河的地盘,也就是 说它是河的一部分,自然得由河长来管辖。你们说说,这桥,到底归谁管辖才算 合情合理?还是,索性照有些人的意思,把它给拆了?”   “不能拆桥!不能拆桥!”半数以上的人都这么喊。   “为何不能拆桥?”村长捻着胡须问。   陶墩子第一个站起来说:“拆了桥我们没法过河呀。”   很多人表示了同感。   陶墩子又把前些日子在茶馆里发表的一通高见作了复述,一针见血地指出: 牲畜,残疾人和两轮车没法过河。   大片掌声立刻哗哗响起。   “如此说来,”老村长皱着眉说,“这桥是拆又拆不得,不拆又不好办,如 何是好呢?”   一群高级首脑,针对这一问题交头接耳,叽叽喳喳,讨论得非常热烈。他们 全都绷着脸,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准备把这个难关攻克下来。时不时有人“刷” 的站起来发表见解,对于每个见解总是有人点头有人摇头,意见不一。最后,那 个靠门柱子的老头(以下简称门柱子老头)忍不住梗着脖子站起来说:“我来讲 两句。莫见笑。我倒觉得,桥——该由河长来管才算合情合理。怎么说呢?你们 想想,你们都来想想,那桥是不是就安在那河的上头?是又不是?是又不是?这 就好比说,有一个人从一口井边经过,刚好累了,要停下来歇口气,就把他的一 条扁担,搁在那口井的井栏上,到末了,那人起身要走,想要拿他的扁担,结果, 那井里的蛤蟆却跳起来说,那是它的扁担。你说说,这扁担到底是那个放扁担的 人呢?还是那井底下的蛤蟆呢?——明白了吧?”   “明白个屁!”百分之九十的人喊出这句口号。   老头很不服气地坐下,口口声声说这是对牛弹琴。   陶墩子这回又自告奋勇地站起来,跑到屋中央,说:“我再来讲几句,大伙 听听有没有道理——娘的,先讲好了,说得没道理呢,大伙千万别见笑,我会脸 红的——我说既然这样吵来吵去吵不出一个结果,那就不如照村长刚才说的意思 办,拆桥!——娘的,大伙先听我说,我倒是想,假如干脆把桥整个一锅端了, 街和河不就没东西吵了吗?我们吵来吵去不就是为这座桥嘛?拆喽,那就屁东西 也没的吵啦。像刚才有人说的扁担,你要是没把这根扁担搁到井上去,谁又有这 份闲心想到它呢?蛤蟆才懒得想它哩,可是你非要搁上那样一根扁担,没事儿找 事儿,蛤蟆才来理你了——娘的,说得不中听,大伙别笑话,千万别笑话啊,我 会脸红的。”被人轰下台后,他跳过来缩在陶青身边,问他这个蛋捣得怎么样。   接下来,整个会场就像挨了捅的马蜂窝,议论声不绝于耳,那个兼职跑堂的 副馆长跑前跑后,给大家沏茶倒水。空气里飘荡着浓浓的菊花香。几个小伙子因 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险些和立场不同的人闹翻了脸。有几桌上的人吵得面红 耳赤,离翻脸也只差那么一步。   我想这场面的确够热闹的,但是火候一到,自然会有人来收场。   这时,陶青悄悄告诉我他心里的一个想法,我听了之后大声说好,他恳请最 好由我把这个想法当众提出,因为,他对这类会议实在是不屑一顾,他不想插手 这类鸡零狗碎的事。起先我准备推辞,可陶青冷不防喊了句:“大家听着,有人 想出办法来啦!”霎时,会场变得比坟地里还静,大家全竖着耳朵在听,那些意 见闹分歧的人暂时休战,互相用手拍对方的肩,“等一下再作理论,老兄,先听 听他是怎么说的。”   目光全集中在我一人头上。   我冲大家笑笑,就红着脸说:“我本不该插话,可是无意间听你们说了这许 多,忽然间就冒出一个灵感。我想把它说出来。我想照这样辩论下去终究不是办 法,不如撇开街长河长不管,单独再设立一个桥长。以后那桥既不归街长管,也 不归河长管,就归桥长来管,问题不就解决了?”   说完后我担心地望着大家。只见他们一个个伸长脖子,瞪着眼睛,好像突然 遭了五雷轰顶似的呆在那儿一动不动。稍候,会场上还是鸦雀无声。再过了约摸 十五秒时间,陶青带头鼓掌,跟着,陶墩子第二个鼓掌,接下去分别是村长,副 村长,然后,全场掌声雷动,就像有口大锅子在炒豆。   有人暴着青筋喊:“好主意!好主意!”有人喊:“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还有人马上打听:“他是谁?他到底是谁呀?”门柱子老头站起来,对我表示肃 然起敬。   村长摆摆手,示意大家肃静。掌声勉强停下。   村长捻着山羊胡说:“主意是好。可是,这桥长到底由谁来当比较妥当呢?”   陶青自然提出由我来当最合适。大家纷纷表示响应。门柱子老头说他举双手 赞成,如果有必要,还愿意举上一双脚。几乎没有任何异议,桥长的人选就敲定 由我担当。全场又爆发出一阵持久而热烈的掌声。当第一阵掌声缓和下来,第二 阵掌声紧接着就要响起时,“咣当”一声,店门打开,袁目田满身是泥走进来, 头也不抬就在门边一个位子上坐下。   村长看了看目田,若有所思,随后提高嗓门向全场说:“对了,趁今天这个 机会,我们还想把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给大家宣布一下。”他咳嗽几声接着 说,“这个决定,是我跟几个副村长私下商量定下的。大家知道,咱们桃源村长 年来每逢三伏,就要闹大旱。这问题就跟桥的问题一样棘手。而袁目田,大家都 很熟悉。后生可畏啊。他就大胆地提出来,要在河的上游,南山谷出口的地方拦 一条大坝,把平时的雨水蓄积起来,等到大旱的时候再派上用场——就跟存钱一 个道理,不用的时候防着急用的时候——要是有了这条大坝,咱们桃源村,三伏 天里就不愁挑不上水啦。这也就解开了咱们村一个几百年的老疙瘩。所以,当初 我们商量后就许下愿,要是袁目田有能耐把大坝修成,那么,就由袁目田接任我 的村长之职——”   “怎么?那陶青怎么办?”陶墩子尖声叫道。   “先听我说,”老村长冷冰冰道,“目田呢,为咱们村做了很多好事,大家 要不是瞎子的话,都看得一清二楚,不用我多说。我呢,也老了,该退下来享享 清福啦。”说到这里,他及时又把预示着年老体弱的剧烈咳嗽来上一通,“啊, 对了,我们还许了个诺,要是目田修成了大坝,我们就把‘桃源村’改名叫‘目 田村’,用来纪念表彰他的功德。这事我已经叫陶三办妥。所以,眼下就等大坝 一成,我呀,就可以退下来享清福了。”   几个副村长微微颔首,台下的人则面面相觑,并穿插一些窃窃私语。我看见 陶青忽然收起折扇,红着脸出去,我喊他,他也不应。   老村长一边咳嗽一边挥挥手,说:“早几日呢,天下大雨,大坝上误了工。 这几日,天放晴了,老天有眼,它是想让咱们再鼓一把劲儿,把大坝赶好。所以, 大家听好喽,这几日村里十六岁以上的男人全部上工地去,还有,这阵子畚箕用 坏了不少,大家把家里的畚箕再找一些出来;女人和老人只要自己觉得身体吃得 消,也可以上。总之咱们得赶快把大坝建成——好啦,今天就说这些,散会!”   于是大家一哄而散。                                       二十一                                       没事走在街上,迎头碰上了九九先生。他正低头匆匆地走着,肩上挂着一只 鼓鼓囊囊的旅行袋,抬头见了我就“哎”了一声,我也跟着“哎”了一声,俩人 都不约而同停下。   “你这是上哪儿?”我问他。   “回老家。”他哭丧着脸回答。   “回老家?”   “对,”他的厚嘴唇一开一合,“哪儿来就回哪儿去。”   “你有办法回老家?”   “我没办法。可南山的慧觉和尚有办法。我这就去找他。”说着他用手指着 远处一座峻拔的山峰,“听人说他能摆弄一个什么机关。”   “是吗?”   “嗯,现在我只想回老家去,我一会儿也不想在这里多呆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煞有介事地望着远处,随后,他又盯紧我的西装,“嗯, 上好的做工,上好的面料,价钱肯定不低于一千块吧?”   我点点头。他站在那儿,双手握拳搁在腹部。沉默了片刻,他就对我说: “哦,我该走了。你多保重,朋友。看得出你是一个大好人,好人会一生平安 的。”   “现在说早了点。”   “也许吧。再见。”   “再见。”   他把旅行袋往后一搡,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我在鹅卵石的街道上踯躅了片刻,想想没别的事做,就到那座石拱桥上去。 我既然荣升为桥长,自然要对这桥多费点心。   这桥看上去确实上了岁数,桥身破破烂烂,损毁严重,两边长满杂草,仿佛 长了一脸的胳腮胡。有好几处栏杆被人推倒了,也许是被牛推倒,说不准,我琢 磨着人不可能有那么大力气。桥面上的青石板被千百双脚磨得没了棱角,有几处 深深地凹下去,有几处又冷不丁地凸出来,高高低低使每个人走起路来一脚深, 一脚浅,一个个都象瘸子。   眼下还不是枯水期,河水颇丰,河面平静,有许多竹筏漂浮在河面上;撑船 的老大拿着长长的竹槁,竹槁插进水里就弯折了。   桥位于村子中央,除了它,这河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座桥。这里,一天到晚人 来人往非常热闹。我才呆了一会儿,就发现自己深深喜欢上了它。我想,我这个 桥长总该做点什么具体的事,便抓住栏杆,试着弯下腰去拔杂草,拔了一丛又一 丛,再往下,我的手也就够不着了。我从桥上跑到河边,选择某个视角打量一下, 发现拔了些草,石拱桥忽然变得精神矍铄起来。   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许多村民专门腾出时间,停下来,张着嘴巴,兴趣盎 然地瞧我到底在耍哪门子把戏。结果有几位老兄等了半天,也没瞧到新鲜,最后 一致断定桃源村终于又出了个大傻瓜,有事没事专门在桥边拔草玩。当然,也有 不少人已经耳闻,我当上了这座桥的桥长,于是他们就冲那些不悉实情的人悄悄 耳语,告诉他们一些最新消息,好心替我平反洗冤。那些人听后,便都一块疑团 怦然落地,咂咂嘴走开了。   只有一个老太婆,坐在自家的门槛上,一边折纸银,一边拿眼睛直愣愣地瞧 我半天。那古旧的门楣上,挂着一面破镜子,一把锈剪刀。我想,这老太婆的好 奇心可不一般,仿佛跟她的实际年龄不大吻合。过后我才明白,她原来是个睁眼 瞎,只要她坐着不动,眼光就永远盯住一个方向不动。   我坐在一块桥栏上小憩的时候,望见了谷大彬,只见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跨上 桥来。他的脚如今已经康复了,脸色非常红润,人也挺精神。   他走过来重重拍我的肩,笑道:“祝贺你呀,桥长先生。”   我很奇怪:“你又怎么知道?”   他说:“我躺了这么多天的床,一双脚差点退化掉了。哈哈,总算熬了过来。 其实,我当时就在隔壁酒馆里喝酒——唔,天宝说得没错,这酒的味道还是那样, 一点没变——我一连喝了两盅,可真舒服。喝着喝着,我忽然就听见隔壁有人推 举你做桥长了。呵呵,怎么样?新官上任三把火,先烧哪一把?嗨,瞧这桥破烂 的。”他在桥栏上坐下,仰面望天。如今看来,他那一头长发和一脸长髯已不再 那么扎眼了。桃源村每个男人脸上都是毛发发达,这样的男人遍地都是,所以在 桃源村,大彬变得寻常了很多。   “具体都负责哪些?”他问。   “我忘了问了,”我说,“我忘了问,我这桥长具体该管些什么?”   “能管那些船吗?”   “恐怕不能。那些船明摆着归河长管辖。”   “那能不能管桥上的人?”   “大概也不能,那由街长管辖。”   “嘿,天大的笑话,一个堂堂的桥长,既不能管船,又不能管人,那封他做 什么用?”   “我管不了船,也管不了人,但是我一定管得了桥上那些草。”   大彬的表情悄然酝酿出一股力量——一股非同寻常的嘲讽的力量。他把这股 嘲讽的力量首先由喉咙深处爆发,先是嘿嘿地冷笑,然后很快就演变为一种尖声 刺耳的恣意狂笑。有个提篮子的丑姑娘首先注意到这么个狂妄之徒,随着日头偏 西,更多的人注意到这一幕。最后,所有过桥的桃源村人都停住脚,眼睁睁看着 大彬在笑。我捅捅他的腰,他才回过神来冲着人群扮鬼脸:“喂!好看啊?”   我当即打断了他的话头。因为我可不希望他在我的地盘上惹事生非。既然我 当了桥长,无论如何,就得尽心尽责,干好这份差事。我稍稍思量一下。   “我看,你的一双脚大概还没全好吧?”我说,“看你走路的样子还不是太 利索。是不是留下什么后遗症?”   “什么后遗症?这双脚早好了,它又是一双好脚了,我想,拿它在红军长征 路上再溜达一圈,恐怕也问题不大。”   “也许吧。”我说,“你的脚好得够快。”   “别忘了我是个大夫。”   “你是个大夫。可我得提醒你,你也千万别忘了人家姑娘的功劳。”   “啊,那是自然。”   “接下去,你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如何报答人家呀?我看小姑娘对你还是蛮不错的。”   “呵呵,除了以身相许,别的要什么给什么,只要我有。”   “可人家偏偏相中你这个人,又怎么办?”   “不妨先给她,然后,想法子把身子赎回来。嘿嘿,嚯嚯,哈哈——哎哟哟, 啧啧,瞧瞧。说什么来着?哎呀,我得先走了——”   大彬急急忙忙地走,是因为陶红从那边急急忙忙地来。她已经走上桥来,脸 上一副气哼哼的神气,好在一个漂亮女人,就是存心想献丑有时候都献不了。她 的眼睛已经锁定了大彬的背影,所以,她根本顾不上和我打招呼,就迈开大步冲 下桥去。   那个背影跑得更快了。                                                                           二十二                                       我们无忧无虑在这个奇怪的村子里又过了几日,凭着一种恩人的身份,我们 获得了村长和陶青的优待。村里人把我们看作是村长家的贵宾,见了也都彬彬有 礼,客客气气,我们不免认为,像这种一劳永逸的日子,真是太好不过,以后一 有机会,自当多救美女,以大彬为榜样,这种买卖实在太划算了。   现在唯一叫我们揪心的,就是天宝的下落;从陶墩子那里得不到任何音讯, 从村民口中也得不到任何消息。我们感到心急如焚,尽管我们更大地倾向于认为, 尤天宝已经死了,可是,又觉得不该就此放弃努力,我们必须坚持寻找,既然一 段时间来,我们不断遇上奇迹,那么,只要永不气馁地继续努力,更大的奇迹迟 早还会出现。   每天照例要去桥上走走,看看那里的风景,那里的人,不用管什么事。桥上 那些过往的人都很自觉,该去哪里自然会去哪里,哪里来自然也会回哪里去,用 不着我来操心;而且那桥也决非轻易就能垮掉,虽然上了岁数,却身板结实;虽 饱经沧桑,却仍能对一切世事泰然处之,不骄不躁,荣辱不惊。我越来越喜欢它 了。它几乎无须我为它操一份心,它自己安分守己地站在那个老位置上,两脚跨 着河岸,沉着冷静,一言不发,一副老资格的鸿儒派头。真该学学它的样子,能 学到它那份上,想必做人也就上了境界了。   雨朦如今是村长的干女儿,成天被村长唤在身边,给他的上半身画肖像。我 差不多也成了村长的干女婿——这话听来虽然别扭,但实际上,我想——我差不 多也已经是村长的干女婿了,我——应该是了,这事应该很明了。既然雨朦成了 他的干女儿,我就理所当然成了他的干女婿。   可是慢慢的,我发觉雨朦越来越专注于她的绘画,并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其中, 这就很不对劲。整个事态的进展似乎遭到了严重的阻碍,一种空前有力的阻碍。 我们之间从未遭受过如此严重的阻碍,对我们来说,一切外来的阻碍都是不堪一 击的,怕就怕那种阻碍偏偏来自我们的内心深处某个龌龊的角落,如果是那样的 话,事情就要比这棘手得多。   我思前想后,最后满怀信心地对自己说:傻瓜,你多虑了,不会有意外的, 绝对不会有什么意外。然而我心里有时候还是免不了要难受一番,我想多了坏的 一面。这又如何是好?总之,我应该抽空去找雨朦谈谈。   一天早上,用完早点,陶青立刻就回他的书房作画,这些天他压力不小,老 村长总当他的面夸奖干女儿的画技。所以,他觉得要是再不努力,就会在干妹妹 面前抬不起头,而且他的画再也甭想在老爷子内室的板壁上占有一席位置了。不 过听口气,他对雨朦还是敬佩有加。只是,他要求自己必须迎头赶上,超过她。 我问他这是何苦来着,他说,不为别的,就为自己是个大丈夫,就凭这一点,就 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要跳起来奋起直追,否则就宁可不当男人。我就问,要是不 当男人他还指望当什么,他一听就闷声不响。过一会儿,才想起一个答案,说, 哪怕当一条狗也比当一个失了体面的男人强。   早上去客厅,远远又望见村长笔直地坐在那里,心甘情愿给雨朦当模特。而 雨朦正俯着身,非常娴熟地摆弄她的调色板。我远远冲她招手,她注意到了,就 放下毛笔走过来,问我有什么事,我刚一开口,却又被她堵上了嘴,“我知道, 咱们好久没单独在一起了。”   我内心一阵狂喜。她说,她原想完成这幅画就过来找我。我马上就说:“晚 饭后咱们到村头的桃林子去怎么样?”她说:“行,就这么定了。”说着冷不丁 给我鼻尖点上墨色。   傍晚,我们俩一起散步出村。一走进桃林,那一片红色世界就把我俩整个淹 没。走着走着,雨朦忽然想起她的母校。   “我记得,”她说,“那里面也有一片类似的桃林,只不过,跟眼前这片桃 林比,那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不过,它却也勾起你不少甜美的记忆。”我于是夸张地扬起臂膀,“啊! 一言难尽的、美妙的、煽情的小桃林呀!我爱你!我的心已经完全归属于你!求 求你,把我的一切都还给我,包括我的青春,激情,还有——我的老情人——”   雨朦蓦然回首。   “不,我的意思是——”我说,“其实根本不是我的意思,谁都晓得,大学 校园是一种什么样的地方。”   “什么地方?”   “丘比特的靶场。”   雨朦微微一笑。   “可是很遗憾。”她说,“很遗憾我没能中上一箭。我倒要问问你中箭了没 有?”   “我没上过大学,自然没机会尝一尝那种受伤的滋味。你说你没中箭,又有 什么根据?”   “因为我根本没有伤疤。”   “那种伤疤即便有也看不见。我想在你身上某个地方,一定有着那么一块伤 疤。”   “这倒没有。”   “不,你有。”   “我没有。”   “你有,一走进这浪漫的地方,你那老伤疤就隐隐作痛了。不是吗?”   “没有的事。”   “你看你,心虚了。”   “你简直神经过敏。”   “你紧张得出汗了。”   “我看你是无理取闹。”   “我没有无理取闹。”   “可是,你还指望我说什么呢?”   “什么也不用说!”   “你指望我说什么?你直说!”   “什么也别说!”   “你指望我说什么你不妨摊开来说!”   “我什么也不指望你说,你也别指望我对你说,真的,空口说白话毫无疑义, 知道吗?毫无疑义——雨朦——什么也不用说,你不用说,求你了——”   那双痴迷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我浑身似火烧。我受不了。可我需要一台测谎 仪。“雨朦——”我喃喃自语。   “你到底是怎么啦?”   “我不知道。”   “哦,你这个神经病!”   “雨朦——”   我们俩紧紧拥抱在一起,严丝合缝的,彼此都把对方那颗尚未受过箭伤的心 紧紧揣在怀里。我看见雨朦的眼泪正在偷偷下滑,当然,我没说我的眼泪就待在 泪腺里不出来,它们全出来了,要知道,它们最爱凑热闹了。我们两个很快把自 个的脸弄得粘粘乎乎,最后,感情的潮水按照惯例在亲吻中达到峰值,在脉脉含 情的凝望中慢慢退却。   我们手牵着手,在桃林间无声地徜徉,没过多久,雨朦忽然又停下,侧过脸 来,又拿那种火烧火燎的眼光逼视我。真没办法,都是些意志薄弱的人,凑到一 块儿了。于是雨朦瞅准机会扑上来,无需踮脚尖就把我的嘴再次俘虏,女人都爱 这么干,一干起来没完没了,疯狂而失去节制。   我的嘴干巴巴的,好像一口被抽干水的枯井。到了这步田地,雨朦总算放过 我,允许我在一株桃树下坐下。我老老实实坐下——我是他的俘虏。她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彼此都腾不出时间来观赏桃花。桃花算什么东西?我们都忙着观赏 对方,好像能从那些耳朵鼻子眼睛里瞧出一片大好河山来,千篇一律,这就是丘 比特靶子们的审美力。   “我劝你应该好好歇歇,有所节制。”我无限柔情地说,“天天这么作画身 体会搞垮的。”   “不会的。”她凑过嘴来轻轻吻我的耳垂。我感到一阵酥痒。   “那老头整天坐着不累吗?”我说。   “他是个脾气古怪的倔老头,没办法,你别在意。”   “我才不来在意。只是他太不近人情。”   “咱们吃他的喝他的,画几幅画本也应当。再说,我的画需要长进,他正好 是个免费的模特。”   “那你干吗不让我当这个模特?”   “从前你一直在当。”   “这么说你已经画腻了?”   “没有。”   “那好,从明天开始就让我来当这个模特。”   “别瞎闹啦。”   “可苍天作证,我态度认真,决不含糊。”   “那么,也穿长衫?”   “也穿长衫。”   雨朦笑了。   “你要是穿上长衫,很难想象会是什么样子。”   “用长衫来捉迷藏,对我来说是件很好的工具。”   “捉迷藏?”   “一躲进去,你再也甭想找着。”   “你的确不是一副好衣架。”   “难道穿西装不好吗?”   “不,不是不好,就是不像正宗的桃源人。”   “在桃源村,这种人有的是。”   “嗯,是有一大批——奇怪的桃源村,”她顿了一顿,扬起眉说:“你觉得 桃源村这地方怎么样?”   “我觉得挺好,直恨晚来了一步。”   “真的挺好吗?”雨朦说,“真的挺好。”   “可我总觉得好像有点不大对劲。”   “这世界没一个地方对劲。适应吧,等过上一阵,你会觉出它的好来。”   “就因为老头子封了你的官?”   “笑话,我什么人?”我说,“可不像有些人,唯一的癖好就是升官发财。 我的癖好是——永远不要升官发财。”   “可你当得头头是道,有滋有味,心肠硬得连我是死是活都不管了。”   “你倒反咬一口了。你那位干爹不是很疼你吗?不是很看好你的画吗?别背 后捅人家刀子好不好。刚才还念着人家的好。”   “他找我画画,只是为了名垂千古,他想要把肖像挂遍每个房间,还专等村 民来索画,好把这些画挂遍整个村子。他是个怪老头,她认我做他的干女儿,我 想就为这些。”   “公主真好,比什么官都大。”   “哼,你欠揍。”   她果然就冲着我肩膀打出一拳,可我觉得,假如这也算揍的话,那些花钱上 按摩院的人,哪个进去了不被打个半死不活才出来?可人家还乐意给钱,下次死 皮赖脸的还来,就好像被打个半死不活也算一种享受。   “你知道,我不过是个假公主,你却没见过真公主的厉害。”   “你说陶红?”   “是的,有了陶红,谷大彬老虎变成了猫。”   “你是说——”   “他们的好戏才刚刚开场。”   “这个阴险的野人。”   “你还别说,野人自有野人的长处。”   “这倒没错。野人自有野人的长处。”我说。   “每个人,只要他向所谓的勇敢迈出一步,他实质上就是向野人靠近了一 步。”   “精辟。那么,所谓的勇敢又是什么呢?”我问。   “诺,当你走上步虚山那块悬崖的时候,你已经见过它了。”   “嗯,没错,当你走上步虚山悬崖的时候,你就向野人靠近了一步。直到你 上了独峰,你就彻底修炼成一个地地道道的野人啦。那么,我倒要问问,我们到 桃源村来到底是在朝野人方向走,还是朝乌龟王八蛋方向走,还是朝别的什么方 向走?”   “世外桃源应该是仙人们居住的地方,我们自然都成了神仙。”   “依我看,这儿的神仙过的也实在不怎么样。”   “你不是还说这儿挺好吗?”   “谁知道?其实你说得有道理,的确有些不可思议。不过,你只要安心闭上 眼睛,什么也不去想,日子自然会好过得多。也许,不久,我们就会明白,我们 不过是个过路的武陵人。”   说话间有个和尚走来,手里提着个酒葫芦,挺精神地迈着大步,两条长袖子 被一前一后甩得呼呼生风,一边走还一边哼着小调,等他走近身边,附近传来几 声鸦叫。他便停下,歪着脑袋,竖起耳朵,做出一副细心聆听的样子;几只乌鸦 眼见有人捧场,虚荣心陡增,马上又鼓足力气恬噪一番,“呱呱呱呱”叫个不停。   我看清楚那个出家人正是买酒老走错地方的慧觉和尚。此刻他就站在离我不 到五步远的地方。他一身脏兮兮的。还好,那一身臭气还没有足够的能量辐射出 五步开外。他在那个地方驻足了片刻,就反背双手,仰天一声长叹:“啊!—— 乌鸦叫,乌鸦叫,祸事马上到。”“诸行无常——”“十方三世,一切诸佛——” “福依祸,祸倚福,祸福岂能两相离。”“诸法无我——”“阿弥陀佛——” “桃花从里出乌鸦,万红丛中一点黑,朱墨混淆,龙蛇混杂,——”“阿弥陀佛 ——”“苦、集、灭、道——”“龙蛇混杂——”“涅磐寂静——”   几只乌鸦一直为他伴奏。   雨朦忍俊不禁。   和尚回头扫我们一眼,呲牙一笑,然后伸出手来掏胳肢窝的痒处,一边挠痒 痒,一边就迈开大步走远了。   “你看他到底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雨朦问。   “天晓得。”我说。   “怕是个疯和尚。”   “只有疯和尚才最不可小看。”我说,“他们表面上佯狂卖傻,肚子里比谁 都看得明白。他们中有很多都是高人。济公就是一例。”   “你认为这位是高人吗?”   “当然是高人,他的个头足有一米八。”   “那么,拿破仑是不是高人?”   “那还用说?”   “只可惜他才一米六零的个头。”   “他是伟人。不是高人。”我含糊其辞。   “你听清楚那和尚念的什么吗?”   “没听得很清。好像是在说乌鸦的坏话。乌鸦还在一个劲儿说谢谢。”   “他好像在说什么福呀祸呀的。”   “他的话里也许暗藏禅机,那些高僧都喜欢把事情搞得神秘兮兮。”   “你认定他是个高僧?”   “也许吧,九九先生说他懂得摆弄一个什么机关,能把他送回九九年老家 去。”   “这不,又是一桩怪事。”   “他打算找他帮忙,把他送回他的老家。我想肯定是因为世界末日的谣言被 击碎了,他就心安理得地想起回家了。知道世界末日吗?”   “当然知道。法国预言家诺查丹马斯的预言。”   “不光他的《诸世纪》,《新旧约》和《五公经》里都有世界末日的描述。”   “可日期早已过了。”   “是啊,整个人类又复活了。可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你会怎样?”   “别无选择,我会跑。”   “去哪儿?”   “哪儿有活路往哪儿跑,反正我不能坐着等死。”   “置死地而后生。没想到,你居然也怕死。”   于是我开怀大笑,心下也不知道为何这么开心,只是我一见雨朦这副样子, 忍不住就要这么开心。随后,雨朦又攥紧拳头红着脖子,“按摩”了我的背部。 我跑,她追,免不了影视剧里的俗套套,等到双方跑累了,才重新坐下来喘气。 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谁也不说话,眼睁睁望着夕阳西沉。                                       二十三                                       天黑以后,有人来找我,是目田。   当时我在陶青卧室里独自发呆。我向来不喜欢在书房看陶青作画,只愿一个 人坐着天南地北地想心事。目田忽然出现在门口,惨淡的灯光照在他身上显得阴 森可怕,那突出的前额,圆滑光亮得像个灯泡,我着实被吓了一跳。   他向我招招手,我就出去了。   他走起路来一直弯着腰,低着头,好像地上铺满了金子,光等他来捡。来到 小河边,依稀看见了那座石拱桥在黑夜中的轮廓。他停下来,我也跟着停下。他 指着那桥的轮廓:“你管的桥?”   我说:“正是。”   他个子矮小,跟我站在一起,勉强还算般配,不过比我还是矮了半截。他可 以追上了拿破仑。黑夜中他的眼睛黑幽幽,亮晶晶。   “那桥很美。”他说。   我点点头。   “可它看上去有点死气沉沉。”   “白天也许会好些。”我说。   “白天也一样死气沉沉,在我看来。”   我没吭声。   “想让它活过来吗?”   “当然,”我饶有兴致,“怎么个活法?”   “叫它富有激情。”   “怎么说?”   “别老是死气沉沉。”   “我倒想听听,我该怎么做。”我看着他。   他忽然冷漠地注视着河面,陷入沉思。然后,他用亮晶晶的眼睛对着我闪烁 片刻。真想象不出还有哪一张脸,能拾掇得如此干干净净,不挂一丝表情。真够 干净的。想必是夜色蒙住了他脸上的一切。谁知道呢?   “我该怎样叫它活起来?”我等得有些不耐烦。   他冷冷地望我一眼,然后转过身来往回走。在回来的路上,他如此这般对我 说出了他叫那座石拱桥活过来的一些想法,听了之后,我很兴奋,认为这是个大 胆绝妙的构想。我说是不是明天就开始动手,他说事不宜迟。   “那就一言为定。”他望着我说,“但愿明天,就可以看到它的一丝血色。”   “假如那可以叫做活,而不叫做死的话,”我愉快地说,“我乐意尝试。”   “你从哪儿来?”   “从二零零年来。”我已经习惯用时间来回答这个问题。   “我从二零八二年来。”他向我主动伸出手来。   “天哪——真没想到!”我也伸过手去。   我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我感到他的手心滚烫滚烫的。   之后,他就转过身,躬着腰,低着头,一蹦一蹦跳进黑暗里去了。   谁知道呢?黑灯瞎火的,他袁目田搞这么个突然袭击,就为了那样一件荒唐 事。不过,他的想法倒是挺新鲜,是个颇有创意的游戏,那主意一定是从他脑瓜 的某个偏僻角落里蹦出来的,我不妨照他的意思去办,一来解解闷,二来看看那 座桥到底能不能活过来——然后一个鲤鱼打挺跳到河里去洗澡。   我摸黑穿过大宅子的走廊,拐过一道弯,经过一条回廊,只见前面那扇窗户 上,烛光摇曳。原以为那就是陶青的房间,可没等走近窗户,却听见有个女人的 声音从里边传出来。   我在窗前停下,摒住呼吸静静地听。那分明是陶红的声音。随后又有一个男 人的声音响起,却分明是大彬。这是怎么回事?这下我可懵了。为了探个究竟, 我不得不卑鄙无耻地伸长脖子往里偷窥。   眼见谷大彬和陶红两个人半搂半抱坐在床沿上,啊,这哪里是陶青的房间? 这分明是大彬的房间。豪门深似海。就这一会儿工夫,我就走错了门。我想,雨 朦的预言比诺查丹马斯准确多了,谷大彬果真对陶红下了手。忍不住又多瞟了几 眼——两个人分开了,端端正正坐着,纹丝不动。   刚一转身,正要蹑手蹑脚走开,却听大彬说:“不能那么做,我的姑奶奶。 你做事情太冲动,太没有理智,我劝你慎重考虑,你懂吗?”   悬念又把我留下了。   我听见陶红说:“你到底是不是一个男子汉?谷大彬。”   “这不是男子汉不男子汉的问题,陶红。我从来不喜欢这样偷偷摸摸地做事, 这不是我做人的原则。这么一来我成什么啦?他袁目田可以大摇大摆,一口一个 ‘我老婆陶红’‘我夫人陶红’,我呢?我能这么说吗?我不能这么说。所以, 这么一来,我算什么呢?什么也不是。这不是我做人的原则。”   “谷大彬,那你打算怎么办?你说!该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瞧着袁目田把 我娶走?你还是个堂堂男子汉呢,算了吧,谷大彬,我算看透你了,你就那么回 事,胆子比耗子还小。”   “好吧,好吧,姑奶奶,我说姑奶奶,你是一只猫,我不过是只耗子,别这 样大声嚷嚷行不行?”   “你害怕了,谷大彬?”   “我怕什么?”   “你怕什么你心里清楚。我说谷大彬呀谷大彬,早知现在又何必当初?”   “当初我没怎么着啊。”   “哎呀,你这猪脑子。你就这么怕我爹爹?你就这么怕那个袁目田?你怎么 就不怕我呀?谷大彬?”   “你知道,我最怕的就是你呀,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我忽然就怕了你。可我 怎能不怕你?你是一只猫,一只专逮耗子的猫。我是只耗子,嘿嘿,我专门给你 逮,我天生就是给你逮着吃的,我逃不出你的手掌心,我算是栽定了——”   “是你说的!谷大彬!你自己亲口说的,你别反悔!啊,你敢耍我!别跑! 我这就来逮你。你别跑,别跑啊!——”   那只猫逮住了耗子,又把耗子拖到床上去,两下纠缠不清——像眼前关系处 理得这么融洽的一对耗子和猫,天下还真是少见。   我继续待了一会儿,接下去演的全是哑剧,而且,舞台灯光被关闭了,我只 好就此退场。   好一个阴险的野人,我暗暗想道,这个野人太放肆,说以身相许居然就以身 相许;可他有言在先,有朝一日,他能赎回自己的身子。                                                         二十四                                       我赶到桥上去的时候,太阳才刚刚上山。   我把一张连夜赶写的布告贴在桥栏上,然后坐在栏杆上等,看看那些乡下人 看了布告会有什么反应。起初,有一条汉子扛着犁具,牵条水牛过来,看见那布 告就停下来,歪着脑袋,一边看一边若有所思。我忍不住走过去问他有什么想法, 他歪着脑袋说:“没想法。”我说这就奇怪了,怎么会没想法呢。他说:“有什 么奇怪的——我压根儿不识字。”说完,就带着一张冷酷的脸走开。我想想真后 悔,早知这样,还不如直接去问那头水牛。   过后不久,有个丑姑娘提着一篮鸡蛋上桥来。我认得她,她曾经看我给桥墩 子除草,就是她没错,她烧成灰我都认得,因为,假如她烧成灰的话,这灰里百 分之百能找到一大把雀斑。我见她在布告前停下,就主动上前念给她听。我念道: “诸位过桥者——俗话说,笑一笑,十年少。笑是一种美德,为了倡导这种美德, 即日起,凡此时此刻站在桥上者,都可以捧腹大笑。不管是狂笑也好,微笑也罢; 奸笑,冷笑,耻笑,哂笑,嬉笑,阴笑,假笑,窃笑,傻笑,皮笑肉不笑——只 要是笑,即可纵情抒发,百无禁忌。笑吧,如果你想年轻,笑吧,如果你不想不 年轻。笑吧,如果你不想那么快老掉。笑吧,笑吧,笑吧。(忠告:心功能不健 全及牙床不坚固者戒之——桥长袁奋,即日——另——提供免费大笑一日,过后 一律按人头收取低廉笑税。机不可失,欢迎惠顾。”   念完告文,赶紧看姑娘的反应,问她这个主意怎么样,她摇摇头,跟着又点 点头。我就说,你现在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放声大笑了,她说平白无故的笑什么笑, 除非把这篮子鸡蛋全卖光了,她才能笑得出来。我二话没说,当下掏出钱来,买 下那一篮子鸡蛋。   她数过钱,仍不太放心地问我,这是不是村长的意思,我说:“正是村长的 意思。”于是,她就活动了一下脸部肌肉,开始尝试一个简单的微笑表情。不过 这个表情实在是太难看,我实在不敢恭维,那些雀斑就像一拨子军队在摆迷魂阵, 弄得人眼花缭乱。到后来,不得不好言劝她就此收兵,她也就蹦着三脚跳跑开了。   这会儿,桥上已经围了一些人,他们看完丑姑娘的表演,就对那布告叽叽喳 喳议论开来。那些识字的人替那些不识字的人大声念着告文,不识字的人就摇头 摆脑地苦心领会。我感到十分满意。该是产生轰动的时候了,不出所料,有一大 批人向我围将过来,并且七嘴八舌地向我问这问那,表现出他们那种空前绝后的 好奇心。我呢,尽可能做出相应的解释。气氛非常热烈,也非常融洽。   干记者的时候,我就常常试着体会做新闻发布会的主持人会是什么感觉,毫 无疑问,正是这种感觉——我眼下这种感觉:被人围着追问;打破沙锅问到底者 大有人在,还有一些问题问得简直莫名其妙,但却不能发火,你必须耐住性子, 运用一些巧妙的外交辞令来搪塞,要不,就专门捡一些无足轻重的废话兜圈子, 直兜得他们找不着北。   后来,村里名气最大的几位长舌妇赶来,匆匆了解一下情况,便又分头回村。   她们的工作效率实在惊人。没多大工夫,她们连人带狗全通知到了。你可以 看见一大群人和狗混杂在一起,浩浩荡荡从那边开来。人声夹杂着狗吠,好不热 闹。这情景就跟《清明上河图》上所画的一模一样。让人直担心老拱桥的身子骨 能否吃得消。   人群中,男女老少一应俱全,为了赶上这桩千古难逢的希罕事,有的甚至携 家带眷赶来。我看见门柱子老头混杂在人群里,像溺了水的人似的,拼命伸长脖 子,张大嘴巴喘着粗气。我注意到事态已经有所发展。有人开始偷偷地笑了,只 是笑得很当心,属于那种窃笑。我便赶紧走过去,拍拍那人的肩膀说:“放松点。 不会有事。”   “是不是村长的意思?”很多人老调重弹。   我随口答道:“当然是。”   门柱子老头挤上来,说:“不会是做梦吧?桥长,我都活了七十岁了,还从 没听说过有这种事儿。”   那个窃笑的人就说:“很过瘾的。”   门柱子老头疑疑惑惑地看那人又来了一声冷笑,立刻羡慕得心里发痒。看得 出,很多人心里都痒得难受。老头就问我怎么个笑法,我说你在茶馆里不是笑得 挺好吗,他说那是因为有两条狗在亲热,现在什么笑料也没有,怎么笑。我就告 诉他爱怎么笑就怎么笑,只要心里感觉痛快就行。老头试着把嘴咧开,霎时整张 脸都挤满了皱纹。慢慢的,先由微笑过渡到傻笑,又从傻笑过渡到大笑,再由大 笑顺利向狂笑挺进,就这么一路进军,一口气笑完,马上又吸上一口新鲜的。   旁人见了个个动心,都伸长脖子,打算尝一尝大笑的滋味。那个窃笑的男人 后来笑得相当漂亮,深得杨子荣《庆功酒》选段最后那一声笑的全部精髓,可谓 荡气回肠,韵味十足,其感染力直接影响到周围的人,迫使他们再也忍不住全都 哈哈大笑起来,连狗也忍俊不禁,狂吠不止。   此时此刻,上至八十岁老太,下至襁褓中乳牙初露的婴儿,一齐咧开大嘴学 那弥勒佛的样子开怀大笑,没一个人耐得住寂寞;整座桥上一片欢声笑语,除了 笑声还是笑声。这场面恐怕李白杜甫再世,也很难用他们的笔墨加以形容。我的 笔力更是有限,所以不打算花更多的力气作太过详细的描述,最好的办法,就是 开动你们自己的想象力,好好揣摩。   一天下来,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其实,这一天里,我几次三番注意到,目田就在不远的河边翘首张望。   到了黄昏,行人渐稀,我精疲力尽地回到大宅子。雨朦正好拎着画具从客厅 出来,她也累坏了,我们俩个都累坏了。   我对她说:“我今天总算干了一件漂亮事。”   她看上去懒洋洋,无精打采,可目光中带着询问。我卖了个关子,没直接告 诉她什么事,只叫她明日有空到桥上走走,自然会有所发现。   然后我想了一下,说:“昨天晚上睡得好吗?”她说很好。我说:“是不是 跟陶红一起睡?”   “是的。”她说,“唉,不过,这几天她总是回来得很晚。”   “这就对了。”   “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我转身便走。                     第二天醒来,陶青趴在床头上笑眼眯眯。   “到底有啥喜事呀?”他问我。   我睡眼惺忪。   “你整个夜里都在笑,你知道吗?”   “不会吧?”   “我又怎么会骗你。你笑起来就像窗外有鬼在哭,害得我一宿没合眼。碰上 什么喜事啦?”   “没事。”我没搭理他。   我从大宅子出来,直奔石拱桥而去。路上碰见扛着铁镐的目田。他只对我说 了一句:“今天得收税了。”就冲大坝一蹦一蹦地去了。   今天专程来桥上的人少了,但是每个过桥的人,只要一脚踏上拱桥,就会着 了魔似的发笑,就会一路走一路笑,直到一脚跨出桥外,笑声才嘎然停止。有两 个叫花子,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分别站在桥的两头,向过往行人讨钱,口口声 声说,他们是按布告上的规定,全权代理收取笑税之职。   我走过去。   两个人都长了又长又密的络腮胡,面部隐蔽,所以在我的斥责下,他们也不 见脸红。而单单从表面上看来,他们也确实够可怜的,因此,我极力支持目田的 部分想法,就因为有些想法很高尚,比如说,他主张要把收来的钱如数分发给像 眼前这样的穷苦人。   我缴下那些钱,当即照目田的初衷,分了一些给这两个可怜人。他们就“扑 通”一声跪下,非要给我磕几个响头不可。可是我从来不缺这个,所以我让他们 免了。他们站起来千恩万谢,好话说了一箩筐。起先那两个叫花子对我好像颇感 生分,始终不太敢抬起正眼,后来,他们见我为人随和,也就消除了顾忌。我发 现,他们两个其实都非常能言善道。   我说:“也好,你们两个,就不如帮我代收笑税。”   “真是感谢啊。”   “你们怎么称呼?”   “我叫跳蚤。”高个子说。   “我叫肉刀。”矮个子说。   “真是两个怪名。”   “这不是名字,是我们俩个的绰号,恩人。”高个子说。   “看你们的样子,好像是从挺远的地方来?”   “啊,对对,跟你可能差不了太远。”高个子说。   “我从二零零零年来。你们呢?”   “一九三六年。恩人。”   “去吧,生意来了。”我说。   他们随即跳到桥的两头,跟刚才那样站着收费。人们一个个过去,一个个过 足了笑瘾,然后一个个忙自己的事去;有些人在桥上笑一笑,解除一天劳作的疲 乏,轻轻松松回家;有些人从家里出来,过桥笑两声,然后精神抖擞地上山下地。 我们的生意分外红火。跳蚤和肉刀整整忙活了半天,收到的钱十分可观。我把钱 集中在一只口袋里,打算筹满一袋就给目田送去,由他安排这些钱的分配。我相 信他完全可以用好这笔救济金。不知为何,我对他心里充满信任——也许是鬼迷 心窍了。   清点钱数时,我痛心地发现,两个叫花子私下隐藏了一部分钱。其实我一直 在暗中数着人数,数出来的结果是三十一人,可实际上才收了不到二十个人的税。 我婉言请他们好歹把钱全掏出来。他们却装出很委屈的样子。我就问跳蚤,是不 是有漏掉没收的,他说他那边一个也没漏,然后他对肉刀喊:“婊子养的,你那 头有没有漏收?”   “你才婊子养的?我这边就连叫春的猫都收啦。狗娘养的。”   “你才狗娘养的呢。”   “你再说?再说我劈了你——信不信?”肉刀目露凶光。   跳蚤不再吱声。   肉刀满脸堆笑地跑过来,问我是不是数错了,能否当着他们的面再数一遍。 我再数一遍,结果反而更少了。我数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没能把钱数多起来。 跳蚤和肉刀面面相觑,表面上装得很像,好像从小到大压根儿没碰到过这样的蹊 跷事。我看在眼里,恨在心头,因为我分明已经听见,他们口袋里正发出一种殷 实而清脆的“叮当”声。可他们还在苦苦狡辩,死不认账。   “算啦,”我说,“你们都走吧。”   “不行啊,恩人。行行好吧,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天。你就留下我们吧。 恩人。”   他们两个双双跪下,死皮赖脸不肯起来。跳蚤说着说着动了情,就哭,见此 情景,肉刀也跟着哭。跳蚤哭得泪流满面,泪水浸湿了胡子,可肉刀的脸和胡子 始终都是干巴巴的。我看见跳蚤有一阵子手忙脚乱地捂住了整张脸。   我想这么下去对我的生意不会有好处,就叫他们起来,蹲到一边去,有什么 事过后再作商议。我走过去,站在桥中央,开始独个儿干我的差事。桥下,河长 撑着一条小竹筏悠闲自得,街中央,街长举着一杆烟枪到处逛荡。眼见小小的一 座桥,居然搞得这么红火,他们对此好像都不屑一顾。“这是小孩子在胡闹。” 河长在桥下说。   我装作没听见,依然收我的人头税,每个笑过的人没有一个不愿缴税的,他 们齐口夸赞,虽然这事旷古未闻,但它的确非常实惠。他们还感念村长的恩德, 说村长又为村里办了一件大好事,就是不晓得要等到何年何月,他们才可以在村 里的随便哪个地方笑,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笑一笑不用花钱,想什么时候笑就什 么时候笑,哪儿都能笑,那就谢天谢地了。   我注意到,一般的农民只在过桥时顺便笑上两声,那些腰包殷实的商人或富 农,到此一待就是一天,都说这地方好玩,可以肆无忌惮地说笑话,说了笑话可 以一边回味一变大笑,像嚼口香糖,直把笑话里的笑料笑一个透,笑一个足,嚼 得不剩半点余味。因此,我从这些人身上收到的钱,远比农民那里多。   日暮时分雨朦来了。她慵懒地倚在栏杆上,随随便便看过眼前的情景,就再 也忍俊不禁,放声大笑。我大吃一惊,对她这么一个女人来说,这种泼辣风格, 显然有悖常规。可她解释说,她实在是憋不住了。我说,是不是这些泥腿子笑起 来很滑稽,她说并非他们的丑态引人发笑,完全是一种条件反射,她只是想笑, 没别的理由;他求我原谅她,她只是看见他们笑,她才想笑,她也不晓得为什么 想笑,总之她就是想笑,没人能给她一个充分的理由,她也无需任何理由,她说, 这些花钱来买笑的人,也不需要任何理由,理由算个屁!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注意 到,自己的腰包被别人掏空了,可还是要上来过把瘾,没什么理由,也不需要理 由。   后来,我发现雨朦的笑慢慢变了质。于是赶紧将她唤醒,叫她不要再笑了, 这么笑很危险。最后,她仿佛喝醉了酒似的笑出了眼泪,一擦干眼泪,跟着又抽 抽搭搭,泪水像温泉似的“突突”往外冒。问她这是怎么啦。她摇摇头,只顾擦 眼泪。稍后,她平静下来。   “看我,是不是疯了?”她满面泪痕。   “你当然没疯。是我快要疯啦。”我用拇指揉太阳穴。   “真是个天才的创意。谁的主意?”   “当然是——我。”   “这桥很棒,它得有个名字。”她说,“它有名字了吗?”   “不知道。”   “不管它有没有,我想它应该叫笑桥最合适。你说呢?”   “非常切题。”   “那么,改天我写两个大字,让村长差人刻在桥上,也算你的一项政绩。”   “这主意不错。”我刚说完这句,就听见有人高呼着从我身边跑过去。接着, 肉刀歪歪斜斜跑过来,说:“快看哪,那边有人要跳河。”   果真有个人站在桥栏上摇摇晃晃。   我二话不说冲过去。没等冲到跟前,那人已经迫不及待跳下去,接着传来 “扑通”一声巨响,河面上溅起很高的水花。桥上所有的人都围拢过来,冲那漾 开的水纹议论纷纷。   我大喊一声:“救命啊!”没人响应。   人人都在议论水中一浮一沉的那个东西,就是没人打算把他捞上来,好像根 本就不知道,那东西要靠氧气活着。   我又喊了声:“救命!——”   河长撑着竹筏过来,大声问什么事,我喊着说,有人落水啦。他看了看水上 那颗脑袋,不慌不忙说,他这就去找人来救他,急得我大声嚎叫起来。我说那个 落水人可等不了多长时间。旁边有个人立即附和:“是啊,瞧他那样喝水,很快 就要没命啦。”“对呀,像这样大口大大口地喝水,连水牛都吃不消啊。”   跳蚤和肉刀在一旁嘻笑不停,他们望着那颗脑袋,你一言我一语,说笑逗乐, 开心得什么似的。他们还拿那个落水人打赌,跳蚤赌他被水呛死,肉刀赌他被气 憋死。我狠狠地瞪他们一眼,刚好他们笑痛肚皮,弯下腰去,没见着。旁边,有 个老妇人凄凄惨惨地说:“唉,这都是那个窦寡妇给害的哟。”另一个说:“可 不是吗?他撞上了白虎星啦!”   街长这会儿跑过来,问出了什么事。我指了指水上。他叹口气说,真可惜, 这事不归他管,说完摇摇头,待在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热闹。   河长还在慢吞吞撑着竹筏到处找人——嗨,他真做得出来!   眼见那个落水人快不行了,也不见有人来救。我的理智消耗殆尽,于是就大 吼一声,跳上桥栏。雨朦抓我的袖子:“干吗?你不会游泳!”我一手拨开她, 吸上一口气,纵身跳进河里。   冰凉的河水刺激了我的肌肤,我打了个寒战。这回虽说不像在悬崖上那样四 面空空如也,可对一只旱鸭子来说,这些河水与空空如也又有什么分别?整个身 子往下坠落,可又不甘心就此坠落,于是我又是蹬腿又是划水,由于缺乏相应的 技巧,这些努力全是徒劳。我还是不停地沉了下去。水下一片死寂,只有偶尔浮 出水面的一刹那,才又重新领略到那种人世的喧哗。唯有一种非常可怕的声音始 终不绝于耳,那就是大口喝水时发出的“咕咚”声。我忘记了自己肩负的使命— —我是来救人的,可我当时把这事忘记得一干二净了,我恐怕连我自己都救不了 了。隐隐约约,还能见到一点石拱桥的影子,那模糊的云,模糊的天,一片模糊 的暗绿色,脑子里是一片模糊的念头,那里边有一个模糊的雨朦,只见模糊的她 在模糊地挥手,却又听见模糊的哭叫——可是,那不是哭叫,那是什么声音?那 声音就在耳旁,离我很近,我的手好像抓到了什么东西,跟着这东西走,那些模 糊的影像复又变得清晰。   我被拉上了竹筏。我冷得发抖。雨朦就在身边,一身湿透。那个河长绷着脸 望着我。我听见桥上忽然发出一片欢呼声。可是,那个落水的人呢?河长说,被 抬上岸了,正等着抖水牛,我问他什么叫抖水牛,他说:“就是把他放到牛背上, 然后赶着水牛跑,这样才能把他肚皮里的水全抖出来嘛。”   “难道说我也要抖水牛吗?”   “你想试当然也可以试。”他绷着脸说。   我马上爬起来去看那个落水人。   水牛把他肚里的水全抖出来了,“哗哗”流了一地。   那原来是九九先生。   “你干吗要这样?”   九九先生脸色发白,“我不想这样。可我——回不了老家。”   “难道那个和尚没帮你?”   “我给他跪了一天一宿,还给他——打了一礼拜的柴,挑了一礼拜的水。可 是——”   “我明白啦。”我说,“想开些吧。”   “咦?你怎么——也一身湿透啊?”   “我嘛——嗯,当然,也为回不了老家。”   就在这时,有个四十来岁皮肤很黑的农妇一阵风跑来,跑到跟前,就一把抱 住那只落汤鸡就号啕大哭。那只落汤鸡也跟着哭。   有人对我说,那就是窦寡妇。   只见窦寡妇一边抹眼泪,一边将一件干爽的衣裳给九九先生披上,就像那天 夜里我把我的西装给雨朦披上一样。她抱着他,用自己的身子温暖他,等他渐渐 回过神来,才红着眼睛骂:“你这人,没出息!就是天塌下来,又怎能撇下我不 管?不是还有咱跟你一齐扛着?”说完她俯下身,哼哼着把九九先生背走。   那天夜里,我去找目田。回来时,才得知雨朦因为救我发起了低烧。                                       二十五                                       假如我现在还干记者那行,那我非找桃源村的长舌妇们学习取经不可,有必 要的话,甚至会拜她们中的一位做我的老师。因为,她们的传播手段既迅速又能 挑逗人心,她们懂得如何把一条消息包装得像个狐狸精那样迷人,不过,那种豪 华的包装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经过很多人的添油加醋辛辛苦苦积累的,那是一种 集体智慧,有了这种集体智慧,消息就会变得光彩照人。   老村长很快得到一条惊人的消息,说我不知怎么回事,一时性起就在那座石 拱桥上杀了人。   “一时性起,”他暴着青筋说,“一时性起怎么就可以出手杀人?”   当着我的面,这话他反反复复说了不下一百遍。而且唠唠叨叨没我插嘴的机 会。等他转过身,稍微冷静下来捻他的山羊胡的时候,我赶紧插嘴,说明了整个 事件的经过,只是粗枝大叶地讲,我知道,他给我的时间不多,不容我作太多的 辩白。他转过身来。   “胡闹!”   他手里的茶杯,也许是不慎失手,掉在地上,“叮当”一声碎了。   几个副村长从门外闯入。老村长把衣摆一撂,端端正正坐到红木椅上。   “你们来得正好。”   他们就打躬说:“村长有吩咐?”   “你们过来。”   他们把耳朵贴过去。两下亲亲密密地咬了耳朵,尔后,村长大手一挥。   “去吧——别弄出太多动静。”   “知道了,村长。”   等那些人恭恭敬敬退出,老村长才抬起头,目光阴冷地望我一眼,然后捻了 捻胡须,对着墙上那幅肖像说:“真是反了天喽!”   说完这句他就转到后院去了。   那天我没去桥上,心里感到空落落的。即使去了桥上,心里也不踏实,因为 雨朦生了病。那天,我一直守在雨朦房里,哪儿也没去。   第二天,老村长忽然问起雨朦的病,我说没什么大碍,现在高烧已经退去, 人恢复得也挺好。他听了之后,就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去了。   晌午时分,有人来找,说是村长让我过去,有事商量。我就去了,一到客厅, 我就被两个腰粗膀圆的庄稼汉反扭了双手,然后捆上了麻绳;我像一头受惊的小 鹿一样又蹦又跳,嘴里不停地嚷嚷。但是没用,没人理会我。村长不在,红木椅 上坐着的,是那个念“老黄历”的副村长(以下简称老黄历)。他正在用心地看 一本书,好像身边什么事也没发生。庄稼汉们退到两旁,一个个瞪着红樱桃似的 眼睛,双手又捏又抓,只等什么东西来止痒。一会儿工夫,那两个叫花子,还有 门柱子老头也叫嚷着被押上公堂。   老黄历一声令下,所有人都被松绑。这一来,大家就不再跳不再闹,眼睛齐 刷刷望着老黄历,看他有什么话说。   老黄历把书收起来,藏进袖子,眼珠滴溜溜一转,好像要试试他的眼球够不 够润滑。然后他忽然紧皱眉头,又从袖子里取出那本书,看了几页,停下来想一 想,又皱一皱眉,却又想不起什么来,便一招手,唤那随从过去,问他今天到这 里来到底为的什么。随从告诉他:“不是说要审案吗?”“哦——对了,是审 案。”老黄历想起他的差事后立即把书摆正,说不妨先念一段陶圣贤的《桃花源 记》,给我们安神静心。可是,这项计划泡汤了。有人在屏风后面咳嗽,所以他 直了直身子,抓起一块什么东西狠狠往茶几上一拍,制造出惊堂木的效果,大声 说道:“呔!你们有谁知道为什么被捆上吗?”   “不知道。”我们齐刷刷回答。   “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糊涂虫。”老黄历说。   我条件反射地举起手来。   “别忙。”老黄历说,“待会儿再招供也不迟。”   “你可知道天有多少高,地有多少厚吗?村长。”我照说不误。   这下老黄历噎住了,便又急忙招来那个随从,问他今天到底先审哪起案,随 从说,当然是先审——第一起。老黄历点点头认为很有道理,可是马上又问第一 起是哪一起。随从提醒他说,他不过是个小小的随从。老黄历又点点头。说: “那好,今天就先审第一起案子。”   他点名让门柱子老头站好。老头就“啪”的一声立正,他的裤脚卷得高高的, 腿上还沾着泥巴。   “知道犯什么过错吗?”   “不知道啊,村长。”   “我就说嘛,你们就是一群——糊涂虫!”   “我都七十多岁啦。”   “该糊涂了,是不是?人一老,就可以嬉皮笑脸了,是不是?我说你这人看 上去不是挺本分吗?闹什么闹?笑什么笑?你以为,你笑起来很好看是不是?呸, 比地瓜还难看哪。真是越活越糊涂了,让我怎么说你才好——还有你们两个,都 到这份儿上,连填饱肚皮都成问题,还那样傻兮兮笑个不休。笑什么笑?能笑饱 肚皮?很好笑吗?——村长说了,要是那么爱笑就叫你们笑个够——”   屏风里又传出咳嗽声。   “我是说,我——的意思是——你们想笑就在心地里笑他个够。听明白了 吗?”   “可是,村长,”门柱子老头胆怯地说,“那布告说——”   “什么布告?”   “就是那布告——”   “布告,布告,你拿给我瞧瞧?”   “那桥上贴的布告——”   “瞎扯蛋!桥上有布告吗?你去找来给我瞧瞧?”   “这就没道理了,村长,明明是你们把布告揭掉了。”   “有谁看见啦?谁看见我去揭布告啦?谁看见啦?你把证人找来说话。”   “咳,我真该死——随你们怎么着吧。”老头蹲下去,差点哭了。   “就是嘛,老不正经,动不动就说笑话,动不动就开口傻笑,要是大家都这 么动不动就笑个半死,那还成何体统?!岂不就全乱了套?这么一来,大伙成天 活也不用干,只知道嘻嘻哈哈从早笑到晚,这么一天到晚地笑,能笑出金灿灿的 谷子来吗?能笑出一栏子大肥猪吗?能笑出个二亩三分地吗?能笑出那许多脆生 生的大白桃来吗?”   “不能。”老头实话实说。   “还有你们两个——说你们哪!臭要饭的!抬起头来!我跟你说话哩。真没 规矩——老实告诉我,你们是不是跟咱们桃源人有仇啊?”   跳蚤说:“没仇。”   “没仇你干吗死皮赖脸地笑个不停?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很好笑?你怎么就不 觉得你自己很好笑?落到这步田地,换成别人的话,哭都来不及。你还有心思一 口气笑背过去。真有你的。可是我想,你们十有八九是在嘲笑咱们村子,嘲笑咱 们桃源人,是不是这样?快说!要是有半句假话,有你受的。”   “哎呀呀,青天大老爷!”跳蚤叫道。   这一称呼使老黄历听了开心。   “真是天大的冤枉啊!就是打死我们,我们也没这个胆啊。您先别上火,消 消气,青天大老爷,您一定是误会了,您想想,您静下心来想一想,我们从大老 远的地方千里迢迢跑来,难道就是为了赶来嘲笑你们吗?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呀。”   老黄历翻着白眼微微颔首。   “谁不晓得,桃源村是个鼎鼎大名的安乐乡?我们就是冲这名气来的,你不 知道我们跑了多少路,遭了多少罪啊,青天大老爷。”   “谁说这里是安乐乡?听你的口气,我们都是一天到晚不做事,闲着没事干, 成天打哈哈,陶圣贤他也不是这么说呀。哎呀,好啦,就别说那么多废话了,我 已经够客气了,你们却硬是把我的心情搞得一团糟——来人!请客人上座。”   几条庄稼汉早就等得心烦,听老黄历这么一说,人人往手心里吐唾沫,打算 把两个叫花子捉住。   肉刀表现得非常勇猛,左右开弓把两个庄稼汉揍倒在地,还杀猪似的喊,谁 要是待他无礼,非一刀子捅了他不可。要不是老黄历催得紧,那些庄稼汉险些被 镇住不敢近前。跳蚤很快被绑到一条长板凳上,眼下正在伊哩哇啦大叫。处理完 跳蚤的几个庄稼汉开始前来对付肉刀,格斗的过程中,肉刀果真拔出刀来乱捅一 气,却是刀刀落空,末了,终因寡不敌众被擒到板凳上。他杀气腾腾,像一头刚 刚掉进陷阱里的困兽;并且气咻咻地大声谩骂,把在场每个人都骂遍了,顺便还 骂了他们的祖宗。几个庄稼汉被惹得火起,忍不住要冲上去给他一点颜色看。跳 蚤及时使了个眼色,肉刀这才勉强变得老实。老黄历饶有兴味地看完了这出精彩 的打斗,就对随从说:“还愣着干什么?给两位上油啊。”   随从接过老妈子送来的一碗什么东西,走到两个叫花子跟前,脱掉他们的鞋, 把那粘粘的东西淋到他们的脚板上。庄稼汉们在一旁偷偷冷笑。   “把羊牵来!”老黄历说。   随从牵来两只羊,长着和村长一样的胡子,“咩咩”叫得很欢。   随从把羊牵过去。转眼工夫,跳蚤和肉刀便开始着了魔似的哈哈大笑。两只 羊越舔得起劲,他们笑得就越开心;老黄历和两旁的人也跟着开怀大笑。随从的 眼睛贼溜溜地盯紧那两双脚板子,只要两只羊稍有怠慢,就走过去加些佐料。两 只羊一辈子也没享过这等福分,便都牢牢把握着机会,一刻也不放松。两个“喜 剧大师”,以其天才的幽默,搞得俩叫花子不停地笑,笑得死去活来,弄得他们 的脚趾头一会儿勾一会儿翘,不知如何是好。   老黄历看着看着,笑出了眼泪;跳蚤也是笑泪涟涟,肉刀笑起来像干嚎。他 们浑身的肌肉都在痉挛。后来肉刀因为身子抖得太过厉害,整个人“叭”的一下 跟着板凳翻倒在地。门柱子老头蹲在一边捂住了眼睛。   直到屏风后响起了咳嗽声,两只羊才被牵走,走时一步一回头,一副眷恋的 样子。客厅里一帮人全都余兴未了。两个叫花子却躺在板凳上,一点力气也没有 了。目睹此情此景,不禁使我想起上古时候的大法官皋陶。与此类似,他也擅长 用羊审案,可他用的却是一只通灵性的独角神羊;皋陶每逢审案,就让那神羊弯 着头,到那些当事人中间慢慢走一遭,谁犯了罪,它就一角顶过去;据说判断准 确,从不冤枉好人,也决不放过坏人。   可这两只羊除了嘴馋,却也看不出有别的本事。   “怎么样?”老黄历擦擦眼泪说,“笑够了没有?嚯嚯,没笑够的话还可以 接着来,怎么样,还来不来?”   跳蚤和肉刀像两团泥巴沾在板凳上,说不出话。于是老黄历转过脸来对我说: “都看清楚啦,这笑对人到底有什么好处?”   我一张嘴:“能逗您开心哪。”   这下我又把老黄历的嘴堵上了。这使他很不开心。   “得,现在来审你的案子。”老黄历说,“有人呢,到我这里来告状,说你 假借村长的名义发了个荒唐透顶的布告,你说,有没有这回事?”   门柱子老头抬起头。   “布告我倒是发了一个,可是不是‘荒唐透顶的布告’我就不清楚了。”我 说。   “你瞧,不是明明贴了布告吗?”门柱子老头终于等到机会,捡着了救命稻 草。   老黄历狠狠瞪他一眼,问他是不是心里念着那两只羊了。老头赶紧摆手,说, 真该死,每到节骨眼上老说错话。他说他已经老得不中用了,有谁要是愿意一脚 踹死他,他一百个心甘情愿。说到这里他就蹲下来哽咽起来。   “你贴这种大逆不道的布告,并且还冒充村长的口气,你胆子倒不小。说!   是谁派你到桃源村来的?你到底受了谁的指使?得了多少好处?都给我如实 招来。不然也得脱鞋。“   不等他们动手,我干干脆脆就把鞋脱了。   堂上的人瞧来瞧去,都发了愣。老黄历搔了半天脑门子,也闹不明白这到底 是怎么回事。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我一个健步抢上前,恳请那个随从把手里的蜜 罐借我一用。他张大嘴巴,给我那只蜜罐。我一屁股坐到凳子上,问那随从: “是不是倒在这里?”他没说话。我就大大方方把整罐蜂蜜都抹在自己的脚板上。 反正事已至此,不如把全部罪责一人独揽,来个破罐破摔,免得连累别人。我一 边想,一边催他们请上两只神羊。   但见老黄历摸了一下脑门说:“真是活见鬼了。”其他人也都开动脑筋想, 这事太蹊跷,不合情理。于是有个庄稼汉就站出来说:“且慢,先别急着牵羊。 大伙先耐住性子琢磨一下,这事到底合不合情理?咱可不能稀里糊涂地当一回大 傻瓜。”另外一个接口说:“就是嘛,我看就很不对劲,而且,决不是一般的不 对劲。”最后老黄历举起手,大家肃静。   “你们的意思是不是说,这个人——是个地地道道的白痴?”   “我看就是个白痴。”   “连傻瓜都知道,给羊舔脚板不是件好玩的事儿。”   “没错,别说是傻瓜,就连一头水牛都知道给羊舔脚板分明是活受罪。”   “又瞎说了,牛蹄子才不怕舔哩。你就是叫一大群羊使劲舔上三天三夜,我 敢打赌,牛也决不笑上一声。”   “那是因为水牛压根儿不会笑。”   “是啊,就剩咱们桃源村的牛不会笑啦。”   “屁话!”老黄历说,“这叫什么话?照你的意思,天底下除了咱桃源村的 牛,别的牛都成天打哈哈不成?你说这话跟一个白痴有什么分别?”   我等得心烦,就恭恭敬敬跟身边的汉子商量:“这位大哥,劳您大驾,请您 无论如何帮帮忙,把我捆到凳子上去。我知道,这会叫你花掉不少力气,真不好 意思,改天我请您喝酒——”   那庄稼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蹦出老远。于是我回头恳请另一位。结果没人买 我的帐。   “一切后果都由我一人承担,跟其他人一概无关。”我振振有词道,“快把 羊牵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来!冲我一个人来!”   一句话,把在场的人全轰散了;老黄历的脸开始发白。   屏风后随即传出咳嗽声。凭声音,我终于可以断定,幕后操纵者无疑就是老 村长。老黄历急匆匆转到屏风后面,转眼又出来,说:“把这些人全押起来,先 关到大牢里再说!没有村长点头,谁也不许放他们出来。”   于是,他们先押走了肉刀、跳蚤和门柱子老头,然后小心翼翼地像赶一条蛇 似的把我赶进了大牢。我感到很欣慰,我到底没把目田的事和盘托出。                                       二十六                                       这是一所破破烂烂的土房子,碗口粗的木头隔出几间牢室。我们被押进去。 拢共有三十来人被收押于此。有个牢差,正搜跳蚤他们的身,随后就从他们身上 搜出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甚至连女人用的针线包也搜出一个。此后,他们就被 丢进牢室。然后那个牢差又来搜我的身,看看没什么危险品,就把我和跳蚤关在 一起。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跳起来大声嚷嚷:“哈!王八蛋!还我钱来!还我钱 来!”跳蚤和肉刀大吃一惊,本能地转身想溜,结果,被碗口粗的栏栅断了后路。 我扭头一看,有个人从角落里冲过来,像匹受了惊的野马,咆哮着要那两个叫花 子还钱。我再仔细看了看,差点就此晕倒。不用说,我又遇上了奇迹。   “你还活着——尤天宝!”   “哎呀!我的老天爷!”尤天宝呆若木鸡。   这胖子仍然是老样子,一身青咔叽,所剩无几的头发,只是脸看上去瘦了一 些,精神有些萎靡不振。他说我也一点没变,我说,才隔了这么点时间,能变到 哪儿去,他说,他倒觉得,我们分开足有几个世纪那么长了。我说我也深有同感; 我说我找得他好辛苦;他说他找得我也不轻松,可惜,一到这里没多久,就被送 入了牢房。我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比我更猴急,问我到底为什么进来,并 且关切地问起雨朦和大彬。   我让他先说说他的情况。他就沉重地叹口气,冲那两个叫花子愤慨道:“全 是他们造的孽!”   “怎么?你认得他们?”   “当然认得啦,别以为戴了假胡子我就不认得了。你还不知道吧,他们的胡 子全都是假的。”   这时肉刀目露凶光:“看来你的寿数快到头啦。”   跳蚤补充说:“但是少说话对身体有好处,可以延年益寿。”   “别来这一套,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天宝说,“先看清楚了再说。”   “到底怎么回事?”我急切地问。   跳蚤迅即转过身对所有牢犯喊:“你们不知道吧,这两个人是疯子!”   大家便都望过来。   跳蚤又指着我说:“这一个,是明摆着的疯子,喜欢给羊添脚板;而两个人 居然谈得这么投机,那么,你们想想,这另外一个是不是也是个疯子呢?道理很 简单。大家可要当心着点。”   “可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个疯子啊。”门柱子老头坐在地上,回头问我: “你没疯吧?桥长。”   “我当然没疯!”我吼道,“是有人居心叵测,不安好心,想要没事找事。”   “你真的没事儿吧?”天宝好心地问。   “我真的没疯!”   “可是,有哪个疯子会说自己是疯子呢?”肉刀哈哈大笑。   熊熊怒火差一点焚毁了我的理智。   这时跳蚤对肉刀说:“明知道是疯子,你还招惹他做什么?”   “怕什么?”肉刀说,“老子也是疯子一个!老子还是疯子中的疯子。老子 是疯子中的疯子,老子怕谁呀?哈哈!”   我把天宝拉到角落里,告诉他对付无赖最好的办法就是不予理睬,随他们闹 去,这地方自然会有人收拾他们。他说也是。   “对了,”我说,“那天蛇猪追来的时候,你明明跑在前头,后来怎么就不 见了?”   “谁知道。兴许我是跑在头一个。当时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蛇 猪就在后头,差不多一口咬上屁股了。就是那种感觉。咳,回想起来都害怕—— 哎呀,老天爷,你倒是说说他们呀?”   “他们全都没事。”   “啊,谢天谢地,他们没事就好。我还真念着他们。他们现在在哪里?”   “在这村子里。”   “怎么?你们不会也是因为吃白食,才被关进来的吧?”   “这话什么意思?”   “哦,没什么。你别想歪了,看来你不是因为这个。可我却是因为这个才进 来。”   “你是说,你在村里吃白食?”   “嗯,是这样。”他说,“就是这个村子。”   “可是,先别走题。你把事情经过从头到尾说来听听。”   “好吧,我来说给你听,”天宝盘膝坐下,压低嗓门儿,说:“自从咱们跑 进那条黑咕隆咚的地道,没多久,我就掉进一个很深很黑的陷阱里去了。呃,我 想你们也掉进去了。然后我就晕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醒来,只见四 周围仍是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我喊了几声也没响动。所以,我就待在那 个地方一直不敢动一动,怕走失了方向。我想兴许你们就在身边,只是昏迷了还 没醒来。我坐在那里,静静地等着。我朝远处望,也不见一丁点儿灯火,只闻到 一股浓浓的香气,我实在想象不出这是个什么地方。有一会儿我想,莫不是到了 阴曹地府了吧。可是一掐大腿根,分明又感到痛。   “挨过好长一段时间,天亮了。我想我应该还活在世上,而不是在阴曹地府 里——我看见满眼都是红彤彤的桃花,我就躺在一个很大的桃园里,底下是一片 绿油油的草地。旁边有一条溪,那水差不多跟独峰上的水一样清。我站起来四处 找了找,也找不着你们,我把喉咙都喊破了;我当时越想越害怕,猜想你们一个 个都摔死了。没办法,只好坐着又等了一会儿,只等得死了心,这才站起来沿着 小溪一路走去。走着走着,碰见一两个人,向他们打听你们的消息,都说不知道。 我好像怎么也走不出那一片桃花林,就像老也走不出独峰的树林子一样。”   “你肯定又转晕了头。”   “没错,我是转晕了头。有一阵子我离开了那条溪。我在桃林里转了半天, 没碰见半个人影。后来总算碰见两个——你猜我碰见谁啦?”   “碰见谁?”   “喏,就是那两个王八蛋哪。”   肉刀抱着双臂,趾高气扬地冲我们冷笑。   “当时,他们两个急急忙忙地赶路,一边赶还一边回头望。我就走过去拦住 他们,却把他们吓了一跳,那矮个子险些不分青红皂白地要跟我动手。我把要打 听的事说出口,他们才放了心。那高个子就对我说,他们的确碰见过两男一女三 个人,不过,要想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他说,怕是要给些实惠了——没法子,只 好抽了两张买车钱给他,他当时居然还莫名其妙地问,这钱能不能花?我说怎么 不能花?”   “你可知道他们都是从民国来的?”我说。   “哪能呢?看那年纪,不可能是民国生的。”   我不做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讲。他说:“我悔不该叫他们见了我的钱。俗 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下,他们就粘上我不放了。高个子说,他们可 以亲自带我去找人,可矮个子觉得这不太妥当。他性子挺暴,居然还莫名其妙地 说什么——不如一刀把我结果了省事,亏得高个子几句话把他劝住。我到今天还 搞不懂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哪儿开罪他了,要他那样恨我。   天黑以后,我跟着他们走上大道。高个子独自一人进了村,我们就在村外等 着。后半夜时,高个子回来了,手里拎着个大包,里头又有吃,又有穿,像个变 法术的道具箱。我们大吃了一顿,刚好就天亮了。高个子从包里取出三把假胡子, 要我们每个人都戴上,还说这个村作兴戴假胡子。我们进村后,果真看见好多人 都戴了长长的假胡子。   “后来,高个子说,不如先到酒馆里喝两盅再说。我一听有酒喝,自然什么 都顾不上了。我们就在村中央的酒馆里喝酒,高个子不停地向我敬酒,我也就像 个死人似的不停地喝。现在想想真是后悔。我不该被他们骗得团团转。可是,你 知道,我这人生平就爱这个,喝酒,我只要一粘上酒,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如今 算是明白了,喝酒误事,记得你在独峰上说过这话,当时我还说,几十年来我还 从没误过事。嘿嘿,这不,应验了。   “我的钱眨眼间被偷了个精光,我那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买新车的钱, 老婆千交待万嘱咐要我好生保管。你瞧,我把它丢啦。等我酒醒的时候,两个王 八蛋早就拐着我的钱跑得无影无踪了。害得我因为吃白食而在这里蹲班房。咳, 你不知道,他们分明就是两个贼——不行,说什么我也得要回我的钱来。”   我立刻制止了他,提醒他这是什么地方。我问他有没有掌握指控他们的证据, 天宝摇摇头。我就说,即使要回那份钱,眼下又有什么用,难道,这鬼地方能买 到一辆新车子?什么也买不到,钱在这里一无用处。   沉默良久,天宝说:“这回,是不是他们又偷什么东西了?”   “不,”我说,“这回不是因为偷东西,而是因为哈哈大笑,外加见死不 救。”   “又是哈哈大笑,”天宝说,“这屋里半数以上的人都因为这个。”   “半数以上?”   “嗯,我老以为自己在做梦,可天底下无奇不有,这不,笑一笑也要判刑— —来说说你吧,怎么进来的?”   “我嘛,不过是随手贴了张鼓动人笑的布告。”   “哎哟,这比笑还严重哪。”   “可不是。”   “也好,这都是老天布的局,让咱哥俩又凑到了一起。放心吧,这里比独峰 不知要舒服多少倍哩。”   夜里,两个叫花子,门柱子老头还有别的犯人全睡下了,我们还继续闲聊了 很久。牢房里很臭,却断然没有独峰上那种四面埋伏的危机。我很快就沉沉睡去, 梦里看见雨朦因为发高烧,整个人忽然着了火。为了扑灭她身上的火,我自己也 烧得噼啪作响。我一骨碌醒来,睁眼一看,四周一片漆黑,除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什么动静也没有。                                                         二十七                                       第二天醒来,我把梦告诉天宝,他听了叹口气,什么话也不说。门柱子老头 蹭过来:“你这梦做得好,都说梦见大火要发财。”   “可我在遭罪。”   “不信你走着瞧,准保要发财的。还梦见别的什么没有?比如梦见蛇啦什么 的?”   “那倒没有。”   “要是梦见被蛇咬了一口,第二天一早出门准会捡到金子,都这么说。要是 还出了点血的话,那运气就更好。这都是真的,没有骗你。”   我呵呵地笑了。呆头呆脑的牢差见状,赶紧跑来训斥,不准我笑。   我问他:“干吗不准我笑?”   他一愣,张嘴道:“人都说只有白痴才会笑。”   “不是白痴就不会笑吗?”我说。   “当然有可能会笑,可是一笑,他自然就变成了白痴。白痴笑起来真是害死 人,冲着谁笑,谁就非慢慢变成白痴不可。所以,一个白痴无缘无故朝人笑,那 就是很不敬重人。”   “那么,冲着一个白痴笑,白痴会变成啥呀?”跳蚤插了一句。   “会变成大白痴。”   “哈哈,你这个大白痴!天下头号大白痴。”   “不许笑!”   “怎么着?我偏要笑,朝着你笑,把你变成天下第一号的大白痴。”   屋里有很多人跟着起哄。其余的则拉着一副苦瓜脸。   牢差缓步出门,嘴里嘀咕着要牵只羊来。跳蚤立刻慌了手脚,大声哀求那个 牢差回来,有话好好商量,他不过是顺嘴开个玩笑,当不得真。那个牢差“咣当” 一声把门关上,在门外嚷道:“谁说要去牵羊来着。”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过了晌午,外面下起雨来。这雨一连下了两天两夜,仍未停歇。天宝忽然想 起——清明节快到了。我们本想具体算算今天的日期,可算来算去一直算不准, 我们两个始终存在着较大分歧。   天宝说,顶多再过一个礼拜,清明节就该到了。   “每到这个时候,”他说,“我老婆就四处摘来些青蓬,做一锅子香喷喷的 清明馃,折一大堆纸银,剪上一大叠纸衣裳,买来大叠的阴司钞票,带上蜡烛, 炮仗,香火和别的祭坟用的东西,挑个黄道吉日,一家几口上山去——说来也怪, 每到这个时候,天总是下着小雨——”   “清明时节雨纷纷嘛。”   “嗯,不错——然后,我们就上后山,到了那块自留地的祖坟前,先拿锄头 把那些坟头草刨得干干净净,把坟头修整一下,添些新土,把那些牛羊踢坏了的 坟面石弄弄整齐,然后,我老婆就在坟头,还有两边的石头上压上白纸条,烧上 香,点上灯笼,摆上米饭,猪肉,馒头,豆腐,芥菜,和清明馃,一边烧纸银纸 衣裳,一边叫我放炮仗。   “孩子们跑得远远的,因为那炮仗劲儿足,声音震得你耳朵发痛,几里外都 听得见,因为我们也能听见几里外传来的炮仗声。等炮仗一放完,孩子们就满山 跑着去捡那些炮仗壳。有一次,我不小心炸疼了手,火烧火燎的,那个炮仗偏了 方向,不知怎么就打在了我老婆的额头上。我们一齐喊了声‘哎呀’,跟着她就 慌里慌张地跑来,问我怎么啦?我说我的手指头炸疼了,她一张嘴就把我的手指 头含到了嘴里,可我明明看见她额头上的那个包又青又紫。唉,当时我这混球只 顾自己的手了——”   看样子天宝有些伤感。   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可我眼下头一个又该想到谁呢?父母?前妻?前 妻的父母?还是雨朦?大彬?   想想早些天几乎很少去找大彬,我懒得找他。这个不折不扣的酒鬼,不是去 酒楼喝酒,就是去普济寺跟慧觉和尚瞎混,更多的时候,总和村长的女儿陶红厮 混。我不想见他,原因之一,是再也不想听见“陶红”这个名字。我想,这个名 字对雨朦来说,多少也是个伤害。我不知道她与陶红共寝心里是怎样一种感受, 我不知道,我的猜测肯定会含糊不清,很不准确,因为你无法潜入一个女人内心 世界里最核心的部分。所以我没有把握对那种感觉妄加猜测,除非你亲身一试。 可怎么个试法?这个世界恐怕再也碰不上如此凑巧的事了。老天爷!她是否就是 那另一个女人的追命魂?我们早已无话可说了,缘分已尽,没有挽回的余地,而 且,她也早已将我的脸面撕破,她一面逼我跟她做出决裂,一面又派来她的阴魂 ——“我说,你们城里人也这么扫墓吗?”天宝问。   “嗯,差不多。”我说。   “差不多?”   “是差不多,”我笑道,“其实,哪个城里人不都是乡下来的?他们的根都 在乡下。所以说,每个城里人其实也都是乡下人。千祖宗万祖宗,归根结底,我 们都源于同一个祖宗,而那位祖宗,百分之百就在乡下。”   “说得对,说得对,不知道咱们最老的祖宗是谁?是不是黄帝。”   “不算最老,可也够老的了。”   “他总该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吧?”   “非常了不起,因为他不是人,飞升以前他就是半个神了。他能架设天梯, 自由自在地在天地间往来。你可知道他的名字?”   “不知道。”   “姓公孙,名‘轩辕’,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帝王。传说养蚕织布的技术就是 他最先发明的——当然也有人说,是他的妃子嫘祖发明——不止这些,他还发明 了船只,而且花大力气驯服了野牛和野马;他还发明了臼,也就是你们乡下用来 舂米的家伙——”   “也是他发明的?”   “是的。除此之外他还发明了弓箭,还有别的一些东西。为了治病,他还命 令他的大臣岐伯去尝百草,替人们找药治病。那些治不好病死掉的人,他就把他 们全都装进棺材里去,免得被野兽啃食。所以棺材也是他发明的。他还叫人编了 历法,派人到山上去开铜矿。他的本事很大。”   “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这些。”   “可惜到后来,他发现自己老了,就整天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于是,他 就想,人要是能长生不老该有多好,就赶紧派他的大臣浮丘公,到处寻找一处能 够炼成仙丹的仙境。后来浮丘公找着了这么个地方。”   “就是独峰吧?”   “没错。后来黄帝就亲自带了一些大臣到那里去炼仙丹,前后整整炼了三年 零三个月。后来,柴也烧光了,独峰上的树差不多也全砍光了,其中有两个大臣 浮丘公和一个叫容成子的,不得不到别处去找柴禾。可是他们一去就是几天几夜 不见回头,后来,黄帝把最后一块柴禾丢进了炼丹炉;烧着烧着,炉火很快又变 小了,黄帝左等右等,望眼欲穿,还是不见浮丘公他们回来,于是他等得不耐烦 了,深怕炉火一灭前功尽弃,所以干脆就把自己的一条腿伸进炉里去当柴烧,炉 火这才重新旺了起来。这时,浮丘公他们回来了,忽听得炉中‘轰’的一声巨响 ——仙丹也终于炼成了。然后他们就一口吞下仙丹,三个人同时成仙,从此长生 不老,一直在为百姓造福了。”   “哎呀!这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书上看的。”   “只可惜,炼丹炉给登山队的人偷走了,”天宝说,“不然,什么时候咱也 炼几颗仙丹尝尝,图个长生不老。可我舍不得烧了自己一条腿,呵呵。”   “可是,一个人若是像这样待着,不准笑,也不准出门,长生不老又有什么 好处?”   “这我倒没想过。我想这么待着也不算坏,就是担心我老婆夜里睡不着觉。 她这人就是这样。唉,老天保佑,让她睡上一个安稳觉吧——孩子们是不用愁 的。”   “说不定她还在拉车。”   “兴许吧,以前这个时候,她准拉车,而且是生意最红火的时候。如今就不 好说了,指不定——她就坐门槛上折纸银,为的是清明节那天拿我坟头上去烧 哩。”   听他这么一说,我心头一阵发冷。我看见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从阴暗的天空 往下落,天地间灰蒙蒙一片,所有的桃树都隐没在这场雨中了。                                       二十八                                       晚上,有人来看我,是九九先生。那个牢差直接把我带到隔壁一间小房间里。 窦寡妇也来了。牢差给我找来一张凳子让我坐,就出去了。两个人见了我都不知 说什么好。过了一阵,久久先生说:“多亏她干儿子在这里把门,才知道你被关 到了这里——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们好吗?”   “好,好得很,唉,我们的眼睛全瞎啦。那次原来是你救的我。到头来却害 你在这里受苦。当时真不该一时昏了头。”   我说这不关他的事。我越这么说,他俩就越是过意不去。窦寡妇从一个随身 带来的包袱里取出一些地瓜窝头,一罐霉干菜,一小包花生米和一碗马兰头野菜 放在桌上,让我充充饥。   她细细看过我的手脸之后说:“阿弥陀佛,他们没有打你吧?”我说他们没 有打我,只是叫羊舔了那两个叫花子的脚板子,窦寡妇赶紧又说:“阿弥陀佛, 那刑罚可不好受。谢天谢地,你总算没挨上——是啊,像你这么好心肠的人,怎 么轮得上吃那种苦头?天地总是讲报应的——趁热吃个窝头吧,来,我已经跟我 干儿子交待过了,我说你是咱们的恩公,可不能亏待。他向我保证,说,‘要是 我对他有半点不恭敬,奶娘,我就不是个人。’呵呵呵呵,放心吧,我干儿子他 是个死心眼——吃吧,吃完了再给你多送些过来。”   九九先生看着我吃窝头,一双手握成拳状。他见我吃得有滋有味,眼里就透 出一种欣慰的忽隐忽现的的笑意,嘴唇也跟着我一翕一合,并不住地点点头。   我心下十分感激,那感激的情绪顺着喉咙往上挤,结果把半道上的窝头给挤 了上来。窦寡妇手忙脚乱地为我端茶水。我喝了口水,这才重新将窝头顶回去, 咽到肚子里。九九先生不急不躁地等我吞下第三个窝头后,才对我说:“告诉你 一个坏消息。”   我一惊。   “你关在这里,外面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就连你那几个朋友也不知道。这 也就是说,没有人会到这里来救你了。”   “你可知道他们打算关我多久?”   “这个说不准。她干儿子说,这事很难说,要看村长的心情。”   “那你能不能帮我捎个口信?”   “当然可以。”   “我深怕他们会担心。”   “这个我知道。”   “我想,这事能不能先让那个——袁目田知道?”   “你跟他很熟吗?”   “不,不太熟。”   九九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看,还是先告诉陶红好些。”   “为什么?”   “她是村长的宝贝女儿。”   “不——我不想找她,说实在。”   九九先生双手握拳又沉默了良久。   我想了想,最后咬紧牙关对他说:“还是找找袁目田吧,我想找他不会有错。 你只要告诉他我为了笑的事给抓起来了。”   九九先生“唔”了一声。   “也好。都说袁目田是条呱呱叫的汉子。你找他,我想保准没有大错。可是, 听村上的人说,大坝那边正日夜赶工,袁目田他现在忙得很,所以他能不能抽出 空来管你的事,就很难说了。”   “大坝造好大约还要几天?”   “估计就在这几天啦。”窦寡妇接口说,“一些人已经回来啦。我看见陶三 他们都换了干净衣裳。”   “那太好了。”我说,“那你们就谁也别告诉了。”   “这是为什么?”   “免得他们白白操心。你只要一有大坝竣工的消息就来通知我。”   “成。”   “麻烦窦婶去跟雨朦通个气——认得村长家的那个高高瘦瘦的姑娘吗?”   “好象见过。”   “就说我一时高兴随村里人上山修大坝去了。”   “你放心。这事我一定办到。”窦寡妇重重地点头承诺。                     回到牢里,我分了几个窝头给天宝和门柱子老头。门柱子老头感激涕零地哈 腰,一边大口啃窝头。我把情况简单跟天宝说了,让他耐心等上几天,等这场雨 停歇了,太阳也就出来了。   我抬起头时,正巧看见肉刀抢走了门柱子老头的窝头。门柱子老头趴在地上 破口大骂。肉刀乐呵呵地站着,说什么要是门柱子老头拿得出证据来证明窝头是 他的,他就把窝头还他;另一种选择是,既然老头匍匐在地,做好了现成的狗爬 姿势,就不如学上两声狗叫开开心,只要他一开心,什么事都好说。我见状大怒, 天宝气鼓鼓地直吹胡子。我们忍着不做声。   两旁的人开始起哄,另外有人从门柱子老头那儿抢走了最后半个窝头。肉刀 和跳蚤高声怪叫着,那声音足以招来野狼。我们感到忍无可忍。很多人都对这帮 强盗怒目圆睁。   门柱子老头瞧我一眼,显得很不好意思,接着,就大吼一声冲上去,试图用 武力抢回我施舍给他的东西。其实,那窝头早被肉刀一口吞下了,他那么做无非 出于一种内疚的心理。肉刀的耐性十分有限,很快被惹恼了,于是就从喉咙里发 出类似狮子那样的吼声,相比之下,老头的那一声大吼,不过是只绵羊在“咩咩” 叫。很快,拳头巴掌就跟雨点一样下来,打得老头无处藏身。   我一个箭步跨上前,也动用了我的拳头;天宝从侧翼包抄,围攻肉刀;于是 跳蚤再也坐不住,一下跳起来拦腰抱住天宝往后拖。我急急忙忙伸出脚来猛蹬跳 蚤的屁股,跳蚤“嗖”的跳起来,尖叫一声,然后恳请他的同伙都来助一臂之力。 当下有几个二百五凑了这份子热闹。接着,有许多怒目圆睁的人也腾出自己的拳 头纷纷加入混战。一时间,牢房里好不热闹,各种各样奇离古怪的叫声此起彼伏, 各种各样平时难得一睹的丑态频频亮相,各种型号各种品牌的鞋子四处乱飞,导 致的结果是,产生了各种各样的伤痕。   另外一个壮观就是,每个人都牢牢揪住了另一个人的头发,也就是说——每 个人手里都抓着一把头发。可想而知,像牢室这么龌龊的场合,是很难发挥一群 雄性动物应有的角斗水平的。这一点必须略加说明,不然,势必会引起一些不必 要的误会,从而影响到整个雄性群体的口碑。   所以直到牢差赶来,所有的手还依然紧抓着一把头发不放松,好像那是他们 的救命稻草。要做识时务的俊杰,我也必须抓住一把——我之所以抓那么紧,是 因为别人把我的头发掌握手中,要从他的魔爪中逃脱,除非自己扒下自己的头皮。 也许我抓到的头发和抓住我头发的那只手,并非同属一个主人,也许我正抓着其 他人的头发,但是不管他,反正,我手里很殷实,也有这么一把头发,这足以使 我心安理得。   但见魔爪之下,人们莫不忍痛哀号。   牢差吆喝着解开每个死结。我感到我的手被用力拉开了,紧跟着是一声惨叫, 我的手垂了下来,一看,居然抓下一大把头发!再仔细看,才发现那不是头发, 而是跳蚤的一把假胡子。但见那副庐山真面目,原来就是——我不禁失声大叫。 我冷不防一把揪下肉刀的胡子。顷刻间他也原形毕露。冤家路窄,两个叫花子, 王八蛋,正是光天化日之下欺侮陶红的那两位老兄——其中一位砸伤过大彬的脚 板子。   牢差跑来,偷偷察看了我的伤势,他恼火了,大声质问是怎么回事。跳蚤来 了个恶人先告状,说我试图抢他身上的钱。我也不多说什么,只把牢差拉到一边, 向他挑明这两个人的真实身份,以及他们干下的好事。牢差听了郑重地点点头, 戴上斗笠,返身出门,临时叫来一个人顶班,自己独个儿走开了。   没多久,有人来了,还带来几条湿漉漉的大狗。牢门打开,两个叫花子当即 被提出去,押走。人声和狗吠声渐渐远去。                                       二十九                                       我是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也会沦为阶下之囚。   窗外,雨断断续续地下着。恐怕外面的桃花快谢光了,不管怎么说,在这里 遇见天宝,实属我的大幸,我真得感谢苍天庇佑。   我们俩从早到晚整日闲聊,大到宇宙天体,小到鸡毛蒜皮,无所不聊,而且 样样都聊得津津有味。天宝的话匣子很容易打开,所以,即使我本人不太喜欢说 话,有了天宝这么个话匣子,也就不愁一段对话会在中途夭折;有时我无需插话, 只要从喉结部位挤出一两个“嗯”“啊”之类的字眼,就能顺顺当当牵住他的鼻 子,把他最心底里的话全勾引出来,他呢,只要瞌睡虫没来光顾,耳边有“嗯” “啊”捧场,也就心满意足,不把贴心话掏空绝不罢休。   可是后来,我们似乎聊空了话匣,聊来聊去,一不小心就会老调重弹。于是 两个人就整天瞪着眼睛过日子。每当他瞪我的时候,我总会毫不示弱地回瞪,瞪 来瞪去,就那么回事,瞧不出别的新鲜来,于是就换换口味拿眼睛去瞪别人;为 了公平起见,那些人也必定拿眼睛回瞪,彼此都不吃亏。我们只能这么做,我们 实在没风景可看,我们只好彼此为对方提供风景——假如一张普普通通的脸也可 以算作风景的话。   牢差常进来给大伙当乐子,只是跳蚤和肉刀不在,他们的气焰不再嚣张。一 直来,那牢差都显得非常快活,除了恪尽职守,全心全意把好大门外,万事从不 插手,对于一些人的闹腾,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因为这是个偏僻 的地方,你就是闹得再凶,那也是白费劲,不可能引起什么人注意。所以,当一 部分人最终明白他们是在瞎折腾时,也就开始怜惜起自己的体力;只有少数几个 大食量的犯人,常常在半夜三更醒来,大声嚷嚷,形容他们的肚皮如何如何粘到 了脊梁上,他们的消化液如何如何像浓硫酸一样烧焦了他们的胃,要求牢差赶紧 为他们加餐,免得天一破晓就看见死人。   可是,牢差的呼噜和美梦从来不受影响,第二天一早,当第一缕阳光照进牢 房的时候,也从没看见半个死人。即便如此,那几个家伙依然不依不饶,准时在 半夜时分大吵一场,却始终捞不到半点好处。我想,他们肯定是习惯了,要是不 这么吵上一通,他们就睡不着觉。他们口口声声说饿得没有一点力气,可他们的 精力又分明旺盛得像头牛。后来,我们跟着习惯了,倘若哪一天听不到闹腾,那 天夜里,反倒头脑清醒,没法睡觉。   傍晚,窦寡妇偷偷来看我,一见我就抓住我的手,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这 回她给我带来了一碗腌萝卜条和几个咸鸭蛋。牢差进来说:“奶娘,你问问他, 我说话是不是算话。你倒是问问他。”   我赶紧说:“他待我很好,真的很好。谢谢啦。”   “谢什么谢?”窦寡妇说,“你这么说话,我心里难受,知不知道?”   “就是嘛,”牢差点头说,“不能这么说话。”。   我问起九九先生怎么没来,窦寡妇说一大早去了茶馆,到现在还没回来。   “见到雨朦啦?”我急切地问。   “见过面啦。”窦寡妇说。   “你怎么说?”   “我就跟她说,你上山筑大坝去啦。”   “那她怎么说?”   “她当然不相信。她说她不相信这是真的。”   “你又怎么解释?”   “我说,是我亲眼看见你随村里人一起上山去的。她问我到底是谁,我说我 就是一个女人,我说我知道一个女人的苦,我说我就是一个懂得女人心思的女人, 一个苦命的女人不会对另一个苦命女人说瞎话。我对她说,我就住在村头上,是 这村子里的人,我不会骗她。后来软磨硬磨,她好歹总算相信了我的话。”   “你是说,她相信啦?”   “嗯,她相信了。”窦寡妇说。   “哦,那我就放心了。”   “可是,她好像捉摸不透你为什么要上山。”   “是啊,”我说,“这个谎话编得的确有些仓促。”   “她是个好姑娘,她是个挺和气的姑娘,一看就知道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不 比咱们。她说起话来那样细声细气,皮肤那样白嫩,整个人那么水灵,怎么看怎 么像是一棵水白菜——哦,她还拉我坐下,说谢谢我告诉她这个消息,后来,还 给我画了张画——这画画得真是像极了——我猜,这画一定画得像极了——我把 它带来了,你要不要瞧瞧?”   果然是雨朦的手笔。我的鼻子一阵发酸。   “把它收好,如果你喜欢。”我说,“留个纪念。”   窦寡妇十分当心地把画重新卷好,抱在胸前。那黑黑的脸膛在昏暗的烛光下 油光闪亮,显得非常快活。面对这样一张脸,作为一个画家,确实非常值得坐下 来一画,要是画一张素描,效果可能更佳。   这时,门“咿呀”一声打开。   九九先生进来后摘下斗笠。斗笠在滴水。他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险些 摔倒。窦寡妇轻声骂他几句,叫他当点心。他坐下来掸了掸袖子上的水珠,一边 拿眼睛直勾勾地看我,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出大事情啦。”不用说,我,窦 寡妇,还有她的干儿子全都睁大了眼睛。窦寡妇压低嗓门,告诉他别着急,有事 慢慢说。牢差不知什么时候弄来了茶水,递给九九先生,九九先生“咕咚咕咚” 喝了几口,说:“我也是刚刚听到的消息,是茶馆那帮人说的——他们说——村 长死啦!”   “什么?”窦寡妇急促地说,“你说哪个村长?”   “还能是哪个村长?陶东篱呗!”   “天哪!昨天我还见过他哩。”窦寡妇失声惊叫。   “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我问。   “听人说,他好像是中风死的。”   “中风!”   “对,是中风。”九九先生说,“我一听这病,就不再感到奇怪。因为这种 病本来就是这样。我有一个姨妈,就是中风死的。睡觉前好好的。第二天一早, 死了。”   外面,雨下得很大。有一阵我们都静静地听着雨声,窦寡妇低头“啧啧”个 不停。牢差在一边若无其事地咬着一根草茎玩。   “还有,”九九先生说,“所谓无巧不成书。天底下的事情就这么凑巧。大 坝刚好也在今天完工了。”   “你可知道目田回来没有?”我问。   “回来了,带着上百号人。”   “他回来就好。”我说,“也该告诉他我现在在什么地方了。再说,大坝一 建成,雨朦要是还见不到我,非急疯了不可。”   “对,”九九先生说。“是不是现在就去告诉他们?”   “那倒不急,也不差这一个晚上。”我感激地说。   窦寡妇趁势用脚踢踢她的干儿子,说:“最后一晚上!小混球!”混球跳起 来说:“知道啦奶娘,最后一晚上。”   “噢!对了,”九九先生忽然问,“你们牢里是不是关过两个叫花子?”   “这里的犯人个个都像叫花子?”牢差说。   “可能就是那两个被押走的流氓。”我说。   “他们跑啦。”九九先生说。   “哎哟喂!果真跑了吗?”牢差大叫。   “果真跑啦——陶墩子说,两个人刚从牢里拉出来不久便跑掉了。”   “瞧这些猪脑子,”牢差说,“这么多天,我一直把他们看得好好的,就像 守着猪圈里的两头大肥猪,可一眨眼工夫,就给那些猪脑子放跑喽。哎呀,我又 白辛苦了。可这不关我的事。他们放走是他们的事。出了这道门就不是我的事了 ——嘿嘿,明天出了这道门,你也不关我的事了。”   窦寡妇用手戳他脑门。牢差呵呵傻笑。                     左等右等,好不容易盼到天亮,九九先生却急急忙忙跑来说,村里已张贴了 村长仙逝的讣告,村长一家都忙着服丧,一时间不想接见外人,所以根本就进不 了那所大宅子的门。不过他劝我不必着急,过两天,村长的家人一定会公开接受 村人的吊丧,到那时,他就可以进去通风报信了。   除了老老实实继续待着,还能有什么办法?没别的办法。   我便凄风苦雨继续在那破破烂烂的四堵墙里苦熬,有时我想,要是再这么熬 下去,我的头发非熬白不可,只好动用精神胜利大法,搬出一些陈词滥调来安慰 自己,比如像这样琢磨就不错: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将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因为闲得无聊,寂寞难耐,就把它拆开来,然后颠 倒它的顺序,略加调整,使它读起来更加琅琅上口,我把它改成这样——劳其筋 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则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样不但 读起来更顺口,而且听起来也更顺心,我认为这样的逻辑看起来似乎更顺理成章, 所以,我的两片嘴皮子成天就念着这一句,天宝因为弄不懂它的意思,权把它当 作一段催眠曲来听,据说,催眠效果还相当不赖。于是接下来的三天里,我一刻 也没有忘记,我这囚徒的真实身份,实际上是一个等候天降大任的高人了。   第四天,雨停了。牢差跑进来说,新任村长袁目田到了。   三十                                       可来的却不是目田,而是他的一个手下。他说目田正给村长发丧,来不了。   回来的路上,我们经过那条小河,在一个熟悉的地方我停下,左看右看却找 不着那座石拱桥,那石拱桥不翼而飞了。当下心里纳闷,便问那人到底是怎么回 事,他说不晓得什么缘故,老村长忽然叫人拆掉它了,如今,人们过河只能靠竹 筏摆渡。   “神经病!”天宝说,“有桥不走,偏要拆了坐竹筏,好比有脚不走偏要柱 拐杖。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站在河边,我望着那桥的残骸,心里涌起一股悲凉。那人见我一时不想走, 就脖子一扬,说他先走一步了。   但见有只竹筏在河上撑来撑去,忙得团团转。河两岸的埠头上挤满了人,一 个个伸长脖子,踮着脚尖,目光随那竹筏飘荡,一双双眼睛全在冒火;有些人也 试图让自己安静下来,可是谈何容易。那竹筏有的是闲情逸致,而那种闲情逸致 又恰好和人们的急躁情绪大相抵触。   船一趟只能乘五个人,一拨一拨轮着上,轮到的五个人一上去,马上就放宽 了心,昂起头,看看岸上的人,感到心满意足。相反,岸上的人则是抓耳挠腮, 活像一群猴子。有几条大汉,扛着锄头,看样子已经等候多时,好不容易该轮上 他们了,冷不防船老大又冒出一句:“先让女人小孩过去。”正好凑足五个女人 小孩,使得这一趟便又泡了汤。   后来,有个天分过人的后生索性一闭眼,一蹬腿,样子像青蛙,“扑通”一 下跳下水,径直朝对岸游过。旁边立刻有人喊:“嘿,这小王八蛋不怕凉。”其 余几个后生听了不服气——那种不服气的神色明明白白就写在他们脸上。果然, 他们采取了行动,一个个都像水怪似的钻到水下,“呼哧呼哧”朝对岸游。结果, 所有硬汉都比竹筏早一步抵达对岸的埠头,从而赢来一片经久不衰的掌声。我不 免思忖,要是这些小伙子每天坚持游上个两三趟,那么,要想博取哪个姑娘的欢 心,就理应不在话下——如果我是个女人的话,压根不用这号人来博取,只要看 得上眼,我情愿白送他一颗芳心。你只要亲眼看看他们在水中搏击的英姿,那双 充满自信、挥洒自如的臂膀,你就会立刻为之倾倒。可惜,眼下我还只是个男人, 而且是个很不中用的男人,那河水的滋味,我已经领教过了,可不打算再领教第 二回了。不用说,我们走进人群,老老实实排在队伍的最后头,不知不觉,我也 就伸长脖子,踮起脚尖,眼光随那只竹筏飘荡开来。   这时对面又有人跳水,人群中发出一阵的响亮的喝彩声。那人从对岸游来, 一下赶过竹筏,还没使什么大劲,几个甩手就靠上岸来。上岸之前,又获得了一 片掌声,但是这人一上岸就冲我直嚷嚷:“原来是你呀,桥长!”   我一看,是陶墩子。我赶紧低下头,免得引起更多的人注意,此时此刻,我 也实在懒得和他搭腔。幸亏冰冷的河水在他身上起了作用,逼得他说话时牙齿打 架,舌头发软,随后整个人颤抖不止,只好拧着衣服上的水跑开了。   有个女人,偷偷望我一眼,连喊四五声“咦?”,迅即就掉过身子对别的女 人说了一句什么话,那女人飞快地又冲前面的女人说了一句,如此层层推进,像 一队女兵在报数;随后,我就听到从最前方传来声嘶力竭的一声:“知道吗?桥 长他死啦!——”   众人哗然。   “桥长死啦!——”那个笨女人又以更高的分贝喊了一嗓子。这下,连对岸 的人都听得分明真切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有个人影飞快地从对岸游来。几 个甩手,那人上了岸,浑身湿透,顾不上擦脸上的水,便紧紧拽住前面那个女人 的手,声音嘶哑地问她消息是否属实。   她满脸是水,却分明能看出她在流泪,因为她的泪亮如水晶。我能辨出她的 眼泪,是的,就是闭上眼睛我也能嗅出她的泪水的气味,那是一种纯正的世界上 独一无二的的气味。   我看见她挨个向那些女人打听消息,一个接一个,每一个似乎都被她抓疼了 手,无可奈何接受突如其来的审讯,可是一个比一个招供得干脆利索。我几次阻 止天宝发出声音。我眼睁睁看着雨朦慢慢挪到我跟前,她开始询问倒数第二个女 人,请她再说一边刚才说过的话,女人干干脆脆回答:“桥长还活着!”   “你刚才不是说,他死了。”   “谁说他死啦?我明明说他还活着。不信你瞧——”   于是,她那双模糊的泪眼,便直愣愣地瞧过来。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喊 出她的名字,我想要是喊出声的话,也一定很轻,我把它喊进喉咙里去了。我听 见雨朦轻声咕哝着,嘴角抽搐着,睫毛抖动着。我跨上前去。我轻轻伸出手。我 拨开她额头上那几缕滴水的头发。我一把抱住她冰凉的身子。我感到她的身子在 发颤。我自己的身子又何尝不在发颤?不管是河水还是泪水,都任由它的本性肆 无忌惮地流。从天宝的泪光里,我看到自己流泪的样子原来无比丑陋。   本想顺水推舟撒谎说,刚刚修完大坝回来,可转念一想,这个谎话漏洞百出, 不堪一击,只好支吾几句搪塞过去,怕她再次因为感冒而发烧,便脱下西装给她 披上。然后,我们乘上竹筏,渡过河去。   我们从后门瞧瞧溜进那所大宅子。                                       三十一                                       办完老村长陶东篱的丧事后,村子里很安静。我常常怀念那座石拱桥,每天 总要抽出时间去河边走走。那是一座很好的桥,我怀念人们在桥上放声大笑的日 子,想起门柱子老头,那个丑姑娘,还有那许多把平生第一声笑释放在那座桥上 的人。现在除了喧嚣的埠头,一切都很安静。至少在我看来,这村子陷入了前所 未有的安静,简直安静到了一种十分可怕的地步。   我的福祉又延绵不断地在那所大宅子里继续,我和雨朦有时成天待在茶馆里 喝茶;大彬和天宝成天待在酒楼里喝酒。陶青兄妹俩仍沉浸在刻骨铭心的丧父的 哀痛中。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时光是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没有上天的命令, 绝不停下进军的脚步。   清明节,村人纷纷上南山祭祖扫墓,顺便去普济寺烧两柱香,拜菩萨,向菩 萨许愿:保佑全家人吉祥平安,来年五谷丰登,只要遂了心愿,到时候定当提着 猪头、大公鹅来来见,说话算数,决不食言。一般来讲,只要不十分为难,为了 吃上那许多猪头,菩萨们通常都会竭其所能地保佑他的香客,让他们平平安安。 要是事情办得妥当,香客们自然是兴高采烈地提着猪头去谢恩,菩萨们也就毫不 客气,绷着脸收下,心里高兴的什么似的,表面上却从不流露。他们的处境非常 两难,心里想的,总不能痛痛快快地说,痛痛快快地做,一门普通人的心思,非 要普通人自己去领会,去揣摩。   那天目田带着老村长一家人,还有村里的头头们上山到老村长坟前祭祀,规 模之大想必算得上陶源村历史之最。在村长的墓前,目田痛哭一场,几个副村长 见状赶紧上前劝慰。陶墩子从人群中跳出来,对目田又是抚胸又是捶背,并酿出 一股情绪,当众落下一串伤心泪。   几个副村长除了叹气,一句合适的话也想不出,偏偏这个时候,陶氏兄妹又 扑到坟前,开足马力放声痛哭,眼泪像断线的珍珠——哦不,远远不够,应该是 绝了口的黄河水——还是不够气派,应该是暴雨过后的尼加拉瓜大瀑布一样奔泻 而出。陶红呼天抢地,把气氛推向高潮,并且寻死觅活嚷着说,要一头撞死在坟 头上。陶青当然不肯,其他人也表示反对,所以,她根本没机会走近坟头一了心 愿。后来,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多亏雨朦及时抱住了她,把她的头搂在自己怀 里,抚摸她,安慰她,鼓励她,叫她想开些,可是说着说着,自己也忍不住泪如 泉涌。随后,老妈子跑过来抗洪,一把抱住这两个可怜的姑娘家,同样以好言开 导、相劝,结果不出两分钟,自己也抖出了手巾。   天气晴朗,微风轻拂。一些扫完墓的村民纷纷转到这边来,默默待在一边, 饱含悲痛情绪,吸口气,仰天嗟叹一声,然后摆摆头,失魂落魄地走开。接着另 一批走来,酝酿情绪,吸气,叹气,走开。感情丰富的人,免不了在坟前洒上自 己的几滴辛酸泪。   老黄历来了,见了我,脸一红,目光挪到别处。他几步走到墓碑前,抬起双 手请大家安静,说:“老村长就这么去了,我知道你们心里都很难受,我跟你们 一样,心里也难受啊。”   说到这里,他象征性地抹了一下眼角。   “我们大家都很难受。因为老村长的作古,是咱们村一个非常大非常大的损 失——”   他的喉咙再度被哽,只好稍等片刻,用来平静内心滚滚而来的悲涛。想了想, 他才又说:“老村长生前有个众人皆知的遗愿——这遗愿大家想必都听说了。生 前他有一次跟我说,要请我和他一起主持一件大事。他说,假使有一天自己忽然 躺下没用了,就把这事全权交托给我置办——这件事,就是目田和陶红的婚事— —大家肯定都听说了。当时我就一口答应下来啦。现在,在这里,我当着老村长 的面保证,就是豁出我这把老骨头,也一定要替他老人家办好这件大事,以了却 他的一桩心愿。大家伙儿不妨也来做个见证,我一定要了了老村长的这桩心愿, 让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好安心瞑目——来吧,把你的手递过来,目田——还 有你,陶红!快递过来!做个姿态,让你爹看看,怎么也得让他老人家先高兴高 兴。”   袁目田昂着头,把手伸过去。陶红表示拒绝。   “这是在爹的坟前,”陶青说,“可不要太任性,陶红。”   陶红只好噘着嘴作了妥协,老大不情愿伸出手去,让老黄历把她的手放进袁 目田的手心里。   “太好啦,我想老村长这会儿一定开心死了。”   祭祖结束后,别的人都下山去了。   我和雨朦决定到山上的普济寺去上香。   慧觉和尚坐在宝殿的蒲团上敲木鱼。进香的香客络绎不绝,香火十分旺盛, 整个寺庙里烟雾弥漫,檀香味十分好闻。雨朦买了香烛,恭恭敬敬点上三柱香, 插在弥勒大佛前的香炉上。寺庙很小,慧觉和尚的木鱼敲得人昏昏欲睡。弥勒佛 整个被袅袅的青烟所包围,一身金漆斑斑驳驳。   除了慧觉,寺庙里见不到第二个僧人。我们恭恭敬敬地朝观音菩萨磕头,希 望他马上带来好运,他却用一双开心的眼睛直愣愣地瞧,仿佛要把我们的心思看 透。慧觉边敲木鱼边念经,瞧那正儿八经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不像一个疯和尚。 念完经他从蒲团上起来,笑嘻嘻地看我和雨朦为要不要求签扯皮。   “求上一签吧。灵着呢。”和尚说罢,就搬过一张椅子垫脚,整个人爬到弥 勒佛的大肚上去,一面给佛身洗尘,一面居高临下俯视我们。   我于是就说:“请问法师,我们这么虔诚地鞠躬,到底是在拜佛呢?还是在 拜你呀?”   慧觉茫然站在凳子上,看看弥勒佛,又看看我们,不知如说什么好。最后发 现障碍原来就是他自己,才搔搔头,从凳子上下来,一脸犯罪的神色,自以为卑 鄙地挑拨了人与神之间的关系,或者沾上了狐假虎威的嫌疑。   雨朦插上一炷香火,从香案上拿来签筒,毕恭毕敬地在香火上转了三圈,走 到蒲团跟前,抬眼望了望菩萨,跪下,口中念念有词,一边使劲儿摇签筒。跳出 一根竹签来,紧跟着又跳出一根——只能说明菩萨对我们的命运心中没底。   和尚说:“给我第一根签吧。”   “开玩笑。”雨朦笑道,“这签恐怕不准。”   便又站起来,重打旗鼓另开张,把刚才的表演从头来上一遍。和尚退到在一 边,把旺盛的精力用在抓跳蚤上。   有竹签跳出来了。这次只有一根。   雨朦捡起这根签递给和尚,和尚接过去,掏出一本破书,翻了翻,然后到签 条簿上扯下一张签条,笑了,笑得很灿烂。这灿烂的笑使雨朦的精神为之一振, 满心以为撞上了什么好运道,不料拿过签条一看,却是个“下下”签。回头再看 和尚的笑,才发现,那笑里其实饱含了没趣和尴尬。   “这回不算。”我笑道。   和尚把话当了真:“那就再抽,慢慢来,别急,不信抽不出好签来。”   虽说是句实在话,听来却有股强烈的挖苦意味。雨朦请和尚点破纸条上那首 七绝诗的玄机。和尚笑得更放肆了。我不否认他也许是一位隐世的高僧,可我缺 乏足够的耐心,去满足一位隐世高僧拖沓的卖弄。我抓起雨朦的手。   “怎么?”   “走吧。”我说,“就这几句打油诗,在下虽然不才,恐怕也还能猜出个大 致意思,走吧,回去我慢慢说给你听。”   她却恼火了。   “你未免太傲慢了,先生。”她含讥带讽,“您可知道什么叫佛学吗?您懂 吗?您懂多少?您大概什么也不懂。区区一个凡夫俗子,便能懂得它的博大精深, 便能读懂它的精妙,又岂能叫做佛学。”   “佛学?”我冷笑道,“佛学的高深精妙,就在于不厌其烦的卖弄。”说着 我在空中画了个圆,“这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   “不对。”   “那就是空气。”   “可怜的凡胎肉眼。”   “你说,那是什么?”   “我刚才不是比划得很清楚了吗?”   她想了想,“一个圆圈?”   “不对。这恰恰是一张烙饼。就这么回事儿。”我说。   “强词夺理。”   “并非强词夺理。”我说,“假如此刻,高深的佛学是向着你一边的话,他 保准给你的答案打个满分。因为没有证据可以说明你答得不对,没有证据可以证 明这不是一个圆圈。可要是高深的佛学偏偏不向着你的话,那么正如我刚才所说 的,这就是烙饼而非圆圈,因为没有证据可以说明这一定就是圆圈而不是烙饼。 假如你说它是一张烙饼,只要高深的佛学立场坚定,他一定又说,此言差矣,这 不明摆着是个蒲团吗?这就是佛学。你所谓的高深的佛学。”   和尚咧着嘴,一直在笑。雨朦瞪了我一眼,转身给功德箱塞了钱,一声不吭 走出庙门。慧觉和尚在身后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   “好一张伶牙利嘴,好一番强盗逻辑。”雨朦说,“知道我对菩萨祈求什么 了吗?”   “菩萨保佑,千万别再撞上蛇猪。”   “这个,我倒忘了祈祷。”她说。   “那你祈祷什么了?”   “我感到很憋闷,真的,我感到闷极了。我祈求菩萨让我的生活中出现一点 奇迹或转机。我快疯了。难道你不觉得闷吗?”   “我也说不清。”我摊开双手。   “你已经麻木了。”   “也许是这样。”   “我觉得我的魂还留在那可怕的独峰上,”她说,“我只不过把躯壳带到了 这里。从某种意义上讲,站在你面前的,已经不是罗雨朦,那个罗雨朦还在独峰 的树林子里。我把我丢掉了。你肯定也把你自己丢掉了。”   “自己丢了自己那倒无所谓,”我说,“只要别把对方抛弃就行。”   “但愿如此。”   “可你别后悔,这对你来说也许固守的只是一件毫无用处的垃圾。”   “也就是说,我不过是个令人讨厌的垃圾桶。是这意思吗?”   “不是,这个比喻不太妙。垃圾和垃圾桶总有一天是要分开的。”   “只有垃圾和垃圾才永远不分开。对吗?”   “随你怎么想吧?”   “哈哈,高深的佛学。”   “完全是烙饼和蒲团的关系。”我说。   “一派胡言。”   “呵呵,胡言一派。”我愉快地说。“刚才咱们又忘了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   “叫那和尚发发慈悲,开动机关,放咱们一条生路。”   “可不是嘛。”   我们愉快地一路下山。                                       三十二                                       这天,茶楼里很热闹。我和雨朦刚进去,就听有人招呼。陶墩子嬉皮笑脸凑 过来,恭恭敬敬向我请安。奇怪,无缘无故他干吗向我请安,什么时候,这些农 民的礼数也变得如此周全了。   我感到诧异。   “恭喜啊,笑桥马上就要重建啦。”陶墩子的脸象劈柴用的木墩子。   “你听谁说的?”我原本不打算搭腔,可他一提起笑桥,我的打算就落了空。   “目田村长亲口说的。”   许多脑袋凑过来。邻桌有个年轻人,脖子伸得像公鹅(以下权且称做公鹅)。 为了不让公鹅他们失望,陶墩子接着说:“像如今这么过河总不是个办法。很不 方便,许多人又都着了凉。每天跳水,就连我这么结实的身子骨,也快吃不消了。 可是不这么干又有什么法子?你总不能一心指望那条破筏子吧,那破筏子一次能 载几个人呀,所以,对急性子来说,还不如干干脆脆跳到水里,不然的话,急出 病来更不划算。”   “说得在理。我爹也着了凉。”公鹅响亮地说。   “很多人都着了凉,不光是你爹。”陶墩子尖着嗓子说,“所以说目天村长 看这件事情不妥,马上就拍板要重修笑桥。你们瞧,目天村长看问题就是看在点 子上。这么一来,村里就不会再有人因为过河而着凉了。多好笑啊,说起来多别 扭啊,为过河而着凉,每个人为了上一趟山,下一趟地,喝一口茶,吃一口酒, 就要着一次凉,这像什么话?就是我爷爷的祖爷爷也没听说过有这种事。当时的 老村长,怎么会想出这么一招来?想想真是奇怪——你着过凉没有?”   “还好,我没着过凉。”公鹅非常自豪地说。   “到底还年轻啊。”陶墩子说,“你爹就招架不住了,因为他老了,身子骨 单薄了。目天村长将心比心,爱替村里的老人着想。他是个顶呱呱的村长。就冲 他修桥这件事,我就敢说,他是个顶呱呱的村长,更别说他还修了大坝。”   “可是,修了大坝到底有什么好处。”公鹅把一条腿搁到凳子上说。   “不懂事了吧?我也懒得跟你嚼舌头,因为你是个不懂事的毛孩子,这本来 就不是你们管的事儿。大伙瞧瞧,嘴上的毛还没长齐哩,小伙子,趁着年轻,跟 老娘多要几口奶水喝,那才叫正事儿。”   当即许多大嘴同时张开,一阵猛烈的笑的狂潮又席卷了大堂。有几个人笑到 一半时忽然打住,眼睛骨碌碌看别人,等确认大家都在尽情开心,才又止不住把 另一半笑加以延续。   陶墩子注意到这一幕,就站起来,像个音乐指挥家似的挥舞双手,大声喊道: “怕什么呀?如今改朝换代啦!大伙都站起来笑,挺直腰杆笑——都笑起来,大 声地笑——嘿,说你们呢!快笑起来吧!我敢说,从今往后,咱们再也不用花钱 买笑啦,也没人敢说,笑就是犯傻,笑就是邪门了。大伙都笑起来!笑啊!痛痛 快快地笑啊!别不好意思笑!”   有几个人从座位上跳起来,包括那只公鹅。他们一边笑,一边斗志昂扬地把 墙上“不苟言笑”的条幅如数揭下,撕个稀巴烂,丢到地上,用脚反复踩了又踩。 对此他们感到非常痛快满足。可是还是有一部分人,板着面孔,不笑也不闹,一 个个僵尸似的坐着喝茶。其中一位拿杆烟枪,那长长的烟枪高高地斜翘着,挺威 风地指向天空。陶墩子走过去拍拍他的肩,“怎么不笑啊?街长?”   街长怔了一怔,脸上现出窘态,便把脸转向别处,“你这么叫,不是作贱我 吗?”   “哪里敢啊?”陶墩子大声回答,然后压低嗓门对我说:“目天真是个顶呱 呱的村长。”   我点点头。   “他居然把这些街长、河长、馆长、还有什么区队长的名头全给取消啦。往 后再也听不到狗屁的什么‘长’啦。当然喽,你那桥长也没了。”   我嘴上应着,心里感到很吃惊。   “很有魄力,”雨朦说,“的确算得上一个顶呱呱的好村长。”   “是啊,他是个顶呱呱的好村长。”   这时,我注意到大堂里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太妙。   河长一脚踏进茶馆,他带来一丝火种,把大堂里原本死气沉沉的那些人的情 绪迅速点燃。只是人人都很谨慎,不敢妄自开口叫他一声河长。他也不介意,却 是一脸严肃,一脸沉着,顾自在一张桌上坐下。出于一种长期的习惯,他开口叫 了声馆长,待意识到犯下的口误,便又改叫茶馆的伙计上茶。   老板娘颤悠悠跑出来,以一种伙计的名义给客人沏茶。河长一边喝茶,一边 用挑衅的目光看着陶墩子,那神情,好像陶墩子在他眼里不过是颗灰尘。他以同 样的目光斜视我,对此我毫不示弱,便打起精神,以牙还牙,我冷冷地看着他, 脑袋转向一边,拉动眼肌,腾出最大限度的眼白,我这么做就像一个娘们儿。但 是挑衅效果十分显著,我觉得很过瘾。   大堂里再也听不到笑声,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静默。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似 乎在热切期待着什么。有几位老兄忽然跑去看被踩烂了的标语,他们沉痛地垂下 头,俯下身,捡起那一张张烂纸头,放到桌子上,试图凑成原样;有人索性蹲到 地上,号啕大哭,口里直喊老村长。   “挺不错的主意。”河长看着破标语,闷头说了一句。   “哈哈,改朝换代了。”陶墩子神态十分傲慢。   “是吗?我怎么没觉得?”河长不卑不亢,“可我怎么琢磨着,不管改什么 朝,换什么代,你陶墩子好像老也吃不着亏呀。”   “他是墙头草!”有人喊道。   公鹅在一边兴致勃勃地看,其他人也一样,都巴望着剧情有进一步的发展, 而且我不否认我也抱有同样卑鄙的居心。在种种精彩的矛盾冲突面前,的确,每 个旁观者和局外人,都会抱着强烈的好奇心和深深的安全感,在内心深处祈祷矛 盾的激化,深入,故事的进一步精彩。我绝不否认这点,虽然我也绝无勇气承认 这点。   大堂里完全被一派死寂所笼罩,对此河长感到满意至极,不由被自己非凡的 场面控制能力所折服,并进一步作出推断,他本人依然宝刀未老。   “大伙都知道,”他说,“我这个人,一直来对村长都是恭恭敬敬。我说这 话,决不是有意要和新任村长为难。这是明摆着的,他是条能成大事的汉子,不 比咱们,洞里狗娃一个。他为村里办的好事,大家有目共睹,一件比一件办得漂 亮,难怪陶村长对他是器重有加。可既然陶村长如此器重他,他又怎能昧着良心 作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大伙说说。何况这也不是陶村长一个人的事,这是咱桃 源村几百年来的祖训。难道一夜之间,说不要就不要了吗?大伙想想,没有祖宗, 能有咱们?”   “当然没有!”众人对这一点觉悟很高。   “那么,祖训丢得丢不得?”   “当然丢不得!”   “我说过,我不是有意要跟新任村长作对,可我也不能随着新任村长跟咱们 老祖宗作对?要不是眼见这么多人在稀里糊涂做傻事,今天也不至于敞开来说话。 我是实在看不下去了,才不得不说上几句不中听的话,你们是听进去也好,听不 进去也罢,都随你们的便。反正,我是苦口婆心,该说得都说了,我已经对得起 祖宗,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咱死去的陶村长,往后睡起觉来自然安心踏实, 不会给噩梦搅醒,也不会遭到祖宗降下的报应。”   那些参与造反的年轻人赶紧抱住脑袋,防备祖宗随时降下的报应。   河长喝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往下说,“”咱们桃源村,几百年来规规矩 矩种田吃饭,从来没想过靠什么歪门邪道来撑饱肚皮,陶村长就是个本分的庄稼 人,他老人家的做人,真该叫我们这些年轻人好好学学才是。可看看我们的后生 崽子,都学了些什么?不好好地种地,不规规矩矩做人,一天到晚吊儿郎当,游 手好闲,专门跟着一些地痞无赖学了一肚子坏水,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叽叽呱呱 跑到惹眼的地方来出风头,跟村里人作对,跟老祖宗作对,有事没事还鼓动别的 本分的庄稼人一起瞎胡闹,瞎捣乱——“   “嘿,你说谁哪?”陶墩子再也忍不住跳起来。   “你坐下!”公鹅出乎意料地大喝一声,“老实点!你这不要脸的墙头草!” 这一招叫陶墩子始料不及。   其实,真要计较起来,我和雨朦两个都该从座位上跳起来,非常明显,河长 话中有话,指桑骂槐,矛头时不时也指向我们,而不光是陶墩子。我一时无法决 定该不该采取措施,摆出应有的态度。雨朦见我不贸然行动,也就勉强忍气吞声。   “我并没有说错什么吧?”河长眼光一扫,“既然没说错什么,为什么有人 会这么激动?真是邪了门。其实,该说的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哩。可既然有人觉 得我说错了话,那我就不说好了,我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你接着说!接着说!”公鹅喊道,“若是有人骨头痒痒,咱替他来抓两 下!”   人们全都咆哮起来,认为公鹅说得一万个在理,他们随时愿意对公鹅的义举 表示声援,因为他们有的是力气。   陶墩子目光散乱,无言以答,只好老老实实坐着不吭声。   大堂里的宁静使酒楼那边肆无忌惮的笑闹声变得更加清晰。河长皱紧眉头, 低头猛喝香茶。满堂茶客都在紧张期待,随后,河长说:“听说这袁村长又要重 修那座石拱桥了,这是件好事。因为没有那座桥,两边过往确实不便。可是,陶 村长不是专门准备了竹筏吗?多漂亮的一条竹筏,人坐上面是稳稳当当,要多舒 服有多舒服,也无须走路过桥,只管站着,坐着,让两条腿安安分分歇着,干活 累了,刚好可以歇歇气,还可以优哉游哉地瞧瞧两边的风景。多好!   “可有些年轻人,一副毛躁脾气,非要学那鸭子跳水,结果一个个都着了凉, 受了冻。你说荒唐不荒唐?难道说咱们的时间不够用?可咱们什么时候缺过时间 啦?咱们干嘛非要花那么大的开销,去造这样一座没有多大实惠的石拱桥?摆渡 不是更好吗?竹筏不是更便当吗?虽然我本人撑船是忙了一点,这又算得了什么?   “我担心的只是大伙的身体,说实在,我很担心。可要是大家安分守己,老 老实实等船摆渡,不去学鸭子跳水,我也就用得着但这份心了,对不对?本来, 咱们做事从来不赶时间,可是奇怪得很,桥一拆,大家好像一下子都成了大忙人, 好像一下子都没了时间,非得一个个跳进水里,一个个又都着了凉,又能怪谁? 只能怪你们自己。   “你们想想,一个庄户人,上山去要赶时间吗?下地去要赶时间吗?从来不 用,巴掌大的地方,从来就不用赶时间。而且,干什么事都得慢慢来,急不得。 不慌不忙,处事不惊,那才叫咱们桃源村人的本色。”   热烈的鼓掌声。   “可村长非要修这座桥,那也由不得咱们,他自有他修桥的道理,咱先不去 管它,只是有一件事,我就怎么也想不明白了。”   “什么事儿?”   “兴许大家还不知道,我也是刚刚听说,说是袁村长要在村口修一条大路— —”   “修大路?”   “意思是咱们如今走的路太窄,不够放咱们一双脚。”   “嘿,这叫什么话?”   “你们不知道啊,这路要是真的一动手,那咱们的田地怎么办?而且,这大 路也宽得太离谱啦——能并排走三辆双轮车呀。你们想想,得浪费多少亩田地, 往后咱们喝西北风去?还有,一路上那么多的坟头,怎么办?全挖掉?还是望上 填土全埋掉?这不是往死里整咱们吗?咱们的老祖宗,人都死了,安安静静躺着 不好吗?他们一声不响躺在那里,到底碍着谁啦?非要把他们吵个鸡犬不宁,不 得安身,真逼急了,有朝一日,全找上门来可怎么得了——唉,可怜的老祖宗哟 ——”   最后一句话煽情效果颇佳,人们如数被激怒,因为这事牵扯到他们的老祖宗, 而没有老祖宗,就不会有现在的他们,铁打的真理,共识一条。在这一点上,他 们无论如何不能退让。公鹅率先举手,向如此不堪忍受的决定发出抗议的呼声。 众人一响应,大堂里顿时乱作一团。有人痛苦地喝着闷茶,有人发疯似的捶打桌 子,有人跑到河长跟前发誓,愿意随时为保卫祖宗的坟地而效力,甚至捐躯。   趁这机会,河长忽然神色诡秘地对身边的人悄声嘀咕,那些人听了,就都看 着我们。短暂的静默之后,他们便失去理智,慢慢挨将过来,而他们的神色都显 得诡秘莫测。   “咱们走吧。”陶墩子拉起我的手。   可门口就站着公鹅。其他人也僵尸似的堵在门口,站成一道墙。我们无法突 破防线。人越聚越多,我们准备突破防线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实际上,要想真正 实现突破是不可能了,老祖宗的阴影笼罩了大堂。   就在这节骨眼上,有人贸然闯入了茶馆,是一群莽汉子,个个手里拿着酒壶, 一面喝酒,一面放肆地推开挡住去路的人。他们喝着酒,朗声大笑着,就像一群 打家劫舍的江湖豪杰。   “想怎么着啊?”带头那个人咧着大嘴,歪歪斜斜靠在门柱上说,“挖你祖 坟了,还是怎么着啊?”   河长不得不低声下气地给来者让位。那些人不买账。讨好,不买账,求饶, 还是不买账。霎时间,河长就被这些人整个举到了空中。他在无数双臂膀之间又 是嚎叫又是挣扎,可是没人理会这些,刚才那堵严密的人墙已经不攻自破。几个 人大踏步过来,拖起我和雨朦,便又大踏步地出了茶馆。   酒楼那边依然人声鼎沸,笑声不断。                                       三十三                                       不久,村里作出一个决定,要把所有在押的犯人全部释放。这个决定让所有 村人摸不着头脑,也猜不透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虽然,牢里有半数以上的 人,其实根本就没罪,他们不过是狂妄地笑了两声,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缺德事, 放他们出来是理所应当,无可非议,可是看得出,其中也有些是名副其实的犯人, 他们品行恶劣,顽固不化,满脑子邪恶,这些人要是释放出来,重新获得自由, 那么后果可想而知。我想这么大的一件事,总不会是袁目田一个人做的主,不料 从陶青那里获悉,这偏偏就是袁目田自己的主张。   “他说,他要让所有的桃源人全都自由自在,没有束缚。”陶青说。   “可那是些犯人。”我说,“他们鱼肉乡里,作恶多端。如果不强行管制, 后果不堪设想。”   “他说,二零八二年根本没有牢房。”   “这不可能。”我说,“只要有国家存在,就不可能没有牢房。”   “没办法,我说过,他总有自己一套,他总是拿二零八二年那一套蛮干,你 看桃源村都乱成什么样子了。”   “话说回来,”我说,“其中有很多犯人心地不坏。”   “可他们全中了邪,动不动喜欢神经兮兮地傻笑。这些人要是放出来,桃源 村那铁打的‘不苟言笑’的祖制不就泡汤了?”   “可已经泡汤了。”我说。   陶青神色黯然。   我拍拍他的手说:“没什么大不了的,陶青,不就是笑两声吗?总不能把天 笑塌。我想,还是安心作你的画,村里的事,让他们操心得了。”   “说的也是,”只见他眼光飘忽,一幅心绪不定的样子,“让他们操心得 了。”他站起来,喃喃自语,手摁在胸口上,思忖片刻,看看我,就忍不住说: “有件事,我不知道该讲不该讲。”   “你只管讲。”   他看看我,犹豫了一下,说:“早几天,河长来找过我。”   “找你干什么?”   “当然是为了祖制。”   “不出所料,他还不死心。”   “他这个人是不会死心的,永远不会,他拉我跟他大干一场。”   “什么叫大干一场?”   “他想要恢复祖制。”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他曾经是我爹的亲信。”   “这我看得出来。”   “他费了许多口舌,”陶青说,“而且总拿爹爹来压我,还有那一套祖制。 我当时就一口回绝了,这事不是我陶青做得出来。我就这么说了,可他许诺说, 如果推翻了袁目田,他们就推举我当村长。我说我不想当这个村长,你们自己爱 怎么闹怎么闹去,不关我的事。不过,我当时就警告过他,千万不要胡来,目田 虽然一时糊涂,可一心为村里好,爹爹的眼光不会有错。河长就说,他这么做才 是为村里好。”   “这人挺奇怪,”我说,“说我坏话了吗?”   “当然说了,说了太多你不爱听的话。”   “怎么说?”   “甭管他怎么说,反正,该提醒的我都提醒了,以后你跟目田多长点心眼就 是了。”   出来后,冤家路窄,偏偏就在笑桥的工地上碰见了河长。他神色悠闲,背着 双手,在溪岸上闲逛,时不时看看那些造桥的工匠们。见了我,他竟出乎意料地 欠欠身,微微一笑,表示友好。我始料不及,怔住了,等反应过来,他已经从我 身边走开。那微笑里,似乎隐藏了某种微妙的东西,无法言传。我想,也许他回 心转意了,意识到处处树敌终究是下策,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他想明白了。   桥修得很快。工匠们说,外观基本上和老桥保持一样,还对我说,等桥造好 了,就在桥栏上刻上“笑桥”两个大字。   谷大彬多日不曾露面,对此我没太在意,一般他总跟天宝在一起,整天躲在 酒馆里喝酒解闷。他这人够悲惨的,隐身独居十数载,好不容易遇见个知己红颜, 能叫他那万念俱灰的身子死灰复燃,结果又是菜篮打水一场空,看来,他此生要 想打破某种僵局并非易事,这似乎是命中注定了的。冥冥之中,总有命运牵引, 你只能跟着他,他不可能跟着你。他看上陶红这个丫头片子,也许一开始就是个 错误。别人掌握在手的东西,所有权已经敲定,那丫头的所有权注定是袁目田的, 而不是他谷大彬,虽然充当了耗子,可那只猫已无力亲临逮捕,虽然他十分情愿 享受被逮捕的义务,但是猫和耗子的关系,到此结束了,彻底结束了,谷大彬赎 回了自己,可赎金无法估量。   我这么一路想着的时候,迎头碰上一伙人拿着铁锤马桶,群情激昂地往晒谷 场那边跑,我也跟了去。走过一段,领头的嚷了一声,众人停下。一眨眼工夫, 那一排排大便缸里粪便被抬马桶的人掏运一空,尽管臭气扑鼻,大家却干劲十足。 领头的又高喊一句什么口号,顿时,所有铁锤挥向空中,跟着便是“稀里哗啦” 一片陶瓷破碎的声音,顷刻间,所有露天便缸全被砸烂,那种原有的蔚为壮观的 便缸布局一下化作乌有。   我看见有个掏粪人模样像天宝,过去一看,果然是他。他已经干得汗津津, 气喘如牛。我捂住鼻子对他说:“怎么?你也干起了这个?”   “不是我要干,”他擦了把汗说,“是村长要咱们干。”   “好端端为什么要砸便缸?”   “不知道。想必是为了干净。还有人说,往后可能要拓宽这条街。”   “大彬也来啦?”   “没有。”天宝搔搔脑袋说,“我都整整三天没见着他啦。这酒坛子,肯定 又躲在酒楼里灌酒啦?”   上酒馆看看,没见到大彬,正要回宅子去找,迎面遇到了雨朦。经过一段时 间休养,如今她看上去面色红润,一幅朝气蓬勃的样子。这使我涌起一股冲动, 想要一把抱紧了她,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做这种事决无可能。只好强忍欲念, 气沉丹田——由此深切体会到各种陈规陋习对于人性的摧残,所以我寻思,目田 的种种做法,也许有他的合理性和必要性——这个念头从我脑子里一闪而过。   “村长要结婚了。”雨朦道。   “是吗?”   “副村长关照,让你写个告示出来,写好了,我抄几份拿出去张贴。”   “结婚还要写告示。真是莫名其妙。目田的意思?”   “不知道,”雨朦说,“也许是副村长的意思。听佣人陶妈说,目田本人并 不主张铺张,也不想把喜事办得过分张扬。可副村长坚持要通知全村的人,他说, 他不想辜负老村长寄予他的一番厚望,非摆些体面,当好这个媒人不可。这个副 村长,你不知道有多好笑。”   “我当然知道。”我愤愤道,“这一点我比你清楚得多。”   “好了,快去写告示吧,写好了我来抄。”   “可这不是目田的本意。”   “不管是不是目田的本意,”雨朦说,“你唯一的选择就是——照办。我们 现在是寄人篱下,我们不是桃源村的主人,我们没有能力多管闲事。我们只有照 办。”雨朦顿了顿,忽然笑道:“要是完全照目田的本意,那么——我也是听陶 妈说的——他准备让我们俩的事也一起办了。这是那位袁大村长的的意思。”   “哈哈!那何不照他的意思去办?我明白目田的苦心,”我说,“他试图在 这里推行一种叫集体婚礼的东西。他是个移风易俗的专家。”   “是的,这一点,他比你强多了。”她说,“他就是有魄力。你说他能办到 吗?”   “办到办不到并不取决于目田,就这次婚礼来说,还得看你。”   “看我什么?”   “看你有没有配合的诚意。”   “你以为,我会从中作梗?”   “你不会,你一向不反对新生事物——何况这也不算什么新生事物——你也 不反对目天,可是,你也许会来反对我。”   “当然,”她笑道,“这同样也取决于你的合作诚意。”   “我们一向合作愉快。”   “是吗?”   “看在袁大村长的面上,也为了助他一臂之力,”我想了一下,“咱们还是 痛痛快快——”   “怎么样?”   “痛痛快快——把咱们的合同签了吧。”   “这可太便宜你了。”她居然能笑得如此柔媚。   “那就预祝咱们合作愉快!”我说。   “合作愉快!”                                                         三十四                                       犯人大赦没几天,村里就出了几件案子。   先是有一户人家,一夜之间丢了两只鸡,接着,另一户人家大白天丢了一只 火腿,外加两串红辣椒。然后,光天化日之下,又传来消息,说是有个老大妈家 里仅有的一头老母猪失窃了。盗窃案频频发生,打破了最初陶青口口声声宣称的 桃源村百年无盗贼的谬论。这些事搞得村里的头头们晕头转向。老黄历见谁就跟 谁发牢骚,埋怨目田不该一时头脑发昏,放了那些犯人,都是些嬉皮笑脸的家伙, 成天打哈哈,能干出什么好事?为此,村里专门成立了负责办案的临时衙门,受 理接踵而来的各种案子。可是,案子一件又一件,一桩又一桩,一桩未了,另一 桩跟着发生,叫人怎么也忙不过来。   后来,村里干脆对这些事撒手不管,随那些盗贼无法无天去,也不管村民们 如何擂鼓喊冤,一概不予理会。当然有人怀疑这些坏事全是由那些释放出来的犯 人干的,只是苦于搜集不到有力证据,没法起诉他们。事实上,这也只是一种瞎 猜,没有任何根据,假如这些话直接传到那些人耳朵里,反而要挨他们一顿臭骂 或者一顿好打。   村人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人人提心吊胆,深怕一不留神,就会莫名其妙地少 了一只鸡或一条狗什么的,到后来,不得不采取最为苛刻的防备措施。家家户户 都养成了勤于锁门的好习惯,以前那样随随便便让大门敞开着的愚蠢做法被摒弃 了。你要到别人家登门造访,不把门擂出个窟窿来,主人决不开门;人们小心翼 翼地出门,又小心翼翼地回家,弄得自己也跟贼似的,偷偷摸摸,仿佛干尽了伤 天害理见不得人的事;出门劳作,也不敢倾巢而出,必得派一个人在家留守,以 防不测;夜间睡觉,很多人表面上呼噜震天,暗地里却睁着一只眼睛偷偷观察动 静,一有风吹草动,立马从床上一跃而起,来不及穿裤子就抄家伙抓人,却是屡 屡扑空,扁担打在那些不知痛痒的空气上。   整个桃源村弄得人心惶惶。   这天,村头有房子起火。   不到半袋烟工夫,村里就像炸了锅似的。人们奔走相告,说村头的窦寡妇家 着火了。目田和几个副村长听了立马赶到现场。我比他们先到一步。   但见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弥盖了整个天空;听得见大火吞噬木头发出的 “啵啵”声,还有满耳朵的尖叫声;许多村民提着水桶,拼了老命望大火上浇水, 结果只是浇旺了火势;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冒险冲进火场,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火肆 无忌惮地烧,就是一些外围上浇水的人,都不停地咳嗽着逃出很远;人们全都搞 得一身湿,脸上汗涔涔,而且沾满了泥巴和炭黑。   我一把拉住一个村民问:“屋里的人呢?”   “还在里头呢。”   “还在里头?那怎么成?!”我几乎破口大骂。   “不成又能怎么样?白白进去送死就成吗?”说完他跑开了。我便顺手抢过 一个木桶,跑到溪里去舀水。   过了很久,浓烟变成了白烟。人们一个个闹得精疲力竭,这时候全都懒洋洋 不再存有奢望,只是看着四邻八舍不受影响,才又大大舒了口气,得些安慰,他 们的努力终究还不算白费,他们多少拯救了那些邻舍的命运,使它们免遭了火魔 的侵袭。   可是,最惨重的损失被抬了出来,那是两具尸体,两具所谓的人的尸体。可 那是尸体吗?那也算尸体吗?那哪像是尸体?那根本就是两截黑乎乎的木炭!眼 下还在嘶嘶地冒烟。我说:“这不是他们的尸体!你们弄错了吧,这是两块烧糊 了的木头!”说着,我再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可是,据说尸体已经被证实是窦寡妇和九九先生的了,已经证实了,无可辩 驳了,除了他们不会有别的可能,可是,有人能告诉我,哪一段焦炭算是窦寡妇? 哪一段又是九九先生呢?   “甭管它谁是谁吧,”有个村民说,“把他俩埋一块总不会错。”   大家都说,既然窦寡妇一家无亲无故,也只能这么办。   九九归一。九九先生最终还是把家永远安在了这里,他永远回不了自己老家 了,他让自己客死他乡,死在了桃花源,而终于彻底拒绝了凡尘俗世。九九归一, 天塌下来了,一切功德圆满,窦寡妇说到做到,随九九先生一道扛天去了。   大火过后,有人站出来提示,这场火灾绝非出于偶然。有几个人异口同声地 作证,他们亲眼看见两个人放完火后兔子似的跑了。之后又异口同声地说,他们 认不清那两个挨千刀的人的面容。这使目田再次陷入了窘境。这时天宝跑过来, 看看那两段冒烟的焦炭,轻轻说了句:“可怜的好心人,咱们还没来得及报恩 呢。”说得我忍不住又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天宝看透了我的心思,也不说话, 只轻轻拍我的背。过一会儿,他指着抬尸体的两个人说:“咱们送送他们吧。” 我们就尾随那两个人,一路出村。   不料其中一个人忽然“哎呀”一声说:“弄错啦。”另一个问:“什么弄错 啦?”“咱们弄错了方向。”“噢,对了,那边的坟地已被村里征去修大路了。” “往后不准埋死人啦。”“那咱们掉头吧。”   两个人把尸体往相反方向抬到那一片桃林里,找个合适的地方,挖个坑,草 草埋了。送葬的只有我们两个。听不见一声唢呐,也看不到一个花圈。冷冷清清, 好不凄凉。等两个村民返身走远,我们就双双跪倒在那个小小的坟包前,泪雨涟 涟。天宝四处去捧了些松土,填到坟头上,试图把坟头弄大一些,免得看起来过 分寒碜。随后他又挑了几块平整的大石头叠在坟前,竖起一块薄薄尖尖的石头, 权作墓碑。一切布置妥当,他就在坟前跪下,默不作声地磕了三头。我在一边连 鞠了三躬。天宝站起来说:“走吧,改天再给他们烧点纸银。”   回来的路上,我们遇到了门柱子老头。   “埋啦?”他垂着脸问。   “埋啦。”我说。   “好人都死得惨,”他凄然说道,“就这么死了,死得不明不白。你们真该 给他们烧一箩筐的纸银,他们在那边用得上。”   “我们会烧的。”   “可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死了,”门柱子老头说,“到了那边,也不知他 们会不会到阎王爷那里去喊冤告状,是谁害了他们,怎么害的他们。唉,我想啊, 阎王爷准饶不了那两个挨千刀的,饶不了他们的。”   “难道说,”我问,“你见过那两个放火的人?”   “正好撞见了。”   “快告诉我他们是谁?”   “冤家路窄啊!”门柱子老头嘴唇哆嗦着,“你总记得在牢里作践我的那两 个畜牲吧?”   “当然记得,”我说,“你没看错?”   门柱子老头点点头。   我弯下腰,抓起一块石头就冲那路边的桃树砸去,但见满树绿叶在树干的震 动下瑟瑟发抖。石头落地,扬起一股灰。                                       此后,村里的怪事依然层出不穷。   自从纵火事件发生,村里紧接着又出了件大事——尚未竣工的笑桥忽然在某 天夜里无缘无故地倒塌了。有人说,这件事奇怪透顶,因为,没有一个人听到过 笑桥倒塌的声音,不久,村里就传出神秘兮兮的谣言,说是村里挖了许多祖坟, 老祖宗们一个个跳将出来,成了孤魂野鬼,因为无处栖身,便来找村人的麻烦了。 这件事经过几个长舌妇的妙手加工,变得神乎其神,仿佛确有其事。人们街谈巷 议的莫不是笑桥倒塌的事,还有致使笑桥倒塌的直接原因——老祖宗们不散的阴 魂。   其中有个禀赋超群的长舌妇,在某天傍晚忽然宣布,她亲眼看见老村长陶东 篱的鬼魂悠悠然飘荡在笑桥的上空,足有两袋烟工夫赖着不走。他到底来做什么 呢?当然是因为愤愤不平,才从地底下跑出来,想要对村里的一些荒唐事再作一 番干预。这消息一经公布,当天夜里就使整个村的人通通失眠。   几个胆大的后生,半夜里悄悄起来,摸到笑桥下,想要满足一下好奇心,结 果等了一个通宵,也没等到陶东篱,第二天去问长舌妇,长舌妇们就解释说,老 村长这次来,主要是为了搞垮笑桥,因为一直来他对笑桥抱有很深的成见,现在 桥倒了,目的达到了,他还跑来做什么呢?后生们听听蛮有道理,就都失望地走 开,回去后仍旧是蒙头便睡,只苦了那些胆小怕事的,整夜整夜失眠。如今,他 们宁愿小偷成打光顾,也不愿看见那些飘来飘去叫人毛骨悚然的阴间鬼魂。   为此,家家门楣上都换上了新桃符,桃符上写上“神荼”、“郁垒”四字, 用来避鬼;很多女人,平时节省得要命,如今一反常态,彻夜点着油灯,也不再 考虑节约的问题;一听到狗叫,全村都会大吃一惊;一些信佛的善男信女因为睡 不着觉,索性爬起来念佛经、敲木鱼,以此驱邪;而大多数人都是在半睡半醒的 状态中企盼着公鸡打鸣,因为,公鸡一打鸣,鬼魂跑光光。   所幸几天下来,陶东篱和他的老祖宗们一次也没去敲村人的门,村里人除了 精神损失,倒也安然无恙。                                                                           三十五                                       据说,结婚告示贴出以前,目天和老黄历还有过几次口角。老黄历坚持要把 婚事办得体面热闹,目田反对,认为一切繁文缛节均可免除——作为一个二零八 零年的人,这方面当然想得很开。谈到后来,目田拿我和雨朦的婚事作为条件, 勉强同意了老黄历的方案。   那天早上,我高高兴兴把结婚告示的草稿交给雨朦,她便磨墨铺纸,认认真 真抄写,一刻也不耽搁。写了一半,忽然她抬起头来没头没脑地问了句:“穿西 装还是穿长袍?”   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她便红了脸:“我是问,结婚那天你准备如何打扮?”   “这倒没有想过。这都是你们女人的事。”   “都是女人的事,不关男人的事吗?”她抬起眼睛。   “好吧,你说,我该如何打扮。”   “我在问你哪,穿西装还是穿长袍?”   “哎呀,让我选择‘古今中外’。题目太大。”   “我在问你正经话呢。”   “那么,”我说,“就穿西装吧?”   “就你这身破西装?”   “怎么?上不了场面?”我说,“那就跟陶青借套长袍来穿,也许味道不 错。”   “得了吧,就你那小鸡似的身板。”   “要不这样,头上瓜皮帽,上身穿西装,下身套马裤,脚上蹬皮鞋?”   雨朦笑了,手一抖,险些洒了墨,毁了整张帖。她继续写着。   “你们男人对婚姻总是太麻木。”她说,“不像女人,都有自己的梦。你们 男人从来没有梦。”   “你有梦吗?:)”   “当然有梦,”雨朦说,“一直来我也有一个梦,女人都有一个梦。我跟你 讲过这个梦了吗?”   “没有:)”   “女人的梦大同小异。”她说,“我做过梦,希望我的婚礼与众不同。我希 望我被抬上轿子,新郎官骑上马,学古人那样,顺着大街走两圈。”   “这么干既风光又浪漫。”   “所以这个梦做了很久。但是后来,这个梦变了,我开始钟情于婚纱,更倾 向于穿上洁白的婚纱步入教堂。”   “老掉牙的一套。”我说。   “而现在,我却怎么也指望不上婚纱了。”说话间,她动了感情。她停下笔, 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命里注定,咱们要在这里结婚。这一切都是命运安排 ——就咱们俩个,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没有一个同事。”   “你太伤感啦,雨朦。这不很好吗?”   “不,不好。你该记得你的同事张建。”   “我当然记得。”   “人长得挺帅,春风得意时,又娶了我的老同学李敏。他们的婚礼,你还记 得吗?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我说。   “婚礼那天,我比你先到一步,我就坐在一个角落里。我看见你们夫妻俩手 挽着手,双双赴会。我独身一人,缩在角落里,眼巴巴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被别 的女人霸占,而且,也没人来理我,整个世界好像都在讨厌我,拒绝我,我成了 一个完全多余的人。那种滋味,你们男人恐怕永远也体会不到。而且,最让人无 法忍受的,就是那个肤浅女人特有的那种挑衅的目光。   “我默默忍受着。因为,要是由着当时那股性子,恐怕我所要做出的一切行 为,都是既不合法,又有悖传统的妇道。所以那时,我就暗暗下定了决心,要果 断地把你从她手中夺过来,我要把你变成我的战利品。非但如此,等到咱们结婚 的那一天,我还要穿上洁白的婚纱,整个场面搞得轰轰烈烈,丝毫不亚于当时的 排场,我要实现一个女人的梦。   “另外我还一直希望,希望那一天,我的妈妈,能亲手为她的女儿穿上婚纱, 并打心眼里替我高兴,为我祝福,可是——一切都和预料相反,他们原来并不高 兴,他们有很多权利都被剥夺了,他们白养了我这个女儿!”   我抢过手绢给她擦泪,并好言劝她不必太伤感,劝来劝去,除了把自己心底 那点愁绪勾引出来,还能起到什么效果呢?我那么渴望着充当一名男子汉,可一 到这种时候,男子汉就老是不那么好当。   桃源,一个美丽了上千年的名字,它的魅力足以留住我们在这里彼此托付爱 心吗?虽然我已经厚颜无耻地结过一次婚,可雨朦完完全全还是头一回,我想, 以她的性格,想必不会再有第二回了。对于一生只能经历一回的大事,要把它郑 重托付给这个举目无亲的桃源,是需要勇气的,假如桃源没有属于自己的一点魅 力,那就无法承受这种重托。可是,桃源的魅力在哪儿呢?是压在那倒塌了的笑 桥下?还是埋在窦寡妇的那一片废墟里?还是躲藏在河长那种时刻闪烁着诡秘的 眼神中?   “雨朦,”我喃喃说道,“知足吧。你想,这世上有几个人可以在桃花源里 结婚?知足吧。”我抬手给她擦泪,殊不知,出于本能,我自己的泪却重重地砸 在那墨迹未干的大红喜帖上,发出“吧嗒”一声响。   我压根就不是一个男子汉。   到了结婚那一天,因为老黄历在对峙中占了上风,所以,婚事就由着他的想 法办。喜帖一经发出,整个桃源村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老黄历仗着年高,还有 老村长生前的嘱托,硬是全权代表了陶东篱的角色,那架势就仿佛是自己在招女 婿。   陶青成天躲在书房作画,瀚海里沉浮,什么事不管,差不多已修炼成天下头 号大傻瓜。两个指定的媒婆,各代表着男女双方,负责把一些乡风民俗发扬光大 而不致于没落。   在一个严格指定的地点,严格指定的时间,两个女人庄严会晤,把一些必须 进行的礼节密不透风地布置妥当。于是,某一天上午,我们便象征性地去女方家 中相亲,提亲,最终博得老黄历那假惺惺的允诺;另外择一吉日,带着象征性的 礼物,和写有男方生辰八字的开口帖(求婚帖),再度登女家的门,当然,还得 附上空白回帖和笔墨;逗留片刻,索回女方回帖,顺便带回一些线袜和果子,算 是定了亲;到了迎娶的头一天,还送去了猪肉馒头若干,作为女方设宴之用,然 后她们才说:“行啦,呵呵,到时候你们亲自把聘礼送过来。”   “什么聘礼?”   “别着慌,都准备好啦,一块儿搁茶馆那里。轿子就免啦,反正又不能把闺 女带到哪里去。”   “有劳两位了。”   “你们真是福气啊,双双对对成了倒插门女婿,聘礼也不用送,全是拿姑娘 家现成的做体面。这不过是走走过场,摆摆样子,你们说,福气不福气?”   不知道她指的是不是“服气”,当下稀里糊涂点头,表示“服气”。目田皱 紧眉头也冷冷地表示“服气”。   离算命先生严格推算出的喜时还有些时候,我们俩个就站在那里干等。根据 不同的生辰八字,我和目田须得在两个不同的时辰里前去迎亲,不能同时。没有 办法,我只好提早一个时辰起身。   我本人挑着一副箩筐,天宝和两个帮手推着三辆双轮车,跟在屁股后,另外 还有几个人跑到前头吹吹打打,试图引出全村的人,却是多此一举,即便他们躺 到双轮车上去睡大觉,村人也会凭着自己两条腿和对村长的一片忠心从家里跑出 来。小孩更不必说,这么热闹的场面,自打出了娘胎,还是头一回见着,岂肯白 白放弃这样的好时机?况且,每个看热闹的人,都有机会吃到我亲手抛撒的糖果 花生,这热闹何乐而不瞧?   担子虽然沉,但是一想到雨朦,我就有了力气。打头的双轮车里,堆放着被 褥和枕头之类的家用,被子里塞满了花生、鸡蛋;一路上,这些花生鸡蛋耐不住 寂寞,一个个从被子里溜出来,想要喘口气,瞧一瞧沿途的风光,结果立刻就被 孩子们一手俘虏,成了腹中餐,永远见不到天光了。这些聘礼可谓极尽前人的智 慧,因为大到衣柜板凳,小到针头线脑,样样齐全,无所不包。这就使路边的一 些寻常人家难免发出感叹:“多气派的聘礼!村长家里多殷实啊!”然后“啧啧” 称羡,恨自己不争气,生不了能招蜂引蝶的优良品种。所以,有人不免认为,聘 礼的最直接的用处就在于它的标榜作用和炫耀功能。几乎它就是一种象征,或者 说,是一张价码牌,标明的是一个处女的身价,同时也显示着夫家的家底和实力。   我操着这张价码牌,来到了大宅子跟前,当下媒婆挡道,让我放下担子进屋 去。   屋里早已是宾客满堂。前院,大厅还有后院全都摆满了酒席。   媒婆冲我笑得很僵,所有前来道喜的客人也都是一脸严肃,一副大难临头的 样子。这未免有些过分,我想,尽管桃源村人不善表情,但是,为了成人之美, 即使强颜欢笑又有何妨。再说,目田不是打破这个规矩了吗?   一眼看见老黄历正襟坐于客厅的上席,河长坐一边,其他一些熟悉的面孔也 都历历在目。大家一声不吭,全都眼巴巴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怵——岂止是发 怵,险些冒出冷汗。   我扯了扯媒婆的腰带:“雨朦呢?”媒婆不答话,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眨 巴眨巴眼睛,就径自溜走。这时,我开始发觉屋里气氛不对,天宝紧张地四面张 望。忽然,听得一声哭嚎,雨朦披头散发从里屋跑出来,睁大一双惊恐的眼睛告 诉我说:“陶红失踪啦!大彬也不见啦!”   话音刚落,老黄历阴阳怪气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事情闹大啦。”他说,“喜事场面都摆出来了,该来的人也都来了,礼也 送了,可这人却不见了——唉,这不明摆着要扒我这张老脸吗?叫我如何有脸再 坐在这个位子上哟?”   他低下头,把最悲哀的抽泣吞到肚子里。河长见状,过去嘀咕了几句,像是 劝他宽心。可老黄历悲涛起伏,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时却又理不清思路,不知 该从哪里说起——这是一种伤心透顶的人的特有迹象,悲伤难以言表。   稍候,他稳定了情绪,这才拉起衣袖点了点眼角,正想开口,又像被什么东 西噎住了喉咙。   “别的我不怕,主要是,我心里对不起东篱兄,我心里有愧,我对不起他呀, 他口口声声嘱咐我一手搓成好事,结果呢?连人都丢啦,咳,人都丢啦,怎么对 得起他老人家呢?唉,我这就走,我也没脸再见目田了——你们替我告诉他,就 说那个挨千刀的外来人把他的新娘子给拐跑啦。挨千刀的!事情可闹大啦。”   老黄历抖抖颤颤起身,正要离开,却被河长拦住。   “别这样,”河长说,“大家都是高高兴兴来吃喜酒的,这样扫了大家的兴 也太说不过去。今天不是有两对新人完婚吗?既然有一对散了,泡汤了,不是还 有另一对吗?咱们不管怎么说,先把他们的喜酒痛痛快快地吃喽,也不枉来一趟, 空欢喜一场。大家说对不对?”   酒席上的人巴不得有这么一句话,当即都说是。   于是河长抬头看看老黄历,老黄历勉为其难地重新坐下,说:“那就不等他 啦。”手一挥,门口有人会意,大吼一声,随即鞭炮炸响,鼓乐齐鸣。我们被媒 婆和来宾们推推搡搡,像是漂在浪尖上的两条小舢板,稀里糊涂地拜了天地,喝 了交杯酒,敬了来宾,就要稀里糊涂被送入洞房。   这时河长走过来作揖,请我们一同入席,再喝两杯酒。但见河长如此彬彬有 礼,一时也难以推托,于是把盏又喝。酒过三巡,我开始不胜酒力,站起来头就 晕,走起路来弄不清是地在摇,还是自个人在晃;雨朦也是醉眼朦胧,粉面含羞, 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好一个风情万种的美人!却分明是我的妻子!真让人不敢相 信,这情景多少有些虚幻,叫人心里不太踏实,想来不会是梦吧,应该不会。要 真是梦的话,情愿永世不醒,虽然永世不醒的梦会和另一种可怕的概念相混淆, 可是哪管他呢,情愿混淆,我也不愿就此撒手我的美人,我的美人,我的心肝, 要我怎么做你才开心?跪下去?没问题,吻你的脚趾头吗?更没有问题,可是你 又如何来报答我、逗我开心?跪下去?千万别!吻我的脚趾头吗?这可怎么得了! 不要紧的,我可用不了那么多的开心,我的开心已经足够了,过剩了,你大可不 必再千方百计给我寻开心了。你可知道,应了你那句话,“除了这么做,你还会 怎么做?”你说对了,我就会这么做,而且,我又想这么做了,我的新娘,想怎 么做呀?我就想这么做,我要使出我一贯使用的伎俩将你一把搂入怀里不分青红 皂白就是一口,就这么做,行不行?我要这么做了,我已经不怕那样做了,可是 我终究还得讲点脸面,我不是衣冠禽兽,我暂且还不能这么做,我不能这么做— —你瞧,河长不是又过来了?   “祝两位百年好合。”   真舒心,咱们都爱听这一句,咱们等得好久了——于是,不管这酒能否醉人, 咱们还是把杯中之物一饮而干吧——再看那河长,只见他点点头,手捋着羊角须, 看那种手势,那种神态,怎么跟已故的陶老村长一个样?不由又连瞅了几眼,结 果越看越像了,不,他分明就是陶老村长嘛,他怎么活生生就是一个陶老村长呢? 我狠狠揉了揉眼睛,看了一遍又一遍,结论是肯定的了:那不是河长,那压根就 是陶老村长本人!我退后一步,倒吸一口冷气,等稍微清醒一些,又看,这回是 睁大眼睛仔细辨认,明明白白,不会有差错了,眼前站着这位完完全全全就是老 村长陶东篱!我失声大叫:“老村长啊!——”   举座皆惊。大家停杯投箸,前院后院的人纷纷跑来,张着大嘴,挤作一团, 满怀好奇地瞧热闹。迷迷糊糊中,只见老村长“哼”了一声,挺威风地坐到首位 上,用他那种特有的嗓音冲我说话:“好啦,现在酒也喝够了,那么,仗着酒胆, 有什么不好说的话,你总可以直说了吧!”   “你是不是要我说话?”我撑着桌角问。   “自然是你。”   “说什么呀?”   “我问你,你那朋友叫什么名字?”   “尤天宝呀?”   “不是他,是拐走陶红那个。”   “噢,是他呀,”我卷着舌头招了,“谷大彬。”   “他是不是看上陶红啦?”   “是啊——他——兴许是看上了。”   “说清楚,看上还是没看上?”   “当然看上了。”   “这么说,你早知道她看上陶红啦?”   “当然知道,这都是我——亲眼所见。”   “你看见他们两个怎么啦?”   “没怎么,两个人好呗。”   “好到什么程度?”   “好到——猫跟耗子那程度差不多,她把他逮了个正着,嘻嘻。”   老村长的酒杯又摔坏了,“乒乓”,一伙村民从大门口涌进来。他们手举锄 头扁担,甚至有人明目张胆地举起了大刀,他们气势汹汹把我围在当中,对我怒 目圆睁,全是一副饿极了的猛兽模样。   我甩了甩脑袋,不管用,依然沉重得抬不起来。老半天我才吐出一句:“别 担心,我——没罪。”   想了想,不对,无缘无故说“没罪”干吗?我应该说我没“醉”才对,我一 不偷二不抢,哪里有什么罪?我应该说我没“醉”才对嘛。可是不管我怎么改口, 我仍然一口咬定:“我没罪。”我始终改不了这个口;奇了怪了,我说出的只是 铁打的那一句:“我没罪。”可我本来就没有罪!平白无故我哪来的罪?这个本 来无需我在此辩白;可是看起来,“醉”跟“罪”有时候就这么容易混淆不清, 我心里明明说着这个“醉”,嘴上说的却偏偏又是那个“罪”。   我舔舔舌头,打起精神,试图说清我的本意,结果来不及了,老村长说: “别遮掩啦!说自己没罪的人,往往就是有罪的。大家听见了,他说他没罪。无 缘无故他干吗说他没罪?这分明是他做贼心虚,此地无银三百两。别人还没问他, 他就抢着为自己辩白了,惟恐别人会说他有罪,惟恐别人会揭了他的老底。”   这时,所有人都站起来,包括老黄历。那些人当中,我能认出许多平日里在 茶馆见到的熟人,还有一些是隔壁酒楼里的熟人。我断定那伙冲在前头的都是茶 馆里的人,其中就有陶墩子。   “我没醉。”我冲淘墩子又嚷了一遍。   “可现在没人说你有罪,”陶墩子尖着嗓子说,“娘的,是你自己说自己有 罪。”   “我没罪!”我急了。   “不管有罪没罪,”老村长斜眼过来,“你说清楚,谷大彬是不是你朋友?”   “是我的朋友。”   “他上哪儿去啦?”   “我还要问你呢。”   “他把陶红拐跑啦。其实你心里比我更明白。”   “拐跑就拐跑了,关我什么事?”   “可有人反映,这恰恰就是你在背后指使他干的。”   虽说我全身有气没力,可我还是被这句话刺激得跳起来。于是我矢口否认这 不是事实,这是一起有预谋的诬陷,我不可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可是没 有用,我那一连串“我没罪”早就将自己置于死地了。   “娘的,干脆绑了他算了,河长。”陶墩子喊。   他叫他河长?他为什么要叫他河长?难道他是河长吗?不对呀,那真真切切 就是陶老村长嘛,不用说,他们一定是喝醉了酒。嘻嘻,他们全喝醉了酒。   老村长和陶墩子两人一唱一和,慢慢煽动起旁人的愤怒情绪。这时,天宝被 人从人群外拉进来,低着头,一副老实认罪的样子;我四顾张望,找我的雨朦, 一看,她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一切证明,我们三个陷入了一种孤立无援的境地。   陶老村长摆了摆手说:“真叫人痛心哪,本来好端端的一个桃源村,让这些 外来人都搅成什么样子。大家看看,又是砸便缸,又是修笑桥,又是挖祖坟,又 是修大路,又是散布邪说,蛊惑民心,现在居然大胆包天连村长的老婆都敢抢, 实在是无法无天!这样下去还不如把咱们桃源村人一个个全都丢到河里去淹死算 了,倒图个省心。实际上,他们早就在一步一步逼着咱们走上绝路,瞧瞧他们一 手放出来的那些犯人,个个神气活现,偷东西,烧房子,扒坟堆,如入无人之境, 干得有滋有味,走在路上却比谁都要威风。前几日,那些犯人一把火烧死了窦寡 妇两条人命,指不定哪天晚上又来烧你们的房子了呢。”   众人哗然,叽叽咕咕议论,认为确实没什么安全感可言。   “这些事儿,咱们桃源村以前有过没有?”他提高音量说,“都是外来人捣 的鬼呀。”说完留出几秒钟的短暂空白,意味深长地看看陶墩子他们。陶墩子一 挥手,几个壮汉猛扑上来,意欲将我拿下。我奋力反抗着。门外不断涌进人来, 他们齐声高喊:“严惩凶手!打倒外来人!——”   “村里不能白白死人!也不能再死人啦!——严惩小偷!严惩凶手!严惩小 偷!严惩凶手!打倒外来人!——”   “可目田就是外来人,他修的水库很受用啊。”有人突然这么喊。   这无异于一面顶风扬起的旗帜,酒楼那边的人立即予以响应,并且摩拳擦掌 准备大干一场。结果,他们真的大打出手,一秒钟也等不下去,那种势头是谁也 控制不了的——我成了引发这场战乱的导火线。   无数条人影在眼前晃来晃去,晃得我脑袋犯晕。   我和天宝夹杂在人群里,偶尔吃几个横向飞来的拳头,躲躲闪闪,跳来跳去。 趁着混乱,我摸到了雨朦。我弯下腰,一把背起我的新娘;天宝使出浑身力气为 我们开路;我一连摔倒了七八跤,我那新娘重重压在我身上,嘴里喷着酒气,喋 喋不休地咕哝着。天宝挤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我的新娘抢到怀里,撒腿就 跑,“雨朦!——”我紧跟其后。   这真是一场名副其实的混战,我从没见过这么激烈的混战,可惜我得护着我 的新娘,无法参战;其实,就是有机会给我,我也决不参战,这种混战似乎没有 太多的实际意义。你打来打去,打得都是些虚幻的影子,不论对手是谁,你打击 的始终是一种象征,你打不到具体的人,具体的人都在象征里死去了,你打赢也 好,打输也罢,到头来都只是空欢喜一场;你为谁而打,你又为谁而战?胜利属 于谁?失败又归咎于何人?你找不出答案。你只知道高喊口号满怀虚荣地加入战 斗,甚至随时准备献出自己的身家性命,可你弄明白你的牺牲是要满足什么样的 一种明确的目的呢?你明确不了,到死都明确不了,你就是抱着悔恨跑到阎罗王 那里去请教,阎罗王也只能说:“你不就想见见俺吗?”就这样,所有混战中丧 身的人,到目前为止,只有这么一个比较公认的答案可以聊以自慰。   忽然有人在背后喊:“他们跑啦!快追啊!快抓住他们啊!”跟着就传来一 阵凌乱的脚步声。   我们岂敢怠慢,连滚带爬跑出了宅子,然后一口气跑出了村庄。这时,天快 要黑了。我估摸着,我是向南山方向跑去,也许那不是一条出路,可我依然健步 如飞。我们实在是无路可走了。                                                         三十六                                       我们跑到了那片坟地里,朦胧可见那许多坟窟敞开着。坟茔的主人为了给大 路让道,不得不安身别处。它们的“老家”一个个可怕地兀立着,挡在尚未修好 的大路上。天越来越黑,没等我们跑出坟地,四周已是黑乎乎一片,我们跌跌撞 撞又走了几步,终于不行了。   “可咱们还在坟地里哪。”天宝说。   “那就再走几步试试。”   “好,试试。”   我们又试着摸爬了一阵,结果是白费蜡,我感觉触手可及的那些硬邦邦的东 西,全是坟堆里跳出来的历历白骨。有时候,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像个女人那样 尖声大叫,过后又后悔不迭,想想这么做未免事态,幸好雨朦醉得不省人事,这 多少又使我感到些许安慰。   天宝教了我乡间的驱鬼法,说是只要不时地咳嗽几声,并且口吐唾沫,大声 喊“呸,呸,呸”三声,野鬼就不敢缠身。   “你不知道,鬼怕人痰。”   “算了,”我说,“咱们还是坐下来歇歇吧。”   天宝轻轻放下雨朦,我就挨到雨朦身边,用手摸索她的身子。先是摸到她的 脚,再往上摸到了她的眼睛。我拍拍她的脸,没有反应。索性让她睡着也好,我 想,免得一见坟堆叫起来比我更凄惨,对一个女人来说,这地方最适合叫她发出 那种毛骨悚然的声音来。   我四处张望,隐约看见村里闪烁的烛光。   四野很静。我们安心待了一会儿,也不见追兵。就打算躺在这里将就一夜。 我们躺下来,望着黑漆漆的天。时不时我摇摇雨朦的身子。她睡得真沉。我敢打 赌,这是雨朦平生第一次喝酒,要不是因为我们的喜事,她从来都不屑去碰那位 “杜康先生”。正因为这样,她的肠胃自然在酒精面前显得特别娇嫩。   我险些听见天宝打起了呼噜,于是,我的胆量告诉我,它必须听到某种亲切 的声音,不然就很难支撑下去。我推了推天宝。   “你没喝醉酒吧?”   惊得他忽然直挺挺地坐起。   “你可吓死我了。”他说,“我当然没喝醉,是你自己喝醉了。”   “我喝醉了吗?”   “你当然喝醉了。你喝醉了酒像头大笨驴。可我不一样,我喝多了酒反而更 精神,更聪明。”   这时,我感到头痛欲裂。“现在我是不是清醒啦?”   “问你自己呀。”   “好象是清醒了。”我说。   “清醒了就好。还好,你小子跑得倒是挺溜的。”   “可我跌了不知多少跤。”   “不管多少跤,你还得爬起来跑。”   “可是,咱们干嘛要跑呀?”   “他们在追呀。”   “他们在追?是啊,好像是有人在追。咱们这阵子,怎么老是莫名其妙地跑 东又跑西?咱们到底招谁惹谁啦?”   “咱们好像一个人也没招惹,可是,总有老虎在咱们屁股后头追。”   “那老虎又老咬不着咱们,只逼得咱们又蹦又跳。咱们跑的时候,它停下来 看热闹;咱们一停下来,它就往死里追。”   “都是那野人惹的祸。”天宝说,“那小子,除了喝酒,看不出还会勾女人。 勾就勾吧,偏偏又闭着眼睛乱勾一气,专勾别人家老婆。这不,闯大祸啦。”   说话的当口,我注意到有个小亮点从远处飘过来。定睛一看,断定那是一点 火光,起先我以为遇上了鬼火,可从小到大看着我长大的“马克思”中途杀出, 一口否定了这个谬论。   “不好。”我支起身来推天宝,“有人追上来啦!”   “在哪儿?”   “诺,在那儿!”我指着那个火光。   “哎呀,还真是有人哪。”   我来不及细细琢磨,俯下身抱起雨朦,冲黑暗里轻声说:“咱们先蹭到路边 上去!”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慌里慌张滚到大路边的杂草丛里,也不管草茎划痛了脸, 暗自潜伏下来。不久,那个火光渐渐走近。火光跳动着,照得下面那张脸红彤彤 的,我们大气不敢出,老老实实待着不动。   “咦?那不是——”天宝说。   “轻点儿!”我喝道。   “那好像是陶青兄弟。”   我知道他眼神一直比我好,可我还是将信将疑。等那火光离得更近些,总算 看清楚了,那果然就是陶青。只见他忽然停下脚步,四处看看,又回头朝村子那 边望一眼;他右手举着火把,背个包袱,左手拿了把伞,一副出远门的派头。看 得出,他是有出远门的打算,因为他老是回过头去张望那座村子,像个游子满怀 了一腔惆怅。他的眼睛朝这边扫一扫,似乎打了个冷战,便又继续迈开了大步。   我再也憋不住,就从杂草里站起来,忘乎所以地大喊一声。不料陶青发出一 声惨叫,撒腿就跑。我一边喊一边追。约摸跑出二十来步,陶青摔倒了,火把掉 到地上,我赶上去,想要搀他起来,不料这鬼东西一面喊求饶,一面冷不防朝我 脸上撒黄沙,我险些被他撒瞎了眼睛。计谋没有得逞,他只好大声念起“嘛尼叭 嘧哄”的咒语,用来驱邪避鬼。可随他怎么念,要想赶走我这个野鬼那也是枉然。 倒是我的声声叫唤,使他渐渐清醒过来。他抬起头,终于认出我来。“哎呀,差 点给你吓死。”他喊,“你怎么还待在这里不走哇?”   “还能去哪儿?”我凄惨地说。   “他们合计着要抓你啦。眼下,一大帮子人正去桃林那边搜查。”   天宝抱着雨朦呼哧呼哧追上来。   “都在这儿哪。”陶青又嚷。“我说你们是打算走,还是不走?”   “当然想走,”我说,“可是无处可去。”   “你们总得有个落脚藏身的地方,否则,村里人见了不会饶过你们。”   “那你说,我该去哪里藏身。”   陶青想了想说:“要不随我上普济寺?”   “原来你要去普济寺?”   陶青点头。   “当初我还以为是目田派你追我来了。”我笑道。   陶青唬着脸说:“我像个无情无义的人吗?况且,村里还没有人可以调派我, 除了我爹。”他说,“早些时候,他袁目田确实有些本事,很多人都听他的;可 现在不行了,河长他们好像一下子又有了威信,现在很多人都弄不清,他们该跟 谁走到一起。反正,家里闹翻了天,我想,得了,那家我也不要了,送给他袁目 田好了,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去吧。我呢,上普济寺出家,了却尘缘,图个清 静。”   “出家当和尚?”   “当和尚悠闲,”他说,“家里太闹,我实在受不了。”   “已经决定啦?”   “决定了。我把画具都带上,就带这些,别的什么也不带,都是身外之物, 不值得留恋。”   “看来,咱们惹的祸真是不轻,天宝。”   “不怪你们,是那个袁目田做事太荒唐,”陶青说,“还有那个河长也太张 狂。至于你们那个谷大彬,亏我家里人待他那样周全,到头来,反倒一声不吭拐 跑了我妹妹!也太不像话——咱们走吧。”   我们连夜赶到了普济寺,慧觉和尚来开门,见是我们,似乎松了口气,念了 句“阿弥陀佛”,迎我们进去。寺庙里黑咕隆咚,慧觉手里的烛光照得四大门神 面目狰狞。他偶尔咳嗽一声,愈衬得周围寂静得可怕。   和尚嘿嘿笑着,摸着头皮,示意我们委屈一下,就在庙堂里落个脚。陶青弓 腰作揖道:“庙里不是专门有一间客房吗?”   和尚嘿嘿笑个不止。   “能否先腾出来给他们两个住下。”   和尚双手合十,道:“不瞒施主,嘿嘿,客房已经有人住下了。”   “有人住下了,是谁?过路的香客?”   于是和尚招招手,神秘兮兮引我们来到客房门前。门忽然“咿呀”一声从里 面打开,有人“嗖”一下跳出来,张口就说:“果然是你们!!”   是谷大彬!   我们惊呼一声,他便扑上来搂住我脖子,我打了他一拳,随后,他又返身将 天宝搂住不放。接着,房里亮起灯,陶红出来。两个人立刻叫陶青火冒三丈,可 是,谷大彬在块头上占尽了优势,陶青只好冲自己不争气的妹妹大发脾气,骂得 大彬直心疼,情急之下,一伸手就把陶青推倒在地,跌得他嗷嗷叫。   我慌忙上前,两下劝住,并严肃地提醒他们,如今不是搞内讧的时候。我说: “我们几个外来人,看来是不会受桃源村欢迎了。现在我们是能躲就躲,真躲不 了,大不了冒死一拚,咱们是吊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知道吗?咱们要么就一块 死,要么就一块活。就这么简单。”   大伙就沉默。   我径直把雨朦抱进屋里,放到床上。“她醉得太厉害。”我说,“趁追兵还 没赶来,让她先躺在床上休息一下,醒醒酒再说。”   和尚正好抓到个跳蚤,高兴得什么似的,一听说有女人喝醉了酒,更是乐不 可支,好在大家的脸色说明,现在似乎欠缺某种开心的条件,他也就及时调整心 态,强作正经地念了声:“阿弥陀佛。”                     三十七                                       后半夜,公鸡忽然打鸣,天宝霍的警觉起来,认为这是有贼入户的征兆。便 一下把我们全叫醒。雨朦酒醒了,茫然地看着我们,也弄不清楚自己现在身处何 地。我们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一气,跑到寺门外眺望了一阵,也不见一个人影。于 是折身回来,关好门,互相抱怨几句。   后半夜,我和雨朦几乎没合过眼,我把事情经过全告诉了她。说着说着,天 色开始发白,就着晨光,我身上那些横七竖八、青一块紫一块的跌伤,全都暴露 出来,她便扑到我身上哭。我揉着那些伤说,这总算成了一种义务,这义务既光 荣又来之不易,便又长长叹了口气,在那种迷离的晨光里,偷偷的,万分小心地 吻遍了她咸涩的脸庞。“而且,”我说,“这样一来,我也可以理直气壮的行使 我的权利了。”   天没有全亮,东方现出鱼肚白,真正的公鸡打鸣开始了。其他人睡得正香。   我和雨朦轻轻出来,到了庙堂上。只见和尚像一条狗一样蜷缩在弥勒佛的莲 座底下,身上盖着件破袈裟。我们不忍吵醒了他,便踮手踮脚开了那扇侧门出去。   外面很凉。但是勤快的鸟儿早早起来叫唤。我们走着。她把头靠在我肩上, 我抱住了她,谁也不开口说话,我心安理得,天地已然拜过,我已经有权利这么 做了,哪能不心安理得?   头顶上的鸟儿们啰里啰唆,像是进行一场激烈的辩论赛,说些什么我们又听 不懂。   寺庙的外墙破破烂烂,大大小小的卵石从泥墙里凸现出来,“阿弥陀佛”几 个大字已经残缺不全。显然,年头已经相当久远。四围全是山,不是一般的小山, 都是些万刃的绝壁,除了前边那个豁口,几乎没别的出路。穿过一条林荫道,步 上几级台阶,拐过墙角,我们便看到了那扇正门,就在这时,却一眼瞧见有人待 在庙门口说话。我抓起雨朦的袖口把她摁到墙后头。我探出头去,看了一眼,两 个人正蹲在寺门口交谈,我一眼认出,那个胖子就是肉刀。我当即回头,朝雨朦 “嘘”了一声。   只听肉刀说:“他奶奶的,怎么回事儿?咱们叫这鬼地方包了饺子了。”   接着是跳蚤的声音:“沉住气,老兄!待会儿跟那秃头讲话可要客气点!不 然,咱们谁也甭想活着出去!”   “这还用说?”肉刀说,“不过,他要是真不肯答应,又该如何?”   “这也不是不可能。”   “几乎是百分之百不可能。听人说,桃源村从来都是进得来出不去。那老和 尚拗得很!”   “说是这么说,可反正横竖都是死路一条,不如拚他一拚。”   “哼哼!不老实,就一刀捅了他?”   “可别乱来,我警告你!”   “可是你总得吓唬吓唬他,才能叫他老实。”肉刀嘀咕道。“要不干脆锁了 庙门,将这破庙一把火烧了,就跟对付那个老寡妇和她的姘夫那样,来他个火烤 秃驴,倒也痛快。”   “痛快个屁!等烧痛快了,咱们也就死定了,”跳蚤说,“还是别提那事吧, 说起来就火,那步棋咱走错啦。”   “可不是?咱成了他们手里的棋子啦。他奶奶的,他们倒是称了心意,把个 村子闹翻了天,整苦了当家的,可居然过河拆桥!耍咱们耍得真够漂亮。我他妈 恨不得跑袁目田那里捅他的老底去!”   “那你赶紧去送死啊!还等什么呀?”跳蚤冷冷地说,“别忘喽,放火的可 是咱们,拆桥的也是咱们,还有偷鸡摸狗。”   肉刀站起来甩着胳膊走来走去。“敲门吧。”他说。   “等等,晚些再敲,免得他起疑心。”   肉刀又甩开胳膊走来走去。   “他奶奶的,叫老子又是放火,又是杀人,又是半夜里拆桥墩,到头来变得 跟丧家犬似的。咱这是撞了哪门子邪啦?拆桥的时候,他妈的老子的胳膊差点都 给石头砸断了。狗杂种,全他妈是些狗杂种!桃源村的人,个个都是小人,一个 都不能信!——我说,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你当初怎能答应那条老狐 狸。”   “狗屁!什么东西!马后炮谁不会?你再这么大声嚷嚷,当心叫那老秃头听 了,咱俩一个也休想走脱!不信你试试?”   “嚷嚷又怎么样?我偏要嚷嚷!”   两个人说着说着,居然红了脖子,眼看就要动起手来。结果真的出了手,拉 拉扯扯扭了一阵,跳蚤趴下,很快服软。两下讲和,重又蹲下来,正准备继续交 谈,却乍听有个刺耳的声音叫起来:“在这儿哪!大家快上来啊!”接着,我看 见陶墩子从石级上来,身后还伴随着吵嚷的人声。   看得出,他们是冲肉刀他们去的;他们叫嚷着,把农具摆弄得丁当作响,害 得两个小偷慌了手脚,跳起来大声擂门。那样子就像两个十足的疯子,又像两个 耍杂技的小丑。   我们迅速从侧门进寺,关上门,然后朝跑去开门的慧觉和尚大喊大叫。和尚 愣在那里。我说:“千万别开门,有人来抓我们啦!”   他却说:“大清早的,嘿嘿,抓什么人呀?”   “求求你,别开门。”雨朦说。“要不然,我们全得遭殃。”   “有这么严重?”和尚笑道,“可我每天这个时候都得开门。我是个出家人, 不管是谁,进了这门就都是我的施主,我不能把远道赶来上香的施主挡在门外, 你说对不对?”   和尚坚持去开门,我们死拉住他不放;门外已是人声鼎沸,分明能听见肉刀 和跳蚤在外面哭爹喊娘,跪地求饶,可是作用不明显,有人动手了,棍棒一下一 下打到人身上,相应打出一连串断断续续的哭嚎;跳蚤的叫声夸张得像遭人谋害, 肉刀可能因为身上没有刀,只空喊几句猖狂的话,就不再嘴硬,老老实实吃起棍 棒来。不一会儿,那些人也许打累了,两个纵火犯转而由嚎叫变为呻吟;肉刀不 甘心,冷不丁冒出一句:“天地良心!那都是你河长亲口——”某个粗鲁的声音 当即吼道:“快堵他的嘴!押下山去!”那分明是河长的声音!   犯人大约已被捆好,有人喊了声“下山喽!”,脚步声便又凌乱起来。我以 为他们就这么走了。不想陶墩子忽然又说:“既然来了,何不顺便进庙里看看, 也许那几个外来人就藏在里头。”真可恶,很多人都拥护这句话的合理性。于是 几十双手开始擂门,几十张嘴开始高声叫喊,情形就像一大群狼在敲小白兔的蘑 菇房。   我们挡住和尚的去路,弄得他挠头搔耳不知所措;不知什么时候,大彬他们 已经齐刷刷的站在背后。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言不发。眼看那扇破庙门快要 经不住过分沉重的打击,更有甚者,连侧门也同时遭到了攻击——那简直是不堪 一击的。   雨朦“扑通”一声跪下,祈求菩萨。可菩萨一句话不说,甚至连审视我们的 目光都带着强烈的嘲讽意味;难道这就是万人敬仰的菩萨的所作所为吗?一到关 键时刻,他的慈悲心肠都跑哪儿去啦?显然,他是无可奈何的,一个人改变不了 的事,他照样束手无策;他不比芸芸众生中的任何一位更显聪明,也不比哪一个 凡夫俗子更显能干,事实就是如此,你就是磕破脑袋,也磕不来一份应有的平安 和如意;似乎他们就是为了不如意而生,到头来却拒绝为香客的不如意而死,他 眼睁睁看着脚下那个人不如意,偏偏又不理不睬,还非要摆出一副很如意的神情, 来愚昧他的信徒——“给我剃度吧,师傅。”陶青沉着地对慧觉说。   “呵呵,终于肯叫我一声师傅啦。”慧觉笑道,“其实,你早该到我这儿来 啦,徒弟。你早该来啦。我早看上你啦。不过,现在来了,为时也不算太晚。”   陶红哭着,我拉住她。   陶青回过头来冲我们笑笑。   “快,都到佛像后面回避一下,放心,他们不敢对我乱来。行了,师傅,打 开门,给我剃度。”   和尚汲着拖鞋,甩着又长又破的长袖子跑去开门。   众人涌进寺来,喧闹声霎时停止,大家静静地站着,眼睁睁观望着慧觉和尚 给他新纳的弟子从容剃度;寺庙里焚起了香,檀香的青烟,慢慢绕着佛像飘荡开 来——所谓炉香乍热,法界蒙薰,诸佛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诚意方殷,诸 佛现全身——佛的法力在薰香中开始焕发,致使所有贸然闯入者噤若寒蝉;没有 人敢说一句话,连咳嗽一声都要三思而后行;许多人悄悄步出寺外,又悄悄放下 了手中的铁器,以免给佛祖造成一种不恭的印象;神灵强大的威慑力,和陶青的 泰然剃度,迫使河长带着他的随从一步一步退出了寺门。陶青已然从眼前的佛祖 身上获取了某种看不见的神力,他是那样无比虔诚地和他未来的信仰进行沟通, 然后,将巨大的我佛装入超然的我心;从此,法力便随着檀香的青烟四处弥散开 来,谁也无法遏止——我们从佛像后面走出来时,厄运并没有因此得以扭转,随 着一声:“他们全在!!”芸芸众生便复又陷入一种几近癫狂的状态,咆哮着, 怒吼着,张牙舞爪,舞刀弄棒,搞得整个佛门不再清静;他们已经弓起马步,高 度警惕,全民皆兵,准备打杀进来——他们催跨了第一道防线,紧跟着就要催跨 第二道了。他们节节胜利,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杀到了跟前。他们不约而同把手 伸出来,想要抓住我们当中的一个。他们把第一个目标锁定在陶红身上——恐怕 是要拯救他们的同类——结果就抓到了,当然又遭受了一点小小的挫折——遇上 了谷大彬这么个庞大的障碍物——但是无妨,他们还是顺利地将她擒拿,拖下佛 像——要把她当做厚礼,馈赠给桃源村上千年的祖制——一切都是徒劳的,我们 终因势单力薄无法挽救她跳出那样的火坑,她终究还是那个村庄的产物,必须归 还给它——不然,只能算我们强取豪夺。我们眼睁睁望着陶红落入虎口而无能为 力,因为我们一边也在拯救自己。现在忽然想到拯救,是因为慧觉果然是个高僧, 他果然给我们指引了逃跑的出路——那个敞开着的弥勒佛的大肚——他已经掀动 了机关,念起了咒语,好让那个弥勒佛的大肚豁然敞开,好叫我们一个个全都跳 进那个突然开启的黑洞——而我所能看见的最后一眼,是河长那双呆滞的眼睛, 以及陶青从黑发里彻底解放出来的白亮的光头——这样,我就“扑通”一下纵身 栽进了黑洞,两只手本能地乱抓乱刨,呼吸,吐纳,好似从高高的悬崖顶端飞身 而下,并且,自由自在感受着空气的快速流动——                                     尾声      看来一切都是那样美好,阳光灿烂,鸟语花香。   眼前是一条卵石小径,一只“可口可乐”空易拉罐就丢在那脚根前。随后, 雨朦,天宝,大彬,一个个全都张开眼来,却是两眼迷离,仿佛一群刚刚入世的 幼婴。   很多人,站在我们周围,正兴趣盎然地瞅着我们,就好像我们是一群动物园 里的猴子;不过,有一只真猴子“嗖”的一下从那边窜过去,其意图,好像就为 了要打破我们的这种非分之心;是的,我们不是猴子,却有那么多人一本正经地 观赏着——这显然使它们嫉妒。   有人问:“难道这也算一个景点吗?亲爱的导游先生。”   还有人说:“真是个天才的创意!”   “的确如此。是个好创意。我回去一定把它介绍给更多的朋友。”   “谢谢,太谢谢了。”手举扩音器的那个油头小生说,“感谢你们抱着一片 热忱为我们景区做的大力宣传,谢谢,谢谢你们——好啦,现在我来介绍,让咱 们把头转向那边。对,就在那边。瞧见没有?那才是我们独峰景区最负盛名的景 点之一。”   目光从我们身上挪开,然后一齐投向那块光亮垂直的石壁。   所有人都惊呼起来。   “瞧见没有?”油头小生问。   “瞧见啦。”众人异口同声。   “经过考古学家的反复论证,这幅伟大的壁画,决不是一般的绘画作品,它 应该属于,比黄帝炼丹还要早上亿万年的——类人猿时代的杰作。”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