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安魂之所 ――关于精神家园与思想自由的话题 □ 陈 坠 上 篇 1 人当盛年,也不知咋的,常会想起年少;少年听歌楼台(其实我们那时哪有 什么楼台)时,常听得大人们(大人们如今多半也已作古)殷殷垂戒:人是要有 一点精神的;但总弄大不懂,这究竟是一种什么精神?事实上,那种有时叫精神 实质有时又叫精神文明的东西,那种永远被统一、被规定的东西,始终游离于人 们的心灵之外,更不消说孩子的童心之外了。我们成长的历史,唯一留下印象的, 是大人们的把精神建设这么复杂的事情,总是简约地、自以为是地印成一摞摞文 稿,或剪贴成花花绿绿、热热闹闹的横幅,原不过是掩人耳目、搅人心智,聊作 官场戏文罢了。 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对精神如此隔膜(俗称"吃不进")的中国人,口头上却与 "精神"一词保持着最肉麻、最广泛的联系,一切有关精神文明营造(建设)的条 文、口号、标语、社论是如此之多,但总觉得一切又离能够被认定为精神的东西 实在太远,亦即真正能够被称之为精神的东西是如此之少;而那些越是喜欢在公 众场合谈论"精神文明建设"的人们,其自身的精神(心灵平台)多半是令人不敢 恭维的。其实,条文、口号、标语以及社论一类的噱头,完全与人类性灵、人文 精神无关宏旨;更何况,一切一厢情愿的硬塞、强输,根本无助于让人真正精神 文明起来。黑格尔说,"就像一个人让一条狗咀嚼刊印的作品,以便把精神引进 它一样荒唐。"可见,光靠刊印的东西是断然建不成精神文明的,也就是说,光 靠硬塞刊印的东西进那些与狗的思维(简单到只是寻些白食吃)相差不多的脑袋 里,其脑袋里的精神仍然是白茫茫、粘糊糊的一片。 正由于缺乏丰富而清晰、文明而有力的精神,置身世界,我们对之漠然的东西太 多太多,以至环顾四周已再无特立独行之人,世界和生活也因此而显得平淡如水, 乏味得无以复加。泛滥的电器、鱼鳖、水果,只否决物质的匮乏;而普天盖地的 印刷品,磁性极好的普通话语,不计钟点的报告……也决不意味着精神的丰富、 理性的发达。其实用另一种匮乏掩盖起来的富有,或者说用另一种"丰硕"遮蔽着 的短缺,使我们的胸中仍流窜着贫穷和空荡的感觉,这种感觉进而导致一种自诘: 弄得一天星斗,做人怎么还是那么不快乐? 的确,人是该有一点精神,内心世界,活灵,魂儿……。如果说生命是一座莫测 高深的城堡,那么,心魂便是其中唯一的居民。当一个人丢魂失魄时,我们便忖, 他何以魂不守舍?是啊,他如果心不在焉(这里),那么,他的心又会在哪儿呢? 杨降在其散文《流浪儿》中陈述:她往往"魂不守舍",嫌舍间昏暗逼仄,常悄悄 溜出舍外游玩。"我远远地抛开了家,竟忘了自己何在……"作家惘然地写道,以 至惘然到分不清肉身的家还是灵魂的家。 有时,我们往高高的山巅一站,便有机会鸟瞰一下人间的城池。人间的城池里, 一座座大厦正拔地而起;不独城池,掩映在大片农田之中的村舍,也像一个个镶 嵌于绿色丛中的白色堡垒。无疑,所有这一切实实在在的营居,皆是我们人类佝 劳的结果。然而,在我们的眼睛之外,人类的另一种营居,人们却只能用心去体 察;人类真正的居处,并不意味着一个只容纳身躯的三维空间,不然,房龙就用 不着写《宽容》、茨威格也用不着写《异端的权利》了。 早些时候,我已说过些关于家园的话题,若往深处细想,我所谓的家园,其 实是有着双重意义的。它表明,一个完全的人,除了外在的构筑,还意味着内在 的营建。人们奔来赴去,爬上跌下,轻捷的身姿活跃于各自的舞台(地盘),或 者是笨拙的身躯仍像磁铁那样占据着某个"位置",然而此时,其可爱的灵魂如果 没死那么会在哪儿呢?莫扎特的《安魂曲》,至多是对灵魂的安抚而非安放。然 生命更重要的恰恰是灵魂的安放,越是伟大的灵魂,越有一个如何安放的难题, 因为安放不好,它常要走向深渊。有友人在一条非常古老、非常出色的小江之畔, 成天躲在无阁楼的房子里,写下了十万字的《安魂之所》,也不知安的是什么魂? 正是这样,人越走向存在的深渊,便越表现出精神的一面,因而营居也变成 了专心于安魂之所的建构。于是人类有了历史、艺术、宗教、哲学等等,再进一 步,便有天国、神祗之虚无缥缈的幻影,以及教堂、庙宇一类触手可及的东西。 安魂之所,太让人关怀备至了;安魂之所,正是如今一些人时不时在提起的精神 之家园。 2 说到精神家园,它不免让我想起,那位天才哲学家格奥尔格·威廉·弗里德 里希·黑格尔。这德国人的名字也委实太长了点,这似乎也与他们异乎寻常的发 达的精神有关。黑格尔说,"由于人是精神,人才是人。"听他的意思,好象人若 无精神便不能算人。对这,我多半是赞同的,人如果没有精神(心灵平台、独立 人格),至少不会是很优秀的人、很有意思的人,也许是一缕来去无踪的风,或 是一块柔软无比的石头,一株游走自如的榆树,或者是一台会攒铜钿的老虎机, 一团会作长篇发言的肉疙瘩,高大的爬虫,无用的饭桶……总之,精神家园之于 人,自有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意义,它应该而且必须是人与非人的真正分野。 话是这么说着,理直气壮的,但事实上却全然不是那回事情。 君不见,街市上熙来攘往的那么多攒动的人头中,并不是个个都精神充沛,个个 都惦记精神家园的。尽管芸芸众生,灵魂有如一张白纸,即或有过光亮的一瞬, 旋即又成荒凉山庄,但这并没有影响他们,有条有理地去营建自己肉身的住处, 有滋有味地用肉体去分享身边这个世界。当然,精神的人并不在乎周围的人讲不 讲精神,也决不因为周围的人不要精神而放弃精神、不再精神。事实上,也只有 精神的人,才会对精神家园有如此的深情厚爱。正是那些对身外的世界侧目相看 甚至麻木不仁的人,才把心内的世界梳理得丝丝入扣,装点得美轮美奂。有诗句 如此写来着: 我要在内在的自我中深深领略, 领略尽全人类所赋予的精神。 其实,灵魂的皈依,也如肉身的寄托。古人云:人无所住而生其心。这意思是说, 内心世界的缘起和发达,通常起因于星座无望,爱巢无成,豪门难进,高位难就, 唯一所有心灵的梦巢。"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面对性灵的废墟,精神 靠做梦来维系自身,泰戈尔说:"在心灵幽暗的洞穴里,梦在作巢。"如果是商潮 汹涌之时,那就"用商队白天掉下的断片碎块"。为此,另有一位哲人乌纳穆诺说, "如果我在作梦,就让我作梦吧,如果这场梦就是我的生命,并且不要把我从梦 中叫醒。"但梦终竟是梦,就如精神没有质感。没有质感的精神家园,也许更多 的只是一种氛围,它使人置身其中便会有一种充满的感觉,并进而产生人之伟大 的感觉。 也许,精神家园又像是一种缥缈的意绪。不召自来的精神的意绪,像南方初冬的 雪片,虽纷纷扬扬,又带着对屋基地的一往深情,期待着一次美好而心满意足的 凝聚,有一场成功而熠熠生辉的筑居;可是刚一落地,它们全都化作清凉的泪滴。 不召自来的精神的意绪,又不辞而去,来去匆匆,终究难连缀起一个充实、光明 又足以引为骄傲的精神的住家。 精神还天然具有一份忧郁的色彩,这意味着人关注精神,便是在为自己点燃 悲愁意识,虽然痛苦,但其丰富性则无与伦比:细细感悟人生的飘忽无寄,默默 伤逝爱之虚幻,喟然长叹"一切终将消逝";作美丽的梦然后慢慢粉碎,为历史的 伤口流泪然后破涕为笑,永远悬一份不朽的热望然后听任心灵得病……而所有这 些"阴影中的胜境",有人说,这才真正是人之为人的明澈光亮所在,――惟黑暗 才显出光明。 一切活着东西都是痛苦的。精神的痛苦,最初是出于存在对虚无的恐惧,换句话 说,即:痛苦是渴望生活的人对丧失生活的绝望的哀叹。虚无面对虚无无所谓痛 苦,因而也无所谓恐惧。就像物质面对物质,能量守恒,只是物质形态的转换。 如我们在深夜看到迎面骑来一辆自行车,车上那人是去一架机器旁扳阀门的,他 八小时得守候在那里,那他便是机器的肉体附件。以哲学的眼光看待此人,此人 此时只是此在(自在),物的某一形态去面对某一形态的物,即是虚无面对虚无, 不痛苦也不害怕,他如果痛苦,说明他还有一丝人的气息,亦即还有一点人的精 神诉求,他还想着自己该是人而不是物,想着自己应该作为人而存在才算活得对 头。他也因此而有了恐惧,有了痛苦,从骑车的路上开始恐惧、痛苦,甚至半夜 三更从床上爬起时开始恐惧,日复一日地恐惧,年复一年地痛苦;――痛苦,那 是因为作为机器的肉体附件,其灵魂只得出窍,其精神被迫虚空。 3 老子说,"心之精者,可以神化。"(《文子》)想必这该是关于精神的最好 也最简约的解释了。精神一旦进入超然的境界,人便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安身立 命之所,即是在心中置入一种深度。之于一些人来说,它还是一个不易摧毁的避 难所。优游于权力、神学、货币与情欲之上,而谓超然。精神从它长成的那天起, 无时不在为自己营造避难所。尼采说,哲学给人们打开了一处暴政所不能到达的 避难所:内心的洞穴,胸中的迷宫。他说的是冷峻的哲学,其实也包括热情的艺 术;他说的是凶恶的暴政,其实也包括温和的世俗。这就同时也告诉了我们,艺 术或者哲思,给人们打开了一处世俗所不能到达的避难所。正如夜晚降临,汽车 尖利的呼叫消失了,飞扬跋扈的尘埃落地了,大地上所有的奔驰、房屋均淹没在 黑夜里。正是在这伟大如上帝的怀抱的黑夜里,人类的另一种劳作开始了:那些 俾夜作昼的人们,摊开纸笔,伏案构思着一个身躯进不去的宫殿,――海德格尔 有言:"严冬的深夜里,暴风雪在小屋外肆虐;白雪覆盖了一切,还有什么时候 比此时此景更适合哲学思考的呢?" 致力于勘察人生边界的人,必定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如果他还频频出现 于庸俗的酒宴上与人谈笑自如,那他便是一个天才,只是天才不为众人所看出罢 了。天才的目光,投注在生命的深处,热情似火地捕捉着生命之光。就如乔治· 特拉克特所说,"精神是火焰,它发出炽热的光。"(《恶的变形》)当然,那些 思想骄子、艺术天才(业余的),绝不把白天的工作与晚上的生命相混淆,白天 他把自己交给庸俗世界,受尽压迫,任人宰割(完全是卡夫卡式的感受);晚上 他就把自己召唤回家,还我清高,风流自赏,任凭心潮澎湃,直至把人类默默无 声的痛苦化而为激扬文字。思想家正是由于冷眼向洋又恃才傲物,故营造起一个 又一个自圆其说、自得其乐的概念的堡垒;就如艺术家热情而奔放、浪漫而伤感, 故描绘了一幅又一幅欢天喜地或哭天怆地的生活的图景。尽管他们自己,多半居 住在不起眼的小茅屋里,尽管茅屋常要为秋风所破。但这没有什么,小园曲径正 好独个徘徊;野渡无人,不妨孤舟自横。精神家园,或者说,哲学、艺术,正是 摆脱那使人感到屈辱贬抑的精神解放:     我生活里的内心世界     圆圆的像个果实     在欢乐和忧愁里成熟     行将落回故土的黑暗里     以求更上一层楼的创造 (泰戈尔) 我们有所不知,精神还是唯一使自我产生伟大之感受的源泉。"我看到巨大的自 我,盘踞在小小的生命里南面称王。"写有《欣悦的灵魂》的罗曼·罗兰如是说, 不仅仅罗曼这么说,克尔凯郭尔对此也深有同感,哲学家写道:"人的内心深处, 就是上帝的神殿!" 我们常有这样的体会,当我们一度还俗之后,又重新回到精神的家园,就会 使我们倍感有这样一个家园之于生命是多么的重要。生命需要优越感,权力、金 钱、美貌以及社会角色等等,都带给人们不同程度的优越的快感,而世俗追随的 目光所到之处,也只认可这些。然而,真正可靠又与生命相始终的优越感只有一 个,这就是我们的为世俗的目光所不及的精神之家,它是人关乎自我的内在的空 间,这一完全私有的空间或谓内心宇宙,一般情况下决不会坍塌(当然,"崩溃" 的时候也是有的),――谁都知道,人惟有与自己的关系永远不会破裂。 好些学者文人,其生活之检朴淡泊,并不就等于通常所说的"思想好",其实仅仅 是因为居住方式不同,褊袒灵魂而轻置肉身,或者他一生只一心居留于自己优雅 丰富的饶舌之中,就其美无比、其乐无穷了。所谓居心于淡,实际上只是居身于 淡,心却浓烈富饶着呢,这与大款权贵的物质浓厚富裕、精神却十分淡泊检朴的 情形相仿佛。 4 令许多人伤"心"不已:满载精神的心灵一跑到大街上,多数情况下都会感到 无地自容,更不消说三杯两盏淡酒,无端被抛掷在宾朋满座的白吃的盛宴上。因 此,心灵多半躲在书斋里黯然踱步,或窝在学府内痴痴深造;心灵偶尔也散见于 牢狱、寺庙、闺房以及精神病院。晋人潘安仁诗云:"静合门以穷居,魂萦独而 靡依。"心房在现实的土壤中,常找不到立锥之地。所以,心房的主人--心灵, 在生活中,每要遭到冷遇和奚落,甚至在人鬼不觉中,被恶俗的时流所放逐;但 也奇怪,人越是被放逐,越没地方住,便越长心魂,越长精神。自然而然地,此 人也就越记挂、越钟情精神的家园。斗室中人把空间拓向心灵之后,便得出这样 一个亲切无比的结论:心安即是家。也许正是这样,人无所住则生其心;人无所 住,那就只好住在自己的心里,身如云飘泊,心向天放逐,此谓之"天放"。有一 首佚名古诗云:此心向天几度香,春楼风中雨过墙。此诗的作者,正是自我放逐 的、野云闲鹤般的、大痴大悲又能生大心大情的流浪僧人。古人常把自己置身于 一个广大的背景之中,由于没有的士、火车和飞机等等的快速与便利,人只能一 步一个脚印地行走,在天空之下与在大地之上,渺小有如爬虫的人,心思却十二 分地广大。那时,人人都成了诗人,人人都知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那 时的人们常生悲悯之情,常要顾影自恋;那时的人们还动辄触处生愁。 另外,精神还要为艰难的生存所拒斥。无论是春光明媚的轮渡码头,还是有雨夹 雪的潮湿的街上,虽然也人声鼎沸,但不足以表明,人是一种精神。生活的劳顿, 常使精神成了可笑而不可思议的东西。精神变成了人的私处,令人害羞,于是装 作没有,或者装作很肤浅,或者索性用类似于摭羞布那样的东西,裹得严严实实, 不是怕春光外泄,而是怕非精神的人们把精神的我当作异类、怪物;精神是深刻 的,深刻的精神正是深沉的生命之深重的苦难。精神万般无奈地"置身于苦难与 阳光之间",但总是无可否认地倒向于苦难: 忧郁如我,无可解救的忧郁如我,在灵魂深处忍受不可言说的痛苦,绝望地与世 界以及一切属于世界之物断绝关系,从最年幼即被严厉地教养,以一种预感,以 为凡是真理都要忍受痛苦,要被嘲弄,要被贬抑。 (雅斯贝尔斯) 举目望去,庸人总是快乐者居多,正如快乐的猪猡,多半都白白胖胖、哼哼唧唧 地,全然不知建设精神文明的苦衷。 在这质感很强、构思独到、线条流畅的现实的家园(别墅),如大地雨后春 笋般崛起,纷纷夺走大款和大众的眼目,也不时映入"精神界之战士"的眼帘的当 口,比照之下,那些一已的精神家园因没有质感、没有线条,又因缺乏真正闪光 的人文精神(意味着冷静的洞察和热情的牺牲),而为广大劳动的人们所无暇一 顾;珍藏在心底的东西,终究是唯心主义的。时流已把人类带往物质至上的天堂, 当物化的人们如鱼得水的时候,坚持精神的人们还能坚持多久?世界仿佛成了捞 钱人的世界,就象小时候,大人们喜欢抓"阶级斗争",到处都是"革命""革命"的。 可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捞钱的呀,何况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捞钱的呀!我老 想,那样的话,这些人咋办?荷尔德林诗云:人诗意地栖居大地。诗意地栖居, 意味着营造的价值取向必是朝向拓展心灵的空间,为精神、情景、意境留出地盘。 化纤、油品、电气、塑料,可以使我们的肉身安逸,但无法使我们的灵魂心满意 足。是啊,我们到底要什么?身外的别墅,还是心内的圣所?或者是出于更加贪 婪的本性之迷狂?我们是才从精神对抗假精神的时代刚刚出来不久,但我们又被 抛入了精神对抗物质的时代。当然,较之于前一个时代,精神面临的灭顶之灾已 不复存在。这该是进步,即使有人老要一步三回头,也不能阻挡住这种进步―― 历史的进步。 精神家园的阿克硫斯之踵,还在于一场大病之后,或是在渐渐老去的光景里, 会成为非常可怕的永寂的废墟;"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到头来还是反 了个个儿。君不见,文学家的晚年总要比资本家的凄凉,灵魂的凋萎,总比肉身 的谢世先行一步。当起居仅限于肉身的起居时,文学的家只作壁上观,惟资本的 家,则越来越显示出它的显赫、优雅与敞亮,并比较而言地安得下心来。亚里士 多德之言"心灵就是一切",有时听来更像是一口陷阱,尽管人生之境界即是心灵 的别墅,非精神贵族不能拥有,但给灵魂这个贵族营造一个持久的安乐窝的想法, 难免要出差错,至少,它无法使人善始善终。 下 篇 1 对诗意的迟纯,对文化的隔膜,对精神的漠视,导致人们一方面建设,一方 面破坏,不经意地抹煞人生诗化的创意,无端践踏精神自由的花朵。 多少岁月,人们无可奔波,人们习非成是,人们习以为常地安适于一种精神呆滞 的表相生活,受役于物,失性于神,把生命打造成有如一块铁板,把世界改变成 有如一个蜂窝,――人们仅只是一窝蜂地开会,一窝蜂地劳作,一窝蜂地购物。 尽管看上去人头攒动,人流如潮,人声鼎沸,但依然如人去楼空一般地寂寥,没 有传世的闪光的人文记载,没有摧人泪下的存在者的足迹流芳,更没有绝对的绝 对、批判的批判这些非人类莫属的形上游戏(这游戏马克思就玩过,他的著述 《神圣家族》的副题即是"关于批判的批判所作的批判")的遍地开花。人们普遍 地默许非思想对思想的侵害,人们广泛地认可非理性对理性的鞭挞;在走马灯似 的政治把式面前,人们一概装聋作哑、装疯卖傻、装模做样,总之,人们清一色 地装死。没错,这个世界的真理只有服从和死亡,――要么服从,要么死亡! 如果说自然之光是太阳,那么精神之光呢?如果我们把人自由驰骋的思想、充分 打开的精神也比作壮丽的日出,那么丽日出来便要照彻周围的世界,使之充满光 明,至少使思想者自己充满光明以及光明所赐予的欢甜;相反,人们的思想被强 行关闭的情形便可视作日落,日落之后整个大地漆黑一团,至少使那些能思想、 在思想者感到黑暗和绝望。法国历史上的反神勇士霍尔巴赫说,"神学家们企图 驱散黑暗,却使大地更加漆黑一团。"而黑暗有时又意味着昏睡。黑格尔认为, 精神在人的自觉(自我觉得)活动中才觉醒过来,而当这种活动停止时,它又睡 着了。黑格尔之诗"朝着太阳奔去吧",不啻是一种对精神的朝拜,还是一种对精 神追求的蛊惑,――"挡住阳光的树枝算得了什么,拨开它们!"问题是,十九世 纪的西方,其挡着阳光的或许只是一叶障目,而二十世纪的东方,那遮天蔽日的 真正可说是枝繁叶茂,一时三刻想要拨开它们也绝非易事。 建立精神家园的前提是精神自由,精神自由的核心则是思想自由;而思想的前提 便是有所意识,这是无庸置疑的。这样,我们也就自然而然地扯到了意识。我以 为,意识只有当它完全独立时才能有所意识,否则,为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超意识?)所遮蔽,意识便是一片空白,或什么也不能意识,或则为一些伪意 识所充填。举目四望,人们的意识只停留于非常世俗、非常非精神、非常短距离 的境地。许多情形下,人们意识不到人类理应有的良心,意识不到社会起码的公 正,意识不到事物深入一步的意义;人们只能意识到:"这个人快要升官了"," 最近领导好像对自己不够信任","现在不时新这个了",诸如此类。一个没有独 立意识充盈的世界,是根本谈不上精神进步的(又遑论有物质的创新?)。多少 年来,人们的边上,总有一个训练有素的反英雄、反后羿,射下数不胜数的精神 的太阳。如此,人们的精神才一直处于黑暗之中、岑寂之中,真乃古诗所谓"去 帝乡之岑寂"。在许多无孔不入的貌似庄严的禁忌面前,除了爷爷留下的东方式 的臣服,哪一个古道心肠、热血男儿、好事之徒若有一丝一毫的触犯,便会遭到 无情的急风暴雨般的打击(像承受熟练的鼓手急骤的敲击)。"唯恐自己的判断 有太强的理性",《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之作者乔治·戈登·拜伦的诗句至 今仍然适用。 思想的愿望,自古以来就与人的生命息息相通,尽管其重要的根据还是几千年前 由孟子给出的"心之官则思"。劳伦斯说,人是思想的探险者,"只要一息尚存, 生命之流不断,大脑的磨坊水车就不会中止碾磨。"(《论人的命运》)但他决 不会想到:之于东方世界的那些爱好思想的人来说,那第一的凶险还来自于自命 不凡的绝对者,其次是来自于千年万年不变的因袭的重负。 2 思想的流转,其最后也是最漂亮的一着,是昭示天下(简称"发表")。人有 了思想就想要表达,最好当然是公开发表。然而,公开的讨论得不到坦率,坦率 的讨论得不到公开(马克思语);我们只有私下里发点牢骚的份,因为我们从没 有过"桌面上"的机会。缄默永远是我们的命运,仿佛我们一生下来便注定要扮演 一个哑巴,这倒使我想起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一个"哑女"的唱段:盼 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只盼着能在人前把话讲……蒙田说,"任何一 种意见都是强有力的,足够使人甘愿冒生命的危险来发表它。"此话翻译得不尽 人意,意见强而有力是什么意思?人有甘愿冒生命的危险,以表达一己之所思所 想,这倒是真的。但蒙田是什么朝代,而我们又是什么朝代?不由得使人倒抽一 口冷气。在《乐府诗集·子夜歌》中,有这么两句诗:"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 食?"真乃是有感而发。中国古人尚且懂得,人们因了思想而需要抒写心灵,就 像人们因了饥饿需要填饱肚皮那样,我们今人反倒一点都不晓得这么中听的道理。 西人塔西佗指出:"当你能够感觉你愿意感觉的东西,能够说出你所感觉到的东 西的时候,这是非常幸福的时候。"真不知道"我这一辈子",还会不会有这种"非 常幸福的时候"。就连马克思都这么说,如果人民像美好的旧时代的各国人民那 样只让宫廷丑角享有思考和述说真理的权利,这样的人民只能是依赖他人而不能 独立的人民。(《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在我们逝去的岁月中,这样的 宫廷丑角实在不少,于今虽说是早已灰飞烟灭了,但也是后继有人。 心或谓脑不再思想、不再表白,即"心之官"不思后,也就不再成其为心脑,徒剩 下一个为物惑物遣的肉身。为此,我常与友人说起,这是一个牛的世界,或者羊 的,之所以不说这是一个狗的世界,或者猪的,也是基于对外观上像人的"人们" 的一种宽容和理解。但面对一个的的确确是牛的世界,我们有时常为自己穿行于 其间,而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灼痛、沮丧与失望,至少会感到一种东方式的忧郁, 是人而非牛才会感到的那种忧郁。我们出差去南国"开会",我们在席间频频举杯, 我们相聚一堂开粗俗的玩笑,我们与新结识的朋友握手寒暄……总之,我们的前 半生,与如许多的男人女人接触、碰撞、认识,但我们始终碰不到一个思想深刻 点的人,不,始终碰不到一个有一丝儿思想气息的人。这就是东方不同于西方的 地方。 思想的流转,如飞鸟疾走的影子。如果清煞煞地听任自己上好的思想变成腐朽, 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作为精神存在的大活人被活活堵着、蛀空,那么,这世界还能 留得下什么呢?伟大如毛主席倒是经常引用"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一成语,这 里一个是流,一个是转,此谓之流转。我甚至琢磨着:该不会是"我"(泛指每个 人)的思想之水不流畅、"我"的精神中枢不运转,才造成"我的祖国"腐败如此盛 行的吧?――那是显而易见的。 "现在,我要向您提问:我们的智者、我们的思想家在哪里?有谁曾为我们思想 过,如今谁正在为我们思考?" (恰达耶夫《哲学书简》) 那么,我们的思想家又在哪儿呢?我们的思想家如果不是在栅栏里、在路上的话, 那一定是在舞厅、在赌场。事到如今,这个社会所能允许人的智慧彻底放开的竞 技场,仅限于搓麻将与打扑克(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人还尚能显出一点精神、一 丝活力来)。 帕斯卡尔说,"我们的全部尊严只在于思想。"我们找到了一直没有尊严的原因了, 我们也看透了那些权力王国的永久的居民,何以尊位显赫的奥妙所在;摧毁一个 人的尊严,即是摧毁这个人的思想功能;摧毁一个民族的尊严,即是打断这个民 族的脊梁。胡风之所以被摧毁,就因为他有点像鲁迅;毛主席说了,"鲁迅的骨 头是最硬的",――最硬的骨头最容易被打断,而媚骨因其柔软反倒不太容易折 断。 再有,马克思主义的原教旨主义者说过大意如此的话:同普遍的无权地位相适应 的是普遍的精神沉沦(恩格斯)。这里,红色先知们所担忧的是西方人的精神沉 沦,而"精神沉沦"一词甚至暂时还轮不到人类的东方,因为沉沦的精神,至少也 是对精神家园的肯定和坚持,也就是说,至少那人还"有一点精神"。尽管毛泽东 主席本人,在他心情高涨的时候也说过"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但他所说的精神, 决不是"骑士的热情"或者"小市民的伤感",而只能是"宗教的虔诚"。 3 前辈(不是前卫)思想家们,产生过许多关于思想的思想,如,人是思想的 动物;人思想,所以人存在;人因思想而得以伟大……很显然了,东方世界致命 的弱点,是让人感觉不到思想的存在,体会不了思想的伟大,更不消说让人有分 享因思想而带来的诸般好处的机会了。肉体需要面包,因为没有面包肉体会变得 萎黄枯瘦;而灵魂则需要思想,因为没有思想,灵魂便生不出激情而颓丧,以至 一步步地走向死灭。然而,在东方的局部地区,人们却必须迎刀剑之利刃、冒生 命之险厄,偷偷摸摸地思想、瞎灯黑火地思想……于是思想更成为东方人之看不 见的痛苦的劳役,东方人在暗中把自己变成了任劳任怨的庄严的苦役犯。 我倒是常想(不想白不想),思想的味道肯定是太好了,不然,西方人何以 没完没了地总有一本又一本的"新著"问世。与之相反,我们则总是没完没了地抢 着出些几千年前的劳什子(也叫"诸子"),要不便是光知道打着逝者的旗号,搬 弄死人的是非。平心而论,思想的味道确实不错。令我迷惑不解的是:人怎么可 以没有自己的思想而能活出意义来?如果真有意义,那他一定是把不属于人的那 种活法,错当成了人的存在了。且不说帕斯卡尔的"我们的全部尊严在于思想", 以及"由于思想,我却囊括了宇宙",思想的伟大与好处,东方人实在是了解得太 少。如果人们一开始,就像崇拜金钱那样地崇拜思想,热衷于吃喝那样热衷于思 想,东方人要多伟大就有多伟大,东方世界要多精采就有多精采。进一步讲,如 果把思想的珍珠遍布于生命之树,宛如繁星缀满自然的天空那样,我们之成为自 然骄傲的儿子,我们之屹立于世界列强之林,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途径吗?我年 轻时,非常爱把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一句话放在心上,甚至挂在嘴上:真正的生活 是思想和心灵的生活!当然啦,一个不容抹去与不可轻视的前提,便是决无"下 岗"之虞。 其实,把思想作为存在的人,真还大有人在,最著名的当然是笛卡尔之"我 思故我在"啦。这些人毕生只为思想而活,一生都住在思想的家中,所以死后人 们称其为"思想家"。除非把思想家从肉体上加以消灭,否则是很难阻止思想者的 思想活动的。记不清是谁说的,思想的澎湃心潮,就是哪怕锁在三道铁栅栏里也 是不会闷煞人的。我们知道,列宁的《国家与革命》、葛兰西的《狱中札记》等 等,便是在铁栅栏里孕育而成的。之于我来说,虽不至于随随便便就进了三道铁 栅栏,但无端被抛入让人昏昏欲睡的会堂那是常有的,正由于这"思想的澎湃心 潮",才不至于让我像许多人那样,假装在聆听谆谆教诲其实却早已安然入睡了。 有人说,思想旅行不要护照,此话当真。不过有时我们也会长叹一声,为那无形 的无时无地都存在的铁栅栏,而产生一种黑暗王国的感觉。好在思想不惧怕黑暗; 正是在黑夜的静默中,思想者最善于张开思想的翅膀,为何?只为迎接那"黑暗 王国的一线光明"(涅克拉索夫)! 如果我们说黑夜是思想者的天堂,那么,白天则是地狱(下雨天稍好一些)。 这里黑夜的意思是仅指大自然之昼夜交替,与其它意义上的黑暗或明亮无甚关系 (尽管我们多半是一些习惯了白夜生活的过来人)。思想者总在深夜里漫游,在 心灵的幽谷里,在先驱的著述中。无人介入,无风侵袭,无神君临,只是一个单 纯的思的世界。《诗经·鲁颂》中有所谓"思无邪";如果可能,就让思想变成一 种超越自我、超越权力、超越生活于其间的黄土地的汩汩流淌,并借助马克思时 代所无缘一见的电脑记载下来,――作为文革时代的受害者,至今我居然还有思 想在流淌(对此我甚为惊讶),这该算是一个小小的奇迹。诚然,我们的思想还 谈不上深刻,我们想得最多的是与自由有关的东西(一切因了我们还不自由之 故)。无疑,最深刻的思想自然是关于思想者的思想(如深刻的胡塞尔,深刻得 使我们像"山东人吃麦冬,一懂也不懂"),同样,最深刻的思考则是思考思考者 自己。而我们首先只能去思考那个限制我们思考、不让我们思考的世界――东方 世界! 如果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在于他能思维"这话是对的(这话当然是对的),则人 之所以为人,全凭他的思维在起作用。(黑格尔《小逻辑·导言》)因此,有否 有一个会思考的脑袋,便成了区分人与牛的尺度之一。不可重复的生命的排行榜 中,冥思苦想之人总能有幸地列于其间。多数生命终将我行我素地重复下去,芸 芸众生一词,正是对人的千篇一律、千人一面、千部一腔的失望的概括。中国人 缺少思想,进而缺少风格,再进缺少人性,这是有目共睹乃至"举世瞩目"的。从 南国到北方,从西土到东海,我们找不到一个有深度、有胸襟、有力量的知音或 同志,却有一个强大的超在(即超越的存在),操纵与封死着人的灵魂,使之不 可以有自己的思想以及不再有自己的风格(布封有言:风格即人嘛)。 跛足的拜伦,写下了可以立得很稳的诗句:"自由思想也算犯罪,嫌地球上还太 不光明……"(《恰尔德洛尔德游记》)第一次读到此诗时,我竟像祥林嫂那样, 独自一人念了不知多少遍。是啊,自由思想怎么也能算是犯罪呢?少女怀春,男 儿思想,这都是天经地义、没有法子改变的事情呀。我由此而大受鼓舞。其实, 如果我们的"胆子再大一点",在自己家中的书房里,自言自语,自话自听,任凭 "思想的波涛把我们飘来荡去",那还是没有问题的。尽管世纪末的钟声里,回荡 着上上个世纪、上上一次革命前夜的声音――"请毫无恐惧地让心灵运动吧!" (恰达耶夫),可让人不解的是,东方民族,迄今还不能很好地让自己的心灵运 动,更不要说会习惯于一种持续不断的、严肃认真的思考。苏格拉底断言,之于 一个人来说,不经思考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那么,之于一个民族来说,不经思 考的生活难道会是一种生活?不会思考的民族难道是一个民族?东方民族之所以 没有艺术,那是因为他们没有生活。这正如在我们的教义里虽有"存在决定意识", 但人却看到了与之相反的情况,即存在为意识所决定:正是常搬弄意识的是非, 而决定了人的存在成为是非莫辨的存在,人的生活也成了可有可无、形有实无的 生活。然而,哪怕是最刻板的康德,也说过如此饱醮激情的话:要生活,哪怕只 生活片刻!而要生活――属于人的那种生活,不让思考是不行的。 中国人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可不,恩格斯也像他的好朋友马克思一 样,说过的于人类大有裨益的好话车载斗量,而"思维着的精神是物质世界所能 产生的最美的花朵",仅是他所有好话警句中的九牛一毛。他所说的"思维着的精 神",我想大概不会指人以外的什么吧。他更不会料到,竟然有一个自许伟大的 东西能取代虽渺小却自信、虽谦卑却实在、虽出错却能思维的人。"我存在,是 因为我思想。换言之,'要思想,就必须存在。'" (笛卡尔《哲学原 理》)然而,要获得这种哲学意义上的存在,首先就必须对你的我的、还有他的 现实的活生生的存在"放尊重点"。 诚然,人一旦确立了独立的精神世界,从此便不再圣洁,而圣洁的世界消失 之后,随之而来的则是充满叛逆精神的世界了。叛逆更尖锐的叫法即是"反动" (这在我们那儿一直是这么认为的);然在哲学的眼里,反动永远不属于那些具 有叛逆精神的异教分子,相反,真正逆历史潮流而动的正是那些笃信教义的古代 神父或现代牧师们。叛逆者以全新的视野阐明思想与生活的关系,它告诫东方世 界,东方人不能仅仅只表现为单一的、默默无声的人类,不管怎么说,独立的思 想太有助于提高人们生活的质量了,而生活的质量又是诸如吸尘器、汽油、时装、 香烟老酒之类的质量所远远不能涵盖的。 当我们在阅读马克思所有著作中的首篇时,我们很为他的大无畏精神所震惊, 我们也为他的普鲁士国王陛下的宽容精神所感动。面对马克思博士如此"恶毒的 攻击"居然没有恼羞成怒(不是像东方世界的"陛下"那样),没有用专政的铁拳 将他敲碎。他不仅好好地活着,而且全欧洲的"反动势力"竟然会准许这位自称是 普罗米修斯的二十来岁的哲学家放出"共产主义的幽灵"来。比比腥风血雨的斯大 林岁月,比比千疮百孔的毛泽东时代,比比霍查、波尔布特、金正日……我想历 史一定是贴错了标签,或者如黑格尔所说――"走错了房间"。 4 超越的存在永远也无法成为创造的主体,创造的主体只能是具有独立意识、 独立意志、独立性格的"孤独个体"。黑格尔说过,存在着的能思的主体的简称就 叫做我。在东方,主流社会的标准文本中,从来不可出现"我认为"、"我的主张 是"诸如此类的我说,因而也就不存在能思的主体。然而,一个普遍不能思的民 族与一团普遍无所思的蚂蚁何异?康德说:"唯心主义在于主张除了能思的存在 体外,没有别的东西。"(《未来形而上学导论》)能思的存在,便是意味着每 一个独立的、自由的、活着的人及其精神,尽管形形色色、人言人殊,但已具备 了彼此尊重、彼此信赖、彼此平起平坐的充足条件。《孟子·滕文公》谓:彼丈 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是啊,我们为何要惧怕他人?还有,我们为何要 抬举他人?可"不知道为了什么",我们还是在惧怕他人、抬举他人。 人类不能保障独立意识的存在,也就不能保障创造精神的存在,最终也就不 能保障社会进步的前提。尽管地大物博,但很少有思想者的立锥之地;《诗经· 卫风》云:"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言其狭隘也。旧俄时代的思想家恰达耶夫指 出:"我们带着精神财富的朦胧本能来到世界上,但是我们只有在一种更为全面 的思想中才能完全理解这个世界,这一思想自那本能发展而来的,其发展要持续 一生。(《哲学书简》) 按照黑格尔的解释,物质的本质是必然,而精神的本质则是自由。物质追求它的 统一性,因为在统一中,它总是理想的;因而它具有趋向中心点的趋势;它在它 自身以外没有什么统一性,它的统一性就存在于它本身中间。而作为精神的人, 他的最高本质则是精神,因而也就是自由;那种要求将所有人都统一到一个虚构 的最高存在的做法,无疑是对人类的亵渎和毫无道理的轻蔑,――使人降格为物、 使自由倒退到必然。 任何人,只要他一旦意识到"人是自由的"以后,他便开始埋下了冒犯社会禁忌的 种子,而种子一旦长出幼芽,要么被牧人践踏,要么开花结果;当然,任凭牧人 怎样践踏,总还有开花结果的; 有若山上的风信子, 被牧人践踏, 虽然倒在地上, 但仍然开着紫花。。(萨福) 5 在中国,民间的思考权利究竟被弃置了多少个世纪,业已无从查考。自从令人羡 慕不已的先秦诸子百家辞世以来,随着时代的不断流变,中国人对于个中甜美滋 味的记忆已经变得十分遥远、十分淡漠了。这以后,中国人的后来者绝少为思想 自由而战,绝少想到人类应该有理性这么一回事。先秦诸子之一的孟子说过,学 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不是放心不下的意思,而是心灵的解放、奔放、开 放,是指主体不受束缚、从心所欲的自由境界。在这一点上,我们似乎真的连鸡 犬都不如?孟子曰:"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孟子.告子上》),我们之所 以不如鸡犬放,均因了我们有鸡犬不如的东西的束缚;孟子之所以知求之,均因 了他那会儿压根儿没有束缚他的玩意儿。 人意味着自己耳闻、自己目睹、自己心想、自己口说;人意味着能像老马(克思) 那样自由地对现存的一切,作无情的批判、恶毒的攻击(如"让统治阶级在什么 什么面前发抖吧"之类)。中国有句古老的哲学名言叫"格物致知"。每一时代, 每一民族,每一个人,对所见的物都有自己的格法;何况还有黑格尔所谓"任何 真理都是自己时代的真理"。历史进步论自诩最真理,可是它同样也是某一个人 至多某一伙人在某一时代、某一城邦里,按自己所认为是了不得的格物方式格出 来的,要知道,一切有关物的思想终究还是心在思想(在这一点上,中国明代哲 学家王阳明是绝顶聪明的,――"心外无理"嘛)。 有时,我也免不了会想到这样一些问题:这个世界为我们提供的思想的空间 究竟多大?这个世界所给予人"能思"的底线又在哪里?独立的思想总被遏制的造 因何在?后果有多严重?在东方人类的精神领地里,是谁奠定下这残缺不全、乱 七八糟的基础设施?这一切,我们没有探讨的专著问世。我们有的只是官样八股、 标语口号……但没有"批判"、"分析",没有"法哲学"、"判断力",也没有"辩证 理性"、"社会契约"……无论官员或是民众一律不提、一概不懂。如此,我们的 迷信才十分普遍,我们的蒙昧才这样积重,以至连现代电脑都在为"烧香"服务, 用雪白光滑极好的纸张正大光明地"烧香",而与东方残存的理性用泛黄的破纸躲 在阴暗处"批判"形成令人心碎的对照。瑞士人中有一位叫卡尔·荣格的心理分析 学家就曾指出:东方人自己烧香,使他们在烟雾缭绕中再也看不清自己的面目。 而作为思想者来说,之所以还坚持着不与烧香者为伍,之所以一再坚持独立的" 批判"意识,正是在坚持另一位名字也叫卡尔(马克思)的哲学家的观点:人类 要洗清自己的罪过,首先就要说出这些罪过。 也许吧,思想之被遏制,也包括思想思想的思想,而这又不得不让我们想到东方 文化的脆弱与顽劣:把思想者扼杀在摇篮里,让唯一者横行天下、荼毒天下。这 就是我们的历史。在那些可怕的时段里,东方理性或者落荒而逃,或者躲在角落 里生闷气,或者更为不幸而锒铛入狱。 然而无论如何,社会进步的标志决不是工人农民(手脚)的平安苟活与知识精英 (大脑)的沉默无语。伟大的黑格尔,为社会进步所提出的一个重要的准则,就 是看"对精神自由有所意识的不断进步"。在他看来,发展着的人类逐渐对自由有 了越来越深刻的理解,以及越来越热烈的喜爱。他认为,在东方世界,各民族还 不知道精神或者人作为人本来是自由的;正因为他们不知道,所以他们不自由。 他们只知道一个人是自由的。然而这样一种自由只能是情欲的放纵、粗暴和麻木 不仁,只能是为所欲为或者心血来潮。因此,这个人只能是专制暴君,其本身决 不是一个自由的人。黑格尔还说,精神的内在核心则是思想,并且只有精神才能 认识精神。(《小逻辑》)无法设想那种排斥自由思想的精神建设,如何可能搞 得下去?也无法设想在废了人的独立的精神之后,又要求人去领会绝对的统一的 精神? "精神"若是必须符合一个口号,那它至少会感觉到它是不自由的。但它若是被 调练成这个样子,使得它不再等待什么口号而作出回答,那它就连自己被奴役的 意识也丧失了。我相信,人们倘若告诉苏维埃青年,说他们思想不自由,那他们 是要十分惊奇并提出抗议的。 某种事物的价值,往往只当我们失却这事物之后,我们才能认识到;因此,游过 一次苏联,就可以使得我们估计到我们在法国还能享受的那个无可估量的思想自 由价值,--可是时常给我们滥用了。 (安德烈·纪德在《从苏联归来》) 东方世界的好多人,便是"连自己被奴役的意识也丧失了"。 鲁迅先生常常"忽然想到"许多,此乃人之常性,于我,偶尔也会有忽然想到些什 么的时候。我怎么忽然想到了蝉?我想,蝉大概是动物世界里的先知吧,每当热 情高涨的季节,它便是永不知疲倦地"知了,知了"个不停,直到有人在它背后布 下开罗地网,要不便是季节的突然变换,如冬天里的寒蝉只一味自感凄切而不再 歌唱了,此所谓噤若寒蝉吧。东方世界的子民们,对个中三昧想必是深解了的。 文化人的断档或谓缺席,一方面见出东方这块瘠土真乃瘠土,另一方面则见出野 蛮的征服者也真是野蛮。事实证明,会写风流诗的革命者,不见得不会伤害文化 和文化人。 总之,人依赖精神而成其为人,人仰仗精神而活出深度;而精神的建设,又必得 建立在宽容、独立、自由的基础之上,任何拾人牙慧的东西,任何强加于人的东 西,恰恰是与人的精神建设毫无关系甚至有害的东西。我们之所以必得面对一个 非常浅薄的世界,我们之所以所见均是缺乏深度的人(哪怕有深度的人又重新会 变得肤浅),是因为我们的精神还悬停在次一阶段…… 总之,在我们营建精神家园的同时,我们还需为生命的自由及生命的深度而战!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