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从未给我上过课的语文老师   小易子   暑假了! 美国大学三个月的暑假,又可以让我心无二用、一心一意地在唐诗 宋词的梦境里畅游了。   这不,每天早上九点多起床,简单的洗刷早餐,加上微信浏览,不过一个小 时。然后,操起跟了我N年的老式三星平板,将身体蜷缩在一个简易的躺椅里, 上网开始阅读那些我喜爱的诗词。读着读着,感到自己的心房好像和着诗句的音 乐节奏起舞律动,耳朵里响起了急急缓缓的“平平仄仄……”,而脑海里却不时 地出现一个初高中语文老师的形象。   那是一个从来没有给我上过课的老师。可是,在最近几年里,我开始学习唐 诗宋词时,特别是诵读诗词句子的时候,他的模样就会不由自主地出现在我的脑 海中,并且还越来越分明,让我立刻回到记忆里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   那是1977年的9月,十四岁的我完成了农村生产大队小学-初中总共七年的 “学业”,升学到我们公社开办的高中---裕公高中,并在高中住读。公社及高 中所在地有一两条街道,街上的居民都是不用担心挨饿、可以吃上旱涝保收的商 品粮的,那就是我们农村人梦寐以求的地方---那里的一切一切都让我感到那么 的新鲜、那么的好奇。   正式上课的前一天,学校举办了一个迎新大会。公社及学校的领导讲话后, 几位老师就轮流上台自我介绍、发言。至于我们坐在下面的新生,虽然不敢大声 喧哗,交头接耳及偷偷的小动作还是避免不了的,心思很难放到那些听腻了千万 遍的讲话内容上面。不过,一个男老师的登场、他的一开口,我就给吸引住了。   这位老师中等个头,眉鲜眼亮、肤色偏白,宽宽大大的额头、方方正正的脸 面,一看就是城镇里的帅哥。更加打动我的,是他的声音,他的举止神态。他的 讲话声音洪亮、音调不高不低。他说自己是教高中一年级的语文老师,姓zhuā。 没两分钟,他的讲话里就开始穿插我们曾经学过的两首诗“锄禾日当午,……” 及“白日依山尽,……”。一开始,他朗诵了一两遍,然后作简短的解释;他的 声调时高时低、时急时缓、抑扬顿挫;诗的含义顺着他的手势、他的眼神、他的 脸部表情轻轻地悄无声息地流入我的脑海。尤其使我大吃一惊的是,原来读起来 味同嚼蜡的诗文一下子变得活生活色,原来要被强迫背诵的课文,现在恨不得渴 望多读几遍。还有,经他解释的诗意蕴含了多么新鲜的含义及意境,没有那些我 们被教导的“对地主阶级的仇恨、被封建王朝压迫”的千篇一律的说教内容!我 第一次知道,原来枯燥无比的语文,除了认识生字、背诵语录式的课文、练习葫 芦画瓢“爱谁恨谁”的文章外,竟然还有别的有趣的东西!   接下来,他又讲了一些学习古诗对学好语文的重要性,又诵读了几首诗,尽 管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诗,但是他声情并茂的朗诵,那些诗句字词的音节好像 一下子就凝刻在我的心里,朦胧之中好像还能重复其中的某些节奏。接着,他说 掌握、学好古诗的第一步,就是要了解诗词中的字的声调,就是诗词的“平仄”。 他还用手比划这个“仄”是怎么写的,……。真是奇妙,我们的语言里竟然还有 这么奇怪且简单的汉字,并且它还与诗有很大的关系!   那天晚上,我心情非常激动。脑海里全部是这个老师的影子,耳朵还不时响 起“平仄”二字。等到稍稍安静下来才想起来,这位zhuā老师的姓到底是哪个 汉字啊?难道是“抓”?凭感觉,应该不是啊!想着想着,突然记起来,我的大 舅妈姓侯,而这个姓,在我们家乡念zhuā;并且,我父母亲曾经提起过,我的 大舅妈有个弟弟,是个老师,在某个公社的一个学校当老师。在我们那个地方, 姓侯的人不多,没准这个今天讲诗词的zhuā老师就是我大舅妈的弟弟!一想到 这里,我的心情更加激动了:因为,学校刚刚作了一个新生摸底考试,我被分到 高一年级的“快班”,就是选拔后成绩好一点的新生组成的一个重点班;而今天 讲话的语文老师中,我觉得就数这个zhuā老师的语文水平最高,那么,他肯定 就是我们班的语文老师了!   可是,第二天,给我们上语文课的不是zhuā老师!是一个更加年轻的、高 中毕业没几年、曾经在公社当过文秘的年轻人。我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不过, 不到两个星期,繁忙的功课就将zhuā老师及他的演讲从我心里挤走了。   那个时候,正是文革后恢复高考不久,重视科学技术、学好数理化的口号一 浪高过一浪,数学物理化学课变得越来越重要、课程内容也越来越难,学校也就 越来越重视了;而语文政治课还是以现实政策有关的内容为主,可以用死记硬背 来对付,显得不是那么急切,可以退避一舍。为了重点培养我们这个快班,学校 给我们安排了一个数学功底很深、要求非常严格、长相还非常漂亮的女老师当我 们的数学老师及班主任。从此以后,我的绝大多数的时间都花在数理化上面了; 特别是,与其它同学相比,我们农村来的学生在小学初中期间的欠账太多,有海 量的数理化的内容需要补习。   在裕公高中呆了一个学期,我就因故转学到另一个高中了;转学之前,我已 经知道那个zhuā老师就是我大舅妈的弟弟。在离高考还有四个月的时候,我们 全县高中应届毕业生参加了一次高考预备考试,成绩好的集中到三所高中进行特 别强化培训,这样我又转到了另一所高中。   总共两年的高中很快就过去了。1979年7月上旬,我参加高考完毕,回家足 足睡了一个星期才缓过神来,然后仔细回味高考考试过程,心里忐忑不安地琢磨 考试结果、估算高考分数。我心里想,只要我的语文能够考个45分,上个大学应 该没有问题,因为语文一直是我的弱项,正如我毕业时候的语文老师担心的那样。   在等待高考分数的日子里,在祈祷语文分数跨越45分的惴惴不安的期待中, 我又想起了两年前讲“平仄”的侯老师。在这个难得的可以忘掉课本、不用做任 何练习及模拟考题的休闲假期,一个潜伏已久的问题又冒出来了:为什么当年侯 老师没有分配到我们快班当语文老师?我从父母那里知道了一些大舅妈的家庭背 景,又从我父亲的朋友那里,隐隐约约明白了当年侯老师没有成为我们快班语文 老师的“原因”。   侯老师出生在一个小商人的家庭,在1949年以前,上过几年的私塾学堂;解 放后,他继续接受了较为完整的教育,不过由于某些原因他高中没有毕业,就直 接进入社会在小学-初中(有时候在高中)教授语文。由于他的父母亲在“旧中 国”不是一无所有的贫雇农,从而影响了侯老师后来的自身发展空间,其中就包 括上面提及的快班老师的分配。   虽然我与侯老师存在较为亲近的亲属关系,但是我们家与他直接联系不多。 他一直在居住城镇“街道”。我们家一直居住农村;那时候住在农村的人们,犹 如生活在一个封闭的穷山僻壤,除了参军上学,基本上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与 外联系。特别是,那个时候,在城镇“商品粮”与农村户口之间有一个政府及社 会设置的巨大的、且非常难以跨越的鸿沟,这个鸿沟的存在极大地阻碍了人们之 间的交流往来。   在我的记忆里,仅仅只有一次我与他面对面讲过话。大概是在1979年8月初, 高考分数刚刚发布的时候。在那个年代,通讯非常落后,考生必须到学校去才能 看到自己的高考成绩。侯老师没有在我毕业的那所高中任教,估计他通过学校内 部系统还是通过自己的教师朋友圈子知道了我的高考成绩。我在前往学校拿高考 成绩单的途中,与他相遇了。他显得神采飞扬,中气十足地指着我对周围的人高 声说的:“这是易北方,我的外甥,一个才子,今年高考考了333.3分,四个3! 远远超过重点大学的录取线!”(在1979年,我们湖北省的理科录取线为285分; 全国录取率6.1%;那年高考英语按10%计分,我没有学过英语,考题中的选择题 猜对了三道,得3分;我的语文成绩是56分。)   …… ……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从一个工科生,变成工程师,后来又来美攻读计算 机工科博士学位,毕业后留美任教,现在都快到了退休的年纪。几十年来,一直 为着基本生活忙碌着,没有机会沉下心来学习中国的古典诗词,特别是唐诗宋词 ---我的发自肺腑的最爱!   直到最近几年,生活、工作稍微安定下来,自己立刻下定决心,要好好地系 统性地补习汉语语文,然后学习唐诗宋词。三年前,终于一字一字地学完了小学 初中高中语文课本,并且重复了三遍;最近的两三年年里,每年中至少有两个月 的时间,我随兴逐趣地习读古典诗词。每当我抑扬顿挫地诵读经典唐诗宋词的时 候,我的脑海里就出现了侯老师的身影,他的神态,他比划“平仄”的样子……。   我常想,如果那一年他当了我的语文老师,我肯定在高中阶段不会那样的讨 厌语文。尽管那时的语文课本大多数都是说教内容,枯燥无比,不过,他肯定会 ---至少会在课外读物里---介绍一些唐诗宋词。并且,依着我与他的“亲戚”关 系,当他发现我喜爱诗词后,也许会想法让我接触这方面的读物,从而改变我对 语文的看法,进入学习汉语语文的正常渠道。   要是那年他当了我的语文老师,我现在没准就不会踏上工科的道路、将时间 花在自己不喜欢的却又不得不面对的专业上面;特别是我从事的计算机行业,年 年都有新的东西要消耗我的宝贵时间;没准现在的我就会集兴趣与工作为和谐的 一体,凭着笔杆子的写作就可以生存了。   不过,转念一想,要是那样的话,依着我那生于农村、长于农村的憨态秉性, 加上那戆直刚烈的急躁脾气,没准十有八九“笔杆子职业”就会夭折于中道,说 不定早就成了“南冠客”,大概率的会“面壁思过”、装萌充楞、卖傻求生了!   嗨,造化会作弄人;但是命运有时候还会因人因事的变化而有所补遗。冥冥 天意注定我是工科的命、以及大半辈子的奔波折腾,直到接近晚年才稍微安定; 另一方面,这一“错位”却堆积沉淀了我的兴趣,可以给我提供丰富、惬意的退 休晚年生活:在浩瀚无垠的古典诗海里自由自在地、知足常乐地畅漾淌游……。   (2022年7月10日,美国大瀑布水牛城乡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