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中秋-月亮   文/孟宪华   (一)   今夜 我朦胧的双眸   仿佛看见   病中的母亲 坐在秋天的月亮里   摇着轮椅   画出一个大大的圆   这么多年 我才明白——   “母亲是我的故乡   我是母亲的月亮”   乘着秋色返回。   退去喧嚣,洗尽铅华,远离灯红酒绿,一路风尘,我背起行囊踏上了阔别30 载的故乡。我是母亲的影子,母亲在哪我就哪。   一簇簇野菊花,一路开满,他们蜿蜒在路两旁的杂草丛里。车窗掠过,满眼 里的金黄闪耀着光芒,那种浓郁的金黄,几乎弥漫了我的整个童年。我似乎闻到 了一股来自故乡泥土的芬芳,大脑很鲜明地透彻到那亲切的乡音,暖暖的炊烟, 绿油油的庄稼,滚滚的黄河水……那一切象梦一样惹得我眼睛发酸。故乡的九月, 正是秋收的季节。玉米抖着胡须,揣着粒粒金黄在渐蜕的绿洲,沉思默想;洁白 的棉花,与白云相遇醉倒了花期;所有豆子们,经不住太阳的鼓动,把藏在怀里 的相思一个个蹦出;高粱红着脸,请怜香的阳光掷向秋的田野……   偶尔,庄稼地里闪过那么一两个农人,老态龙钟的样子。机械化的现在,对 于农人来说也是一种幸福,解脱了繁重的体力劳动。空荡荡的村里,哪里还有年 轻人?年轻的心早就不在这里了。   大片大片的田地,不再是一望无际,时不时被一栋栋厂房切割开来。   一排排整齐的红瓦房,夹杂着突现的二层楼,在树木围绕的村庄里断断续续, 不即不离。   房屋是村庄的旗帜,有房的地方就有人。而树则是村庄的守护神,有了树就 挡住了风沙,留住了水土,也就有了花草鸟兽果实,大自然也就得到了和谐。农 人比城里人更明白这个道理,见缝插针,到处都是花草树木。   一条大路曲曲弯弯拐进了村庄。记忆里的土坯房已远离我的视线,这是一座 新建的村庄,哥哥说过旧村庄遗弃不用了,在旧址的前面陆续建设成了新规模。 面对高大的瓦房,宽敞的院子,短而宽的胡同,陌生感油然而生。我的村庄哪里 去了?   走进村庄,率先迎接我的是一只小狗,黑色的氄毛黑得发亮,它用陌生的目 光冲着我大叫。我友好地挥挥手,岂料它误会了我的意图更加大叫起来。我停滞 不前,不敢轻易妄动。我不知道捍卫我的尊严,和迁就他的“热情”,哪一个更 重要。   “谁家的狗啊!”普通话一出口我脸就红了,我忘记了说家乡话。胡同里跑 出来一个小男孩,五、六岁的模样,他把狗赶走,好奇地看着我走进哥哥的家。   (二)   今天是中秋节。为了赏月,太阳还没有落下丰盛的晚宴就开始了。   “来,全家人一起干一杯。我们好久都没有这么团圆了,愿我们家人都健康、 平安、顺利!”哥哥带头端起了酒杯,嫂子、侄子和侄媳妇及五岁的侄孙也端起 了杯子,86岁的母亲一半明白一半糊涂地也举起了茶杯,我赶紧也举起了茶杯。 不论酒和茶我们都一起饮下,没有什么比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团圆更幸福的了!30 年了,我终于又回到了故乡。泪水开始在我的眼里打旋,却始终没有落下来。母 亲,有您在家就在!   吃罢晚饭,安顿好母亲。哥说,带我出去走走看看家乡的变化,回来再一起 赏月,吃月饼。   跟在哥哥身后,走出家门。向南不远处就是一条公路,一路上哥哥不停地和 村人打着招呼,我向他们问好,他们也向我问好,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是亲切的, 亲不亲故乡人!   一束束陌生的目光,客气地穿透我蹩脚的乡音。在故乡,我不知道我算是乡 人还是客人?沿着马路向东走去,路南是一片玉米地,玉米还没有完全成熟。哥 告诉我,要在往年早就熟透了,但今年因为先是大旱后是大涝,所以今年的玉米 棒槌小而且成熟晚,棉花开的也不是太好,有些桃子来不及开就被雨水冲落了。 我有些惋惜,虽然农人现在不仅仅是靠天吃饭,但庄稼的好坏直接影响到家庭的 收入和支出,也难怪现在的年轻人纷纷离开家园,走到工厂做发财梦去了。你看, 工厂都开到家门口了:   一排排整齐的厂房 无边无际   切断了我少年割草的小径   淹没了我捉迷藏的辽阔麦场   路沟边缘的高墙 让我每看一次   心里就想起母亲的疼 毫无防备地   身子跟着心房颤动一次   乡村正在城市化。被城市化了的空间,以机器日夜的轰鸣,繁华通明的灯光, 分割了田园的蓬勃。使田园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失色。   徐徐的秋风不紧不慢地拂过我的脸颊,我感到了丝丝的凉意。夕阳的余晖里, 一畦畦玉米、豆锞和棉花也都染上了金黄色。回头,村庄灯光点点里模糊的房屋 上,一缕缕炊烟向着夕阳飞翔,烟波缥缈中轻裹蓝天白云,变幻着多姿的美妙。 祥云下,我的父老乡亲们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生息繁衍,他们拖着岁月沉重的步履, 衔吸着贫穷的日子,精神的快乐发酵在这一片热土,犁过春夏秋冬根植于日落日 出之间,演绎出平凡或传奇的人生。   醉读田园,酥软的是我的情感,我已无力挣脱泥土和庄稼温柔的芬芳。长发 飘飘衣袂翩翩,伫立在故乡用情编织的风景里,我成了故乡美丽的点缀。   东首,一轮圆月悄悄爬上天边。   这落日的余晖,这皎洁的圆月,呼应相望给田园蒙上了一种静如处子般的和 谐之美,这种美,散落在玉米和高粱的穗上,棉花的洁白里,小渠的芦苇丛中, 遍及路边的野花蕊,成片的草尖,缠绵在庄稼最隐蔽的深处。   我掏出手机,屏住呼吸试图把这种情景留存,无奈我无法同时把西边和东边 的美景一起收录,这种大美岂是我用手机能保留的!时光烂熳,我被这种美深深 地震撼了,一种言说不清的感动便从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潮水一样涌起:   一轮皎洁   漂泊经年   沧桑历尽   依然 悬挂在世人的心里   不染世间一丝尘埃   明亮的 总是   一个滚烫的字   情   (三)   “月是故乡明”。作家季羡林先生说,每个人都有个故乡,人人的故乡都有 个月亮。人人都爱自己的故乡的月亮。我是个俗人也就免不了俗,我一直认为月 是属于乡村的故乡。乡村的月亮高大明亮、晶莹剔透,飘在蓝蓝的天上,游走白 云之间,清纯皎洁,让人感到明朗和舒畅。而城里的月虽然也是高高在上,但却 被灯红酒绿罩上一层弥蒙的尘埃,昏黄、模糊不透彻,用女儿的话说就是“蛋黄 升天了”。且只有高楼的陪衬,未免显得有点孤单。   此时,月亮高高地行走在无数棵玉米穗上,圆润而富于内涵。那静穆的神态 恰如一位出嫁的少女,一会儿羞涩地藏进云纱,一会儿又露出娇容张望。而那柔 和的光却极像是母亲的眼神,慈祥且温暖。我想,乡村的月之所以美,美在她的 自然清亮,美在她的恬静纯洁,美在她的温和魅人。真正的美,是那样的安静柔 和,不露声色,不留痕迹地直抵心灵。如同内心深处的爱恋,坦然,纯净,美好, 而又无需言说。   我站在一块叫“老姑坟”的地头,抬头一直望着月,忘记了身旁的哥哥,忘 记了尘俗中的酸甜苦辣涩,忘记了日子里的繁文缛节,只剩下清风明月,从容与 恬静。恒古的月,剥落情感,载着清澈绮丽的光波,欣然地流进我内心深处。直 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如此的爱着月亮,胜过太阳。“月亮下,我们享受情感。 太阳下,我们计较功利。”   隔着前世的岁月,我听到了嫦娥寂寞的歌声,合着月亮银色轻柔的呼吸飘荡 在我今世的耳旁。后羿,那真正的爱是含而不露,是无言的无私的不求回报的没 有任何功力的月辉!   歌手孟庭苇唱月亮,“扁扁的,扁扁的,岁月的书签”。在岁月这本厚厚的 书里,光阴荏苒,和我一起拔草挖菜,一起读书玩乐的伙伴们已是天涯海角各奔 前程。伙伴们,还记得我们在这块“老姑坟”地里干活的情景么?那是麦收时节, 生产队管饭劳作,吃饭的空闲我们几个孩子斗胆爬上高大的“老姑坟”,高唱现 代样板戏革命京剧,又蹦又跳,一会儿是沙家浜、白毛女,一会儿是红灯记和智 取威虎山,好不热闹!那个坟,传说埋的是邻村一位姑娘,家贫如洗,父母又都 不在,她为了抚养自己唯一的弟弟成人成家,终生未嫁,直到去世。文化大革命 没有敢动的“老姑坟”,现在却不知去向。一种历史文化就这样悄悄地消失在现 代化的时代。   记不清谁说过:“难忘的记忆往往是真实的过去,记忆元素的汇集,也是一 段段历史的写照。” 记忆中的童年是天真烂漫美丽多彩的。人到中年却凭空生 出一种深沉,没了那份纯真热烈,更没了说风便雨的激昂。   也许这是一种自然规律。但今夜我必须蘸着故乡清纯的月光,将现在的自己 甩出去,包括我的懦弱、悲伤和绝望一圈一圈地甩出去。然后,才能回到从前, 回到无忧的童年,回到纯真的青春……而我,真得能回去么?归真返璞。是一种 多高的境界?   中秋的月,穿行在蓝透的苍穹,深邃澄澈如哲人的慧眼,将一种大彻大悟充 溢世间。什么悲欢离合,什么苦甜酸辣,都收入囊中。“月亮是我们的生命和思 想的见证人”。   张爱玲说,“老年人回忆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 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凄凉固然 有,但我并不认为三十年前的月亮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月亮还是那枚,只 不过是历尽沧桑罢了。中秋,我们都在望月。可我们看到的不是一个月亮!世间, 我们都有一枚月亮,悬挂在自己的天空,任其阴晴圆缺。   中秋的月亮是文人的   明月一轮照千秋   文人的全部失意与向往   都给了这一方空灵的净土   中秋的月亮是游子的   上面写满了   浪迹天涯心灵孤寂之时   思乡的惆怅与彷徨   中秋的月亮是情人的   亘古一月两地相思   缩短着时空的距离   成为一往情深的绝唱   团圆美满,是人们美好的向往。有时,尽如人意总不那么可能。就连最乐观 的诗人苏轼也只能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月,远离了世俗的尘嚣和喧闹。月是一帧纯朴的画,是一曲久唱不衰的歌, 是一首婉约的诗。   (四)   转身,向北。   一条曲折的羊肠小路上,大摇大摆地走来一位农人。走近了才看清是村里的 人,六十岁的人却是七十岁的模样。我拼命在记忆的海洋里翻箱倒柜可就是想不 起叫他什么来,只好傻笑着。他却能说出我的乳名,并能讲起我小时候的一些糗 事。我却一点也记不起。   我是个健忘的人,我简单的大脑只记住了岁月中最大的快乐和悲伤。   风景既然是新的了,自己也就是新的了,新到眼里的风景越来越年轻,自己 越来越老。   如果当年不是父亲逼着自己离开这里,我是不是也像他抑或其他故乡的人们 一样?而我的个人历史或许因此改写。然而,生活拒绝返回,人生拒绝返回。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月华如霜,秋色如水。   前面一个芦苇湾,湾不大,却是我小时候快乐的天堂。春天芦苇刚发芽,我 们小孩子们就开始拔起芦苇吹哨子,玩泥巴做印模;夏天捉水鸟,掏鸟蛋;冬天 破冰捉鱼,采蒲棒。我时常怀念那个小小少年:即使在芦苇丛里被蚂蟥叮住,伙 伴们抡起鞋底把小腿抽得青一块紫一块,却还是乐此不彼。即使踩着薄冰采蒲棒, 掉进冰窟不敢进家门,却又忍不住偷偷溜进芦苇的冰上……   皑皑芦花,在朗月下姗姗地、姗姗地摇起秋潮,时光就这样一寸寸变老。   捧一颗乡愁   揣一兜苍凉   沿着离乡的思情   在来的路上朝拜着   又回到起点的地方   河里红泥烧成的印模   不在窗台 落在了童年   村前的芦苇 白了少年头   (五)   越过芦苇塘,我看到了村庄。没有直接回家,我却和哥哥走上村头往北的小 桥。“你看月亮”哥哥说。   站在拱形桥中间看月亮恰到好处。田野里的玉米千重,举起赤诚的诺言,守 护在月的左边和右边,月下是潺潺的流水,流水上浮着一轮圆圆的月亮,静静的 静静的闪烁。四周出奇的静,静到我听到我自己的心跳成为生命的天籁。但事实 上水一直在默默地流动,只不过那声音,我听不到。   我想起了巴金在《家》中描写过满月的情景。于是,我捡起了一块土坷垃也 学着扔向水里。月宛如一朵淡雅的梨花,宁静地开放在小河中。荡漾的月迅速变 大,然后又慢慢恢复原状。   响声没有打动月亮,却惊醒了熟睡的秋虫。一只叫起来,旁边另一只也叫起 来,于是千只万只不约而同地叫起来,高的,低的,粗的,细的,这调,那声, 俨然是一个唱诗班。它们是歌颂中秋的月吗?还是歌颂秋天的?我不知道,大概 只有田里的庄稼和草木能听懂。   中秋的月,走过了村庄,走过了河流,走过了田园、花草、鸟虫……又将以 她独有的诗情和画意,从我眼眸缓缓流入我心中。   谁是谁的圆月?   谁是谁的故乡?   感情的思绪,总在不经意间调换着生命的旋律,快乐的或者悲伤的,也只在 弹指间。   人生如梦。倒映在河水中的那轮月,明灭之间承载着我太多的眷恋。而我的 惭愧不是没有光宗耀祖,而是一些无法实现的愿望。人们都说热爱自己的故乡, 可对于故乡又能给予多少呢?没有行动的付出,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   这是一个深邃沉思的夜晚。这未央的月色,未央的情怀,化为一枚种子埋在 我的心田,守候着我年少的承诺,青春的誓言,中年的期盼,等待春天的来临。   走吧,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在哥哥的催促下,我走回村庄。   在村庄,我看到了一个不同的自己。   月色的清辉中,我终于明白我真实的痛来自故乡。落叶归根,母亲离不开故 乡,我也是。故乡就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在一定条件下无论我在天涯海角,任何 角落里都能把我吸到她的梦里,甚至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