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失之上   作者:陆思良 (新加坡)   “得失之上”的意思,就是超越“得失之间”,凌驾“得失之外”。   孟子说过:“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 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得失之上”的尊卑和难易在此。   另外,孟子所主张和提倡的“舍生取义”,恐怕是“得失之上”的最古老最 高尚的境界了。   让我从一件平凡的事情说起。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的1976年,国家宣布恢复高考制度。那时我正值中学毕业, 听到消息后,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过后填写报考志愿,我征求家长的意见。妈妈无所谓,说是能够考上就好。 爸爸却是有态度的,坚决要求我报考理工科类的专业。可是我当时想要报考的是 我喜爱的文科,比如中文系或历史系,我把我的想法向爸爸表露,同他商量,以 期得到他的谅解,但他固执己见,始终反对和否决我的报考志向。   爸爸出生于民国早年,从小在浙江的乡村务农,还做过“放牛娃”。少年时 由大家族内部接济,接受过些许私塾教育。青年时随乡人结帮跑去上海滩闯荡, 先做工厂的学徒,同时上夜校刻苦攻读新式学科,包括初等数学∕物理和实用制 图∕设计,不断提升自我,后来机缘巧合而出人头地,成为一家铁工厂的厂主, 兼管工厂的生产技术。   爸爸理所当然以他“自学成才”的学问和成就为傲,并殷切希冀“术业有专 攻”的基因在家庭内部能代代相传。我是他的小儿子,更被加倍寄予厚望,子曰, 父在观其志嘛。   新中国早期,爸爸经营的那家铁工厂被“公私合营”收归国有,所以,从实 体意义上来说,我已经完全不可能接手爸爸创办的那份产业了。不过另一方面, “公私合营”后爸爸被破格延用,继续担任技术厂长,在厂子技术问题上仍然一 言九鼎,这种情形一直维持到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他被打倒(文化大革命中他被革 命群众说成是“资产阶级反动技术权威”,还很自鸣得意),就是说,他头顶还 有那么一层相对牢固而脆弱的技术光环,所以,退而求其次,我若能有出息,继 承他的专业衣钵,那依旧是他放不下的念想。然而江河日下,文化大革命十年, 知识贬为粪土,爸爸自身的技术学问无用武之地,整个国家社会的格局趋势更是 越来越极端反智,爸爸的念想一点点破灭,濒临绝望。我渐渐也对他的不识时务 不以为然。   想不到时来运转,我突然有了考大学求深造的机会,爸爸的念想也跟着死灰 复燃。对于我的“误入歧途”想要修读文科专业,他有些恨铁不成钢。不过,爸 爸不像妈妈,绝对不会动辄发脾气打骂不听话不服从的子女,他倾向施展软的一 手,诉诸于耐心平等的说服教育。   有天晚饭后,爸爸叫我在他面前站立,他自己则正襟危坐,苦口婆心陈述反 对我填报文科志愿的种种理由。他按捺下他的“私心”不表,只跟我讲大道理, 他大半辈子的沧桑阅历所参透领悟的大道理:你瞧,“解放后”国家接二连三搞 了那么多的政治运动,运动中首当其冲最倒霉的那些人,那些著名的知识分子, 那些被整得死去活来的大头冤家,多是文科出身。学文科的最容易犯事,以前这 样,以前的以前(历朝历代)这样,难保以后不会照样这样。学理工科嘛,则相 对安全,不易犯政治错误,且有很大机会保证“有饭碗可端”,他之能在“解放 后”继续长期担任技术厂长就是一个实例。再说下去,爸爸竟然把他在旧社会某 个时期所推崇的“实业救国”那一套也翻出来炒冷饭了。可谓晓之以理,动之以 情……   说了半天,看我依然吞吞吐吐犹豫不决,爸爸愤然,他忽而灵机一动,压上 “最后一根稻草”:你忘记你小时候我给你仔细讲过的那支金笔了?金笔所包含 和呈现的所有的道理和奥妙,你永远不想弄懂了?   这下打中了要害,我浑身一震:金笔!   内心恍如猛地打开了闸门,顿时思潮翻涌。   我至今总还会时不时回忆起半个世纪前我们家“曾经拥有”的一支金笔。   那是一支老式的派克(Parker)金笔,很早的从前,上海商界的一位朋友把 它作为礼物送给我爸爸。很早的从前,指的是“解放前”的旧中国。我懂事时, 早已是“解放后”的新中国了。在风雨如晦的成长过程中,那支派克金笔像一根 小小的魔棒,屡屡给予我有益有趣的启迪;春晖寸草,那其中也透露了爸爸妈妈 家庭教育的用心良苦。   在我“粗通文墨”认字写字的起步阶段,爸爸就寄意于物,因势利导,反复 向我灌输不同程度的科学观念和应用理论,那是“反潮流”的举动,因为那时社 会上大肆宣扬的教条是“知识越多越反动”。   派克金笔很好用,由爸爸揭示和解说的几个特性,让小小年纪的我耳目一新。   一,金笔的笔杆是空心的,旋开顶上笔帽,看得见内部有个透明胶囊,用于 储存墨水。墨水用完了,胶囊就变成空空如也的气囊,此时将突出顶端的一根泵 柱轻轻往下一按,排挤出胶囊内的空气,同时按住泵柱,把笔尖浸入墨水瓶中, 然后放松手指,泵柱慢慢弹回,大气压力使得笔尖产生抽吸作用,胶囊就重新充 满墨水。我起劲而笨拙地玩弄那套装置,颇觉神奇,爸爸对我解释,这相当于一 套精致小巧的“气压系统”;二,金笔写字时,墨水是从胶囊通过十分细小的管 道渗入到笔尖(同样的管道也“反向”用于前面所述的抽取墨水),再由笔尖适 当接触纸张,墨迹随笔尖倾泻划动,在纸面上形成线条流畅的文字。印象中,长 久频繁的书写使用,金笔的出水效果一直很顺畅又很节制,从未发生过墨水在笔 尖堵住写不了字(要知道那时国产墨水质量一般,粘度等指标不一定合适,甚而 难免含有细微杂质),或是笔尖冒出过多墨水导致字面沾染的事。爸爸说道,这 里边的管道阀门过滤密封导引等的设计制造,又跟“流体定律”有关;三,金笔 青黄色的空心笔杆,外径不到一厘米,壁厚仅几毫米,却很结实。爸爸“吹嘘” 说,这中空笔杆,人手使上再大力气也掰不断它。我听后将信将疑,有次家里只 有我,我就拿金笔做了冒险试验,心想真掰断了也怪爸爸信口开河,结果双手用 了吃奶的劲也没有把它掰断。后来爸爸似乎知道我私底下试过了,不说破而已, 只笑嘻嘻指出,笔杆选用的坚固材料很重要,而笔杆中空断面的几何形状也有讲 究,这涉及“材料力学”;四,金笔金笔,顾名思义,它的笔尖应该是金子做的, 爸爸告诉我,是合金材料,比如铱金做的。金笔的笔尖不管金子含量多少,不管 合金成分怎样配比,反正非常耐磨,用了许多年,写出来的字迹照样挺括细腻, 抗磨损的岁月无疑是“金子般的”岁月。爸爸说,相关的课题叫“金属材料” (包括材料涂层);五,……   哟,一支“不起眼”的金笔,却林林总总,内藏乾坤,包罗万象!   实际上,爸爸教导我以上诸多的密法机杼,涵盖了我的小学和初中阶段。名 目是强记下了,可是要理解那些弯弯绕绕的深奥内容,于我差不多是对牛弹琴。 哪怕我中学里学了所谓的物理(文化大革命中,物理课目改称“工业基础”), 仍然似懂非懂。但是,他老人家苦心孤诣在我懵懂的头脑中所建构的“先入为主” 的基础框架,却肯定对我以后怎样走向我的人生道路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巨大影响。   爸爸头脑中储藏的“机械设计”和“机械原理”等学科知识是靠在旧社会艰 辛的半工半读获得的,他再将学到的东西与他的工业实践紧密结合,加以融会贯 通,取得扎实成果,是为白手起家学以致用∕致富的典型案例和代表人物。此所 以他能够对派克金笔的内部构造和运作原理兴趣盎然,如数家珍。那位送他金笔 的朋友也必定是投其所好的业内知音。   而爸爸从小就对我不厌其烦地进行学术“洗脑”,除了他的惯性思维作怪, 无非是想预防我追随“文盲”和“白卷”思潮,而要我做个有文化有知识的人; 另外的隐衷,就是前面说到的,可能是痴心妄想,要我这个小儿子将来有一天能 够全盘承接他的“事业遗产”吧。   爸爸拿金笔敲警钟的策略奏效,我欣然听从爸爸的劝导,报考了理工科专业, 结果被上海一所著名大学的“机械工程系”录取。我把录取通知书拿回家那天, 爸爸喜笑颜开,数十年积怨一扫而空,顿感扬眉吐气。   如今我回顾反思,在新旧中国皆然,爸爸这样“理工科出身”的过来人,尤 其包括比他资历更大牌正宗学问更博大精深地位更显贵荣耀的许许多多智者行家, 大多对科学∕理性怀有相当执着和坚贞的信念,然而显而易见的,也遗憾地带有 强烈的“物化”色彩,以及未免在行为逻辑上很有些迂腐幼稚。   说回我自己,读大学本科的“机械工程”专业,“气压∕液压系统”、“流 体静力∕动力学”、“金属材料∕材料力学”等都是必修课目,我终于在四年的 学习中把它们的精髓要义统统搞明白了一遍。可以说,对那支金笔的里里外外枝 枝节节,我终于能够了然于胸,也终于能够在抽象情节上感到释怀了──其时它 已经不告而别离开我们好多年了。   归根结蒂,感谢那支金笔,枯燥贫乏的悠悠岁月,它甘愿做了爸爸的实证附 庸,也真心做了我的青春“笔友”,给了少年的我追求知识探索无限改变人生的 原始动力和直观启蒙。   至于我那时是选择了理工科还是文科,我以后慢慢觉得,若从整个人生过程 来衡量,得焉?失乎?殊难把握和定论。   最为重要的是,得失之上,总有更崇高的真理。   当我在这篇文章开首写下题目时,心里头是有重点的,更有痛点。   我想说的是,那支金笔本身的故事和结局,是对“得失之上”这寥寥数字的 最好的延申阐释。   这是因为,在世道家道最艰难低落的日子里,金笔以它所展示的独特的“自 身价值”,别具一格,使得小小年纪的我能够在心气、趣味和意识上自主自明, 避免了与泛滥成灾的愚昧和凶暴,以及自甘堕落的平庸和粗俗同流合污。   那也就附带要提到妈妈的现身说法了。   文化大革命初期,生计所迫,我们差点失去那支派克金笔。   那时,爸爸作为阶级斗争对象,受到工厂造反队冲击。造反队的斗争政策和 胁迫手段高度地身心结合,不但把爸爸下放去了厂里的“木工间”做了一名普通 工匠,而且强行把爸爸的工资扣除百分之七十以上,实施株连家属的“经济制 裁”。   爸爸是工厂的技术官僚,家务一窍不通,惯于袖手旁观。家政是妈妈这个 “家庭妇女”的事。面对日常开销捉襟见肘,妈妈迫不得已,隔三岔五要去旧货 商店典当变卖各种物品。   典当变卖有两种办法,一是立刻兑现,通常卖得的钱比较少,通俗讲打的折 扣比较大。另一是寄卖,东西先给店里,店里订个价放在那儿卖,啥时卖掉,啥 时通知取钱。寄卖打的折扣小(“损耗”小),套现比较多,但是必须等上一段 时间才能拿钱,等的时间长了就不能应急。等待时间长短,取决于物品的身价和 行情。   那段日子我陪同妈妈跑遍了市中心的各家旧货商店(变卖也常常要“货比三 家”),记忆中做估价工作的营业员大多是一些上了年纪的男子,他们的眼力和 手上功夫十分了得,倒又颇具同情心,一看见成色好质量佳的东西,便会好言劝 说妈妈稍微有点耐心,选择寄卖,说是很快会卖掉的。事实上也是,东西放店里, 一般不超过一个星期就会收到取钱通知。出货快捷带来的“副作用”是,激起妈 妈的怀旧虚荣,她会关起门来唠叨:“你父亲那条裤子的全毛花呢料子是‘老介 福’买的,多么厚实!”,“我那件对襟丝棉绸袄以前是‘鸿翔’定制的,做工 无可挑剔……”她的语气带着酸薄的炫耀和颓废的伤心,结尾则是那句看破红尘 的总结语:“唉,社会上有很多人是识货的。”   喏,“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样的训诫,真不是社会底层受穷遭难的凡夫 俗子可以说到做到的。   有次家里急等现钱缴付稍许逾期的煤气费,否则要面对煤气公司动真格来人 封掉家中煤气管道的后果。像样的衣物等已变卖殆尽,走投无路之际,妈妈想到 要把那支派克金笔“充数”拿了去卖。当时,我已经习惯使用金笔写小楷作业, 写作文,写“红色日记”,更写大批判文章,用得很得心应手灵犀相通,所以就 竭力反对妈妈的决定。我哭诉道,我要是同意“放水”,那岂不是出卖亲密贴切 的伙伴和朋友?但是,事到临头,印证了妈妈挂在嘴上的口头禅,“一文钱难死 英雄汉”,她这个当家人别无选择,只能力陈利弊劝我忍痛割爱,我也只能含泪 应允。那回我失魂落魄的,也没有如平常那样陪同妈妈去寄卖商店。   因为急用,没有寄卖而是要的现款,想不到状况良好的“小家伙”还蛮值钱 的,卖得的钱足以支付煤气费还略有结余。缴付了煤气费的当天,也许是受了我 恶劣情绪的不良影响,妈妈忍无可忍又跑去福建路上那家旧货商店大堂,趁人不 注意贼溜溜瞄一瞄,玻璃柜台里果然放着那支金笔,它已经被整旧如新,标价竟 是她拿到的现款的两倍还多,她因而感到那支金笔格外的熠熠生辉。她十分懊恼 地回家,当着我的面骂道,那家店心狠手辣啊!那也可能是利用同理心来安慰我。 恰巧那天哥哥就读的中专发了一笔小额津贴,晚上回到家如数交给了妈妈,她咬 咬牙再去问隔壁邻居借“高利贷”凑了个数,隔天一早屁颠颠坐电车跑去等开门, 把那支金笔又买了回来。她手捧失而复得的金笔,进屋时的表情是何等的心满意 足,甚至怀有一丝反败为胜的傲慢!   我也为妈妈的举动惊呆。   妈妈煞有介事地把我叫去,郑重将金笔“归还”给我,并轻声说,妈妈见到 你那么心疼在意这支金笔,我不得已卖掉它的时候,感到实在对不起你!今后望 你好好善待它,并要引以为戒,懂得做人要有骨气要有决断!任何钱财珠宝,只 是身外之物,过眼云烟。唯独你自己心仪的东西,你一根筋认准了的东西,才是 “价值连城”的,才是不可轻易放弃的!妈妈向你起誓,以后再也不会打这支金 笔的主意了。   人的价值,非要通过事物的价值才能体现和体会,这理解起来有点难,也有 点功利。   我默默地点点头,收下了金笔,也收下了,并且勉强认同了,这“得失之上” 第一课的平铺直叙。我长大后回想,妈妈的说法显得虚无,尤其是在那种情形下, 可是不虚伪。   遭逢乱世,乃至陷入世事轮回,守住个人的心理底线不易,而毕竟只有我们 自己的良心和良知才具备真正“识货”的潜能。   这件事,爸爸从头至尾不动声色。“物是人非”的荒谬是否如麻利的笔尖深 深戳痛了他的心肝肺腑,我不得而知。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时节,他的空洞 的内心已经不存有任何“礼物”的概念了。   然而,命运多舛,文化大革命后期,那支金笔还是丢失了,被我丢失的。   1967年,我的哥哥中专毕业,被分配去了大西北的一家国营工厂做工人。他 们的毕业分配恰在席卷全国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开始前完成,得以幸免 “一片红”,就是全国所有各类学校的毕业生一律被送去各地的农村农场。比起 当农民,在落后贫瘠的土地上花大力气挣可怜的工分,能在城市工厂每月拿固定 工资,自是可遇不可求的“好运”。   但是,哥哥才二十岁出头,从上海这样生活惯了的沿海大城市去到闭塞的边 陲小地方,还是会有很多不适应和挫折感。他给家里的来信大体上“风平浪静”, 要爸爸妈妈放心,表示他能够克服各种各样的艰难困苦。爸爸对哥哥的处境并没 有显得过分担忧,他认为年轻人吃些苦头不值得矫情。妈妈却从字里行间读出了 抱怨和申诉,屡屡表示心中很“舍不得”:明摆着的,青春期的哥哥遭遇的艰难 困苦需要他自己去“努力克服”,同时也期望大后方的老家全力支援。家里子女 只有我们哥俩,我也对唯一的哥哥在远方的处境牵肠挂肚的。   聊以补救的办法是定期给哥哥邮寄一些包裹,里面是我们省吃俭用攥下的日 常用品,更多的是食品。哥哥工作后,每月把工资的一小部分寄给妈妈作“保留 花费”,基本上都补贴在这些包裹内容上了。   七十年代某天,我和妈妈去邮电支局寄包裹,那会儿我大概是中学三年级的 学生吧。   邮电支局机构小,邮寄包裹的程序却制定得非常繁琐非常衙门:我们要先去 中心柜台领取印好的连体表格,分门别类详细填写;填写好的表格和还未缝上封 口的包裹一起,去递给第一分柜台的营业员,营业员打开包裹,参照表格上填的 项目仔细检查一遍,核实无误亦无违禁品,就在表格上敲一个章,吩咐你去边上 把包裹缝上(一旁有人监看,以防你夹塞什么东西);缝完包裹后去第二分柜台 称包裹重量,按照重量和地区单价算出总价,然后付钱,付完钱,表格上又得到 第二个章;这还没有完,我们得拿着称了重的包裹和有了两个章的表格,到第三 分柜台交上它们,那里的营业员收下包裹后摸摸这里敲敲那里,再次进行装模作 样的核准,之后把包裹放入专门的邮政大口袋,再在表格上敲下第三个章。表格 有三个章的上面一张邮局收存,下面复写纸复印的那张撕下来交回我们作为收据。 一个中心柜台几个分柜台转圈跑下来,才算办理完毕,够劲给力。   我和妈妈分工,我填写表格,妈妈缝包裹。邮局不提供填写表格的笔,我自 带的就是那支用旧了用顺手了的派克金笔。我们家经历了种种“笔墨”难以形容 的外患内忧,那支金笔还幸存着,还不时握在我的手中,不啻是奇迹也是缘分。 可是,那天它也注定“满报”了,要“舍近求远”离开我们了。   我埋首在邮局桌子上用心填写表格将近完事的当儿,看见一个面目和善的老 太太站在旁边,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以为她想要我帮她写信,就用眼光询问她。 不料她指了指拎在手上的包袱和表格,说她也是来给身在边疆的儿子寄包裹,忘 了带笔,看到我快填完了,所以等候着,想问我借笔一用。虽然妈妈先前叮嘱过 我,要我保管好这支“金贵的”笔,防止别人偷去也不要借给别人,但是,老太 太和妈妈同样的对远离身边的儿子的一片“舍不得”的苦心打动了我,而且她孤 身前来,“独生儿子”可能上山下乡在偏僻山村,条件比哥哥更不堪更“作孽”, 我就没有犹豫,把笔借给了她。她马上坐在我让出的位子上,抖抖索索填写起表 格,一时三刻也填不完。我便拿着填好的表格,前去和妈妈会合,轮番跑几个分 柜台走过场。走去第一分柜台的途中,我还回过头望了不远处的老太太一眼,她 正低头伏在那儿,专心致志对付纸面上横竖交叉的细节内容,嘴里在深切念叨着 又像是费力咀嚼着什么。我为我竟对这样一幅人伦至情的画面起疑心而感到羞愧 和过意不去。等我和妈妈办完邮寄手续回到那张桌子边,老太太和那支金笔都已 不见踪影。我急忙追出邮局,晚了,物我两空。   从小到大,爸爸对我一向比较宽容甚至纵容,那次填报高考志愿的事是例外, 妈妈对我的管教却从来严格严厉。当场我想,这件失职丢物的事,我要挨打受骂 了。但是这次妈妈居然没有发脾气,只是心平气和地说了两个字“算了”。对待 这事她似乎有一种大局观,为了社会整体性的礼崩乐坏而愤世嫉俗,不仅徒劳, 也显得个人心胸狭窄。她也许又早有预感,这支“旧中国”里别人一本正经赠送 给爸爸的礼物,终归会在“新中国”的哪天功成身退地离别我们,这里面包含了 大量的长远的颠颠倒倒的因果背景,而由“物我两空”达致“物我两忘”,正是 理想的结局。爸爸处事十分认真务实,相对而言妈妈有时很超然物外,女性更具 备“文科”的素质。   妈妈的息事宁人反而使我感到这次犯了个重大的错误,原谅是最苛刻的惩罚。   “我没有想到那个老太婆会……”我对妈妈懊恼地咕哝。   “没有想到她会拿走你的笔?”妈妈问。   “不是。我没有想到她会知道那支笔很‘值钱’。”我强调。   “喔,社会上有很多人是识货的。”妈妈再次严肃地老调重弹。   然后,妈妈还补充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跟她上次向我阐述的意思有连贯性 辩证性:你心仪的东西,不一定能一辈子保住。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倒是不能一 根筋。   “得失之上”的又一课!这一课超脱了功利。   唔,金笔丢失了,可是我感觉,人生第一次的深切感觉,竟然有所得到。金 笔以它“约定的”慷慨赴义,成全了少年的我,我在患得患失的意义上开始成熟 了。   以后我每每想起同那支金笔有关的往事,始终难以领会贯通这当中的不可思 议:世间的“人格”和“物象”,是如此紧密地互相对照互相呼应的!   是否又如此永久地无法分拆,哪怕物换星移?   那天邮寄包裹回家后,我对爸爸坦白了丢失金笔的事情。也许爸爸偶然心情 好,他居然笑问,你不是故意弄丢的吧?我气得干瞪眼,我怎么会故意把它弄丢? 是那个老太婆……   爸爸摆摆手,好了好了,丢了就丢了,那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我很惊讶,这次爸爸和妈妈好像在合伙唱双簧。   他老人家又若有所思地回忆,二十多年前,他的铁工厂将要被“公私合营” 了,他深感惶恐无助,就去征询一位高僧的意见,高僧开示他八个字:推己及物, 物各有主──瞧,爸爸开导说,大到一家铁工厂,小至一支金笔,道理是一样的 平常。   这段话我没有听懂,或者没有完全听懂,爸爸也没有进一步解释。那种时局 里,仿佛他暗自思忖,我成年后再去懂得不迟。   这是不是“得失之上”的经典版本?   嘿,它还有“终极版本”呢。   爸爸接着说道,你知道的,这支金笔,是一位朋友以前送给我的。我喃喃, 嗯?   爸爸往下感叹,我那位朋友的身世曲折离奇,而它,这支金笔,曾经和我朋 友形影不离几十载,甚至还救过“主人”的性命。要说这金笔的“上一辈子”, 它也有一段不平凡的经历呀。   见我愣住,爸爸神秘兮兮地问,你想不想听听这支金笔详细的来龙去脉?   我脱口而出,当然想听。   于是,爸爸对我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