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平行2020》   文/红叶   1   季琳知道她本来就没那个打算准备按时回中国去,新冠疫情只是一个借口罢 了。当2020年一月份她持旅游签证进入美国之时,新冠疫情还没有在美国爆发, 过了两个月后形势突然急转而下,然后她就顺理成章地滞留下来了。   她出生成长在中国北方的一个十八线小城市,父母都是普通人,长相一般工 作平凡,挣的钱仅够养家糊口。她还有个弟弟,比她小两岁,是父母交了罚款后 生的,一家人过着再普通不过的日子。   父母从小对她采取放养政策,诸事不管,但唯有对她的那件终身大事父母却 死活不肯让步,催婚催得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年过三十的她仍然单身,不知道是 为了在亲朋好友前的脸面还是因为挫败感,父母对她不满的态度越来越明显了。   季琳如果拿那些网上看来的情杀案例子对父母说“婚姻有风险,单身保平 安。” 之类的话,母亲则会更生气,每次都怒目圆睁问她:“ 你是不是有病才 不找对象不结婚? 有病就赶快去治!” 听见这种话,她只能低头认栽。父亲说 如今单身被称为“单身狗”,连人都算不上。   她也不是没有去北上广闯荡过,大学毕业后就加入了北漂大军,刚到北京时 租了间六平米的地下室,白天与夜晚同样黑,局促的空间里只容得下单人床,一 张桌子和一个衣柜而已。   找工作时她的那张大学文凭基本派不上用场,她读的大学太普通了,在北京 这个名校毕业生成堆的地方根本都拿不出手。第一份工作是在烧烤店里打工,做 了几个月后换了份地产公司助理的工作。   北漂快七年,越漂越泄气。虽然前后换了几份工作,工资涨了些,从地下室 搬进了二楼的公寓,但生活还是没有多大实质性的改善。北京的房价太贵了,照 她的工资再奋斗几十年也买不起。   在朋友的介绍下季琳也相过几次亲,高不成低不就,都没能成功。前几年还 好,当她过完28岁生日后,父母认定她从此踏入了剩女的行列,每次春节回家过 年时,父母就开启了催婚模式。   父亲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意味深长地笑笑问她:“ 你有什么好消息要告 诉我们吗?”   “我报了个舞蹈班,学拉丁舞。” 她东拉西扯地搪塞过去。   “学什么拉丁舞?” 父亲不满地在沙发扶手上重重一拍:“去学交际舞,双 人舞!”   沙发的扶手上铺了一层棉布夹层的扶手垫,是妈妈亲手做的。妈妈爱惜东西, 踩缝纫机做了那些桌布,沙发套,扶手垫,电视机罩等等,凡是能罩上套上的家 具都维护得妥帖周全。   季琳每次想起老家,记忆的画框里都是这样的画面。晚饭后,昏黄的灯光一 点点颤巍巍地晕染开,如同池塘里的鱼打个滚又沉下去牵动起的层层涟漪。爸爸 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从面前茶几上的一个青瓷茶杯里喝茶,妈妈有时候坐下和爸 爸一起看,有时起身去做各种家务。   小时候她和弟弟坐在桌子边做作业,和父母之间所有的对话都在昏黄洇晕的 灯光里传递。父母望向弟弟的眼神是骄傲的、欣赏的,对她则是匆匆忙忙一瞥而 过。从小季琳就知道自己在父母心中的地位远次于弟弟,虽然有点伤心但早也已 经习惯了。   那年春节回家妈妈又开始唠叨,说起一个亲戚家的女儿小萍:“ 小萍到了美 国纽约在一家护理院工作,才一年就拿到了绿卡,不久还买了房子。”   小萍俨然已经成为了亲戚朋友间的一个传奇,别人家的孩子,供她学习的楷 模。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季琳突发奇想,与其在国内混,还不如像小萍那样去美 国闯荡一番,那里的工资高,福利好,也许还能闯出一片天来呢。   种子落地,生根发芽,成长壮大,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了。她开始悄悄地办 理去美国的旅游签证,从准备各种材料到批准,用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这一切 都是瞒着父母进行的。   直到她拿到签证买好机票才告诉父母她要去美国,父母只是淡淡地说了句: “ 你怎么不预先和我们商量一下? 既然签证办下来了那就去吧,女孩子出门在 外小心一点。” 也并未大惊小怪依依不舍。   在纽约拉瓜迪机场下飞机后,顾不上倒时差,季琳就先去投奔住在唐人街的 一个大学同学许莉,许莉五年前嫁到美国,答应帮她找个住处。   唐人街独立的公寓出租没有低于一千五百块的,只有地下室便宜,但也要五 百美金,那股潮湿阴冷的气味令她想起毕业后在北京第一年租的那间不分白昼黑 夜的六平米地下室。   昏天黑地饱睡了一觉之后,第二天醒来,季琳迫不及待地要看看纽约这个城 市,她曾经的梦和远方。   想想看,如今她已经站在了曼哈顿的街头,季琳兴奋地走着,走了太多的路, 她的双脚开始酸痛。但是,她望着自己的那双脚充满自豪。就是这双脚带领着她 从一个偏远小城,一路前行到了首都北京,如今又走到了纽约曼哈顿。   傍晚季琳来到了著名的时代广场,满眼巨大的广告荧幕、霓虹灯铺天盖地而 来,闪亮得让人头晕目眩。当行人走过一个超大的电子显示屏时,身影就会出现 在屏幕里。   在季琳看见了自己的身影的那一刻,她的心花怒放,许多许多想象中的美好 未来仿佛漫天焰火般熠熠闪光。记忆中的家乡有些朦胧了,梦和远方却格外清晰。 时代广场这么多高楼啊,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不知疲倦地卖力闪烁着,看得人眼都 花了。   这一整天都是在幸福感里度过的,直到季琳来到地铁站为止。此时她的思绪 仍然停留在时代广场的微醺轻醉云端之上,忽然,她遭遇到了一束冰冷的眼神恶 狠狠的扫射。   眼神的主人是一位花白头发的陌生男人,大概五六十岁。面部皱纹密布,横 行的山壑交叉竖向的沟渠,间杂一些随意走向的褶痕,五官因厌恶的表情而变得 扭曲模糊。   眼神是一种无形的但却可以准确表达内心情感的载体,季琳这天在纽约遇见 的大多数人的眼神都是温和的,有的友善,有的平淡,但是这束眼神却是冰冷的, 带着极端的厌恶和责难。   男人突然气势汹汹地朝季琳走过来,从喉咙深处挤出一连串嘶哑又浑浊的英 语。因为他说得又快又急,季琳只依稀听懂了“中国人” ,“传播病毒”, f*cking, bitch这些字眼。但是最后一句她听得明明白白:“ go back to China!”,语气冰冷,像夹带着霜刀雪剑。   季琳顿时明白了那男人是在骂她,她气得楞住了,她想说些什么话回击,却 一时卡壳想不出说哪句英语好,仿佛忽然变成了哑巴,有口难言。   当季琳还在大脑里费劲地寻找英语词汇时,那男人已经靠近了她,他拿着一 把长柄雨伞想打她,好在季琳反应敏捷躲过了。男人随即迅速地转身离去,同时 还故意发出一声尖声的怪叫,表达出存心挑衅的态度。   季琳追了几步,但那男人显然对错综复杂的纽约地铁地形极其熟悉,一眨眼 就不知钻到哪里不见了踪迹。   周围看见这一幕的几位乘客选择熟视无睹地走过,说好的美国人善良又热心 肠呢? 季琳的眼里热辣辣的,屈辱愤怒的感觉憋在胸腔里难受,令她憋闷得喘不 过气来。   她冲动地想要报警,但又想到自己的身份,她顿时泄了气。一阵冷风趁她不 备灌进她的衣领,浑身每个毛孔都感觉到了寒意,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睡不着,季琳翻过来翻过去,她越想越生气,反复琢磨 着老头骂她的话到底是些什么。   那男人谩骂的脏话和丑恶表情在她的脑海翻腾无数次,使得失眠的夜格外漫 长。最后她只好搬出心灵鸡汤来喂自己:“ 不管在哪里都有这种垃圾人,美国 也一样。不要理睬这种人,谁会和垃圾一般见识。”   季琳在黑漆漆的地下室里辗转反侧着,她忽然想到此时大洋彼岸的家乡正是 白天,和这边正好是日夜颠倒的时差,她感觉浑身更不舒服了。翻来覆去折腾了 半夜,直到快天亮她才模模糊糊睡去。   2   来美国两个星期了,除了适应环境之外季琳就是打听哪里能打工,做什么都 行,哪怕是在餐馆洗碗,只要能赚钱就行。坐吃山空,何况她也没有金山银山可 以坐吃,那几年在北京打工攒下的积蓄换成美金后更显微薄,一阵风就能刮走。 焦虑在她的心头乌云般越积越重,沉甸甸地压在地平线上。   许莉给季琳介绍了个对象,第一次双方见面季琳是随许莉去的,男方则是母 子两人一起出现。   “ 这是王征。” 许莉说。   男方的家庭是做餐饮业的,在布鲁克林区经营一家小餐馆,美国公民。许莉 叫他小王,称他母亲为王太太。他比季琳大两岁,算不上帅哥但也样貌端正,个 子不高。季琳挺满意,她有自知之明,自己也不是美女,没有资格挑剔男方的身 高长相。   王太太说他们一家是六年前从中国搬过来的,卖掉了那边的一个公寓单位, 在这里买了个房子,暂时也没有别的生意可做,就开了个餐馆。   王太太抱怨疫情让餐馆生意变差,员工奇缺,季琳听后就自告奋勇地表示自 己可以去餐馆工作,她什么活儿都会干。   “ 那可太好了,明天你就过来吧。” 王太太说。季琳高兴极了,没想到工 作的问题就这样轻易解决了。她连忙点头,报以她最灿烂的笑容以示感激。   结账的时候季琳抢着付账,王太太略为谦让了一番就接受了她的好意。回家 的路上季琳不停地和许莉讲认识这家人真是太好了。   第二天季琳就按王太太给的地址坐着地铁找到了王家的餐馆。街面上都是几 十年前的建筑,有的保养得当,有的已经有些破旧了。   王家的餐馆门面不大,里面也就几张桌子。王太太说自从疫情开始,许多餐 馆都关门了,她家的中餐馆做的主要是外卖生意。   寒暄了几句,王太太就让季琳到厨房帮忙切菜,将各种各样的蔬菜按要求切 成块、丁或者是丝等各种形状,王太太让季琳先切洋葱丝。洋葱辣眼睛,而且剥 了皮后光溜溜不好切,季琳才切了几个就被辣出了眼泪。   大厨这时来上班了,他走到季琳身后,看见她切的洋葱丝立刻不满地嚷了起 来: “ 冇经验,讲大话。王太太还说你同她讲的乜都识做呢。”   他很不高兴,从季琳手里抢过菜刀,利索地将洋葱嚓嚓全部切成大小长短一 样的洋葱丝,然后丢下刀扬长而去。   王太太进来叫季琳暂时别切洋葱丝了,交给她一个外卖袋,给她一个地址让 她送外卖,说就在街对面不远的公司,走过去才五分钟。   第一次送外卖很顺利,叫外卖的是位年轻的女士,白领丽人的打扮,从发型 到指甲都优雅精致,笑容可掬,她慷慨地给了季琳十块钱小费。“ 餐费才十几 块,小费就给了十块,这人可真大方。” 季琳心想,她很高兴,第一次送外卖 就拿到了小费。   回到餐馆,季琳把小费交给王太太,王太太不收,让她留着,并说以后她送 外卖如果收到的小费都归她自己,不必交给店里。   晚上收工时,王太太让厨师炒了几个菜,还有剩下的甜点,摆了一桌子,招 呼季琳坐下吃饭。王太太总是笑眯眯的,说话轻言细语,她的耐心与和善让季琳 变得轻松而愉快,这一天的劳累仿佛烟消云散。   王太太还对季琳说:“ 不如你从唐人街的地下室搬过来,可以睡在我家的客 厅里,这样的话省房租,还省去了交通费,吃饭也可以在餐馆里吃。”   这天晚上,季琳兴奋地打电话给许莉说:“王太太人真好啊,我今天第一天 上班就挣到了钱,希望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周一餐馆休息,王太太带季琳看了自家的房子,距离王家的餐馆不远,这里 的房价比曼哈顿便宜。   王家的房子是那种临街的联排别墅,有两层,楼上三个卧室,楼下是客厅, 厨房和饭厅。有个后院,一角种着蔬菜,小小的花圃里种着花,还有一棵青翠的 松树。客厅里白色的沙发九成新,墙上挂着油画,餐桌上放着水晶玻璃花瓶,里 面插着一束几可乱真的假牡丹花。   王太太抱歉没买床,只能在客厅放一张床垫让季琳睡,季琳笑说没关系,和 她住的那间唐人街的地下室相比,这里就像是美剧里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优雅 从容而舒适。   季琳搬家的那天不巧下雨了,虽然没多少行李,但她仍然冒着雨来回搬了两 趟,王征有事没来帮忙。雨滴从王家的屋檐滑落像浑圆的珍珠连成串,熠熠闪着 光。王太太说这是好兆头,水能招财。季琳忙笑着点头赞同准婆婆的话。   自从搬到王太太家后,一有空季琳就主动做家务,打扫房间,整理后院的草 坪菜地。楼上的三个卧室,王太太和儿子各占一间,另外一间王太太说是给王先 生留的,他平时在宾州工作,只有假期回来。   在这里结婚生子,拥有属于自己的家,实现有房有车的梦想让季琳格外陶醉, 她在脑海里描绘了许多许多想象中的美好未来场景。   王太太慈祥可亲,常常送给季琳一些旧衣服鞋子,虽然都是属于王太太那个 年纪的老款。   季琳的英语比刚来时进步了些,有时她也接接电话,平日里没人聊天,王征 守在店里要不玩游戏,要不就是看视频,很少和她讲话。两个大厨轮流来上班, 此外还有一个帮厨打杂的西语裔人,一个兼职送外卖的。堂吃的客人很少,每逢 这时王太太就亲自上阵充当女招待。   季琳的工作主要还是帮厨,每天要切好几箱菜,有时切肉,剥虾,炸鸡块, 每天工作十个小时,一周工作六天,除了吃饭的时间能坐着,其他时候都得站着, 每天收工时都累得精疲力尽。此外她还送附近的外卖,如果距离远的话王征就开 车送去。   奇怪的是王征的态度,一直对她不冷不热的,从未有什么亲密的举动。每次 季琳想进一步他就退一步,而她几经失望想放弃时他又表现出少许热情。她本来 就是一捆干柴,哪里经得住一点点热情的火星,立即尽弃前嫌,掏心掏肺地对他 好。然后他又退一步变得冷淡起来,这样反复拉锯战,季琳感觉累得不行,心累。   交往几个月了,到目前为止他们也只是拉了两次手,一起去公园里散步了一 次而已,跟季琳想象中甜蜜的恋爱场景相距甚远。   王太太始终没有提起工资的事情,季琳也不好意思开口。他们让她免费吃住, 已经让她省下生活费了,还有送外卖的小费都归她,一天也能挣个几十美金。再 说以后都是一家人了,谈钱未免伤感情。   三月初政府还在让大家不要惊慌,毋需戴口罩,只要勤洗手,保持六英尺社 交距离即可。纽约市长还亲自到中餐馆用餐,不戴口罩乘坐地铁以安定民心。王 太太出门戴口罩时还遮遮掩掩的,口罩外用围巾挡住,生怕惹人反感。   让季琳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美国人对口罩表达出的强烈抵触情绪,死活不肯戴 口罩,她觉得美国人奇特的思维简直不可理喻。   王征说:“新闻报道有个华裔女的因为戴口罩在地铁里被人打了,老美都不 戴口罩,只有华人戴口罩,他们就看不惯了。”   但是到了三月中下旬纽约的疫情就开始严重,超市里充满了抢购的人,尤其 是厕纸,被一抢而空,货架上空空如也。疫情开始美国人不抢别的东西而抢厕纸, 这真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情。许多人开始戴上了口罩,但同时口罩在商店里也买 不到了。   “ 那时候中国缺口罩防护服,我们同乡会捐款买好物资一箱箱往中国寄, 没想到现在疫情到美国了,反而买不到口罩了。” 王太太发牢骚。   餐馆的生意一落千丈,传说不久政府就会强令所有的餐馆暂时关门歇业,所 有从事餐饮业的都人心惶惶。   “ 疫情同我哋有乜关系?打工仔到哪里搵不到份工? ” 大厨嚼着口香糖表 示满不在乎,说如果餐馆停业了他就去外州找份工作。   季琳则表示忧心,她不愿意餐馆关门,如果那样的话她的工作又没着落了。   “ 女仔最重要是嫁人啦,像你这么大年纪的,在我老家孩子都满地跑了。 纽约女多男少,都几难找,你还不如返嚟乡下去找啦。” 大厨说。   没想到好不容易到了美国,还是逃不了被催婚的命运。季琳到美国就是想在 这里结婚生子的,大厨却叫她回老家嫁人。她心想,她才不回去呢,大厨肯定是 不知道她与王征的关系。   四月中旬,仿佛一夜间寒风卷落叶般,王家的餐馆说关就关了。王太太招呼 员工们吃了顿散伙饭,并许诺等疫情好转还会重开的,到时候就把员工再召回来。   高速旋转的陀螺猛然间一朝停下来,季琳觉得闲得慌,整天无所事事。她开 始做家务,仔细地用抹布擦客厅地板。   一天早晨,王太太忽然对季琳说:“ 明天我们就要搬走了,搬去宾州,与我 先生团聚。”   这么突然? 王太太宣布这个消息时季琳正在擦地,她一只手拿着抹布,另一 只手撑在擦了好久的地板上。愣了一会儿,季琳回过神来,她说:“ 好,那我去 准备准备。”   “ 你不用去。真是太感谢你这几个月的帮忙了。” 王太太笑笑说。   季琳这才知道王家的房子连家具都是租的,他们已经退了租,自己也即将被 扫地出门。王太太说她可以帮忙给季琳介绍个住处: “我认识一个房东有个房间 要出租,租金便宜每月只收400美金,还可以帮你搬家。” 王太太让季琳收拾收 拾,明天就搬走。   第二天搬家时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出现,王征介绍说这是自己的同学,要搭他 们的车一起去宾州玩。看他们那亲密的样子,岂止是同学那么简单。   “ 她家在宾州有个度假屋。” 王征强调说。与这光鲜靓丽的女孩相比,季 琳觉得自己又土又穷酸,她的脸色苍白,气得差点没晕倒。   季琳意识到自己被这家人耍了,这几个月每天起早贪黑地帮厨送餐,还要做 家务,连鞋都走坏了一双。结果成了他们家免费的帮工加佣人,就连保姆还得付 个工资呢。她辛酸地回想起她受到的种种屈辱和轻视,归根结底只缘于她在纽约 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又没钱撑腰。   许莉得知季琳的遭遇后也无计可施,一切都是季琳自愿的,没人强迫她。许 莉能做的就是骂了王家人一番,再安慰季琳几句。   其实一个小时前王太太也同许莉通过电话,她叙述的则是另一个版本,主要 强调他们是如何善待季琳的,让她免费吃住,送外卖的小费全归她,还给了她许 多衣服鞋子。   “ 但两人没缘分,强求不来。” 王太太说: “ 我儿子不喜欢她,这女孩 子不漂亮,性格也不好。”   许莉没敢告诉季琳王太太对她评语,她选择两头都不得罪。   3   消沉了几天后,季琳又开始找工作,毕竟生存是首要问题。许莉拉她进了几 个微信群,有广告信息群,有同乡群等。许莉叫季琳在同乡群里发一个求助的信 息,表明自己急需打工挣钱的困境。   群友们很热心,纷纷出主意,有人要带她周日去教会认识新朋友,有人教她 上某个招工网站发布求职信息。   不久就有了消息,一个同乡群友主动联系季琳,说有位容太太需要一个钟点 工,工作轻松,待遇好。容太太住在曼哈顿上东区,那里是纽约最贵的住宅区之 一。   容太太端庄地坐在沙发上,戴着N95口罩,隔开两米远接见了季琳。她黑发 棕眼,偏向于东方人长相,但身材比一般华人女性高大。季琳猜想她或许有点欧 洲血统。果然,容太太指着墙上的一幅黑白照片说这是她的祖母,一位欧亚混血 美人,风姿楚楚,明艳动人。   “ 这是我的祖母,她长得很美,不是吗?” 容太太笑笑用英语说。   季琳忙不迭地点头表示赞同。她对着容太太伸过去热情友善的手,但容太太 只是客气地点了下头,交叉叠放在腿上的双手纹丝未动。这让季琳僵在半空的手 有点尴尬,但她很快就收回手,脸上换上不介意的表情。   她想,容太太看起来有八十多岁了,对老年人要尊重,而且现在是在新冠疫 情期间,就连美国人都取消了握手拥抱的习惯。   容太太说自己的厨师需要一位助手,他会向季琳交待工作职责的。然后容太 太又优雅地向季琳点头,说:“ Nice meeting me.” 示意她可以走了。   厨师胖胖的,看上去挺和蔼,他说自己姓黄,就叫他黄师傅好了,他已经在 容家工作了十几年。服务对象就两人,容先生和容太太。容先生腿脚不好,出门 需坐轮椅,生性安静属于蛰居族,平时所有的大小事务都由容太太出面应酬。容 家虽然说英语,但主要吃中餐。   除黄师傅外,还有另一位美国厨师每月来几次做西餐。厨师说容太太对美食 颇有研究,曾经写过两本中餐食谱,每当她想起什么菜肴时,厨师就会想方设法 做出来。   黄师傅负责做一日三餐,所以早晨九点就来上班了。容先生容太太通常睡到 十点起床,厨师为他们备好早餐。午餐一般是下午两点,晚餐七点。   季琳下午四点上班,晚上八点下班,一周工作四天,主要是帮助厨师做些杂 活,同时负责清洁厨房。黄师傅准备好晚餐后七点左右就走了,季琳要将所有的 餐具放进洗碗机里,将厨房清理干净后才下班。   黄师傅教季琳摆桌,中西结合风格,餐桌上既有刀叉,丝绸餐巾,也有筷子。 水晶玻璃花瓶里插着鲜花,鲜花每天更换,颜色是容太太喜欢的红色或粉色,一 对祖传的银烛台放在餐桌中央。餐具都是成套的,每天更换,有一整套是精致的 古董银器。   黄师傅关照季琳:“ 千万别放错了,容太太虽然和善,但却是个极其挑剔的 人,所有的东西必须要按她的喜好摆放,差一点都不行。”   此外容太太讲究摆盘,常对厨师说:“色香味以色为第一位,首先要赏心悦 目才能引起食欲。”   厨房里的清洁剂花样繁多,有专门擦玻璃的,有除油腻的,有清洗碗碟的, 林林总总几十种。在季琳看来都差不多,但黄师傅让她记住每种清洁剂各自的用 途,不可混淆。就连垃圾袋也有十几种,每次扔垃圾的时候分类都要颇费一番功 夫。   黄师傅还带季琳去做了新冠测试,嘱咐她如果有发烧感冒的症状要立刻通知 他,不要来上班。每次进门之前她还要站在那种无接触的体温仪前测一下体温, 确保安全。   这份工作与上次王太太家的餐馆相比简直是轻松太多了,薪水也不错,每天 工作四小时比王太太那里辛苦十小时挣得还多。   季琳想不通黄师傅明明不忙为什么还需要请个助手,而更让季琳震惊的则是 食物的浪费,容太太平日从不过问厨房的开销。季琳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从小接 受的是不能浪费粮食的习惯,平时吃饭时米饭掉在桌上要捡起来吃掉。小学课本 里背的古诗也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但在容家,每天看到的都是惊人的浪费。每顿的剩菜剩饭全部倒掉,鲜花水 果天天更换。每星期黄师傅都要买一筐新鲜橘子,不是用来吃的,而是容太太喜 欢闻橘子的香气。   有次容太太心血来潮要黄师傅给她做她小时候吃过的一种点心海棠酥,黄师 傅做了几次都达不到她的要求。做出来的那几盘点心容太太只尝了一口,剩下的 都直接扔掉了。   季琳看得惋惜,问黄师傅她能不能将剩菜带回家去。黄师傅思索了一下回答 说不行,可以在这里吃,随便吃,但是不能带回家去。他说容太太曾经叮嘱过: “ 食物做出来后只能放两个小时,否则的话会有细菌滋生,不能吃了。” 如果 季琳吃出什么健康问题来他是要负责的。   季琳不知道容太太的这套说法有何理论根据,在她看来,吃剩的饭菜应该放 进冰箱而不是扔进垃圾桶。她想起小时候的某个夏天,有次煮的饭放了两天闻着 有点馊味了,但妈妈说不能浪费粮食,硬是热了热吃掉了,结果拉了几天肚子。   黄师傅笑季琳没见过世面,称容家有的是钱,光是房产就有十几套,每月收 的租金就花不完,根本不必考虑为他们省钱。   有时容家夫妇出门不用准备晚餐,黄师傅就会溜出去干私事,季琳也可以随 意,容太太从不管这些。   “ 96街再往上就要小心了,那里是哈林区,治安差。” 黄师傅关照季琳。 纽约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地方,彼此地理位置相隔不远,但生活却是天壤之别, 而且互不干扰,老死不相往来。   这天容太太眯着眼睛,慵懒地躺在贵妃榻上,享受着午后的阳光浴。透过薄 纱窗帘的轻柔光线在空气中翩翩起舞,最后飘落到地上编织着些或明或暗的缥缈 图案。   恍若之间她朦胧入睡乡,梦见了自己金色的童年,那些与兄姐们承欢祖父母 膝下的快乐日子。   容太太将她家族的财富归功于祖母,一个全职家庭主妇,却有着博大精深的 人生智慧。曾祖父是德国人,移居香港后娶了一位华人女子,生下祖母。祖母受 过良好教育,美貌聪慧,会说流利的德语,容太太记得小时候她也能说些德语, 可惜后来全忘了。   老话说:“女人就是家里的风水。” 祖父自从娶了祖母这块风水宝地后就开 始发迹。先是建立了自己的建筑师事务所,后来又赶上香港的经济起飞,赚得盆 满钵满。父亲成年后子承父业也做了建筑师,娶了高中同学的母亲,生下一子二 女,容太太是最受宠爱的幺女。   祖母生了五个儿女,相夫教子之余还精于投资,在股票房地产市场斩获甚丰, 赚钱能力竟比祖父更厉害。祖母还极有远见地建立了当时罕见的家族信托基金, 确保子孙辈的生活富足无忧。   容太太同丈夫结婚后从香港搬到纽约几十年,两个儿子都在美国出生成长。 大儿子的老婆是美籍日本人后裔,婚后两人搬到东京定居,膝下有一女,孙女的 日文比媳妇讲的还好。小儿子定居佛州,小儿媳与她合不来,每年全家来看她两 次彼此客客气气的,三个孙子孙女她倒是极喜爱,想留在身边娱老,可惜被儿媳 妇霸占着,哪容得她插手。   容太太一生安逸,但却并非不谙人间疾苦的富家女。她年轻时当过教师,还 去非洲做过几年义工,深知贫穷的生活是怎样的。   只可惜岁月不饶人,疼爱她的祖父母,外祖父母,父母兄姐都先后离世了。 亲人们的相继离去,留给她的是无边的孤独、寂寞。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容太太轻叹一声。这些年来,她越来越怕照 镜子,怕看见镜中自己那苍老的容颜。“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如今她和丈夫都已风烛残年,生命之火渐渐微弱,人生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亦 是无可奈何之事。   容太太把自己的老年生活安排得很有规律,早上起床,吃完早餐,私人美容 师上门为她打理头发,然后她去中央公园散步,公园的景色一年四季美得皆不相 同,樱花春雨,夏日绿荫,霜染秋叶,冬季白雪,细细品味欣赏甚是称心惬意之 雅事。   午餐过后,她会稍作小憩,下午是她见亲戚朋友的时候,打几圈麻将或者喝 茶聊天,如今疫情期间就暂时停止了,改为视频见面。晚餐过后,她和丈夫看看 电视,刷刷手机,十一点上床就寝。   容太太虽然年老,但仍然有闲情雅致,每年总要旅游几次,因疫情缘故今年 的旅游计划也取消了。   这天季琳在餐具柜里拿盘子的时候,她的手一滑,咣当,盘子从手里滑落, 顿时摔得粉身碎骨,成了碎片。她吓呆了,她记得黄师傅曾经告诉她这套描金餐 具是欧洲名瓷,价格昂贵。   “ 我摔碎了个盘子,理应赔偿,在我的薪水里扣吧。” 季琳主动去找容太 太谈起这件事,她拿着一片碎瓷举给容太太看。   出乎意料之外,容太太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算了吧,没关系。把碎片 整理干净扔了,小心别划着你。” 事情就轻易地翻篇了。   季琳怏怏不乐地去院子里透气,花园里姹紫嫣红已然盛开。容家还雇了一位 花匠,每周来两次,专门打理家里那些名贵的花草盆栽。但奇花异卉再美,容家 的生活再奢华,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一切虚幻的好处还不如一张实在的绿卡, 一个结婚对象。   六月,曼哈顿发生打砸抢,蒙面盗贼们敲碎第五大道上名店的玻璃窗和门, 将里面的物品一抢而空。就连路易威登这样的奢侈品店也未能幸免,名贵的包和 饰品被抢走,留下一地碎玻璃狼藉。   盗贼在街道上奔跑,他们的手里拿着抢来的衣服和包,欢呼雀跃,就像过节 般喜气洋洋。   “ 我在这里这么多年了,从来没见过这种事情。” 容太太表示震惊。   “ 都是滥发福利搞的。” 容先生发表评论:“ 这帮人好吃懒做,一不顺心 就打砸抢,反正政府会从轻惩罚。人为什么会越来越坏? 就是因为有人惯着,自 然越惯越坏。”   曼哈顿变得空荡荡,商家们忙着在橱窗上钉木板,防止暴徒破坏。经济低迷, 学校停课,公司关门,学生员工们改在家里上学上班。   有天黄师傅网购了一盒牛排,一块块用油纸包着,盒子是木制的雕刻着精致 图案,看上去很是金贵。但容太太说这牛排吃上去好像橡皮筋。没受到夸赞,黄 师傅气哼哼地把剩下的几块牛排扔进垃圾桶。   季琳觉得惋惜,这么贵的牛排说扔就扔了,她趁黄师傅不在的时候偷偷地从 垃圾桶里捡起来。   咦? 怎么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容太太千年一回偶然走过厨房,正好撞见, 惊叫了起来:“ 你怎么在垃圾桶里捡东西呢? ”   季琳羞愧难当,面颊也不争气地涨红了,眼睛热辣辣的。容太太见状放缓语 气说:“你以后想要什么就直接同黄师傅说,扔掉的东西不能再捡回来。”   下班后季琳在曼哈顿的街头踯躅独行,昔日热闹的街道行人稀少。封城并不 严格,居民没有被要求必须待在家里,也没有外出次数限制,只是在公众场合必 须戴口罩。   她边走边想着心事,目前的情形与她期望中的大相径庭,在容太太家做钟点 工两个月了,虽然工作轻松但她心底的焦虑一点未减少。纽约是她美国梦的起点, 但当她沿着这条路在向前行进时,才清醒地感到了现实和梦想之间的巨大差距。   她不敢告诉父母她在容太太家的厨房帮佣,只好谎称找了份办公室的工作。 她父母是最爱面子的人,如果他们知道了女儿在纽约人家里做钟点工,这让他们 在亲戚朋友面前情以何堪?   她怀揣着梦想来到纽约这片希望的田野上,希望能有份体面的工作,得到绿 卡,结婚生子,享受美好的生活。但如今这种有希望没着落的日子让她焦虑不已。 她在与国内的父母微信通话时努力掩饰自己内心的焦灼不安,竭力营造着一派岁 月静好,前程似锦的景象。   她最近又搬家了,与人合租住进了布鲁克林区八大道附近一室一厅的公寓里, 生活稍有改善。她睡客厅里,租金便宜些。这次合租的室友叫美琴,也是群友介 绍的,美琴是单亲妈妈,带着一个六岁的女儿。   没有家具,季琳为自己添置了最必须的床垫和桌椅。为了省钱季琳没用搬家 公司,而是一趟趟来回蚂蚁般地搬运自己的那点家当。   搬家的那天天气格外炎热,火红的太阳垂直地挂在天空,向四周散发的光线 仿佛蒙着金色的灰尘,呛人眼睛。等到搬完时季琳早已汗流浃背。   美琴告诉季琳自己有绿卡,来纽约已经八年,目前在申请入籍。季琳心底颇 有些看不起美琴,抗战八年都已胜利了,她对美琴至今仍然要与人合租感到不解。 她觉得自己如果在纽约已经八年肯定不会过着这样窘迫的日子,也许早就做了老 板娘。   美琴说自己在指甲店打工,只拿现金,每月连小费能赚四五千呢。   季琳听后羡慕不已,说:“ 我父母总觉得我没本事,没有别人能干。我有个 亲戚家的女儿小萍到了纽约在一家护理院工作,才一年就拿到了绿卡,不久还买 了房子。” 季琳对美琴讲起励志偶像小萍的传奇故事。   “ 你信吗?反正我是不信。” 美琴嘲讽地说:“ 我有个朋友在日本嫁了个 残疾人,从来不敢对家里说实话,对外谎称是靠自己的本事拿了居留证还买了房 子。我可以基本肯定你那个小萍也是这种情况,她也许是嫁了个美国糟老头子拿 到了绿卡,条件好年轻的本地男人哪轮得到咱们。想要靠护理院工作的薪水一年 多在纽约买房子就别想了,除非是在梦里。”   你自己不行,怎么能确定别人就不行呢?季琳在心底里反驳美琴,不过她没 好意思说出口。   “ 妈妈,妈妈,你看我画的画。” 这时美琴的女儿贝贝跑过来,给美琴看 自己画的蜡笔画。   “ 画的真好,宝贝,再多画几张给妈妈。” 美琴敷衍地夸奖着。   小女孩乐了,笑开了花,在她妈妈脸上亲了几下然后跑开了。   季琳有点羡慕贝贝,她和所有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一样,懵懵懂懂不谙世间疾 苦艰难,只要吃饱穿暖就行,每天快快乐乐无忧无虑。而季琳即使给自己喝再多 的心灵鸡汤,没有足够的物质条件她仍然没办法快乐起来。   打开手机,每天的头条新闻都是关于新冠疫情的报道,季琳对美琴说:“ 你 看,真是太可怕了,新闻上说美国到今天为止新冠肺炎病例两百多万,死亡十二 万多人;纽约病例三十多万,死亡三万多人。”   美琴听后不耐烦地说:“ 媒体就喜欢耸人听闻,哪有那么吓人?死的都是些 老头老太太。古代瘟疫的死亡率比现在高多了,还有战争,人类也没灭绝,地球 上不照样乌泱泱的到处都是人。你能不能别再说这些了,我听着都觉得烦,只要 咱们自己不得新冠肺炎就行了,管那么多闲事干嘛?”   美琴毫不掩饰她对新冠疫情的漠不关心,虽然此刻她远离家乡万里之遥中间 还隔着汪洋大海,她的心理定位仍然是属于中国的,美国只是她身体的居住地。 她在纽约唯一目的就是赚钱,除了上班时说几句英语外她都说普通话,平常来往 的朋友也都是来自中国大陆的同乡。她沉迷于追中韩电视连续剧,刷小红书抖音 各种小视频,关注国内明星的八卦绯闻,她对纽约的历史文化地理一概不感兴趣, 也根本无意融入所谓的美国主流社会。   季琳闹了个没意思,确实,她自身还没着落,哪里有资格管闲事。她闷头不 说话了,也上网去追剧,只有沉浸在那些浪漫的爱情连续剧里她才能暂时忘记现 实的无奈和艰辛,感觉到快乐和轻松,也一点点地重新燃起对生活的热情。   捱到九月初,情况开始稍稍好转。街道上多了行人,有些商店也开门营业了。 公众场合贴着告示: 不戴口罩者禁止入内。那些当初的强硬派也乖乖戴上了口罩, 新冠病毒,专治各种不服。   “ 有个律师事务所要找个办公室助理,你的英文好,我推荐了你,你愿意 去吗? 就是要的急,明天就开始上班。” 九月底有天许莉打电话对季琳说。   当季琳听说那家律师事务所在曼哈顿中城,离时代广场不远,她就立刻兴奋 地答应了,那是她梦寐以求的地方。晚上与父母微信视频通话时她心情格外好, 这次她真正是拥有一份办公室的工作了,而且是位于家乡的亲人们只能在电视上 看到的纽约时代广场。   容太太听闻季琳突然辞工客气地没有计较,还多送了一天的薪水给她。   倒是黄师傅很生气,抱怨连天:“ 哎呀,你要走应该早点告诉我啊,明天有 客人来吃晚餐我需要助手,你突然走了让我临时去哪里找人啊?”   4   季琳在律师事务所的工作美其名曰办公室助理,其实也就是做一些打杂的活 儿。填填表格,接接电话,将文件输入电脑,复印材料,打扫卫生。   第一次季琳去上班,见到一位自称叫黛西的年轻小姐,季琳猜她大概是老板 娘,但黛西说她不是,她刚从大学毕业,暂时在这家律师事务所帮忙。   “ Good Morning。” 随即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美国女士姗姗走进办公室, 看见季琳,她和善地微笑问好。黛西介绍说这是爱丽丝,是律所合伙人施律师的 助理。疫情期间律师事务所的生意清淡,两位律师只是每周来一次,其余时间都 在家里上班。   不久又来了位年轻小姐,黛西介绍说她叫蓓蒂,兼职做会计的,一周来两次。 季琳见到每个人都很努力地对他们展开她最灿烂的笑容表示友好,可惜大家都戴 着口罩看不见。   黛西会说标准的普通话,她说自己是大陆来的留学生,高中时就在美国了, 她一头黑黑的直发,给季琳一种天然的亲切感。但黛西不久就让季琳知道,她自 以为的这种亲切感只是一厢情愿。   “你就坐这里吧。” 黛西指给季琳一张办公桌。话不多说,黛西就丢给季 琳一叠文件,让她输入电脑。   黛西则和爱丽丝聊着天,她们的聊天内容有一搭没一搭地飘进季琳耳朵里。 黛西正在抱怨自己是最倒霉的一届毕业生,因为疫情的缘故就连大学毕业典礼都 取消了,她准备了好久呢,在中国的父母也不能过来看她。   20/20在美国是视力完美的意思,她本来以为这应该是美好的一年,却被疫 情搅得七零八落。   爱丽丝提起她的一个侄女名校计算机系毕业后在硅谷找了份工作,起薪就是 二十万,就这样她还嫌少呢。   季琳听了咂舌,却听见黛西说: “ 这有什么? 现在好多留学生毕业后更愿 意回中国发展,如今中国的机遇遍地都是。我认识一位学长毕业后回国建立起一 家独角兽公司,如今身家上亿呢。”   “那你准备回中国发展吗?” 爱丽丝问黛西。   黛西笑笑说:“ 还没想好,要听我父母的意见。他们希望我找份稳定工作, 然后赶紧结婚生小孩。”   黛西可能也就二十二、三岁吧,这么年轻就被催婚,联想到自己,季琳更觉 危机感了。   “ 咦,现在中国发展那么好,美国毕业生都跑到中国去找机会,你还来这 里干什么?” 黛西忽然转头对季琳说。   “ 那您为啥要出国读书呢?” 季琳反问。   黛西白了季琳一眼,没回答,但厌烦的表情明显地写在脸上。   半小时后黛西过来检查季琳的工作成果,她不满地嚷了起来:“ 你怎么这么 慢?快点,这份文件今天下午要交给客户的。”   季琳在黛西催促下更加紧张,本来她英文打字的速度就慢,这下更是紧张得 心怦怦跳,手指更不听使唤了。   “ 这里打错了,怎么回事?” 黛西指出一个错误,责备道:“ 做事仔细点, 法律文件绝对不能出错。”   好不容易打好了那份文件,黛西检查后,让季琳赶紧打印出来,时间也差不 多到了中午。   " 好了,现在是午餐时间,我们一小时后回来,你在前台接下电话吧。” 黛西对季琳说,她和爱丽丝有说有笑地出去了。   这一小时过得非常慢,似乎每一分钟都故意放慢了速度。季琳最害怕接电话, 她怕听不懂英语,也怕开口。她一次次深呼吸,告诉自己别紧张,同时也祈祷最 好别有电话来。   “叮铃铃“ 电话突然响了,吓了她一跳。季琳接起电话,是把女声,叽里 咕噜说了一通英语,季琳没有听懂。   “ 让黛西接电话。” 这句季琳听懂了,她回答说:“ 黛西不在,她出去 了。” 这两句英语她说的还算流利。女人又飞快地说了几句英语,这次季琳又 没听懂。电话里女人的语气越来越不耐烦,最后竟然高声叫嚷起来,啪地一下挂 断了电话。   季琳竭力忍住火气,美国人懂礼貌有教养,只是这个女人没礼貌,哪里都有 这种粗鲁无礼的人,不用往心里去。她这样安慰自己。   黛西提早回来了,她劈头盖脸地就责备季琳:“怎么回事?刚才冯太太打我 的手机投诉,说你挂她的电话。”   “我没有,是她先挂电话的。” 季琳分辩。   “ 你不是说自己是大学英语系毕业吗?怎么英语这么差? 连接个电话都听 不懂?” 黛西批评得毫不留情。   季琳没敢吭声,她知道为了得到这份工作说了谎,谎称自己是英语系毕业的, 但她也是出于无奈。确实,对于母语是英文的人来说,接个电话有什么难的? 就 是文盲也能说得流利。但对于季琳来说却是非常非常难,她想用英语表达最简单 的意思却表达不清楚。她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生活环境,许多当地人与生俱来的 技能,比如语言和习俗,外来者却需要从头学起。   下午季琳的工作还是在电脑里输入文件,她动辄得咎,被黛西批评得一塌糊 涂,令她终日惶惶不安,心脏仿佛灌了铅块直往下沉。   这一整天季琳简直是晕头转向,高度的精神紧张同时消耗着她的体力,也折 磨着她的心。她一遍遍告诉自己: “ 坚持,一定要坚持住,坚持到底就是胜 利。” 她在心里默念了无数次。   终于捱到快下班的时间,黛西让季琳收拾好垃圾,打包放在门口,有清洁工 会来收走。然后打卡收工。   回家后,季琳觉得腰酸背痛再加情绪低落,她的自信心更是直线下降跌落到 了谷底。   对美琴抱怨起黛西,美琴说:“ 怎么说她也是从大陆来的,照理说还算是 同胞,怎么也不对你格外关照些。”   “ 才不会呢。她一副傲气凌人的样子,处处挑刺,有这种同事真是倒霉透 顶。” 季琳说。   十一点,季琳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等待着睡意降临。她的脑子里胡思乱想着, 不知为何她想起了北京,王府井大街鳞次栉比的商店,又想起老家,过节时亲友 欢聚一堂的热闹。北京的繁华与老家的亲切,那些曾经令她感觉厌倦的地方如今 都变成了想念。   第二天起床后季琳不想上班,但她又不得不强撑着身体去。每天光是用在通 勤的时间来回就超过三小时,上班简直比上坟还难受。可是她在纽约孤苦伶仃又 没有金钱撑腰,只能为五斗米折腰。   等季琳到了律师事务所时,她发现黛西早已经到了。见她进来,黛西与她道 了声早安,交待了工作。基本和昨天差不多,将文件输入电脑、复印材料打印文 件寄信、以及一些琐碎杂活。   黛西的手机响了,她拿起一看,是堂姐苏菲打来的。   “ 这个周末我加班,不能参加你的生日派对了。” 苏菲说。   “ 那好吧。” 黛西怅然,虽然疫情期间政府明文规定禁止大型聚会,但亲 朋好友的小型家庭聚会并未被严格禁止。几位闺蜜都因疫情而推辞了邀请,现在 就连苏菲也不能来,看来她的生日派对要被迫取消了。   黛西高中时就被父母送到了美国读书,先是寄住在伯父家里,后来父母为她 在曼哈顿买了个公寓。她的伯父就是这所律师事务所的老板冯先生,尽管他们对 她不错,但她仍然免不了有寄人篱下的凄凉感。她很羡慕伯父的女儿她的堂姐苏 菲,苏菲比她大两岁,虽然年龄相仿,但无论是家世相貌学历,苏菲样样都比她 强。   “ 苏菲是个美人儿,特别是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真漂亮。” 黛西经常听到 长辈对苏菲容貌的赞美。   而轮到她时,则是轻描淡写的一句:“黛西的气质好。” 潜台词就是长相平 平。   高中黛西和苏菲同上纽约的一所私立学校,有堂课是介绍自己家族的源头, 黛西得以知道同学们的祖先有英国人,法国人,徳国人、意大利人,华人,印度 人,也有混血儿,还有一个女孩是越南血统。   ” 美国人都是外来人,大家都是平等的。多元文化并存,互相尊重。” 老 师这样说。   话虽如此,黛西发现其实就连老师也无法做到一视同仁,老师偏爱的是聪明 乖巧成绩优秀且听话的学生,如果碰巧还长得漂亮就更好了。   苏菲在纽约出生长大,她早就认同了自己的美国人身份,纽约是她的家,华 裔祖先只存在于她的血统中,尽管她会说中文,但她还是更习惯用英语表达。而 黛西既融不入美国同学的圈子,也与ABC(American Born Chinese美国出生的华裔) 有隔阂,她感觉自己就像一片浮萍,到哪里都没有归属感。   后来她们上大学了,苏菲率先考进了本硕连读的医学院,黛西后来虽然也考 入了一所好大学,但苏菲显然更胜一筹。   有次朋友们聚会,有位ABC聊到从中国大陆来的室友如何莫名其妙,如何不 懂礼貌规矩,与之相处的模式最好是保持距离敬而远之时,被苏菲用制止的眼神 提醒,虽然那眼神是善意的,但也是相同出身的人才会有的那种心照不宣。黛西 感觉到这是因为她,因为朋友中只有她是从中国大陆来的。   多年的浸洇让黛西掌握了一项特殊技能,她可以准确分辨出各种类型的华人, 哪些是ABC哪些是留学生,他们是来自中国大陆,香港还是台湾的?并且她还可 以判断出哪些是新来的哪些是老移民,大约在美国待了多久。   在黛西看来,季琳是一个既没什么本事脾气又倔的外来妹,没工卡就连英语 都说不利索,有时还说谎。但是她本着“日行一善”的原则,还是容忍了季琳。   黛西平时除了上班外就是养猫泡温泉听音乐,这些和很多在纽约的大陆人兴 趣差别太大了,人家认为她没上进心,她觉得他们天天拼命挣钱不享受生活图什 么?所以她也没什么大陆来的朋友,她平时交往走动的就只有亲戚和几个合得来 的本地同学。   上班两周了,这些天来,季琳觉得在这个律所办公室里的苟且变得越来越难 受。她的苦恼无处可倾诉,每次与美琴提起她的烦恼,总是被美琴无情地打断。   美琴是个容易满足的人,头顶有瓦,冰箱里有食物,有女万事足。美琴总是 说知足常乐,顺其自然,这样的人容易过得快活。季琳却看不惯得过且过,她觉 得美琴胸无大志每天简直就是在混吃等死。   有次美琴说: “ 别担心,实在混不下去不就回老家。老家有父母亲戚,有 地方住,如果不是疫情,我早就想带着孩子回去了。只是在纽约挣钱容易。”   季琳不以为然,在哪里还不都是一样,普通人的日子还是艰难。季琳心想, 她怎么能回老家?好不容易走了出来,她就像过河卒子只能向前进不能向后退。 老家的人羡慕她在美国,其实自己过着什么日子,只有自己最清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有的人梦想是改变世界,有的人梦想能够去火星旅 行,而她的梦想则平凡得多,她梦想有幢漂亮的房子,有体贴的丈夫和可爱的儿 女,有足够的钱,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平安地度过此生。   梦想的大小高低虽然有不同,但没贵贱之分。   见季琳整日被焦虑充满着,美琴劝慰她:“ 初来乍到的,哪里就那么容易挣 到钱,你现在已经不错了,有份坐办公室的工作。”   季琳不敢告诉美琴这份办公室工作其实比在容太太家做钟点工挣得都少。情 场上她也毫无进展,她在约会网站上认识了些网友,也见过几个,都是想上床的, 没一个认真奔婚姻去的,让她失望透顶。国内的父母还嫌她至今也没有什么成就 可以让他们在亲朋好友面前炫耀。   她像是一只黑暗中茫然地寻找着出路的苍蝇,奔来奔去的毫无头绪,哪怕前 面有一丝丝光亮她都会义无反顾地扑过去。   这天是周日,见季琳情绪低落,美琴提议去曼哈顿第五大道走走,大道两旁 都是名品商店,不买东西就是逛逛街也好。   但当她们行走在第五大道时,才发现疫情期间好些商店都处于关门状态,就 是那些开门的商店也缩短了营业时间。   街道上行人寥寥,偶尔有小猫三两只也是匆匆而过。不知不觉地,她们一直 走到了中央公园。   “ 你看,这里风景挺美吧,公园里有个餐馆叫'船屋'我以前来过,虽然有 点贵,可是能体验一把小资的生活。” 美琴说。   季琳没搭腔,在基本生活还没有得到保障的时候,她没什么资格谈论虚头巴 脑的小资生活,也没资格坦然享受青山绿水的风景。   美琴最近找到了一个美发美容的职业培训学校,需要六个月才能拿到证书考 执照,拿到美容师执照后她准备自己开个小店。美国是个执照社会,正式的工作 需要有本地的文凭和执照才行。   学校在长岛,美琴去那边上课必须搭乘火车,路上来回通勤时间就需三个多 小时。季琳建议美琴买辆车,美琴不耐烦地回答:“说得容易,钱从哪里来?天 上掉下来吗?你给我吗?” 堵得季琳哑口无言。   中央公园里显得冷冷清清的,她们路过一个画摊,摊主是位华裔面孔四十多 岁的中年男人,看见她们走过来,他主动用普通话热情地打起了招呼。 他说自 己姓董,别人都叫他董大哥。董大哥很健谈,幽默风趣,逗得美琴咯咯直笑。   董大哥问季琳是从哪里来的?季琳说是北京。董大哥说:“太好了,我也是 北京来的。”   季琳心想听口音董大哥哪里是北京人? 但她不想戳穿他。   董大哥问:“ 你们住在哪里?”   美琴抢着答道:“在布鲁克林八大道附近。” 董大哥说太好了,他也住那儿 附近。   董大哥又问她们要手机号码,说:“ 如果有空邀请你们来家里吃火锅,在纽 约遇见同乡太高兴了。”   季琳还在犹豫的时候,美琴已经爽快地给了董大哥自己的手机号码,董大哥 认真地记下了美琴的手机号码。   第二天美琴就说董大哥打电话来邀请她们周末去他家里吃火锅,季琳以疫情 期间不应聚会推辞掉,美琴自己带着女儿去赴邀了。   从董大哥家回来后美琴眉开眼笑,面颊上浮着季琳从未见过的桃花色。美琴 说董大哥下周日会过来拜访,她许诺会亲手包三鲜馅的饺子招待董大哥。   季琳觉得突兀,她说她要再想想,她觉得在异国他乡,对那些不明底细的人 最好还是小心谨慎为好,她说:“ 疫情期间让陌生人来家里不太好吧? ”   美琴瞪了她一眼,显出不悦的表情对她说:“ 董大哥也不算陌生人吧,人 家只是过来坐坐吃个饭,再说家里有啥值钱的东西怕人偷的? ”   贝贝对美琴说周末她幼儿园的小朋友安德鲁的爸爸妈妈要带他去爬山,问她 要不要一起去。   美琴说:“ 别去。外面到处都是新冠病毒,不安全,小朋友们也不应该聚 在一起玩。妈妈总是提醒要你远离危险的地方,万一不小心掉进山涧里就糟了, 这就是外国人为什么这么少的原因。”   季琳说:“ 你这样吓唬孩子,搞得她胆子太小,长大以后什么都不敢尝试, 对她将来的发展不好。”   “ 难道鼓励她冒险才对?” 美琴生气地回怼道:“ 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 万一出事怎么办?不去爬爬山有什么损失的?出了事什么都完了,胆子越大越容 易出事。淹死会水的,吓死胆大的,你没听说过吗?”   周末董大哥来吃饺子的时候带了瓶红葡萄酒作为礼物送给她们。他一个劲儿 地夸奖她们的房子收拾得整洁干净,赞美贝贝漂亮可爱,哄得美琴眉开眼笑。   她们准备了几样家常菜,包了三鲜馅饺子,董大哥每尝一道菜就连声夸奖, 他过分的热情和夸张的赞美让季琳感觉太过刻意了,但美琴却高兴地欣然地接受。   董大哥说自己是做房屋装修的,现在公司暂时关闭,他拿着失业金,再打一 份不用缴税的现金工,有时还摆摊卖卖画,日子过得比疫情前还滋润,董大哥很 为自己的聪明机智而自豪。听说季琳今年一月才来美国,他对季琳说:“ 美国有 着全世界最多的机会,是全世界最好的国家,你来到美国,是最正确的决定。”   喝着红酒,董大哥有些微醺,他说认识她们太好了,就像回老家的温馨感觉。   美琴也有了些醉意,她对董大哥说:“ 纽约别的都好,就是找对象难。你 看我的这个妹子还单着,你认识的人多,替她介绍介绍呗。最好给她找个美国公 民,可以帮她办绿卡的。”   美琴的直白让季琳吃了一惊,她有时挺佩服美琴,美琴的性格比她直爽,也 敢于努力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董大哥放下筷子,还真的认真地思索起来,过了几秒钟,他重新换上了那种 略感夸张的笑容说:“我有个朋友人挺好的,是开出租车的,赚的也不少,哪天 约出来大家见个面吧。”   美琴看看季琳,用眼神指示她说同意,季琳点点头,说:“ 谢谢董大哥。 “ 她还想问点详细情况,但董大哥正在埋头于美食,一脸享受陶醉的满足笑容, 她只好作罢。   吃完饭后又聊了一会儿天,董大哥告辞,她们送董大哥出门,看到董大哥开 的车,吓了一跳,车身破旧掉漆还有几处被撞的凹痕。董大哥朝她们挥挥手,发 动车子开走了。   这天上班时发生了一件事情,让季琳的自我感觉更差了。有位客户气冲冲地 过来,说他的绿卡申请文件上在“有无犯罪记录” 那栏里打错了叉,打在“有” 上了,害得移民局来信要他解释清楚。   黛西再三道歉,并许诺律师会亲自同移民局交涉,让客户不必担心,安抚了 好半天才终于把客户打发走了。   季琳知道这份文件是自己做的,因为赶时间黛西没检查就寄出去了,她也等 待着一场狂风暴雨的来临,但黛西走过她的办公桌时只是冷冷地说了句:“ 我关 照过你多少次法律文件要仔细,只要我一次没检查就出事,你是视力有问题呢还 是智力有问题啊?”   季琳的脸登时燃烧起来,心脏咚咚咚地跳,一双手不由自主有些抖,过了好 一会儿,她才稳住了自己,对刚刚走过去黛西的后背道歉说:“ 对不起,我疏 忽了。”   “ 事后道歉有什么用? 难道你说句对不起,就能解决造成的麻烦吗?” 黛 西听到了,立刻转身嘲讽地回了她一句。   在这一刻,季琳气得想立即辞职,甩下一句“ 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不干 了!” 但是,在这里,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连合法居留身份都没有,除 了忍耐之外别无选择。   她知道就连爱丽丝暗地里也看不起她,有次在聊天时爱丽丝说: “ 美国现 在什么人才都不缺,最缺的是住家保姆和老人护理。” 还说自己需要一个maid, 并用开玩笑的语气问季琳: “ 你想应聘吗?”   季琳起初没有听明白,“喔”了一声,后来她用手机查谷歌字典才发现maid 是女佣的意思。她顿时怒气上头,觉得爱丽丝和她说这话是在讽刺她,讽刺她毫 无用处,只配做一个女佣。无论是北京还是纽约,似乎都不需要她这样一个没什 么专业技术的人。   回家后季琳没忍住,把这一次遭遇黛西讥讽的事又抱怨给美琴听。   美琴最近心情不错,没有打断她,反而安慰说:“ 别理她,或许那女人心 理有毛病,为她生气不值得。”   “ 黛西又不是老板,大家都是平等的。下次她要再向我挑衅,我就对她不 客气了。” 季琳愤愤地说。   “对,别惯着她,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美琴说。   这时贝贝跑过来让妈妈给她讲故事,美琴把女儿搂在怀里,在她脸上亲了一 下。贝贝翻过身子,忽然问:“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美琴对贝贝说: “ 你为什么想回去,这里不好吗?”   “ 这里只有两个小朋友愿意和我玩。我更喜欢外公外婆的家,有好多人陪 我玩。” 贝贝说。   美琴听后有点心酸,当初是离婚后实在没办法她才把贝贝寄养在国内父母家 几年,没想到女儿接回来还不到一年就遇上了疫情。   “ 现在没办法回去,外面有病毒,太危险。” 美琴说:“ 妈妈给你讲故事 好不好?” 她轻轻地拍着贝贝的后背,讲起白雪公主的童话故事,希望女儿尽快 忘掉这件目前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微信群里大家都在感慨,海外华人真是两头受气,美国人埋怨中国是病毒发 源地,武汉疫情爆发时华人买光了美国的口罩往中国运,如今中国又不欢迎在疫 情严重地的海外华人回国,一些媒体也在冷嘲热讽: “ 祖国建设你不在,千里 投毒你最快。” 这场疫情如果是球赛,中国打上半场,美国打下半场,海外华 人则是打全场。   将贝贝哄睡后,美琴回到客厅,和季琳一起看电视。   “ 和你说个事,那个,我跟董大哥好了。” 美琴有些忸怩地对季琳说。   他们进展得还挺快,季琳心想,同时不知为何心里又有些惆怅。   5   10月底,美国总统大选在即,整个社会似乎忘了新冠肆虐的可怕,人们忙于 为自己支持的总统候选人拉票。对疫情的关注度被年底美国总统大选导致的政治 分歧冲淡了许多。为支持何方争论不休,有些老朋友甚至因为政见相左而割席断 交。   对此美琴发表意见说:“ 就是浪费时间和金钱,每四年折腾一次。咱们普通 老百姓就是想过安安稳稳的日子,谁当总统都行。” 季琳也觉得大选与她毫无 关系,她既不是美国公民,就连绿卡也没有,拉票的人对她根本不感兴趣。   周六,黛西忽然觉得不舒服,喉咙痛鼻塞乏力,脑袋昏昏沉沉的,她觉得自 己可能是感冒了,但同时也有担心,害怕自己感染了新冠病毒。   黛西立刻打电话给家庭医生,是诊所前台小姐接的电话。听黛西说怀疑自己 感染新冠,前台小姐立刻让她自己在网上查一下附近哪里可以做新冠测试,还 说:” 如果测试结果是阳性的话,请千万不要来我们诊所。”   在家庭医生那里碰了个钉子,黛西心下不悦,她悻悻然在网上查了一番周边 的新冠测试中心,最早的也要等到下周三,她预约了周三早上九点的时段。同时 心存侥幸地想,也许就是一场普通感冒,也许过两天就好了。   然而,到了周日的傍晚,黛西的感冒症状更加严重了。周一早起喝了口咖啡, 居然尝不出苦味,她心里顿时一沉,失去味觉是新冠肺炎的典型症状,她大感不 妙。想起堂姐苏菲在皇后区的一家医院做医生,她便决定不再等待,立刻赶去那 里测试新冠。   开车到了医院,黛西吓了一跳,根本找不到停车位。她只得把车停在附近的 停车场,然后步行走到医院。   打手机给苏菲,苏菲正在忙得不可开交,只说了句:“对不起我很忙。” 就 匆匆挂掉了,都来不及和黛西多说一句话,黛西知趣地不再打搅苏菲,自己排队 去做测试。   急诊室外面搭起医疗帐篷,里面是测试点。等待做新冠测试的人已经排起长 长的队伍,大家自觉地保持着六英尺的安全距离。   等了很久,终于轮到了黛西。一个带着口罩穿着蓝色制服的护士叫了她的名 字,让她到帐篷里面的椅子上坐下,护士麻利地拿着一根长长的棉签伸到黛西鼻 中取样,她顿时觉得鼻酸,眼泪涌了出来。   取完样,女护士对黛西说尽快会打电话通知她结果的,然后就让她回家了。   第二天电话就来了,通知黛西检测结果是阳性,一直喊狼来了,狼来了,现 在狼终于真正地来到了家门口,她真的感染了新冠病毒。随后黛西又接到纽约防 疫部门的电话,询问她的症状后,让她在家自我隔离十四天。   黛西测了下体温,华氏101度,发烧了。吃了一粒感冒药后她昏昏沉沉地睡 去,比发烧更难熬的是鼻塞恶心干咳、浑身疼痛反胃,这种感觉太难受了。   远在大洋彼岸的父母得知她染上新冠病毒深为忧虑,打来电话询问,黛西让 父母不用担心,她只是轻症。   “ 那好吧,我转些钱到你的账户里,你注意查收。” 父亲说。黛西知道父 母是爱她的,他们对她表达爱的方式通常就是给钱。   伯父伯母冯先生和冯太太打来电话问候,让她安心在家隔离,食物他们会每 天派人送来的。   苏菲当晚也打来了电话,她的声音里透着疲倦,她说:“ 我给你网购了一个 测试血氧的血氧仪,你经常测测血氧,如果血氧降到90以下,你就马上打电话叫 救护车去医院。”   苏菲不愿多透露医院的情况,黛西也没多问。她想自己只是轻症已经难受得 要命,可想而知苏菲面对那些重症病人时的心理压力有多大。这是一场没有硝烟 的战争,不亲临现场哪知道前线的残酷。   黛西持续了三天发烧,每天基本在华氏101度左右,血氧在95左右。睡眠断 断续续,每次从恶梦中惊醒,出了一身一头汗,她望着外面黑漆漆的天空,居然 有种不知此身是否依旧人间的惊悚感。   三天之后她的情况开始稍微好转,热度从101度降到了98度,体温基本恢复 正常,但依旧是头疼浑身痛关节沉重,没胃口,恶心想吐又吐不出来。   男友打来电话问候黛西:“ 甜心, 你感觉怎么样?”   “ 我觉得好点了,你能来看看我吗?” 黛西满怀希望地问。   “ 新冠病毒的传染性太强,我怕被传染上,还是不来了。” 男友婉拒:“ 不过你需要什么东西我可以在网上订货让他们送过去。”   男友的话让黛西有些心酸。但她表示理解,说:“ 好吧。” 她没有再说什 么,她已习惯默默接受,就像她高中时就被父母送到美国读书,她的人生基本都 是被动地接受命运给她的一切。   在她的记忆里,只有小时候在外公外婆身边的那几年里,她是个恃宠傲娇任 性而为的刁蛮小公主,但七岁那年回到父母身边后,一切都变了样。   这也许是件好事。父母有意训练她的独立性,她的确也如同父母所愿,长大 后非常独立,但带来的副作用就是与父母不亲。有次黛西在街上看见一对母女亲 密地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地经过,她看得眼热羡慕,自从七岁之后,她和母亲可以 说连手都没挽过。   男友外表俊朗名校出身工作好收入高,是人们眼中的精英。看起来她拥有了 很多女孩子们会羡慕的爱情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只不过是表象。   水晶鞋虽好,可惜夹脚。黛西觉得自己对男友的爱是百分之百,而男友给她 的爱只有百分之二十到三十。男友在与她交往的同时还和另外的几位女生保持着 关系。   在中国如果一个男生同时和两个女生约会,多半会被骂成“渣男”。而在美 国,谈恋爱就像是找工作,同时约会好几个候选人是正常的。男女平等,反之亦 然。   但黛西却没法像有些女生那样脚踩两条甚至是三四条船,她只有在结束了一 段感情后才有心思再投入下一段感情。没有人关心过她在这段感情里是否真的幸 福,甚至她自己也从未问过自己,似乎那个答案并不重要。   黛西已经病了七天,情况开始好转,虽然她还是不断地干咳,气喘,没胃口 和嗅觉,但头疼和浑身疼痛的症状消失了。   目前治疗新冠肺炎还没有什么特效药,冯太太通过快递给她寄来了几盒感冒 药,还有大陆生产的连花清瘟胶囊等,她也是病急乱投医,反正有药就吃。她每 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昏睡,偶尔起床走几步路都觉得脚下轻飘飘发虚。一生中, 她都没有感觉如此虚弱过。   她一直在努力回想着自己是怎么感染新冠病毒的,平时她每次出门都戴口罩, 手套,保持着六英尺的社交距离,她想来想去唯一的例外是与男友约会时她没戴 口罩,也许是男友传染给她的,但男友已去做了新冠检测,阴性。她到底是怎么 感染上新冠病毒的成了一个不解之谜。   冯太太的小弟从中国打来电话,听说黛西得了新冠,小弟说:“ 人家说美国 的医疗费贵得离谱,有个人只是给孩子治治胳膊脱臼,就收到八千美金的账单。”   冯太太说:“ 那是没买医疗保险的外国游客,急诊室的费用当然贵了。美国 人只要夫妻有一方有工作的基本都有医疗保险,没有保险的还有廉价的平民医院 可看。”   谁知小弟不依不饶,又说:“ 人家说在美国看医生做检查都要预约排队等很 久。平民医院都是些水平差的医生,态度还不好。”   冯太太听不得这种论调,她怒怼道:“ 什么人家说人家说的,你怎么不听我 说的,我就在美国。美国看医生要预约排队的是慢性病。急病有急诊,还有一种 Urgent Care随时可看病。不了解美国情况的人请他闭嘴,至于那些住在美国多 年的人还这么说的人,他们应该学习点英文,了解下自己生活的国家。”   “ 你才闭嘴。美国地方这么大,情况这么复杂,你一个家庭妇女多年在家 没工作靠老公养活,根本与外界脱节,你对美国的了解能有多少?” 小弟毫不示 弱地回怼道。   冯太太被小弟气得头疼,她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无论如何,两周之后黛西的病情好转起来,她不再发烧头疼,虽然仍然有咳 嗽,肺部发紧的症状,但毕竟她年轻身体好,恢复得快。   照镜子时黛西发现自己面容憔悴,瘦了一圈。她怜爱地看着镜中自己的容颜, 喃喃自语: “ 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梳洗打扮过后,又抹上些胭脂,她感 觉青春活力好像重新回到她的面颊上。   苏菲工作的这家医院位于纽约皇后区,附近有个低收入的社区,医院平时门 口经常有一堆无所事事的人在徘徊。   社区里生活着许多不幸的女人,丈夫不负责任抛弃妻儿,让她们独自面对生 活的艰难,福利政策又养成了某些家庭的懒惰性,出生在这种家庭的年轻人往往 难以改变命运,恶性循环造成了代代相传的贫困暴力与堕落。   苏菲能够感受到他们那种对生活的愤怒和绝望,她也愿意尽可能地帮助他们。   医院里所有的医生护士都戴着N95口罩,基本没有人穿像中国医生那种从头 到脚特别的防护服。医院的门口拉起横幅,上面写着: Heroes work here. (英 雄在此工作)。每位一线的医护人员都可能牺牲,但每位前线的士兵都愿有足够 强大的装备去面对敌人。   这些天来,频频有陌生人踊跃向医院捐赠口罩与防护服,也听说有些人借以 往大量囤积的口罩高价兜售以赚取暴利。疫情是一面照妖镜,照出人性的善与恶, 美与丑,无所遁形。   纽约是疫情重灾区,纽约州长呼吁退休的医护人员,包括医生护士呼吸治疗 师回来加入对抗新冠病毒的队伍中,在州长呼吁不到二十四小时,就有一千多名 退休医生返回医院,而全美支援纽约的医护人员更是多达几万人。   为了方便上班,苏菲在医院附近租了个公寓住,步行只需五分钟。冯太太心 疼女儿,好几次提出让苏菲回家住,都被她拒绝了。   新闻报道有位急诊室医生自杀了,也许是患有抑郁症。冯太太看到这条新闻 后心惊肉跳,担心不已,立即打电话给苏菲。   “ 妈,您多虑了,我现在根本没有精力抑郁,下班回家后就是一头栽倒在 床上睡过去。” 苏菲的话让冯太太稍微安心。   临床治疗的经验让苏菲深感病魔的残酷,新冠病毒对人体的攻击是全方位的。 脑血栓导致中风。眼睛,红眼睛结膜炎。鼻子嗅觉舌头味觉丧失。肺受到的伤害 最为惨烈,堵塞和发炎的肺泡,呼吸不畅,血栓形成和脱落造成的肺栓塞。心脏, 心肌受损变弱,引起心律失常和心梗。肾脏,损害过滤功能。皮肤,由于病毒攻 击血管,导致脚趾或手指出现紫色皮疹。免疫系统被全面破坏。   病毒在人体内攻城略地的速度非常迅疾,最短时间的只需要六天就能让心肺 衰竭。等到心肺功能尽失,只有肝肾可以与病毒最后一博,这时就需要上 ECMO(人工心肺系统),但有些病人往往等不到这一步就已撒手人寰了。   即使治愈了,新冠肺炎会不会留有后遗症? 目前为止还不清楚,依然是个悬 念。也有让人稍微心安的事情,没有证据显示康复者还会继续传播新冠病毒,这 对于出院病人的处理非常关键。   这天苏菲负责的一个病人血氧水平突然下降,她马上给病人接上氧气,同时 嘱咐护士给病人注射治疗新冠肺炎的最新药物瑞德西韦,这款药物被称为“人民 的希望”。   这位病人七十六岁,态度非常和善,脸上总是挂着和蔼的笑容,每次看见他 总是让苏菲想起自己的祖父来。他特地从花店订了鲜花送给医护人员,娇艳的花 朵散发出淡淡的馨香沁人心脾。   他的胸部拍片显示:双肺肺叶出现感染面积,肺部水肿导致呼吸衰竭,不能 自主呼吸。他积极配合治疗,虽然一直需要吸氧,但是身体机能已经有开始恢复 的迹象。苏菲不敢掉以轻心,新冠肺炎欺老,对老年病人的杀伤力非常大。   他的血氧本来处于正常水平,但是下午刚从厕所出来后他突然觉得不舒服, 测血氧发觉已经急剧下降掉到83,而且还继续往下降,苏菲赶紧给他插管上了呼 吸机进行抢救。不幸的是,这次他没能挺过来。   主治医生见多识广,但他也承认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传染病,速度之快,传 染性之高,病情变化之诡异复杂都让人吃惊。   每天都有病人去世,尽管做医生见惯生死,不应在工作中带入私人感情,但 这位病人的去世仍然让苏菲感到深深的悲哀。   苏菲眼里含着热泪,握着他冰冷的手说:“ 天堂安息。” 悲伤过后,她调 整身心,又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   晚上苏菲带着满身的疲惫走出医院,一位素不相识的老太太见她穿着医装, 特地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对她说:“ 谢谢你,美丽的天使。” 这句温暖的话语让 她的心情顿时变得明亮起来,疲惫仿佛也减轻了。   两周隔离期过后,黛西已经基本康复,她又休养了一周后到医院做了检查, 肺部片子显示一切正常。终于战胜了新冠,恢复了健康,她如释重负,身心无比 愉悦。   这天是周末,苏菲难得休息一天,来黛西曼哈顿的公寓拜访。   “ 今天天气好,我们出去走走吧。” 黛西对苏菲说。冬日里阳光灿烂的好 天气,不出去走走似乎辜负了大自然的好意。   “ 要叫上你男朋友吗? ” 苏菲问。   “ 他啊?” 经苏菲这么一提醒,黛西忽然想起男友来。对,不经苏菲提醒 的话她还真想不起来自己是有男友的。男友自从三星期前打过一次电话就销声匿 迹,杳无音信。   这时手机响铃,好巧不巧,黛西拿起一看,发现是男友正好打电话来。人的 脑电波也是一种能量,彼此之间会产生链接。说曹操曹操就到,据说有一定的心 理学依据。   才说了几句,黛西就捂住手机,对苏菲说:“ 我去接个电话。” 她急忙走 到卧室里,顺手关上了门。   等到十分钟后黛西回到客厅时,她惊讶地发现,苏菲晕倒在沙发上。。。   6   季琳得知黛西感染了新冠,这意味着起码这几个星期她都不会来上班了。没 有了黛西,季琳顿时觉得轻松许多。爱丽丝暂时负责律师事务所的工作。   这天季琳正在专心将一份离婚文件输入电脑。“ 咦,你是新来的吗?” 忽 然一把声音响起。   季琳转身看看左边,再回头看看右边,发现一位戴着亮闪闪的钻石项链和耳 环打扮时髦的太太出现在面前,她好像雨后竹笋般突然从前台那边冒出来。   季琳很奇怪,这人是谁呢?她从来没见过。   “ 你问我吗?” 季琳说。   她不满地皱眉,说:“是的。我是冯太太。”   季琳对自己的听力不那么自信,只好根据发音自己猜想。好吧。   “ 冯太太,您是客户吗?”   “ 不是。” 冯太太更为不满,她又问季琳:“你在这里是做什么的?”   “ 我是办公室助理。” 季琳说。   “ 我记起来了。” 冯太太忽然说:“ 两个月前有天中午我打电话找黛西, 你挂了我的电话,是你吗?”   季琳努力地挤出了微笑,可惜大家都戴着口罩没法让对方看到,她语气亲切 地说:“ 对不起,冯太太,我不是有意的。” 她记得明明是这位冯太太先对着 她叫嚷并挂电话的,为什么她反而要道歉。   冯太太鄙夷地看看玻璃窗外远方虚空的高楼,再转过头看着季琳,慢慢地清 晰地说:“ 看来这份工作可能不太适合你。”   这句话冯太太是用英语说的,季琳认为她的英语发音也并不标准,带着浓重 的中式口音。季琳有些愠怒,上一次是在电话里,这次是与这位太太面对面打交 道,她仍然是懵圈的。她的愤怒和勇气在心中同时增加,她不再害怕,不管是什 么人对她无礼,她都要还击。   “ 谢谢你。这份工作适不适合我,老板说了算。”季琳用英语说,她的声 音略微提高,一个字一个字有力地吐出来,除了语言之外,她的眼神里带着她能 够表达的愤怒。   冯太太耸耸肩,语气轻松地说:“ 那好吧。”   这场针锋相对的对话只是发生在短短的五分钟里,这时爱丽丝从洗手间回来, 看见冯太太,她热情地打了招呼:“ 冯太太您好!”   爱丽丝对季琳介绍:“ 这位是冯律师的太太。” 季琳立即明白了,她刚才 与之交锋的是老板娘。   冯太太到律师事务所来是抱着视察的态度,她的丈夫是在纽约出生的华人, 虽然学历不高,但敢打敢拼,先是在律师楼做助理,后来发现了这条生财门路后, 果断地自己做老板成立了律师事务所。女儿苏菲更是争气,从小成绩就优秀,医 学院毕业后当了医生。   平日里冯太太栽花养狗,周末开开家庭派对,接受着周围人的恭维和羡慕, 自觉妥妥的人生赢家。她笑靥如花,每天戴着闪亮亮的钻石首饰,心满意足,不 知该怎么炫耀才好。   冯太太与丈夫是由双方父母安排的婚姻,来美国结婚前只见过一面。她曾经 有过一位男友,但在父母的干预下分手了。丈夫在纽约本来只是个普通打工仔, 没想到娶了她以后时来运转做了老板,亲戚们都夸她有帮夫运。而前男友听说一 直穷困潦倒,郁郁不得志。   人生很多时候,就是无心插柳的结果。   今年欢笑复明年,春花秋月等闲度,没想到疫情突然就来了,封城封城,但 病例依然每天增加,简直封了个寂寞。其实疫情对冯太太的生活并无影响,无法 出去旅行,减少了许多应酬消费,加上投资的房地产价值上张,她觉得家庭财富 反而增加了。   冯太太对爱丽丝礼遇有加,主要还是因为施律师的缘故。爱丽丝是施律师的 得力助手,跟随了他多年。不知为何,冯太太有点害怕施律师的口无遮拦,有次 施律师同她老公吵架,骂他连大学都没毕业还冒充什么法学博士。   这时忽然有电话进来,季琳手忙脚乱地去接电话,她对着听筒顺口说了声: “ 喂。” 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根深蒂固地冒出了这句中 文来,或许习惯就是这么根深蒂固,黛西纠正过她好多次了。   冯太太斜着眼睛冷冷地给了季琳一瞥,仿佛不认识她似的,她这时慌乱地改 口说Hello已经太晚了。   冯太太眼神里的清冷寒气给季琳一种不详的预感。爱丽丝殷勤地问冯太太喝 咖啡吗?冯太太说不用,她拎着包摆动腰肢不慌不忙地走进了黛西的办公室,关 上了门,没再露面。   直到临下班时,爱丽丝走到季琳身边,委婉地对季琳说:“ 刚才老板打电 话来,说现在律师楼的生意不太好,明天你就不用来上班了。”   季琳的脸登时燃烧起来,心脏咚咚咚地跳,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稳住了自己, 对爱丽丝说:“ 好的。我本来也准备辞职了,这里我一天也不想多待了。”   爱丽丝客气地说:“ 祝你好运。”   “ 谢谢,我也祝你好运。”这一次季琳一秒钟都没迟疑地用英语说出了这 句话。她气得在办公桌前呆立了一会儿,然后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回家。冯太太始 终没露面。   季琳走后,冯太太对着爱丽丝抱怨:“ 不知黛西从哪里雇来的这么个人,什 么也不会,又没礼貌,就连英语都说不利索。”   爱丽丝替黛西辩解,现在许多人拿着失业金待在家里,与上班时的薪水差不 多,不愿出来工作,所以雇不到人,黛西也是没办法。   季琳回到家里,美琴不解地问:“ 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   “ 我被炒鱿鱼了。” 季琳说。   她故作轻松:“反正我早就不想去了。” 虽然她努力想做到心态平和,但她 还是不由自主地垂头丧气。   ” 对,不想干就别干了,到哪里找不到一份工?” 美琴说。   美琴没多注意季琳的神情,她最近正为贝贝上小学的事情而烦心。刚才许久 不联系的婆婆忽然上门来拜访,让贝贝住到她那里去,说是附近有个好的公立学 校,用她的住址可以上那个学校。   婆婆瘦骨嶙嶙颤巍巍的好像一阵风就能刮倒,头发全白了,拄着拐杖。美琴 吃惊于婆婆的迅速苍老,婆婆每说一句话也要费劲地思索片刻,好像她的魂魄不 知道飘荡去了哪里,坐在这里的只是她的肉身。婆婆解释说这是因为她最近中风 跌倒了,撞到了头部,好在经过医治如今已逐渐恢复。   美琴拒绝了婆婆的好意,这让她显得有些小肚鸡肠。贝贝有点害怕婆婆衰老 丑陋的模样,一直紧紧拉着妈妈的手,这让屋里的气氛甚为尴尬。婆婆坐了一阵, 终于起身告辞,送走婆婆后美琴急急关上了门。   说起刚才发生的事情,美琴对季琳道:“ 这老太太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症了? 神神叨叨的不太正常,我可不想让我女儿住她那里。她其实也怪可怜的,我才不 和跟她一般见识。”   美琴一边对季琳说这些话,一边拿眼睛看着她,但季琳显然也没兴趣理会,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美琴又说都是因为穷,所以才没办法让女儿上学费 昂贵的私立学校,只好想办法让女儿上个好的公立学校,觉得很对不起女儿。   季琳心里很难受,但又不想在美琴面前表现出来,她对美琴说她困了想睡觉, 美琴听后知趣地带着贝贝回到自己的卧室。   美琴最近与董大哥的感情进展颇为顺利,董大哥给美琴买了条金项链,还给 贝贝买了新衣服,美琴对这段感情相当满意。   美琴曾经有过一次婚姻,那是她刚到美国后不久。前夫是马来西亚华裔,年 幼时随父母来到美国。前夫以绿卡为诱饵将她哄到了手,他们认识不到半年就结 婚了,不久美琴就怀孕了,然后就有了女儿。   但婚后没多久,美琴就失望了。原因很多,比如不会干家务活,比如待人说 话不得体,归根结底的原因是丈夫的收入太差。起初,美琴以为丈夫的收入不会 一直太差,谁知太差之后还有更差,丈夫失业了。   丈夫失业后并不急于找工作,美琴眼看这样每天只出不进不行,就自己出去 找了份美甲店的工作。丈夫从此更心安理得地窝在家里,靠她打工的薪水养活。   后来他又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欠了十万美金的赌债。有次,美琴想给女儿买 一件衣服,卡里却仅有两百元,房租还没有着落,美琴辛酸得大哭了一场。婚姻 变成了负累,本来希望丈夫能为她遮风挡雨的,谁知道人生中的风雨都是他带来 的。   美琴觉得那是她的出生带给她的不公平,她出生在中国南方一个不富裕省份 里最不起眼的小县城,父亲是老实的基层小职工,母亲是营业员,无权无势。她 曾经相信读书能改变命运,无奈资质有限成绩平平,没能考上大学。   结婚时娘家没有给她一分钱,婚后婆婆虽然没有公然地鄙视她,但免不了在 背后暗戳戳地刻薄她,丈夫是巨婴不敢与父母发生冲突,让她在婆家毫无地位可 言。   即使如此,婆婆却仍然维护着眼高手低的儿子,说:“ 我儿子大学毕业,当 然要找份好工作。”   美琴私下里讥讽婆婆:“ 浪费钱供他上大学,越读越傻,还不如拿那些学 费去付房子的首付,现在都赚翻了。高不成低不就的,就是一只废物。”   婆婆还反过来指责美琴脾气暴躁,对她的宝贝儿子恶语相向,害得他得了抑 郁症。   美琴反唇相讥,如果婆婆的宝贝儿子年薪百万,她不用为金钱担忧,她的脾 气会好得很,会成为浪漫爱情剧里总是对丈夫甜言蜜语的娇妻。   美琴摇摇头,那些不愉快的陈年往事就像布满灰尘的旧包袱,从记忆中抖落 出来只会让人心烦,她很快把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的书本上,辨认单词记忆生字。 学好英文才能在美国发展,考到执照后,她准备自己开一家美发美容店。   消沉了两天之后,季琳就立刻去找了份在华人超市里收银员的工作,最低时 薪。她没有其他选择,甚至等不起了。   董大哥给季琳介绍的那个开出租车的对象只见了一面就没下文了,美琴告诉 季琳说人家没有看上她,嫌她没有绿卡,也不漂亮。凭什么瞧不起她?她不会一 辈子都做收银员的。   美琴如果情商稍高些,她会这样说:“ 这人的年纪太大了,和你不配,咱们 再找好的。” 但美琴说:“ 你瞧瞧,就连老头子也看不上你。” 这句话让季 琳很难受,也很恼火。   自从在超市上班后,季琳每天就是上班挣钱回家睡觉,她反而胖了,面色红 润。思想是件奢侈的东西,体力劳动带来的筋疲力尽能将头脑的敏感性消磨殆尽。 什么都不想,人反而比较容易满足。   7   黛西吃惊地发现苏菲晕倒,她正准备打电话叫救护车,苏菲已经悠悠醒转过 来了,她制止了黛西:“ 不用打911,我没事,吃粒糖就会好的。” 原来苏菲有 低血糖症,早起没有吃早餐,加上这些天的劳累,导致晕倒。虚惊一场。   “ 你男友打电话说什么?”   “ 他打电话来要求分手。” 黛西平静地说。   成年人的分手是一场体面的离开,大家客气地告别,祝对方前程似锦,用客 套话掩盖着内心真实的想法。   苏菲正想安慰黛西,但黛西抢先说道:“无所谓,真的无所谓。”   如果在以前,失恋带来的痛苦肯定会让黛西痛苦失落,也许会持续很长一段 时间,但如今她刚走过新冠肺炎的幽谷,深感世事无常,岁月苦短。唯有珍惜当 下,感激所拥有的一切,才能最重要的。   转眼来到了圣诞前夕,圣诞节是美国重要的节日,每年此时商店里播放着人 们熟悉的圣诞歌曲,充满着购物的人群,今年疫情,大部分商店关门,行人寥寥, 少了节日气氛,唯有超市关系着民生依然营业。   美琴不想和婆婆打交道,但生活充满了事与愿违。周末与季琳一起出门时, 美琴居然在街上与婆婆狭路相逢。她假装没看到婆婆,牵着贝贝的手低着头朝前 走,故意指着一家服装店橱窗里的衣服转移贝贝的视线,以免她跟婆婆打招呼。   看着顽强的颤颤巍巍走到她跟前的婆婆,美琴只好打招呼,脸上没有一丝笑 容,还好大家都戴着口罩看不见表情。   “ 贝贝,快过新年了,奶奶要给你压岁钱。” 婆婆从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 递给贝贝一个红包。   贝贝很有礼貌地说:“ 谢谢奶奶。“   美琴不耐烦地看看婆婆,很不情愿地说:“ 她已经长大了,不用给她红包 了。”   “ 没多少钱,意思意思。” 婆婆说。   婆婆又再次提起让贝贝住到她家,可以上好的公立学校的事情。她把上次讲 的那些话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又讲了一遍。   美琴不想和婆婆多说话,拉着女儿一边走一边说:“ 不用了。谢谢您,祝 您圣诞快乐。”   婆婆只好转身离去,晃晃悠悠的样子令人担心。她苍老了许多,如今已经是 老态龙钟,公公前年前去世了,婆婆为什么不去住养老院?在这把年纪还养着不 工作的儿子,也太奇怪了,看来前夫是准备将啃老进行到底了。   美琴对季琳抱怨前夫,神经病,有手有脚的却不去找份工作,整天窝在家里。 要不是有他妈养他,恐怕就要流落街头了。   “ 你婆婆不是说他得了抑郁症吗?” 季琳说。   美琴反驳:“ 什么抑郁症? 这年头谁没得过抑郁症都不好意思拿出来说。 我那时打两份工,还要照顾女儿,做家务,这么说更应该得抑郁症了,我还不是 好好的。他就是给他妈惯坏了,他妈愿意养着他是他妈的事情,跟我没关系。”   美琴话说到如此,季琳也不能再说什么了。她本来也想跟美琴倾诉一下自己 的烦恼。她是想要更好的生活才来美国的,但现在的日子似乎看不到希望。她打 算等攒了些钱后就去上学,学一样实用又好找工作的技能,比如会计牙医助理什 么的。如果一辈子在超市打工,意义在哪里?   “好了,我不能和你多说了,我要去董大哥家一趟,麻烦你替我带贝贝回去, 我八点之前就回家。” 美琴说。她穿过马路的时候,还回头朝季琳和贝贝欢快 地挥了挥手。   赶去约会的美琴,此时心情是轻松愉快的,不料命运显出了它残酷无情的一 面。一辆超速酒驾的车转过拐角,正张开血盆大口等待着她,面目狰狞。   刺耳的急刹车的声音惊心响起,美琴那条红色的丝巾,飞舞在空中,仿佛蝴 蝶般飘飘逸逸,然后突然被寒风折断了翅膀,跌落尘埃。   这件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季琳脑海里一片空白,仿佛机器突然断电无法运行 几分钟。等到她回过神来时,她的心狂跳起来,喉头发紧,一股股恐惧感沿着脊 椎升起,心口冰凉。   接下去的事情发生得如同在梦中,警察来了,救护车来了,当场宣告了美琴 已经不治身亡。   终于喧闹归还平静,季琳忘了她是怎样回到家里的,一进家门,她的腿支撑 不住身体的分量,软软地跪倒在地。   贝贝的父亲来接她时天空飘着雪花,贝贝穿戴整齐,小脸儿严肃,安静地坐 在凳子上等待着。董大哥也赶来了,他神情肃穆,提起美琴的名字时他频频地擦 眼泪。送别贝贝时,季琳也只能紧紧拥抱了一下她,仅此而已。   送走贝贝后季琳和董大哥默默地站在门口的位置。董大哥建议季琳要不搬来 和他一起住以便节省房租,她婉拒了。董大哥没再说什么,与季琳道别后就离开 了。   失去了美琴,季琳无法独立负担这一房一厅的房租,她又要准备搬家了,现 在就连地下室也涨价了,要一千块的租金。   她想起了那个博士和放羊娃的著名对话。博士在穷苦的小山村碰到了一个放 羊娃在放羊。   博士问:你为什么放羊?   放羊娃答:养大了卖钱。   博士问:卖了钱干什么?   放羊娃答:盖房子。   问:盖房子干什么?   答:娶媳妇。   问:娶媳妇干什么?   答:生娃。   问:生娃干什么?   答:放羊。   她曾经感叹: 可怜的放羊娃,一辈子没出小山村,放羊卖钱盖房子娶媳妇生 娃再放羊,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呢? 如今她走出来了,但面临的也是工作赚钱 买房结婚生娃再工作,这几件事情就能耗尽她的一生。她其实与放羊娃没什么区 别,命运都在这样的一个轮回里。   季琳感觉沮丧。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这个时候了,再想来美国值不值, 实属自寻烦恼。她明天还要到华人超市去做收银员,拿最低时薪,慢慢地攒钱, 这是很多像她这样的没有家产的人必须走过的路。   2020年,灾难深重的一年,地球上所有人的命运多多少少都受到了新冠疫情 的影响。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也是人间常态。那些平时生活在不同的空间里的 人,因着命运的安排彼此相遇,仿佛平行线偶尔交叉,之后又分道扬镳,飞去各 自的天地了。   2020年12月31日,一年的最后一天,纽约时代广场的水晶球缓缓落下,宣告 着这一年的结束。其实从天文学的角度来看,也就是地球沿着轨道又绕行了太阳 一圈而已。但在人类充满感情的心中,辞旧迎新,新的一年来临意味着新的希望。 希望,是人类最初和最后的光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