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华丽飞翔的猪   椿楸   我的厨艺非常一般,但我享受烹饪的时刻。烹饪于我,不仅仅是生理层面上 的解馋,更有精神层面上的解脱,它让我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暂别世俗的绳索。   我很感激每天下厨的那一时半刻。傍晚一下班,我就会脱下外套,系上围裙, 打开音乐,喝起小酒,任性地切菜,从容地烧油。待五颜六色的食材在黑色的锅 中散作烟花,我那充满了烟火味的房子也就变成了家……   如今我能意识到这种美好,要感谢当年华子对我潜移默化的影响。掐指一算, 我与华子相识已近十年,时光飞逝,但他烹饪的样子和我们的故事却历历在目, 犹如昨日。   九年前,漂泊的我们在法国东南部的g城各自落脚,并在同一家研究所从事 科研工作。g城是他留学之路的起点,也我首份工作的开端。我们同岁,都迷恋 古典音乐,也常在一起打太极拳,还会偶尔同去酒吧看球喝酒,于是彼此渐渐走 近,成为朋友。   华子租的房子就在单位附近,他时常邀请下班后的我和另一位我们共同的朋 友小陈一同去他家吃饭,我才因此领略到了他技高一筹却又深藏不露的厨艺。每 每我和小陈来到他的小屋,他都会开心地打开音乐、拿出啤酒。碰杯之后,趁我 们靠着床梆谈天说地时,他已悄悄地把他的时间投放在了那个堆着炉灶和厨具的 角落。下厨的事,他总是自觉而自信,从不让我们过问,也鲜有麻烦我们。   华子的房间十分狭小,到了燥热的夏季,整个世界都在出汗,小屋就显得尤 为拥挤。那时我和小陈不愿靠床,只得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踩着凉拖、光着膀 子在墙角挥汗如雨。他体型微胖,看似笨重,却有行云流水的节奏和泰然自若的 掌控。有时他左边升烟,右边冒火,他也能纵横捭阖,应对自如,像一位卓越的 乐团指挥,将一曲纷杂的赋格梳理得清清楚楚。   油泼鱼是他最为拿手的招牌。这道四川的名菜,被来自广西的他,用法国的 海鱼,做出了别致的味道——一瓣一瓣的鳕鱼,嫩得像雪一样入口即化,却又像 虹一样层次分明;舌尖刚刚告别花椒的喧嚣,又被葱蒜温柔地打扰。这份美味, 将在我的记忆中不朽。   而他每次烹制油泼鱼的过程,更是让我回味无穷。   花椒是这道菜肴当之无愧的灵魂。他的烹饪,正是从一场对花椒的善待开始。 他有一个小小的瓶子,里面装有满满的花椒粒——不知是不是他的家人从广西老 家寄给他的。他拿起小瓶,轻轻将几十颗花椒倒进手心,还来不及放下瓶子,就 用另一只手不停地拨弄它们,像是数着宝贵的灵丹,期待着惊喜的发生。他不时 还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出一颗,在灯下细细端详,看它是否饱满、丰腴,是否经 得住接下来的那场赴汤蹈火。那一刻,躲在他厚厚镜片后的目光想必一定饱含希 望——愿每一颗胡椒都能肩负重任,充分舒散香郁,让异乡的同胞,感受到家乡 的温存。   接着,他开灶,烧水,支起蒸锅。待到海的气息从鳕鱼的肌肤中逃逸,并开 始填充他狭小的房屋时,他掀开锅上笼盖四野的穹庐,为躺在其中的鱼身铺上蒜 白和葱绿,再浇上用酱油和香料调和而成的黑色酱汁。随后,他又架起炒锅,调 整火头,淋油,等油热。他静伫一旁,等候着,等候着,像垂钓的人专注着湖水 的脸色。当油花不堪寂寞、偶露峥嵘时,他将花椒一并倒入,像撒下满天的星星, 惊醒了沉睡的夜空。待到星星们在躁动的苍穹中完成最后的沐浴,他将那香艳的 兰汤,惠泽在鱼的胴体之上。那瞬间发出的哧哧声响,像极了鱼的起死回生,它 发出呻吟,向人间控诉它的苦痛。最后,鱼儿得到了几片芫荽的抚慰,一切终归 寂静。   至此,整道菜大功告成。上桌,一阵风卷残云,菜总被我们瞬间吃净——这 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属于这道菜,也属于做菜的人。以至于在华子家,我经 常“怂恿”他做这道油泼鱼,这让我不仅能享受鱼入唇齿的美味,还能欣赏他对 食材的虔诚和对火候的敬重。厚道的他每次都是有求必应,尽力满足,而且从来 不会单单只炒一盘菜来应付了事。   一天晚上,一阵忙碌之后,不一会儿的功夫,包括油泼鱼在内的三菜一汤就 又被他摆上了桌。   我不由得夸赞,询问他做菜的秘诀。   只见面前这张理工科男生的大众面孔霎时眯起了眼睛,露出得意的笑容,他 扶了扶镜片,用他那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做菜嘛,是很 讲逻辑的哦!”   说完,他又继续忙活起来,一边叮叮当当地准备碗筷,一边小声唱着刘家昌 的情歌,为炎热的夏夜增添了秋风:   “莫问苍天,何时了我心愿   对你情感,常留在岁岁年年……”   华子天生拥有极其悠扬的男中音声线,这首《我心深处》是他心爱的歌曲, 被他唱得悦耳动听。不时,他还会抛弃旋律,直接念白——华子不仅喜欢赏乐和 唱歌,也热爱诗歌朗诵,曾经在g城华人的晚会上演绎过徐志摩的《再别康桥》, 为此他挑选了法国作曲家德彪西的钢琴曲《月光》作为音乐伴奏,让两部杰作珠 联璧合:那银色的月光,是伊人的长发,它们顺着柳条,顺着长篙,静泻在船上、 水上、心头上……   我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方才汗流夹背、此时又怡然自得的样子,我的心也 在融化,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可爱的念头:刚刚他烹饪的样子,真像一只华丽飞翔 的猪。   华子做饭时也会偶尔走神,使得那天的饭菜较平时有失水准。譬如,他会过 度着迷我们的讨论,导致一心二用。而最能使他分心的话题非他的专业莫属。华 子的博士研究土木工程力学模型。有一次,我们聊到美国911恐怖袭击,一旁切 菜的华子居然停下做菜,转过身来。他随手从案板上拿起一片胡萝卜条,立在指 间,并以此为教具向我们展示材料塑性破坏和失稳破坏的区别,并用失稳理论解 释了当年纽约双子塔被撞后迅速崩塌的原因。这个洋洋洒洒的解释,显然干扰了 他烹饪的进度和节奏——那天不仅我们很晚才开饭,他还忘记在菜出锅前倒下芡 粉,甚至米饭也是夹生的……   值得一提的是,后来他觉得这个知识点很有意义,便义务为g城的中国留学 生做了一场科普讲座。讲座中,他从专业的角度解答了历史上一些大型建筑倒塌 的原因,还顺便提及自己的科研成果。这让我意识到:华子的科研跟他的厨艺一 样出色。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个无私且很有胸怀的人——他不但分享美味,而且 分享知识,让这个世界更好一点。   多年以后,我们曾一同回忆过g城的岁月。那三年,算是我们各自人生中最 为快乐的时光了。我们各自远离亲情和爱情,为了梦想和事业只身来到这座陌生 的城市打拼,并偶然相识。我们的交往淡于水,却又浓于酒。平时我们都很忙, 即使在同一个单位,也只能不定期地小聚。但我们总是努力创造机会:或一起吃 饭、品酒;或一起打拳、赏乐;我们一同思考法国的现状,也一直牵挂中国的未 来。为此,g城,这座四面环山、拥有漫长冬季的冰冷小城,在我心中倒像是一 座温暖的岛屿。   当然,我们聚会时更会探讨科学问题,分享科研心得。华子思维敏捷,有敏 锐的嗅觉,灵感也特别多,还曾对我设计的模型提供过思路。那时已是博士后的 我,科研经验自然比博士在读的华子丰富,我会帮他润色英文的审稿信函,并在 他攻坚不顺的时候,鼓励他勇往直前。我们甚至有尝试跨学科地相互合作,尽管 未能成功——没有项目资金支持的额外工作,多半难以维持。   那时的大家虽然快乐,但心底也都躺着一丝忧虑。我们的压力都来自于遥远 的中国,将来大家十有八九都要回去的——那里固然有无穷的机遇,却也有惨烈 的厮杀,面对国内高校水涨船高的招聘门槛,是尽快回去“占坑”?还是暂时留 下“升值”?大家都很困惑。我们彼此也都清楚:g城绝非我们人生的终点,只 是暂时的落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大家终有分开的时刻。   三年后,我们先后离开了那里,并各自去往了各自的下一座陌生的城市—— 我选择北上,去往北方,继续留在欧洲深造;他则选择南下,远渡重洋,回到了 祖国的怀抱。   之后的一段时光,相隔万里的我们联系骤减。我偶尔得知他的成果在权威期 刊发表,会写信向他祝贺。事实上,在那段时光里,我们先后经历了各自职业生 涯中的阵痛,只是彼此并不知情。   当时我在法国面临申请科研职位的压力。在那备考的半年时光里,我独自生 活在法国北部那座天气坏得令人发指的N城,生生把家坐成了监狱:我一天的大 部分时光都在客厅度过,呆在那个四面白墙为我划好的圈中,或查阅文献、处理 数据,或来回踱步、寻求思路;我的客厅几无家具,只有一张房东留下的圆桌, 左边用来吃饭,右边用来工作——我没有时间添置家当,更没有心情邀客请友。 总之,我的心弦时刻紧绷着,我学得争分夺秒,却活得度日如年。   偶尔,我会怀念g城的山水和华子的美食,但那已成过去。   直到有一天,我在N城的商店里看到了打折的鳕鱼,顿时心血来潮,买下些 许。紧接着,我又买来花椒、红椒、蒜白、葱绿。   回到住所,我照着回忆中华子做菜的步骤,切菜、调汁、蒸鱼、烧油,第一 次做了那道曾令我一见倾心的油泼鱼,送给自己。尽管菜的味道差强人意,却为 我带来了久违的温馨。尤其是在烹饪的过程中,我望着火苗的跳动,心中竟也生 起篝火,它熊熊地燃烧着,燃烧着,足以对抗N城的寒意和冷漠。我充满了力量, 豁然明白:人不能为了生存,而失去生活。   自那以后,做饭也就成了我减压的方式,在我的生活中不可或缺。而油泼鱼 自然也被我多次练习。每次我做起这道从华子那里偷师的菜,脑海中就会浮现起 他烹饪时的样子,哦,那只华丽飞翔的猪,已俨然成为这道佳肴不可分割的一部 分了。   后来,我如愿在法国拿到了职位,遂换了城市,也换了心情。位于M城的新 职位赋予我频繁的差旅,我开始飞来飞去,满世界的飞奔。我的飞翔远非华丽, 但也算自由,最重要的是,我离我科研上的梦想越来越近了。   就职两年后的那个春天,我曾赴国内出差开会,会议地点恰好毗邻他的城市。   他得知消息后,喜出望外,说要请我吃饭。我们把见面的地方定在了海边的 Z城——他的单位就在边上。那天,我原以为会吃海鲜,但他竟带我去了一家西 北风味的餐厅,还特意点了几根硕大的羊棒骨,摆在桌上,风格粗犷得近似荒诞。 他叫我直接用手抓着吃,还说,我这好容易回来一次,机会难得呀,当年咱们在 法国可是很难啃到这样的骨头哦。   那顿饭我们吃得不愠不火。他吃得极少,话也不多,只说自己正在减肥,需 要控制饮食;而我也似乎没有什么口味——我们一起下馆子吃饭,本来就是一件 极不习惯的事情,之前在g城鲜有发生。   我问他在新单位近况如何。他说还成吧。说完,他扶了扶镜片,随即一笑而 过。但他怎能骗得了我?我透过他镜片后的眼神,读出了复杂的心情:忿恨、无 奈,还夹杂着些许犹豫和怯懦,被他微笑的糖衣包裹,构成了一剂无解的毒药, 在他身上慢慢发作。这让我想起当年我们一起欣赏的几部肖斯塔科维奇的交响曲 ——当你以为前几个乐章所累积的悲恸酝酿到了爆发不可避免的时候,末乐章却 给你开了个大大的玩笑,在那里,先前已成燎原之势的火苗,被一阵莫名其妙的 喜悦或胜利轻佻地踩灭了。这种表面上的虎头蛇尾,实为作曲家内心深处最难以 名状的痛不欲生。   午饭后,我们走到一个普通得可以在中国任何一座城市都能见到的街区,那 里望不见Z城的海,甚至感受不到潮湿的风。我们坐在路边,在一棵我叫不出名 字的大树下面,对着瓶喝了两瓶啤酒,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他乡的风景和一些毫 不相关的他人的人生,都是轻松的话题。随后我们便互相告别了——当晚我要乘 机返回法国。   分别后的数周里,我依然忘不了他那天的表情。于是我旁敲侧击,四处打听, 陆续了解了华子的遭遇。华子回国做博士后投靠的合作导师,虽有光鲜的简历, 实则根本没有在科研上给予其实质性的指导和支持,只是粗放地发钱,强调成员 要快速发表论文、产出成果,以按时“交租”。在这样的团队中,他只能孤军奋 战、孤身一人。要知道,在之前法国的研究所里,华子的合作导师们个个可以与 他深入探讨科学问题、一起设计模型、互检推导的公式、共同打磨论文。最令人 愤慨的是,华子独立完成的原创成果,却被因参加职称评选而急需论文的导师要 求让出论文第一作者。当他断然拒绝后,随即遭到了导师的不满,甚至嘲讽。华 子有些怕了。在国内导师“一手遮天”的游戏规则下,他的逆反只能带来更多的 被动:轻则被穿小鞋,在团队中被边缘化,不再被重用;倘若关系继续恶化,导 师甚至可以捅他刀子,例如拒绝在其博士后出站申请表上签字,这将严重影响他 的前途,使其难在国内签约工作——类似的事件在国内并非没有发生过。为了防 止这种后果,华子最终选择了妥协,而非“鱼死网破”——他答应导师,会将本 篇以及自己下篇论文的通讯作者都挂上导师的名字,即使是导师全程没有任何参 与的工作……   对于他的选择,我虽有异议,却也同情。毕竟,在国内现有环境下,这也将 是绝大多数学生或员工会给出的选项。敢于公然反抗的,终究是少数中的少数。 只是这样的选择无疑会带来痛苦,会使人产生对他人险恶和自身软弱的双重厌恶。 因此,在华子的痛苦面前,我先前的痛苦根本算不了什么。而且,比这痛苦更痛 苦的,是心死。这种事发生以后,萌生去意是迟早的事。   稍后的日子里,华子确有跟我吐露一二:他有重返法国之意,为此,他正在 积极联系欧洲的导师——他不想再与国内那位导师共事,不想继续成为后者庞大 机器中的一颗机械的螺钉;最重要的是,他无法忍受自己离科研上的梦想越来远, 不愿再继续浪费时光、耗费青春。   同年年底,我又一次回国出差,中间休假时,路过繁华的S城。而华子正巧 也辗转到了S城,在那里暂时落脚,于是我们再次相聚。这一次,他邀请我去他 的住所,我欣然前往。   他在S城一所著名大学的附近租了个一室一厅,位于一幢通体白色的居民楼 里。他客厅的窗户还算明亮,窗边的饭桌也十分干净,想必他对我的到来颇为重 视,下了一番功夫收拾。无意中,我往他内屋的卧室瞄了一眼,却发现另一番场 景:凌乱的被褥,乱放的衣服,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泡面的味道,电脑还在那里嗡 嗡轰鸣——想必我来之前,他还在忙着工作,跑着程序。   我知趣地没走进去,只把踱步的空间限在了客厅。   那天中午他端上几个家常小菜:青椒肉末、爆炒蛤蜊、蒜蓉菠菜、腐竹鸭珍、 盐焗花生,一盘比一盘实惠,令我好生欢喜。我既感激,又遗憾——我迟到了, 到他家的时候,饭菜已经就绪,致使我无缘再次目睹那只华丽飞翔的猪。当然, 我也有一丝意外——桌上并没有油泼鱼。   我夸他厨艺又有长进。他有点不好意思,在桌上指画着:这盘,这盘,是他 在家弄的;那盘、那盘,还有那盘,是外卖送的。我连忙安慰他说,这已经很丰 盛了,当年在g城哪能吃上这等原汁原味的食材。   接着,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那瓶我从法国特意为他带来的圣约瑟夫干红,为 我们的酒杯点上了灯笼。我想他一定怀念这款来自罗讷河河谷,并曾被法国文豪 维克多?雨果在其小说《悲惨世界》中提及的著名葡萄酒,我们曾在g城共同享用, 并对其赞不绝口。   我们边吃边聊。华子气色不佳,但心情不错,我们频频碰杯,温柔的红酒很 快爬上了他的脖颈,为他黝黑的皮肤涂了腮红。我让他少喝一点。他说没事,今 天高兴,并随即告诉我,不久前法国P城的一所学校愿意为他提供了一份为期一 年的博士后合同,目前签证材料已经就绪,若一切顺利,明年年初就可以动身飞 往法国。   我十分开心,和他约定下次在法国约酒聚餐,因为我出差经常路过P城。   之后,他跟我讲述着,他很幸运地拿到了这个合同,合作导师的课题也十分 新颖,学校的实力也很雄厚,总之这次他要大干一场……   他讲得眉飞色舞,我听得心花怒放。   酒过五旬,我问他怎么又辗转来到了S城这里。   他这才一声叹息,告诉我实属迫不得已,说来话长。   原来,他已经来S城好几个月了。之前离开Z城那边的导师团队后,他就过上 了失业的生活。他不敢长时间失业,否则不仅无法应付国内日益昂贵的生活开支, 还会增加他与法国单位签约的难度——倘若失业让简历空出了一年半载,法方就 可能会一直查问,进而不予录取。与此同时,他又不敢冒然再签国内的合同,以 防为出国新添绊脚绳,所以只想打点“短工”。考虑到S城土木工程的实力算是 国内的翘楚,他才转辗到这里碰碰运气。来到不久,他果真联系上了一位教授, 对方就在旁边的大学工作。他跟教授一拍即合,私下达成协议:教授不跟他签合 同,只是为他办张卡,允许他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出入;教授对他的研究方向不设 限制,他需要做的就是不停地撰写论文,并把教授列为通讯作者,以此充当教授 的科研成果;教授每月会给他一份可怜的报酬,相当于S城正常博士后不到一半 的薪资,过得拮据一点,应该能撑到他出国的那天……   听到这里,我心中不是滋味——我的朋友,一个拥有二十年寒窗经历的工科 博士,拿着一笔并不需要什么知识、仅去刷盘子就可以挣来的工钱,在全中国日 常开支最高的S城如此地活着。我不晓得,这几个月他是怎么过来的。   我未露声色,不想影响他的心情。但我们彼此那么了解,他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辩解说,是,按欧洲的标准,这是剥削!但国内就这样啊,管不了这么多 了;这样做也是双方自愿的,大家各取所需,对方就是要论文通讯作者,而自己 就要简历上“特聘”的名分,并熬到出国;况且,教授也完全可以不帮他这个忙 呀,这样他什么都没有,境况还不如现在呢。   当华子开始在我面前对教授“雪中送炭”的“施救”作出辩解并心存感激时, 我更是觉得荒唐。在我眼里,教授“帮”他,无疑是看中了他产出论文的潜力, 倘若他写不出论文,就连被剥削的资格都没有,那教授还会“帮”他吗?更何况, 在当今中国高校,当一篇论文在稍好一些的学术期刊上发表后,教授作为通讯作 者没准还会捞到一笔不菲的“绩效奖金”,甚至可以去申报奖项,名利双收,而 华子想必是分不到这杯羹的,完全是在充当廉价劳动力,为他人作嫁衣裳。   想至此处,我一声冷笑,但并未反驳。就着酒,我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进肚 中——看到他的样子,我不想再责备朋友的选择,那样不但不会带来实质的转变, 还会给他增添更多的伤害。而我最担心的是,华子是个有理想的人,像他这样拼 命搞论文,怎么还能做出有用的成果?   我向他抛出我的这个担心。   他也一声冷笑地说,是呀,做不出来呀,但这不就是现状嘛?   他问我还记不记得大李,此人当年也在g城攻读博士,也是研究土木工程的。   我说当然记得,当年大李学术成果斐然,在g城华人圈子里小有名气的,喏, 连我这个做生态学的都听过他的大名。   于是他跟我说起大李的境遇。大李博士毕业回国后投靠的导师也是位教授, 教授上面由院士带着,下面领着几个副教授和助理教授,接下来是博士后,再下 面是博士生,最下面是硕士生。一个项目走马立项后,论文的指标也就从上到下 一路传达下来,跟立军令状似的,且经常层层加码。这尤其苦了像大李一样的最 一线的科研人员——他们工资少、级别低,任务却最重。由于论文的指标跟工资、 考核、晋升直接挂钩,为了完成指标,大李他们往往是一个问题刚刚搞出一点名 堂,就不求甚解地赶紧写论文发表了。重压之下,大家做学问只能浅尝辄止,哪 敢把一个问题旷日持久地往深了钻研……   我没再接着问下去。我知道,这正是华子想尽快离开的原因。   饭后,华子带我去了那所大学逛了一圈。他对我说,看,那边那座楼就是他 工作的地方。我问了他周围好几座楼的名字,但他均不晓得。很显然,除了他工 作的地方,校园他也没怎么逛过。我们走到操场附近,看到有学生在那里练武术。 我问他还有没有坚持打太极拳,他摇了摇头,反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要不要酒。 我也摇了摇头,但他还是跑进一旁的商店,帮我买了一杯抹茶,并对我说,这个 不要错过,抹茶在国内到处都有卖,但在法国很少见的。   路边,我捧着暖暖的抹茶,眺望着对面的操场,我的手暖和了,但心还凉着。 S城冬日的阳光总算冲破了云层的阻隔,像孩子一样在地面上肆意地涂着:它画 了树的身子,画了楼的肩膀,画了人的背影,唯独画不出人的美好的脸庞。不过, 我自己能看见。我望着那一张张年轻、欢乐、无忧无虑的面孔,感慨万千:能考 进这所大学的学生,应该是全中国成绩最顶尖的那帮孩子们了,将来,不知道他 们当中会有多少成为华子刚刚描述的那批人员,被送到“最一线”去完成指标……   翌年年初,当我再次见到华子时,他已经顺利来到法国,并在P城安顿就绪。 我随即邀他来到温暖的南法——我在的城市M城逗留几日,共度春节,让M城和煦 的阳光,松缓他绷紧的心房。   那三天里,我成了他的厨师,他成了我的食客。来自中国北方的我,把皖北 老家的几道家常小菜——也是我最近几年时时练习、常常实践的几道菜,逐一在 他面前显摆了一通:凉拌、红烧、油炸、蒸煮、煲钝,当然,还少不了主食饺子, 让来自岭南地区的他,领略淮河北岸的风情。我对他说,当年在g城做饭基本被 他包了,这次也该轮到我。   可惜我没有尝试去做那道油泼鱼,未让师父检验徒弟的成色。   更可惜的是,节日的红火盖过了思想的火花,那三天里我们吃吃喝喝,反而 缺乏深入的交流。   华子唯一令我尚有印象的讲话,并不是对我说出的。在他离开的前一天晚上, 我们在家吃完火锅,我与华子共同送客人阿彤回她的住所。阿彤在M城就读本科, 之前我偶然得知她因学业和前途问题产生焦虑和抑郁,就趁过年的时候特意请她 来家吃饭,她不好意思前来,但我执意邀请——过年了,多一双筷子的事情,不 要一个人呆着。我与阿彤并不熟,那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吃饭,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春节过后,她要去往别的城市,永远地离开这里。我不知道在她心中M城会 不会将是一个伤心之地。   回去的路上,她像一枝愁怨的丁香,不在寂寥的雨巷,却在动荡的车箱。夜 深了,M城的电车里只有零星的旅客,他们各自守着各自的疲惫,车内除了寂静, 只剩轰鸣。我害怕这样的时刻,不知该如何打破沉默。就在此时,华子开了口。 他说了一番话,鼓励面前这位与他素昧平生的姑娘,要她勇敢面对人生……窗外, 霓虹和车灯宛如多彩的烟火,它们闪烁着,燃烧着,湮灭了,又复活,在起雾的 窗玻璃上,晕出朦胧的花朵;窗内,华子用低沉的嗓音说出轻柔的话语,像是梦 幻的旋律,或是多情的诗歌,为这部关于夜色的电影加了伴奏、增了旁白,让它 的观众得到治愈……   到了四月,我从M城北上到P城开会,顺便探望一下住在郊区的华子。那天华 子特意开车来约好的车站接我。他老远就望见我,在车里大力朝我挥手。   我上了车,见他气色不错,犹如晚春的紫藤。寒暄,我问及他的近况。他告 诉我,新环境还在适应,之前他走了弯路,这次会加倍努力。我安慰他说,很多 的弯路都未必是弯路,弯路能让我们更加确认真正想要的目标。他点点头。   华子住在郊区的一座三室一厅的公寓里,与房东——一位耄耋之年的法籍华 人住在一起。华子的到来为丧偶多年的老人带来了陪伴与温暖,老人坚决不收华 子房租,还借给华子车用,并允许探望华子的我在家中过夜。   在家中,华子告诉我,他现在并不怎么做饭了,水准或不如以前,但他也有 新的收获——他重拾了很多年前放弃已久的钢琴,如今工作之余,练琴成了他宣 泄的方式。说完,他领我来到客厅的钢琴前面,打开琴盖,支起乐谱,弹起了莫 扎特那首著名的《C大调钢琴奏鸣曲》(K. 545)。他知道我喜欢莫扎特的音乐,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为之。或许是我在的缘故,首乐章第一主题他反复了数遍,但 每次都在那个十六分音符起伏流动的乐句上卡了壳。   我看到他身后的桌上有他的电脑。那电脑低声轰鸣着——和我之前在S城瞥 见的一样。果然,没过多久,他离开了钢琴,挪到电脑前面,双手跳动,利索地 敲起了键盘。他打字还是远比弹琴娴熟,多半是在用自己使用了多年的Python语 言调试程序。不一会儿,他似乎改好了语句、调好了参数,又要跑下一次程序了。 待到电脑又轰鸣起来,他再次挪回到钢琴前面,这一次,他开始弹奏曲子的第二 主题……   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却又哭笑不得——他忽左忽右的样子,不正是那只 华丽飞翔的猪吗?只不过是把昔日的蒸锅和炒锅换成了今日的电脑和钢琴。   一直以来,他就是这么一个看似分心,却又无比专注的家伙,我们在一起时, 无论是烹饪还是工作,他总能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忘记他人的存在……显而易 见,他根本没把我当作外人。我甚至怀疑,那时的他是否已然忘记我尚在他的住 所、他的身边。我趁他“飞翔”的时刻,端详了一下他桌上的一摞书籍,生物的、 政治的、历史的、哲学的,五花八门。见状,我不由地笑了:当年的那个华子又 回来了,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   第二天,在我乘车离开P城之前,他特意带我参观了他在P城东部的单位—— 那个曾经走出过柯西、达西、纳维尔、圣维南、盖-吕萨克等一长串数学、物理 学大师的著名学府。我这次参观的心情,自然与半年前S城的那次全然不同。我 在那里见到了不少中国学生的面孔,我们虽不认识对方,但彼此会打招呼。我看 到当时的他们,就想起当年的我们。将来,他们也将经受人生的考验:坦途或荆 棘,驰骋或沉沦。祝他们好运。   午饭后,华子送我去车站。   电车来了,惊飞了电线上的鸽群,它们飞进万里晴空,成为了无家的音符。   他仰头去看。   别走神,好好干啊兄弟,我临上车时对他说。说完,我打了他一拳头。   自从华子回到法国,与他重逢不再是一种奢侈。我们在一年之中见过多次, 其中有两次竟是在g城。   第一次在g城重逢是因为参加大倪和凌子的婚礼。新郎新娘均是我和华子之 前的同事兼好友,g城见证了他们跨国的爱情,我还有幸成为他们的证婚人。   g城的夏天经常无风,四周的山川把狭小的城区围成了蒸笼。婚礼一结束, 我与华子纷纷脱去几乎粘在身上的西装,相约于傍晚时分出去散步。我们一同来 到市区的保罗?米斯塔勒广场,坐在草坪中央,喝着啤酒,回忆昔日我们在这同 一片草坪上举行的聚会,感叹物是人非。当时正值俄罗斯世界杯期间,就在当天 下午,梅西和C罗各自领衔的球队双双被淘汰出局,预示着世界足坛长达十年的 “绝代双骄”时代的落幕。想起当年我们曾在g城的酒吧里数次见证他们的对决, 于是我们不约而同地为他们举杯,致敬。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也是在为自己举杯, 致敬我们的友谊,也同时缅怀我们心中那座已回不去的g城。   那天华子告诉我,前不久他得知大李在国内辞职了,彻底离开了科研岗位, 准备去南方创业。大李对他说,与其在科研岗位上难以施展拳脚,壮志难酬,倒 不如先把票子赚够,弄点实惠的,起码对得起家人。   对此我并不意外,只是感到惋惜——像大李这样的才俊都不做科研了,这真 是中国科研的损失。   我想到华子在法国的合同仅有一年,现转眼半年已逝,于是问他之后的打算, P城的合同是否会有续签的可能。   他没有直接回答,说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我见他含糊其词,不太想聊这个 话题,于是就此打住。   我的启问在半年后的冬天有了答句,就在我们第二次在g城相聚之时。那是 我们迄今为止最后一次见面,并把这个长长的故事带近了尾声。   当时我们共同参加小陈的博士答辩典礼,晚上都在大倪和凌子家中留宿。华 子先我一步到达g城。傍晚我刚下火车,就接到他的电话,他让我坐电车到古斯 塔夫?里维这站下车,他会在那里等我,凌子他们就住在旁边。   我听到小站的名字,心中热乎乎的。当年我也住在附近,那是我每天上下班 乘车的地方。而古斯塔夫?里维是一位法国诗人,他虽远非著名,却也有令人神 往的诗句,他曾在《多菲内(Dophiné)》一诗中把阿尔卑斯山脚下的这片土地 称为“一座优雅的避难所,属于孤独的魂灵”。这诗句,像是为漂泊的我们剪裁 了衣服。   上车前,我在花店买下一束明黄的银荆,又亲自配上几朵橙黄的月季,将它 们斜在怀中,像搂着炽烈的火焰,点亮整个冬天。我在预定地点下了车,他见了 我十分热情,上来猛拍我肩膀,差点震掉我怀中的烈火。这一拍,让我一下子回 到了八年前的晚上。当时,刚到g城半年的他第一次来到我家做客,直到临别的 时候,我们才彼此发现对方酷爱音乐——我迷恋莫扎特的器乐,他喜欢舒伯特的 声乐,于是我们开始滔滔不绝,我临时决定下楼陪他走路,送他去车站上车。那 晚,就在这个车站,即我们道别的地方,他用优美的中音为我唱起了舒伯特的歌 曲《致音乐》(D. 547),拉开了我们友谊的序幕。   那一次,是我去送他上车;这一次,是他来接我下车。等来这个巧合的一幕, 且彼此构成押韵的诗句,我们用了八年。   去往凌子家的路上,我们感慨岁月如梭,转眼连小陈都要拿到博士学位了, 当年我们在这里认识他的时候,他才是个硕士一年级的毛头小伙儿。我问华子, 小陈拿到学位之后有没有什么去向。他说他也不太清楚,到时可以问问。   说完,他陷入沉思。天太黑,我看不到他镜片后的那双眼睛。   就在当晚的晚饭中,华子突然向我们宣布:他不准备走科研这条路了——他 正与奥地利的一家软件的工司谈一个工程师的职位,是固定岗位,谈成应该不成 问题,若一切顺利,不久他就将彻底离开法国。   我的头“嗡”了一下,我问他是不是真的,是不是自己的选择,有没有受到 大李的影响。我的脑中顿时涌现好多问题,它们乱作一团,毫无头绪。   华子说,是真的,这是他个人的选择,是理性的,与他人无关。   首先,他没能如愿拿到那所学校新的合同。当前这届法国政府每年对科研的 资金投入并无显著提升,在这种前提下,在法国拿到科研合同是十分困难的事情, 这是法国的现状,对像他一样不精通法语的外国人尤为残酷。更何况,在法国摸 爬滚打过的人心中多少也都有数:在这片自诩“平等”的土地上,有些事情,未 必完全靠实力说话的。   再者,他在P城的生活质量不尽人意。他住的那个郊区治安较差,他曾多次 在购物的路上被他人骚扰、抢劫,人身安全堪忧,处处杯弓蛇影,以至于之前他 在g城积累起来的对法国的所有美好印象,在P城这一年全部散失殆尽。   而且,科学太好了,但科研太苦了——这边留他不下,国内又回不去。谁不 想好好生活呢,但人首先先得生存。为此,转行是理性的选择——他不愿再这么 飘来飘去,在迈向四十岁的时候还望不见固定职位的影子。人二十来岁的时候, 飞翔是目的,为了看得更高、更远,所以一心只想飞翔,飞得越高、越远越好; 到了三十来岁的时候,该看到的都看到了,于是飞翔就成了手段,落脚才是目的。 他也梦想像我当年落到了M城一样落到一座城市,哪怕它很陌生。   听到这里,我心中五味杂陈:是的,我在M城了落脚,可以近乎矫情地思乡 了,可是他还在奔波,连思乡的权利都没有。   我问他难道不怕从零开始吗,毕竟奥地利说德语,连语言都要从头学起。   他呵呵一笑,回答我说,从他出国、回国,再到出国,哪一次何尝不是从零 开始呢?   我无言以对。既然他都这样决定了,只有祝他好运。   我们举起了杯。他谢过我们,说他去之后,即使不在科研岗位了,也会坚持 用业余时间做科研的,不会轻易放弃,而且这样的话,他的科研动机反倒更加单 纯,或许更能做出有用的成果呢。   我们一饮而尽。   那天夜里,我的脑海里飘过许多城市的名字:g城、N城、Z城、S城、M城、P 城——这些要么他呆过的、要么我呆过的、要么我们都呆过的城市。而此时我们 又在g城相聚,貌似回到了故事的原点,实则抵达了故事的终点。不久的将来, 他又要飞翔了,要飞到一个全新的、甚至连名字我都不会拼写的城市,开启新的 乐章。   那会是华丽的一曲吗?   想到此处,我下床起身,推开了窗户。g城的冬夜寒得彻骨,却也美得醉人。 法国文豪司汤达曾这样形容这座城市:“每条路的尽头,有一座山。”我想,不 仅如此,在这里,每座山的尽头,还有一纸星空。我望着漫天的音符,却不知该 从何处画下五线谱。   就在发呆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一个有趣的问题:我最后一次吃到华子做的饭 究竟是什么时候?   我想来想去,反复确认,嗯,没错,应该就是那次了。   那次是在我们第一次于g城重聚前夕的一个早晨,P城,他的公寓。   我刚从国内回到法国,顺便去拜访他,并在那里留宿。早上我醒得晚,醒来 后就闻到空气中泛着浓浓的肉香。我走进厨房,发现他在准备早餐。   我无数次吃过他的晚餐,但还真没吃过他的早餐呢。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 在做米粉。   听到是米粉,我顿时来了精神。华子曾告诉过我,对于他们广西人来说,一 碗米粉是美好一天的开始,也是对家的渴望的极致,那里藏有人间山水,也饱含 人生百味。   于是我就站在他的身后,在这个当年我最熟悉的位置,观摩他烹饪的过程, 默不作声。这几年他瘦了不了少,性格似乎也内敛许多,实已不再像是当年那只 华丽飞翔的猪了,他穿着宽松的衣服,倒像是一位武功深不可测的道士,在打一 场绵绵的太极。   等到清水烧开了,他将米粉轻放入水,用筷子搅动着,仿佛划起了云手。片 刻之后,他将持筷的手臂高高提起,白鹤亮翅般地在空中一顿,那米粉便贴着锅 沿儿,滑入了碗心。等到卤水也烧开了,他又拿起长勺,用一个野马分鬃,推开 了表面的血沫,舀到了清亮的汤汁。紧接是一着十字手,勺子载着汤汁在空中从 左到右划了一道弧线,就被他送到了碗口。他手腕轻轻一转,即成全了米粉和汤 汁的结合。最后,他左右穿梭,切好了花生、烫嫩了牛肉、撒上了花椒,滴上了 香油,整个过程波澜不惊,一气呵成。   芫荽总是要最后放的,这样才显得翠绿欲滴、一尘不染。只见他弯下腰,弓 起步,视线与碗口平齐,并将捏着绿叶的双手举过头顶,好似用了一着双风贯耳, 把叶片摆放得均匀有致。顿时,整碗米粉都散发出了仙气。   写于2021年2月8至16日期间,M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