卦大娘   文/炳然   1   我在卦大娘小屋前的竹林里捡了一块石子,朝停在水田谷茬上的翠鸟扔过去。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只毛色翠蓝的漂亮鸟儿,还没来得及 叫一声就一头栽到水里,悄无声息地死了。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下午,微风吹得竹叶沙沙作响,刚收割完不久的水 田波光鳞鳞。那只迷梦般的翠鸟身子随风微微晃动,像是睡着了,也许正做着一 个明亮的关于秋天的梦。而它应声落水,仿佛不是因为被石子击中,而是在梦里 突然过去了。   这情景让我发出一声见证奇迹般的尖叫。就在这时,我听见卦大娘也尖叫起 来:背时鬼,你还咬我,痛死了!我回过头,看见卦大娘一把狠狠推开了伏在她 手腕上的拐子驴。   拐子驴顺势满地打滚,泼妇一样扯着嗓子嚎叫…村里上上下下过路的人都围 拢来看热闹。卦大娘一边揉着手腕,一边数落拐子驴,短命鬼,咬我还有理了, 往后不给你吃了!   拐子驴立即止了哭声,嚷闹着说,卦婆子骗人,她的奶没一点奶水。众人一 阵哄笑。卦大娘又气又笑说,找你妈吃去!拐子驴又哭起来,我妈不死,我才不 稀罕吃你的奶呢!你的奶长在手上,难怪一点奶水都没有…   按辈份和礼节,我们应该叫她“二婆”,但背地里,这群调皮捣蛋的孩子都 跟着大人喊她 “卦大娘”或“卦婆子”,但像拐子驴这样当面叫她卦婆子,还 是头一回。   拐子驴在家中排行老幺,他母亲惯他惯得没边没沿,五六岁了还赖在怀里吃 奶,一天没奶吃就闹腾个没完。我们都亲眼见过,夏天里,他母亲坐在院子里的 榆树下,也不背人,敞襟露怀地喂奶。   那时他母亲已经五十来岁了,两个奶蛋子像两根秋丝瓜,蔫哒哒的挂在胸前, 根本没有一滴奶水,拐子驴只是过过嘴瘾而已。他这个坏毛病七八岁都上学了也 改不了,可那时母亲已经因病去世,按理这下应该可以断了吧。但他没奶吃就不 吃饭、不上学、不睡觉,折腾得他爹没一点辙,就找到了卦大娘。卦大娘右手腕 上长了一个形似乳头的肉疣子,村里不少孩子闹断奶时都吸过。   拐子驴的爹开始很不好意思,站在卦大娘面前嗫嚅半天开不了口。拐子驴抓 着裤管藏在他爹身后,卦大娘连声啧啧说,背时娃儿,你都好大了哦,还要吃奶, 你怕要吃到讨婆娘耶!   拐子驴的爹尴尬地笑笑说,都是他妈惯下的坏毛病,他还小,大些懂事了就 不吃了。背你妈的时,哪个这么大的娃儿当爹的还在帮着找奶吃哦,他咬不咬人 呢?话虽这么说,卦大娘还是带着几分怜悯地问了一句。他爹赶紧拉扯藏在身后 的拐子驴,拐子驴露出半个头,使劲摇了摇。   卦大娘挽起衣袖,坐在靠门边的椅子上,把她白白净净的手臂搁在膝头上, 拐子驴从他爹身后窜出来,像一头小兽物,蹲在地上就咂巴着嘴吸吮起来。卦大 娘又叮嘱说,不许咬啊,咬就不让你吃!然后头慢慢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满 脸陶醉的表情。   有一两年时间,差不多每天放学回来,我都要陪着拐子驴到卦大娘屋里吃奶。 当然,这并非我心甘情愿,而是拐子驴和我之间的交换条件。   那时候,我们在学校里常玩骑马打仗的游戏,拐子驴是我的坐骑,他带点威 胁的口吻告诉我,如果我不陪他吃奶就不准骑他。   开始,我还好奇地站在一边看拐子驴津津有味地吸那个像奶嘴一样的肉疙瘩, 他的牙齿磨得咕叽咕叽直响,不时吧嗒吧嗒着砸摸嘴,那场景让我想起猪圈里拱 奶的小猪仔,没看几回我就觉得厌烦甚至有点恶心了。   在等待拐子驴这段时间里,我无事可做,就独自玩儿。在竹林里找了瓦片打 水漂,拿井杆捅树上的鸟窝,绕着卦大娘屋门口那块小空地滚铁环,实在无聊了 就拣了石子胡乱打鸟,那只翠鸟就是我有一次在等拐子驴吃奶时无意间打死的。   我正兴冲冲用井杆往田埂边刨那只翠鸟,拐子驴过完奶瘾出来第一眼就看见 了,他蹦跶着跑过来叫得像一只撒野的豪猪,快捞起来烤了吃!   卦大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凑过来看,她有些老眼昏花了,手搭凉棚踮 起脚尖往田里望,问拐子驴:是一条鱼吗?捞起来给我,我拿糖你们吃。拐子驴 说,你眼睛瞎了吗?那是一只翠鸟。   这下可惹恼了卦大娘,她跺着脚咒骂拐子驴,你个短命娃娃,有娘生没娘教 的,我这么大岁数了拿给你骂!拐子驴也不生气,乜斜着眼笑着对卦大娘说,这 么大只翠鸟你看不见吗?等会儿在你屋里烤了我们一起吃。   卦大娘又跺了另一只脚叫骂,饿痨鬼,翠鸟是吃田里害虫的,你们也打来 吃?!老师没教你们吗,书读到牛屁眼里去了!卦大娘的声音又尖又脆,听起来 像一根针往耳朵里扎。   拐子驴也急了,跳着双脚说,不是我打死的,是他!关键时刻拐子驴出卖了 我。我不甘示弱,分辨说,我又不是故意的。卦大娘还算给我面子,脸色缓和下 来,语气也柔和了许多说,娃儿,无心无过,你还小,不要乱杀生,杀生是要遭 报应的。   报不报应的我不懂,但卦大娘之所以没骂我,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她和我奶 奶关系好,两个人好的时候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但说来也可笑,两个老太太一辈 子的关系,在我奶奶去世前一年就因为一条裤子彻底闹翻了。   我奶奶为这件事伤伤心心哭了一场,到死也再没和卦大娘说一句话。   2   娃儿,你们家鸡鸭下蛋没有,给我捡几个,我给你们钱。有一回卦大娘对我 和拐子驴说。   我和拐子驴便瞒着家里偷偷卖蛋给卦大娘:鸡蛋5分钱一个,鸭蛋8分,鹅蛋 1毛2分。卖蛋的钱我们用来买弹弓、弹子球、火柴皮,养洋虫。   今天卖一两个,明天卖两三个,纸终究包不住火,都被家里发现了。   父亲让我在香案前跪下,拿了黄荆条使劲抽打,边打边问:蛋卖哪儿去了? 小小年纪,就从家里偷东西,从小偷针,长大偷金…我咬紧牙不吭声,卦大娘叮 嘱过不能给家里说的,何况我们刚学过小英雄的故事,打死也不能说出秘密。   卦大娘听说我挨打了,风风火火上我们家来。刚到院门口就大声说,背时鬼, 你打娃娃干什么?蛋是我让他拿了卖给我的。我父亲正在气头上,嚷卦大娘:二 娘,你是教人做贼哦!   卦大娘和缓下脸色说,老侄,这事我确实做得不妥,直接找你,一怕你不卖, 二怕你不好收钱。说着就把我拉到身后挡着,别再打了,要打就打我!我父亲丢 了黄荆条子,转身进屋了,脸色依然难看。   卦大娘揭开我的衣服看了看说,砍脑壳的,下这么重的手,打得背上全是猪 儿虫印子,跟二婆去给你抹点香油。她拉起正哭得伤心的我往他小屋里去,让我 趴在她腿上涂抹了香油,临走抓了把糖放我兜里笑着说,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 打。你挨了打,没得肉给你吃,吃点糖。   拐子驴挨得更惨,隔了半条沟都能听见他杀猪似地嚎叫。卦大娘没有去解救 他,却在私下透了口风给拐子驴的爹,吃了我年吧奶,买几个蛋就往死里打娃儿, 打给哪个看啊?!以后叫拐子驴莫球来了!   没过几天,拐子驴的爹提了一篮子鸡蛋领着拐子驴去了卦大娘屋里,卦大娘 一边刨数着白生生的鸡蛋一边说,这还差不多。   他爹眨巴着眼说,二娘,这点鸡蛋就当侄娃子孝敬你,他妈走得早,怕他小 拿小摸惯了,以后手脚不…我又没白吃你家的蛋,娃儿从小晓得挣钱,长大比你 有出息!   卦大娘睃了拐子驴的爹一眼,拉过拐子驴撩开后背说,让二婆看下打成啥样 了。拐子驴背上像老师在作业本上打的大红叉一样,镶满了刺条留下的血印儿, 肉缝里还残留着一些小刺。   卦大娘连连啧了几声说,娃儿不是你亲生的?你是后老汉?亏你哦,下得了 手!卦大娘进屋取了个小镊子,一根一根把拐子驴背上的刺拔出来。造孽哦,娃 儿,都是二婆害了你!拐子驴开始还咬牙忍着,听了这句话突然放声哇哇大哭, 哭得他爹也扯了衣袖跟着抹眼泪。   临走的时候,卦大娘拣了十个鸡蛋留下,放了一块钱在篮子里说,其它的带 回去给娃儿补一补。拐子驴的爹死活不肯收钱,卦大娘忤他说,不是鸡蛋钱,给 拐子驴养伤的,你替他收着。   3   卦大娘不像是村野里生长出来的人物。到了晚年,她的皮肤仍然白得像油脂, 一年四季衣着整洁清爽,一头蓬松稀疏的白发用钢夹别的纹丝不乱;她也不像同 龄的老太太那样裹着小脚,一双天然的大脚常年穿着千层底的布鞋,冬天还打上 厚厚的绑腿。   那时她已是一个人了,时常在村里转游,哪户修新房了要去看看,顺便抓些 糖果瓜子;地里的葱头菜脑包谷番茄熟了,她会顺路折进地里摘采些带回去。哪 家做了什么好吃的,她会冷不丁背着双手出现在你厨房里,不停嗅着鼻子说,好 香啊,香了一条沟,我坐在屋里都闻到了。   那家掌灶的便说,二婆,你带东西没有,给你盛点。她便从背后拿出一个小 碗递过来放在灶台上说,好久没打牙祭了,馋得慌,你少舀点,年纪大了吃猫儿 饮食,就想尝个味。   掌灶的总要盛得满满的回她说,你这么大年纪了,难得做,多舀点,留着慢 慢吃。   卦大娘接过碗,长长叹口气,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接着就数落起来。   三穷三富不到老,哪晓得老了来这么背时哦,我家那个短命鬼,年轻时花言 巧语把我骗到这穷山沟里来,跟着吃了大半辈子苦,眼见分田分地立家各户过日 子了,他脚一蹬撒手走了。我抱着的那个死女娃子,嫁出去连屋都不回了,还到 处嚼舌根说我小时候亏待她,她到我屋头才一只小狗儿大点啊,一把屎一把尿盘 大,我老了她就不管我了,哪有点良心哟!   卦大娘越说越伤心,一只手从兜里掏出叠得四四方方的手绢搽眼泪,另一只 端碗的手颤颤巍巍抖个不停,我真是一辈子命苦,不晓得上辈子造了啥子孽哦!   她到每一户都差不多要这样陈说一遍,说得主人家也鼻子发酸,眼泪婆娑的。 遇到屋里是小媳妇,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也跟着哭得泪人儿似的。要是上了点年 纪的便好言相劝,现在不缺吃不缺穿,我们有口饭吃也不会让你饿肚子。   如果是知道她底细的老人,等她出门走远了,大都会不住摇头说,人如三节 草,不知哪节好啊,她年轻时好风光啊!也有跟她有过节的,言语里含着冷冷的 忌恨骂出难听的话,这个老婆娘,也有今天!   4   卦大娘和村里人结下仇怨,是在土改划成分的时候。   她是外来户,无亲无故,无儿无女,当然是贫下中农,入了大队的妇委会, 又是土改小组成员。那是她人生中一段风光的岁月,她的话有决定别人命运的分 量。   银烧火被划成富农就和卦大娘直接相关。银烧火也是外来户,从附近的银家 沟搬过来的。他手上原有几十亩田,农忙时要雇几个短工,又当过保长。银烧火 好赌点钱,年轻那会儿赌运好,赢多输少,靠赌博的进项还添了些地。   不过,久赌必输,解放前两年他的手风就坏了,不但把赢的吐得一干二净, 家里原有的地也全变卖了,跑到我们村买了几亩薄田安顿下来。按说这坏运气来 得正是时候,一顶地主帽子活生生塞给别人戴了。   坏就坏银烧火那张嘴,见了漂亮的女人总要撩拨两句,他说卦大娘来路不明, 不是正路人,据说背地里还动手动脚的。   土改小组在讨论银烧火成分时,不少人主张既往不咎,意见是划中农。卦大 娘听了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银烧还当过保长,他划中农,那其它人怎么划?这话 要了银烧火的命,他最终被划成了富农。   银烧火被拉去走村串户地批斗,他当保长时得罪了不少人,还有些在他手里 输了钱的,下手特别狠,他被打掉了两颗门牙,身上也青一块紫一块。银烧火熬 不过,跳河自杀过一回,被人救起来,工作组说他畏罪自杀,派人日夜看管,他 连想死也死不成。   银烧火偷腥不成反而惹祸上身,自此恨死了卦大娘。卦大娘也很后悔,私下 里时常对人说,谁知道斗得这么狠哟,把人往死里打!   村里还有户韩姓人家,也是外来户,和银烧火的情况正好相反。韩家几代佃 农,祖上是搬月亮家的,这儿租地种几年,那儿凭田过几载,几辈人省吃俭用攒 下钱在我们村买了十多亩地安稳下来,刚过了一两年土改开始了。   按政策韩家划富农还是中农在两可之间。韩家的后人带着余恨谈起这件事说, 卦婆子坏透了,说我们家雇了人,富农帽子跑不掉。她之所以这么讲,是因为她 来我们家串门时看上了一个青花瓷瓶,想讨了去,我爷爷没同意,她心里就怀了 忌恨。   后来我家戴帽后清理家产造册,那个青花瓶却不翼而飞,死活找不到了。你 说这个婆娘心好狠毒,为了点蝇头小利,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她要是掌了大权, 和武则天有一比。   时隔久远,事情的真实性已无从考证。但我从晚年瘦小纤弱的卦大娘身上, 怎么也看不出一点加害者的端倪来。或许,她的确有些影响,但那作用是被夸大 了,弱小者往往被迫背负大的罪责。   5   关于卦大娘的来历,一直不清不楚,谁也不知道她老家是哪里的,到死她娘 家人也没露过面。按她自己的说法,她记得自己是淮北人,几岁上跟着母亲逃荒 到重庆,后来母亲病重,把她托付给一个大户人家当佣,十五、六岁就出来独自 谋生了。至于这以后的生活经历,她一直讳莫如深,从来没提起过。   几十年前,绰号癞头的本家二爷领着卦大娘回到兰井村时,所有的人都惊呆 了。村里没人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子,胸丰臀圆,皮肤细腻如脂,颜色娇艳如花, 像一朵盛开的白玉兰。   全村老老少少找了各种借口,看西洋镜似的上门探看。卦大娘毕竟是见过世 面,经历过场面的,一点不像农村新媳妇那样害羞,该敬烟的敬烟,该端茶端茶, 还和年轻人开一些不痛不痒的玩笑。   后生们都羡慕二爷交了桃花运,咽着口水慨叹二爷真是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 艳福不浅。只有外号秀才的李师爷满腹疑问,打破沙锅问到底。   你发财了?他问二爷。二爷摇摇头。你当官了?又问。秀才开什么玩笑,我 只是个抬轿子的。那没理由呀,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没理由呀!你不知道,有 的鲜花就喜欢插在牛粪上,不喜欢肚子里冒酸水的,二爷有点恼怒地讥讽李师爷。   李师爷扯着他下巴颏上的几根茎须沉吟说,无故发横财,娶娇妻,必有蹊跷。 蹊跷个锤子,我看你是见人家吃葡萄,自己心头泛酸水,二爷不再客气,骂得秀 才一脸没趣地走了。   李师爷旧学私塾出身,写一手漂亮的柳体字,满肚子诗赋文章,一脑袋郎才 女貌,说聊斋张嘴就来,讲段子脱口而出,还会唱川剧折子戏《白蛇传》、《空 城计》。   这样一个人物,偏偏生在乡间,又没人引路,一身才学只用作写点对联、香 案,续续家谱,娶个老婆一脸雀斑,常年裹条黑色的包头巾,霜打了一样,病病 歪歪的。   聊斋里书生与狐仙的爱情故事,戏文里落魂公子遇上大家闺秀,这些虽只是 书上写的、戏里唱的,但年青时也在李师爷心里盘踞过很长时间的。他一辈子没 遇上的事,偏偏让癞头在城里抬了几天轿子就顺手拣了,这让李师爷百思不得其 解,也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卦大娘的出现,吹皱了李师爷的一池春水,到死也没安生。弥留之际,李先 生既不牵挂儿女也不惦记财产,却一口气落下不去。儿女问他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李师爷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嘶哑地念叨:没理由呀,癞头怎么就娶了个仙女,她那 个大白屁股儿哟…   还没说完,头一歪就走了,脸上还残留着一丝笑意。他老婆一脚踹了倒头灯, 掩面大放悲声:老不要脸的下流东西,死也不给老娘留点面子,哭着就冲进里屋 拿了柴刀要劈李师爷的棺木。   要不是儿女们跪地苦苦哀求,差点连丧事也办不成。从此,李师爷的老婆子 就和卦大娘结了死仇,每次从卦大娘屋门前过,去一口唾沫,回来一口唾沫,吐 一口骂一声:不要脸卖烂×的!   卦大娘也不是好惹的,提了粪舀子舀了粪水就泼,边泼边骂,你个卖老×的, 你哪只眼看见了?哪回捉住了?自己嫁个下流东西,死了还污秽老娘的名声!两 人还厮打过几回,队上村上干部出面调解过几次,疙瘩始终解不开。   老婆子也一天病甚一天,临走前把儿女叫到身边说,我一辈子不如那个老东 西的意,他死前演这出是要我早死,自从那个妖精来了,他的魂就天天系在人家 裤腰带上,到了阎王那儿我也要和他把这笔账算清楚。   师爷走了不到一年,他老婆子也跟着到地下找他算账去了。他的儿女还算懂 礼,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提起来丢人,说出来脏口,从没找卦大娘当面理论过。 但私下里提起卦大娘,也是一口唾沫接一口唾沫…   二爷对这件事的态度十分奇怪,既不偏袒也不劝架,眼见两个女人叫骂厮打, 只静静地坐在屋檐下一口接一口吧嗒叶子烟,一双眼在一团团不断喷出的烟雾中 冷冷地注视着,像个局外人看两只母鸡打斗。   卦大娘披头散发回到屋里,二爷便默默地递过去一盅水说,这么闹,何必呢? 她是病人,闹出人命啷个收拾?   卦大娘咕噜咕噜一口气把水灌进肚里,一礅瓷缸说,二癞子,人家在我头上 拉屎拉尿,硬拿顶绿帽子往你头上戴,你跟没事人一样,屁也不放一个,你还是 不是男人啊?!   二爷闷坐在椅子上,双手捂着脸说,黄泥巴滚裤裆,不是屎也是屎,死人丢 下一句话,你找谁说理去?二爷望着墙上挂着的一疙瘩绳子,长长叹了口气,不 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   卦大娘的身世,也是我心中的谜团,一个仙女般的人儿,怎么就甘心埋没在 这穷乡僻壤过一辈子呢?其实我爷爷心里就藏着答案,但他一直不愿意说。   我爷爷是二爷带着出去闯社会的,那时他不到二十岁。二爷当轿夫抬大班, 介绍他给一个公家单位挑水。他们算是那座城里最早的棒棒军之一了。我爷爷人 灵醒,手脚勤快,担了半年水,那家单位的一个头儿就推荐他去一个医院挂号。   挂号是个轻松活,可我爷爷干不下来,他不认得的字比认得的字多多了。后 来,我爷爷就去学了厨师,还顺便学了门手艺,画龙甲水。   小时候,我们吃鱼或啃骨头卡了喉咙,他支起左手拇指、食指和小指头托一 碗清水,微闭双目,右手食指绕着碗里的水画几道圈儿,让我们一口气喝了,卡 在喉咙上的鱼刺或骨头就咽下去了。   这玩意儿听起来像某种巫术,但我亲身喝过几回,真还挺灵验的。我爷爷和 二爷一直干到日本大轰炸开始后才回乡下,卦大娘就是那一年跟着二爷一起回来 的。   这段青春往事一直封藏在我爷爷的记忆里,直到临死前一年那个春天的午后, 他躺在床上,瘪着嘴吧嗒了一阵叶子烟,两眼呆呆地望着屋顶明瓦投射下来的斜 斜光柱,沉吟了好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本想把这件事带进棺材里,但现 在说出来也无所谓了,他们都死了。   卦大娘是和你二爷私奔的,我爷爷声音低沉,好像小心翼翼打开一个尘封已 久的坛子。   她原先是持牌坐馆的,吃花酒时认识了交通部的一位局长,一来二去两个好 上了,养在外面做小。卦大娘爱玩牌九,进出常坐二爷的轿子,你二爷年轻,会 来事,时间长了就和卦大娘有了一腿。   后来卦大娘有了身孕,找局长拿钱,局长不认,说自己早没生育了。事情闹 到局长单位,弄得满城风雨,局长答应私了。有天晚上你二爷叫我帮忙,我们藏 在卦大娘住处附近,看见她屋里的灯亮三回又灭三回,你二爷就拉着我进去。   她的东西早收拾好了,一个包袱,两只藤条箱。你二爷让我扛放在门边的箱 子,箱子很沉,扛上肩时歪斜了一下,把门撞开一条缝,我无意间回头,看见一 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我吓得一个趔趄,两腿发软挪不动步。卦大娘楞了二爷一眼说,还不快帮兄 弟一把。二爷赶紧接过箱子,卦大娘笑着问,兄弟你没事吧?包袱轻一点,你拿 包袱,她把我拉到一边耳语说,趁他喝醉睡着了,我们赶快跑…   回乡下的时候,她分了些钱给我,回来不久她就小产了,再也没怀上。这些 事他们生前我从没提过,不知那个局长是真睡着了,还是…我爷爷在床沿上不停 地扣着烟锅,我猜怕是早…兵慌马乱的,也没人管。   我还清晰地记得,爷爷讲完后屋里一片寂静,他凝视着墙角的蜘蛛网,网中 间一只硕大的蜘蛛突然往房梁上窜去,我身上陡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6   有一次,我手里卷着一筒画从卦大娘屋前过,远远地看见她照例躺在靠门口 的椅子上,手里握着的蒲扇放在胸口,似乎睡着了。我拿画遮挡着脸,加快了步 子,但还是被她喊住了。   大娃儿你也躲我,快过来坐会儿。她起身招呼我。我有些犹豫,但还是放慢 了脚步。你也躲着你二婆?她又说。我不忍心再拒绝她,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她顺了根小板凳让我坐下说,陪我摆会儿龙门阵,他们都躲着我,一天到晚 鬼都不上门,我都快闷死了。你拿的什么玩意儿?她指指我半藏半放在板凳后面 的画问。一张美人画,我说,还有几分不好意思。   那是一张波姬·小丝的大幅美人照,我买了来准备贴在床头的,她是我情窦 初开的青春岁月里喜欢过的唯一外国女名星。   我给二婆展开画,她眯缝着双眼端祥了一会儿,啧啧了几声说,还是外国美 女,大娃长大了,开始喜欢女人了。说得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发烧。   看你还害羞了,男人哪有不喜欢美女的,难道喜欢丑八怪?!卦大娘哈哈笑 起来,露出牙齿七零八落的牙床。她沉默了一会儿,犹疑地看了我两眼,似乎在 做某项重大的决定,手里的蒲扇轻轻敲打着膝盖。   我年轻时也是一个大美女呢,终于她带着几分羞怯的语气开口说,给你看样 东西。   她站起来,打开椅子旁边锁着的柏木柜,捧出一个古色古香的紫檀木盒子, 坐下来把盒子放在膝头,取下随身的钥匙串,用其中一把小小的黄铜钥匙开了锁, 翻弄出一个纯银珐琅彩的相片盒递给我。   那是一件制作十分精美的艺术品,边框镶玫瑰金,带云龙纹样式的吊坠。我 年轻时候的好日子就封存在里面呢,卦大娘轻摇着蒲扇,眼睛凝视着墙角结的一 面蛛网,语气中带着悠悠的哀怨说,转眼功夫土都埋脖子上了,你带回去慢慢看 吧。   这挺贵重的,我有些惶恐,迟迟没接她递过来的盒子。拿着,她把盒子塞给 我,一只满是皱纹的手游走着蚯蚓似的青筋,像你这样,年轻真好啊,她捏了捏 我的手,手指沁凉如冰。   我冤枉了你奶奶,卦大娘换了话题说,一条毛裤,多大点事,放在如今谁稀 罕啊。可当年我们就为这么点事闹翻了,几十年的姐妹,你奶奶心眼也小,死也 不给我道歉的机会,她是要我后悔一辈子啊!等我去了,我是要找她解释清楚的。 卦大娘抽动着鼻子,两眼渗出泪花。   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就别放在心上了。我安慰卦大娘说。那时候,我 奶奶去世都快十年了,她不提起,我早都忘了。   那时候你还小,你不懂,卦大娘挥挥手说,树怕剥皮,人怕伤心,我是伤了 你奶奶的心了!   说起来我还依稀记得,当时我大概八九岁,为这事我奶奶哭了几场,她背地 里骂过卦大娘,两个人孩子一样使气,谁也不理谁。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友情 的小船说翻就翻了。   小时候,每到夏天,我奶奶常常带着我去找卦大娘聊天。卦大娘门口熏一根 蚊烟儿,两个老太太在门里对面坐了,各自摇一把蒲扇,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 一直能聊到太阳下山。   她们聊的内容我大多都不记得了,无非是家长里短,年青时候的一些往事, 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之类,具体的我早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我奶奶最后一次去找 卦大娘的情景我还记得一清二楚,这就是她们之间发生的毛裤风波。   我们两家有一个城里的远房亲戚,每年都要到乡下来住几天。这一年她回城 后清点衣物时发现少了一条驼绒毛裤,就捎话来找。找来找去,始终也没找到, 卦大娘就到城里回话,但过了不久就有传闻说,这条毛裤是我奶奶私藏了。   我奶奶是受不得半点气的,就上门找卦大娘理论,质问她到城里嚼了什么舌 根,怎么就咬定是她拿了。卦大娘说,人家也没有咬定,就是心里怀疑。   我奶奶问,那怎么不怀疑你呢,她也在你屋里住过的。卦大娘就生气了说, 我这儿就巴掌大块地方,她要怀疑就自己来找。我奶奶气也不打一处来说,我家 地方大,我挖个地洞藏了?   你也叫她来找嘛,老鼠洞都可以挖开看!两个老太太越说越气,把什么陈谷 子烂芝麻、肠肠肚肚的事都扯出来了,场面不堪而狗血。   回到家里,我奶奶还气不过,一个人坐在八仙桌边抽着水烟掉眼泪边骂,每 次下乡来好吃好喝供着,没落半点好,我还成了贼了!狗日的卦婆子肯定在背后 说了坏话,老子再穷也不稀罕你一条毛裤,死也不来往了。   最后我奶奶抹了把眼泪对我说,大娃儿,你记到,人活一口气,再穷也莫让 别人看不起。   奶奶临死前几天,卦大娘去看她。那时她神志还清醒,但始终背对着她不理 睬。卦大娘哽咽着叫奶奶的名字说,那条毛裤的事你受冤屈了,她最后自己找到 了,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奶奶还是没说话,卦大娘走后,她哇地哭了,哭得像个 受了委屈被平反的孩子。   7   卦大娘的小屋在村里晒坝的斜坡下,位于村子中间的要道,一正一偏两间, 正房既是堂屋又是卧室也用来吃饭,陈设十分简单,仅一床一桌一柜一椅;偏屋 用作灶房兼柴房还有一栏猪圈,但很多年都没有养过猪了。   二爷走后,卦大娘的养女就再没回来过,她实际上成了孤家寡人,村里给她 评了“五保户”。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卦大娘选择了沉默。   她整天坐在小屋门口,冬天抱一个火炉,夏天摇一把蒲扇。村里人上上下下 从她门口过,以前她还招呼一声:过来坐,摆会儿龙门阵。现在也懒得招呼了, 因为即便打了招呼,人家也总说,有事…忙,一溜烟就过去了。   也许,她也明白,自己成了多余的不受待见的人了。我偶尔回乡下,总要陪 她坐坐,顺便给她捎点喜欢吃的东西,软糖蜜饯果脯什么的。她的牙齿全掉光了, 用牙床来回磨着,但吃东西的样子仍十分优雅,眼睛半闭,动作轻柔,似乎在回 味追想什么。   亏你还想得到我,看一回少一回啦,她轻声感叹,我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可阎王又不上门收。我无言以对,只能说些安慰的话,现在日子这么好,活着…   谁也不知道卦大娘是什么时候死的。那年冬天,她有好一段日子没有露面, 小屋的门一直关着,但大家都没在意,老年人冬天卧床也是常有的事。大概是冬 至前后一个晴好的日子,村里人聚在院坝里晒太阳,不知谁提了一句,好久没见 二婆了!   大家似乎若有所悟,几个人去小屋叫她,始终没人应;撬了门进去,发现她 穿戴得整整齐齐地躺在床上,脸上蒙着手帕,身子早已挺硬了。   她在世上已没有一个亲人,丧事是村里帮着办的。   8   很多年过去,卦大娘的坟早没人祭扫。村里的老人一个接一个地故去,很少 有人知道她埋身何处了。   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正准备挂了,却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 音:狗娃,是我。知道我小名的肯定是熟人,但我愣了半天没想起来是谁,那个 声音又说,拐子驴。这么多年,你娃儿死到哪里去了?我冲着电话大叫了一嗓子, 如果拐了驴在我面前,我肯定要重重地捶他几砣子。   长大后,我和拐子驴各奔东西,虽是一个村的,几乎再没见过面,只是听村 里人说他在外面做建材生意大发了。   对拐子驴当然没什么好客气的,我挖苦说,发财了也不露个面,怕我借你钱? 在外面瞎混,拐子驴嘿嘿一笑说,哪像你吃公家饭,旱涝保收。我做苦力赚几个 辛苦钱,莫见笑。拐子驴讪笑着给我耍贫嘴。别装了,你费尽巴力找到我不是为 了扯这些闲条吧?我对拐子驴还是小时候的感觉,张嘴就来。问你个正事,你知 道二婆的坟在哪儿吗?拐子驴很郑重其事地说。   我说,你问这个干嘛,我也不知道。电话那头一直沉默,随后长长叹了口气。   好像在大湾土,这也是听我爷爷说的,她无儿无女,没人祭扫,我说。   我差不多也把她忘了,这几天做梦老梦到她,还是小时侯吃奶的情景,不知 道怎么醒来两眼的泪。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抽鼻子的哧溜声。   我也沉默了,不知该说些什么。   如果有空和我回老家一趟,给她垒垒坟,祭拜一下,怎么样?拐子驴问,声 音低沉而伤感。拐子驴的话说得我眼睛也有些发酸,我说,定了时间随时通知我。   我和拐子驴在一个春日的下午回到老家。我们坐在儿时常常玩耍的山坡上眺 望,满眼金黄的油菜花,几只燕子在湛蓝的天空下呢喃。拐子驴扯了一根狗尾巴 草嚼着,眯缝着眼睛从村头到村尾扫了一遍,试图辨识出卦大娘的坟茔,但一无 所荻。又掰着手指着头一个个数起来:银烧火…秀才…吴瘨子,但这些可能知道 的老人都不在了。   我们直接去了大湾土,那里全种了喂牛的墨西哥玉米草,土地包给了外来的 一个养牛户,连一个坟包的影儿都没有。   问正在割草的工人,他拿镰刀指了指下面一处坡坎说,夏天涨水的时候冲出 来一具棺材。拐子驴急切地拨开草叶,三两步跨过去,他低头看了好一会儿,神 情沉重地朝我招手说,应该就在这儿了。   一口薄薄的柏林棺材已经朽坏,隐约可见露出的骨殖。拐子驴背过身抹了抹 眼睛,回头叹了口气说,得拾掇拾掇啊!   我和拐子驴挨家挨户在村里求证,问到银烧火的儿媳妇。她眼睛往大湾土一 瞥说,我老人公生前恨死她了,每次牵牛路过都要让牛到她坟上踩几下,自从埋 了从来没人祭拜,早成孤坟野鬼了,你还要给她垒坟?!她有些不解地望着拐子 驴责问道。拐子驴正色回应说:嫂子,你不懂,她是我乳娘。   后来,这事在村里传开,不少人嘲笑拐子驴脑袋真是被驴踢了,有几个臭钱 烧的。李师爷的后人更是放话说,拐子驴要是给卦大娘修坟立碑,今天立明天砸。   但拐子驴的决心很大,出去混了这么些年,办事也很有些手腕了。他没有硬 来,摆了一场坝坝宴,全村上下老老少少坐了几十桌。大家酒喝到兴头上的时候, 拐子驴端了酒杯站到院坝中间,说:各位叔伯婶娘,大哥大嫂,今天请大家来, 主要是聚一聚坐一坐摆摆龙门阵。前些天,我梦到了卦大娘,她的房子被雨水冲 跨了,她哭着给我说,看在小时候给我当过乳娘的情分上,让我给修一修。我晓 得,过去卦大娘在村里结了些仇怨,但好多都是空穴来风,即使真有点过节,也 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今天,想借请大家给我拐子驴一个薄面,干了杯中酒, 一风吹了,要得不?拐子驴仰脖先一口干了,又斟满了酒单独敬了银烧火、秀才 师爷和韩家的后人,三家人都高高兴兴喝了酒,夸拐子驴这事办得厚道。最后又 倒了酒走到我跟前嬉皮笑脸地说,你们家也是卦大娘的受害者,走一个。我沉下 脸问,卦大娘的梦,你今天说的和电话里跟我讲的,哪个是真的?拐子驴使劲拍 着我的肩膀哈哈大笑,看来你真是文人,连梦都要较个真,在梦里梦是真的,说 出来大家信了也就成了真的,现在杯中酒更是真的,你说哪一个不真?我擂了拐 子驴一拳,凑在他耳边说,卦大娘也给我托了梦,有东西让我转交给你。真的假 的,你别吓我!拐子驴一脸惊疑。我豪气地干了杯中酒说,真的假的,拎不清了 吧?!好,好,给我来这一手,拐子驴边说边摸着脑袋一头雾水地转到其它桌面 打招呼去了。小样,还治不了你拐子驴了,我在心头暗笑道。   不久之后,我把卦大娘留给我的那个珐琅彩坠子郑重地转交给了拐子驴。他 接过看了半晌感叹道,谁想得到她曾是这样一个美人儿啊?人一辈子的命运,谁 说得清!   拐子驴请人在卦大娘的坟周围箍了一圈上好的青石,疏通了周围的水沟,立 了一方大理石墓碑,上面影雕着卦大娘年轻时清秀纯真的相貌。   近年,我们村被市里列为乡村旅游重点建设村,大湾土改种了李树和桃树。 每到春天,满村的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成了远近闻名的网红打卡景点。来 村里转坡的人越来越多,路过大湾土的时候,总要踅到卦大娘坟头看一看,不少 青年男女连声啧啧:这模样儿生在今天,十足的网红脸啊!   卦大娘在春风里笑着,甜美如花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