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子观音   作者:商周   作者按:过去的一百年中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即使在偏僻的山村 都显得激烈而艰辛。谨以这篇二十六万字的长文献给我的家乡。   目录   1.观音 3   2.老屋 8   3.神童 8   4.大脚 8   5.家书 8   6.子弹 8   7.第几 8   8.当兵 8   9.癞仂 8   10.土地 8   11.合作 8   12.食堂 8   13.被子 8   14.族谱 8   15.破鞋 8   16.苍天 8   17.帽子 8   18.女孩 8   19.男孩 8   20.火柴 8   21.美元 8   22.砖窑 8   23.局长 8   24.火火 8   25.选票 8   26.应聘 8   27.账本 8   28.糖果 8   29.鸡蛋 8   30.桔子 8   31.骨髓 8   32.海之蓝 8   33.福利院 8   34.告别 8   1.观音   刚进入四月,清明节才过,地处江南的东江市便迫不及待地热了起来。不怕 早晚间丝丝凉意的年轻姑娘,已经穿上了漂亮的短裙;只有像‘偶得泰’拍卖行 的唐经理这样稳重的中年男子,才在西装里依然保留了一件薄薄的毛衣。今天是 星期六,位于市中心西南角的‘偶得泰’拍卖行照例在早上八点拉开了金属卷帘 门,露出了它的模样。房子有着一座典型的当地乡村古建筑的大门。大门的整体 框架都由麻石构成,包括门槛、大门的基底、两边的门框以及上方的门梁。麻石 框架构建出的空间,由两扇木制的大门来填补。当两扇木门合上的时候,可以通 过门上的的两个铁制的门环用锁锁起来。古旧的麻石、斑驳的木门、还有锈迹斑 斑的门环,显示着这些应该是从一个老宅子那里整体借用过来的。门梁的上方, 挂着‘偶得泰拍卖行’的六字招牌。招牌是由刷上了黑漆的厚重实木制成的,阴 刻刷金的大字让招牌显得华丽但不失凝重。‘偶得泰’三个字是浑厚的行书,后 面的‘拍卖行’三个字则是修长的仿宋体。‘偶得泰’三个字是唐经理的曾祖父 创建这个商号时亲手写下的,据说是英语里‘Oldtime’音译。在一百多年前的 小县城,能想出这个商号的名字的人的确是个文化人,夸张一点甚至可以说是学 贯中西。这个东江市仅有的百年老店起初是个当铺,之后改成过旧货店,中间还 歇业了十几年,后来又更新成了古董店,最后在它的第四代主人,也就是唐经理 手上升级成为了拍卖行。所以招牌上‘偶得泰’这三个行书字一直没有变过,任 凭后面的三个仿宋体字随着时间变化着。   伴随着商号变化的还有房子。唐家的房子占地面积不大,也就一百五十平方 米的样子。现在东江市区的人口已经差不多有二十万,偶得泰拍卖行的位置也是 市中心的黄金地带。但在一百多年前东江只是一个几千人口的小县城,这里也只 是当时县城西南角偏僻的一偶。因为偏,成不了繁华的商铺,倒是适合因为想偷 偷地当东西而不愿见人的顾客,于是唐家顺势在这里开起了这个当铺。这种砖木 结构的一层半的房子结实耐用,是当时县城最为常见的样式。直到上世纪九十年 代,也就是二十多年前,慢慢富裕了的县城人才把这种一层半的房屋拆掉,在原 来的地基上建起了有更多空间的楼房。唐家现在的房子就是在十几年前建成的, 唐经理把经营古玩店多年的利润变成了一座四层的房子,其中的下面两层是拍卖 行,上面两层则用来给家人居住。建房时老房子的砖瓦木头全部被弃用,只把原 来的大门整体保留了下来,成为了整个市区内唯一保留这种老式门的现代建筑, 这倒也和古董拍卖行的身份相配。   古老大门的两侧是两个超大的现代玻璃橱窗,让人从外面就可以看到里面的 陈列。橱窗里陈列的大多是一些瓷器,还有一些少量的杂件,比如木雕、铜器、 和摆件。至于首饰、字画和家具,则是不适合在橱窗里摆放的。从大门走进去, 正中间一条小道把里面分成左右两个区域,进门处的左侧是一个前台,用来接待 买卖的顾客。围绕前台的除了一张高高的桌子,还有几张是带锁的玻璃柜桌,里 面陈列的是古董首饰、金银珠宝、以及一些小件的玉器。同在左侧靠着前台的是 古籍书画区域,书画作品挂在墙上,而古籍书刊则是放在书柜里。大厅右侧放的 主要是家具,其中一部分是红木家具,价格不菲。另外一部分则是东江本地的老 软木家具,松木或者樟木,标价低廉,放在这里主要是用来陈设瓷器或其它器物。   一楼陈设的这些东西并不是拍卖品,而是用来直接销售的。偶得泰和其它拍 卖行有些不同,它更像是一个拍卖行和古董店的结合体。作为拍卖行,它每季度 会筹集一些上档次的古董进行拍卖。而不太上档次的物件以及在拍卖时流拍的东 西都放在一楼长年销售。要想看拍卖的物件,需要从中间小道尽头的楼梯去二楼。 二楼的陈设方式和一楼明显不同,没有小道把空间分成两个部分,而是维持着一 个大厅的整体结构。大厅中间稀疏放着几个玻璃桌柜,大厅四周则摆放着一些玻 璃橱列柜,这些陈列柜里都配有单独的照明设备,让其中即将拍卖的古董在光线 里显得突出。拍品里也有一些精品家具,被错落有致地摆在灯光下,显示着它们 的工艺和材质。每场拍卖还都会有几件中国字画,这些都挂在离阳光最远的后墙 上,配以温和的灯光。为了不影响整个大厅的布局和采光,原本该设在二楼的经 理室被挪到了三楼。这样精致和上档次二楼陈列平时并不开放,只有在每次拍卖 会前两周的预展期间顾客才能光临。   东江市的东北方向一百公里外就是景德镇,这个天下闻名的千年瓷都。一条 从省城抵达景德镇的省级公路就经过东江,另外每天还有两趟经过东江火车站的 客车前往景德镇。作为以瓷器为主要拍品的拍卖行,偶得泰并没有将这一地缘优 势转化为经济效益。相反,已经是古玩瓷器造假中心的景德镇,对周边的古玩行 业带来更多的是伤害。难得的是,偶得泰拍卖行并没有被卷入这种伤害里,这应 该归功于唐经理的谨慎。作为经营古玩的世家,他对东江市的古玩资源十分了解。 比如市西南方向的乡间,古代才子辈出所以藏有一些路分较高的古玩,包括字画 和一些文房用品;而市东南方向的乡间一带,因为人多地少而且水灾频发,这里 古时的商人较多,所以有一些华丽的明清瓷器;而东江的北面乡间,大多是贫穷 的山区,流传下来的都是一些粗糙的日常古董,一般只能摆在一楼售卖。对于本 地古玩资源的精通,让唐经理能准确判断出一件古玩是否出自本地。比如有顾客 送来了一件落款为明清官窑的瓷器想要拍卖,唐经理会毫不犹豫但却和善地给予 拒绝。虽然拍卖法规定拍卖行没有保真的义务,但他不想让偶得泰沾上拍卖假货 的名声。像他的祖辈一样,唐经理勤俭谨慎地经营着偶得泰这个商号。几代人下 来,偶得泰已经成为东江市唯一的百年老店。去年,省政府给本省的三十几家公 司颁发首批百年老字号证书,其中就包括偶得泰。唐经理从省城领取证书回来的 那天,东江市电视台对此还进行了专门的报导。   东江市收藏圈里的人都知道,偶得泰的古董虽然极少精品,但这里肯定不会 有赝品。由于经营古玩多年练出来的眼力,唐经理本人已经是一个优秀的的鉴定 家。他不仅负责为偶得泰的古董把关,还牵头成立了东江市收藏协会,并义务担 任协会的会长。协会有一百多名会员,每月一次在偶得泰进行交流。在当今盛世 收藏的风潮里,这种交流显得尤为重要,其中最主要的作用就是防止‘国宝帮’ 的出现。‘国宝帮’指的是总幻想能收到到国宝级藏品的发烧友,他们最容易受 到来自景德镇的赝品的伤害,有的甚至为此倾家荡产。所以,见识多广、勤勉谨 慎的唐经理,这个东江市收藏协会的主席,让协会的会员尽量保持有一个健康的 收藏心态。   现在的古玩行里有句话:‘卖新货,住新房;卖老货,住老房’。所以,即 使在这个盛世收藏的时代,坚持卖真古董的偶得泰,只能有微薄的利润,而且还 要以勤俭经营为前提。在东江市房地产行业快速发展的这几年,有人就半开玩笑 地给唐经理提建议,让他在这栋四层的房子上加盖几层,以后就不再用辛辛苦苦 经营拍卖行了。唐经理当然没有去考虑这一建议,偶得泰对他来说就是一份祖传 的事业,传承和发扬它是他的使命。于是,他也半开玩笑地给人回答,说他自己 思想落后、就只会做跟古董有关的事情。因为盈利有限,除了唐经理自己,偶得 泰只有一个雇员,就是平时在一楼前台的小张。只有在拍卖的那天,才会临时增 加一两个工作人员,这也是让唐经理的太太和女儿来帮忙而已。小张是一个高大 帅气的年轻人,发型工整、西装革履的他平常总是面带微笑地站在前台,欢迎着 每一个顾客。但如果把他看成是站在前台的花瓶,那就大大地低估了唐经理选人 的能力了。这个年轻人有着让人惊讶的记忆力,他不仅记得平时常来光顾的一两 百个客人的名字,而且精确地记得他们的电话。而更令人惊讶的,当本地向他这 样二十几岁的青年都在努力挣钱同时努力享受生活的时候,他却几乎把所有的时 间都花在了对古董的研究和学习上。虽然在客人面前,他总是保持着一副谦逊的 姿态,但他对古董的鉴赏能力却已经远高于了很多收藏爱好者。对于这一点,唐 经理最清楚,因此当他对一件东西没有把握的时候,总会征求一下小张的看法。 正是由于对小张的了解和信任,唐经理还让小张担任了东江市收藏协会的秘书, 负责协会会员间的联络。当然,和收藏协会的主席一职一样,秘书也是一份义务 的工作。   这个阳光、帅气、聪明、谦逊的年轻人如此地投入到古玩这一行业,让很多 人不解。东江市收藏圈里已有传言,说小张看中的不是工资的多少,而是唐经理 漂亮的独生女儿。这样的传言自然也会传到唐经理和小张那里,但看不到这个传 言对他们的生活和工作带来什么影响。唐经理还是那样的勤勉谨慎,小张也依旧 谦逊阳光。   今天对偶得泰来说是个特别的日子,虽然卷帘门已经拉开,但没有像往常一 样营业,因为唐经理和小张今天上午要接待一位特殊的客人。这位客人是景德镇 陶瓷学院的一位教授,曾经作为陶瓷鉴定专家参与过国家电视台大型鉴宝节目。 这位在鉴定界有着很高的威望的专家今天来到东江这个县级市的小拍卖行,的确 是一件不平常的事情。勤勉谨慎的唐经理请这位专家过来,自然不是为了炒作, 而是让对方来鉴定一件他们自己还没有十分把握的瓷器。这是一件福建德化窑的 送子观音白瓷塑像,唐经理和小张自己鉴定的结论是一尊清代的塑像,和去年在 京城一家大型拍卖公司以一百多万元价格拍出的一尊乾隆德化窑送子观音白瓷塑 像类似。这件瓷器让他们感到兴奋,但同时也让他们感到一点疑虑。因为这是他 们在东江市第一次看到来自福建德化窑的古董瓷器,虽然现代的德华窑佛教瓷塑 摆件在东江已是并不鲜见。这个存疑,让谨慎的唐经理犹豫不决,是否该把它放 在即将到来的夏季拍卖会上。   唐经理的办公室不大,窗户旁边摆着的平时办公用的一套电脑桌椅,办公桌 右边有一个存放文件的樟木书柜。在办公室的中央,摆放的是一套清代的酸枝木 家具,包括一张长方桌和四张官帽椅,这是平时唐经理会客的地方。日光灯从四 个方向汇聚在长方桌上,桌上铺着一张裁剪成正方形的熟麂皮。此刻,那件送子 观音的瓷塑像就摆在那张麂皮上。单独坐在桌子一侧的专家身穿中山装,就像他 在国家电视台鉴宝时一样。在他的对面,坐着的是毕恭毕敬的唐经理和小张。在 询问专家的意见后,小张没有打开空调,而是把窗户小开着,让房间流动着一点 新鲜而且潮热的空气。   面对这尊四十多厘米高的送子观音瓷塑像,专家从公文包里拿出强光手电筒 和放大镜,这是他必带的工具。他用左手托着观音的头部,右手护着底部,并没 有把雕像托起,让它依然停留在桌上,只是把它拉近到自己的身前,仔细查看它 的正面。需要的时候,他会把雕像重新立在桌上,这样腾出右手来拿放大镜或手 电筒做局部的细致观察。仔细查看了正面后,他把雕像转过身来,接着查看反面。 查看反面的时间比正面长一些,主要集中在对背面下端的款识的观察上。在查看 完背面后,他再小心地让雕像平躺在桌上,这样方便查看它的底部。因为雕像底 部没有被封住,他用手电筒仔细查看了塑像的內膛良久。最后,他把雕像重新扶 起,让它恢复到了起初的位置。   整个过程持续了近半个小时,在这半个小时里,房间只有微风吹着窗帘带来 的轻微的声响。唐经理和小张屏主呼吸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专家的每一个细节,这 并非仅仅是由于对专家的尊敬和期待,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这对他们来说是一 个观摩学习的过程。虽然整个过程里三个人都一言不发,但他们两个都在暗自解 读专家的每一个动作。现在,到了宣布答案的时刻。   “这是一个德化窑白釉送子观音瓷塑像。“   专家开始谈他的鉴定意见,语调缓慢、吐词清晰,这是他在国家电视台鉴宝 时的标准腔调。唐经理和小张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发出任何表示情感的声音,而 是恭敬地看着对面的专家,等待着下文。   “从这件瓷塑雕的釉色来看,釉色略微发青,呈现出葱根白的效果。这是因 为釉中的铁离子在还原焰的烧制条件成为了氧化亚铁所呈现出来的淡青色的缘故, 古玩行里称这种略微发青的白色为葱根白。在德化瓷的历史上,葱根白在明末清 初因为烧窑技术的改变才开始出现,并一直延续到今天。所以,这件瓷塑应该是 明末清初之后的物件。”   唐经理和小张还是没有说话,继续期待着这个准确但不精确的判断后面的信 息。   “接下来看看它的造型和纹饰风格。这件瓷塑造型精美,线条流畅自然;从 观音和她手上抱的童子的开脸来看,观音慈眉善目,童子活泼可爱;如果用四个 字来概括,就是‘精细准确’。另外,它的纹饰繁复但不失精致,比如观音胸前 的璎珞纹,由手工制成的的璎珞粒粒生动,各不相同但却和谐地组合在一起;这 种繁复而又精致的特点同样也反映在衣服的纹理上。这种造型和纹饰风格,是乾 隆时期的特征。所以,从这一点来看它很可能是在乾隆时期的物件。”   专家的用词同样像他在电视上一样准确谨慎,前面一句的判断里的用的是 ‘应该’,而这一句用的是‘很可能’,这把悬念继续留到了后面。   “再看它的瓷胎,从底部以及腔膛的露胎处我们可以看到,这件瓷塑的胎质 细腻,淘洗精炼。这样胎质精细的德华瓷塑在清朝的中早期有出现,到了晚清则 每况愈下、不复存在;但是,等到了解放以后,德华瓷器的胎质又恢复了它的精 致。所以,这件瓷塑雕要不是清中期以前的作品,要不就是解放以后的作品。”   专家说到这里挺了一会,拿起旁边为他准备的矿泉水,喝了一小口。   “款识也是一个重要的鉴定环节,这件送子观音的后面的下端有两个款识。 一个是葫芦形的印章款,这是德华瓷器的通用款识;在葫芦款的旁边右下方有一 个方形印章款,上面写着‘博及渔人’四个字。‘博及渔人’是清朝乾隆时期的 一个著名的德华瓷雕的艺人,他创作了不少瓷塑艺术精品,但流传并保存到现在 的却是极少。因为他是名家,从清朝到现在不断有带有‘博及渔人’款识的德华 瓷塑的仿品出现。仿品的款识一般比较生硬,而且多数显得过分清晰。而这件瓷 塑的款识并不是非常清晰,甚至可以说有些模糊;用放大镜仔细看款识的阴刻文 字的凹陷处,呈现出明显的自然老化的状态”。   唐经理和小张的紧张的情绪得到一些放松,他们同时对视了对方一眼。   “最后看它的包浆,莹润自然,釉面带着柔和的宝光,不生涩更不刺眼。这 种包浆的自然形成至少需要二百年以上,所以从这一点来看它同样符合清中期以 前的物件的特征。”   专家又喝了一小口水,他要正式宣布鉴定结论了。   “所以,综上所述,这是一件清代乾隆时期德华窑白釉‘博及渔人’款送子 观音真品。”   只有三个人的经理室里响起了长久的掌声。这个掌声表达了唐经理和小张对 专家的尊敬和感谢,同时也稍带一点对他们自己的认同,因为专家的判断和他们 自己之前的判断相差无几。等掌声过后,专家继续他的评论。   “你们可能也知道,去年京城的一家大拍卖行也拍过一件乾隆时期‘博及渔 人’款的德化窑的送子观音瓷塑雕,大小和这个差不多,当时的成交价是一百多 万。但你们这件瓷塑却拍不到这个价格,甚至可能要低不少,尽管我给你们的鉴 定书能让顾客确认它是个真品。”   这是唐经理和小张都预料到了的,但他们很想知道相差有多大。   “这里有三个原因。第一,他们是大型拍卖公司,而你们是小公司。第二, 那件送子观音是一件传承有序的藏品,经过几位著名的收藏家收藏,这无疑是要 给藏品加分的。第三,可能也是最重要一点,就是这件送子观音有残,观音手里 的童子的生殖器是碰断过然后又接上的,虽然修补的水平很专业,让一般人很难 看出来。综合这三方面的因素来看,你们这件瓷塑的价格,可能只有三十万左 右。”   四五倍的价格差距让唐经理和小张有些失望,这种失望在他们的脸上禁不住 流露了出来。   “不过,我建议你们不要马上把这件东西上拍,而是先去把这件东西的传承 和来龙去脉搞清楚。尤其是这里,你们注意到了吗?这个观音手里抱着的小孩的 身上镀有一层厚厚的金,据我判断这是近几十年才镀上去的。一般而言,后期的 修饰-包括镀金-都是为了掩盖某种缺陷,但我仔细观察过,这件物件除了上面提 到的小孩的生殖器有残之外没有一点缺陷,所以镀金应该另有目的。这里可能有 故事,而一个好的故事是会给古董加分的。”   小张听到这里把话接了过来:“送这件观音过来的是市一中一位中年女教师, 她说这是她婆家的物件,在家里已经摆了百年以上。”   唐经理马上做出了决定,给小张分派了任务:“你现就开始着手调查这件送 子观音瓷塑雕的来历,不用在乎时间,也不用太在乎成本。”   第二天上午,小张找到了送子观音的主人-市一中的于老师,还有她的丈夫 王海和三岁的女儿王欢。虽然彼此并不相识,小张第一时间就把王海认了出来。 作为东江市过去十几年最大的房地产商人,王海在当地的电视台和报纸的报道下 几乎是家喻户晓。小张上前握手并说了一声“王总好”,依然谦逊阳光,外加一 点敬意。   一行四人开车沿着省道朝景德镇方向驶去,在离市区十来公里的地方拐上了 一条通向山村的水泥公路。汽车穿过长满松树和山茶树的红土山岗,再经过一片 平整的田畈,接着又开进一个植被更加茂盛的林地,最后通过以香樟为主的围屋 林到达了目的地:王家窑。在这里,小张见到了这个送子观音的真正的主人:王 铁,也就是王海的爷爷。这位近百岁的老人依然独自生活在村子里,年龄以皱纹 的方式在他脸上表现了出来,长期吸烟让仅存的三颗门牙变得焦黄。胡子被刮得 很干净,说明他依然能够很好地料理自己的生活。老人留着的短发像山岗上的植 被一样茂密,而且令人惊讶的乌黑,让人感受到一种旺盛的生命力。同样乌黑的 是他的眼睛,它正平静第打量着对面这个陌生的年轻人。   小张温和地叫了声爷爷好,然后大致说明了来意。   “这就是我们家一个老佛像啊,我们乡下人,哪里有好听的故事。”老人开 口说了话。   “如果您不介意,我非常希望知道这个佛像的来历和经历。”小张温和地说, 面带微笑。   “来历和经历,要是简单一点说呢,可能也简单。要说详细一点呢,那就难 了,都一百多年了,而且不少也都忘了。”老人说道。   “没关系,我愿意听详细的故事,我有时间。”小张依然温和地笑着说。   “那就话长了,要讲上个好几天,甚至几个月,可能都讲不完。再说要说故 事,我们乡下人哪里有好听的故事呢!也就是生活的陈年流水帐了。”   “那我也愿意听。”小张还是温和地笑着,友善但坚定。   老人笑了笑,用乌黑的眼睛凝视着面前这个谦逊、自信而且坚定的年轻人。   2.老屋   让我先抽支烟吧,要不然还真的不知道从何处讲起。你从我的牙齿就能看的 出来,我爱抽烟。我孙子王海总劝我戒烟。有一次他这么说:‘科学家都说了, 吸一支烟要减少寿命五分钟’。我没有跟他说科学家不对,只是给他算了一下: 一天抽一包烟,也就是二十支,减少寿命不到两个小时,而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 所以如果我不抽烟能活到一百岁,那么我抽烟也能活到九十多。这样地话,相比 没有烟的一百岁,我更愿过有烟的九十几年的生活。从那以后,他就不再劝我戒 烟了,只给我买好烟了,呵呵。   先说我们这个村庄吧。   你来的时候已经看到了,这个村庄是建在一座小山岗上,有一片很好的围屋 林。围屋林以村东北角的一棵几百年的老樟树为起点、延伸经过北面和西面、半 包围了整个的村庄,这样的围屋林可以挡住冬天的西北风。在围屋林的尽头,也 就是村庄的西南角,有一个长方形的大池塘,它是村庄南部的屏障。围屋林和池 塘构成了一个巨大的长方形的三个边,所有的房子都建在这个长方形的地界上。 村庄的东面是开放的,那是通往村民耕作的农田的门户。   村里的房子都坐北朝南,一共二十几排,每排有几栋房子。唯一的例外,就 是最北面的第一排,只有靠着老樟树的我这栋房子,因为这栋房子的西面是一孔 占地很大的老窑。   村里的房子,你仔细看就知道大概是什么时候建的。   比如说吧,你肯定会注意到村里有一些三层的楼房,因为它们高嘛,而且房 顶上还安装了太阳能热水器和不锈钢水桶。太阳能热水器用来洗热水澡,而不锈 钢水桶是用来供应自来水的。这些房子的墙是红砖建的,外面用水泥粉刷,条件 好的还会贴上漂亮的墙外砖。里面的墙用的材料也是红砖,只不过粉刷白了后看 不出来。房子的第一层是客厅、饭厅和厨房,外加一个客人的卧室,当然还有卫 生间;第二层呢,就主要是卧室,和城里的三室一厅差不多,也有卫生间;第三 层一般不住人,因为夏天太热、冬天太冷,所以只是用来凉衣服和放东西。这些 房子都是二十一世纪后的建筑,住起来和城里的房子差不多。   第二类房子是叫‘两层半’的建筑,说是两层半,是因为第三层只有半层。 这半层的作用就是隔热,好让第二层能当卧室住人。这种两层半的房子是上个世 纪九十年代建的,外墙和里墙都是用红砖。和那些新建的三层楼房子差不多:第 一层用来做客厅、饭厅和厨房;第二层用来做卧室,而且两层都有卫生间。但区 别是,这些房子里的卫生间大多是后来补建的,因为当时建房的时候,没有设计 卫生间。所以这些两层半的房子的卫生间一般都在楼梯下面,只有那里有地方建。 除了补建卫生间,还有些家里还补装了太阳能和自来水。   比这些两层半的房子还早一些的,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修建的一层半的平房 了。这些房子的墙不是用红砖,而是用青砖建的。红砖制作的工艺不用青砖那样 复杂,所以比青砖便宜。但红砖在我们这里是到快九十年代才开始有的,八十年 代建的房子就只能用更贵的青砖。为了省钱,青砖不是一块一块叠起来用,而是 用四块砖围起来,然后上下封住,这样垒成空心的墙。就这样,也不能整面墙都 用青砖,下面得用乱石来建墙。这种房子的内墙一般是木头结构:木头柱子支撑 房子,木板和木门把柱子连起来就构成了内墙,我们把这种内墙叫壁。这种房子 的大门进去是大客厅,东西两边各两个卧室。客厅可以看到屋顶显得宽趟高大, 而两边卧室上则用楼板隔出了阁楼,用来隔热和放怕潮湿的东西。这种房子算是 平房,但被叫成‘一层半’。这些一层半的房子现在很少住人了,偶尔还有几家 住人的,里面也都补建了卫生间和自来水。   八十年代以前的房子,则基本上都是一个模样,也都是一层半的建筑。但这 些房子的墙,就连青砖也不是了,而是土砖。就是土砖也只是用在墙的上面那一 部分,下面墙就是土墙。土墙除了土外,一般还会掺点其它的东西,比如稻草或 者稻谷的壳,这样能让墙更结实一些。不过我们这里的土墙和其它村的有些不一 样,就是在有些房子的土墙里掺了碎瓦片,不仅让墙更加结实,也变得好看一些。 当然,只有做瓦的人家才能这样做,所以从土墙上就能知道这家人家以前是否烧 过窑、做过瓦。八十年代前的老房子的里面是木头做的柱子和壁,这一点和八十 年代建的一层半的房子是一样的。这种带土墙的房子现在是彻底没有人住了,不 少已经被拆掉重建,还有一些就在那里破败,最近听说政府要把这些危房彻底拆 除了,倒也不完全是坏事。   你在打量我的房子了,呵呵。我知道你有疑问:这栋房子是什么时候建的? 对吗?   我住的这栋房子,是王家窑村里唯一的例外,它不属于上面提到的四类房子 中的任何一类。你应该注意到了,我这栋一层半房子的外墙整体是用青砖建起来 的,里面却是很现代化的装修。虽然我的房子是用青砖建的,但这栋房子的青砖 和八十年代的青砖要大一些。要是你能打开这些青砖往墙里看一看,就可以看到 更大的不同:八十年代的青砖墙体是空的,我这栋房子的青砖墙里面填了土。当 然,更明显的不同是房子的结构。村里其它房子,不管一层半还是三层,都是一 栋房子,不带厢房,更没有天井。而我这栋房子,则是一个完整的院落,你从朝 南的大门进来,看到的是麻石铺成的天井,天井两侧是东西两边的厢房,然后正 北面才是正房。正房和那些八十年代前建的一层半房子差不多,只是稍微高大一 些。因为这栋房子的特别,村里人都叫这栋房子为老屋。   讲到这里,小伙子,你能猜一下我们这栋老屋是什么时候建的么?   算了,不为难你了,还是我直接说吧。这栋房子啊,有快四百年的历史了, 它是王家窑的起始公建的。   王家窑的起始公当然姓王,单名土,大家叫起始公王土。这个称呼有些复杂, 但没有办法,王家窑历史上有几个王土,这样才能区分开来。我们王家窑起名有 一个规矩:都是单名,按金木水火土的顺序来起,每一辈的老大就叫那个字,他 的弟弟们就必须取带有那个字作为偏旁的字。比如起始公王土有三个儿子,老大 叫王金,老二叫王银,老三叫王铜;他还有六个孙子,从大到小分别叫王木、王 松、王柏、王樟、王杨,王橡。当然,金木水火土,只能给五代人起名字,那么 五代人之后怎么办呢?答案是再来一轮、又一轮。所以王家窑几百年的历史上, 已经有了四个王土。起始公是第一个,而最晚的一个几年前才出生。   关于起始公王土的传说很多,甚至都神化了,这其中有多少可信的就不好说 了。我只讲几件确定的事情。第一件是他身材高大,长着一脸的络腮胡,这不是 传说,是族谱上画着的。第二件,他是改朝换代不久的时候落户在这里的,原因 是在这里发现了可以制陶的陶土,于是他在这里建了方圆几十里唯一的窑厂。当 年他挖出第一铲陶泥的地方,就是现在村南头的大池塘。第三是他挣不少钱,花 巨资建了这栋青砖老屋。最后就是他死的时候是六十多岁,死后留下三个儿子和 六个孙子,还有他亲手种下的那颗老樟树。   起始公王土过世后,他的六个孙子也都慢慢成家立业,自立门户。有些继承 了制陶的手艺,也有的开始了别的营生。就这样慢慢过去了两百多年,又快到了 改朝换代的时候,金木水火土过去了两个轮回,王家窑也有了第三个王土。   两百多年是一个朝代的时间,但对王家窑来说不算长,很多东西都没有变。 比如烧窑,还是用那座窑,一窑瓦还是用五十担柴来烧;制陶的时候,还是先用 牛踩泥,然后用手拉胚;客人来买陶瓦时推来的外面裹着铁皮的木制车轮的独轮 车,依旧是来的时候轻轻松松,回去的时候就吱嘎吱嘎地响;几公里外山里来卖 柴的山民,也还是吃完早饭挑着一担柴来,然后赶回去吃晚一点的午饭。不仅制 陶,种田也一样没有变,在牛耕好的地里撒上人畜的粪便,种上每年一季的水稻, 收成大多就要靠天决定。至于人的生活,依然是吃着自己产的粮食,穿着自己纺 的粗布,住在土墙木框架的房子里,出门也还是靠双脚。   但两百多年对王家窑来说又不算太短,不少东西也又变了。最明显的变化是 人口,当年是起始公王土一家,现在繁衍成了一个村庄、几十户、几百人。人口 多了相应的房子也就多了,几十栋土墙房一排排地从北往南建了起来。变化的还 有人的职业,当年起始公一家都烧窑,现在烧窑的人家也还有,不过已经不占多 数;村里有了其它的职业:比如木匠、泥瓦匠、篾匠、染匠、医生,甚至还有读 书人。这个职业的变化,你从房子的土墙上就可以看出来,有些土墙掺着碎瓦片, 而有些没有。还有一个不太明显的变化,就是大家的关系慢慢疏远了,虽然大家 还说是一家人,每年清明节都一起去拜起始公,但村民间不少矛盾都已经公开化 了。   这时候在老屋里居住的,是起始公的长孙王木的后代。王木这一支血脉,一 直延续着,但并不旺盛。现在,老屋里只住着一对年轻夫妻,就是王家窑的第三 个王土和他的老婆。   这个王家窑的第三个王土,也是个不一般的人物。村里的人都说,他和起始 公王土很像。首先表现在相貌上,都是高大魁梧,有一脸南方人中少见的络腮胡。 能力上的相似也是大家公认的,二十五岁的王土两年前已经成为了烧窑的把桩师 傅。把桩师傅是在烧窑的时候负责看火侯的人,这是烧窑技术里最难的一项。因 为烧窑的温度要是低了,烧出来的东西就生了,不能用;要是温度高了,里面的 陶器会变形,就要倒窑。而判断窑里的温度,靠的完全是平时积累起来的经验。 要成为一个合格的把桩师傅,一般都要过四十岁以上。所以二十三岁就成了把桩 师傅的王土,在王家窑的历史上是第一个。当然也有人说是第二个,因为起始公 王土来王家窑时是二十五岁,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成了把桩师傅的。王土的 这个能力,和他父亲的早逝有关。几年前王土结婚后,他父亲就觉得自己身体不 行了,于是赶紧把本来就是块材料的王土培养出来。除了能力,村里还有人说王 土在气质上也像起始公,有一种天生的让人敬畏的霸气,这让村里人包括保长都 对他有三分敬畏。王土的这些特点,让村里甚至有一个传言,说王家窑只要是叫 王土的一定是个身材高大的好汉。有人还进一步推测那个生活在一百多年前的第 二个王土也是一个长有络腮胡的好汉,还有人说看谁家后代兴旺得快能幸运地在 一百年后出王家窑的第四个王土。   虽然是村里人公认的好汉,住在象征着王家窑权威的老屋里,王土却也有自 己的难处。父母早逝对他来说是一件悲伤的事情,但不至于影响他的生活。他已 经结婚,并且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实际上,他二十三岁就能成为把桩师傅,里面 有他妻子的一份功劳。王土身材魁梧,却不太会打算,而这一点是他娇小的妻子 的强项。所以她不仅把家里所有的家务都包了,还能帮助老公计算烧窑的买卖。 这种得力的贤内助,也同样是让村里人羡慕甚至嫉妒的。真正让王土头疼的,偏 偏又还和这个得力的贤内助有关。关于老屋的主人王土的事情,已经成为了王家 窑村民闲聊里的话题。   老樟树底下,就是村里人闲聊的地方。当年起始公王土亲手种下的樟树,那 时已经二百多岁了。树干粗得要五六个成年人才能抱得过来,树叶已经能带来几 百平方米的阴凉;就是半裸露在地上的几条巨大的树根,也可以让几十个人坐在 上面聊天。所以,老樟树就像一把巨大的伞,为王家窑的村民闲聊提供了最好的 所在。几乎所有关于王家窑的新闻故事、闲言非语都是从这里传播出去的。这不, 关于老屋,老樟树底下已经有了闲话,而且都已经传到了当事人王土那里。男人 们说得委婉一些,说老屋的烟火可能接不下去了。女人说得就直接多了,说老屋 的年轻的女主人,能干女人不该干的事,但却干不了女人该干的事。有些人就说 得更难听一些,说五年下不出一个蛋的母鸡,再好也是坏。最让王土感到为难的, 还是王家窑的长老-一位王家窑年长又辈分高的老人-最近找王土正式谈过,让他 认真考虑把老婆休掉,为了老屋里能诞生王家窑的第三个王金。   就算村里没有这些闲话,王土自己也为这事操心好些时间了。结婚已经五年 了,老婆肚子就没有大起来过。两年前王土父亲还没有去世的时候,他还把村里 的郎中专门在一个晚上请到了家里。讲到这里,有必要简单说说这个郎中。郎中 就是现在说的医生,那时候都叫郎中。他的名字叫王灶,按辈分来讲是王土的叔 叔。他是起始公王土最小的孙子王橡的后代,这一支系从王橡开始就没有从事陶 器制作,到了王灶这一辈从事郎中这一职业也有好几代了。做郎中分为两种,一 种是坐家郎中,等病人找上门来看病;碰到病人不方便来的,坐家郎中也会去病 人家,这样就会多收点费用。另一种是走家郎中,走集下乡给人看病,随身带着 草药和膏药,也被叫做膏药郎中。这类郎中水平不高,反正到处游走也不怕名声 不好。王灶是一个坐家郎中,方圆十来里也就他一个,所以他就凭这个可以养活 一家人,同时还能雇几个长工为他种几十亩地。在他家里的客厅,挂满了病人送 来的锦旗,上面写着‘华佗再世、扁鹊再世、......’之类的话。因为方圆十来 里只有这个郎中,所以什么病人都有,至于他有多少药,可能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反正他的药都是自己采来的,不同的病有不同的方子。   郎中给王土的老婆把过脉,还仔细看了看她的舌头,又问了问她平时的饮食。 最后说是阴阳失调,阳气过旺,需要吃药调理半年。之后王土天天给老婆熬中药, 她老婆也捏着鼻子喝了半年。但一年过后,王土老婆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郎中 后来又晚上来过一次,说还是没有调理好,让换几个中药方再试一下,不过这次 没有要钱。又过了半年,新的药方还是没有起到效果。期间王土的父亲也过世了, 郎中就再也没有被请到家里来过。   虽然郎中两次都是晚上来,但王土老婆这个病治不好的信息还是传遍了王家 窑。所以,王家窑的长老也出面劝王土为了老屋的香火着想把老婆休了。这件事 情让王土太为难,长老说的不错,老屋的香火不能断,这不仅关系到王土个人, 还关系到整个王家窑,因为老屋是王家窑的象征。要是老屋的香火断在了王土手 里,以后王家窑要是出了什么不吉利的事,那村里人就都可能怪他了。可另一方 面,面对能干又贤惠的妻子,他怎么也写不出一纸休书来,尽管这个休书不用他 自己写,只要他点头,自然会有人代笔。   村里的长老和王土谈话这件事,比郎中治不好王土女人这件事在村里传的还 快一些,两件事加在一起让村民的目光都聚集到老屋,要看王土的下一步举动。   这时还没有到民国,确切地说是一九〇七年。在全村关注之下的王土用一个 让大家都没有想到的办法解决了这个问题。这个方法,用王土自己的话说就是好 人总有好报。   那年的五月,农历五月,就是过端午节的时候,老屋收留了一个来自福建的 落难者。那是一位瘦小、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吐词不清的中年男人,他用眼神 和手势表示他想留下来并愿意干活。王土没有问他为何落难到这里,而是把他安 置在青砖大屋的东厢房,让他在烧窑的时候帮忙,并付给他相应的工钱。虽然语 言沟通还不通畅,这位远方的逃难者却以令村里人-包括王土-惊讶的速度适应了 烧窑这份工作,而且慢慢也适应了王家窑的语言。于是在王家窑停留了两个月后, 他也知道了收容自己的东家正陷入了一个难以解决的麻烦。   就是那年的秋天,在收完稻子和卖掉了一窑的陶瓦之后,王土做了一件令全 村人都没有想到的事情。他决定听从那位福建落难者的建议,带老婆离开王家窑 去远方的福建,去那里请一尊送子观音。   王土推着一辆独轮车,车的左边坐着他的老婆,右边是他们路上需要的全部 东西,包括两把油伞、一床被子、一袋米、一包裹土布衣服和鞋;散钱、碎银和 几块银元则放在随身的褡裢里。面黄肌瘦的福建人背着简易的包袱在前面带路, 村里人在后面送行、也看着热闹。   那是王家窑村史上空前的旅行。在村民们还沉浸在惊叹里、没有来的及质疑 和嘲笑的时候,他们一行三人已经消失在了大家的视野里。之后的旅途是否艰难、 然后又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因为后来王土夫妇没有提起过。   一年以后的夏天,王土推着那辆独轮车回到了王家窑。独轮车的右边依旧是 行李,不过这次多了一件东西:一尊洁白的送子观音瓷塑像。而独轮车的左边坐 着的王土的老婆,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   那年秋天王金出生的时候,村里人议论最多的换了皇帝。有人去翻看了族谱, 说当年起始公王土的大儿子王金就是开朝皇帝出家当和尚的那一年出生的;而王 家窑的第二个王金,也是在乾隆皇帝把位子传给他儿子的那一年发生的事情;现 在这个第三个王金的出生,自然也跟光绪皇帝驾崩有关了。所以王土收到村里人 祝福的时候,也没少被提醒感谢新上任的宣统皇帝。   面对这样的祝福和提醒,王土夫妇没有在意。因为在他们看来,能抱上儿子, 是因为请了那尊显灵的送子观音。从他们回到王家窑的那天起,就把那尊送子观 音摆在老屋大厅后面靠墙的供桌上,每天早晚用棉布各擦一次,擦好了摆放端正, 然后再虔诚地拜上几拜。   相比于王土夫妇的虔诚,村里其他人就没有把这尊送子观音当一回事。尤其 是等王金长到一两岁,大家发现身材瘦小的王金面相不像王土的时候,老樟树底 下议论的焦点又一次集中到了已经有了三口人的老屋。王金的母亲是王土的老婆 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接生婆亲手从王土老婆身上割断了王金的脐带。接生婆还 带出了消息,说王金这个小孩很不一样,出生的时候居然没哭。不仅没哭,当接 生婆把他递给他母亲的时候,他还笑了一下;但等把他递给王土的时候,王金却 马上开始哭了起来。   年近五十的接生婆是老樟树底下的积极分子,走家串户的经历让她见多识广 而且健谈。王金出生时不哭的异常行为,引爆了大家的想象力。有人说王金到底 是不是王土的儿子,需要看长大后是不是像王土再说。有人则没有这么客气,直 接就说了原来不下蛋不是母鸡的事,而是公鸡的问题了。还有人进一步公布了自 己研究的答案,说孩子的父亲其实就是那个福建人,并列举了小孩和福建人之间 相似的证据:瘦小、圆脸、稀疏的头发。另外,有人还开始为郎中说话了,说本 来郎中的医术挺好,但再好的医术要是看错了对象也不行啊。   王土夫妇没有理会这些闲话,照样每天两次擦拭敬拜那尊送子观音,同时想 着这些闲话会因为他们不理会而慢慢消停。但他们想错了,闲话没有消停,反而 延伸到送子观音身上了。有人说了,那个送子观音手上只有一个娃,所以只能带 来一个儿子。更有人说了,送子观音只负责带来一个儿子,至于这个儿子是怎么 来的,观音菩萨估计没有时间操心了。总之,说这个孩子不是王土的种的闲话, 自从王金出生后就没有消停过。尤其是等到王金长到三岁,王土老婆的肚皮还没 有动静的时候,闲话又一次走向了高潮。一些人甚至又走到了村里的长老那里, 请求他出面去要求王土证明儿子是他的种,因为这不仅仅是王土个人的事,王家 窑不能让一个外姓人的种来充当金字辈的老大。   不知道是因为年事已迈、还是毕竟老成、或者是还没有想好,长老没有在大 家怂恿下马上走进老屋。等再过了个月,他准备行动的时候,王土的老婆的肚子 居然在大家惊讶的眼神里慢慢地大了起来。   王银也是在秋天的时候出生的,整整比他哥哥王金小了四岁。王银的出生让 老樟树底下关于老屋的闲话慢慢消停了下来,虽然还有一些坚定的怀疑派还在观 望。等王银长到了两岁,展现出了类似王土的外貌和身材的时候,村里的闲话转 移了方向,远离了老屋。   等到又过了四年,老三王铜出生的时候,村里人的眼光再一次集中到了老屋, 不过这次是聚焦到那尊送子观音上。不少人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尊观音是那样的慈 祥、一种令人尊敬但不必害怕的慈祥;而观音手里托着的小男孩这是那样可爱、 一种令人愉悦的可爱;就是小孩身上的那个小鸡鸡,村里人也说比真的小鸡鸡都 漂亮。   又过了四年,像村民们预测的那样,王土有了第四个儿子:王铁。   没错,这个王铁就是我。我是在民国九年,也就是一九二〇年出生的。生我 那年我母亲三十六岁,我父亲三十八岁,他们之后就再也没有生育。我的出生让 村里的人完全相信了那尊送子观音的灵气,而且还总结出来一个规律:只送儿子, 四年一次。   再后来,你也能想得出来。到老屋登门的人,尤其是年轻的夫妻,大都是冲 着这个送子观音来的。   故事从这里开始,我不能再在故事里把我父亲叫王土了,要改为我父亲,对 我母亲的称呼也一样。还有一点,就是我们这里对人的称呼有个习惯,就是一般 在村里大家都叫小名。这个小名其实很简单,就是在名后面加上一个仂字,比如 村里人都叫我铁仂,叫王海海仂。所以下面讲故事的时候,大名小名可能会混淆 用了。还有对我自己的称呼,有时候我会叫我自己,有时候可能会叫铁仂、王铁。 要是出现这种混乱,就当我是老糊涂了,别计较。   3.神童   刚才一下讲了十几年的事情,都是听我父母讲的,但我一直记得。村里人都 说我聪明,小时候我就总被人叫成聪明的小孩,长大了又被称呼为聪明的铁仂, 老了就成了聪明的爷爷、或者聪明的老头。村里人的赞扬还真的不是客气,因为 我的确能记得很多事情,能在老樟树底下讲不少故事。还有,我二十四岁就成了 烧窑的把桩师傅,在王家窑的历史上也就仅仅比我父亲晚一年。   和村里人不一样,我父母从来没有说过我聪明。按他们的话说,我这不叫聪 明,只是记性还不错。我父母这么说不是怕我骄傲翘尾巴,而是他们真的就这么 想。因为在他们看来,真正能谈得上聪明的,只有我的大哥:王金。   前面提到接生婆说过王金出生的时候很奇怪,不会哭反而朝着母亲笑,但等 到看到父亲的时候就哭了。我父亲后来对这个事情做过澄清,说那是因为接生婆 剪断脐带后把小孩让他母亲只看了一眼,等小孩还没有来得及哭的时候就抱过来 给他看。父亲说,金仂出生的时候倒不奇怪,但是出生几个月后就显得和其他小 孩不一样了。   最早发现金仂有些特殊的地方的是我母亲,因为他三个月的时候对着她清晰 地发出了‘妈妈’两个字的声音。又一个月后,我父亲也同样惊喜地从金仂那里 听到了‘爸爸’两个音。再过了几个月,到了‘七爬八坐’的时候,他们发现自 己这个说话比一般小孩早很多的儿子既不会爬也不能坐。父亲当时就想,这个儿 子估计将来做陶做瓦都要笨手笨脚了。但很快,父亲又偶然发现金仂可能是块读 书的料。父亲后来多次给我们讲述过当时的场景,因为这是关于神童王金最早的 证据。那是金仂八个月大的时候,他出生后第二年端午节的下午,父亲正在翻看 族谱,看完后把族谱放在床上。‘这时候令人吃惊的事发生了’,我父亲就是这 么说的。他看到八个月大的金仂用胳膊勉强撑起自己的上半身趴在床上的草席上, 眼睛盯着翻开的族谱,聚精会神、全神贯注。吃惊的父亲没有去打扰金仂,而是 把我母亲也叫了过来,两人一起见证了金仂一生中第一次‘读书’的过程,这个 过程持续了快半个钟点。虽然后来父亲也提到过,当时族谱翻开的是第一页,上 面除了起始公王土的画像,没有多少文字。所以不能断定金仂那半个钟点的时间 里是在看图画还是对文字有了兴趣。   关于金仂,我母亲讲的最多的一个故事,则是他十八个月大的时候的事情。 那是他出生后第三年的春天,母亲总说是他虚岁三岁的时候。那时他还没有学会 爬,而且走路也没有完全学会,单独走的时候还总是摔跤。那天早上我母亲正在 西厢房的厨房里做饭,金仂一个人在外面天井旁边玩。突然他快步走进厨房,在 厨房门口的时候摔了一跤。母亲把他扶起来,告诉他以后一定记住要走慢点。金 仂没有哭,却说出了一句让我母亲记住了一辈子的话:‘我看到天井里有一只绿 色的青蛙’。每次母亲给我们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都没有觉得有什么特殊。等 到后来我自己做了父亲,有了儿子,才知道能说出这十四个字对于一个十八个月 大的小孩意味着什么。   如果父母评论自己的小孩还可能有失公正的话,那么外人的评价就更有说服 力了。在当时的王家窑,要说最有资格来评论一个人在读书方面的能力的,就非 秀才莫属了。秀才的真名叫王江,按辈分来说是我父亲的爷爷辈,可他只比我父 亲大三岁。秀才这一门也是起始公王土的最小的孙子王橡的后代,和郎中算是同 一支,早早地就没有烧窑。在王家窑,当时只有一户人家是自己没有地也不用种 地的人,这就是秀才。   秀才是真的秀才,还是方圆十几里当时唯一的秀才。但他不太走运,他二十 几岁在县考棚里考中秀才的第二年,皇帝就取消了科举考试。要是早生几年,没 准能中举给王家窑带来一块旗杆石的。没有中举的秀才,就只能回到王家窑当一 个先生,为方圆几里的小孩开蒙。孤身一人的秀才开销不大,能不用种地就可以 过着不错的生活。秀才的父母在民国还没有到的时候就过世了,接着他们给秀才 讨的媳妇也突然离开了王家窑。关于秀才媳妇离开王家窑的原因,老樟树底下有 过两种不同的传言。一种说是秀才休掉了老婆,因为结婚几年下来没有生育。另 一种是反过来说的,说是秀才老婆抱怨秀才家人丁不兴旺,几年下来自己的肚皮 又不见动静,怕连累自己没有后代,所以偷偷地跑了。老婆跑掉了之后,也没见 秀才有再娶媳妇的意思,大家慢慢就偏信后一种说法了。   秀才的学堂就办在他自己的屋里,他只拥有这个屋的一半,另外一半属于他 的孤儿堂弟。这里需要稍微说一下秀才的这个堂弟,他比秀才小了快二十岁,是 王家窑当时水字辈里最小的。他的大名叫王池,但村里人都叫他癞仂,因为他小 时候头上生疮,头发基本上都掉光了。癞仂六七岁的时候就没有了父母,靠给给 保长家放牛过生活,白天在保长家吃剩饭,晚上回到和秀才共有的屋里睡觉。和 他的堂兄秀才不一样,癞仂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筐,基本上是个文盲。但他有一个 本领,就是会编顺口溜,这一点就先不细说。   因为癞仂基本上是早出晚归,所以白天秀才可以在两人公共的堂屋里上课。 堂屋里摆着几条板凳,学生规规矩矩地坐在上面读书,戴着黑色边框眼镜、穿着 青衣长衫的秀才有时候坐在学生的前面领读,有时候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监督。 来这里的学生都是方圆几里的还有点钱的人家,想让自己的儿子多少认识几个字。   秀才每年招一次学生,刚来发蒙的学生一般八岁,是虚岁,也就是不再打露 裸的年龄。以前这里夏天八岁以下男孩都是光着身子的,八岁后才穿上一条遮羞 的短裤。秀才一般是上午授课,因为清早和下午这些学生都要放牛。而且当农忙 的时候,秀才的学堂也要放假。就是不在农忙的时候,哪个学生因为家里有事上 午不来上学,也是常见的事情。那秀才也不管,反正一年六桶谷的学费在刚开始 的时候就交了。刚来发蒙的学生都是从《三字经》开始的,在秀才的带领下嘻嘻 哈哈地开始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等到刚能背上一两段的时候,秀才就会让他们用拿起毛笔后就像猪尾巴一样颤抖 的小手学着写这些字。不过这些嘻嘻哈哈和颤抖是暂时的,在秀才的那个打人不 长眼睛的戒尺的监督下,学生在半年内都能把整个《三字经》背下来,同时也能 端端正正地把里面一千多个字描写下来。接下来的另外一个半年,秀才先是教以 ‘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为开头的《弟子规》,然后是更 难的四字一句的《千字文》。这三本发蒙的书都是一千个字左右,《三字经》和 《弟子规》要好学的多,但《千字文》一般学完后不久就大部分都要还给秀才了。 但不管怎么样,这六桶谷换来这三本书里的学问还是很划得来的。所以,方圆几 里有点钱的人家都会把儿子送来发蒙。   发蒙的一年过了后,如果还要继续学,第二年的学费就要一年十桶谷。继续 上第二年的学生四股就只有了一股了,不仅是因为多了四桶谷的学费,更主要是 因为一般人家觉得发蒙完成了,对于种地的人家也就够用了,而且九岁的男孩一 上午也能帮家里干不少活。如果还要找另外一个原因,可能就是秀才自己说的理 由:教书先生也是要挑学生的,只有好学生他才愿意继续教下去。尽管大家都不 太相信秀才自己的这个说法,但进过他的学堂的我还是相信这一点的。要知道, 虽然第二年的学费涨了四桶谷,但秀才从第二年要教的四书五经的确要比之前发 蒙时咿咿呀呀背就可以的三本书要难很多,要是碰到了笨的学生,那就真的像秀 才说的‘比牵牛进水缸还难’了。比如我四兄弟里记性不好的老三铜仂,秀才就 让我父亲在他上完一年的发蒙后就领回家了。   在秀才学堂里,当初发蒙能继续学到学到第三年的,就十股都不到一股了, 虽然这时的学费还是一年十桶谷。三年级的也是秀才学堂的最高年纪,再往上就 招不到学生了。三个年级都在秀才家的堂屋里,一般是秀才带着一个年级读书的 时候,另外两个年级的学生就写毛笔字,这样秀才才能忙的过来。   秀才这个学堂开了二十几年,直到民国十八年村里建了保学,他的学堂才关 门。但他也随即成为了保学的先生,只是不再直接从学生那里收取学费,当然教 的东西也有些不同;再后来解放后他也还又当了几年的老师,这样加起来他是一 共当了五十多年的教书先生。按秀才自己的话说,他的所有学生里,最好的的就 是我的大哥金仂。   秀才说金仂好得特殊,那时一般小孩八岁才能来学堂,秀才可是破例允许金 仂六岁就来了。如果考虑到金仂是秋天出生的,六虚岁的金仂实际上才四周岁零 几个月。但比同学小两三岁的他,在发蒙的第一年,就成了秀才学堂当时唯一能 够完全读懂《千字文》并且之后也没有把它还给秀才的学生。等到在秀才学堂读 完三年后,金仂不仅学完了四书五经,而且也能用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写出一些引 经据典的文章。这时候,方圆几里就传遍了王家窑出了一个神童的消息。有不信 这样的传言的人、或者信但想看看神童长得什么样子的人,会从几里外赶来看个 究竟。圆脸大眼、身材瘦小,而且才九岁的金仂,没有让这些人失望。于是这些 人又把王家窑这个神童的消息传得更远。   传言容易神化,其实是不能轻信的。作为金仂的先生,秀才对金仂的评价应 该可信得多。秀才在不止一个场合对大家说过,要是早生几十年,金仂中个举人 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要是他自己勤奋,就是考中进士为王家窑带来一座进士牌坊 也是有可能的。当然,这都是假设,都是民国了哪里还有皇帝的考试。那时候就 是王家窑男人头上的辫子都剪得差不多了,虽然秀才自己还保留着辫子。所以, 更加现实的问题是,在秀才学堂读完了三年的的金仂下一步怎么办?   我父亲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让金仂回家。当然,这里说的是我父亲的想法, 其实都是他和我母亲两人商量后的结果。虽然我父母这么想,但作为金仂的老师, 秀才却觉得金仂还太小。于是他告诉我父亲他将免费再教金仂一年,在每天下午 上课。虽然我父亲后来也把十桶谷送到过秀才家,但秀才硬是没要。这样金仂又 在秀才那里继续读书,免费当先生的秀才反而投入了更多的精力,他把家里有的 书连同自己所有的本领都交给了这个天赋过人的孩子。金仂还就真是读书的料, 不仅会读而且喜欢读。这让秀才越发喜欢,就像制陶的人发现了一片好的陶土, 兴奋得不知疲倦地挖掘。这样又过了一年,金仂已经能够和秀才自由地谈论学问, 而且秀才也慢慢发现,他自己已经教不了金仂多少东西了。   这个时候,我的父母真正面临了一个决择:瘦小聪明的金仂接下来该做些什 么?我父母看来这是一个不用选择的事情,因为只有一条路,就是回家种地和烧 窑,虽然他的身体条件不太适合做这个。没有了皇帝的考试,读书能有什么用呢? 秀才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父亲不希望金仂成为下一个秀才,长大连老婆都 养不住。但在秀才却完全不这么看,在他看来金仂-这个王家窑历史上最适合读 书的人-就应该继续去读书。再说,京城都办了大学呢,省城也有师范,就东江 县城也有了高等小学堂,虽然秀才对这些新式学堂并不是完全认同。这个观点对 秀才来说,好像一个信念。为了这一个信念,秀才,以金仂的老师以及我父亲祖 父辈的身份,找我父亲进行了谈话。   那次谈话的结果,就是让金仂去东江县城上高等小学堂,也就是大家说的义 学堂。我父亲没有细说那天晚上在老屋里油灯下秀才和他谈了些什么。所以后来 老樟树底下说秀才资助了金仂五个大洋的传闻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古话说无 风不起浪,王家窑的人这样传言,还可能是有点依据的。秀才那几年的确还有点 钱,应该有这个能力;再加上秀才自己没有子女,而且他对金仂的喜欢也是大家 都知道的,所以他也应该愿意出这个钱。只是我父亲是否会愿意接受这个好意, 就没有人知道,因为他一直没有提过。不但我父亲不说,我母亲也从来没有向我 们说过这件事。每次提到那个晚上的谈话的时候,我母亲总是这样说:‘那天晚 上你父亲和秀才太爷谈话的时候,金仂可都是在一本正经地看书呢!所以后来就 让他去义学堂了。’   母亲说金仂一本正经地看书,并不是说他在假装看书,而是有着特别的含义 的。这里说的是金仂的一个特有的习惯,就是他在要认真读书之前,要一板一眼 地把衣服整理好。那时十岁的金仂穿着一件土布对襟盘扣小褂,上面有五个土布 做成的盘扣。尽管当时是夏天,同龄的小孩基本上都只是穿着一条短裤,穿着长 裤的金仂在看书前还要把上衣整理一下。他先是把五个盘扣一一解开,再让左右 两边对齐之后,用左手把中间第三颗扣子放到右手固定着的扣眼里,再左右手各 扶着盘扣的一边轻轻地拉一下,算是对系好的确认。在系好中间第三颗扣子后, 他将对襟褂下面两边再拉平,用同样的方法将第四颗扣子系好。系好第四颗扣子 接下来的不是去系最下面的第五颗,而是上面的第二颗。当然,在系第二颗扣子 之前,同样是先要用手把上面俩边抹平对齐。等系好上面第二颗扣子以后,他没 有顺势将最上面的第一颗给系上,而是转向最下面的第五颗。最后剩下的第一颗 盘扣,也是最花时间的一个。在扣这个之前,他先要用左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 着衣领从脖子后面到前面走一圈,把衣领调试到合适的位置,然后左右对齐后再 把扣子系上。只有这样之后,他才会开始读书。   母亲说也不知道金仂这个习惯什么时候养成的,她自己刚开始也觉得奇怪, 觉得这是浪费时间。她还阻止金仂去这样做,但发现如果不这样系好衣服,金仂 不但读不进去,而且烦躁不安。经过几次这样的阻止后,母亲慢慢也就知道了这 是大儿子所特有的小毛病。只要让他这样系好衣服后,金仂就能坐下来一口气看 几个小时的书,旁若无人。我母亲后来给他这个小毛病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一 本正经地看书呢。后来母亲还发现,其实不仅是看书,只要金仂需要做什么需要 集中精力的事情的时候,他都要先这样以这样‘三四二五一’的顺序把对襟褂整 理好。所以当父亲问金仂在做什么的时候,母亲除了经常说‘一本正经看书呢’ 外,也会说‘一本正经写字呢’,和偶尔说‘一本正经数瓦片呢’和‘一本正经 看星星呢’这样的话。   金仂去县城上义学堂的那年我二哥银仂六岁,三哥铜仂两岁,而我还没有出 生。所以关于他在那里的事情我只是零星地从我父母那里听到一点点。总的来说 可以总结到一点,就是王家窑的神童王金名不虚传,本该六年学的科目,他五年 内就以优异的成绩完成了。所以等十五岁的金仂从东江义学堂毕业后,父亲又一 次要面临大儿子的未来该做什么这个问题。而且这个问题,随着金仂读书时间越 长,父亲感到越棘手。因为不用秀才提醒,他也知道这个读了十来年书,现在也 已快长大成年的大儿子,将来是不可能种地或烧窑了。但种地和烧窑,却又是父 亲世界的全部。不仅是父亲,就是当初极力支持金仂去上学的秀才,在这个问题 上也同样没有什么好的主意。两个人嘴上不说,但心里在金仂还没有毕业的时候 就在开始着急了。   倒是金仂自己,一点都没有着急的样子。毕业后的那个假期照样一本正经地 看书写字,有时也会帮着母亲干点活。闲的时候,还会去窑上看看,和作为老把 桩师傅的父亲聊天。一次父亲正在看窑火,正要往进柴的洞口吐口水来听它气化 的声音判断火候的时候,突然金仂在旁边说话了。金仂对父亲说不用吐口水试, 因为火候已经好了。父亲回过头,惊讶地看着这个还未完全成年的儿子。他自己 有九成的把握判断这时的火候是好了,口水能帮助把最后的那一成给添上。但这 个从未做过陶、烧过窑的儿子,这个还未完全成年的小孩,却比他提前做出了判 断。这让他这个王家窑历史上最年轻的把桩师傅感到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父亲 把口水吐到了旁边,直接让人把进柴口封住。父亲看着金仂,问他是怎么看火的。 等金仂说出是通过对比这个进柴口和上几个封住的进柴口火的颜色后,他确认儿 子是对的。而且也想起来金仂刚才以三四二五一的顺序扣对襟褂的情景,原来儿 子刚才是在一本正经地在学看火呢。   金仂在看火方面的过人天赋,又燃起了父亲让儿子烧窑的愿望。他甚至都想 好了,不让儿子去做消耗体力而且不怎么赚钱的瓦,而是让他做一些更需要技术 和相对赚钱的陶器,比如砂糖缸子。但还没有等父亲把这个想法告诉儿子,金仂 先给父亲看了省城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请求父亲支持他取省城的师范学校继 续上学。父亲刚刚燃起的将儿子带回自己熟悉的世界的希望,就这样要夭折了。 再加上后来秀才又来做父亲的工作,并且主动提出赞助学费的缺口,父亲勉强同 意让金仂去省城读书。就这样,金仂成了东江县第一个上省城师范学校的学生。 那个时候,东江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学校,更少人知道这个学校毕业的学生将来 可以做什么。   大哥金仂去省城读书的那年我三岁,等他从省城师范学校毕业回到东江县的 时候,我已经开始在秀才的学堂里开始提前一年发蒙了。秀才曾在我父亲面前对 我们四个兄弟的读书能力做过一个这样的评价:学《千字文》,铜仂就没有学完, 因为读不懂;而剩下的三兄弟都学完了,而且都没有马上还给先生;但金仂是一 辈子都不会还,而银仂和铁仂是过了两年可能就要就还了。对于这个评价,我完 全认同。   还是说大哥金仂吧。从省城毕业回来后,王家窑的人惊讶地发现金仂居然去 了东江县城的政府工作。那时候县城刚把军阀赶走才两年,东江有了真正的由国 民党管理的县政府。能写也会说的金仂,当上了县委的宣传部长。用王家窑村民 的话来说,就是金仂考上师范也是相当于中举了,然后在县衙里谋得了一份师爷 的位置。不过王家窑也有不同意这种观点的,比如秀才就不这么看。在秀才看来, 现在和清朝还是不一样,清朝的举人还有下一步的皇帝的考试,是可以去中进士 的。要是还是在清朝,金仂可能就进士及第了,这可是给王家窑留下牌坊这样光 宗耀祖的事情。现在虽说金仂每次回来也都很风光,但没有进士及第还是太可惜 了。   金仂能够在县政府谋得一份官差,让父亲觉得还是很有面子的事情。父亲唯 一感觉不太放心的事情,就是几个月后金仂没有加入国民党,而是加入了共产党。 父亲认为这是国民党的天下,所以加入共产党不是一件聪明的事情。父亲曾经和 金仂谈过这件事,告诉过金仂他的想法。但金仂自己有着完全不同的观点:中国 已经结束了封建皇帝统治的时代,正在向西洋国家学习民主,而民主就是要多个 党来竞争;至于要加入哪一个党,那就要看哪一个党的理念符合自己的思想了。   为了让父亲放心一些,金仂会经常从县城回家,有时候还会在王家窑做一些 和工作相关的事情。因为那时我已经七岁,所以记得不少。其中最好玩的,是他 在老屋里编排文明戏。这是一种以前王家窑人都没有看过的新戏,和老戏不一样。 文明戏的演员不用化妆,穿的也是平常的衣服;还有就是文明戏里说的都是白话, 就是普通东江人日常生活里说的话。因为不用戏服和化妆,每次排戏的时候就那 么三四个人,其中还包括他自己。因为金仂瘦小,一般在戏里都是客串女角,也 是戏里唯一要稍微打扮一下的角色。   这种戏让王家窑的人觉得新奇,所以每次排戏的时候,老屋里都会挤满了人。 要是有些戏需要增加一些临时的演员,现场胆大一些的观众有时候就会被金仂拉 上去跑跑龙套。这会更加增加戏的笑料,让来老屋的观众快乐。来老屋看戏的, 大部分都是冲着看即当导演又当女演员的金仂来的。在金仂扮演的几个女角色里, 让大家记得最牢的是《杨乃武和小白菜》里的小白菜。这是他在老屋里排的第一 部文明戏。当身上穿着女装、头上插着一朵花的金仂迈着小碎步出场的时候,老 屋里一下爆笑了起来。这种长时间的爆笑稍微干扰了戏的排练,随着几个演员的 表演。观众里的笑声才慢慢消停了下来;等看到戏里杨乃武和小白菜师生之间有 些亲密的接触的时候,台下的观众又开始不安了起来,有人在吞口水,也有人在 低声地骂了他们不要脸。在等到小白菜的老公突然身亡,杨乃武和小白菜被以谋 杀的罪名被关入大牢的时候,观众又开始为他们鸣不平了。之后的几幕审判戏更 是让台下激动,只是为了看戏而强忍着没有表现出来。等到头发凌乱面容憔悴的 杨乃武被从大牢里放出来的时候,观众里很多人都开始抹眼泪。最后一幕是小白 菜出家当尼姑,看着身着出家人的衣服面无表情的小白菜,台下已经哭了一大片。 等到戏演完了,金仂脱下了女装下台问大家的意见的时候,更多的人说的还是: ‘小白菜,你真可怜?’。 等观众完全从戏里走出来,能分得清金仂和小白菜 间区别的时候,开始有人提意见:‘金仂,能不能把戏改一下,他们两个也太冤 了。’   这部戏在王家窑排练了几次,每次老屋都挤满了人。等待后来去县城考棚正 式演出的时候,还有几个人跟着去了县城去看。   金仂给王家窑带来了荣耀,也带来了快乐。但这种快乐没有能持续多久,就 在第二年的春天过后,老屋里就再也没有演过文明戏。也是从那年清明节开始, 金仂就没有再在王家窑公开露过面。倒是县里的兵来过好几次,每次都先把村子 围住,再把老屋搜查一遍,有一次还把秀才的房子也连同搜了一遍。当兵的没有 找到金仂,却给王家窑带来了紧张的空气。这种紧张的空气慢慢变成了议论,衍 生出许多传言。老樟树底下都在说金仂犯事了,可能是得罪了县太爷;村东河边 洗衣服的女人的议论则更加具体一些,讨论是不是《杨乃武和小白菜》里把有些 当官的说得太坏,让上级不高兴了。   当时知道答案的只有我父亲,因为只有他再见到过金仂一次。金仂应该是在 一个王家窑都睡熟了的夜里回来过的。借着外面的月光,金仂和父亲进行了一生 中最后一次对话。他告诉父亲国民党和共产党合作失败,国民党开始抓捕和杀害 共产党人,他以后再也不能回来了。父亲问他将要去哪里,金仂说他不能说,但 他不会离开东江。父亲的担心变成了现实,他把家里存下的三块大洋给了跪在地 上向他告别的金仂。   直到金仂死,父亲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情。虽然他自己在暗中关注东江 县共产党的消息,也知道有些共产党员离开了东江,有些没走的则逃到了县东北 方向偏远的山区,也就是离王家窑十几里的地方。父亲多次以买柴的名义去过这 些山区,但没有打听到过金仂的下落。这些,他都没有和我母亲说。每当母亲流 泪担心金仂的时候,父亲就会说可能他已经走到很远的外地去了。的确,这也是 父亲的愿望,他希望金仂走的越远越好。   父亲再次得到关于金仂的消息,是在第二年的夏天,县里送来的收尸通知书。 通知书里传达了这样的信息:反党王金,在六月十日被捕,认罪态度极其恶劣, 顽固不化,将于五月二十八日中午当众处决斩首;家属务必在下午两点之前把斩 首后的无头尸体收走,否则将被当成弃尸处理。   当父亲木然地看着这份通知书的时候,金仂要在县城被斩首的消息也就传遍 了王家窑。其中有些人来到了老屋,向父亲说自愿去帮忙把金仂抬回来。父亲婉 拒了族人的好意,只同意了长期跟着父亲一起烧窑的王地一起去。我们都叫王地 为地仂叔,虽然他只是父亲的一个远方堂弟,在老屋打着长工。地仂叔家很穷, 他和老婆带着一对儿女挤在半边土屋里。他很勤快,但家里只有一亩薄地和半边 快要倒的土墙屋,就是想学制陶也连做这手艺所需要的空间都没有。父亲让他到 老屋来做长工,平时干一些和烧窑相关的杂活,农忙的时候也帮忙收种庄稼,每 年能挣八十桶谷。等到他儿子锡仂慢慢长大,父亲也同意让他同银仂一起学制陶。 地仂叔很感激我父亲的帮助,干活的的时候就像干自家的一样勤快,他希望儿子 锡仂能学会制陶,这样家里生活才能有些好转机会。倒是锡仂自己不太上劲,来 学两天后就要去玩上三天。   东江县城是逢二五八的集市,集市就在老城东门外的大街上。处决犯人一般 就安排在有集的日子,百姓看着热闹,当官的显着威武。五月二十八日那天,父 亲和已经十七岁的二儿子银仂,还有地仂叔和他的同样十七岁的儿子锡仂,四个 人天刚亮就抬着一个竹床去了县城。   东江县城的集市就在城东门外一条大约一里长的街上,满地都是瓦砾。路两 边有几十家小店,大都是卖一些本地产的日常用品。新鲜的是其中几家洋货店, 店里可以看到一些洋货,比如洋布、洋油和洋烟。洋烟就是纸烟,烟丝直接卷在 纸里,然后配上竹烟嘴或一次性的蜡纸烟嘴。一盒十支纸烟并送烟嘴的洋烟和半 斤洋油的价格差不多,都很贵。平时这条街上没有什么人,到了赶集的日子,才 变成一条热闹的大街。附近的农民天不亮就起身走到这里来赶集。有的是来卖东 西,家里的鸡蛋、野外采的蘑菇、水里捉的青蛙、山上砍的松柴、还有田里收割 的稻米。有的是来买东西,炒菜需要的油盐、红白喜事用的香纸爆竹,有钱的人 家还会买点零食和洋货。当然也有人是来看热闹的,尤其是那天是个公开处决犯 人的日子。   东江县的集市一般罢市得早,因为大家要赶回去吃午饭,所以一过午时人就 马上减少起来。但那天例外,大家都等着看处决四个被抓住的共产党人。一到午 时,从老城里传出了开道的锣声,四辆囚车被依次押送着从东门走出来。赶集的 人自动闪到两边,在中间让出来一条能够让囚车通过的小路。囚车一过,闪到路 两边人群又像拉链一样聚合到一起,紧跟着囚车去了几里外的一个空阔的偏僻所 在,那里是犯人要被处决的地方。   等到带着手铐、脚链和头枷的犯人被从囚车上压下来并站在靶位上,人群已 经里外几层把刑场半包围了起来。身材高大的父亲和银仂还能看的清被安排在最 右边的金仂的一举一动,而个子矮小的地仂叔惦着脚尖也只能看到刑场的一部分。 负责执行死刑的官员,对犯人从左至右进行最后的问话,问他们在临走之前还有 什么要说的。这时围观人群里响起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声音’。这一建 议没有的到犯人的响应,左边两个犯人已经瘫在了地上,其中一个的裤裆还湿了 一大片。几个当兵的半拖着让他们转过身去,背向着机枪,背向着围观的人群。 等到第三个依然能站着但也没有话说犯人同样转过身去之后,大家的目光都集中 到了依然站得笔直的金仂身上。等着他喊出‘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或者‘砍 头也就是一块碗大的疤’这样的豪言壮语来。   可是金仂还是让围观的人失望了,他只是平静地提出了一个让他自己整理一 下衣服的要求。执行官在检查了一下金仂的脚链和头枷后,让手下给金仂打开了 手铐。   金仂先是活动了一下双手,然后把上衣的五个盘扣一一解开。   人群里响起了一阵疑问的声音:“他这是要干什么呀?难道要脱光去死么”。   在让对襟褂的左右两边对齐后,金仂用左手把第三个扣子放到右手固定着的 扣眼里,再左右手各扶着扣子的一边轻轻地拉一下,算是对系好的确认。   “系个扣子这么麻烦,快点......”,负责执行开枪的兵忍不住说话了,好 在执行官及时制止了他。   “居然还有心事慢慢系衣服”,人群里有了一些不满的声音。   在完成中间第三颗扣子后,他将对襟褂下面两边再拉平,用同样的方法将第 四个扣子系好。系好第四颗扣子接下来的不是去系最下面的第五颗,而是上面的 第二颗。当然,在扣第二颗扣子之前,金仂同样用手把上面俩边抹平对齐。   “居然还有心事慢慢扣衣服”,人群里有了一些不满又不解的声音。   等系好上面第二颗扣子以后,他没有顺势将最上面的第一颗给系上,而是转 向最下面的第五颗。   “你这样能拖延多长时间呢,你想的话就慢慢扣吧,我们倒有的是时间”。 这回执行官也有些耐不住了。   最后,才是剩下的上面那个盘扣,这也是最花时间的一个。在扣这个扣子之 前,他先用左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着衣领从脖子后面到前面走一圈,把衣领调 试到合适的位置,然后左右对齐后再把扣子系上。   整理好衣服的金仂脸上露出了微笑,目光越过士兵和执行官落在围观的人群 身上,他慢慢移动的目光找到了父亲,然后在那里停住。他再次站的笔直,向着 父亲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接下来面带微笑地把手伸向要给他重新带上手铐的 士兵,最后慢慢转过身去,背对着人群,背对着机枪。   机枪手很准,每个犯人只用了一粒子弹。子弹从背部偏左的地方进去,将犯 人击倒在地上,随后土地被迅速染红。等到负责砍头的士兵拿着砍刀和砧板去执 行任务的时候,再也没有血喷出来。负责砍头的士兵显然没有开枪的士兵那样熟 练,砍刀也没有被磨得锋利,等到最后轮到金仂的时候,砍头变成了割头。让围 观的群众都在提意见,说这样的砍头一点都不过瘾,不见喷血还又慢,远不如清 朝时那样直接砍头来的痛快。四个割下的头分别被装进了笼子,然后在人群的簇 拥下又回到了东门。四个装着人头的笼子被悬挂在东门上,接受着大家的围观。   那天我没有去县城,上面的场景都是地仂叔的儿子锡仂在老樟树底下讲的。 我亲眼见到的只是父亲他们用竹床抬回来的金仂的尸体。没有头、卷曲着的、瘦 小的金仂,让我很难认出来。他身上留下的唯一让我熟悉的特征,就是那整齐的 对襟上衣,以及整理上衣的那双不大的手。父亲将金仂埋在爷爷的坟旁边,棺材 很小,不用挖一个很大的坑。   就在坟地安葬金仂的时候,村里依稀传来了癞仂唱顺口溜的声音。   “共产党,让人愁;   读了书,登戏楼;   家在东,往西走;   革了命,没了头。”   4.大脚   从此王家窑没有了金仂,也没有人再谈论他。我父母提起来就伤心,秀才则 更不愿意提。在秀才看来,金仂走上这条不归路,作为当年极力支持金仂外出读 书的他是有责任的。为此秀才每次见到我父亲都面带愧疚,却又无从说起,窘迫 得不行。好几次我看见秀才一个人在金仂的坟前,长时间地自言自语,唉声叹气。 从那时起,秀才再也没有向任何家长推荐过让小孩去县里的义学堂上学。被村里 人认为很聪明人的我在他那里读了三年,也同样直接回到家里干活。   唯一会间接提到金仂的是癞仂,唱他编得那句顺口溜:‘共产党,让人愁; 读了书,登戏楼;家在东,往西走;革了命,没了头’。这时的癞仂已经快三十 岁,自然是还没有结婚,也还是在保长家打长工、吃剩饭。每次唱这首自编的顺 口溜,只要有人叫好,他就会高兴地继续唱下去。只有两个场合他是不敢唱的, 一是我父母在场的时候,二是秀才在场的时候。因为他也知道,这样会让他们伤 心,甚至生气打人。   不过伤心归伤心,日子还要过下去。作为制陶的人家本来就忙,再加上随后 的夏天又是农忙的季节,这种忙碌多少掩盖了忧伤。尤其是那年又发生一件事, 一件从长远来看对家族的影响远远大于金仂早逝的事,更是让家里从忧伤里慢慢 走了出来。   那年的夏天雨水特别多,和往年大家都担心田里的水稻缺水不同,那年村里 人担心的是雨水太多。在水稻开花的季节,暴雨是农民最担心的事情。在本省的 南部,就因为暴雨让正处在青黄不接阶段的农民失去了对今年收成的希望,很多 人开始逃荒。好在在王家窑,暴雨错过了水稻开花的季节。   就在一个雨天的傍晚,地仂叔正从老屋里干活收工回家。刚出老屋门后他又 返了回来,告诉我母亲门口来了个逃荒的老妇女,还带着一个小孙女。一把破旧 的油伞没有完全把雨挡住,老妇女本来蓬乱纠结的头发像杂乱的水草一样贴在头 上。在这些‘水草’包围着的脸上,深凹有一双浑浊不清的的眼睛。扁平的鼻子 稍稍突出在脸上,这里是唯一没有皱纹的地方。当她说话的时候,只剩下上下各 一颗门牙的嘴巴已经关不住风,本来就难听懂的外地口音让人更无法理解,好在 要饭本来就不用多说什么。她手里牵着的小女孩只有十来岁的样子,可能还要小 一些。头发基本上还是干的,乱蓬蓬地长在头上。本来就不小的眼睛在消瘦的脸 上显得更大,小巧的鼻子有点脏,但恰如其分地长在脸上。嘴巴紧闭着,只用大 大的眼睛告诉主人她的饥渴。虽然是六月,下雨而且刮风的傍晚还是有些冷。这 让衣衫褴褛的祖孙俩站在老屋门口有些发抖。   母亲把她们让进屋里,然后去厨房里做晚饭。逃荒老太牵着孙女也跟着进了 厨房,坐在灶前帮忙生火,还时不时地说着一些母亲不能完全听懂的话。简单的 晚饭做好了,小女孩急着想吃,被逃荒老太指着洗手盆训斥:“秀莲,洗手。”   这是我们听懂的逃荒老太的第一句完整的话,也因此知道了小女孩的名字叫 秀莲。秀莲在那个晚上吃了很多,不像她奶奶那样有所控制。吃完晚饭天黑了, 母亲把东厢房收拾了一下,让逃荒老太和她孙女住。东厢房是用来放陶瓦半成品 的地方,里面还有一些空间,可以收拾一下给不是亲戚的外人住。二十多年前, 那个建议我父母亲去请送子观音的福建人就在这里临时住了三个月。后来也偶尔 有一些逃荒客在这里借住过,不过都只是住一个晚上。接下来连续的大雨,让老 太和她的孙女变成了逃荒客里的例外,等到雨停下来的时候,她们已经在这里住 了五天。在这五天里秀莲的饭量慢慢变小,脸上也变得干净,等到穿上洗过的衣 服,一点也看不出逃荒客的样子来。逃荒老太也同样在这五天里有了变化,除了 把自己收拾干净一些外,她在老屋不停找活干,生火、洗衣服、补衣服、纺线, 织布。每次当我母亲不让她做这些的时候,逃荒老太就表现出一种可怜的样子, 于是母亲也就随她去做了。   等到雨停下来的那天,母亲做了一顿稍微好一些的早饭,算是给逃荒老太和 她孙女的饯行。可逃荒老太坐在那里抹着眼泪不吃,也不让秀莲吃。在母亲的再 三询问下,老太才把她们的故事讲出来。她们老家的南方很远的山区,人多地少, 丰年还勉强够吃,一到灾年就只有出门讨饭了。秀莲的父母在几年前死了,一家 只剩下她们祖孙一老一小,不能种地所以从那时起就一直在外面讨饭。总希望能 有个好心人家收留,愿意做牛做马来报答。现在看到这里不错,东家很和善,所 以她们希望东家能让她们留下来。我父母亲本来也猜想,逃荒老太那样努力找活 干很可能是想留下来。但当这个猜测得到证实的时候,他们还是一下没有了主意, 不知道怎么办。   我父母的犹豫,让老太看到了希望。她一下跪在了地上,同时来拉着秀莲一 起跪下。等到过了一会还是没有得到回答,老太开始拉着秀莲开始磕头。一下, 两下......。   父亲说话了:在这里住着吧,就在东厢房住着。   就这样逃荒老太和她的孙女秀莲在我们家里住了下来。住下来以后,她们也 还是和以前一样总是抢着活干,有时候看上去比地仂叔还要勤快。总是地仂叔早 上来把东厢房的陶瓦搬出来凉晒的时候,逃荒老太就已经在挪着小脚开始一个人 慢慢搬了,而且她还让秀连去厨房里帮忙生火做早饭。这样维持了几个月,转眼 就进入了秋天,祖孙俩没有要告别的样子,我父母亲也又不好意思让这样勤劳的 人离开。于是就还是这样维持着,好在老屋挺大,不缺住的地方,要担心的就只 是吃饭的时候多添上两双筷子,不过这也不是问题。   我父母对逃荒老太这样的收留,当然主要还是出于同情,因为这样一对老小 要继续逃荒,估计哪天在路上就没了。这种收留就这样一直维持着,直到那年秋 天发生了一件事情。   那是一个晚上,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是我上床了但还没有睡着的时候。我听 到了房子里有一种轻轻的、断断续续的哭声。我一脚把已经在打呼噜的铜仂踹醒, 让他一起听。半醒过来的铜仂听了一会,没有听到声音,就说我是见鬼了。就在 他要接着睡的时候,那个哭声突然尖叫了一下,然后接着又来了另外一个低声怒 吼的声音。这下把铜仂也吓醒了,我们轻轻地跑到对面父母的房间。银仂听到了 动静,也走了过来。五个人十只耳朵加在一起又听了一会,大家都确定声音是从 东厢房穿过来的。   当我们打开东厢房的门的时候,看到了油灯下还没有睡的逃荒老太和秀莲。 看到我们的突然出现,她们俩都屏住声音。但在秀莲脸上的眼泪却没有来得及擦 掉,而且逃荒老太脸上不高兴的神色也还没有完全被惊愕所取代。比秀莲满是眼 泪的脸更让我吃惊的是她的脚。她的左脚被包在厚厚的土布里,逃荒老太还没有 来得及收回的手,这个时候正在拿着针在缝裹在秀莲左脚上的土布。她的手边有 一块瓷土墩子,墩子边还有一卷长长的土布,看来是为秀莲的右脚准备的。   “闺女都这么大了,缠脚会疼的作孽啊!”我母亲说话了。这让我知道逃荒 老太是在给秀莲缠脚。   “闺女都哭成了那样了”父亲也嘟囔着,伴随着络腮胡的抖动。   “东家,十一岁才缠脚是有点大,但没有办法呀,这几年我们都在外面讨饭。 多亏了东家收留,我们才稍微安定下来,可以缠脚了。要是错过了这个秋天,那 闺女又大了一岁了。” 逃荒老太的话现在我们都慢慢能听懂了。   母亲叹了口气拉着父亲和我们一起走开了。   第二天早上秀莲照常起来帮忙生火做饭,但生火的时候坐在板凳上不动,两 只脚悬离地面。脚不小心碰到地面上一下,就像被火烧了一下那样缩回来。等到 吃早饭的时候,试着走到饭桌前吃饭,刚走了两步就走不动,坐在地上哭起来。 逃荒老太抡起巴掌想打秀莲,被我母亲拦住了。母亲让秀莲就坐在灶前的小板凳 上,然后递给了她一碗稀饭。那一天秀莲基本上没怎么走路,可怜巴巴地在板凳 上坐着。   之后连续几个晚上我们都能听到秀莲的哭声,和逃荒老太的责骂声。不知道 是我们的耳朵慢慢适应了,还是秀莲自己慢慢习惯了,这个哭声好像逐渐变小了 些,逃荒老太的责骂声也基本上没了,而且秀莲白天走路也一点点多了起来。逃 荒老太的的脸上也呈现出了到我们家以来最好的精神状态。   我当时就想,秀莲的缠脚可能已经差不多了。可就是刚刚有那个想法的那天 夜里,我们又听到了秀莲的哭声,而且是和以前完全不同的哭声,一种撕心裂肺 的哭喊声。当然不仅是我们兄弟两听到了,因为等铜仂和我走到东厢房的时候, 我父母和银仂都已经到了那里。   这一次我看到的不是裹着厚厚土布的秀莲的脚,而是撒了瓷土粉的光着的双 脚。逃荒老太正在用力地把秀莲的左脚除大拇指外的其它四个脚趾头一个个往脚 心压,每压一下秀莲就哭喊几下,叫得让人心慌。   “她大了,受不了这个了,我们小时候缠脚都是五六岁就开始的。现在秀莲 都十一岁了。”同样是小脚的母亲说。   “现在城里头的闺女都不缠脚了” 父亲的络腮胡有些不满地动了动。   “东家,我们穷苦人家,要是再不把脚缠起来,将来嫁不出去啊。”逃荒老 太说着,可怜却坚定。   第二天秀莲没有照常起来到厨房里帮忙生火做饭,一整天都躺在床上,逃荒 老太陪着她。第三天一样,秀莲还是躺在东厢房的床上呻吟,逃荒老太看着她。 第四天也还是一样。   等到第四天晚上,那种撕心裂肺的声音再次从东厢房传来。这一次比几天前 更加厉害,尖叫声传出了老屋,惊动了不少邻居前来观望。   我父亲冲进了东厢房,他对着逃荒老太大叫:“别作孽了,停下来。”,络 腮胡被气的变了型。   “东家,不缠脚嫁不出去啊,闺女没人要啊!没人要啊,没人要啊......” 逃荒老太没敢看身材高大,一脸凶相的东家,在那里自说自话。   “你要是继续给孩子缠脚,就离开这里,马上离开。”父亲用手指着门外, 对逃荒老太吼着。   母亲没有说话,去抱着安慰泪花满脸的秀莲。   逃荒老太用祈求的眼神望着我父亲,等发现看不到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的时 候,眼泪从深陷的眼窝里流了出来。   就这样,秀莲成了王家窑第一个没有缠脚的女孩,也因为这个得了一个外号: 大脚。这个外号只是外面的人喊,在老屋里她还是秀莲。   从那天以后秀莲开始有了变化,就是变得比以前更勤快了。除了生火,还会 帮着我母亲缝补衣服,虽然并不熟练。在闲一些的时候,她就让我母亲教她纺线 和织布。逃荒老太也变了,但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她不仅干活没有以前那样积极, 话也明显少了。   那件事没过多久,就在那年的冬天,逃荒老太在结了冰的天井旁的麻石上摔 了一跤,然后就瘫痪了,不能说话,也不能翻身。尽管秀莲对她的照顾很细心, 半个月后老太还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在连续几天拒绝吃饭之后的一个夜里,在 昏黄的油灯下,逃荒老太用祈求的眼神看着我父母,然后把目光挪到秀莲身上。 这样的动作,她重复了好几次。   “我们会照顾好秀莲的,你放心走吧。”母亲说。   逃荒老太费力地摇了摇头,然后目光又开始在我父母亲和秀莲之间移动,好 像要连接什么。   “你是不是想让我们认秀莲做女儿?”母亲猜度着问。   老太点了点头,然后用尽她最后的一点力气把手放到她孙女的头上,示意秀 莲磕头。   秀莲下了床,跪在地上向我父母亲磕了三个响头。父亲看了一下母亲,然后 把秀莲扶了起来。   “以后你的名字就叫王秀莲。”父亲对秀莲说完这句话,目光又投向了逃荒 老太。   逃荒老太脸上露出了笑容,随后笑容在她脸上凝固了。   从此银仂和铜仂有了妹妹,我有了姐姐,我父母也是第一次有了一个女儿。 作为女儿的秀莲搬出了东厢房,住到了正屋的东边卧室的后间里。东面卧室的前 间住的是父母亲。而我们三兄弟就住在正屋西边的两间卧室里,还是银仂单独住 在前间,铜仂和我睡在后间。   秀莲很乖,还勤快,而且不笨,所以很快就赢得了父母亲的喜欢。他们对秀 莲就像亲生的一样,甚至要更好一些。好在我们兄弟三个不会嫉妒,因为秀莲对 我们也同样好。要是外面有混蛋小孩把秀莲叫成‘大脚’,我们兄弟三个都会上 去和他们打架。为此我挨了不少揍,但身材高大的银仂和铜仂就不会吃亏了。   尽管我们兄弟几个为‘大脚’这个外号没少和人打架,但还是管不住人家的 嘴。刚开始的时候,王家窑的人叫‘大脚’是带有看不起的意思的,也就是说我 们家的秀莲可怜得没有缠脚。但慢慢的这种看不起的意思就少了,因为大家发现 脚大的好处了。和一样大小的王家窑缠脚的女孩相比,秀莲走路就快很多,做事 情也麻利得多。这一点我母亲最清楚,而且她一点都不担心秀莲会因为脚大而嫁 不出去。   都说女大十八变,等到再过了几年,站在王家窑人面前的秀莲已经是一个漂 亮又能干的姑娘。到老屋来提亲的媒人越来越多,说的对象有本村的,也有王家 窑周围村庄的,甚至还有几十里外的,而且男方的家庭条件也都还不错。现在我 父母不是担心秀莲嫁不出去了,而是刚好相反,他们担心的是秀莲要嫁出去。因 为他们私下里都商量过了,要把秀莲留在老屋里做儿媳妇。这时的银仂也二十出 头了,学制陶都出师了,也该是结婚的年纪。   父母私下里和秀莲讨论过嫁人的事情,也问她对那些媒人提亲的看法。这些 媒人的到来让秀莲有些害怕,从小居无定所的她这些年在老屋里过得很愉快。媒 人的到来让她对未知的将来感到了恐慌,但她又知道决定自己的将来的人不是她 自己,而是父母亲。所以不管提到哪门婚事,她都犹犹豫豫地说自己还小、还不 想嫁人。   父母亲听到这个回答很是满意,因为秀莲看来是愿意留在老屋,这增加了把 这个收养的女儿变成儿媳妇的可能。最后还是母亲和秀莲提起了让她嫁给银仂的 事情,这次秀莲没有犹豫,也没有反对,而是同意了。   王家窑的老屋里在三十多年后终于能够举行一次婚礼,而且又同时是儿子和 女儿的婚礼,父母亲决定好好地操办。   首先要解决的是秀莲的娘家的问题,银仂是老屋里的儿子,秀莲是老屋里的 女儿。娶亲的时候不能把新娘从老屋的一个房间接到另一个房间,这样花轿就没 有用了,而且关键的是不热闹。所以需要找另外一个人家,临时替代一下娘家, 前一天把秀莲送过去,然后结婚那天迎取回来。   关于这个替代的娘家,我父母有过不同的意见。父亲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让 天天见面的地仂叔来当秀莲替代的娘家,而且地仂叔也说了他很愿意。但母亲不 愿意,反对的理由就是地仂叔家离老屋太近,这样的婚礼办得不热闹。母亲的理 由说服了父亲,最后选择了邻村一个和父亲熟悉的大户人家。为此地仂叔还有些 不太高兴,觉得老屋是在嫌他穷;地仂叔的儿子锡仂因为没有当成大舅子更感到 郁闷。   婚礼是在春天烧完窑后不久举行的。一窑的陶瓦为婚礼凑够足够的钱,同时 把家里原来放半成品陶瓦的地方都腾了出来,为办酒席提供了地方。当迎亲的队 伍热热闹闹地穿过山岗和田野把秀莲从邻村用花轿抬到王家窑的时候,地仂叔在 老屋的门前点燃了一个长长的爆竹。用棉线刮过脸、带着头巾、撑着油伞的新娘 下了轿车由‘娘家’的舅舅背到了老屋的门前。我父母亲在门口等候着,交给了 新娘几块用红布包着的银元作为收伞礼,然后将新娘的油布伞收起,让她进了院 门。   这样,作为逃荒客来到老屋的秀莲,在经过几年作为老屋的女儿的过渡后, 成为了老屋的下一代女主人。   这时老屋的院子里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从村里借来的十几张八仙桌已经摆 好,只等着新娘到来就可以上菜。客人还没有落座,但都已经到了,站在门外或 屋里聊天。捡到了散落的没有点燃的爆竹的小孩,高兴地点着爆竹、不知疲倦地 在人群里穿来穿去。这是一个喜庆的时刻,他们不会被家长责骂。   新娘进了屋,很快酒席就要开始了。客人陆续就坐,负责端菜的铜仂和锡仂 把厨房里原来已经准备好的一些菜快速端了出来,一碗一碗地分发到每一张桌子 上。在很快地把先上的炒米粉和萝卜丝吃完后,在酒精的作用下,大家都开始打 开了话题。   正屋的堂屋里摆了六张八仙桌,北面东边的的桌子上坐着最重要的客人,包 括秀莲的替代父母、我的父母、王家窑的保长、郎中。另外,父亲也请秀才坐到 了这张桌子上。可能是因为客人的重要,这张桌子说话的声音是堂屋里最大的。   在对新郎和新娘的父母表示了礼貌的祝贺后,坐在上席的保长拿秀才开起了 玩笑。   “秀才,看看你给银仂结婚写的对联,‘一对青年结风俦,大驾光临门第 耀’,这里‘一对青年’可以理解,就是银仂和秀莲嘛,但‘大驾光临’指的是 谁呢?,不会是说你自己吧。”   “不是、不是啊”秀才的回答有些窘迫。   “那是谁啊。”保长追问。   “当然是坐在上席的保长啊”秀才终于找到了答案。他的回答引来了桌上和 邻桌的的笑声。   同样在北面的那张西侧的桌子上坐的是秀莲的‘娘家’的亲戚。因为是临时 替代,秀莲的‘娘家’没有办酒席,所以老屋把这张桌子留给了秀莲‘娘家’舅 姑姊妹们,算是感谢。堂屋里其它四张桌子上坐的是我家的亲戚,主要是我已经 去世的祖母娘家的人和我母亲娘家那边的人。   除了请亲戚,父亲还破例地请了王家窑所有的人家,每家一个代表。这些王 家窑的客人就坐在院里的天井周围和东厢房里。因为都来自王家窑,大家抬头不 见低头见,所以这里更加热闹。摆在天井四周的六张桌子上坐的基本上是成年的 男人,菜消耗的很快,酒的用量更大。这里基本上没有谈话,都在划拳赌酒。父 亲提前为酒席酿好的两缸白酒,在这里发挥了作用。等菜被吃的差不多的时候, 这里的几十个男人也醉的差不多了。那是民国二十二年,难得有一次这样醉的机 会。   东厢房里三张八仙桌上坐的都是女人和小孩。一家一个代表是不包括不占八 仙桌上一个座位的小孩的。所以家里有小孩的人家不少就派女人带孩子过来,让 小孩坐在妈妈腿上一起吃饭。这些女客人的桌上的热闹和院子了划拳带来的喧哗 完全不同。她们在不停地往嘴里放进食物的同时,也同时从嘴里掏出各样的故事 来。接生婆是少数几个没有带小孩来的女客,因为她的男人早早过世只能自己来。 四处为人接生的经历让她知道了不少故事,更练就了一身和人打交道说话的本事。 所以只要有她的场合,她自然就成了主角。   “唉,按说这婚礼上不该说这事,但我上个月遇到的一件事真是不得不说。” 接生婆不紧不慢地开启了话题。   “什么呀?说说呗。”大家都竖起了耳朵。   “唉,那就说吧,反正跟这老屋土仂家没关系。相反,要是那家人要是像土 仂家人一样,那样糟糕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她还是没有开始故事。   “哪个村的事?不会是王家窑吧?谁家?”有人追问了起来。   “不是咱们村里,王家窑才不会有那样的人家呢。”   “那是哪里的?”知道了不是本村的,有人就更加放心地打听起来。   “就是隔壁张家村的,张老六,知道吧。”   “知道啊,不就是那个绝户么,穷的连一个孩子都没有养活过的人家。”有 知道的女客,自己主动补上了一句。   “就是他,那你们谁知道他家为什么养不活孩子吗?” 看到没有人能答得 上来,接生婆公布了答案。“三个字: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呀,不给孩子吃东西,不应该啊。”有人疑惑了。   “唉,这样说吧,前几天我为他家接生去了,这是他老婆第五次生小孩,前 几次也都是我接生的,孩子是都好好地生下来了,但不久都死了。”   “知道为啥么?”好奇的人忍不住打断问。   “唉,这么说吧,每次我去接生,我都告诉他要准备一块碎的瓷碗片,最好 是临时打碎的瓷碗片,用来割断孩子的脐带。我每次都交代得好好的,可等我要 割脐带的时候,他却递过来一把镰刀,还是生锈的。”   “你是说镰刀有毒,把孩子毒死了?”又有人问。   “我也不知道镰刀有没有毒,但张老六老婆生下来的子女后来都成了脐风鬼 仔,最近这个也一样。但按照我的话去做,用瓷碗碎片割脐带的人家脐风鬼仔就 少多了。”接生婆这样回答。   “也真是,连一个破碗都舍不得打破。到头来不还是吃大亏。”有人有些生 气地说。   “这里我要夸夸人家土仂了,他家金银铜铁四个孩子都是我接生的,每次他 老婆要生的时候,土仂都会准备好一个新的瓷碗。我还和他说了,旧碗也行,不 一定要新的。但土仂就是要用新的。现在土仂夫妻俩自己是不会再生孩子了,但 已经准备好要抱孙子了。要是我没有猜错,他的新瓷碗又准备好了。”接生婆说 这话的时候故意提高了音量,好让外面的人听见。   “应该不止准备一个新碗了,他家有显灵的观音菩萨,包送儿子,四年一个 呢。再说,秀莲还年轻着呢!”又有人接上了这句话。   这时候,老屋外面响起了没有被邀请来的癞仂唱顺口溜的声音:   “大脚美,银仂娶到笑歪嘴;   大脚善,恶魔消失鬼不见;   大脚真,夫妻恩爱比海深;   大脚好,老屋婚礼真热闹。”   母亲听到了,从厨房里盛了一碗饭加上满满的菜端了出去。   5.家书   银仂和秀莲结婚后住在正屋西边卧室的前间,也就是本来银仂自己一个人住 的地方。但原来住在西边后间的铜仂和我被父母命令搬到东边的后间,也就是原 来秀莲一个人住的地方。母亲说这样是为了让新婚的银仂小夫妻过得更自在一些。 同时,母亲对那尊送子观音也更加关注起来,本来每天一次的擦拭和敬拜变成了 早晚各一次,而且还要拉上银仂和秀莲一起。   送子观音还是很灵,几个月后秀莲的肚子就有了反应。那个时候秀莲喜欢吃 酸的,母亲说观音菩萨又要送一个男孩来了。   做了丈夫眼看又要当父亲的银仂充满了能量,壮实的他像一头牛一样地不知 疲倦地干活。那个时候乡里的北面山区,离王家窑十来里的地方,也就是传说里 当年金仂躲避国民党的所在,共产党又开始在那里闹党部。他们搞‘上名字’运 动,让贫苦的采石工人起来革命。曾经有人也来过王家窑,来联系他们前辈王金 的弟弟、身材高大又不缺文化的王银。但银仂没有搭理这些人,他对那些斗争没 有兴趣,更愿意踏踏实实地在王家窑烧窑、种地、做儿子、当丈夫,还有将来当 父亲。   但这不是一个和平的年代,共产党在本省山区不停地活动,让国民党头疼。 他们不停地进山剿共匪,也就是说其实并不顺利。我们乡下人当然不知道国民党 都做了些什么,但能明显感觉到的是那几年征兵多了,征兵就是抓壮丁。征兵不 是自愿的,而是摊派。至于每年要摊派多少,也是不一定的。说那几年征兵多了, 是因为保长提醒大家的次数多了。保长提醒的只是说上面要征兵,但具体要几个 他也不说。这样确定要征兵但又不确定名额的提醒,让每个有十八岁以上儿子的 家庭都感到了压力。而化解这个压力的办法,就是要和保长搞好关系,俗话说 ‘解铃还需系铃人’嘛。所以保长虽然不是从政府领工资的官,但没有保长是穷 的。   就在秀莲肚子刚刚大起来的之后不久,保长又发布了征兵的信息。这是那一 年的第二次征兵,前一次是在银仂结婚前一个月。保长说了,这次征兵的年龄从 以往的十八岁降到了十七岁。这样让家里有十七岁以上男丁的家庭紧张了起来, 尤其是有两个或更多合格男丁的人家。那年银仂二十一岁,铜仂也到了十七岁。 父母亲为此担忧,两人商量好后让父亲在晚上给保长家送去了一个银元。保长没 有直接收下银元,而是任凭父亲把它放到他家的饭桌上。父亲走的时候保长说了 一句:“唉,难啊!”。父亲不知道这句话后面的意思,匆匆地回到了老屋。   两天之后的晚上,保长来到了老屋,送回了那块银元。同样也只说了一句话: “唉,难啊!”,然后就离开了老屋。放在桌子上的银元就像征兵的通知,让父 母亲失眠了一个晚上。直到快天亮的时候,他们才疲倦地睡着了一会。就是因为 这一会,他们没有看到银仂被抓壮丁时的情景。   那个秋天的早上很安静,我和铜仂起得很早。地仂叔还没有来老屋干活,铜 仂在挑完水后先去田里干杂活。这时几个穿着军装的人冲进了老屋,碰到了刚起 来的银仂,二话不说扭住银仂的胳膊就往外走。等当时惊吓得不知所措的我回过 神来去告诉父母亲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出了老屋,离开了王家窑。   一年后,也就是银仂和秀莲的儿子王木出生八个月后,老屋在惊喜中盼到了 银仂的家书。   父母亲大人敬上:   儿不得已不辞而别,至今已近一年。不知家里是否安好?   那天早上离开王家窑,步行至东江县城,然后与很多东江同乡一起被押送到 一百多里外的兵营。一路辛苦,但还算平安。等到兵营后,有一军官来挑选士兵。 因我身材高大,而且识字,被挑中。我是从东江征来的兵里唯一被这位军官挑中 的。而没有被挑中的同乡则被分成几组被先后带走,据说后来直接上了剿匪的战 场。所以,我被挑中已是幸运。我未直接上战场,而是被送到南京一特殊学校受 训(恕儿不能直言该学校之名)。受训期间,不被允许与家里通讯。所以心里万 分思念,也不能诉诸笔端。   现已受训完毕,即将开赴战场。即将首次参战,虽心中有少许不安,但父母 亲无需挂念。战争乃军人天职,当无所畏惧。   另,我离家时,秀莲已有身孕数月,现当已分娩。不知是男是女?   儿银仂   民国二十二年八月二十五日   父亲先是自己快速看了一遍,然后让我朗读一遍给大家听,还担心有不清楚 的地方,又让铜仂去把秀才找来,帮忙读信和回信。   很快秀才就一路小跑来了,不知道是因为走得快,还是因为激动,满是皱纹 的脸有了一些血色。他也把信给大家朗读一遍。   “就是说银仂还好?”父亲问道。   “是很好了,用古话说,银仂是文武双全呢,这样的人在哪里都要有大用 的。”秀才有些得意,他是银仂的先生。   “但现在还是要去打仗了,刀枪可是不认人的。”母亲有些自言自语。   “银仂妈,也别太担心,虽然自古打仗就危险,但银仂应该比一般的当兵的 要好得多。他信里说了,他在一个特殊的学校受训,这个学校的名字都不能说, 应该是很不一般的地方呢!这种学校出来的士兵,以后可能是要当军官呢。”秀 才劝慰道。   “只能是求老天保佑银仂的平安了。”父亲补充道。   “过了半年,银仂就有不小变化呢,你看他信里说的:‘战争乃军人天职, 当无所畏惧’。银仂是个好男儿啊!”秀才进一步说。   一会没人说话,秀才接着说:“银仂信上问家里好不好,尤其是问了秀莲生 孩子的事情呢,他知道自己应该已经当爹了,只是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   “告诉他家人都很好,铜仂干活越来越好了,铁仂也能帮家里做不少事。秀 莲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名字就按王家窑的规矩来叫王木,我们叫他木仂。木仂长 得很像他爸,块头不小。”父亲接过话。   “木仂已经会爬了,还长了两颗牙,吃奶很多,晚上睡得也好,只会醒一两 次,还是因为饿了要吃奶。然后迷迷糊糊吃了奶又会睡过去。所以还很好带。” 秀莲补充说。   “就是一个活活的银仂。”母亲也加上了一句。   “还有,要告诉银仂,我在家里每天两次祭拜观音菩萨,让菩萨保佑银仂的 平安。让他自己也每天早晚在心里祭拜一下。”母亲又加上了一句。   秀才想了一会,开始提笔写回信。   银仂吾儿鉴:   三月十五日家书收悉,甚惊喜。家中一切平安,吾与尔母皆康健,三弟四弟 亦成长良好。秀莲已于今年二月产下一子,取名王木,亦康健,勿念。   战场危险,千万珍重。   父笔   民国二十二年九月十日   发出信后,一家人就开始期待银仂的回信。上次家里是十月收到银仂九月写 的信,所以信在路上的时间大概是一个月左右。等到两个多月后还未见回信,母 亲就常常当着大家的面自言自语,说不知道银仂怎么样了。每当这个时候,父亲 就会说他打仗没有时间写信,也说可能是兵荒马乱耽误了寄信的时间。秀莲从不 在大家面前说什么,但当她一个人带着木仂的时候会经常偷偷抹眼泪。倒是铜仂 和我基本上没有受到影响,继续干我们该干的活。   家人的担心在几个月后随着银仂的家书的到来得到了化解。   父母亲大人敬上:   九月二日的的信已收悉,万分惊喜。古诗有云:‘烽火连三月,家书值万 金’。收到家书的时候,我正在位于本省的剿匪战场。聊聊数行,反复细读,不 觉泪流满面。现在战争已告一段落,可以静下来给家里写信。   很高兴知道家中父母康健,三弟四弟也已慢慢长大。只是父母现都已年过五 十,逐渐老迈。惭愧我不能在近前尽孝,还望三弟四弟在这方面多费心。儿子木 仂出生真是一件家中大喜事,可惜的是作为父亲的我不在身边,未能尽为父之职, 又是惭愧的很。秀莲辛苦,我可以想象,真是难为了。希望我能早日回来,弥补 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该做的事情。   上次家中寄来的信,我猜出自秀才先生之笔,字句斟酌,惜字如金。我在战 场,很希望得知家里的一切事情的详细。所以,希望以后让铁仂来写信。和我一 样,铁仂在秀才那里也上过三年学。虽然写文章远不如秀才先生,但像我这样写 白话信当是可以的。而且家书不用文字通顺,能让我细读,当是我最盼望的事情。   最后谈谈刚刚结束的一场剿匪战争。现在可以说了,我当时受到的是装甲兵 的训练,一年后作为副手开着装甲车奔赴战场,也就是和东江交界的临川县。装 甲车是英国进口的,专门用来打仗的车。整个车除了橡胶做的轮胎外都由一层厚 铁皮包着,里面可以坐两个人。打仗的时候,我负责开车,另一战友负责操作朝 外的一挺机枪,对敌人扫射。共军虽然机动灵活,神出鬼没,在山区打游击战也 很厉害。但在开阔的地带打会战的时候,就不一样了。我们两辆坦克冲进了共军 的一个师的阵地,在那里横冲直撞,再加上机枪扫射。这让从来没有见过装甲车 的共军惊慌失措。然后我军步兵冲上来一鼓作气将共军大部分消灭,只剩下小部 分能够怆慌逃命。我坐在装甲车坦克里,看着整个胜利的过程,感到几分得意。 突然看到了一名共军将领,在顽强地在指挥抵抗。那个共军将领个子不高,圆脸, 还戴着一幅眼睛。就在那一刻,另外一辆坦克的机枪射向了这位共军将领,他倒 下了,血染红了一地。我想起了我大哥......   下次再写。   儿银仂   民国二十二年十一月六日   当天,父亲就让我给银仂写了回信。   银仂:   今天家里收到了你十一月十六日写的信。因为你在战场,所以家人非常挂念, 尤其是你母亲和秀莲,她们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你。所以当看到你们获胜,而 且你也平安,家人都放心了。   木仂很好,健壮结实,块头也很大,就像你小时候一样。秀莲说木仂晚上睡 觉也很好,只有饿了要吃奶时才会醒,然后又会睡去,不哭不闹,所以很好带。 你母亲说,木仂这一点也和你一样。木仂已经快满十个月了,可以在地上爬。牙 齿也长了几颗,可以喝点稀饭。从出生到现在还没有病过,身体很好。   铜仂现在会做瓦了,但还不能做缸,这还要一段时间。铁仂也十四岁了,过 完年他也可以开始学做瓦了。   总之,家里很好,不用挂念。   你自己一个人在战场,要保重自己。   父笔   民国二十二年十二月七日   大概过了又一两个月,家里收到了银仂的来信。   父母亲大人敬上:   我去年十一月六日给家里的信不知是否收到,未见回信。可能因为战乱,来 往信件颇受影响,甚至遗失。   在那封信里我希望让铁仂来给我写信,而不是请秀才先生代笔。因为秀才先 生的文章虽然很好,但我觉得太短,难解思乡之情。家里都好吗,木仂长的怎么 样?还有秀才先生和还有地仂叔好吗?   上次信里我也提及过我们在临川的一次剿共匪的会战中取得了胜利,没有见 过装甲车的共军被我们打得溃败,然后向南方逃去。现在我们就在南去的路上, 追击共军。现在看来,形势很明朗,缺乏现代武器而且在人数上处于劣势的的共 军,应该快要走到了尽头了。这样也好,希望等到共军被消灭的那一天,我能回 到王家窑,回到老屋。   明天又要行军了,先写到这里。   儿银仂   民国二十三年二月一日   等收到银仂这封信的时候,已经到是三月,我又马上替父亲写了回信。   银仂:   你去年十一月和今年二月的信家里都收到了,而且上次也让铁仂代我写了回 信,看来如你所言,信在中途遗失了。   因为你在战场,所以家人非常挂念,尤其是你母亲和秀莲,她们几乎每时每 刻都在想着你。所以当看到你们获胜,而且你也平安,家人都放心了。   木仂很好,健壮结实,块头也很大,就像你小时候一样。秀莲说木仂晚上睡 觉也很好,只有饿了要吃奶时才会醒,然后又会睡去,不哭不闹,所以很好带。 你母亲说,木仂这一点也和你一样。木仂已经快满十个月了,可以在地上爬。牙 齿也长了几颗,可以喝点稀饭。从出生到现在还没有病过,身体很好。   铜仂现在会做瓦了,但还不能做缸,这还要一段时间。铁仂今年也十六岁了, 他在开始学做瓦。总之,家里很好,不用挂念。   秀才的境况已大不如前,去年王家窑建了保学,秀才自己的学堂就关门了。 虽然秀才还在保学里当先生,但收入勉强只能养活自己。给人写对联的时候,秀 才也开始要收一升米了。上次请他给你写信,他怎么也不肯收米,第二天还是让 铁仂送了一升米过去。铁仂去到他家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在卧室里自言自语: ‘金仂啊,唉.......'。   你地仂叔死了,就在去年快过年的时候,那是年里他最后一天在老屋里干活。 那天晚上我留他在家里吃饭,喝酒时聊到你和他家的锡仂。你和锡仂是老庚,你 只比他大几个月。地仂说你很有出息,家里不穷还能踏实干活;还说他家锡仂就 没出息了,家里本身穷人还不踏实。地仂在他家看来也没少拿你和锡仂相比,这 个比较总让他们父子吵架。去年,锡仂也娶了老婆,年底还生了一个儿子,叫王 枫。他们家就半边屋,锡仂结婚后住到了前间,让地仂夫妻和还有他们十六岁的 女儿挤在后间住。好在他妹妹再过不久就要出嫁了。说起这些家事地仂很难过, 所以那天喝了很多,醉的很。第二天早上,地仂老婆发现地仂睡过去了,死在了 床上。那天锡仂还到老屋里来闹,说是我们家给他爸下了毒药,还说要去打官司。 后来请保长出面调停,我们家出钱买棺材把地仂埋了,另外给锡仂补了六桶谷和 两个银元。这样大家才过了一个安静的年。   本来不该和你提这些,让你在外面念着家里。但你已是当了父亲的人,该知 道这些家里的事情。   还是那句话,战场上危险,千万珍重。   父笔   民国二十三年三月二日   这封信没有在路上被遗失,银仂很快回了信。   父母亲大人敬上:   收到了家里三月二日寄来的家书的时候,我已经不在继续行军的途中。共军 南逃,看来形势没有我之前估计的那样好。本省南部多山区,不像东江老家。山 区不适合大规模会战,共军也改变了策略,靠着游击战边打边退。我们的装甲车 部队在这里发挥的用处不大,另外,共军也对装甲车有所了解,不再是那么惧怕。 几天前的的一次小规模的战斗中,我所开的装甲车的轮胎被共军击中,陷入了共 军的包围。旁边负责操作机枪的战友随后后也被共军击中身亡。看到战友倒下, 我想到了自己可能也要死去,但那时我没有害怕,只有愤怒,操起机枪向共军扫 射。我又看到了一个个瘦小的身躯倒下、一张张圆形的脸失去了血色,他们的身 躯下的土地被快速染红,这让我又想起了大哥,机枪停了下来,在那里呆住了。 好在我军的援军已到,我还活了下来。   这个小规模的战斗结束后,我们的装甲车战队就没有再继续前进,而是留在 当地休整,等待上级下一步命令。听说我们这个装甲车部队可能要缩小编制,希 望这能让我回老家。经历了这样的战场后,我此时最希望的就是能回到王家窑, 制陶、烧窑、种地,还有抱还没有见过面的儿子。真希望这两党的内战能早点结 束,我能早点回来。   儿银仂   民国二十三年五月一日   读了银仂的信,父母都说银仂能活下来是因为观音菩萨的保佑。母亲以后每 天对观音菩萨的祭拜改成了每天三次。   银仂:   你五月一日的信已收到。真是观音菩萨保佑,让你在战场里活了下来。你母 亲现在对观音菩萨的祭拜每天增加到了三次,她让你也在每天三餐之前也在心中 祭拜一下观音菩萨。   木仂现在能走路,经常围着天井高兴地走。他也能说话了,会叫妈妈、爷爷、 奶奶和叔叔,秀莲一直在教他叫爸爸,只是还不会。   希望你能平安归来!   父笔   民国二十三年七月三日   从那时起家里就天天盼着银仂从部队回来。附近乡里和银仂同时被征兵去的 人里,有几个伤员回家了。父亲便去他们家打听银仂的情况,得到的消息都是不 知道,因为不是一个部队的。他们虽然也都参加了剿匪的战争,但都没有看见过 银仂。几个月后,还好银仂的信又到了王家窑。   父母亲大人敬上:   家里七月三日的信已收到。母亲,我每天三次在吃饭前都会在心里祭拜观音 菩萨,而且也同时会想像您在老屋祭拜观音时的情形。   看到木仂又长大了,心中真是高兴,幻想着回来抱着他让他叫爸爸的情形, 心中感到柔软又温暖。   可是,我心爱的家人啊,当你们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北上的路上。 我们的部队在本省进行了休整,让一些伤员回家,但我却被留了下来。因为这次 战争的表现,我被提升当了班长。上面说我们要去北方,与大部队整合。至于去 哪里,我一点都不知道。在北上的路上,经过东江县城。东江城东门外的大街还 是遍地的瓦砾,商店还是那些商店,在不当集的日子,显得很冷静。路过那里的 时候,我的眼泪流了下来,因为想起了近在跟前却不能回的家,也因为想起了挂 在东门外城墙上的大哥的人头。   部队在东江没有停留,一路往北去了。现在已经出了江西,走向一个我不知 道的目的地。不用给我回信,现在还不知道可以收信的地址。只要方便,我就会 写信回来。   儿银仂   民国二十三年九月二日   从此银仂的来信就像一张他还活着的证明,家里天天盼着它的到来。等到几 个月后依然没有收到信的时候,家里就慢慢不安起来。母亲还是每天还是三次祭 拜观音菩萨,并靠这个来维持银仂还活着的信念。即使过了一年又一年还是没有 见到银仂的家书,母亲对观音的祭拜没有改变,反而更加虔诚。父亲不拜观音, 也从来没有在家里说过‘怎么还没有收到银仂的信’这样的话,他把想法都闷在 心里,慢慢连本来该说的话都变少了。最担心的还是秀莲,从儿子木仂还没有出 生,她就天天盼着老公回来,现在木仂都三四岁了,老公却两年多都没有了消息, 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和铜仂要好的多,也都成了家里主要劳动力。和银仂一 样身材高大的铜仂已经学会了做瓦、做缸、烧窑,只是看火还不会,需要父亲去 把关。我也学会了做瓦,正在学做缸。   王家窑还是王家窑,两年里死了一些人,包括已经老迈的接生婆;也出生了 几个,木字辈的小孩已有好几个了。但老樟树还是老樟树,樟树底下还是大家闲 聊的地方,还是聊着一些虚虚实实的传言。比如,有人说银仂早就死在战场上了, 也有人说银仂可能是去了特务机关,甚至还有人说银仂在东北被日本鬼子抓走了。   这些传言,直到银仂的家书再次寄来的时候才停息了下来。   父亲拿着信的手在颤抖,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平静。他颤抖的手打不开信封, 交给了我。   父母亲大人敬上:   儿不孝,两年多没有给家里写信,家中肯定是无比挂念。   从两年多前北上,在北方某城短暂停留后,又去了南京。还是去了上次我受 训的学校,在那里继续学习和训练。像上次一样,我们不被允许给家里通讯。附 近也没有找到过一个东江的同乡,所以虽然知道家中万分挂念,也没有办法。只 有每天三餐前在心中祭拜观音菩萨,想着母亲在老屋同样祭拜的情形。还有从未 见面却又天天让我思念的儿子木仂,现在都五岁了,他还好吗?   现在我已经从那里毕业,正式成为了国家装甲部队的一名坦克兵,还是排副。 这是我国第一支装甲兵团,能成为其中的一员,我感到自豪。现在国共两党已经 停止了内战,一致对付侵入中国的日本鬼子,这乃国家的幸事。抗日已经是整个 中华名族的大事,作为为军人更是义不容辞。最近中日两国形势日趋紧张,占据 东北的日本鬼子即将南下。作为我军唯一的装甲兵团,我们随时处于待命状态。 所以,以后写家信的机会会很少。   家里好吗,木儿好吗,王家窑好吗?   儿银仂   民国二十六年五月三日   父亲让我连夜给银仂写了一封长信。   银仂:   接到你的家书,全家人都无比高兴。   木仂长得很好,他比同年出生的锡仂的儿子枫仂高了半个头,而且性格也好 实诚。真是越来越像你了,只是不太爱说话,比你还话还少一些。家里其他人也 都很好,不用挂念。铜仂今年也二十岁出头了,我和你母亲也开始在张罗给他找 一个媳妇,只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铁仂已经学会作瓦了,在学做陶。你母亲还 是每天三次敬拜观音,她说观音真的是显灵了,所以你还活着。   王家窑这两年最大的事,就是修了新的族谱。族谱是秀才牵头修的,上一次 修族谱还是六十年前。那一次的族谱我们家里也有一本,就是你大哥金仂八个月 的时候看的那本。只是上面有名字的王家窑的人,现在只有少数几个还活着。其 中一个就是秀才,那次修谱的时候他才出生,刚好赶上。所以这次修谱的时候, 把这六十年里王家窑出生的男人都加上了,包括你过世了的大哥。木仂也是赶上 了好时候,才五岁岁就进了族谱。除了添加人,族谱还对起始公王土的出生地做 了注明。这是秀才的功劳,秀才在修谱前走访了方圆上百里的王姓村庄,查阅了 他们的族谱。在临川县灵谷峰下的一个村庄的族谱里查到了起始公王土的信息。 上面提到二百多年前一个名叫王修义的人,在这个人下面有如下注解:二十五岁 迁东江,改名王土,以制陶为生。秀才看到这个信息很兴奋,又查询了东江县的 所有王姓村落,没有发现任何一个是和王家窑一样是制陶做瓦的。所以,秀才在 新的族谱里,在起始公王土的下面加上了这样的注解:原名王修义,二十五岁由 临川灵谷峰迁东江王家窑,改名王土。修完谱后,秀才说他自己也六十多岁了, 修完这个族谱就是死了也值得、没有遗憾了。当然,秀才还活得很好。   锡仂没有在我们家干活了,从他爸地仂几年前过世后就没有来了。除了枫仂, 他老婆这两年有先后生养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但只有女儿养活了。现在,连 同他母亲,一家五口守着自己的一亩多地过着,也挺苦的。   其它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乡里的税越来越重了,保长的征兵信息也多了不 少。   在外面好好活着,家里盼着你平安归来。   父笔   民国二十六年六月三日   知道银仂还活着,老屋也就从沉闷的气氛里解脱出来,父亲开始关心国家的 时局,经常去县城打听一些最新的新闻。银仂两个字在过去的两年很少人敢提起, 现在家里几乎天天都有和银仂相关的话题。就连五岁的木仂已经会在老樟树底下 自豪地向他的小伙伴枫仂说自己有一个当装甲兵排长的爸爸。等枫仂回去问锡仂 为什么不去当装甲兵,锡仂把儿子揍了一顿并警告他不能再和木仂一起玩。这个 警告当然没有用,所以木仂还能总能向枫仂说炫耀他当兵的爸爸。   等到家里再次收到银仂的信的时候,日本鬼子已经南下,听说上海都被他们 占领了。这次银仂寄来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个包裹。包裹里面是一套军装,外 加一个信封封面上写着‘绝命书’的家书。   父母亲大人敬上:   可能家里都听说了,日本鬼子南下,上个星期,上海已经沦陷了。我们装甲 兵团战车营一连参加了上海的保卫战,战况极其惨烈。我军参战坦克损毁过半, 我军勇猛,但不敌日本鬼子的火力,一连战友大多为国捐躯。我是在三连,所以 留守在南京,没能参加上海的保卫战。   日本人占领上海后,下一个目标就是南京,为了安全,中央政府正在西迁。 但南京保卫依然义不容辞,所以南京保卫战只在旦夕,可能家里收到这封信的时 候,保卫战战争已经开始了。装甲兵团战车营第一坦克连因为在上海保卫战中战 斗力损毁严重,这次留守南京参加保卫战争的就是我所在的坦克三连。   上海失守、政府西迁,南京也危在旦夕。像每个要保卫南京的官兵一样,我 写下这封绝命书。国难当头,匹夫有责,何况军人。所以,哪怕明知以卵击石, 也当勇往直前。不成功,便成仁。我不怕死,因为死得其所。为国捐躯乃军人天 职,为抗击日本侵略而死,当重于泰山。   唯一放心不下的还是家里。父母日趋年迈,儿不能近前尽孝,反而要先你们 而去。古话说‘忠孝不能两全’,如今我选择了精忠报国。所以还希望三弟四弟 替我行孝,善待父母。秀莲自嫁给我,夫妻一起生活不过半年,这些年总是盼我 回家,但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事情了。秀莲还年轻,等我死后,是否改嫁自便。   还有几句话写给木仂:木儿,现在你才五岁,读不懂为父我写给你的话,但 请记住你父亲是自豪地为国捐躯的;爷爷说你长得很像我,所以我希望你好好读 书,等你长大后,同样像我一样成为一名军人,去保卫我们这个满是灾难、受尽 凌辱的国家。驱赶列强,复我中华。   最后,我把身躯捐给了国家,寄回了这身军装。如果我死了,就用让这身军 装替代我,把它埋在王家窑,这个我日日夜夜思念回归的地方。   南京在,我可以亡,南京亡,我必亡。   儿银仂绝笔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日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是阳历的年底,南京已经沦陷。   十五个月后,省城也落入了日本人的手中。   6.子弹   银仂是南京沦陷两年后才埋掉的。军装还很新,而且铜仂穿着刚好合适,母 亲把衣服留了下来,只把帽子埋了,就在金仂坟的旁边。秀莲有些不高兴,但也 没有说出来。之后父母亲按照银仂生前的意思问过秀莲改嫁的事情,秀莲说不想 改嫁。后来我才知道,母亲还问过秀莲是否愿意嫁给铜仂。那时候铜仂也二十四 岁了,早就到了结婚的年纪。但秀莲说她愿意一辈子就这样带着木仂生活在老屋 里。   秀莲的态度让母亲没有办法,只能是等着有机会给铜仂娶一个媳妇。日本鬼 子占领省城已经好几个月了,但还没有占领东江县城。县城到省城的铁路已经被 政府破坏了,说是为了不让鬼子用火车。但鬼子的飞机已经来过东江一次,投下 了炸药和炮弹,把东江县城先变成火海,再变成了废墟。虽然还没有人见到过一 个真的鬼子,但关于鬼子的的传言已经传遍了四里八乡。毫不意外,也传到了王 家窑的老樟树底下。   自从接生婆死了以后,癞仂就成了老樟树下的主角。连鬼子飞机都没有见过 的癞仂说起鬼子来就像他和鬼子打过交道一样。   “日本鬼子刺刀厉害,要说拼刺刀中国兵三个也拼不过人家一个。日本鬼子 打枪就更厉害了,中国兵十个还打不过人家一个呢!”癞仂开讲了。   “你见都没有见过,怎么把鬼子说的那么神啊?”有人不信。   “唉,我是没见过鬼子,但上次我去县城亲耳听人家说的啊!还不信,那给 你说一个例子吧。有一次,三个带枪的日本鬼子在山上被几十个带枪的国民党兵 包围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几十个国民党兵就是没有把这三个日本鬼子消灭掉, 让他们逃回大本营了。”癞仂讲完气愤地擦了擦嘴角的口沫。   “你们知道为什么日本鬼子这么厉害吗。这是因为他们小时候就不一样。听 说人家日本鬼子一出生,都要放在门外露天冻一个晚上。第二天开门一看,死了 就埋了。只有没冻死没饿死的,才抱回来养。你说这样的鬼子能不命大么。”看 到大家瞪着眼睛听他说话,癞仂的口沫飞得更加厉害。   “日本鬼子不仅厉害,还很坏,你们知道县城那场火就是日本鬼子用飞机点 的。还有比点火烧房子更坏的事情呢。”癞仂停了一下,看看周围有几个妇女, 然后接着说:“听说日本鬼子抓住了妇女,要让她们先脱光衣服,蹲在两个板凳 上尿尿给鬼子看。”   “哪个妇女会干这事啊?不可能。”有个后生反对道。   “不可能,那你说是要命还是要脸?”癞仂说这话的时候向那个后生做了一 个砍头的动作。   “让尿尿还是刚开始呢,后面才厉害呢!”癞仂说这话的时候,几个男的竖 起了耳朵,也有一两年轻的妇女起身要走。   “等让妇女尿完,也不让穿裤子,日本兵就轮流上来干了!等到干完了,稍 微有点良心的鬼子还会放妇女走,要是坏一点还要刀杀掉这个妇女,而且,而且, 还都是砍那个地方。”癞仂说的自己的脸也红了,不知道是激动还是不好意思。   “日本鬼子真是太坏了。”有人附和着。   “还有呢,那几个小孩,别走!你们知道日本鬼子怎么对付小孩的么?”癞 仂对着几个刚要想走的小孩说。   “你们听说过撑旗和放炮么?”癞仂问那几个小孩。   “当然知道啊,不就是打旗子和放爆竹嘛?我们都会玩呢!”一个大一点的 小孩说。   “知道个屁,我说的是鬼子用小孩撑旗和放炮。”癞仂有点生气,接着说: “撑旗就是用刺刀刺破小孩的肚子,然后扛在肩膀上当旗子;放炮就是让小孩躺 在地上,然后用脚跺破小孩的肚子,听起来像放炮一样。”癞仂说完,小孩和妇 女都开始要走了。   “别走,还有一点最有用的东西没有说完呢,就是要是日本鬼子来了应该怎 么办才好。”   要走的人停下了脚步,想听听癞仂的办法。   “最好的办法村里要是一个人发现了鬼子,就大声喊‘鬼子来了’。这样村 里的人就往山上跑,为什么呢?鬼子人少,山很大,我们对山里又比鬼子熟,所 以鬼子找不到我们。要是在屋里来不及往外跑的,就躲到阁楼上去,然后把上阁 楼的楼梯也收上去。这样只要鬼子不放火就没事。”癞仂终于说了一句好话。   癞仂之前的确去过一次县城,但他的话有多少真实性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不过从他那样讲过之后,村里人的大小老少都知道鬼子的厉害和坏了。就是哭闹 不停的婴儿,等妈妈急了说句‘再哭鬼子就来了’,也马山就不哭了。这样过去 了一两年,还是没有看到鬼子来过,只是他们的飞机又到县城点过几次火。   鬼子真的到东江来,王家窑真的看到鬼子,是民国三十一年的事。我记得很 清楚,因为那年我二十三岁,铜仂二十七岁,都还没有结婚。一是因为前几年家 里都操心银仂的事情,后来银仂死了家里又没有心事操心办喜事。还有就是那几 年陶瓦的生意很差,没有人造房子,所以那时家里的经济也不好。要说还有一个 可能理由,是我自己猜测的,就是母亲希望哪天秀莲会改变想法,嫁给铜仂。   那时还没有过端午节,不过也快到了。是个晴天,但我们都没有做瓦,因为 做了也卖不出去。稻苗刚插不久,所以都还比较闲。那天上午我们家都在家里, 就铜仂一个人去了田里看看是否要放点水。家里的那块田很低,能从田边的小溪 里放水进去,所以是高产田,也因此额外得到照顾。停下做陶瓦的铜仂每天都要 扛着锄头去那块田看水和除草。   快吃早饭的时候,铜仂还没有回来。父亲说可能是连续几天晴天,田里的水 干了,要时间长一点才能把水放好,让我们等铜仂一起吃饭。   这时突然外面响起了癞仂的大声嘶喊:“日本鬼子来了,快走到老樟树底下 了。”   癞仂的声音听上去很特别,不像他平时唱顺口溜,更不像他在老樟树底下讲 故事,甚至也不像平时挨保长打的时候的哭喊。因为那些声音里都没有这种恐惧, 这种陌生可怕的声音,让大家明白鬼子是真的来了。   父亲看到我们是没有办法往外逃了,因为鬼子就快要到旁边的老樟树底下。 我们一家快速把饭菜从桌子上全部放回了锅里,然后一家五个人就上了阁楼。最 后把楼梯收到了阁楼上。母亲和秀莲带着木仂躲在木箱子后面,秀莲还轻轻地用 手捂住木仂的嘴巴,叫他别发出声来。通过阁楼上一块砖的缝隙,父亲和我看到 了老樟树下正在发生的情景。   日本鬼子只有五个人,另外有三个是和平军,就是日本的走狗和汉奸,他们 给鬼子带路,也当翻译。五个鬼子对着三十多个村民,让他们排好队站在那里。 看来这三十多个人是从家里跑出来但又还没有来得及跑到山上去的人,现在都被 押到了老樟树底下。我看到了保长和他儿子,也看到了锡仂一家,包括他自己、 他老娘、儿子枫仂、老婆和抱在她手里的小女儿。癞仂也在,他给别人通风报信, 自己却没有逃走。另外小染匠也在,小染匠和我同岁,也同属金字辈,他家几代 都是做染布的生意。小染匠的老娘也在,但没有看到染匠本人,不知道是到其它 地方染布了,还是藏了起来。   鬼子让翻译告诉大家,他们是来抓几个逃走的国名党兵的。因为那几个国民 党兵杀掉了一个日本兵,然后从南边往这个方向逃跑了。如果村里人把这几个国 民党兵交出来,或者说出他们藏在哪里,那么就放过这个村庄,要不然整个村庄 都要倒霉了。   汉奸把这段话翻译了,村里三十多个人没有一个人说话。可能是不知道说什 么,因为大家都没有见过国民党兵。   一个身材最小的鬼子问谁是保长,村里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保长,等于是公布 了答案。保长被用绳子绑到了老樟树上,捆得还很结实,让他动弹不得。   小个子鬼子拿着刀抵住保长的前胸,问国民党兵在哪里。保长哆哆嗦嗦说不 知道、没看见。鬼子的刀划破了保长的上衣,露出了白皙的胸脯和肚皮,又问保 长国民党兵在哪里?   保长还是说不知道,没见过。但哆嗦得更厉害了。   白皙的皮肤被划开了一道口子,红色出现在白色上,越来越多。保长的儿子 发怒而睁大的眼睛在鬼子的刺刀面前又乖乖地缩小了,然后捂着眼睛哭了起来。 哭的声音不大,断断续续。   在保长身上的刺刀停了下来,小个子鬼子转身向村民走去。身后是保长难以 忍住的伤痛带来的叫声,声音也不大,但停不下来。   小个子鬼子还那把还带着保长血的刀指向了站在那里的三十多个村民,刺刀 在每一个人的面前慢慢晃过。又问大家国民党兵在哪里,还是没有人回答。刀在 锡仂娘的面前停下来,锡仂娘是在场最老的妇女,那时应该是五十几岁,但看上 去像六七十岁的样子。   小个子鬼子让锡仂娘出来,然后让她自己把衣服脱了。锡仂娘从人群里走了 出来,被吓得瘫坐在地上,但没有动手脱衣服的意思。带着血的刺刀从她身上的 土布小褂上最大的一个洞里进去,轻轻地在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这时锡仂娘才自 己把土布褂脱下来,露出了白色、干扁的两只乳房。带血的刀碰了碰其中一只, 命令她躺下,躺在满是瓦砾的地上。   鬼子的刀又指向了愤怒但又不敢说话的锡仂,命令他走到他妈躺的地方。鬼 子告诉翻译,让锡仂坐到他妈的肚皮上去。锡仂看了看没有了任何表情的老娘, 把屁股对着她的肚子,慢慢地蹲下去。让他自己的屁股和娘的肚皮稍微有一点接 触,费力地蹲着。鬼子不满地过来,对着锡仂的肩膀用力按了一下。锡仂不自主 地坐了下去,同时响起了锡仂娘的尖叫声,接着是鬼子的大笑声。   小个子鬼子又对着大家问了一次国民党兵在哪里,还是没有人回答。   小个子鬼子生气地让锡仂离开他妈的肚皮,但还在那里蹲着。接着又用力对 着锡仂的肩膀按了下去,随后再次响起了锡仂娘的尖叫和鬼子的笑声。这样反复 几次后,锡仂娘的尖叫声越来越小,鬼子也觉得不好笑了。于是让锡仂走开,回 到原来的人群里。   鬼子的刀这次指向了癞仂,让他走到声音越来弱的锡仂娘的旁边。小个子鬼 子让翻译告诉癞仂去把锡仂娘的裤子脱了。癞仂听到这个命令急得红了脸,他回 过头来看锡仂。锡仂把头低了下去,没看癞仂。癞仂开始慢慢动手去脱锡仂娘的 裤子。过了好一会还是没有解开,鬼子的刺刀抵住了它的后背。   “我没有解过女人的裤子啊。”癞仂回过头苦着脸对着当翻译的汉奸说。   小个子鬼子用刀把锡仂妈的裤子拉开了一道口子。在这道口子的帮助下,癞 仂终于把老女人的裤子脱了下来。两条皮包骨的腿,夹着一些杂乱的黑色的毛, 暴露在大家的眼前。   小个子鬼子让翻译向癞仂传达了下一个命令,让癞仂脱光自己的衣服,然后 当着大家的面去干那个光着身子躺在地上的老女人。   癞仂急红的脸一下变成了惨白色,对着抵着他胸前的刀摇摇头。   鬼子又让翻译告诉癞仂,他不干也可以,但需要做另外一件事,就是把割下 来的自己的耳朵吃了。   癞仂的脸上变得更加惨白,但点了点头。   鬼子的刺刀轻松地把癞仂的左边的耳朵割了下来,癞仂的用手捂着割掉耳朵 后的伤口,在那里痛得又蹦又叫。等癞仂慢慢没有力气蹦和叫的时候,鬼子把割 下来的耳朵用刺刀递给了癞仂,让他这个带着血的耳朵吃下去。   癞仂接过自己的耳朵,放到自己的嘴里,然后开始嚼了起来。嚼了两口,就 吐了到了地上,接着又开始呕吐,把早上在保长家吃的稀饭和腌菜吐到了他自己 的耳朵上。   几个日本鬼子又开始大笑,然后命令癞仂从吐在地上的东西里把耳朵拣起来 继续吃。   癞仂从地上吐出的早饭里拣出耳朵,又放到了嘴里嚼起来。没几下,还是吐 了。   日本鬼子还是大笑,接着命令癞仂做同样的事情。几次反复过后,癞仂还在 吐,但再也吐不出东西来,就在那里干呕。鬼子也觉得无趣了,笑声也慢慢免得 勉强。   小个子鬼子又问了一遍‘国民党兵在哪里’,还是没有人回答。   小个子鬼子拿着刺刀又回到了还光着身子躺在地上锡仂妈那里。鬼子用刺刀 分开她细细的大腿,然后半蹲下去用刀尖抵住黑色的阴户上。老女人的腿挣扎了 一下,血随着流了出来。还没有等锡仂娘做出进一步的反应,鬼子的刺刀已经进 入了她的身体。在老女人的惨叫声里,肠子被刀带了出来。锡仂妈本能地翻过身 去,然后努力地向前爬去。身后留下一滩血水,和破了的肠子。在日本鬼子的注 视下,她爬了几米后,终于爬不动了,永远地停了下来。   这次日本鬼子没有笑,又一次问大家国民党兵在哪里,还是没有人回答。大 家的目光都聚到在那把刀上,不知道它将会在谁面前停留。   就在日本鬼子还在想下一步如何办的时候,村东边从田畈回村里的路上有一 个人扛着锄头向老樟树快速走来,我远远地看到那是铜仂,他正饿着肚子匆忙赶 回家吃饭。但是我不能叫喊,不能阻止铜仂往前走了。等到他离老樟树二十几米 的时候,铜仂才注意到到拿着刀枪的是日本鬼子。同时,日本鬼子也看清了穿着 国民党军装的铜仂。   铜仂反应过来后扔掉锄头就回头往田畈那个方向跑。铜仂读书不好,在秀才 那里只读了一年就被秀才建议回家干活了,而我在秀才那里却读了三年。读书不 好的铜仂跑的很快,小时候每次我跟他比赛,他总是比我快一米。等到我慢慢长 大到二十多岁,我们比跑步的时候,他还是比我快一米。后来我才明白,他和我 比赛的时候,从来就没有使尽全力过,但总能赢我。现在,铜仂却在使劲全力地 奔跑,像一只受惊了的兔子。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跑得这么快过,从来没有。但这 一次他输了,输给了日本鬼子的子弹。   当几个汉奸把穿着国民党军装的铜仂拖到老樟树底下的时候,日本鬼子觉得 找到了村民隐瞒国民党兵的证据,变得暴怒起来。鬼子用刀抵在被捆在树上的保 长的腹部,狰狞地问保长为什么要撒谎,是不是不想要命了。保长张开嘴想说话, 却发不出声来。身下,裤子已经湿了一大片。   日本鬼子看到保长被吓尿了裤子,又大笑了起来。小个子鬼子用刺刀挑开保 长的裤子,可能是想看看他是怎么被吓得尿了的。裤子被划破掉下来之后,保长 刚刚尿完的阴茎在那里无力地垂着,一点生气都没有。日本鬼子的刀可能也觉得 它丑的实在难看,生气地把它割了下来。保长晕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日本鬼子的刀又指向了人群,问为什么大家隐瞒这个国民党兵。   这时一个六岁大小男孩大声地说话了:“他不是国民党兵,他只是穿他死去 的国民党哥哥的衣服。”   汉奸把小男孩的话翻译给日本鬼子听,鬼子查看了一下铜仂的军装,没有找 到军队的徽章。小个子鬼子有些生气,怒气冲冲地走小男孩。用刺刀逼着光着上 身的他躺到满是瓦砾的地上。因为害怕,小男孩闭上了眼睛,凹陷下去的腹部随 着急促的呼吸不断地起伏。这个上下起伏的腹部抓住了鬼子的目光,让小个子鬼 子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狰狞的笑。小个子鬼子命令其中的一个汉奸用脚去跺小男孩 的腹部。那个汉奸有些犹豫,不情愿地抬起脚踩了几下,小男孩疼的哭了起来。 这次几个鬼子没有笑,其中一个上前推开汉奸,用穿着皮靴的脚瞄准小男孩的腹 部。皮鞋的长度比小男孩腹部的宽度还要长一些,鬼子把脚的位置调了调。让小 男孩的腹部刚好在他皮靴的中间的下方,然后一脚狠狠地剁了下去。   小男孩的惨叫声很短,他的妈妈疯了一样地从人群里冲过去,抱着死去的儿 子痛哭。小个子鬼子的刺刀又一次精确地找到了位置,从小男孩妈妈背部的左上 方刺了进去,让他们母子的血肉连在了一起。   王家窑的人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日本鬼子‘放炮’。当看到小男孩妈妈又 被刺死的时候,死亡的恐惧让现场躁动又紧张,但又没有人敢发出声音来。日本 鬼子的一把刺刀和一支枪已经结束了五个人的生命,剩下的三十几个人都在担心 自己会成为下一个。这种担心和恐惧又不敢表现出来,怕自己发出的任何声响都 会把鬼子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只有一个人例外,就是锡仂一岁的女儿,她 在妈妈身上吓得大声地哭了出来。女儿的哭让锡仂老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急忙 去捂住女儿的嘴巴。但这样让小女孩挣扎的更厉害,锡仂老婆抱着女儿转过身去 背对着日本鬼子,摇晃着哄不懂事的女儿。日本鬼子可能以为她要逃跑,用手枪 瞄准了她的后背。在‘啪’的一声枪响之后,锡仂老婆抱着女儿向前倒在了地上, 血从背上大拇指粗的枪口里冒了出来。小个子鬼子走了过去,用脚踢了踢没有反 应了的锡仂老婆,然后把她翻过来。在她左边的胸口,有一个碗大的洞,填满了 血和肉,像一朵开着的大红花。   抱在右手上的女儿基本上没有受伤,可能是吓着了,不再哭了,而是在那里 不停的动着。看得不耐烦的日本鬼子,举起了刺刀,有一次精确地找到的位子。 和她妈妈一样,这个一岁的小女孩的左胸前也开出了一朵的红花。小个子鬼子把 扎在小女孩身上的刺刀连同小女孩一起举起来,扛在肩上。   就在这第七条人命结束的时候,保长的儿子大喊了一声:“我们分开跑,要 不然一个人都活不了。”   这句话提醒了大家,或者是说出来大家心里那时的想法,三十来个人立刻就 分开朝不同方向上跑。在这场和子弹的赛跑里,大多数人还是没有跑过子弹。在 一阵密集的枪声响过之后,满地都开满了血肉红花。唯一幸运的是,日本鬼子没 有点火把村子烧掉,就离开了王家窑,离开了那三十多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躲过了日本鬼子枪子弹有保长的儿子,比保长儿子更年轻几岁的小染匠,还 有缺了一只耳朵的癞仂。锡仂带着十岁的儿子枫仂,利用房子的掩护也逃过了的 鬼子的枪子弹。其他的人都被鬼子的子弹抓住了,然后和子弹一起牺牲了。   事情过后,癞仂在老樟树周围找到了一百〇五个子弹壳,他用其中的七个做 成了一个像排箫一样的东西。以后每次唱顺口溜之前,都会先吹一下这个子弹排 箫,发出‘毁.毁.毁.......’的音响,一点都不靠调。但大家一听,就知道似 癞仂要开唱了。   那几天乡里的棺材铺脱销,棺材铺的老板把价格还往上调了调。不过大多数 王家窑的人家没有买也买不起棺材,用几块薄木板来替代。锡仂一家五口死了三 个,木板不够用,只给老母亲钉了个简单的棺材。老婆和女儿就用草席卷着埋了。 在埋完家里的三个人之后,锡仂带着儿子枫仂来到了老屋门前,朝着老屋喊: “听好了,你们家因为那该死的国民党军装,欠上了我家三条人命。”   穿着银仂军装的铜仂的坟就在银仂的旁边,这让金银铜三兄弟在阴间相会了。 第一个没有头;第二个只有一顶帽子;第三个除了身上有一个洞外都是完整的, 而且还附带有一粒子弹,一粒日本制造的高质量的子弹。   7.第几   东江是个小县,要不是从浙赣铁路通过这里,日本鬼子可能也就让飞机来点 几次火,不会派人来占领三个月。就是民国三十一年的那几个月,东江人见到了 真的日本鬼子。当然,见到日本鬼子是要付出代价的,那三个月可能是东江历史 上火灾最多的时候。日本鬼子只划了几十盒洋火,东江就被烧毁几千栋房屋。和 毁掉的房屋一样多的,是死去的人。小小的王家窑,一下就失去了三十几条生命。 老屋也摊上了一个,如果把在南京抗日牺牲的银仂也算上,就应该是两个。曾经 热闹的老屋,现在只剩下花甲之年而且接连丧子的父母亲,孤儿寡母的木仂和秀 莲,还有二十三岁的我。   等日本人撤出了东江,老百姓的日子又恢复了正常。虽然日本人还占领着省 城,但大家不用天天担心鬼子的到来,每个人都松了口气。日本人放火点燃的房 屋需要重建,王家窑的那孔老窑,又开始冒起烟来。四兄弟里年纪最小的我,现 在成了老屋里的主要的劳动力。那时候我已经学会了做瓦和做缸,只是有一段时 间没有怎么做,手有些生。好在六十岁的父亲还能干活,能手把手地带我。就这 样几个月后家里又慢慢有了点起色。   日子慢慢好起来后,母亲开始操心起了我的婚事。经验和教训都告诉她,在 兵荒马乱的年代,要想保留后代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停地生养。对于老屋,这个任 务现在当然只能由我来完成。这个时候,母亲首先想到的还是比我只大三岁的秀 莲。让父母亲和我惊讶的是,当母亲询问秀莲是否愿意嫁给铁仂的时候,秀莲痛 快地答应了。后来我问过秀莲为什么不愿嫁给铜仂却同意嫁给我。秀莲只是简单 地说她不愿意嫁给穿着银仂军装的人。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答案,但这并不 重要,重要的是秀莲真的愿意和我一起过日子,一起给老屋延续香火。   秀莲的选择不仅让我高兴,更让父母开心。在他们眼里,到哪里也不可能找 到这样像女儿一样的儿媳妇。为了让我和秀莲有个新婚的样子,父母亲让我们搬 到正屋东边卧室的前间,也就是原来父母亲住的地方。而他们则搬到了西边卧室 的前间,就是原来银仂和秀莲结婚后住的地方。唯一对秀莲的选择不高兴的,是 木仂。木仂从出生后就一直跟着秀莲睡,直到现在十一岁。他看着最疼自己的妈 妈要嫁给自己的叔叔,心里头一万个不愿意。而且,爷爷通知他以后一个人要睡 到西边卧室的后间。从来没有一个人单独睡过觉的木仂还有些害怕。等到从爷爷 和妈妈那里知道这是他必需做的事情后,才极不情愿地接受了。从那以后,他再 也没有主动和我说过一句话。   我和秀莲的婚礼办得非常简单。这一次没有用花轿,没有为秀莲找一个替代 的娘家,也没有通知外地的亲戚,就在王家窑也只请了几家人。保长-老保长的 儿子继续当了保长-说他没有空来;父亲让木仂去请锡仂带着他的儿子枫仂一起 来,但锡仂回复说他们以后再也不会登老屋的门了;来到老屋的客人只有郎中和 秀才。就这样两位客人加上老屋的一家老小还是没有把一张八仙桌坐满。八仙桌 上空出来的一个位置,让人更感到老屋的冷清空荡。这难免让人想起了银仂和秀 莲结婚的时候热闹的情形。没办法,二婚是不适合大办的。再说,那是民国三十 一年,日本鬼子还在省城呢。   在老屋东边前间的卧室里,秀莲把我变成了男人。新婚之夜醒来,看着身边 的秀莲,我突然明白了银仂为什么结婚后能像牛那样心甘情愿地干活。婚姻对男 人,就像农民得到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陶匠找到了合适的陶土。   第二年秋天,也就是我结婚后烧了第二窑的陶瓦并成了把桩师傅后,我和秀 莲的大儿子出生了,这是民国三十二年。感谢观音菩萨继续显灵,像我父母亲一 样,我和秀莲也生了四个儿子,同样是每四年一个。我们四个儿子的名字依次是 松、柏、樟、株,这些都是王家窑常见的树木。希望他们像这些树木一样,能在 贫瘠的土地上自己顽强生长。   一口气讲了四个儿子的出生,十几年的光阴。这样讲不是说这十几年没有什 么值得一提的事情发生,相反,很多事情需要细说。我把四个儿子的出生先讲出 来,是因为这样能帮我讲故事提供一个时间的框架。比如,松仂和柏仂分别是民 国三十二年和三十六年出生的,而樟仂和株仂是出生在解放后的一九五一年和一 九五五年。新中国成立后记年方式的变化,让我容易混淆,说我哪个儿子出生前 后的哪年反而容易一些。所以,这样就能帮助我回忆故事发生的准确时间,确保 不会有大的错误。   像刚才我提到过的,这十几年有不少值得说的事情。要按发生的时间来说, 第一件需要说的大事就是日本鬼子投降了。   日本鬼子投降是松仂出生后第三年的事情,那时柏仂还没有出生,算起来是 民国三十四年。   那两年也倒没有看到国民党兵有多厉害,还不停地下乡抓壮丁。只要一听说 部队来了,村里的后生就像躲日本鬼子一样往山上跑。躲在家里的阁楼上都不行, 因为国民党兵会到阁楼上去搜查。不过和躲日本鬼子相比,躲国民党兵有一点好 处,就是你不用跑得比枪子弹快。我那时候二十几岁,也不得不往山上躲过好多 次。要是正在外面干活的时候,比如正在窑上烧窑或者在田里割稻子的时候,跑 起来就容易得多。要是赶上正在屋里干活,那就麻烦多了。好几次我正在屋里做 瓦,一听到部队来了,扔下手里的工具就跑。好在老屋后面就是围屋林,跑起来 比其村里他人容易得多。但有一次还是遇到了麻烦,因为那次没有人提醒‘部队 来了’。那天是天晴,我和父亲正把瓦胚搬到外面凉晒。我从东厢房把瓦胚运出 来,父亲在天井和老屋外晒瓦胚。做到还不到一半的时候。父亲急忙冲进来,有 点结巴地说他看到当兵的朝老屋走过来了,让我躲到阁楼上去。   就像那次躲日本鬼子一样,我急忙上了阁楼,并且把楼梯收到了阁楼上。这 时候,部队已经走到了门口。   “我们渴了,要进屋喝口水。”其中一个兵说。   “长官,不用您劳累,我让家里的老太婆给您把水端出来。”父亲陪着笑。   “不用,我们自己进屋就行,难道不想让我们进去吗?”还是那个兵说。听 起来他应该是这几个兵的头领。   “好的,好的,当然欢迎,欢迎,非常欢迎啊!只是家里很脏,怕长官您都 不敢坐。老太婆,把板凳抹干净,长官要进来喝水了。”父亲大声朝正屋里喊。   “别废话,让我们进去,喝口水就走。”部队的兵有些不耐烦。   “好的,好的,长官,您们饿了么,我让老天婆做点吃的。”父亲还是站在 门口客气地说。   “不用,刚吃过早饭,就是喝点水,走开,让我们进去。”   “好的,好的,您这边请。”父亲带着国民党兵进了老屋,然后对着屋里喊: “老太婆,长官进屋来喝水了,快去准备水。”   “老头,这么大年纪了还在做瓦,身体很好啊,要不跟我们一起当兵吧。” 当兵的说。   “哪里哪里,老头我六十多了,慢慢做瓦还行,这也是没有办法啊,儿子都 被日本鬼子打死了。”父亲解释着。   “老头,不会是在骗我们吧,你一个人能做这么多瓦?。”当兵的怀疑起来, 随后走进了正屋。   “喝水,喝水,长官,这是早上刚烧过的凉开水。我们这里的水好,带着甜 味呢。”父亲说。   “这水还真有点甜,像我老家的泉水一样。他妈的!一大早就来这破地方, 本来想分头偷偷地抓他五个,结果才搞到两个,交不了差啊。”当兵的喝完水在 抱怨。   “哪里还有那么多壮丁啊,日本鬼子来过了,杀了几十个。长官们也经常来, 每次都不是空手回去的。”父亲轻声地说。   这时候在东边前间卧室里的松仂哭了起来,吸引了当兵的注意,他们走进了 卧室看到了手里抱着松仂的秀莲。   “还挺漂亮,你老公呢?”当兵的问秀莲。   “长官,这是我的儿媳妇,我儿子上次就被抓去当兵了,留下了这对孤儿寡 母。”父亲替代秀莲回答。   “当兵去了?你刚才不是说儿子都被日本鬼子打死了吗?”当兵的提高了声 音。   “是啊。是啊,我儿子,也就是他老公,当兵去了,和日本鬼子打仗的时候 死了。”父亲解释说。   “老头,你家楼梯呢,让我们上阁楼看看。”当兵的说。   “楼梯没了,原来的坏了,还没有来得及做个新的。”父亲说。   “没了,我看是阁楼上有问题,见不得人吧。你去邻居家借个楼梯来,我在 这里看着。现在就去。”当兵的坚持要查阁楼。   父亲出去了一会,然后又回到了老屋。   “长官,旁边邻居家也没有楼梯。”父亲说。   “没有,没有你就去下一家,我就不信都没有楼梯。”当兵的生气地说。   “长官别生气,长官别生气,不是我不去借,邻居家是真的没有楼梯。长官, 您看,您的钱掉在地上了。”父亲指着地上的一个银元说。   当兵的捡起地上的银元,然后说:“好吧,看着你一把年纪的份上我就相信 你了。走!”   国民党兵走了,那天从王家窑带走了两个壮丁、三个银元。   等这些兵一走,少了一只耳朵的癞仂就吹着他的子弹壳排箫活跃了起来。   “毁、毁、毁......   嘟嘟哒,老蒋坐天下;   天下坐不稳,天天打日本;   日本打不赢,下乡抓壮丁;   壮丁泣泣哭,一块银元六桶谷。”   毁、毁、毁.......   嘟嘟哒,老蒋坐天下;   天下坐不稳,天天打日本;   日本打不赢,下乡抓壮丁;   壮丁泣泣哭,一块银元六桶谷。”   癞仂唱的没错,国民党那个时候就知道抓壮丁。不想出壮丁的人家,就要花 钱。而且当兵的只认银元,连政府印的钱都不认。老百姓也不认政府印的钱,因 为那些纸币变得越来越不值钱了。乡下人一般也不用钱,王家窑的瓦就是按八桶 瓦换一桶谷来交易的。要是卖的是一个能盛四桶水的大水缸,就按四桶谷来卖。 不想去当兵的人家,那家里就需要准备好银元。那个时候换一个银元已经涨到了 六桶谷。对我们烧窑的人家,就是一个半大水缸,或者是四十八桶瓦。   因为国民党的部队这样的表现,所以当大家知道日本鬼子要投降了还真不太 敢相信。但这却是真的,因为那天癞仂刚好去过县城,也就是日本鬼子投降的第 二天,东江县城放了一天的鞭炮。癞仂说东江县城那天比过年还热闹,冒了一整 天的烟,熏得很多人都出了眼泪。等癞仂从县城回来,他建议保长也放个鞭炮。 保长破天荒地听了癞仂一回,买了一挂鞭炮让癞仂在老樟树底下放了。保长说这 样可以驱散被日本鬼子杀掉的阴魂,还有大家以后再也不用担心日本鬼子会来了。 当然,天下又回到了国民党的手里,保长的位子也踏实了。不过这对于老百姓也 没有什么不好,至少不和打日本鬼子打仗,壮丁应该也不需要那么多了。   从银仂在保卫南京写下绝命书开始算,到铜仂被日本人枪杀,再到日本人投 降,前后有快八年的时间。在这八年的时间里,日本鬼子带走了老屋两条人命。 而老屋,只是一户当时普通的人家,一个东江县普通的人家,一个中国的普通人 家。惨无人道的日本鬼子,给东江带来了多少伤害呢?战争结束了,该是一个总 结的时候。   日本鬼子在王家窑犯下的罪行被县政府叫做‘王家窑屠杀’。做为王家窑的 代表、那场惨案的见证者和受害者家属,保长被邀请到东江县城去参加日本鬼子 罪行控诉大会。为了更有说服力,保长带上被割掉了一只耳朵、而且收集了当天 事发现场枪子弹的癞仂。这场控诉大会的统计出来的结果后来公布了,详细到损 失了多少只鸡鸭和多少根毛竹。但我现在只记得的全县被烧毁了六千多栋房子, 杀死了两千多人。这就是日本鬼子在东江的成绩单,其中主要部分都是在占领东 江的那三个月内迅速完成的。   从县城回来的癞仂在老樟树底下讲的不是被毁的房子,也不是被杀的人,更 不是损失的鸡鸭和毛竹。这不是他关心的,他感兴趣的是他们在县城时参加过的 一个‘日本人在东江县的十大暴行’评选。县里列出了二十个候选事件,包括 ‘王家窑屠杀’,然后让各事件的见证者讲述当时发生的情形。按照日本鬼子犯 下罪行的大小,评选出发生在东江县的日本鬼子的十大暴行。   “唉,保长当时让我上台讲,说我在那场暴行里经历的更多。唉,我也是第 一次上那么大的台子,还真有点不好意思,那台子和我们这里老樟树底下可完全 不一样。下面的人啊,可是太多了。”   “我先说那天日本鬼子来了,我跑着去告诉大家,所以不少人都逃到山上去 了。可我自己偏偏没跑掉,和我一样没有跑掉的有王家窑的三十多个人。”   “台下这时有人问具体是多少人?我回答说我不会算数,我不知道。”   “我又接着讲,日本鬼子告诉大家他们是来找国民党兵的,让我们交出来国 民党兵就没事,要不然就要倒霉了。我还补充说了一下,说国民党兵根本就没有 跑到我们王家窑来过,就没有人看到过当兵的。”   “台下有人开始催了,说让我别说那么多废话,直接说日本鬼子怎么杀人的。 我跟他们说别着急,马上就要讲杀人了。”   “我就说了,鬼子把老保长绑在老樟树上,并用刺刀把他的皮肤都划破了。 等过了一会还没有人说出国民党兵在哪里。鬼子生气了,用刀逼着村里的一个老 太太脱光衣服躺在满是瓦砾的地上。”   “这时台下听众没有不耐烦了,都在耐心的听我讲下去。在接着讲之前,我 喝了一口水。”   “我接着说鬼子先是让老太太的儿子用屁股去坐老太太的肚子,老太太的儿 子想轻轻地去坐,结果日本鬼子不满意,强迫他狠狠地用力去坐,就要让老太太 尖鬼子才高兴,直到老太太叫不出来了为止。接下来日本鬼子又想到了另外一个 折磨人的办法,命令我走到老太太跟前。”   “这下台下更安静了,期待着我接着讲下去,我又喝了一口水。”   “我说日本鬼子叫我当着大家的面去干老天太,但我没有同意。然后日本人 说不干也行,让我把自己的耳朵给吃了,我当时就同意了。”   “台下这时响起了掌声,我说得更来劲了。”   “我说日本鬼子把我的耳朵削了下来,好疼啊,疼的我又蹦又跳。但我还是 开始吃自己的耳朵,可刚咬两口就呕吐出来了,把早饭都给吐出来了。”   “台下这下没有了掌声,有人还开始皱眉头。”   “我接着告诉台下的人,该死的日本鬼子让我把耳朵从地上捡起来继续吃, 然后我就这样吃了又吐,吐了又吃,直到什么都吐不出来了,日本鬼子才放过了 我。”   “台下的人这时都看着我左边那只没有耳朵的耳朵,同时还在小声地议论 着。”   “我这时开始讲日本鬼子杀的第一个人了。我说日本鬼子又去对付那个老太 太,用刺刀从下面捅破了老太太的身体,没多久,硬生生把老太太疼死了。”   “台下的人终于听到了鬼子杀人了,更期待着故事好听的部分了。”   “我就说了鬼子开杀戒了,刚好这时村里有个后生,一个穿着国民党兵衣服 的后生从地里干活回来。我也说了这个后生不是兵,就是穿了他当兵的哥哥的衣 服。但日本鬼子把它当做国民党兵了,并开枪把他打死了。打死了这个后生还不 算,鬼子还以为找到了大家隐瞒国民党兵的证据,于是开始杀更多的人了。他们 先是把捆在老樟树上的老保长刺死,然后又把一个说了真话的小孩‘放炮’了”   “台下有人问什么是‘放炮’,我也给解释了,顺便还说了什么是‘撑 旗’。”   “然后我接着讲当时有一个抱在妈妈怀里的一岁的小女孩被吓哭了,她妈妈 背过身去安抚她,结果鬼子又开枪把这个小女孩的妈妈给杀了,最后还不够,又 把小女孩给‘撑旗’了。”   “台下这下特别安静,但大家都很生气,看得出来。”   “最后我就说了这时候还是我们保长聪明,让大家要活命就分开跑。我也说 了三十多个人就开始跑起来,然后鬼子打枪的声音就像打爆竹一样响起来,最后 只有五个人躲过了子弹。”   “台下又响起了掌声,还有人哭了。我自己讲到这里的时候哭了,在场的保 长也哭了。”   “除了讲这个故事,评选还要了什么吗?”等癞仂讲完,老樟树底下有人问 了。   “有啊,他们还要了我们王家窑被杀掉的人的名字,这都是保长去写的。我 把收集到的九十八个子弹壳也交上去了,用来作为证据。还有,他们也给我左边 的耳朵照了像。那是我第一次照像呢,可惜只是侧面。”   “癞仂,你也听了其它二十件鬼子做的坏事,你觉得我们王家窑能被评上 ‘十大暴行’吗?”   “那是肯定的,就是第几的问题了,不过第一是不可能了。大家都知道日本 鬼子在县城点过好几次火,可你们知道最大的一次火是哪一次吗?”   “应该是鬼子离开东江的那一次吧,听说那次基本上整个县城都快被烧了。” 有人回答说。   “就是,就是那次,那时鬼子要退出东江县城。就在要退出的那天,鬼子开 始放火烧城。房屋一片接一片地被烧掉,整个东江县城浓烟滚滚、火光冲天,鬼 子还不让救火。街上到处都是逃命的人,拼命地往城外跑。那些来不及跑和跑的 不够快的,就都被烧死了。就听县城的人这次讲,那场大火烧掉了县城六百多栋 房子,死了二百多个人。至于烧掉的钱财和物件,就没法去算了。当时听完这个 这个‘火烧县城’的故事,我们都觉得这应该是毫无疑问的第一名了。”   “那我们能排在第二名吗?”接着有人问。   “第二估计也很难。这么说吧,在南面的一个乡,有一个叫赛阳关的村庄。 三年前,也就是日本鬼子占领东江的时候。鬼子和国民党部队子在那个村子里打 了一仗。本来鬼子不是去那里打仗的,而是从那里经过。结果那里驻扎有国民党 的一个团,就这个团把路过的一百多个日本鬼子打得死的死、伤的伤,这也是在 东江打死鬼子最多的一次。结果呢,日本鬼子气坏了,调了一个团去攻打国民党 的部队。但等鬼子的大部队到了赛阳关,国民党的部队早就离开了。愤怒的日本 鬼子把整个村庄围住了,不让一个人出来,然后开始放火,把全村的四十几栋房 子烧了个精光。要不是当时很多人提前跑到山上去了,烧死的人就肯定不会只有 二十几个。你们看,他们这个村虽然死的人比我们还少几个,但我们一栋房子都 没有被烧掉。所以估计第二名应该就是这个‘赛阳关惨案’。”癞仂说。   “那第三名呢?”又有人说。   “第三名应该有可能,很有可能。我听了其它的十几个故事。讲的也都是杀 人、放火、抢东西、干女人。有的是杀人多一些,有的是烧房子多一些。那就看 最后怎么评了。我们是有可能第三名的,有可能。”癞仂做了一个不太肯定的最 后总结,结束了那天老樟树底下的谈论。   一个月后,东江县公布了‘日本人在东江的十大暴行’。就像癞仂说的那样, 第一名是‘火烧县城’,第二名是‘赛阳关惨案’。但是从第三名到第十名,都 没有‘王家窑屠杀’。   后来在老樟树底下在聊天的时候,有人就会笑癞仂:“癞仂,你不是说我们 很可能是第三名么,怎么现在连第十名都不是啊。”   “唉,谁知道啊,可能我交上去的子弹壳有点少。要是把做排箫的子弹壳一 起交上去,就能凑够一个百多个了,可能就进前十名了。唉,要是当时鬼子多划 一根洋火也行,烧一栋房子就够了,肯定进前......”   正辩解着的癞仂突然停住了,他看到了站在不远处正瞪着他的保长,然后赤 着脚一路小跑地向保长家走去。他的后面,樟树底下响起了一阵大笑。   “癞仂,又是偷懒跑出来的吧!哈哈......”   过了墙角,癞仂消失在大家的视线里,只有声音还能传来。   “别打,东家,别打,东家,别用力打啊.......”   8.当兵   “毁、毁、毁......   嘟嘟哒,老蒋坐天下;   天下坐不稳,天天打日本;   日本打不赢,下乡抓壮丁;   壮丁泣泣哭,一块银元六桶谷。”   清早,癞仂从家里去保长家上工,唱着顺口溜从郎中门口经过。   “癞仂,我把六桶谷给你,换你一个银元。”郎中笑着说。这里的郎中,是 一年前死去的老郎中的儿子。像保长一样,他也子承父业。   这时候是民国三十七年,松仂六岁,柏仂两岁的时候。日本鬼子早没了,但 仗还在打,国民党这次打的是共产党。而且打的还不好,共产党越来越厉害了。 所以,壮丁也还在抓,要想换银元需要的谷也越来越多了。癞仂没有答理郎中的 调侃,继续往保长家走去。   “毁、毁、毁......   嘟嘟哒,老蒋坐天下;   天下坐不稳,天天打日本;   日本打不赢,下乡抓壮丁;   壮丁泣泣哭,一块银元十桶谷。”   那年木仂已经是十六岁了,长的很像他爸爸银仂,已经比我高了半个头。木 仂还是不会主动和我说话,对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也是冷淡的很。心里有什么事 也不会和爷爷奶奶谈,只是偶尔会和他母亲说一些。比如说在当兵这件事情上, 他就有自己的想法。村里的后生每次听到抓壮丁的来了,都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但木仂却跑得犹犹豫豫,总是要他爷爷催着跑。后来秀莲问过他几次为什么,他 才吞吞吐吐地说觉得当兵也没有什么不好。所以对这个正在快速成长却又沉默寡 言的年轻人,老屋里只有秀莲知道一点他的思想。秀莲说木仂不像他爸爸银仂, 更不像她自己。   比秀莲更了解木仂的是枫仂。虽然枫仂的父亲锡仂多次警告儿子不要和老屋 的人来往,同年出生的他们俩还是偷偷地在一起玩。当然,这不是说着枫仂对老 屋的人有好感,实际上他和他父亲一样从‘王家窑屠杀’之后就再也没有登过老 屋的门。他和木仂经常一起玩,一方面是因为两人是一起长大的,另一方面是他 觉得木仂和老屋的其他的人不一样。木仂自己也是这么看的,他就对枫仂直接说 过他在老屋是多余的人,还说老屋没有他这个‘碍事的’会更像一个家。这些都 是后来枫仂说出来的,可惜当时我们都不知道。   在王家窑,十四、五岁就是学烧窑的年龄,父亲早就让木仂跟着我学做缸。 那时候快七十岁的父亲几年前就不再亲自动手了,老屋就我一个人做。我也不做 瓦、只做砂糖缸,因为王家窑做瓦的人不少。瓦卖得又便宜,八桶瓦才卖一桶谷。 而我做的砂糖缸,一个就卖一桶谷。我一天可以做二十个砂糖缸,或做六十桶瓦, 你算一下帐就会知道我为什么只做砂糖缸了。那么其他王家窑的师傅为什么不做 更挣钱的砂糖缸呢?原因很简单,砂糖缸好卖但难做,或者说难做所以好卖。首 先做缸就比做瓦难,它们要求的泥就不一样。缸是用来装东西的,它需要能承受 力量。所以做缸的泥需要有横力和直力,要是这两个力量没有达标,做出来的缸 就会变型。把握制备陶泥的火候,让横力和直力都恰到好处,是做缸的关键。我 一般先看陶泥的直力,先把陶泥搓成大拇指粗细、一尺来长的泥条,用手指捏着 泥条的一端让它悬空打圈,如果泥条不会断说明直力就够了,接下来就可以测试 横力了。用这样的泥条慢慢盘成一个小碗的形状,做好后往这个小泥碗里放一碗 水。第二天如果这个带着水的泥碗不变型,就是横力够了。知道了这个方法就不 难,但那个时候都是保密的,只传自己人。   上面说的只是做缸,而缸也有好几种,比如米缸、水缸、米缸、砂糖缸。还 有人做专门做埋脐风鬼仔和麻风鬼仔的大缸,因为这些病无论是死了埋还是活着 埋都不能让接地气的。这些种类的缸里,最难做的就是砂糖缸。不是因为它大, 实际上它是最小的。也不是因为它的造型特别,而是因为对它的重量和大小的要 求严格。其它的缸都是家用,所以大一点、小一点,轻一点、重一点都没有关系, 只要能用就行。但砂糖缸不一样,它是做生意的人用的。解放前砂糖很重要,是 唯一的甜的东西。我们这里产的甘蔗都用来熬砂糖,有生意人来收购,装到砂糖 缸里卖到全国各地去。一个砂糖缸装满应该刚好是八十斤砂糖。另外,砂糖缸还 必需是一定的重量,就是二十斤。因为做生意的时候,砂糖缸是和里面的糖一起 称的,毛重刚好一百斤。交易的时候,买家按八十斤砂糖的价格把一缸砂糖连缸 一起买走。所以砂糖缸必需是一定的大小,就是刚好装八十斤砂糖;还必需是一 定的重量,就是二十斤。要是大了、小了、重了、或者轻了都不行,要不是卖的 人不高兴就是买的人有意见。那个时候王家窑只有我父亲会做砂糖缸,当然他把 这个手艺传给了我,然后让我再去教木仂。   木仂拒绝了,他说他不想学做缸,也不想学做瓦。父亲刚开始还以为他只是 不想跟我学,就说他自己来教。但还是不行,木仂说他根本就不想靠制陶来过生 活。父亲很惊讶,他没想到自己的大孙子和大儿子一样都不想继承他的手艺。但 大儿子金仂是因为很会读书,而大孙子木仂就在保学里读了三年,而且秀才说木 仂读书比他爸爸银仂都差远了。父亲问他为什么不想学,木仂也不说。就是秀莲 说他骂他也没有用,反正他就是不学。这让大家都没有办法,只能是希望年纪还 小的他过一段时间会改变主意。   因为那几年砂糖生意好,我们的缸好卖。就是我一个人做缸,也能养活老屋 一家。虽然那年的物价涨了又涨,到年底的时候已经一块银元已经可以换到十二 桶谷了。但我们家那年还是很好,积蓄了一些银元,还又买了一头牛。   当然这主要是因为我们是做砂糖缸的人家。要是一般做瓦的人家,生活就勉 强多了。要是连瓦都不做只靠种一点田的人家,日子就更加艰难了。比如锡仂家, 到年底的时候就的快揭不开锅了。那个时候,木仂总会偷偷地从老屋带点吃的出 去,先是自己装模做样咬一口,再带出门送给枫仂,然后枫仂又会分一点给他爸 爸锡仂。父亲知道木仂偷偷地救济锡仂一家的事情,只是装作不知道。可能还是 想着地仂叔的份上吧,或者是觉得在‘王家窑屠杀’里真的欠他家的。   这样的贫困到了来年开春就变得更加厉害了,老实一点的人家就出去讨饭。 也有一些好吃懒做的二流子,就开始当土匪了。你没听错,不是小偷,是当土匪。 小偷和土匪不一样,小偷是偷偷摸摸地去拿别人的东西,生怕被人发现,见不得 人的。但土匪不一样,他们就是当着你的面把你的东西抢走。土匪不都是要占山 为王的,住在村里头也可以当土匪,那时候我们这里的土匪就是这样的。当然谁 也不是天生就是土匪,好吃懒做的人什么时候都有,但土匪只有特定的时候有。 在我们这里,就是解放前那两年。   或许你又要问为什么了。你想啊,那两年东西的价格涨得厉害,老百姓的日 子越来越穷。那些好吃懒做的二流子,可过不了这样的日子,又不愿出门要饭, 那怎么办呢?几个这样的人就同伙出去拿人家东西,他们一般是不会在本村里做 这样的事的,按他们的行话说就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但一般也不会去远的地 方,所以附近的村子就要遭殃了。刚开始还是偷偷摸摸地拿,趁人家家里没人的 时候,拿一些吃的和用的。要是被发现了,他们就厚着脸皮不承认。你要是打, 一般你一家人还又打不过他们一伙。你要是告官,保长是不敢管的,他也怕得罪 这些二流子。乡里和县里那些当官的,那时候也是不太愿意管这事,也没有多大 能力管这样的事,兵都在打仗呢。这些二流子看到政府不怎么管了,那就干脆不 偷偷摸摸了,直接叫上更多的同伙公开就明着来抢。而且抢的也不仅是给自己吃 和用,而是只要值钱的都要拿走了。他们把这些东西卖了,有了钱就能叫上更多 的人,而且还会买枪,也不知道这些枪是从那里买来的。反正有了枪,这样的团 伙就是地地道道的土匪了。这样带枪的土匪团伙,乡里和县里的政府就更不愿去 管他们了。还有,聪明的土匪是会花钱把乡里和县里打点好的,这样他们就可以 安心地称霸一方了。   政府不管,老百姓就只能靠自己。要是村庄大、还有几个有钱的大户人家, 他们会出钱买枪然后组织村里的人来对付土匪。这样的村庄土匪一般不敢去,只 有团伙大、枪又多的土匪团伙才会冒险去打这样的村庄的主意。小村庄就倒霉了, 是个土匪就可以去抢。王家窑南面的章家,只有四户人家,那两年连做饭的锅都 给土匪给撬走了。   王家窑当时有七八十户人家,算是大村庄。但没有很有钱的大户,买不起枪, 对抗土匪只能靠棍棒。虽然政府不管土匪,但土匪要是被村民打死了政府也是不 管的。所以土匪选择抢的地方也有讲究,要看自己团伙的实力、对方村庄的能力, 另外还要看看村庄里由多少货。像王家窑这样的的村庄,一般没有枪的土匪也不 敢来。所以在刚开始闹土匪的时候,还算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到后来有些土匪有 枪了,王家窑也就难得安全了。在民国四十八年,那时候柏仂刚三岁,也就解放 那年但还没有解放的时候,土匪终于来到王家窑。   那是个天晴的早上,我正开始准备做砂糖缸的泥条。这时听到外面有急切的 吵闹声音,就走到老屋外面去看。大概有十几个土匪向老屋走过来,他们穿的就 像一般老百姓一样,只是手里基本上都拿了家伙,有枪,也有大刀。有些拿着刀 的土匪一手还牵着牛。手里没有武器的,是几个推着独轮车的,看来他们专门负 责运东西。那些车已经都快装满了,看来,老屋应该是他们最后的目标。   “老俵,你家挺富的嘛,借点东西用。”其中一个人说话了。   还没有等我说话,土匪就走进了老屋,只留了两个拿枪的站在门口放哨。他 们把老屋的人,包括我,都赶到天井周围,用几个土匪看着,然后其他的土匪就 在屋里翻东西。屋里响起了一阵杂乱的声音之后,一些东西被他们搜了出来,有 缸里的大米、柜子里的稻谷、卧室里的衣服,还有秀莲结婚时的一些嫁妆。搜完 正屋,两个土匪由到西厢房的厨房,让放在那里的做饭用的锅盆碗盏换了主人。 接下来,土匪又兴奋地在东厢房里发现了藏在在那里的两头牛,也把它们牵了出 来。看到牛要被牵走,父亲冲上去抢牛绳。土匪对着天开了一枪表示不同意,同 时两个土匪将父亲推倒在地上。最后,土匪可能看到东西太多运不走,把我们家 的两辆独轮车也借用了。包括那辆基本上不能用了的独轮车,也就是三十年前我 父亲推着母亲去福建并带回观音菩萨的那辆。   土匪过后的老屋,就像被大水冲过了一样干净,没有了一点值钱的东西。幸 运的是,土匪没有找到放在老屋青砖夹墙里放银元的罐子。当然,他们对那些放 在东厢房的砂糖缸的陶胚也没有兴趣。   土匪的洗劫,让我们这几年来的血汗几乎白流了。剩下的一些银元,父亲没 有再去买牛,而是去买了二十亩田。相比牛这个容易被土匪带走的畜生,田就安 全多了。另外还有一个变化,就是父亲不再让木仂偷偷带食物去接济锡仂父子了。 锡仂因为这个还很生气,找个机会又到老屋门前闹过一次,重提欠他家几条人命 的事情。老屋没有人理他,木仂也没有再带过食物给他们。   两个月后,锡仂死了。不是饿死的,但又跟饿又有关系。他家穷得一两个月 揭不开锅后,几个土匪到了他家并给了他一点粮食,让他考虑加入团伙的事情。 枫仂害怕,哭着让爸爸别去当土匪。锡仂对儿子说别怕,说就去一次抢点粮食来, 要不然父子俩都要饿死了。于是锡仂收下了粮食,对土匪说他只干一次,土匪也 同意了。第二天,这个土匪团伙去抢一个有几个大户人家的村庄。锡仂拿着一把 刀走在最前面,被村里的带枪的护卫打死了。当枫仂请人把锡仂的尸体运回王家 窑埋掉之后,土匪又带着粮食来劝当时十七岁的枫仂去加入团伙为他父亲报仇。 枫仂没有同意,因为害怕。   锡仂是王家窑第一个被打死的土匪,虽然他还没有来得及抢到一分钱东西。 但他不是王家窑唯一的土匪,民国四十八年,当土匪的不仅仅是那些好吃懒作的 二流子,也有像锡仂这样的穷得揭不开锅又想去侥幸冒险的人。这时的国民党不 仅对土匪不管不顾,而且国民党的兵也慢慢都像土匪了。   那年王家窑先后来过好几次国民党的兵,没有队形、衣着凌乱,根本就不像 个部队的样子。刚开始一听说部队来了,村里后生还都往后山里跑。结果这些当 兵的就不是来抓壮丁的,他们走进村里的人家要吃的、要住的、第二天临走的时 候还要顺手带走点什么。这样的兵老屋就接待过两三次次,枫仂不但不用跑,还 和他门聊天。才知道他们都是战场上败下来的部队,在一路仓促地往南逃命。北 方,共产党的部队已经渡过了长江,不久应该就要到东江了。   后来终于有一支看上去还像一支部队的国民党从王家窑经过。他们没有在王 家窑留宿,也没有抢走任何东西,只是带走了两个壮丁,就是在老樟树底下聊天 的木仂和枫仂。然后迅速离开了王家窑,继续向南走去。   三天之后,枫仂一个人回到了王家窑。父亲去了自从十五年前地仂叔死后就 没有去过的锡仂家、也就是那时的枫仂家,他要打听大孙子木仂的下落。从枫仂 那里,父亲知道了木仂没有回来多半是他自己不愿回来。那天部队往南走,一路 从经过的村庄里抓了不少壮丁。当天晚上在东江县城留宿,住在一个大院子里。 深夜的时候,国民党的兵都累得都睡着了,连在门口两个放哨的也在打瞌睡。但 那些壮丁却睡不着,在商量逃跑的事情。枫仂劝木仂一起逃,但木仂却不想走。 他说他不想回王家窑,不想回老屋,而是想像他父亲一样去当兵,当个装甲兵。   就这样,木仂去当兵了。   带走木仂的是路过王家窑的最后一批国民党兵。两天后,当王家窑人再喊 ‘当兵的来了’的时候,看到的是两个穿着不一样军装的兵。这两个兵告诉大家, 他们是是解放军,是共产党来解救广大穷人的部队。他们还告诉大家,解放军大 部队就要来了。但让村民不用担心,解放军和国民党的部队不一样。他们站在穷 人的一边,不仅不会打扰老百姓,而且要让穷人过上好日子。   这些话让王家窑的人半信半疑,但当天晚上,的确没有看到当兵的到屋里要 吃要住。第二天早上,很多王家窑的人都看到自家门外走廊上睡着的解放军部队。 这些共产党的兵没有进屋,而是将木门卸下来当床,第二天早上又按原样装了回 去。这个和国民党完全不同的部队,一下就得到了村民的信任。刚从国民党部队 里逃出来的枫仂对这样的解放军好奇,去和他们聊天。他告诉他们自己家里几代 人的穷苦,只是没有提锡仂当土匪的事情。共产党的军官对他非常友善,就像对 自己的兄弟一样,并问他是否愿意当共产党的兵。   就这样,枫仂也去当兵了。   9.癞仂   解放军的到来,王家窑最为自己担心就是保长了。虽然保长从来没有领取过 国民党政府的一分钱工资,但乡长-他的上级-就是国民党的官员。保长的未来已 经成了老樟树底下的热门话题,王家窑的村民基本上都认为保长的未来是悲观的, 并为这种悲观感到高兴和期待。保长不愿意让这个话题朝越来越不好的方向发展, 时不时地向村民传递一些对自己有利的信息。解放军刚来的时候的那一段时间里, 保长就说还不知道哪个部队会真的赢呢!几个月后解放军越来越多而国民党部队 却连个影子都没有了,保长又说乡长告诉他蒋委员长会带国民党打回来的;不久 后共产党把没有逃走的国民党县长和乡长都枪毙了以后,没有被抓起来的保长又 说共产党还是会保留保长来管理村庄的。保长说的这句话倒是真的,负责管理王 家窑的解放军唐干部的确对保长说过这么一句话。   唐干部就是当初带领解放军首先来到东江的唐连长,解放后就留在了东江, 和几个干部负责管理王家窑所在的小港乡。从确定留在乡里后,他再来王家窑时 就让老百姓改叫他为‘唐干部’,虽然他一直还是穿着军装。国民党的乡长被处 决了以后,唐干部来到王家窑,还是去了保长家。这一点,在保长家打长工的癞 仂是亲眼看到的。虽然他在老樟树底下讲这件事的时候难免会添油加醋。   “今早上我天不亮就起来了,很早就到了保长家,到了保长家我吓了一跳, 你猜我见到谁了?”   “我说你们你猜不到吧,我见到了唐干部。”   “那时我就想,唐干部不会是来抓保长的吧,老乡长和县长都被‘咔嚓’杀 头了呢!于是我就在那里慢慢地扫地,偷听他们说话。”   “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唐干部不是来抓保长的,不但不是,而且是来 让保长继续管王家窑的。”   “唉,你们不信我。那我就吧唐干部说的原话告诉你们吧,唐干部的东北口 音我还是基本上听得懂的。唐干部说:‘保长,目前村里的管理还是需要你来负 责,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把王家窑管理好’,然后保长就连忙说好了。”   “现在信了吧,非得让我把唐干部的原话说出来才信。嘿!”   “说起来唐干部还和我说过一句话呢!”   “唉,又不信,那我也还是把唐干部的原话对你们说吧。那天唐干部和保长 谈完,从门口出来看到我在院子里扫地。就问我‘你是保长家的人吗?’。我就 老实地说‘我是保长家的长工,从小就在这里的长工。’唐干部听了还有些惊讶 呢!然后对我笑了一下就走了。”   “这些该信了吧。”癞仂捋了一下头上的几根头发。   “癞仂,你又是干活的时候偷跑出来的吧?”有人看到了站在不远处墙角的 保长,就嬉笑着对癞仂说。   癞仂赶紧站起来,一路赤脚小跑着过去。   “东家,别打;东家,别打;东家别用力打啊......”墙角那边又传来了癞 仂的哭喊声。   癞仂总是这样挨打,不过他还总是不长记性。一个月后当唐干部又一次去了 保长家时,癞仂在干活的中途还是跑到老樟树底下来聊天了。   “唐干部今天又来王家窑了,你们知道吗!”   “我就知道你们不知道。今天唐干部没有上次来得早,等我地都扫完了才来, 让我偷听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呢,嘿嘿,唐干部今天还单独和我说了很多话呢!”   “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他是和我说话了的。”   “唐干部先问我为什么从小就在这里打长工,我回答说我家穷,而且七八岁 就没有了父母,所以就来保长家打长工了。”   “唐干部接着问我在这里打长工是不是要吃剩饭,我怕保长听到了,就说其 实有时候还是能不吃剩饭的。”   “唐干部又问我在这里打长工是不是总要挨打,我当时就想这唐干部怎么这 么厉害、什么都知道,但我也不敢说,只是点点头。”   “唐干部看到我的耳朵也觉得奇怪,问我为什么左边的耳朵怎么没了。我当 然大声地说是被日本鬼子给削了,还给唐干部讲了日本鬼子到王家窑来的事情。 我敢肯定讲的比在县城那次好多了,因为唐干部可不像县城那次台下的观众那样 起哄,唐干部一直都在安静地听着呢。”   “唐干部最后还问了我名字呢!我就说我的名字叫癞仂。唐干部说这不是名 字,是不好的外号,他想知道我的大名。我说我也不确定了,好像我爸说过我的 名字叫王池。唉,要不是唐干部问,我还真的吧我的名字给忘记了呢!”   “你们知道唐干部为什么知道那么多关于长工的事吗,我告诉你们,这可是 唐干部自己亲自告诉我的。”   “我当然没有问,我哪敢问人家唐干部问题啊。唐干部走的时候对我说: ‘王池同志,我小时候和你一样也是给村里的保长家打长工的,不过后来参加了 解放军。’,天啊,想不到唐干部也是给人家打过长工的,难怪他知道那么多。”   “唐干部走的时候还伸出手要跟我握手,我赶紧把两只手在裤子上擦了擦, 然后抓住唐干部的一只手。唐干部的手真暖和啊!”   癞仂说完用手捋了捋头上的头发,同时警惕地朝墙角看看。没有看到保长, 他站起来快速朝保长家走去。   又过了两个月,唐干部又来了王家窑一次,大家都见到了。等唐干部走后的 第二天,保长来到老樟树底下,问这两天癞仂和大家说了些什么。   “癞仂啊,他昨天和今天都没来这里吹牛呢!估计这次唐干部没有和他说话, 没有什么可以吹的了。哈哈。”村里的一个后生对保长说。   保长没有和大家一起笑,也没有再说什么,皱着眉、阴着脸回家了。   癞仂再次出现在老樟树底下是三天之后,和以前相比,头上多了一顶帽子, 是一顶没有五角星的军帽。看到癞仂戴着一顶帽子,老樟树底下的人都哄笑起来。   “癞仂,怎么几天都没有来啊,保长都到这里打听你呢!成大人物了,有出 息了呢!”   “哈哈......,你们看,他还带了顶帽子呢,就那几根头发还用带着帽子保 护么!”   “哈哈......,哪里是保护头发,就是不想让人看他的癞头呗,大家都看了 几十年了,有什么稀罕的。”   “哈哈......,不过帽子还挺好的,是哪里捡来的,这还真像解放军的帽子 呢!不会是偷来的吧,那样的话唐干部可又要找你谈话了。”   “是唐干部送给我的。”癞仂平静的说。   老樟树底下一下子没有了任何声音,还有几个人张大了嘴巴,好久才慢慢合 上。   看到没有人对自己的话怀疑,癞仂慢慢地向保长家走去。在远处的墙角站着 保长,脸上没有一点生气,反而写满了担心。等保长和癞仂一起消失在大家的视 野后,老樟树底下的人没有像往常那样听到癞仂的哭喊声。从那一刻开始,王家 窑的人都明白了,戴上了军帽的癞仂不再是以前的癞仂了。   唐部长从那以后来王家窑比以前更勤一些,但已经基本上不和保长说话,而 是把癞仂当成了他在王家窑主要联系人,有时候还会住在癞仂家。唐干部和癞仂 谈话的时候,总是称呼他叫‘王池同志’。作为‘王池同志’的癞仂不仅和唐干 部谈话,有时也和唐干部一起组织村民开会,甚至有时候唐干部还让他代表自己 召集村民开会,传达乡政府的意思。作为‘王池同志’的癞仂不再是保长家的长 工,虽然每天他还要去保长家里吃饭,当然不再是剩饭。偶尔‘王池同志’在保 长家还会习惯性地去扫扫地,但保长会马上走过来对他说‘池仂爷爷,快别扫地, 让其他人做。’   土字辈的保长的确应该称呼癞仂为太爷,而癞仂是水字辈的。那时我七十岁 的父亲,也开始按辈分叫不到五十岁的癞仂为池仂爷爷了。所以,依然在背后被 大家叫成癞仂的癞仂,当面已经被改成了池仂叔,池仂爷爷,池仂太爷。而属于 木字辈的松仂和栢仂,都要叫‘池仂老太爷’了。有时候会有人一下改不过来, 从嘴里刚冒出了‘癞.....'字的时候,赶紧顺嘴改成了‘来(癞).....了,池仂 爷爷’。要是说话太快没来得及收住,把‘癞仂’两个字都说出来了,癞仂其实 也不会生气,只是把原本准备好的笑容给马上收了回去。   唯一没有对癞仂的称呼改口的是秀才。作为堂兄的秀才过去几十年一直就没 有叫过‘癞仂’这两个字,而是叫他‘池仂’。所以,已经成为了‘王池同志’ 的癞仂也还是和以前一样,对秀才有几分害怕。   成了唐干部在王家窑半个代表的癞仂慢慢地有了更多的事情要做,其中之一 就是上门到户去了解唐干部的想要的信息和传达唐干部的意思。那已经是解放后 的第二年,王家窑的人都知道解放军比国民党好,而且唐干部也比原来只会吃冤 枉还什么事都不管的乡长要好。但老百姓不知道下一步新的政府会有什么动作, 大家去问‘池仂爷爷’,可癞仂也又答不上来,或者是说不明白。他只管向唐干 部如实汇报,然后再按唐干部的话去忠实执行。   一天傍晚癞仂来到我家,和我父亲谈谈烧窑的问题。他传达了唐干部的意见, 就是问问王家窑的几个烧窑的老师傅们,在新社会里怎么样才能比旧社会把窑烧 的更好?父亲对这个突然的问题一时回答不上来,就问‘池仂爷爷’有什么高见。 癞仂说他也不知道,但说唐干部的意思是社会主义的新社会要让大家团结起来, 还让大家朝这个方向上去行动。父亲摸着他的灰白的络腮胡想了一会,然后告诉 癞仂他要好好再考虑一下。   “池仂爷爷,晚上在这里吃饭。你孙媳妇把晚饭都做好了,晚上我们爷俩喝 一点。”父亲对癞仂说。   “唉,又是吃饭啊!这些天总在别人家里吃饭,这样不好啊!喝酒就更不好 了,我酒量又不行,一喝就晕。”癞仂说着,站在那里没有动。   “难得请到您来呢,就给个面子吧,酒量不行就只喝两杯。秀莲,把饭桌和 酒准备好,我要和池仂爷爷喝两杯。”父亲没看到秀莲回应,想起了秀莲还在卧 室里抱着不舒服的柏仂,于是接着说:“铁仂,你去帮你妈准备一下。”   等晚饭准备好了,父亲请癞仂坐在朝南的上席的东边,癞仂客气推让了一下 就坐上去了。然后癞仂又让我父亲一起坐在上席的西边,父亲怎么也不同意,而 是和我母亲一起坐在朝东的位置上。癞仂又笑着拉上八岁的松仂和他一起坐在上 席,并对松仂说:‘在王家窑我辈分最大,你辈分最小,我们一起坐上席谁都不 会有意见。’。我父亲没有反对,癞仂说的的确似王家窑的规矩。松仂高兴地叫 了几声‘池仂老太爷好’。这让癞仂高兴的很,不知不觉已经三杯酒下肚了。   “秀莲呢,秀莲怎么没出来吃饭?”等到酒足饭饱后,癞仂注意到了秀莲不 在席上。   “秀莲,带柏仂来见一下老太爷。”父亲对着在东边卧室里的秀莲说。   秀莲抱着四岁的柏仂出来,病蔫蔫的柏仂眼睛还是闭着。癞仂用手去摸柏仂 的脸,嘴里一边叫着柏仂的名字。柏仂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用小手去挠脸上有点 烂的地方。   “池仂爷爷,不好意思,柏仂病了十来天了,我们喊他也不应。”父亲看到 癞仂有些尴尬,忙说。   “病了十来天了,你看脸上还有几处看上去要烂呢。土仂,别怪我这当爷爷 的说话直了,柏仂可能是得了麻风了。我以前就在县城见过一些麻风病人,有的 就是这样烂脸的。”癞仂说。   “不会吧,我家也没谁有麻风病,小孩怎么会得啊?再说听说麻风病人鼻子 都要被麻风给吃掉的,而我们家柏仂的鼻子却是好好的呢!”我母亲在旁边说话 了。   “土仂老婆,我当然也不希望这是麻风。但的确有点像,要防万一呢。前几 天唐干部跟我说新政府很重视麻风这样的传染病,比过去的国民党完全不一样了。 国民党的时候,谁家要是有人得了麻风病,政府是不管的,有时还会强迫把麻风 病人装缸活埋或活活烧死呢。现在唐干部说了,政府会免费对麻风病人治疗呢!” 癞仂说。   看到桌上没人回话,癞仂继续说:“这样吧,我明天去乡里像唐干部说一下, 看他怎么说。我们要相信唐干部,他真是个好人。”   说完癞仂就走了,留下老屋一家人在摇曳的油灯下,还有没有吃完的也不会 被继续吃的晚饭。   唐部长第二天就来到了王家窑,来到了老屋。他告诉我们新政府要为老百姓 的健康负责,防止和治疗传染病是其中重要的一项。传染病里主要的一个就是麻 风,县里已经有了专门诊断麻风的医生,而且政府也成立了麻风病专门医院。所 以他希望我们能带柏仂去县城看看病,确认一下是不是麻风。   几天后县城的诊断结果出来了,柏仂的病就是麻风。结果是唐干部亲自来通 知的,并且告诉我和父亲,尽快把柏仂送到县里成立的专门的麻风病医院去,要 不然老屋的人都有可能被感染,而且整个的王家窑的人都有危险。   我们也听说过那个麻风病医院,是在一个很偏避的山区里,听说那里是谁也 不让去的地方,而且病人一送进去再也不会让出来。我母亲不愿意把柏仂送过去, 总是重复着‘麻风是要吃鼻子的,而我们的柏仂的鼻子却是好好的呢!’的那句 话,直到过几天后柏仂的鼻子也慢慢痒起来了,才不吭声了。秀莲也不愿意,但 是又说不出一个反对的理由来。那时候是一九五〇年底,我和秀莲的第三个儿子 樟仂已经在秀莲的肚子里有了五个月。因为担心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也被感染, 秀莲才哭着同意了让我把柏仂送到麻风医院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秀莲还没有醒来的时候,我从她怀里把柏仂轻轻地剥了出 来,借着月光上路了。麻风病医院在王家窑东北方向的十五公里的地方,一路都 是山间小路,中途要爬过两座山,然后还要坐船渡过一个水库。等到爬第一座山 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趴在我背上的柏仂也醒了。   “爸爸,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儿子,爸爸要带你去医院治病。”   “爸爸,我不想去医院治病,我要在家里,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儿 子哭了,有些有气无力。   “儿子,等你治好病了,爸爸妈妈就把你接回家,这样你就可以天天高高兴 兴地和哥哥玩。你看,你病得都没有力气和哥哥玩了。”   “爸爸,那这里能治好我的病吗?”   “当然啊,你的病啊,是因为吃的不好才生病的。我们家很少有肉吃,所以 你就生病了。在这个医院里,就天天有肉吃呢!儿子,你想吃肉吗?”   “爸爸,我想吃肉,特别想。”   “好啊,那你就在这个医院里好好吃肉,这样你的病就会好。等你好了,爸 爸妈妈就来接你回家,好吗?”   “好的,你和妈妈要来接我。”   “当然啊,等你好了,我们就一起回家。爷爷奶奶和哥哥都会在家里等我们 的。”   “让爷爷奶奶和哥哥也来接我回家,好吗?”   “好的,一家人都会来接你回家。”   柏仂今天的精神比以前都好,不知道是因为想着有肉吃还是想着病会被治好, 他在一路上不停地说话。等到坐船过了水库,就到了位于一个三面环山一面朝水 的地方。那里有两排新建的平房,平房之间是一个平整好的空地。我们到达的时 候正是中午,病人都在食堂里吃饭。   院长是一个中年妇女,脸上的皮肤有些变形,还有一些麻点。在看过唐干部 给我开的介绍信,她让护士把柏仂带去吃饭,柏仂抱着我不肯去。   “儿子,这个阿姨似要带你去吃肉的。”   “爸爸,那你也一起去吃肉。我要和你一起去。”   “儿子,爸爸没有病,爸爸不要吃肉。等你吃完肉了,我再来陪你玩。”   护士把柏仂带去了食堂,我在院长那里办入院的一些手续。和唐干部说的一 样,真的不用我们自己花一分钱。办完入院的手续,我想去看看柏仂。院长让我 等一会再去,她先带着我参观了一下这个简单的医院。前排房子是食堂、办公室 和员工宿舍。后排是麻风病人住的地方,而中间的空地是病人活动的场所。在这 里的工作人员有一个院长,两个医生和三个护士,他们都是痊愈了的麻风病病人。 医院平时不让人出门,这里的食品都是政府派人定期运过来的。等参观完了医院, 护士过来说柏仂睡着了,我可以去看他了。   可能是一路太累了,或者是吃得太饱了,柏仂趴在吃饭的小桌子上就睡着了。 旁边还有小半碗没有吃完的肉,几只苍蝇围柏仂飞来飞去。一只停在了他烂了的 脸上,睡着了的柏仂抬起手摸了一下脸,那只苍蝇又飞走了。院长推了推我,小 声提醒我该走了。我回过头看着院长,想说些什么。院长没等我说话,小声地说 ‘等孩子醒了就走不了啦!’。我回头看看着睡着了、抬手正在赶苍蝇的柏仂。 把原来准备好的和他告别的话憋在肚子里,离开了麻风病医院。   等渡过了水库,在没有一个人的山路上,铁仂眼泪流了下来,然后又哭出了 声来,大声地哭了出来。安静的山里,传来了他一个人痛哭的回声,也只有他一 个人可以听见。一路连跌带撞,在天黑的时候他才回到了老屋。   在夜色里站在老屋门口的秀莲看到了老公回来,没说话,转身走进了老屋。 父母亲看到了儿子回来了,也没有说话。晚饭摆在桌子上,看来除了八岁的松仂 吃了,其他人都没有动过筷子。铁仂也没有吃,稍微洗了洗就躺床上去了。   送走柏仂,对于老屋来说就是一个永久的告别,就像我们自己把柏仂送到了 另外一个世界去了一样,这种感觉让老屋很长一段时间缓不过气来。   癞仂也有一段时间没有来老屋了,好像他也觉得欠老屋什么一样。尽管老屋 的人慢慢也明白了,癞仂其实是做了一件好事,要不然樟仂一出生就在旁边有一 个患有麻风病而且在等死的哥哥,那才是更加悲惨的事情。   不过癞仂也没有闲着,他又在按照唐干部的意思去访问其他的手艺人,看看 他们对在新社会如何工作的看法。癞仂去了泥瓦匠家、蔑匠家、木匠家和染匠家。 这里需要特别一说的是他去染匠家的事。   染匠也是子承父业在解放前两年老染匠死后被正式称为染匠的。他只比我大 几个月,也是金子辈的人,和我也算是小时候的露裸玩伴。解放后,他母亲去世 了。家里只有他和过门了四年的老婆。说起他娶的这个老婆,还真的有点意思。 那时候老染匠还在,经常带着小染匠挑着单子到方圆几十里去染布,有时候甚至 还会走出东江去邻县。每次出去染布,都要在外面住上几天。染布是一个很脏的 行业,因为染料难免会沾到脸上。所以,老染匠的脸一天到晚都是蓝的,蓝得发 黑。但同样工作的小染匠却每天早上起来都是白白净净,因为他每天晚上都会好 好地把自己洗干净。   一次在邻县干活的时候,干净又勤奋的小染匠获得了他们临时的借住房子的 房东的好感。这个好感的直接结果就是房东把漂亮的女儿嫁给小染匠,这个他认 为可靠而且油门手艺的年轻人。小染匠就这样娶到了一个漂亮的老婆。结婚不到 一年,老染匠就死了,小染匠就只能一个人挑着担子去染布了。这时候大家发现, 继承了染匠称号的小染匠,也同样继承了老染匠的蓝的发黑的脸。他再也不会每 天都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尽管他的老婆为这事没少和他吵架。   染匠夫妻经常吵架,不仅是因为他的脸黑。更是因为几年下来两人没有生养, 两人也来老屋拜过送子观音,但几年下来还是没有用,染匠的老婆的肚子就是没 有反应。吵架的时候,谁也不让谁,声音大的让邻居都能听见。   “你就是不下蛋的母鸡,求观音也没有用。”染匠总是这样责备老婆。   “谁自己有问题谁清楚,是你有问题我才生不出孩子来的。”染匠老婆也不 示弱。   然后接下来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也不知道是谁在摔东西。   每次吵完架,染匠就挑起担子出去几天。   癞仂就是在染匠夫妻一次吵架之后走进染匠家的,他不知道染匠刚刚挑着担 子离开了王家窑。当然,癞仂只碰到了染匠的老婆。第二天下午,癞仂又去了染 匠家,这次他是知道染匠不在家的。老樟树底下没有人知道癞仂和染匠老婆谈了 些什么,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样的话已经传开了。等到第三天,癞仂下午 去了染匠家到晚上才出来的时候,老樟树底下的话题已经是‘癞蛤蟆要吃天鹅肉’ 了。后来有人在天亮的时候看到癞仂一边系着裤子一边从染匠家出来,老樟树底 下谈论的就已经是‘癞蛤蟆吃到天鹅肉’了。这样的的谈论,很快传遍了王家窑。 只有还刚刚从外地染布回来的染匠不知道,当然大家也没有在染匠老婆和癞仂本 人面前说过。从那以后,染匠老婆和染匠吵架就更频繁了。   偶尔才来王家窑的唐干部也不知道,现在他正在当癞仂的入党介绍人。用癞 了自己的话说,就是唐干部要在王家窑的穷苦人里培育出第一个共产党员。而且 一切顺利,癞仂成功地通过了第一轮的考察,马上就要成为预备党员了。   准预备党员的身份让癞仂变得更加自信。就是偶尔有人当面说漏嘴当他的面 冒出了‘癞仂’两个字,癞仂也会大度地拍拍这个冒失鬼的头,像共产党员一样 总是微笑着对代老百姓。实际上,尽管王家窑很多人背后还称呼他为‘癞仂’, 但也有少部分人背后也改口叫‘池仂爷爷’、‘池仂太爷爷’了。比如保长每次 到路过老樟树底下都要问一问‘池仂爷爷来过没有?’。也有些年老的老人会说 池仂爷爷比国民党的干部好多了,因为他没有什么架子,除了到户上吃点饭又没 有收过任何人的冤枉钱;至于和染匠老婆的事情,哪个国民党的干部不要搞几个 女人呢!   等到樟仂出生并办满月酒的时候,已经是预备党员的癞仂被邀请到了老屋喝 酒,这次他和秀才一起坐在了上席。经过了一番推让后,在癞仂的坚持下,秀才 坐在上席的东边,癞仂陪坐在上席的西边。   “池仂爷爷真是越来越像个共产党员了。”父亲恭维地对癞仂说。   “哪里哪里,秀才就是我堂哥,他比我大,应该这么坐。”癞仂高兴地说。   那顿午饭大家都挺高兴,樟仂的出生让人几乎忘记了柏仂曾经的存在。偶尔 秀莲脸上露出过忧郁的表情,也都被能说会道的癞仂用笑话给冲走了。连一向不 苟言笑的秀才,也开心地多喝了几杯。   酒足饭饱之后,有了几分醉意的癞仂走出了老屋。旁边老樟树底下有人向他 打招呼。   “池仂爷爷,吃过了!”   “池仂太爷爷,过来坐一会吧。”   “池仂老太爷,来给我们讲个故事吧,好久都没有听你讲故事了,大家都想 呢!”   自从受到唐干部的重用和提拔,癞仂就没有在老樟树底下讲过故事了。不过 今天特别,大家的热情让有点醉意的他难以拒绝,略带摇晃地朝老樟树走去。   “好,讲个故事,你们这些小后生想听什么呢?”他坐下来,笑着对着几个 十几岁的木字辈的小孩问。   “什么故事都行,反正池仂老太爷讲的故事都是好听的。”   “好吧,那我就讲一个和尚的故事。”癞仂抹了抹嘴角的油,开始讲他的故 事。   “从前啊,有座山,很高;就在山顶上有个庙,庙里呢住着一个和尚。这个 和尚每天都要到山下来挑水,一挑两桶,他过得很快乐。后来呢,这个寺庙里又 多了一个和尚,这下问题就来了,谁也不愿去山下挑水。最后经过商量,两人一 起去山下扛了一桶水回来。”   “池仂老太爷,这多划不来啊?两个人去了才弄一桶水回来。”有孩子问。   “还没有讲完呢!后来啊,又有一个和尚来了,这下寺庙里有了三个和尚。 他们又开始商量怎么去取水的问题,商量来啊商量去,就是找不到一个让谁都不 吃亏的办法。就这样从早上商量到晚上,还是没有想出办法来。那一天,他们就 没有水喝了。”   “池仂老太爷,其实是有办法啊,不管是两个人还是三个人,每天轮流一个 人去挑水不久行了吗?”有一个小孩问。   “是啊,是一个好办法,但他们就是谁都不想先去挑水,怕吃亏啊!这个故 事啊就叫‘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扛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癞仂总结说。   “池仂爷爷,你说国民党和共产党是不是也像和尚,国家就像一座庙,容不 下两个和尚啊?”旁边有个上了年纪的人问道。   “啊,啊......,对啊,这个说得对了,就是这样,一个和尚一座庙最好。” 癞仂对这个问题有些准备不足,有点敷衍地回答。等了一会,又补充了一点: “你说呀,无论是老蒋还是毛主席,谁也不愿听对方的啊,自己一个人说了算多 好。谁不想当皇帝呢!说什么就是什么,多好!”   “无论似老蒋还是毛主席,谁不想当皇帝呢!当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 多........”癞仂还在重复着这句话,突然把张开的嘴巴固定在了那里,把最后 一个字有咽了回去。他看到了几米之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唐干部。阴着 脸的唐干部没有说话,怒气冲冲地走了。   三天后,王家窑的人的在老樟树底下看到去保长家的癞仂的时候,他的头上 没有了军帽。这和老樟树底下的人猜测的一样:唐干部把癞仂的预备党员和军帽 一起收回了。   “池.......癞仂,你的帽子呢?”   癞仂没有理,继续往前走。   “癞仂,不会是你也想当皇帝吧,哈哈哈。”   没有带帽子的癞仂进了保长家,老樟树底下的人就跟着走了过去,站在保长 家的院门外听里面的动静。   “癞仂,来这么晚,还要偷懒啊。”这是保长的声音。   “东家,别打;东家,别打,东家,别用力打啊......”这是癞仂的哭喊声。   第二天秀才起床后,发现癞仂吊死在他自己的卧室里。卧室不大,只有一张 床,所以显得很空荡。因为没有一个凳子,癞仂应该是把自己没穿的破土布衣服 结成的绳子系在离床沿不远横梁上,然后站在床沿上把头伸进了绳子的圈索里, 再把双脚蹬开了床沿的。   癞仂走的时候穿的还算体面,上面是染匠老婆给他补过两次的上衣,下面是 只有膝盖部位才破一个洞的裤子。舌头没有伸出来,但眼睛大大地睁着,像是还 在生气地看着大家。几根头发显然是没有整理过,随便地趴在头上,没有一点脾 气的样子。带血的左手松开着,五个指头无力地垂了下来;半开着的右手上,有 一张字条,这是他的遗书。   这是半张香纸,上面画有红色的画,应该是用小树枝沾着他自己的血画的。 画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上面的部分先画的是一幅眼镜,眼镜后面有一个箭头,箭 头后面是一个棺材,棺材里躺着一个只有几根头发的人。很明显,癞仂这里说的 是让秀才把自己埋了。画的下面部分先画的是一个简单的半边房子,房子后面跟 着一个箭头,箭头后面又画了一幅和上面一样的眼镜。看来癞仂的意思是,等秀 才把癞仂埋了之后,癞仂的房子就归秀才了。   空荡荡的房间的墙角里,还有卷成团的另外半张香纸,和癞仂手里的那一半 一样,上面也画了同样的画。两张画的区别只地上的那半张香纸上的最后一幅眼 镜画扁了,有点不像眼镜。   10.土地   癞仂上吊自杀几个月后,染匠的老婆生下了一个儿子。染匠给儿子取名王杨, 应该是希望儿子像杨树一样快快长大。老樟树底下的人都说这个孩子应该是火字 辈的,叫王炀更合适。染匠可能也听到了这种议论,让儿子生下来就长的不错的 头发一直留着,尽管天气热的时候这总让孩子一头大汗。到冷天的时候,也从来 不给儿子戴帽子。   自从有了儿子,染匠再也不和他老婆吵架了,除了出门染布,在家的时候总 是带着个宝贝儿子。   “杨仂的头发长的真好啊!”当染匠抱着儿子在村里转的时候,总会有人摸 摸孩子的头对染匠这么说。   “呵呵,是啊,是啊!”染匠也总是这样回答。   染匠老婆就更不会去和老公吵架,儿子的出生让她的生活又有了希望。   自从癞仂死后,唐干部还会来,只是比以前少一些。癞仂的死曾经让保长看 到了希望,以为王家窑又要回到自己的手里。但唐干部好像没有这个意思,他对 保长和对其他村民没有什么区别。显然,在唐干部的眼里,保长不是癞仂的替代 者。而寻找癞仂的替代者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所以在那几个月唐干部不得 不自己来召集村民开会。好在这样的日子没有过多久。因为,枫仂回来了。   枫仂是戴着大红花,伴着鞭炮声由政府的人送回来的。虽然是提前退役,这 位在朝鲜战场上受伤、瘸了腿的志愿兵像英雄一样回到了王家窑。已经在部队入 党了的枫仂,这个穷人的儿子和抗美援朝战场上的英雄,让正为王家窑的管理而 头疼的唐干部一下子踏实了。   “王枫同志,让我们一起把王家窑建设好、管理好。”在村里召开的欢迎志 愿军英雄的大会上,唐干部这样对枫仂说。   “唐干部,我一定用尽全力,建设好社会主义的王家窑。”瘸着右腿的枫仂 勉强站直了向唐干部行了个军礼。   成了王家窑干部的十九岁的枫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村里成立了农会。像乡 里的其它村庄的农会一样,会员都是穷人。住在青砖老屋而且有三十多亩地我们 家,当然没有进入王家窑的农会。枫仂除了挑选了和他家一样贫穷的村民入会外, 还依照唐干部的建议也加入了一些家庭条件稍微好一些的人家。没有一分地的秀 才,也被选入了农会,主要是农会觉得秀才一个人住的房子是一个好开会的地方, 也因为农会需要一个会写字的人。当时已经七十多岁的秀才自己本来不太愿意, 唐干部上门做了几次工作后才勉强同意了。   农会的成立后,村里最不安的是保长一家了。这个由枫仂领导的农会,在唐 干部的支持和指导下,已经完全取得了王家窑的管理权。曾经在村里说一不二的 保长,现在农会会员都不是。这还不是最坏的,更坏的是农会的工作就是讨论怎 么对农村就行社会主义改造,说白了就是怎么样让穷人在新社会里翻身。你说让 穷人要翻身,穷人没有地怎么翻身?穷人没有地,那地在哪里呢?当然在富人手 里。   比如在王家窑,解放的时候大概有八十户人家,三百亩田。保长一家就有快 一百亩,有三四十亩的只有我们家和郎中家,然后还有七八家有十来亩田,占主 要的还是只有一两亩田的人家,剩下的就是几个没有田的人。没有田或者田很少 的人家,也不一定就很穷。比如秀才就没有田,他也不种田,生活靠的是当先生。 染匠家也只有一亩田,他家生活靠的是染布的手艺。当然,没有田或很少田的人 家更多的是很穷的。比如以前的癞仂家没有田,就只能给保长家打长工、吃剩饭。 枫仂家只有一两亩田,当年他爷爷地仂也在老屋打长工时生活就还能勉强过得去, 等到他父亲锡仂不愿来老屋干活了就穷的揭不开锅了。   农会的会议一般在秀才家里进行,只有会员才能参加。和其它村庄的农会一 样,王家窑的农会也是先让会员诉苦,说他们家在解放前有多穷。被枫仂点名第 一个在农会诉苦的的是保长家的一个长工,名字叫王锌。锌仂比我还大几岁,他 和铜仂是同年出生的。他家里没有田,在保长家打长工十几年了。   “唐干部好,大家好!我的名字叫王锌,王家窑的人都叫我锌仂。我是在保 长打长工的,从不到二十岁开始去了,一家人也就靠这个生活。”锌仂开始说话 了。   “你打长工一年得多少工钱?”唐部长问。   “保吃,然后一年还得八十桶谷,这是长工里最高的。癞仂虽然比我干的时 间还长,但总是好吃懒做,又不会犁田,所以他一年只有四十桶谷。因为我还有 老婆和两个孩子要养,可不能像癞仂.......”锌仂回答说。   “别提其他人,就说你自己,你觉得这八十桶谷够生活吗?”唐干部听到癞 仂两个字有些不太高兴,打断了他的话。   “唐干部,我们庄稼人家,都是省着用的,差不多也够了。”锌仂小声地说。   “真的够了吗?。”唐干部把声音加重了一点问。   “要是有时候病了,没有去保长家干活,是要扣谷的,这样的情况下就不够 用了。”锌仂补充说。   “拿在保长家干活累吗。”唐干部问。   “我们打长工的,累倒是不太累,因为农忙的时候保长还会雇短工。短工比 我们就累多了,累的活都让他们干。”锌仂笑着说。   “就你们长工坏,光拿钱不出力。”几个在保长家打过短工的人开始起哄了。   “静一下,静一下,让他继续说,等轮到你们的时候你们再发言。王锌同志, 那你的意思是打长工不累了,你是不是比做东家的还轻松?”唐干部维持了一下 秩序,然后接着问。   “这要分什么东家,要是碰上自己也干活的东家,没准东家比我们还累呢! 要是自己不干活的东家,就像我的东家保长,那我们就比东家累了。不过,我们 怎么能跟东家比啊,打长工的当然应该比东家累。”锌仂说。   “那我问你,你一年这样辛苦,到头来还是这样穷。那保长不用干活,却又 生活得很好。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唐干部进一步问。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他家富,他家有田啊!”锌仂脱口而出。   “那你家为什么没有呢?”唐干部又问。   “我家为什么没有?我不知道,我家就是没有啊,不仅在我手上没有,我爸 和我爷爷也都是给人打长工的。”锌仂回答说。   “干活的人没有田,有田的人不用干活,那你觉得这样公平吗?”唐干部问。   “公平不公平我没想有过,不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家命好,出生在有 钱的人家。我命太苦了,生在穷人家,就得不停的干活。”锌仂回答说。   唐干部没有再问锌仂问题,而是让下一个人接着来。这次上来的是在郎中家 的长工王铅,他和锌仂的年纪差不多。听到枫仂点他的名字,穿着破了好多洞的 土布棉袄的铅仂站了起来。   “唐干部好,大家好!我的名字叫王铅,王家窑的人都叫我铅仂。我是在郎 中家打长工的。”铅仂学着锌仂开始发言。   “你打长工一年的多少钱?”唐部长问。   “我也是一年八十桶谷,锌仂说的对,这是长工里最高的工资了。不过郎中 家有一点比保长家好,就是生病没去不会扣谷。所以我这八十桶谷是板上钉钉 的。”铅仂这样回答。   “在郎中家干活累吗?”   “这要看和谁比了,要是和短工比就轻松,要是和东家比就累了。”   “那你觉得你这样辛苦,生活还这样苦;你东家不用干农活,生活却很好。 这是为什么?”唐干部问。   “人家是郎中,给人瞧病的,瞧病挣了钱,有钱就可以买地。有了地,雇人 干活就行了。”铅仂说。   “干活的人没有田,有田的人不用干活,那你觉得这样公平吗?”唐干部问 了同样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公平不公平,不过要是我不去打这个长工,我就养不了家了; 而且我不去,郎中肯定可以找到别人去做的,王家窑想一年挣八十桶谷的人太多 了。说实话,唐干部,我当初还是求着郎中让我去干活的。”铅仂说。   唐干部没有再问下去,站起来对大家说:“我们共产党、解放军就是专门解 放穷人的,穷人也要解放自己。首先从思想上就要解放,我们不能认命,觉得谁 生下来就该穷。每个人生下都是平等的,每个人都有要求平等的权利。这也是我 们社会主义新社会的目标。你们看我,就是一个好例子。我小的时候也是给人打 长工的,那时候我也觉得穷人就该给富人打长工,要不然没有别的办法。但后来 我参加了解放军,知道了共产主义新思想,现在我的看法就改变了,我觉得至少 我们穷人和富人是应该平等的。”   唐干部停了一会接着说:“王枫同志,你家也是穷人,后来参见加了解放军, 还参加了抗美援朝的志愿军。你来谈谈你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好吗!”   穿着没有肩章的军装的枫仂站了起来,说:“好的,唐干部,同志们,我是 王家窑出生长大的。大家都知道,我家很穷,家里就只有一亩多田。我爷爷以前 在老屋里打长工,我父亲也在那里打过短工。我很幸运,赶上了解放,参加了解 放军,还去了朝鲜战场。像你们一样,我以前也是认为穷人就是应该给富人干活 的,只有等自己慢慢有钱了买了田才不用给人干活。可是等我后来参加了解放军 见识多了,我才明白不是这个道理。你们想啊,你给富人干活,挣点钱养家,靠 这点钱能富起来吗?不能,肯定不能。再说富人能让你富起来吗,当然不能,你 要是富起来了他们怎么办。后来我就想通了,为什么我家几代人都这么穷,主要 是自己思想上太穷了。唐干部说得太好了,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是平等的,生下来 就是平等的。”   “讲得很好,王枫同志,讲得很好。”唐部长笑着站起来,然后接着对大家 说:“现在我就不一个一个点名来让大家说了,你们如果自己想发言的,自己直 接站出来说就行。”   一个黑瘦中年人从后排站了出来,是保长家的短工王钱。他和枫仂的父亲锡 仂年纪差不多,两人也是小时候一起玩的比较相投的人。解放前他也和锡仂一起 加入了土匪,但钱仂比锡仂精明得多,当时没有冲在前面挡枪子弹。   “我可以发言吗?”钱仂说。   “说吧,大胆地说。”唐干部鼓励他。   “我叫王钱,是保长家的短工,和王枫同志家一样,我家也只有一亩地。我 和王枫同志的父亲是同年出生的,两人很要好。我很赞同王枫同志的观点,每个 人都应该是平等的。”钱仂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唐干部。   “说得好,接着说下去。”唐干部继续鼓励。   “我们打短工的工资是按天数算的,一天半桶谷,这样听上去好像比长工多 不少,但实际上不是。因为我们短工一般只是农忙的时候才有做,所以一年下来 还没有八十桶谷,好在我家自己家里还有一亩多田,这样才勉强够养老婆和两个 孩子。”   “那你们干活累吗?”唐干部接着问。   “当然累啊,要不然东家也不会给半桶一天。再说,那些打长工的人都很坏, 把累活都留给我们。”   “干活的人没有田,有田的人不用干活,那你觉得这样公平吗?”唐干部第 三次吧这个问题抛了出来。   “我觉得不公平,凭什么富人家出生的小孩就该富,穷人家出生的孩子就该 穷呢。就像刚才王枫同志说的那样,要是我们有这样的不好想法,我们穷人就总 要给富人干活,永远都翻不了身了。”钱仂得到了唐干部的鼓励,说得更加来劲 了。   “那你有什么具体的想法么?”唐干部问。   “那我就大胆地说了,我觉得现在穷人该解放了,富人穷人该平等了。如果 每个人都有同样多的田,然后收入多少完全看你自己的劳动,这样才是真正的平 等。”钱仂说完又看了看唐干部。   唐干部没有说话,而是站起来开始鼓掌,站在唐干部旁边的枫仂接着也鼓起 掌来,最后掌声充满了整个屋子。   等掌声结束后,钱仂看上去还想说些什么,唐干部却接过了话题:“同志们, 刚才王钱同志的想法很好,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田,然后种得好不好就凭自己的 本事了,这才叫公平。我们共产党、解放军就是要这样帮助穷人的,我们要把富 人的田拿出来分给穷人,当然富人自己也要留下自己该有的一份,这样每个人的 田就一样多了。这就是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土地改造运动,也叫土改。土改目前已 经在北方很多地方都实行了,效果很好。这让几亿农民得到了土地,成为了土地 的主人。现在我们王家窑也要这么做,打土豪、分田地。你们愿意吗?”   “真的吗...穷人翻身..愿意....自己的田...多好...太好...解放...自己 的田...愿意啊...看富人怎么...自己的田...解放军...社会主义好...真的是新 中...自己的田...累死了也值...愿意...。   上面都是秀才跟我父亲讲的,他是当时唯一没有鼓掌的农会会员。他告诉父 亲要做些准备,最好把田给低价卖了。母亲反对说这都是我们的血汗钱买来的田, 刚买还没两年,要是低价卖掉那连本钱都挣不回来。因为母亲的反对,还有看到 保长和郎中家也没有动静,父亲在卖田的事上有些犹豫。等过了一段时间决心要 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枫仂带着农会的人开始量田了。   当发现家里的长工都不把自己看在眼里,短工也都不来干活的时候,保长感 觉到了农会的力量。他意识到了形势的糟糕,已经远远大于他之前预感到的不妙。 乡里有些村庄的保长已经被划成了地主而且正在接受群众批斗的事实,更让保长 坐立不安。家里一百一十亩田已经被登记到了农会里。 有一天保长在想偷偷处 理掉家里的三头牛的时候,被家里的长工锌仂发现了,农会把这三头牛连同保长 家的其它农具都保护了起来。   保长的行为加快了王家窑的土改。很快保长就被划成了地主,我们家和郎中 家被划成了富农。其他的都是不用改造的中农、贫农和雇农。按照土改的规定, 地主和富农家的田和农具都要拿出来分了。王家窑一家地主和两家富农加在一起 一共快二百亩田,基本上都分给了少田的贫农和没有田的雇农,每家都只留下了 三四亩不好浇水的坏田。原来保长家的长工、雇农锌仂从保长家的田里分到了四 亩,高兴得在那几块曾经让他劳累、疲惫并讨厌的田里兴奋地打滚。原来保长家 的短工、农会的积极分子、贫农钱仂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保长家最肥的几亩水田, 开心地说他再也不会在这几块田里偷懒了。农会的会长枫仂也笑纳了我家的几亩 好田,他说要好好提高一下自己的种田的能力,要把这几亩田种成社会主义的样 板田。农具分得比田要复杂一些,因为不像田一样每个贫农和雇农都能分到几亩。 虽然每个人都想得到保长和郎中家的牛,但毕竟牛少人多,农具也是一样。好在 在唐干部的主持下,一个下午在秀才家里也就完成了。   就这样,王家窑的土改在唐干部的主持下顺利完成了。需要补充一点的就是, 地主保长家的房子也被分掉了。枫仂和钱仂住进了保长家,而保长一家搬进了原 来枫仂家的半边破屋里。用农会的话说就是‘扫地出门’了。   因为只被划为富农,我们的房子没有被分掉,我们还住在老屋里。但母亲还 是心疼那买了才两年的田就这样被瓜分了,感觉就像当年买的牛被土匪牵走了一 样,这种委屈她也只能偶尔在老屋里抱怨一下。这个时候父亲便会安慰她,说我 们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得到,比如本来没有牛的我们就分到了八分之一头的牛了。 父亲和我更操心的是唐干部说以后不能在自己单独烧窑了,必需所有的烧窑的人 联合起来做,完成社会主义对手工业的改造。虽然当时还没有明确会怎样对烧窑 进行改造,但我们靠自己做砂糖缸发家是再也不可能了。再说,解放后政府就没 让大家种了甘蔗,就是能做砂糖缸也卖不出去了。而秀莲操心的是家境如此衰落 的情况下,如何带着刚出生的樟仂长大。不过这也不用操心,子女都是在不知不 觉中长大的。就像松仂,现在就长到了九岁,已经成为了村里的一名小学生。   王家窑的土改开始得晚、完成的早。贫农雇农如愿得到了土地,地主富农也 没有反抗,土改和平地得以进行。农会和唐干部把个这个例子汇报到了乡里,期 待着乡里的表扬,希望能把王家窑树立成一个土改的典型。大概一个月之后,乡 里的表扬没有到来,却把负责唐家窑的唐干部给调走了,派来了身材高大的刘干 部。   刘干部来到了王家窑后就住在了秀才的家里,也就是农会经常开会的地方。 五大三粗、不信鬼神的刘干部主动要求住在癞仂吊死的那个房间。他住下来,是 要帮助王家窑的土改工作的,因为乡里提醒刘干部:王家窑的土改太和平了,没 有根本上打击地主富农的气焰。   刘干部和唐干部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不会笑,我没有见过他对任何人笑过,包 括农会的积极分子。这种严肃直接影响到了农会的会员,让他们一个个像上战场 的战士。   最先倒霉的已经搬到了原来枫仂家那半边破屋里的保长。刘干部派去监视保 长的钱仂发现好几个晚上保长都会偷偷地走到原来的住的房子的周围,一边抹眼 泪一边叹息。刘干部认为这是一个值得警惕的信号,让农会的人把保长绑在老樟 树上审问。   “王墙,你晚上总是去原来的屋那里做什么?”枫仂开始审问,刘干部严肃 地在旁边看着。   “没有,没有......”保长回答说。   “没有,我可是亲眼看见的,好几个晚上都是,而且还哭了呢。”钱仂在旁 边急着说。   “你是不是对新政府的土改政策不服,晚上想来对农会的人报复?”枫仂接 着审问。   “不敢,不敢。”保长赶紧说。   “那你偷偷地来,还又不敢承认,又是为了什么呢?是不是那栋屋里还藏有 值钱的东西?”枫仂继续猜测。   “没有,没有....”被绑着的保长开始打哆嗦。   “真的没有,要是找出来了呢?”刘干部突然插了一句话,眼睛盯着保长的 眼睛。   “就是没有,没有。”保长不敢对视刘干部,但还是在否认。   “去搜,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搜出来。”刘干部给农会的积极分子下了命令。   几个小时后,保长尿湿了裤子。不过和那次被日本人绑到老樟树上的老保长 不一样,老保长是被吓得,而保长是因为一直没有松绑。可能是因为想起了自己 父亲被日本人绑在这里的场景,保长惊恐的眼神不知道投向哪里。等到农会人员 带着从他原来的床下面的地底下挖出来的一罐银元的时候,保长的头就彻底地耷 拉了下来。接下来枫仂和刘干部对他的审问,他就像没有听到一样,无论如何都 不交代家里还藏有什么没有交出来。钱仂拿起了皮鞭,看到刘干部没有反对,开 始对保长抽起来。但除了忍不住的叫声,保长还是一言不发。   枫仂很生气,瘸着腿在那里急得走来走去,然后让钱仂带人去把保长一家人 都绑过来。   被绑来有保长老婆、一个十七岁的女儿和十五岁的儿子王铝。刘干部让秀才 用白字黑字写了几个‘地主分子’的标牌,插在保长家每个人的背后。然后,现 场对地主恶霸王墙的批斗大会就开始了。   对保长老婆和子女的审问同样无效,他们对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一问 题都一言不发。农会的人又去了保长那时住的半边破屋,搜出了一些衣服,包括 两件皮大衣。   “这就是地主恶霸穿的衣服,他们不干活却穿的这么暖和,而且我们干活的 短工,穿的就是破土布棉袄。这是一个什么养的旧社会。”拿着保长家的皮棉袄, 钱仂指着自己身上的破土布棉袄向大家说。   “这是一个万恶的旧社会,吃人的旧社会。”枫仂补充说。这是他从部队回 来之后经常说的一句话,应该是当兵的时候学到的。   “你们看这些银元,都是我们的血汗钱,我一天在他家累死累活,就得半桶 谷,而他什么都不干,却有这么多银元。”钱仂又抄起那罐银元对大家说。   “是啊,我一年在他家干活,才得到八十桶谷。原来他家这么多白花花的银 子都是这样剥削我们来的。”锌仂也附和着说。   “同志们,现在这个地主恶霸一家就在这里,是我们报仇的时候了。”枫仂 越说越激动。   在钱仂的指挥下,农会会员把保长从树上松开,然后又绑起来,再通过滑轮 吊在老樟树高处的一个枝丫上。   “地主王墙,你不是说过蒋介石要带国民党打回来么?现在让你站得这么高, 你看到了蒋介石了吗。”钱仂拉动滑轮上的绳子,把保长吊到了最高处,问他。   “没有,没有看到蒋介石。”保长知道要是回答‘看到了’会发生什么。   “那你看到谁了?”   “看到毛主席了。”保长想用毛主席当护身符。   “呸,就你也配看到毛主席.”钱仂说这话的时候,把手里的绳子也松开了。   保长摔到了地上,惨叫一声,晕了过去。枫仂让人端来一盆凉水,把保长浇 醒了过来。在确认他醒过来后,钱仂又一次通过滑轮把保长拉到了高处。   “这次看到了蒋介石吗?”   “没有。”保长的声音很小。   “听不见,大点声。”钱仂说。   “没有。”保长的声音大了一些。   “那你看到谁了?”   “谁都没有看到。”保长说。   “呸,毛主席那么伟大你都没有看到。”钱仂说完这句话,又松开了绳子。   这一次,保长还是惨叫了一声,但凉水没能把他再浇醒来。   作为地主的家属,保长的老婆和子女没有上这个滑轮。但拒绝交代和配合的 他们,在皮鞭的抽打下衣衫不整、体无完肤。那些往日在保长家的雇工,看到了 往日高高在上的保长老婆和女儿的露出的白皙的身体,带着仇恨和欲望,进行着 凌辱和惩罚。刘干部严肃地在那里看着,一言不发。十九岁的枫仂,则在那里发 呆。   第二天,不会游泳的保长的女儿跳进了村子前面的大坭塘,跟着她父亲去了 另外一个世界,把同样伤痕累累的保长老婆和儿子留在了这个世界上。这样也好, 在那个半边破屋里,他们母子可以一人住前间,一人住后间。不过农会后来又通 知他们这个半边破屋也不能住了,为了让他们彻底改造地主恶霸身上的邪恶,限 期三个月在旁边自己搭一个茅草屋。   刘干部向乡里汇报了王家窑批斗改造地主的事迹。乡里对刘干部和王家窑农 会的工作给予了高度的肯定,并希望再接再厉。同时进一步指出,拥有近八十户 人家的王家窑,仅由一个地主两个富农是不够的,土改工作还需要进一步进行。   接下来轮到了郎中和我们家不安了,保长作为地主的下场让我们害怕。   郎中家原来的长工和几个短工被要求在农会上发言,揭发郎中的剥削行为。 可包括铅仂在内的三个长工偏偏不开窍,总是说不到点子上。比如一个长工说到 有一次他在郎中家干活的时候病倒了。刘干部问他是不是累病的。老实的长工却 偏偏说那天是带病上工了,而且还说是郎中给他把病治好了并让他回家歇了几天, 后来也没有扣谷。刘干部依然一脸严肃地听着,枫仂了在旁边沉不住气了,打断 了长工的发言,让短工说话。可几个短工的觉悟也不能让枫仂和刘干部满意,于 是只好先散会。   在老屋里唯一打过长工的就是枫仂的爷爷地仂,他父亲锡仂也在老屋打过短 工,但老屋后来就没有再雇过其他人,都是我们自己在干活。所以,要是让人来 揭发老屋的一家,只有枫仂有点资格,但枫仂自己却是没有在老屋干过活的,在 他父亲和爷爷在老屋干活的时候,他还没记事呢。但枫仂还是在农会上说了,说 老屋如何剥削他们一家三代的事情。秀才传过来的大意是,枫仂说他爷爷在老屋 打长工,天天受剥削;他父亲在老屋打短工,也经常受剥削;他自己没替老屋干 活,但也经常吃木仂从老屋带出去的剩饭。另外,枫仂又说了因为铜仂穿上国民 党兵衣服的事情,说这样让日本鬼子杀了他们家三条人命。   枫仂不仅在农会上说,也到老屋来说。他开完会后来到老屋的门口,对着里 面说:“你们给我听好了,你家欠我家三条人命,现在是该还的时候了。现在是 新社会了,你们一家剥削我们家三代人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听到这些我没有说话,父母亲也没有说话。已经七十多岁的父亲身体越来越 衰弱,尽管身材依旧高大。年老体衰,加上相继的丧子之痛,父亲早已没有了年 轻时的霸气。没有修剪的络腮胡像干枯的杂草,显示着生命的凋零。   我自己觉得枫仂不会像对保长那样对待老屋。这个想法让我没有和父亲谈谈 当时的对策,从而留下了永久的后悔。第二天早上,父亲和母亲双双吊死在枫仂 居住的屋前,父亲的手里攥着一张写给枫仂的字条:“还你两条人命,加上铜仂 也被日本鬼子杀了,我家再也不欠你的了。”   王家窑最后的土改结果的榜单上,白榜的名单上写着:恶霸地主王墙,开明 地主王坑(郎中),富农王铁,另外还有两个由原来富裕中农改评成的富农。   郎中也被‘扫地出门’了,屋里搜出来的浮财也被瓜分了。因为富农的成分, 我们依然能住在老屋里。但没有了父母亲的老屋有着前未所有的萧条。冬天的夜 晚,秀莲和我带着一岁的樟仂住在东边卧室的前间,因为害怕不敢单独睡的九岁 的松仂也加入了进来,四个人在寒冷的夜里挤在一起。其它的房间都空着,这样 的空旷上一次在老屋还是几十年前的事情。   11.合作   保长的儿子,也就是王铝,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后生真的就在三个月之内盖起 了一座茅草房。用乱石打的地基,上面是土墙,木头做的横梁上盖着稻草。一座 简易的房子,但够他和他母亲两个人住了。这个保长的儿子,要是不是解放军的 到来,在将来应该也是一个保长。但现在,他从父亲那里继承过来的不是保长的 头衔,而是地主的帽子。每次开批斗会的时候,总是要被拉到台上。才十七岁的 王铝有着和一般这个年龄的后生不一样的性格,他沉默寡言,没有朋友,也没有 敌人。每次批斗的时候,基本上不说话,只是在必要的时候依照农会的人的意思 回答‘是’或者‘不是’。要是在对地主武斗的时候,他也是咬着牙、忍着痛, 连一声‘唉呦’都不会发出来。这种逆来顺受的方式让农会的积极分子感到无聊, 从而慢慢对他的批斗有所减少。但农会也没有怎么让王铝闲着,当村里甚至邻村 要派壮丁干活的时候,他就是王家窑的首选。这种活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劳 动改造。那一年他在附近的几个村子里都劳动改造过,垒石头、盖房子的手艺在 这种义务劳动里变得越来越好,以至于大家有时候都不提王铝这个名字,也不叫 ‘地主的儿子’,而是直接称呼他为‘石匠’。   相比于保长的儿子,保长的老婆的日子就要难过多了。尽管她也和儿子一样 对批斗逆来顺受,但对她的批斗没有减少。不知道是因为农会的一些人对批斗女 人更有兴趣,还是因为他们在批斗的时在肉体接触上沾到了一些小便宜,反正对 她的批斗就是最多。另外,农会的人称呼她‘地主婆’,也是的确难听的很。但 这些好像都对保长老婆没有什么影响,她和儿子一样忍声吞气地活着。这一对母 子,从王家窑的第一富贵的家庭沦落到了最为贫贱的人家,看上去反而过得坦然 了。   当然,更坦然的还是农会的人。   “地主婆的身体还挺经折腾的,过这样的穷日子身体还那样有弹性。”   “难怪地主婆那样经打,就是身上的肉就是比人家多。”   “地主婆穿的还就是不一样,衣服被撕烂了,补上那么多补丁还是好看。”   “地主婆养的那头猪长得比人家的都快,是不是喂奶给猪吃了啊?”   “等过年乡里派下来的一头购猪的任务,地主婆的那头大肥猪就是了。”   “这地主婆也真是,身子让人摸了没事,骨头让人打了没事,名声被人说坏 了也没事,可一头猪被政府征购了,却去跳大坭塘了。”   没有了‘地主婆’这个母亲的王铝,彻底成为了王家窑的‘石匠’,一个少 说话多做事还也偶尔挨批斗的石匠。   地主婆的自杀让王家窑的土改进入了另外一个阶段:没有了武斗,慢慢走向 了一种形式。每到要批斗的时候,地主、富农分子还会被拉上台。批斗台上的石 匠,听话得让农会的人找不到下手的理由。而被划为开明地主的郎中,在他家做 过长工和短工的没有一个人会站出来说他的坏话。而对我们家,枫仂依然不友好 但也没有武斗的意思,可能他晚上做梦的时候还会想起我的父母的阴魂。而其它 的几个富农,本来就是从中农里被升级的,上台接受批斗也就是做做样子。   斗地主富农是当不了饭吃的,尤其是地主家的财产早已被分完了之后。就是 农会对批斗最积极的钱仂,也在分给他自己的几亩田里下了不少功夫。那一年王 家窑的人畜粪便没有浪费一点一滴,都被运到了田里换成了稻谷。丰收的时候, 农会的人都在感谢新中国的政策,让穷人有了翻身的机会。虽然我家的几十亩田 在土改里被分完了,但我也得承认,这样的确让王家窑的粮食增产了。   但也不是一点问题没有,因为人人都有了田之后,不会种田的人就困难了。 比如说已经是村干部的枫仂,连插秧都插不齐,更不要说知道什么时候该放水、 什么时候该施肥。他刚刚从邻村娶来的一个飘亮的贫农女儿,也只会作家里的事。 所以两口子真是浪费了从我家分到的那几亩好田,没有收到多少粮食。这还幸亏 农会积极分子、也就是老樟树底下人说的‘马屁精’钱仂的免费帮忙,他们才能 顺利地把那点可怜的稻谷从田里收回来。比枫仂更不会种田的是郎中,只会看病 的郎中以前连田都没有下过。他以前有很多田,但都是雇人种;现在他只分到两 三亩田,但真的需要自己来种了。不过也是好人有好报,原来在他家的长工铅仂 还记得老东家的恩情,主动帮郎中把田给种了。当然,郎中没有让铅仂免费帮助, 给了他不少粮食。要说王家窑最不会种田的,还是秀才。这个教了一辈子书的先 生,以前连锄头棍都没有摸过。秀才私下里想把从我家分到的两亩田还给了我们, 我和秀莲没有同意。等到农忙的时候,秀才也不要摸锄头棍,我替他把田都种了。 秀才把其中的一半收成留在了老屋,我再怎么说不要都不成。   不止是枫仂、郎中和秀才这些不会种田的人需要帮忙。就是会种田的,有些 也想请人帮忙。就像染匠,他会种田,但是不想种。所以他就请种田麻利的帮他, 回过头来他给人家染布,这样也就两不相欠。这样各自情愿的交易还不少,以至 于慢慢来王家窑次数越来越少的刘干部都看得出来。但奇怪的是,对这样让人帮 忙种地,看上去和以前地主请人种地差不多的行为,刘干部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 眼。后来做手艺的人都像染匠一样请人种田,自己去做手艺。其实也很简单,这 就是一笔经济账。做手艺的,比如染匠,石匠、木匠都比种田的劳动力挣得多不 少,就是工资最低的篾匠也要比种田的高一些。至于我们烧窑的,当然也算是一 门手艺,收入多少不是按天算工资的,但总体算下来比篾匠高是肯定的,其中有 一些做制陶的可能还能超过染匠。那个时候,王家窑烧窑的师傅也有一些自己不 种田了,但我不能,因为头上有顶富农的帽子。要是我请别人种田,那批斗的时 候可能就会有麻烦了。所以我不仅自己种田,还帮贫农秀才种。   当时有胆大一些贫农的去请教刘干部,问这样请人种田是不是也像以前地主 一样是一种剥削。听到这个问题,不会笑的刘干部还是那样严肃,说这和地主的 行为有本质的区别。要是碰到再胆大一些的去追问为什么。刘干部会更加严肃地 说是因为地主是拥有太多的田而剥削没有或少田的人,而现在大家都有田所以只 是相互帮助。再后来,突然有一天,刘干部还专门在农会的办公室里开了一个会, 连我们这些地主富农分子都去参加了。会上刘干部主动提到种地的问题,他说现 在大家相互帮忙是不仅不是剥削,而且一件好事,应该得到提倡和鼓励。为什么 呢,因为社会主义的优势除了人人平等,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团结协作。所以 现在大家之间的相互帮助就是在人人平等的条件下的团结协作,应该得到发扬光 大。   刘干部的这个会让大家吃了一个定心丸,尤其是农会里的积极分子,他们马 上就开始了讨论如何进一步团结协作的事情。枫仂作为王家窑农会的头,虽然种 田不行,但在组织方面却有一套。很快,他就带上钱仂还有其他几个农会的贫农 积极分子成立了一个组,并让刘干部给这个小组取了一个名字:王家窑第一互助 小组。枫仂就是这个小组的组长,钱仂是副组长。在枫仂的指挥下,这个王家窑 第一个互助小组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东边田畈上的一条水沟清理了。清理水沟能 让水流的更快,给田浇水就会快多了。在解放前,清理水沟都是大户人家的事情, 因为那些能浇水的好田基本上都是他们的。所以当水沟不畅通的时候,几个大户 人家商量一下就把这活干了。土改后,每家人都有田了,但都没有多少,反而没 人带头来清理水沟。所以,当时大家都夸枫仂带头做了一件好事,虽然枫仂从我 家分到的那几亩好田也从中受益。这件事当然传到了刘干部那里,刘干部不仅表 扬了枫仂和他的组员。而且亲自写了一篇报道,在乡里的广播里播放了。   那是王家窑第一次上广播,所以现在不少人都还记得。   “今年,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我乡王家窑村成立了第一个村民互助小组。 担任这个村民互助小组组长的是共产党员、抗美援朝志愿军光荣退伍军人王枫同 志。在王枫同志的带领下,王家窑第一互助小组今日完成了一项田畈水沟的清理 工程。这项工程的完成大大提高了王家窑水田的浇灌效率,为农业生产做出贡献。 这项工程的完成说明,在社会主义人人平等的条件下广大农民可以团结协作,充 分体现出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希望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这样先进的互助小组 能够星火燎原、发扬光大。”   就在这个广播播出后,王家窑马上就成立了更多的互助小组。有一些是本来 就有相互帮助的,比如秀才和我家;郎中家和原来在他家做工的铅仂家。这样本 来就有相互帮助的,再加上另外几家就可以算一个小组了。有些不愿参加互助小 组的人家,也因为农会在不断地做工作,后来也都勉强加入了互助小组。不到一 个月,快十个互助小组就在王家窑成立了,包括了所有的村民。于是剩下的还没 清理的水沟,也都很快被清理了。只是没有再因为清理水沟而上乡里的广播。   等到一年后互助组遍地开花,布满全乡的时候。首先带头成立互助组并尝到 甜头的枫仂,又在谋划其它的事情。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搞的,之后一天在村里的 大会上,刘干部和枫仂提出王家窑要再次在全乡当排头兵,成立第一个合作社。 合作社是什么呢?刘干部给大家做出了解释。他先表扬了王家窑的互助组,说互 助组充分利用了资源,发扬了社会主义的团队精神。然后又说,互助组也有需要 提高的地方。比如把,清理一条水沟,一个互助组可以做到。但如果要建造一个 小水库,就不是一个互助组能做的事情了。所以,社会主义的农村需要更大的合 作组织,这就是合作社。至于王家窑如何成立合作社,他让枫仂去做具体的解释。   从朝鲜战场已经回来了两年多的枫仂,已经慢慢变得像乡里的干部了,讲话 的时候速度变慢而且声音的高了很多,让坐在边角后排的地主富农分子都能听得 很清楚。   “各位-贫下中农-同志们,刚才-刘干部-给了关于王家窑-要成立-合作社的 建议,我本人-非常拥护-这个建议。在和一些-农会成员-讨论后,我们就-关于 如何建立-王家窑农村-合作社-给出了一些具体的-参考意见。第一,我们-建议 所有的-村民参加,包括地主和富农,这也是-一种改造嘛!第二,这个-合作社- 要体现出-社会主义的-平等精神,每一个-合作社成员-包括-地主富农-都要参加 劳动,也要-分到-劳动成果。第三,村民-具体如何入社,我看-大家-可以-按入 股的方式-来参加,用田、农具、耕牛和劳动力-来入股合作社。第四,关于-劳 动成果-的分配问题,我们将-按照入股多少-和公平的原则-来分配。这就是-我 的几点建议,请刘干部-和大家参考。我的话讲完了。”   刘干部带头鼓起了掌,然后发表了讲话。   “刚才,王枫同志-就王家窑-成立合作社的问题-提出了-几点具体的建议。 我觉得-很好,不知道-大家觉得怎么样?我看-这样,现在农会的人先表决一下, 支持这个决定的人,举手。”   ‘马屁精’钱仂第一个举手,然后所有农会成员也都把手举了起来。   “很好,农会的同志们觉悟都很高。现在其他贫下中农再表决一下,看看你 们的觉悟。”刘干部接着说。   除了我们几个没有权利表态的地主富农分子,所有到场的人都在刘干部面前 举起了手。   当乡里的广播播出王家窑成立了乡里的第一个农村合作社的喜讯的时候,我 的第四个儿子王株-也就是株仂-出生了。那一年,我们的松仂十三岁,樟仂五岁。 而在麻风病医院的柏仂,如果还活着的话,也应该是九岁了。秀莲的大儿子,可 能去了台湾但生死不明的木仂,如果还活着应该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了。   村里的合作社建起来之后,我家在土改的时候分到的三分之一头牛、四亩田 还有一些农具都交给了社里入股了。不光是我,所有的人都一样。染匠因为没有 及时交出来家里的农具,他自己后来说是因为自己没有怎么用所以不知道放在哪 里,还不得不在农会上做出检讨。   和别人家不一样,我家里不仅用耕牛、农具和水田入股了合作社。还无偿贡 献了东西两边的厢房,因为枫仂说合作社需要一个大仓库。当时作为地主的石匠 家和郎中家都被扫地出门了,他们的房子都分给了贫农,所以村里就我们家的房 子还大一些。枫仂说了,这个仓库不能算是入股的,是合作社借用。作为富农分 子,我只能同意,要不然就是挨批斗然后也还得同意。所以我们很快把厨房从西 厢房里挪到了老屋的正屋里,反正当时家里只有五口人,住的地方还不缺。   枫仂作为乡里的第一个合作社的社长,带领王家窑的人做的第一件事情,就 是修建一个小型的水库。就像刘干部当时在会上说的那样,互助组可以清理一条 水沟,但修建一个小水库还要合作社来做。枫仂做的,正应了刘干部的这句话。   水库就建在村庄东边田畈的南头。田畈是长条形的,东西两边是山岗,南边 是一座只有几十米高的小山,而北面则是开阔的大田畈。乡里派来的水利专家建 议在田畈南边小山的脚下修建一个小型水库,可以灌溉整个畈上的田。这样的水 库不难修,说白了就是建一条水坝把水拦在那里。因为水库的水不深,水坝用土 方建就可以。在那年收完稻子后开始动工,不到天冷的时候就完成了。不出所料, 合作社修水库的事情又成立乡里的广播新闻。   当然,那次修水库时,郎中、保长的儿子和我这几个地主富农分子照例是比 别人更累。但公平地说,修水库的确是一件大好事。以前,王家窑从起始公王土 开始,每年就只能种一季,在雨水多的农历四月播种,在还没有进入秋天旱季之 前收割。而修好水库的第二年,也是一九五六年,王家窑就可以一年种两季水稻。 二月可播种,六月收割早稻后马上种下晚稻,等到天气降温的十月底前晚稻就可 以收上来。对了,现在有一种叫‘陆轴’的农具,就是那个时候发明的,也是专 门给种二季稻用的。以前种一季的时候,收割完水稻会把一部分稻杆撒在田里, 让它们经过一个冬天腐烂变成很好的肥料。但等到一年需要种两季的时候,因为 收完第一季就得马上要插上第二季,所以撒下的稻杆不会腐烂,需要打烂并埋在 泥土里。用来做这项工作的农具就是‘陆轴’。当然,现在王家窑种田都机械化 了,‘陆轴’也用不上了。但在那个时候,也是一大发明呢!好了,这个扯得有 点远了,还是回到一九五六年。   一年两季水稻,而且有了水的保障,又因为是合作社一起种田所以没有浇水 的纠纷。还有大家都等着自己入股的分红,所以干劲也还不错,那一年王家窑丰 收了。老屋的东西厢房,也就是合作社的仓库,装满了稻谷。负责看管合作社仓 库的锌仂每天都要来我家好几次,好像对厢房上的两把大锁不放心一样。好在交 完政府的公粮和购粮后,很快就按照各自入股的多少分到各户了。锌仂也不用天 天来看那两把大锁,我家也清静了不少。   农业的丰收,让王家窑又一次作为带头模范上了乡里的广播。连续几次上乡 里的广播,让年轻的枫仂有了更大的雄心。在刘干部的支持下,对合作社做了进 一步的改造。改造后的合作社把社员的耕牛和农具都买下来归为合作社所有,另 外不管社员愿意还是不愿意,所有的水田都归合作社所有,只有一些个人开的荒 地还是归个人的。枫仂说了,这样做是为了建立高级合作社,所有的农具、耕牛 和水田都归合作社是让社里有更多的权利来协调大家的劳动。   有人问,说那这样的话大家都没有入股了,到时粮食怎么分呢?枫仂就进一 步解释说,高级合作社要进一步体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实行按劳分配。也就是 说,大家集体劳动,按照劳动能力的大小来打分,然后再结合劳动时间来分配合 作社的劳动成果。比如说吧,一个青壮年男子劳动一天算十分,同样年龄的女劳 动力算八分;老年男子算八分,同样年龄的女劳动力算六分;未成年的男子一天 算六分,而未成年的女子则算四分。按照这个积分系统,可以计算一年下来每个 社员为合作社所劳动的总积分。最后分配粮食的时候,就按这个积分来来计算的。   这个积分方法说的很清楚了,但马上还是有人提出问题来。有人说王家窑有 不少人家是制陶烧窑的,这些人在农忙的时候当然也要跟着合作社干农活,但是 农闲的时候他们制陶烧窑又怎么算呢?要是社里不管,让他们自己单干,那就有 点像资本主义的劳动了。为此枫仂也拿出了办法。按照高级合作社的精神,所有 社员的劳动都属于合作社,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允许单干了。所以,这些制陶烧窑 的社员,也包括染匠、石匠、木匠、篾匠等手艺人,他们劳动一天都按一个青壮 年劳动力来计算工分,也就是十分。   要说这个对手艺人的积分是不公平的,就拿我们制陶的人来说吧。不同的人 手艺水平不一样,所以现在都按十分来计算一天的工作量,我的手艺好就体现不 出来了。而且,因为我是富农,我不能每天拿十个工分,只能拿九个。但我不敢 提意见,因为合作社能让我这个富农参加劳动就不错了,要是提意见只能是再被 批斗。作为地主的石匠更是不敢提意见,虽然他的活更累,而且每天只能拿八分。   最后公开提出不满的是染匠,因为他家田本来不多,土改的时候被划为贫农, 所以说话底气足一些。他第一个不满是把染匠和篾匠一样算工分,他说篾匠干的 活轻快还干净利落,还说在解放前篾匠的工资在手艺人里头就是最低的。他的第 二个不满就更大了,他觉得手艺人和没有手艺的农民都一样每天拿十个工分是更 加不可以接受的事情。之前互助组的时候,他染匠干半天活得到的工钱就可以请 一个农民帮他做一天农活,现在手艺人和没手艺的人都一样就不合理。   染匠的意见是在农会大会上公开提出来的,当时枫仂和刘干部都没有想到农 会里会有不同意见。所以当染匠说完之后,他们两都没有做出反应。好在刘干部 有经验,说这个问题需要研究研究。就在刘干部回乡里几天后,他回到王家窑召 集了村民大会。大家都期待着刘干部的研究结果,看看染匠的意见会不会被采纳。   村名大会就在老樟树底下进行,几个农会积极分子将一张小学课堂的桌子和 一条板凳摆在樟树树干旁边当作主席台。桌子坐北朝南,东边坐的是乡里的刘干 部,西边坐着合作社的社长枫仂。主席台下的村民,有的是自己带着小板凳,有 的是蹲在地上,更多的人干脆在后排站着。刘干部先发言,他没有提到染匠的意 见,只是让枫仂作为社长把这几年王家窑的社会主义建设情况总结一下。枫仂拿 出来一份写好的讲稿,看得出来他是有准备的。   “广大-贫下中农-同志们,我今天-在这里-汇报总结一下-过去几年里-王家 窑的-社会主义-建设情况。王家窑的-社会主义建设-分为几个阶段,第一阶段是 -土改阶段。王家窑的土改-开展的比较晚,但在乡政府的指导下,我们进展得- 很顺利。我们-成功地-打倒了两户地主-和四家富农,并让-贫农和雇农-都得到 了-自己的土地。第二阶段是-互助组-阶段,大家都知道,我们-王家窑-是乡里 第一个-成立互助组的,并且上过-乡里的广播。在这一阶段,我们组织劳动力- 把田畈上的-水沟-都清理好了,为农业生产-提供了强大的支持。第三阶段-是合 作社阶段,我把它-叫做-初级合作社-阶段。在这一阶段,我们集中了-王家窑所 有-的资源,建成了-一座水库。这座水库-的建成,让王家窑-能够种植二季稻, 让农业-得到了丰收。这个合作社-也是乡里的-第一个合作社,这个成果-更是得 到了-乡里的表扬。现在,我们-王家窑-要再接再厉,在乡里带头-在今年-迈进- 社会主义建设的-第四个阶段。我们把-这个阶段叫做-高级合作社-阶段。就像在 -上次农会上-我建议的那样,在这个-高级合作社里,所有的农耕资源-都将归合 作社-所有。目的是为了-让高级合作社-有更多的权利-和资源,提高社会主义- 建设效率。我的话-就讲到这里。”   在照例的掌声结束之后,刘干部开始了他严肃的讲话。   “贫下中农同志们,刚才-王枫同志-总结了过去几年-王家窑的社会主义建 设情况。大家都听到了,王家窑-在社会主义建设上-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并且 多次-成为乡里的模范-得到了表扬。这是和-乡政府的正确领导-分不开的,也和 王枫同志-和大多数农会的同志的-敢做敢干的精神-分不开。现在,王枫同志-又 要再一次带领-王家窑-成为乡里的模范,成立全乡第一个-高级合作社,进一步- 发挥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建设好王家窑。我们应该为-这一个勇敢的举动-鼓掌。”   说到这里,刘干部暂停下来开始鼓掌,下面也跟着起了热烈的掌声。等到掌 声停下来,刘干部的脸色突然变得更加严肃起来。   “贫下中农同志们,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我们的农会里-居然有人要 反对-社会主义建设。千方百计第阻碍-高级合作社的成立。我没有想到,在农会 里的-贫农和雇农当中,居然还隐藏着这样的人。党和政府通过土改给了贫农和 雇农的新生。但,这个人不但没有感谢党和政府,还要站在社会主义建设的对立 面。”   这时候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坐在前排的染匠。这让他坐立不安,黝黑的脸因 为紧张而变得微红。   “大家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了,没错,就是染匠。”   刘干部的点名,让染匠开始感到了害怕,肩膀微微地抖动着。   “现在,我想问一下,农会的同志们。对于染匠,我们应该怎么处理。”   处理两个字让染匠的肩膀抖得更加厉害,同时也让前排的农会成员感到了紧 张。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们的预料,而现在刘干部站着等待他们表态。   “我想,农会可能......应该...让染匠离开......开除。”‘马屁精’钱 仂一边发言一边看着刘干部的脸色。   刘干部的脸色稍微有点放松的变化,但让第一排农会的人看得清楚。随后, ‘开除’这一意见就在第一排传播并慢慢达成了一致。   刘干部在等到农会的成员统一了意见要把染匠开除出农会的之后,然后接着 说话:“农会同志们,我很高兴大家能有这种觉悟。我同意大家的意见,农会不 能有这种阻碍社会主义建设的分子。可是,大家知道为什么我们农会中会存在这 样的分子吗?”   这个问题让刚刚放松下来的第一排又紧张起来,因为没有人知道答案。而还 坐在那里的染匠,已经低下了头,他不敢看刘干部,也不知道接下来又会发生什 么。   看到没有人回答,刘干部接着说:“关于这个问题,毛主席-给了我们答案。 就在去年,毛主席发现了-我们党内最大的-反革命分子-胡风。胡风混在我们的 队伍里,千方百计地-阻挠社会主义建设。幸亏我们英明领袖毛主席-火眼金睛, 把这个反革命分子揪了出来。在揪出胡风的同时,毛主席-也告诫我们,在我们 身边-同样可能存在这样的-反革命分子。他们和地主、富农分子一样可怕,甚至 更加可怕,是社会主义建设-的害虫。”   刘干部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马屁精’钱仂在台下忍不住说话了:“染匠就 是我们中间的反革命分子。”   钱仂的话得到了刘干部眼神的鼓励,他于是接着说:“我们要揪出染匠这样 的反革命分子,打到染匠!打到反革命分子!”   钱仂的话很快就得到了农会成员的呼应,老樟树底下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打 到染匠,打到反革命分子的’的叫喊声。在这一片叫喊声里,染匠被从第一排的 凳子上拖起来扭送到主席台旁边,面对着村民。接下来,染匠享受了之前批斗郎 中、石匠和我一样的待遇。   就在里老樟树不远的地方,站着染匠的老婆和她六岁的儿子、冬天还是没有 带帽子杨仂。等到染匠被扭送到主席台的那一刻,染匠老婆捂着杨仂的眼睛,把 他拉回家了。   12.食堂   自从染匠被开除出农会之后,王家窑就有了地主、富农和反革命这三种要被 批斗和改造的‘四类分子’。在需要的时候,这写‘四类分子’被单独或全部批 斗。贫农出身、心高气傲的染匠也慢慢学会了逆来顺受,因为这是减少被武斗的 最好的方法。   接下来的是高级合作社的第一年,老樟树的一丫枝条上挂上了一个长条型的 铁铃。铁铃有快一米长,形状有点像拉长了的弹壳。毃铁铃的小铁锤由社长枫仂 保管着,每天早上村里要出工之前,作为合作社社长的枫仂就会敲响铁铃。要是 枫仂碰上去乡里开会,敲铃的任务就交给付社长锌仂。刘干部把副社长的位置给 了锌仂,而不是给‘马屁精’钱仂。这让钱仂有些失望,好像表现得很好却没有 得到夸奖的小孩一样。   有积极的农会分子,还有‘四类分子’一般都会在铃响之前就到了老樟树底 下,而其他贫农和中农分子普遍来的晚一些。就在等这些迟到的人的时候,大家 就会坐在露出的老樟树根上吸烟。自从我父亲几年前去世,我就接过了他的水烟 筒。我吸烟的时候一般也是和郎中在一起,后来染匠也加入了进来。而石匠则是 不吸烟的,所以总是孤零零第站在一边。贫农和中农则围着社长和农会的积极分 子,讨论着当天的农活和任务分派。   等到人都到齐了,枫仂就开始分派当天的劳动。脏活累活首先要安排给我们 这些‘四类分子’,以便我们得到更好的改造。还有的重活就安排给青壮年男劳 动力,剩下的活按照轻重分配给相应的社员。未成年的男女,要是参加劳动,大 多能分到放牛、割草这样的活。等到最后,活都分派完了,还有几个贫农在那里 没有任务。枫仂便会临时找一点事来安排,或者干脆就不安排了,让贫农来监督 我们‘四类分子’的劳动改造。至于枫仂自己,基本上只有赶上农忙的时候才会 有活干,平时基本上都是在监督大家劳动。这样的工作挺适合他,他也越来越享 受这份工作了。   那时后松仂十五岁了,小学毕业因为是富农子女没有去上中学,就总是被分 配去放牛,每天也可以挣到三个工分。做着脏活累活的男劳动力是十分满分,女 劳动力是八分;但虽然我们‘四类分子’干的是最脏最累的活,我每天最多是九 分,秀莲也只能得七分。两岁的株仂就只能由六岁的樟仂在家带了。一家五口人 有三个挣工分的,一天最多能拿到十九个工分,但这已经是不错了。那时就希望 王家窑能像前一年那样丰收,生产队的瓦也能卖得好一些,这样等到年终分红的 时候大家都可以得到多一点分红。   等到两季稻子割下来,老屋东西厢房的仓库的稻谷明显没有前一年多。虽然 掌管仓库钥匙的锌仂还是每天来看几次仓库的大锁,但他也没有前一年兴奋了。 更不高兴的是乡里的刘干部和社长枫仂,在这风调雨顺的年份,他们找不到减产 的原因。在农会的内部会议上,农会的积极分子也在讨论者减产的原因。但讨论 来讨论去,就是没有个结果。   其实这个原因我知道,但我不能说,因为我根本没有说话的资格。要说问题, 就出在分配粮食的规则和算工分的办法上。同前一年一样是种二季稻,也同样是 风调雨顺天气,这年的粮食收成却比前一年降低了快百分之二十。你想啊,前一 年是按入股来分配的,你入股得多,后来也就分的多。这样大家都会去好好干活, 要是谁不好好干,旁边就会有人说。但这一年按的是劳动工分来分配的,而这个 劳动工分又是按年龄和性别来规定的。比如说吧,就像秀莲,她是富农的老婆, 她上工的时候总是不停地干活,最后一天挣得七个公分。而‘马屁精’钱仂的老 婆和秀莲是同岁,她出工就很轻松但她也每天得八个工分。这样其她妇女看在眼 里,也就都不怎么好好干活了,因为反正都是一样的八个工分。这样,这样不负 责任地干活,你说水稻能长得比以前好吗。   其实不止我一个人知道这个原因,应该很多人都知道。但是没有人会说出来, 也没有人敢说出来。你想啊,作为贫农的染匠,因为提了一点合作社的意见,就 成了反革命分子。现在谁要站出来说这个高级合作社有问题,那不就成了下一个 染匠了。   不过虽然减产了不少,但最后分下来的粮食,加上各自在开荒地里种的一些 粮食,还是够吃。等到进入下一年的时候,当惯了排头兵的枫仂又在刘干部的支 持下开始了新的社会主义建设的新的尝试。就在那年的收完早稻之后,稻谷没有 分到户上,因为村里办起来了食堂。   在开办食堂前,刘干部同样在老樟树底下召开了村民动员大会。他首先回顾 了过去几年乡里的社会主义建设的进展,里面提到了几次作为排头兵的王家窑。 然后激动地向大家宣布了乡政府已经正式改名为人民公社,王家窑和附近的几个 村庄一起成为了这个新成立的人民公社的一个大队。因为王家窑比附近的村庄都 大,所以这个大队就叫王家窑大队。而大队下面的每个自然村,包括王家窑本身, 都成为了大队下属的生产队。在村民的热烈掌声中,他接着宣布枫仂担任王家窑 大队的党委书记,而老实人锌仂也成为了王家窑生产队的队长,王家窑生产队的 会计则是更老实的铅仂。这样的任命,又是让‘马屁精’钱仂失望的很,但这没 有影响他继续成为农会的积极分子。   在宣布了大队和生产队的成立之后,刘干部又告诉大家王家窑要办人民食堂 了。他重点说了办食堂的两点好处。第一点,在食堂里饭菜种类可以很多,大家 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这符合初级共产主义按照需要来分配的特点。所以办食堂是 农村从社会主义向共产主义的发展的标志。第二点,以前每家每户都要有家庭主 妇做饭,这样很浪费劳动力;如果办起了村里的食堂,一下可以节约很多劳动力, 为社会主义建设来服务。   刘干部的讲话得到了农会成员和大多数村民的拥护,有些人没有表态,可能 是自己不确定这是不是好事,也有可能是反对但不敢说出来。就在那次开会几天 之后,村里的食堂就在秀才的家里办起来了。枫仂把农会开会的地方挪到了他和 钱仂住的以前保长的家里,然后把秀才家腾出来当村里的食堂。为了腾出更多的 地方,秀才只保留了一间卧室来住,其它的都借给了生产队。一间卧室被改造成 了食堂的办公室,然后剩下的两间卧室和堂前就可以放将来吃饭用的桌子和凳子。 秀才家的厨房也被扩建成了食堂的厨房,那里新建了四个大灶。   食堂开火前两天,大队书记枫仂又专门开了一个会。会上枫仂宣布了在王家 窑食堂工作的工作人员名单。食堂会计就是生产队的会计铅仂,而会写字的秀才 则被安排负责记账。除了这三个管理人员,食堂还安排了三个厨师和三个帮忙的, 他们专门负责为食堂做饭。做两三百个人的饭菜很辛苦,我本来以为秀莲要被叫 去到食堂干活,也算是对地主、富农分子家属的劳动改造。可让我意外的是没有, 在食堂干活的全都是贫下中农的家属。原来我们家秀莲是不够资格的,这让我对 食堂又多增加了一份敬畏。   食堂正式开火那天,王家窑就像一个节日。农会的几个积极分子把自家的桌 子和凳子贡献出来,摆到秀才家里。但等到吃早饭的时候就发现,这几个桌子不 仅不够用,而且还显得占地方,让人没地方站。幸好那天没有下雨,很多人都可 以站在外面。   早饭就是稀饭,菜是炒萝卜丝。生产队长锌仂让大家放开吃。其实不用他提 醒,早上出工了的人早已饿了,当然能吃;就是没有干活的小孩和老人,在这里 也是胃口大好。比如染匠的儿子,才九岁了的杨仂,就吃了三碗稀饭。等到中午 生产队收工回来,食堂里已经准备好了米饭和两个菜,其中一个菜还有肉末。晚 餐也不差,同样是米饭和两个菜,还外加一个蛋花汤。要说唯一的不好,就是秀 才家显得太小了,只有少数的人能坐在那里吃,大多数人只能是把饭菜带回家。 坐在那里吃有一个好处,就是没吃饱再要的时候方便,省得从家里到食堂跑几次。   等到第二天早饭飘香的时候,食堂里有童声唱起了顺口溜:   “社会主义食堂好,   饭菜很好还不少,   要是吃了还想吃,   一直让你吃个饱。   社会主义食堂.....”   唱歌的是染匠九岁的儿子杨仂。在他还想接着唱的时候,染匠过来捂住了他 的嘴。坐在哪里的农会积极分子‘马屁精’钱仂说话了。   “染匠,你儿子思想比你先进呢,他唱的没有错啊,不仅没有错,而且很对。 你这个反革命分子,想阻止思想先进的儿子唱社会主义赞歌吗。你还真的不像他 父亲呢!”   人群中有了奇怪的哄笑声,发出这种笑声的人应该都联想起了死了九年、善 于编顺口溜的癞仂。在这种哄笑声中,染匠松开了手。   杨仂也不唱了。   食堂就这样开着,虽然后来很少有吃肉的机会,但米饭总是放开吃的。村民 们都很高兴,因为以前从来没有这样任性地吃得饱过。不过食堂的饭也不是白吃 的,也就过了一个多月,公社便开始发动大家去炼钢铁了。   还是刘干部在老樟树底下给大家做动员。他还是先回顾了解放来社会主义建 设的成就,不过这次集中到了工业方面,说到了钢铁对国家社会主义建设的重要 性。重点提到了党中央和毛主席对炼钢的重视,和目前国家‘以钢铁为先’的国 家政策。然后,他说到了在河南、河北等省已经开启了全民炼钢的高潮,但本省 却落后了的这一现实。最然后他提了个问题:“我们能为国家的钢铁政策做点什 么呢?”   看到没有人回答,他接着说:“炼钢铁,对,你们没有听错,我们要为国家 炼钢铁。”   看到村民还是茫然不解的时候,他进一步说:“炼钢铁不难,在河南,那里 就全民炼钢铁了,有条件的地方建起了高炉,没条件的地方也创造条件搭起了土 炉子。而我们王家窑是有一定的条件的,你们看,炼钢铁主要需要两个条件。一 是矿石,这个我们算是有,因为我们县的东江铁矿就离王家窑不远,才二十几里 路。二是煤炭,我们王家窑不产煤,也没有现成的碳,但我们有很好的树林,可 以烧炭。”   刘干部说这句话的时候,用手指向王家窑的西南方向,然后沿着围屋林移动 到老樟树这里。   “不能砍啊.......”人群里不知道谁小声地说了一声,然后马上引起了一 片躁动。   “什么,谁说的,有反对意见的站出来提嘛。”刘干部说,脸上还难得一见 地露出来一点微笑。可能是因为从来没笑过,刘干部微笑的很勉强,很难看。终 究还是没有人站出来提意见,会也就那样散了。   在一个外地的土专家的帮助下,王家窑在十几天内垒起了三个炼钢铁的土高 炉,就在开阔的晒谷场上。每个炉子有两米多高,里面有快两个立方的空间。垒 这种土高炉有点像我们垒窑,材料都是土和砖。土是本地就有的,砖是从外地买 回来的。在土高炉不远的地方,还挖了几个用来烧炭的土窑。就这样,一个乡下 的土法炼钢的设备就齐全了。   几个会烧窑的年轻人被生产队长锌仂分派去烧炭。烧炭不难,把砍来的树锯 成一米来长、小腿粗细的木头放到土窑里,然后就可以点火。等到烧出来的火从 黑烟变成了白烟,就到了该封窑的时候;再等到窑里的火彻底熄灭,就可以开窑 取碳了。烧炭用的木材,就是从围屋林砍来的树。虽然不少人私下里都说不能砍, 说这是老祖宗种下的保护村庄的围屋林,但当锌仂带着一伙年轻人去砍树的时候, 只有人说要砍就从西南角砍吧,因为那里离老樟树远一点。   有了碳,需要的就只是铁矿石了。会计铅仂的带着另一伙年轻人去了二十几 里外的东江铁矿,用独轮车推回来一车一车的矿石。买回来的矿石都是大块大块 的,需要先用铁锤将它们碎成小块,这还是重的体力活。然后在用石碾子把这些 小块矿石碾成小碎块,这一步就在村里的石碾场来做。先把小块矿石放到环形的 石碾槽里,然后人坐在同样是麻石做的碾子上由牛拉着围绕者石碾槽转圈。这个 石碾本来是村里人家用来碾米的,没想到现在有了碾铁矿石的用场。当然,等再 要碾米的时候,生产队还是会让几个妇女把石碾和碾槽洗刷一下。   碾好的小碎块矿石就可以投放到土高炉里去炼钢铁了,还要加一点现成的铁 当引子。因为这个有点像烧窑,我们几个烧窑的把桩师傅被分派到干这个活。但 炼钢铁比烧窑却难多了,因为它不仅仅是看火候,土高炉建的好不好,矿石的质 量等都影响最后的结果。况且,这对我们也是新的东西,都没有经验。按理说, 无论是砍树、烧炭、运矿石、碎矿石、还是烧土高炉都是重体力活,但大家都干 得很带劲,不像平时干农活那样偷懒。就连妇女和小孩都积极参加炼钢铁,实在 干不了的,就从食堂往土高炉送水送饭。炼铁的时候,炉口两边的几架大鼓风箱 需要运作起来,每台鼓风箱由几个大壮汉去推拉。推拉的风箱使炉中的火焰汹涌 澎湃,热浪冲击着每一个在场的人。每一刻钟,推拉风箱的人就要喝一次凉水。 这些水就是几个妇女负责从村里的水井里挑来的,食堂师傅还往里面还加了一点 盐。可以这么说吧,炼这个高科技的钢铁让王家窑的人团结努力、激情澎湃,就 连我们‘四类分子’都不例外。   所以等到第一次高炉里要出铁的时候,全村的沸腾了。在晒谷场围满了人, 都在等待目睹这个王家窑历史性的时刻。刘干部也来了,还带来了公社的王书记, 因为王家窑又是全公社第一个出铁的土高炉。还有,公社里其它大队的负责人也 来了,他们是来取经的。   “看,看,马上要出铁了。”大队书记枫仂兴奋地向大家宣布。   几个人把出铁口敲开,红色的铁水像火龙一样钻了出来,流淌到了预先准备 好的沙坑里。在场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兴奋又愉快。等到铁水在沙坑里彻底 凝固了,枫仂把这块铁用火钳夹起来放到水里浸了一会,然后当场称了一下:二 十一斤。在场的人都鼓起掌,人群里沸腾了。   公社的王书记,让人拿来一块红布,把这块全公社第一块铁包好带走了。第 二天,公社的广播里就出了王家窑土法炼钢取得了成功的消息。   等到技术相对稳定后,三只高炉平均每天能产六、七百斤铁。公社也鼓励王 家窑再接再厉,按每天六百斤的标准,给当年剩下的四个月定下了七万二千斤的 任务,也就是三十六吨。而且这是一个硬性的任务,甚至比上交粮食的任务还重 要。   从那以后三个土高炉不停的运转,人手不够的时候,枫仂就从大队的其它生 产队调人过来。   等到收二季稻的时候,西边的围屋林已经被砍光了。但这还不是问题,围屋 林的北面还可以用一段时间。问题是二季稻要收了,而劳动力都在炼铁。大队书 记枫仂和生产队长锌仂面临一个选择:炼钢和收二季稻哪个应该优先。炼钢的任 务是公社书记下达的,三十六吨是一个硬指标,一个政治任务;二季稻是食堂的 保障,全村人的口粮。   枫仂最后做了一个折中的选择:男劳动力继续炼钢铁,妇女去收二季稻。   等到二季稻收割入仓一看,比起减产的前一年又减产了。也难怪,这几个月 都在炼钢铁,哪里有时间顾及二季稻呢!更大的问题是,这几个月放开吃的食堂, 已经把早稻收回来的粮食吃完了。从早稻收割到二季稻收割只有四个月时间,而 从二季稻收割到来年的早稻收割却是八个月。所以,等到二季稻收上来之后,食 堂就不得不做出一些改变了。   第一,生产队规定:所有自留地-其实也就是自己开垦的荒地-全部归生产队 所有,那年自留地里收获的杂粮和蔬菜也全部必需上交到食堂统一管理。第二, 人不能随便吃了,更不要说吃不完还倒掉。第三,其它生产队的人不能来这里吃 饭;以前这是被允许的,都是社会主义的食堂嘛;但现在只有对方生产队开出了 证明才可以。第四,不是每顿都有两个菜,而且荤菜改成了一个月一次。这些变 化,让胃口被撑大了的村民刚开始还有点不适宜。不过这也比办食堂前好多了, 毕竟顿顿都还有米饭吃。   等到北面的围屋林也被砍光的时候,一个问题就摆在了大家面前:剩下的那 颗老樟树,要不要用来烧炭。老樟树快三百年了,是起始公王土亲手种下的。树 干已经需要几个成年人才能合抱起来。在老樟树的树干上突出着两个很大的树节, 很像女人的两个乳房。因此有人把这棵树叫女神树,说它是观音菩萨显灵。刘干 部说了,这是迷信,根本没有什么菩萨,更谈不上是否会显灵。还说这样大的树 能烧很多碳,可以炼不少铁呢!虽然刘干部鼓励村民去砍,但没有人敢去。刘干 部看看旁边的生产队长锌仂,锌仂把目光转向大队书记枫仂。枫仂看来有所准备, 他说树的问题可以通过其它方法来解决,就是充分利用王家窑大队其它生产队的 围屋林。   就这样,老樟树留下来了。   等到过了年,松仂已经是十七岁的青年劳动力了,而且在同龄的后生里算得 上是高大的,他被生产队会计铅仂带着去运矿石。九岁的樟仂也开始给村里放牛, 同时还带着五岁的株仂。这样我们家每天比以前多了几个工分。   三个土高炉还是那样不停的运转着,今年的钢铁任务提高到了每天八百斤, 所以更加忙碌。老屋里东西厢房的生产队仓库的粮食日渐减少,刚过完年,收上 来的二季稻已经只剩下三分之一。从那时起,食堂的早餐已经改成了稀饭,而且 没有了菜。午饭和晚饭也不都是白米饭了,而是米饭和红薯轮流着来。米饭当主 食的时候还会有一个菜,而红薯当主食的时候这个菜就可以省了。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负者食堂的锌仂和铅仂又不得不修改了食堂的饭菜供应 方案。这次改变和以前的都不同,就是给每家都定量了。一个男劳动力每天六两 米,女劳动力每天四两米,干活的小孩每天三两米,而没有干活的小孩每天就只 有一两大米。比如我家,就可以分到二十两米。这些粮食不是分给你,而是食堂 的师傅按这个量给你加工好的饭菜。现在的人觉得二十两米不少,但那个时候是 不够吃的。那时候是老称,一斤是十六两,也就是说我家五个人实际上每天只有 一斤二两五钱米。另外,更重要的是,那个时候菜里面没有油水,要有力气只靠 吃米饭。   两个月后,离收割还有两个多月,仓库里的稻谷已经见底了。食堂的粮食分 配方案里的大米又减半了,我家每天就靠九两五钱大米过日子,当然只能是天天 喝稀饭。干着重体力活的松仂还在长身体;九岁的樟仂瘦小而且体质弱,吃不饱 就更差;而五岁的株仂不懂事,见到了饭就不停地吃。我和秀莲就基本上就只能 和稀饭里的米汤了,饿的干不动活的时候,就到山上挖点野菜,回家煮一下加点 盐吃下去,这个方法还真的有点用。本来生产队规定的是不让私人家的烟囱冒烟 的,但这个时候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不然就没人能去干活了。   像村里不少妇女一样,秀莲的腿也出现了浮肿,干活的时候很不方便。   等到熬到早稻收割下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虽然产量比去年又少了,但至 少暂时是不会闹饥荒了。但坏的消息接着又来了,七月份的钢铁产量难以完成, 因为铁矿供应不上。东江铁矿的开采量有限,当王家窑等少数村庄开始用土高炉 炼铁时没有问题,随时都能买到。但等过了半年,当土高炉在东江县遍地开花的 时候,去买铁矿就难得顺利了,总得等。虽然因为王家窑是几个最早的买家,相 对熟悉一些会得到一些照顾。但这种照顾也不能保证王家窑三个不停火的土高炉。   没有完成任务,最着急的就是大队书记枫仂和生产队长锌仂,当看到还差一 百多斤才能完成任务的时候,枫仂和锌仂把他们家闲了一年没用的铁锅撬了出来, 砸碎放进了土高炉。几个农会积极分子也纷纷跟进,还有就是我们几个‘四类分 子’的锅也被贡献了出来。终于凑够了当月的任务。用铁锅和矿石混合练出来的 铁看上去很难看,但不管怎么样,那个月的任务完成了。   对于我来说,做什么活都是改造,所以大队完不完成任务对我来说其实没有 多大关系。至于吃不饱饭,大家都一样,所以也不怎么难受。那年真正让我和秀 莲伤心的事情是两个孩子的接连的离去。先是有一天樟仂带着株仂放牛的时候, 把株仂弄丢了。那天他哭着回来说弟弟不见了的时候,我的腿都软了。那天松仂 去运铁矿还没有回来,我和秀莲满山遍野地去找。找遍了樟仂当天放牛走过的地 方,终于在一个水沟里找到了株仂的尸体。   秀莲先是抱着株仂的尸体痛哭,然后也不哭了,只是紧紧地抱着株仂发呆。 我是又伤心又生气,打了九岁的樟仂一耳光,问他为什么没有看好弟弟。樟仂这 下哭得更厉害了,断断续续地说是牛跑不见了,然后他去找牛,让株仂站在原地 不动;等他把牛找回来了,就发现株仂不见了,然后就哭着回家告诉爸爸妈妈了。 我听了这个解释又打了他一个耳光,责问他为什么不自己找一找。樟仂没有说话, 只是不停地哭。   之后樟仂整个人都变了,整天发呆,也不放牛,也不吃饭。秀莲每餐都要灌 他才勉强吃一些,本来体质就差的他,很快就病倒了。身上起了疹子,我们这里 叫‘过喜事’。很多小孩都会得,要是能挺过去,那就平安无事了,就是‘过喜 事’。松仂七岁的时候就顺利地 ‘过喜事’了,可能是因为他身体一直就比较 强壮。但也有挺不过去了,那也就去了。樟仂没有挺过去,几个星期后就走了。   在阴暗的老屋里,我抱着瘦的不成样子了的樟仂的尸体,他的头无力地歪在 我的胳膊上,眼睛早已闭上,身体渐渐冰冷。想起了几个星期前给他的两个耳光, 我紧紧地抱着樟仂,他歪在我胳膊上的脸仿佛在看着我,而我的眼睛则长久地盯 着墙壁。   两个孩子都是草草地在南面的山岗上埋葬的。老屋现在只剩下松仂、秀莲和 我三个人。这是从我记事起最少的人数。曾经人多拥挤的老屋,现在东西厢房都 被生产队占用,厨房不得不挪到正屋里。但却还是不显得拥挤,反而空空荡荡。   ‘孩子们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这是秀莲那段日子经常自言自语的一句话。 让我放心的是,秀莲说这句话的时候很伤心,还会流泪。所以,不用担心她疯了, 不用担心这个家庭没有脊梁。这个家要是没有我肯定还能艰难地维持下去;而要 是没有了秀莲,那就会垮了。   秀莲不仅没有疯,还有开始每天三次敬拜送子观音了。按照四年送一子的规 律,这一年我们应该还会有个儿子。毕竟,那年我才三十九岁,而秀莲也才四十 出头,还是可以生养的年龄。但这一次送子观音失灵了,秀莲的腿随着粮食渐渐 减少又开始肿起来,但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   13.被子   过完年松仂就十八岁了,他不用再去天天推独轮车运煤,因为土高炉在年前 就已经停了。听说是因为我们炼出来的铁疙瘩质量不合格,虽然它比有些地方练 出来的好得多,但也没有什么用。村里又恢复了天天敲铃出工的生活,只是敲铃 的人换成了生产队长锌仂或会计铅仂。不用炼铁,我们做手艺的人在平时又可以 用做手艺来代替农业劳动挣取工分。但在那个时候,就没有人盖房子,只是有些 生产队会盖仓库,还有就是偶尔有人买一点瓦用来修补漏了的房顶,所以我们这 些烧窑制陶的人也做不了多少,大多数时间还是去跟着下田。   刚过完年,秀莲就总说要我给松仂找老婆。可又有哪位姑娘能嫁给松仂呢? 没错,松仂身材高大,是个好劳动力。但我们是富农家庭,就像一个火坑,谁家 也不会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啊。所以每次秀莲说到这个的时候,我总不啃声。其实 她也知道我的想法,所以她也就是说说。我也知道她的想法:自己生了五个儿子, 就剩这个独苗了,她想尽快把香火延续下去。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收早稻前的一两个月,本来是找老婆的好时候。因为这个时候各个村里的粮 食都吃得差不多了,开始闹起了饥荒。解放前这样闹饥荒,人会出门逃荒,去要 饭。但解放后逃荒是不可以的,只能在村里面饿着。所以闹饥荒的村庄的人家, 都希望把女儿嫁到有粮食的地方去,这样至少有饭吃。但王家窑人多田少,也正 闹着饥荒呢,我家三个人那段时间每天只能分到四两大米,基本上靠的都是杂粮、 细糠和野菜来充饥。而且因为大家都吃,山上的野菜都难找了。   这时的王家窑,就像染匠的儿子、已经十一岁的杨仂在放牛的时候编的顺口 溜里唱的那样:   “稀饭就像汤,   野菜吃光光。   饿了怎么办,   躺着晒太阳。”   王家窑当时就是这样。饿了,你可以吃细糠,也可以去吃一些苦野菜,或者 说把细糠和着苦野菜一起吃。等苦野菜也被挖完了的时候,你还可以去躺着不动 晒太阳了,这是省体力和粮食的方法。你说,谁会把女儿嫁到王家窑来呢。不要 说松仂,就是农会积极分子贫农钱仂的儿子-比松仂还大两岁的柳仂-也没有找到 老婆,柳仂个子不如松仂,但他是贫农的儿子啊!   不过等到收完早稻,二十岁的柳仂就找到了老婆了,是王家窑大队另外一个 生产队一个贫农的女儿。做媒的就是大队书记枫仂,因为那姑娘就是枫仂老婆的 妹妹。所以,大队书记枫仂和‘马屁精’钱仂这下还又成了亲戚。因为这个,老 樟树底下传出了闲话:枫仂和他老婆结婚这么多年没有生养,是因为枫仂在朝鲜 战场上被打残了,没有了生育能力;这次把自己的小姨子介绍给柳仂,为的是让 柳仂夫妻多生几个儿子,然后过继一个给他。   要说老樟树底下的闲话,虽然大多数是猜测的。但古话说无风不起浪,这种 闲话有时候是错的,但也有对的时候。柳仂的老婆一过门,第二年还就生了一个 大胖小子。真的是大胖小子,因为生下来听说是快八斤了。而且还真的像闲话里 传的那样,柳仂把这个儿子过继给了老婆的姐夫枫仂。因为这是王家窑水字辈里 第一个男孩,枫仂给他取名王水,小名水仂。又因为这个,老樟树底下又传出了 闲话:原来这是给大队书记家生的一个儿子,怀孕的时候当然可以吃好喝好,要 不然这个年代还能生这么大的胖小子的。这个闲话很难验证,也无法验证。   水仂的出生,让王家窑的‘金木水火土’的取名规则第一次出现了混乱。因 为水仂出生的时候,上一轮的水字辈还有人在,这就是秀才王江。不过这也不是 大问题,因为大家从来就没有叫过秀才江仂或王江,都是直接叫秀才。另外,已 经快九十岁的秀才日常工作就是为生产队写写账目,一般也很少出门见人。所以, 当柳仂的老婆在两年后再给自己生了一个儿子的时候,就毫不忌讳地给儿子取名 王江。   其实那个时候松仂结婚的问题都还是小事,至少是不用着急的事情。你想啊, 那时他才十八岁,又不算太大。让秀莲和我担心的就是几年后他也找不到老婆, 就是因为他是富农的儿子。不过那个时候担心这些也没有什么用,我们自己也不 能为解决这个问题做些什么。富农成分是党给划的,我们自己不可能划回去。要 说自己努力干活多存一些粮食让家里的人不会饿着,也没有可能。干活都是计工 分的,包括制陶、做瓦和烧窑。唯一可以自己努力的几分自留地,去年也全部都 上交给生产队了。   不过事情总会有变化,等到了那年底,这种变化终于来了。首先,生产队把 维持不下去的食堂解散了,把剩下的为数不多的稻谷分给了村民,然后让大家自 己解决以后吃饭的问题。另外,自留地也还给私人自己种,可能是想让各户自己 去多种一些杂粮。但水田还是归生产队,但又和以前有些不一样。具体地说,就 是王家窑被分成了两个生产小队。小队按照各家地理位置来分,村子北头的三十 几家算是第一生产队,由锌仂当队长。村子南头三十几家是第二生产队,队长是 原来生产队的会计铅仂。从此,王家窑有了两个铁铃。一队的铁铃还是原来那个, 也还挂在老樟树底下。而二队铁铃是新的,挂在村南头的一棵樟树上。在最北面 的老屋的我家,当然是在锌仂当队长的一队,大队书记枫仂、秀才和染匠也在一 队。‘马屁精’钱仂,还是单身一人的石匠,和地主郎中都在铅仂当队长的二队。   那一年公社也在规定上有所改变,规定每一个生产队只要按田地多少上交一 定数量粮食,剩下来的都归生产队。这个新的政策让人看到了不饿肚子的希望, 只要好好种田多收到的粮食都归自己了。分成两个生产队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两 个队可以比赛看谁的地种的更好。两个队长都是老实的种田人,解放前锌仂是保 长家的大长工,铅仂是郎中家的大长工,所以种田都挺好,而且两个人谁都不想 输给对方,所以出工的时候都卖力地带头干活。这样下来,王家窑的水稻收成比 以前任何一年都要好。   除了上面提到的两点变化,还有一个更大的,至少对我来说是更大的变化: 做陶瓦的手艺的人的计工分的方法变了。以前是按天算,做一天算十个工分,我 因为是‘四类分子’只有九分;这个时候改成了按工作量算,四十桶瓦算十个工 分,对我来说是九个工分。这个变化让能干的人会好好去干活。比如我,一天本 来就可以做六十桶瓦,也就是说可以拿到十三个半个工分。要是我在起早摸黑辛 苦点,甚至可以拿到十八个工分一天。就是刚学做瓦不久的松仂,加班加点也可 以拿到十二个工分了。这比在田里出工就强太多了,我在田里最多也就是拿九个 工分一天。秀莲也没有闲着,也同样起早贪黑忙着家里的几分自留地。地里的蔬 菜和红薯,再加上从队上分到的稻谷,那一年我们没有饿着。   那是一九六一年了,这个年份我永远记得,因为那一年我们家挣了前一年两 倍的工分。而且那一年生产队粮食也丰收了,再加上队上烧窑也挣了钱,所以那 年工分一个工分的价值达到了一毛钱,而前一年才六分。到年底分红的时候,我 家分到了七百多块钱。要知道,我们一家三个劳动力在前一年才分到二百块钱多 一点呢。除了队上分红,我们家的自留地也收获不错,秀莲起早贪在那里忙碌也 得到了不错的回报。所以那一年我们不仅吃得饱,还攒了一些钱。   那一年不仅是我们王家窑变好了,其他不少村庄也同样不错。记得当时有一 个县城旁边一个生产队来买瓦,他们要修建一个大仓库。把瓦装好车后我们在一 起抽烟,我用的还是我父亲留下来的那个竹子烟斗。我装上烟吸了几口,敲掉烟 屎,然后又装好烟递给他。   “师傅,听说你门那里在搞棉花的试验点?”我问他。   “是啊,今年县里让我们生产队搞点种棉花,做棉被。”他说。   “那我可以买一点你的棉花么,我家想要做两床被子。”我问。   “当然可以啊,我门村还刚成立了被子加工厂呢。我干脆给你把被子做好送 过来,反正下次还要再来推瓦回去。”他说。   过了不到半个月,他们再来买瓦的时候还真的顺便捎来了两床被子。我家之 前的被子都还是解放前的,父母亲和几个孩子过世的时候,他们的被子都没有扔 掉。但这些被子硬的很,到冬天的时候就像冰冷的石头一样。所以,等拿到新被 子回来换上后,那种温软,让日夜操劳的身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   松仂却没有舍得换上新的被子,他说要等到娶老婆的时候才用。   这件事又让秀莲旧事重提,说我们一定要给马上就二十岁的松仂娶老婆。不 过这次我也心动了,因为觉得家里不缺粮食,手上也有点钱了。但还是老问题, 谁又肯把女儿嫁给我们这个富农家庭呢?   有时候生活还真是会有运气,一九六一年,我们家的运气还真是不错。挣了 点钱,也收了粮食,就连松仂的婚姻居然也变得都有可能了。   那是快年底的时候,石匠在一个晚上来到我家。石匠在一九六一年也还好, 在外面给人修房子挣了一些钱,也基本上没有耽误在队上挣工分。所以虽然还是 住在那座原来自己搭的茅草房里,但手上应该也有些钱了,而且,也已经二十五、 六岁了。在王家窑,这个年龄还没有结婚就快被人叫做‘打单身’了。被人叫成 ‘打单身’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让家里断了香火就更是不可以接受。所以,虽 然石匠平时很少说话,但心里肯定着急。只是因为地主的身份,他也没有办法。   所以,当他晚上悄悄地来到我家的时候,我多少猜到了他的来意。   石匠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是他在外村干活的时候听说的。说是在二十几 里外有个生产队里有个地主人家,地主在土改的时候被打死了,他老婆最近也没 了。现在家里只留有两个正当嫁的女儿,姐姐二十一岁,妹妹十九岁。姐妹都长 得很漂亮,而且小时候还读过书,但因为是地主的女儿,没有人愿意娶。而且因 为父母都不在,也没有一个大人做主,就更不好嫁了。石匠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他想把那个人家的姐姐娶过来,但因为石匠也没有大人做主,所以不好去提亲。 他就想起了作为富农我们家,并推荐松仂把那家的妹妹娶过来,然后让我作为大 人的代表去提这两门亲事。   因为这个消息,我和秀莲几乎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娶贫下中农的女儿是没 有可能的,这我们都是清楚的。但娶地主的女儿,的确又不好。要是对方是富农 也好得多啊,也算是门当户对了。现在偏偏对方是地主,富农家娶了一个地主的 女儿,那以后的麻烦很可能就要更多了。但是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下个机会还 不知道在哪里呢。所以一直到后来瞌睡得实在不行了,我们才勉强有了主意:娶, 先把香火延下去再说。大不了也就是和他们地主一样被扫地出门,离开老屋,或 者送上一条老命,这总比没有后代好多了。   我们挑了一个生产队没有出工的日子,一大早就上路了,走了三个多小时后 在吃早饭的时候赶到了那个村庄。村庄比王家窑小一些,可能村庄里也就一个地 主,所以很容易就打听到了。在村庄的一个偏僻的茅草房里,两个穿着破烂的女 孩正在喝米汤,一人手上有半个红薯,没有看到菜。她们见到几个陌生人男人的 到来有些害怕,有点不知所措。作为大人的代表,我简单介绍了一下我们几个, 告诉她们我们是本县另外一个乡的地主和富农人家。接下来我说我们都是手艺人, 不会让家人饿着,这次过来是来向两位姐妹提亲。然后问她们谁可以替他们做主。   两位姑娘这时候才放松了一些,不再那样害怕,不过又露出了一种另外的紧 张来。还是姐姐懂事一些,她让妹妹去叫大伯过来。   姑娘的大伯不是地主,而是贫农。本来是两兄弟,解放前几年分家的时候从 死去的父亲那里得到了一样多的财产。老大爱赌博,慢慢把家产田地慢慢都输光 了,连房子都卖给了弟弟;而弟弟则和哥哥完全不一样,勤劳持家,不仅买下了 哥哥的房产,还有多积攒了一些新的田地。等到解放土改,弟弟被划成了地主, 哥哥田输没了反而成了贫农。等到后来土改批斗地主的时候,哥哥却站出来说当 时分家的时候弟弟用了不公平的手段多得了田地和房子。在弟弟被批斗死的过程 中,哥哥也是出了一份力的。   等到弟弟死了,哥哥从弟弟那里分到了几亩好田。他还住进了弟弟的砖瓦房 里,把自己的破茅草房给了地主弟弟一家。同时,他也和弟媳妇和两个小侄女划 清了界线。后来两个侄女慢慢长大能干活了,这个当大伯却会让侄女在家里帮忙, 对外面说是帮助劳动改造。吃饭当然要她们自己回家吃,劳动改造是不管饭的。 在后来姑娘的母亲也过世了,她们到他家免费干活的次数就更多了。他还对外面 说了,说现在他俩个地主分子的侄女没有了大人,所以他这个贫农大伯就要帮忙 改造她们了。   这些都是姐姐告诉我们的。   过一会妹妹就带着大伯来了,男人个子不高,和他侄女差不多。很瘦,频繁 转动的三角眼显出他的精明。在听到我们再次把来意说明之后,他开口了。   “我的两个侄女,你也看到了,长的多标志。而且很能干活,很听话。”   我们没有说话,等着他继续说。   “可能你们也听说了,我侄女是地主分子的女儿。但你们自己也好不到哪里 去啊!再说,现在我是代表她们的大人,我是贫农,标准的贫农。”   没等我们说话,他继续说。   “所以,我侄女嫁给你们,是下嫁了。说难听一点,是好不容易要出一个火 坑,又要往另一个火坑里跳了。”   说完这句话,他停了一会,三角眼往我们几个脸上打量了一下。然后接着说。   “这两个姑娘没有父母,我这个做大伯的也为难啊!我得仔细想一想,要为 侄女负责。”   说完他把头转向了一边,去看门外的风景。   看到这里,石匠把我拉到门外,细声地商量是否可以每家给姑娘的大伯十块 钱,我同意了。   两个姑娘是一起嫁过来的,石匠没有摆酒席,两个地主子女的结合就是摆酒 席也不会有人去。我家也没有请客,只是请秀才写了一对婚联,还不敢贴在老屋 的大门上,只贴在松仂的房间门口。也没有请秀才吃饭,只是给了他一升米。   对了,都忘了介绍她们姐妹的名字。石匠的老婆是姐姐,叫梅花;松仂的老 婆是妹妹,叫荷花。梅花和荷花的到来,让老樟树底下又有了新鲜的话题。这个 话题和她们出众的容貌有关,更和她们的出身有关。这两点结合到一起,就成了 这样一个闲话:这么标致的姑娘,怎么就偏偏是地主出身呢,真是可惜了!   两姐妹都嫁到了王家窑,还让这个辈分有点乱。虽然石匠和我家六七代以前 才是一个先祖,但石匠毕竟是金子辈的人,而松仂是木字辈的,论理松仂应该叫 石匠叔叔,而现在他们却成了同辈。但这没有关系,没有人会在乎这个,也不会 有人因为这种辈分的混乱挨批斗。就是在老樟树底下,这也只能勉强作为一个笑 话的材料。   接下来不说你也能猜得到了,我家的秀莲又开始每天三次敬拜送子观音了, 而且让松仂和荷花夫妻也拜。就是荷花的姐姐梅花经常过来串门的时候,秀莲也 向她介绍这尊送子观音的神奇,然后劝她也每天来拜拜。虽然娶的是一个地主的 女儿,松仂结婚后还是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变成一头充满活力的耕牛。这让我想 起了刚娶了秀莲时的二哥银仂,还有和秀莲结婚后的自己。一个温柔体贴的女人, 能够让男人变得有力而坚定,秀莲就是这样的女人,荷花也是。在这样的状态里, 松仂制陶做瓦的效率都很高,每天能挣十几个工分了。   第二年,也就是六二年的秋天,荷花生下来一个男孩。按照规矩,名字应该 是带水的,我们给他取名王湖,小名就叫湖仂。巧的是就在湖仂出生后的十来天, 石匠的老婆梅花也生下来了一个男孩,取名叫王桃。   不知道是因为荷花来之后就没有饿着过,还是天生孩子就像他爸爸,湖仂生 下来就是一个大胖小子。等长了两三年后就更像松仂小的时候,其实比松仂还要 更加壮实,应该是因为吃的好一些。我们家好像有个特点,男孩要不是身体健壮, 就是文弱聪明。这一点从我消瘦的神童大哥金仂和健壮的二哥银仂就开始了,然 后三哥铜仂长的就像头牛,而我就瘦小多了。到了松仂这一代,木仂、松仂身架 都大,但柏仂、樟仂和株仂都体弱多病。再往下一代的水字辈,湖仂看来是属于 健壮型的了。所以,没准观音送来的下一个男孩就是文弱聪明的类型了。   这个预测还真的变成了现实,秀莲每天三拜的观音菩萨又准时显灵了。在湖 仂出生的四年后,荷花又生下了一个儿子。这个男孩的就是王海,我们叫海仂。 没错,就是带你来王家窑的王海,你口里的王总,我口里的海仂,呵呵。   你也看到了,海仂的确很瘦弱,但你可能也会说他很聪明,不是吗?   14.族谱   海仂的出生给老屋又带来了希望。那时候老屋的东西厢房还是被生产队借用 当仓库,东厢房是一队的,西厢房是二队的。我们一家六口都住在正屋里。厨房 就在堂屋,我和秀莲住在东边的前间,松仂和荷花带着两个孩子住在西边的前间。 后间都还空着,所以还不算拥挤,更不用像其他人家一样要住在阁楼上。作为富 农,虽然这几年不用挨饿,但时不时的批斗还是有的,我们也就这样小心的活着。 秀莲也依然每天三次敬拜观音,期待四年后再次显灵。松仂和荷花都还年轻着呢, 再生养两三个儿子应该不是问题。   王家窑的两个生产队也都还不错,锌仂和铅仂两个队长总是带头干活,年年 都是公社里的劳动模范。大队书记枫仂在大队开会的时候,也总拿他们当榜样, 因为大队里其它生产队就有些不一样了。有的生产队的队长自己就偷懒,或者是 自己就不怎么会干活,到头来队员到年底分红就差。看到这一点,大家都说当年 刘干部在王家窑选干部选得好,没有让好吃懒做的‘马屁精’钱仂当生产队长, 要不然队里的社员都要跟着倒霉了。   不过说到‘马屁精’钱仂,他干活的时候的确很懒,但批斗起人来的时候却 积极得很。保长是他打死的,保长的老婆和女儿的死也和他有关。除了在村里批 斗,他还总是去参加公社里的对四类分子的批斗大会,至于在那里他打死了人没 有,我就不知道了。像钱仂这样的人,几乎每个村子都有,而且他们还彼此认识。 这些人平时出工的时候一般都是多说少干,而批斗人的时候就反过来了:多动手, 少说话。所以,这些人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像疯狗一样到处咬人。在海仂出生的 那年,就是海仂出生之后几个月,这样的机会又来了。国家和毛主席号召大家要 破四旧,破四旧是什么呢,现在你们年轻人可能不知道。破四旧就是要破除旧思 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这一次,像钱仂这样的人又兴奋了。   思想、文化、风俗和习惯都不是具体的东西,看不到也摸不着。那么怎么破 呢,钱仂他们也不知道。后来听说在县城里革命小将们把县城的一些老房子,寺 庙和古董都砸碎了之后。钱仂就带头成立了王家窑大队革命委员会,也叫革委会。   新成立的大队革委会,先是把村口的土地庙给砸了。这个可怜的土地庙,里 面供奉的土地公公十五年前被唐干部砸碎后就一直没有被修复过。这次钱仂带领 的革委会不仅进一步把土地公公咂了个稀巴烂,更是把土地庙给拆了。然后他们 又到各家各户,把好看一点的房子装饰都给去掉了。当然,他们工作的重点是老 屋,因为这村里最好也是最老的房子。正屋东西两边房间的带有雕花的窗户被他 们卸了下来;正屋走廊斗方上雕的龙凤图案也被他们铲平了;就是堂屋里的阁楼 上的石灰壁上画的一些简单的图画也被他们用石灰重新覆盖了。   收拾完了土地庙和房子,革委会开始要进一步的革命了。钱仂带着几个革委 会成员在老樟树底下给村民开会,让大家主动把家里的老东西交出来。如果逾期 不交后来又被发现了,那就要按反革命分子处理了。开会的时候,大队书记枫仂 和两个生产队长锌仂和铅仂都在,但钱仂没有给他们说话的机会。自从王家窑革 委会成立了之后,钱仂已经在革命和批斗的问题上成了王家窑的第一把手。不要 说是大队书记,就是公社的王书记,这时候在公社也没有了权力,反而被带上了 当权派的高帽子上街游行。从来不笑的刘干部,那时候已经是公社的副书记,也 同样被戴上了当权派的高帽子,陪着王书记游行呢!钱仂也半公开半私下地说了, 要不是看在枫仂是和他家有亲戚的份上,他也要给枫仂一顶当权派的高帽子戴戴。   这个突然到来的革命运动让老屋又陷入了麻烦,房子已经被革委会‘打扫’ 干净了。但老屋还有一些旧的东西,这次看来是都难免被清除了。幸亏解放前土 匪来过一次,把能带走的值钱的东西带走了很多;也幸亏后来又有了土改,家里 的‘浮财’又被分掉了不少。现在家里就剩一些我们兄弟几个当年读的一些书, 一本老的族谱(就是我大哥金仂小的时候看的那本)和一本新的族谱(就是秀才 编的那本),还有几件大的家具,包括一张雕有简单的花的床和一个没有雕花的 用来装粮食的大木头柜子。书和族谱肯定是四旧了,也不知道那个床和柜子算不 算。不过就是算也没有多大关系,少了一张床不会影响我们住,而那个柜子也从 九年前合作社开始就没有再被用过。所以这些要交出去都不是问题,作为富农我 们当然要积极配合革命,要不然批斗的时候又肯定要上台了。   但有一件东西是真的让我们为难了,就是那个多次显灵让老屋人丁兴旺的送 子观音。这个无疑是算四旧的,而且还是迷信。土地公公都被砸得稀巴烂了,那 这个观音当然也应该要被砸掉。但从另一方面想,这么灵而且给老屋带来香火的 观音,我们又怎么能让它被砸掉呢。要是砸掉了,老屋的香火就此断了怎么办? 但要是不交出来,又说不过去,因为王家窑所有的人都知道老屋有这个送子观音, 而且知道这个观音只送儿子、四年一次。   那天开会后我和秀莲一夜都没有合眼,商量该怎么办。最后决定还是不交, 批斗就批斗吧,反正不能把香火给断了。那不交出去又放到哪里去呢?肯定不能 放到一个能被搜出来的地方,要是被搜出来了,挨批斗不说,到头来观音还是要 被砸掉。后来还是秀莲出了一个主意,把观音放到老屋的青砖夹墙里。老屋的青 砖墙比一般的屋的墙要厚一些,青砖里面是土。我们打开一块青砖,然后把里面 的土掏出来,再把观音放进去。为了防止观音雕像和青砖磕碰,我还往墙里塞进 了一本老族谱。等到最后把砖又重新封好之后,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里面藏了东 西,就连松仂都没有看出来。   等到第二天,我们主动把一些旧书、一本新的族谱还有那张带有花纹的大床 交到了革委会。钱仂仔细地看看看,然后就问起来观音像的事情。   “观音像呢,‘只送儿子、四年一次’的观音像呢?那可是不折不扣的四 旧。”钱仂说话了。   “没了,前几天还摆在家里堂前呢!突然就没了。”我把准备好的话说出来。   我不能说是自己砸碎了,因为那样的话他会要碎片当证据。我也不能说是送 给别人了,那样的话他会去调查。只能说突然不见了,这样我们不用提供不见了 证据。当然,这样的理由革委会是不会轻易相信的。   “突然没见了,你是说是我们革委会的人到你家的时候拿走了?”钱仂开始 审问。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几天老屋来过不少人,几个村庄的革委 会的人都来过,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丢了的。但肯定不是我们村革委会的人拿 走的。”我赶紧说。   “哼,我看是你藏起来了,怕砸烂了然后就断了你家的香火吧。”钱仂说这 话的时候语速很慢,盯着我看。   “我自己没有藏起来,就是真的突然不见了。”我低着头说。   “我看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自己交出来。要是不 交的话,被我们搜出来了。那就按反革命处理了,你本来就是富农,在戴上个反 革命的帽子。你自己掂量掂量吧。”钱仂有些不耐烦了。   “就是没有藏起来,真的是不见了。”我重复了一句,还是低着头。   “去搜!就是刮地三尺也要把这个迷信的观音搜出来。”钱仂下了命令。   革委会的几个人马上去了老屋,在那里翻了半天,没有搜到观音,最后把那 个大木头柜子抬了出来。   除了我们家,还有一些人家也主动上交了一些东西。不过早就被扫地出门, 净身出户的地主石匠家和郎中家里则没有任何可以四旧了。不过钱仂还是有办法, 他带领革委会成员上门搜,一家家地搜出来不少东西来。这些东西都被堆放在晒 谷场开阔的地上,就是几年前连钢铁时安放土高炉的地方。那三座土高炉早已被 拆掉,但今天这里又要燃起一场大火。   堆在那里的有一些书,小一点的是上学的课本,大一点的就是族谱。族谱有 九十年前修的老族谱,只有一本,是从秀才家里搜出来的;更多的族谱是三十年 前秀才带头修的新谱,还比较新,而且有十来本。比书更多的是一些木头,包括 门窗、家具和雕塑。我家的那张大床和柜子,就是里面最大的。秀才坐了一辈子 的一把太师椅,在里面也很显眼。另外还以几块石碑,和一些石头雕像,因为不 能烧所以放在旁边。   在点火之前,钱仂让革委会的人先把几块石碑和石头雕像处理了。石碑其实 也就是几块墓碑,不大而且也不厚。是革委会的人从没有人认领的坟头上挖过来 的,如果对着族谱都还能找出是什么时候、谁的墓碑。但现在没有人去翻看族谱, 只要没有涉及到现在活着的人的前三代,都不会有人去提意见。毕竟,越早的祖 先,共同的子孙就越多,也就越不会被人认领。只有一个例外,就是起始公王土, 他是王家窑所有人的祖先,也是所有的人都认的,包括钱仂和革委会的人。所以, 虽然大家都知道起始公王土的墓在哪里,也都知道他的墓碑最大,但没有人会去 敢把那块墓碑挖出来。   等到革委会的人用铁锤把墓碑和雕像都砸烂了,下一步就该点火了。   书是点火的好材料,但不能太厚,需要撕烂了才好点。至于门窗家具,就是 维持大火最好的燃料。王家窑每年都要点火,烧掉很多木材,当然那都是烧窑用 的;前几年炼钢铁也点过火,烧掉了几个村庄的围屋林。现在这次不同,不烧窑, 也不练铁,是要烧出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   就在要点火的时候,秀才颤颤巍巍地走来了。   “别烧族谱啊,那是王家窑的命根子啊”秀才一边走一边喊,声音沙哑。   “秀才,你想抵抗破四旧吗?”钱仂一遍撕着族谱一边问。   “那是王家窑的命根子啊,烧掉它们以后还怎么修族谱?”秀才没有回答问 题,而是反过来问。   “修族谱?以后还会修这种族谱么?修族谱就是标准的旧思想、旧文化、旧 风俗、旧习惯,四旧全沾上了。”钱仂嘴里说着,手上也没停。   “我不管什么四旧,反正这是王家窑的族谱,烧掉他你对得起起始公王土 吗?”秀才搬出了起始公。   “起始公,我没有撬他的墓碑就对得起他了。不烧族谱,我还对不起毛主席 呢!”没等秀才回话,钱仂接着说:“我们要点火了,你要再妨碍我们破四旧, 你这个贫农就要变成反革命了。对于反革命,我们是要镇压的,不会再像刚才在 你家搜族谱时那样斯文了。”   “我也不管什么反革命,族谱就是要保护,至少要留一本吧。”秀才的话有 点软了。   “一本都不能留,要留了就是不彻底的革命,点火。”钱仂下了点火的命令。   火点了起来,撕掉的书果然是很好的引火材料,燃烧的很快。接着那些没有 撕掉的族谱也慢慢开始着了起来。这个时候原本颤颤巍巍的秀才好像变了一个人, 像个年轻小伙子一样迅速跳进了正在燃烧的火里,把正要燃着的几本家谱抱了出 来。   “同志们,有人要阻止我们破四旧了,这就是反革命行为,我们要镇压反革 命。”钱仂一边说着,一边推到了秀才,把族谱从秀才手里抢过来又扔进了火堆 里。   秀才没有喊叫,也没有说话,爬起来又一次冲向了火堆,抱出那几本着了的 族谱。   气坏了的革委会主任钱仂这下真的没有客气,不再是用手而是用脚把秀才踢 倒,然后又对着秀才的胸口补上了几拳。再把洒落在一旁的族谱扔进了火堆。   这一次秀才没能站起来,可还是努力爬向了火堆......,嘴里同时说话了: “造孽啊!,造孽啊!”   “什么造孽,这是破四旧,这是革命。我看你是不要命了,对了,你的名字 叫什么,是叫王江吧!对了,我孙子也叫王江呢!你看看现在新一轮的水字辈的 人都出生了好几个了,可你这个上一轮的还活着,你本身就是四旧了,也该去阎 王爷那里去报道了。”钱仂说着又朝秀才踢了几脚,然后拖着秀才离开了火堆, 把他扔到了人群外面。   “大家听着,这就是反革命的下场。”钱仂望着夜空里熊熊的大火,对大家 说。   秀才开始在那里呻吟,没有一个人上去扶他起来。就在这样在大家的目光里, 秀才一个人慢慢地朝家里爬去,消失在夜色里......   等到第二天有人沿着一路的血迹,找到秀才家的时候。他们发现了躺在床上、 已经冰冷的秀才的尸体。秀才是穿着一身干净的长褂躺在床上的,那件带血的衣 服扔在床下。那年九十三岁的秀才,也是王家窑历史上最长寿的老人,干干净净 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秀才死后,他的房子就被革委会接管。秀才的床板被拆了,用来做埋葬他的 棺材。就在卸床板的时候,有人在秀才的床底下发现了一个大麻石碑。石碑的一 面没有字,另一面刚刚被水泥糊住。石碑被抬到了晒谷场,等敲碎那些新糊上的 水泥,碑上的字就显露了出来。那是一种奇怪的字,是汉字,但在场的人没有一 个能认出来。因为这些字不是正楷,也不是隶书或者行草,而是弯弯曲曲的字, 满满一石碑。   不过认不认得没有关系,那块石碑肯定算是四旧,铁锤可以把它砸烂就行。   后来在老樟树底下还会有人谈起这块石碑,不是讨论上面写了什么,而是谈 论九十多岁的秀才是怎么样把石碑藏到床底下的,又如何偷偷地买到水泥并糊上 石碑的。这个的确没有人知道,毕竟,唯一知道答案的是秀才自己,但他已经走 了。   秀才的死对王家窑基本上没有任何影响,本来就基本上不出门的他消失了和 还活着没有多大区别。也没有多少人记得他是王家窑的唯一的秀才,就是有人知 道他是秀才也不知道秀才意味着什么。至于他是王家窑历史上最长寿的老人这件 事,连在老樟树底下成为一个话题都不够资格。他的死倒是为王家窑革委会的办 公室多提供了一个房间,但这对普通村民也没有影响。   要说唯一可能有点影响的,就是他会写字,原来替生产队记过帐。但这也不 是大问题,因为现在上了中学可以记账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不少贫农的儿子,比 如锌仂的儿子橡仂、铅仂的儿子榆仂都快初中毕业了。就是反革命分子染匠的儿 子,那个会编顺口溜的杨仂,也已经在公社中学上初二了。这些在公社中学上学 的王家窑孩子,听说在学校里也加入了红卫兵,而且还闹腾的挺凶。但他们回到 王家窑,却是显得比较老实。他们这些小孩手上总是拿着一本小的毛主席语录, 碰到有人挨斗的时候,就会拿出那本语录来说上一句:‘毛主席说了,要文斗, 不要武斗’。   不只是这些小孩身上长期带着毛主席语录,很多人都带着,那小小的红色本 子就像一个护身符。除了身上带着小红本语录,屋里头也家家挂上了毛主席头像, 就在堂前本来供养祖先和佛像的地方。因为破四旧,这些地方都空了出来,正好 把主席的画像或塑像给填上。   我们家也一样,毛主席的画像贴到了堂前的中间。原来摆放观音的供桌上还 空着,没有观音、也没有了祖宗的排位。松仂看着供桌上很空,就说要去公社里 买一尊毛主席的石膏像来摆在这里,保佑家里平安。我当然同意了,但没有想到, 做这件事竟然要了松仂的命。   那是初三,逢集的日子,松仂一个人去赶集了。先是去集上买了一点其它东 西,然后再去供销社买毛主席像。石膏像做得很好,也很沉。松仂把其它的东西 用绳子绑在一起放在扁担的一头,然后把石膏像放在扁担的另一头。但因为没有 袋子,石膏像上也没有可以系挂的洞。松仂就用一根绳子系在石膏像的脖子上, 挂在扁担的另外一头,然后挑着从公社走回五里外的王家窑。   松仂最后没有走完这一段路程,在半路就被公社的革委会的人发现了,并抓 捕到公社里。抓捕的时候,松仂还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用绳 子吊着主席的脖子在街上游行。等到公社革委会知道了松仂是王家窑富农的儿子 之后,对松仂就开始了最严厉的审讯。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被抓的松仂,当然不 知道这是犯罪,更不知道自己的反革命同伙是谁。这些‘不知道’带来了更加严 厉的暴力审讯,直到当晚死去,松仂也还不知到为什么自己要去死。   因为松仂没有供出一个反革命同伙,第二天公社的人到了王家窑把我带走了, 顺便也通知了松仂的死讯。松仂的死讯让老屋惊呆了,一下子所有的人都没有反 应过来,没有哭也没有闹。等到公社的人要把我这个富农、反革命分子的父亲带 走的时候,秀莲才对我说了一声:‘你要活着回来’。荷花牵着六岁的湖仂,抱 着两岁的海仂,在那里也开始哭出了声来。   我不是第一个被带到公社的‘四类分子’,当然也不是最后一个。因为松仂 死前没有说出一个反革命同伙,也因为我有很多被批斗的经验,更因为秀莲那句 ‘要活着回来’这句话,我没有像松仂那样在公社死于非命。公社的革委会干部 用一根绳系着每一个四类分子的左手,把我们串成一串在街上游街。同时让每个 人右手拿一根竹条,抽打前面的一个人。这样除了最前面的人只挨打,最后面的 人只打人之外,每一个人都在打人的同时被挨打。光打还不行,还要问问题,回 答问题,喊口号。这些对于像我这样挨批斗的‘老油条’来说就不是问题,轻轻 地打前面的人,自己也一般会被轻轻地打;好口号也不难,用蚊子一样大的声音 不停地重复就行。要是没有挨批斗经验的新手,那在这里就可能麻烦了,他可能 会狠狠地抽打别人,也反过来被人狠狠地抽打。他们大声地喊口号要不小心说错 了一句,那等待的就可能是单独的审问和批斗,就像对松仂那样的批斗。   过了几天,看到从我这里审问不出什么,也可能他们也知道松仂是无意犯了 那样的错误,我又被放回了王家窑。公社革委会只是通知村里革委会的主任钱仂 对我提高警惕,严加看管。钱仂也经常来老屋,但没有动武的意思。慢慢地,松 仂是反革命、以及他被批斗死了的事也就被大家忘记了。   王家窑的老樟树底下不缺新闻,松仂被当成反革命被斗死之后接下来的一个 大新闻就是染匠的儿子杨仂从中学回来了。还上初二的杨仂按理说是还没有毕业, 虽然那时中学也基本上已经停课,但同样在中学读书的橡仂和榆仂都还没有回来, 所以杨仂的提前回来成为了老樟树底下的话题。   有人说杨仂是红卫兵,在学校里打死了校长逃回来的;也有人说杨仂自己没 有动手,只是负责写大字报,编口号。但不管怎么说,公社中学的校长的确是被 学生打死了,虽然没有人说得清楚是谁打死的。另外,还有人说杨仂不仅打死了 校长,而且学校教导主任的原来一头好好的头发现在成了光头也有杨仂的责任, 因为是他用开水往教导主任头上浇的。这些都是老樟树底下的闲话,有可能是真 的,也有可能是假的。染匠把回到王家窑的杨仂关在屋里,不让他出来。所以老 樟树底下的传言无法认证,只能继续那样传着。几天之后,染匠把儿子送到了邻 县老丈人家那边,听说是去学做裁缝。染匠说,染布这一行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而做裁缝却是一年比一年好。   15.破鞋   等到杨仂扛着一台缝纫机学成归来的时候,王家窑在过去的三年里已经变了 模样。   首先是革委会解散了,权力又回到了‘当权派’的手里了。在公社里,王书 记重新开始主持工作,刘干部也继续当起了公社的副书记。在王家窑,枫仂还是 大队书记,老实人锌仂和铅仂也还是生产队长。大队部依然是设在秀才的家里, 自从秀才死后他的房子就归村里了,先是革委会用,后是大队用。革委会解散了 之后,打死了秀才、打伤了很多人的革委会主任钱仂又成了普通的贫农。死去的 秀才和松仂都得到了平反,不再被称为反革命分子。县里专门为这些被错划为反 革命分子的人召开了一个七千人的平反大会。在大会上很多人说要找革委会的人 清算报仇,但政府没有同意。政府说革命也是党的工作的一部分,只不过革委会 和红卫兵做得太左了一点,既然现在已经纠正过来了,就不要再去追究了,要不 然天下又要大乱一回。   其次是公社的中学停课了,这个变化发生的更早一些,橡仂和榆仂初三都没 有读完就回来了。因为会写字,又是贫农的儿子,橡仂回来后就成了生产队的会 计;等做了两年的生产队会计之后,枫仂把它提拔到了大队当会计。和像仂一般 年纪的榆仂,也是贫农的儿子。他被推荐到县里的医院学习了半年,然后回到王 家窑当上了一个赤脚医生。说到这里需要补充一下,郎中就在那段时间里死了, 是在公社里批斗的时候死去的。因为郎中没有儿子,所以他的手艺也就失传了。 榆仂这个赤脚医生看病和以前的郎中很不一样。郎中主要是靠诊脉,治病也只用 中药;而榆仂则总带着一个画有红十字的小箱子,里面放着他看病用的听诊器, 还有常用的退烧药阿司匹林, 虽然他也还用一些中草药。另外,榆仂也不让大家 叫他‘郎中’,更喜欢被叫做‘医师’。从此,王家窑没有了‘郎中’,却多了 一个‘医师’。   还有就是王家窑有了广播。虽然还没有电,大家都还在点洋油灯,但广播的 出现还是让人高兴。以前大家要听广播都要去公社,现在在村里就可以了。广播 里一般都是播和公社广播一样的内容,主要用来让大家了解党和国家的政策,还 有县里和公社的一些新闻和通知。村里的广播的还有一个用处,就是通知村民开 会。广播的控制室就放在大队部,就在秀才死去的那个房间里。   除了上面看得见的变化,一点看不见的变化就是大队书记枫仂的权力越来越 大了。自从‘当权派’复位以来,枫仂得到了公社里更多的支持,公社的干部也 很少到王家窑来,基本上王家窑都是枫仂一个人说了算。随着权利越来越大,枫 仂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在王家窑,已经没有一个人敢去顶撞他,也不敢和他有 不同的意见。   至于老屋,也同样有了一些变化。最明显的,是两个孩子又大了三岁,十岁 的湖仂已经上学了,海仂也已经六岁了。孩子的母亲荷花也变了,自从松仂在公 社被当成反革命被斗死,荷花就不再是一个纤弱的女人。她变得坚强、勤劳和勇 敢,干起活来就像半个男的一样。虽然老樟树底下的人还总说,荷花依旧是王家 窑最漂亮的姑娘。当然也还有没有变的东西,东西两厢房还是生产队的仓库,破 四旧的时候破坏的老屋还没有修复,观音也还藏在青砖墙的夹缝里。   不过王家窑的这些变和不变都和杨仂关系不是很大,直接关系到他的变化是 ‘红卫兵’成了历史,很快就被人遗忘了。老樟树底下的人已经不会去谈论红卫 兵,也不会谈论刘少奇,谈论的是刚刚死去的林彪。人们的健忘,让杨仂可以有 一个全新的开始。   在杨仂回来之前,王家窑人的衣服不少都是自己缝制的,衣服本来也就没有 几件。当然也有裁缝,那裁缝也是靠手工缝,一天做不了一两件衣服。等带着缝 纫机回到王家窑的杨仂出现之后,那些靠手工缝制做衣服的裁缝就没了活干。杨 仂很快就成了方圆十来里唯一的裁缝,挑着缝纫机到处做活。随后,人们慢慢不 叫他杨仂,只叫他‘裁缝’了。   先不细说当上了会计、医生和裁缝这三个木字辈的年轻人,还是说和我们家 更有关一点的事情吧。   自从我父亲把这尊送子观音从福建请回来,老屋的香火就旺盛的很。我父亲 生了四个儿子,我自己也生了四个儿子,就我的短命的大儿子松仂也有了两个儿 子。但有出生就有死亡,我父亲的四个儿子就我还活着,而我的四个儿子都没有 了,只有两个孙子还在。生活就是这样,有来就又去。每个人都逃不掉,区别就 是你如何走向死亡。   这一次,轮到了荷花,地主的女儿荷花,死去的已经被平反的反革命分子松 仂的老婆荷花,还是小孩的湖仂和海仂的母亲荷花。荷花很健康,是村里一个很 好的女劳动力,生产队长锌仂给妇女派活干的时候总把难的活先分给她。虽然穿 得不好,但漂亮的荷花还是让很多男人眼馋。尤其是当松仂去世之后,作为寡妇 的荷花就更是老樟树底下的热门话题。但因为她是地主的女儿,没有人敢来把荷 花娶过门,只是在背后说些闲话,在嘴巴上沾点便宜。对这些闲话,荷花就装没 有听见。这是一个很好的办法,因为这些闲话就像一根点着的火柴。你要是理会 它,就好像给它提供了燃料那样会引发更大的火;要是不理会它,它也就会无趣 地自己慢慢熄灭。   所以这样的闲话并不怕,可怕的是不说闲话却依然打着坏主意的人,比如大 队书记枫仂。枫仂那年也快四十岁了,虽然瘸着腿,也没有生育能力,但他对女 人的兴趣却高的很。他老婆也老实,这么多年没有生养。枫仂把责任都推到老婆 身上,他老婆居然也就认了。为了不会被枫仂离了,她也就不管枫仂在外面怎么 样,只是一心在家里把过继来的儿子水仂带好。没有了老婆约束的枫仂,刚开始 当大队书记的时候还不敢乱来,毕竟要顾及到党员的身份,还有那时候公社的干 部也经常下乡。等到后来公社干部不怎么来了,王家窑就基本上成了他的天下。 他也就在生活作风上越来越没有约束了,王家窑大队的几个村庄的不少贫农,都 慢慢被他带上的绿帽子。因为枫仂不能生育,所以不会闹出私生子的问题来。再 说枫仂也没有太张扬,通过自己的权力把这种事安排的很隐秘,从来没有被抓过 现场。所以虽然不少人都怀疑自己被带上了绿帽子,但没有证据也就只能忍了。 偶尔于一两个忍不住的想要报复的,枫仂也能轻轻松松让想报复的人吃尽苦头。   在玩腻了贫下中农的女人之后,枫仂看上了荷花,这个地主的女儿,漂亮的 寡妇。   那年收二季稻的时候,因为农忙,全村男女劳动力一起出工。荷花照例是割 水稻的主力,在田里挣着每天的七个工分。就在下午的活刚做了一半的时候,太 阳还挺高,生产队长锌仂走过来告诉荷花先不用干活了,让她去大队部一下。荷 花放下镰刀,在小水沟边稍微洗了一下手和脸就回村里了,在大队部她见到了在 那里办公的大队书记枫仂。枫仂已经好几年没有下田干活了,只是偶尔会到田畈 上视察一下。这个为抗美援朝的而英勇负伤的战斗英雄,享受这点待遇当然也不 过分。   没有人知道荷花在大队部见到了枫仂之后具体发生了什么。当天没有出工的 几个老人和小孩只看到荷花一边哭着一边掂着裤子从大队部跑出来,而枫仂则一 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你这个破鞋。”   这是在场的几个老人和小孩听到的唯一的一句话,是枫仂恶狠狠地从嘴里吐 出来的。   等到大家收工回来。村里的广播响了:“广大贫下中农同志们,我们需要提 高警惕了,现在四类分子依然猖獗,他们在想尽一切办法向我们反扑、渗透。而 且,在这个社会主义新时期里,这些四类分子的所使用的办法也不同了。比如, 地主的女儿、富农家的寡妇荷花就采用了一种新的方法向我们贫下中农进攻。今 天,在村里的人都在忙着收二季稻的时候,她突然停止在农田干活,来到了我们 的大队部。在大队部里,这个地主的女儿、富农家的寡妇想利用她的色相来诱惑 我,当着我的面自己把衣服脱了。我凭着共产党员应有的意志力,贫下中农的革 命精神断然拒绝了这种来自敌人的诱惑,把她赶出了大队部。我们共产党员、贫 下中农是不能被这种破鞋一样的女人诱惑的。所以,同志们,当地主的女儿、富 农家的寡妇、破鞋荷花要诱惑你们的时候,你们一定要抵制诱惑,和这种敌人作 你死我活的斗争。”   广播里是枫仂在说话,他正在大队部的广播控制室里,就是秀才死的那个房 间里。他把这个消息播了好几遍,直到王家窑每一个人都知道了地主的女儿、富 农的寡妇荷花还有一个身份是破鞋。   而这个时候的荷花,正把头闷在被子里哭泣。就是几年前松仂舍不得自己一 个人盖、等到和荷花结婚才用的那床被子。这个他们夫妻盖了六年,荷花自己一 个人又用了四年的被子,现在也已经变旧和变硬了。   我和秀莲来到东边的前间,现在这里荷花是一个人住,湖仂和海仂两兄弟睡 在东边的后间。秀莲说荷花你受委屈了,说我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说碰到这种 事情没有办法,说我们只能忍着。经过秀莲不断地安慰,这样荷花才让头露出到 被子外面来。她已经没有了眼泪,只有满脸的泪痕。   “广大贫下中农同志们,我们需要提高警惕了,现在四类分子依然猖獗,他 们在想尽一切办法向我们反扑、渗透。而且,在这个社会主义新时期里,这些四 类分子的所使用的办法也不同了。比如,地主的女儿、富农家的寡妇荷花......”   广播里又传来了枫仂的声音。荷花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眼泪又从眼眶里涌了 出来。荷花一直在那里哭,不说一句话。我们把老屋的大门关上,不让想看热闹 的人进来,这样多少能减少荷花的痛苦。可关上门挡不住广播的声音,枫仂的声 音又从空中钻进了老屋。   “广大贫下中农同志们,我们需要提高警惕了,现在四类分子依然猖獗,他 们在想尽一切办法向我们反扑、渗透。而且,在这个社会主义新时期里,这些四 类分子的所使用的办法也不同了。比如,地主的女儿、富农家的寡妇荷花......”   秀莲让我去做饭,她坐在床头陪着荷花。什么也不说,就是看着她,抚摸着 她的头。   广播的声音终于停了,可能枫仂也回家去吃晚饭了。这时我把饭做好了,特 意给荷花煮了一个鸡蛋。   荷花不用再捂着耳朵,也不哭了,只是在那里发呆。但就是不肯吃饭,看得 出来,她没有心情吃饭。但劳累了一天,而且明天早上还要出工呢,不吃饭可不 行。秀莲又开始慢慢耐心地劝,我就带着两个孩子先吃饭。等我们三个吃完了, 荷花才不再拒绝吃点东西。秀莲让我把饭菜端到荷花的房间里,包括那个煮鸡蛋。 秀莲坐在床头,慢慢把煮鸡蛋的壳剥掉,然后递给荷花。荷花木然地接过剥掉壳 的鸡蛋,又机械地地把蛋白和蛋黄分开,再把蛋黄递给我,示意我把蛋黄送给两 个孩子吃,自己再把蛋白往嘴里放。   “广大贫下中农同志们,我们需要提高警惕了......”   荷花扔掉了正要往嘴里放的蛋白,发出尖叫声的同时也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然后又把自己的脸藏进了被子。被子在那里有节奏的颤动,我和秀莲的心也跟着 在颤动。   明天别出工了,我和你爸去就行了,但你要保重身体啊。有的青山在,就不 怕没有柴烧。再说,湖仂和海仂都还小呢!”秀莲对着颤动的被子说。   被子颤动的幅度和次数都慢慢降了下来,但荷花的头还是埋在被子里。我和 秀莲也回到自己的房子里睡去了,明天还要出工收二季稻呢。   第二天早晨吵醒我们的还是那个广播。   “广大贫下中农同志们,我们需要提高警惕了,现在四类分子依然猖獗,他 们在想尽一切办法向我们反扑、渗透。而且,在这个社会主义新时期里,这些四 类分子的所使用的办法也不同了。比如,地主的女儿、富农家的寡妇荷花就采用 了一种新的方法向我们贫下中农进攻。昨天,在村里的人都在忙着收二季稻的时 候,她突然停止在农田干活,来到了我们的大队部。在大队部,这个地主的女儿、 富农家的寡妇想利用她的色相来诱惑我,当着我的面自己把衣服脱了。我凭着共 产党员应有的意志力,贫下中农的革命精神断然拒绝了这种来自敌人的诱惑,把 她赶出了大队部。我们共产党员、贫下中农是不能被这种破鞋一样的女人诱惑的。 所以,同志们,当地主的女儿、富农家的寡妇、破鞋荷花要诱惑你们的时候,你 们一定要抵制诱惑,和这种敌人作你死我活的斗争。”   一遍又一遍。   秀莲起来就去荷花的房间,被子还在床上鼓着,但没有颤动。荷花不见了, 老屋的大门依然是合上的,但里面的门栓已经打开了。   荷花去哪里了呢?   我让湖仂带着海仂在家别走,然后和秀莲一起,还叫上了荷花的姐姐梅花和 她的老公石匠,大家一起分头找。我跑着去看东面的田畈,石匠搜寻炼钢铁后又 长起来了的围屋林,秀莲负责村庄里面,梅花则直接去了大坭塘。   是梅花找到了他的妹妹,不会游泳但浮在大坭塘水面上的荷花。   荷花穿着的是一身结婚时穿过一天然后再也没有舍得穿的衣服。现在,这身 还崭新的衣服上沾满了黄泥巴,扣子也少了两个。一直都被她自己收拾的整齐的 头发,现在也乱了,随意地遮在惨白的脸上。最醒目的是她的手,十个指甲都已 经脱落,烂了的指尖上都是泥沙。   “荷花,你怎么这么糊涂啊!你明明不想死啊!”梅花抱着妹妹的尸体哭了。   秀莲和我都没有哭,在那里发呆。多年来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石匠,在旁 边愤怒地说:“他要是敢打我家梅花的主意,我就杀了那个瘸子。”   这也是我当时的想法,我的拳头在格格作响,我要杀了枫仂。等把荷花的尸 体抬回老屋,我拿着杀猪的刀就要出门。秀莲把门关上拴住,在我的脚下跪下来。   “你不能去啊,你一个人,他在大队部那么多人,你能杀掉他吗?无论你杀 不杀得掉那个瘸子,只要你一拿着这把刀出了这个门,你就肯定没命回来了。现 在,我们没有儿子了,儿媳妇也没了。两个孙子还小,我们要把他们带大呢!你 要是没了,他们怎么办啊!” 秀莲流着眼泪说着。   回头看看在堂屋里吓得不知所措的湖仂和海仂,我的心逐渐软了下来。   “广大贫下中农同志们,昨天,地主的女儿、富农家的寡妇、破鞋荷花想通 过色诱的办法来勾引我,我没有让她这种行为成功。今天早上,地主的女儿、富 农家的寡妇、破鞋荷花畏罪自杀。这一件事情说明,地主富农分子向我们的进攻 从来没有停止,只是不停地在变换手段。所以,我们需要提高警惕了,我们一定 要抵制诱惑,并和这种敌人你死我活地斗争到底。”   广播里又传来了枫仂的声音,不停地播了好几遍。秀莲一直挡在大门那里, 怕我出去。我软下来的心随着广播又冲动起来、然后又软下,几个回合之后,我 瘫坐在了地上。   之后几天,我和秀莲都没有出工。我们用荷花的床钉了一口简易的棺材,把 荷花埋在松仂的坟旁边。四年之后,他们两夫妻终于在另外一个世界重逢了。   老屋现在有只剩下四个人,中间也断了一代,这是老屋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 的。秀莲说的对,两个孩子没有了父母,需要我们带大。就是有再大的愤怒和委 屈,也要等到孩子大了再说。而且,两个孩子也已经不小了。十岁的湖仂上了小 学二年级,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知道他母亲是怎么死的。等到荷花下葬的时 候,湖仂已经哭哑了声音。六岁的海仂虽然聪明,但毕竟还小,知道的就少得多。   王家窑的广播,让每一个人都听到了大队书记枫仂把死去的荷花定义为破鞋, 不要脸去诱惑男人的寡妇。但这件事情在老樟树底下没有变成闲话,因为每一个 成年人心里都知道这不是事实。没有一个人看见真相,但每一个人心里又都明白 发生了什么。所以,当广播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荷花是破鞋的时候,大家也就和 没有听见一样。   但那种默契只是在成人的世界里有效。在还未懂事的孩子心里,广播里传来 的声音就是事实:破鞋荷花勾引大队书记未果,然后畏罪自杀了。所以,当湖仂 在学校的时候,‘破鞋’这个通俗而且含义微妙的词就难免会传到他的耳朵里。 在下课的时候,湖仂可以躲到没有人的地方,他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就怕对方会 说出那两个字来。但上课的时候没有办法躲,他不得不出现在教室里。湖仂身材 高大,坐在教室里最后一排左边靠墙的位子。当课堂上有人提到‘破鞋’两个字 的时候,哪怕声音再小,湖仂也能听见。而且,这个声音就不会太小,因为本来 就是要说给湖仂听的。而湖仂这个富农子弟,又不能站起来表达他的愤怒,他能 被允许和贫下中农的子女一起上学就是幸运了。   所以。每当听到‘破鞋’两个字的时候。难以忍受的湖仂就捂住自己右边的 耳朵;要是捂耳朵还是无效,他就用笔尖去戳自己的右耳,直到出血。   不久湖仂的右耳得了中耳炎,再不久他的右耳就聋了。   幸好,海仂那年才六岁,没有到上学的年龄,也不知道破鞋是什么。   16.苍天   说了那么多不好的事,可能让听的人心里都堵的很。但你来的目的是了解有 关这尊观音的故事,也就是我们家族的故事,所以我得把家每一个人是如何离开 这个世界的事情说清楚。   虽然松仂和荷花走得都很悲惨,甚至可以说是被没有人性的人迫害死的。但 也不能说那个年代什么都坏。一个朝代要是都坏,那这个朝代很快就会完蛋,历 史上都是这样过来的。所以,我在这里也得说说那个时候好的一面。   先说农业吧,因为修了水库,整理了水沟,农村可以种二季稻。自从六一年 之后王家窑的粮食就总是够吃,这比解放前和大炼钢的时候都要好得多。你说老 百姓不就是图口饭吃么,肚子不饿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这一点,比以前任何时 期都要好吧。   相比吃饭,那时候看病就更好了。每个人都会生病,尤其是以前卫生条件不 好的时候。自从榆仂从县城学习回来成为了赤脚医生,王家窑就有了自己的保健 站,也叫卫生所。村里也办起了合作医疗,每个人一年只要交一块钱,然后每次 去看病的时候再交五分钱的挂号费就行了。治病吃药都是不要钱的,当然不少是 榆仂自己配的中草药,但也有工厂生产的西药啊,西药硬是要花钱采购进来的。 而且老百姓一般喜欢用西药,因为西药的治病效果要比中药明显的多。比如发烧 了吃点阿司匹林,很快就能退烧;但要是吃中药,就慢了。而且,有些病,国家 还是免费治疗的。那一年,也就是荷花死后的第一年,湖仂‘打摆子’,全身发 抖、牙齿打颤,六月天在家里盖了三层被子都没用。我背上湖仂到了保健站花了 五分钱挂号,榆仂看了看说很可能是疟疾。他让湖仂吃了两种叫喹啉的药,然后 很快就好了。那时候‘打摆子’的人还不少,这个治‘打摆子’的西药就是国家 免费给的,要不然大家交的那点医疗合作的钱哪里够用。就拿‘打摆子’这个病 来说吧,解放前也有这个病。那时候要是人得了‘打摆子’,有钱的人会让郎中 看看,然后吃点中药。有时候会好,有时候就不会好。要是没钱的穷人,去不起 郎中那里,就只能躺在床上捂着被子听天由命了。所以说,那时候看病,比解放 前好了几万倍都不止。   除了吃饭和看病,读书也同样好了很多。解放前,要进秀才办的学堂,多少 都要几桶谷一年当学费,穷人就读不起,富裕一点的才能进学堂读两三年。像我 大哥金仂那样能读到师范的,整个东江县都没有几个。但解放后,村里慢慢都办 了小学,后来公社还有了中学。读书还不要学费,谁家的孩子都可以上得起学了。 虽然破四旧那两三年学校乱的很,很多人都从中学退学了。但过后学校又正常了, 而且公社里还办起了高中。那个时候只要贫下中农家的孩子自己愿意,都可以从 小学读到高中毕业。就是我们富农子弟,比如湖仂后来也读完初中。你说,这比 解放前好了多少倍。   只是那个时候不少人没有好好利用这个条件,没让孩子读完高中就让他们回 来干农活挣工分了。不过也难怪,因为就是读完高中也不能考大学,还得回来种 田,成不了城里人。那时候上大学不用考试,都是公社推荐的。大学不多,招生 也少,所以一年公社没有几个指标。公社的推荐当然还是从大队这一级开始的, 而王家窑大队的推荐又是大队书记枫仂一个人说了算。七二年,也就是湖仂打摆 子的那一年,枫仂推荐了一个上海来的女知青去上大学。那个女知青长的还算漂 亮,再加上又年轻,这让老樟树底下又有了话题。有人说了,枫仂不会轻易把这 么难得的指标给人的,肯定是得到了什么好处。而靠挣工分连养自己都有问题的 女知青,能给好色的枫仂什么好处呢?   不过这个闲话没有传多久,因为女知青没有上成大学,在公社审批的时候因 为文化程度不合格没有通过。等过了一年再有机会推荐的时候,几个知青都离开 了王家窑,回到上海去了。从那以后枫仂就再也没有推荐过谁去上大学。老樟树 底下说了,那是因为枫仂想把指标留几年给自己的儿子水仂。水仂比湖仂大一岁, 长得还没有湖仂高,瘦小得很,但的确挺会读书。老樟树底下的人都说水仂是投 胎投错了地方,应该生在城里的人家,不是需要种地的王家窑。所以,即使枫仂 想把上大学的指标留几年给自己的儿子,大家也都觉得不奇怪,甚至觉得是应该 的。那一年水仂才十三岁,刚刚去公社中学上初中。   两年后湖仂也去了公社的中学读初中,他个子是班上最大的,所以还是坐在 最后一排。因为右耳朵是聋的,老师好心地让他坐在靠右边的墙角。湖仂虽然个 子高、力气也大,因为是富农子弟,从来不敢跟人打架。但有一种情况例外,就 是当他弱小的弟弟海仂被人欺负的时候,他会不顾一切地站出来保护弟弟。那种 情况下一般都是以他挨打告终,因为对方往往人多,而且湖仂自己又不敢下狠手。 但即使知道会这样,湖仂在海仂需要保护的时候,总是会站出来。那时的海仂九 岁,在王家窑小学上二年级。   王家窑有一个完小,从一到五年级有。王家窑大队其它村庄就只有一到三年 级的初级小学,要上高小都要到王家窑来。学校里一共有七个代课老师,跟赤脚 医生一样拿着工分。刚上二年级的海仂就让人能看出来很会读书,很像当时快初 中毕业的水仂,两个人都瘦小又聪明。老樟树底下人都说,解放后王家窑可能也 就这两个孩子能读出去,他们不应该是庄稼人。那时大家觉得水仂上大学只是时 间问题,毕竟他父亲枫仂给他留着推荐大学的名额呢。而海仂就不一样了,富农 的孩子怎么可能去上大学呢?这也只怪投错了胎,生在了老屋里。   不过九岁的海仂当然不懂这些,他只是喜欢读书。但那时的学校没有多少书 读,正规的上课就两本书,语文和算术。除了教这两门科,还有劳动课,由贫下 中农带到田里去拔杂草、捡稻穗。另外,学校也经常组织政治学习,比如‘批林 批孔’。   这个我记得很清楚,因为裁缝在一边踩着缝纫机一边和人聊天的时候总会唱 这一首顺口溜。   “批林要批孔,斩草要除根。   学生拔杂草,老师坐田埂。   这是为什么,问问老先生。   先生想了想,说是不平等。   为啥不平等,再问老先生。   说怪孔老二,害人几千年。   那要怎么办,三问老先生。   师生一起上,打到孔家店。”   这个顺口溜是裁缝自己编的,是根据王家窑小学发生的真实的事情编出来的。   那年秋天的一个下午,生产队长铅仂带着二年级的学生下田拔稻田里的稗草。 稗草是稻田里最常见的杂草,长的比水稻还高大一些,也会结果实。所以需要把 它们去掉,防止它们生长浪费肥料和污染粮食种子。虽然稗草长大后和水稻很不 相同,但小的时候却和水稻苗很像。铅仂先是教孩子们怎么分辨稗草,告诉大家 稗草要白一些也扁一些。虽然告诉的很清楚,铅仂也做了很好的示范,孩子们还 是会把稗草和水稻混淆,时不时地错把水稻给拔出来。这让铅仂很生气,他回过 头来批评坐在田埂上的带队老师,说他教出的学生五谷不分,并把这件事情报告 到了大队书记枫仂那里。   第二天,王家窑小学就这件事情为理由,开展进一步的‘批林批孔’运动。 那位坐在田埂上的带队老师,被要求做关于《林彪存在的社会基础》的思想汇报。 那位老师是个中农出身,早年也会种田,因为上过中学认识一些字,枫仂让他来 教王家窑的小学来教书。这样当代课老师每天能拿到九个工分,比在田里干活是 要强一些,所以他对这份工作还十分爱惜。   经过一个晚上的反省,这位老师在全校大会上做了自我批评。他认为林彪思 想的根源在于孔老二,而孔老二又是一切不平等的根源,因为孔老二提倡不平等 的师生关系。他接着又说自己前一天在学生下田拔稗草的时候坐在田埂上看,就 是因为收到了孔老二思想的影响。他还说这种受到孔老二思想都还的人很多,所 以形成了林彪存在的社会基础。他最后说他要起来反抗这种思想的毒害,要和学 生一样平等地干活。   这个自我批评的报告得到了学生、老师和参加会议的贫下中农的一致掌声。   从那以后,王家窑小学的打扫卫生就不仅是学生的事了。以前都是安排学生 值日打扫教室的卫生,从那以后老师也被安排在值日表里。就是学校里的厕所, 以前老师和学生的厕所是分开的,从那以后也合并了起来了。   这说的是当时学校里的事,像你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可能想象不出来,但那个 时候就是那样。就像我前面说的,那个时候没有大学考。学校的目的是让大家都 认字、然后同时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不仅没有大学考,就是平时也没有考试, 都是跟班上。小学读完了升初中,初中读完了读高中。只有你自己不想读了,或 者你是‘四类分子’的子女,你才读不完中学。   这种没有考试、也没有目标的学习,倒更容易看出来一个小孩是不是适合读 书。因为只有对读书真的有兴趣的学生,才会好好去学习不用考的语文和算术。 枫仂的儿子水仂就是这样的学生,我家的海仂也是。海仂就是喜欢语文和算术, 对劳动课和政治学习课就是应付,这还是我再三提醒下才做到的。我总是这样告 诉湖仂和海仂,富农的孩子在劳动课和政治学习课上要是不积极,那随时可能就 是一个麻烦。那个时候我和秀莲都是快六十岁的人了,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自然是希望他们俩能平安长大。   我们的日子就那样小心翼翼地过着,好在那之后对‘四类分子’的批斗没有 以前那样多,日子到也还算平安。对王家窑和对我们家来说,发生了值得一提的 事情,就应该是两年之后了。   这件事就是:毛主席死了。   后来老樟树底下有人总结说,那一年国家就是不平常的一年,因为三位国家 领导人按一个特别的顺序离开了这个世界。先是周总理,然后是朱德元帅,最后 是毛主席。说这个顺序很有道理,因为是先没有了周(周围,就像房舍一样), 再没有了朱(猪),然后当然也就没有了毛。   虽然那一年是三位国家领导人先后逝世,但周总理和朱德元帅的死并没有在 王家窑引起什么大的反应。大家该出工还是出工,该上学还是上学,该做手艺还 是做手艺。但毛主席死的时候,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王家窑是通过广播知道毛主席去世的消息的。   王家窑的那天下着小雨。我没有做瓦,跟着生产队一起出工。二季稻长到了 小腿那样高,正在进行第三遍的耘田。耘田就是把水田里表层的泥翻动一下,顺 便除去一些杂草并加上一些肥料。那时候肥料主要是人畜的粪便,也有少量的化 肥。枫仂因为是老资格的大队书记,又是抗美援朝的英雄,在县里和公社里有些 熟人,所以每年都能买到一些化肥和农药。这让王家窑沾光,粮食的产量总比其 它的生产队要好一些。   当广播里低沉、缓慢的声音在播放这个消息的时候,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 耳朵。集体停了下来,又听了第二遍才确认是毛主席死了。我们第一生产队的队 长锌仂当场就哭了,随后有些贫农也在田里跟着哭了起来。我没有哭,因为没有 想到哭,当然更谈不上高兴。那一天集体提前收工,工分还是按正常地算。   等到后来开追悼会,王家窑临时在大队部搭了一个灵棚。所有王家窑的男女 老少都来了,广播里的声音让灵棚肃静的很。橡仂一岁的儿子,也由橡仂老婆抱 着来参加追悼会,他被当场的气氛吓得要哭。橡仂的老婆赶紧捂住他的嘴巴,把 孩子的脸憋的通红。在广播宣布三鞠躬之后,大队书记枫仂、会计橡仂、两个生 产队长锌仂和铅仂就带头开始哭了起来。橡仂的老婆也就乘机放开手,让她儿子 放声大哭。和当天在田里干活的时候不一样,这种在追悼会上的哭,好像会传染 一样。无论男女老少,在场的绝大多数都开始抹眼泪,而且大多数人都哭出了声 来。   我还是没有哭,也没有流眼泪,只是在那里发呆。秀莲也没有哭,左手牵着 正在抹眼泪的海仂的她也是呆呆地看着灵棚里的毛主席像。   对于我们、对于王家窑的人、可能也对于全中国所有的人来说,在解放后的 快三十年的时间里,毛主席就像苍天一样地存在。天会晴,也会是阴,有时还会 有雨雪、甚至冰雹。但这都是天。   一九七六年,天塌了下来。   17.帽子   毛主席的去世,让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三十年来大家都习惯 了毛主席的存在,像上天一样存在。在毛主席手里,贫下中农得到了解放、翻身 做了主人,他们当然感激主席,担心毛主席不在了之后是否还能继续过这样的日 子。而像我们这些‘四类分子’,在解放后受到了不少批斗,我们就更不知道没 有了毛主席的日子会怎么样。所以王家窑每个人都不确定未来会怎么样,都在担 心也在憧憬自己将来的生活。   但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毛主席的去世没有给王家窑带来什么改变。后 来又说粉碎了‘四人帮’,但也没有给王家窑还是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枫仂还是大队书记,虽然他在这个位置已经二十多年了。锌仂和铅仂也还是 生产队长,虽然他们都已经是六十来岁的人了。唯一的一点变化就是会计橡仂被 提拔成了大队的大队长,也就是大队的二把手。这还是因为原来的大队长死了需 要在这个位置上补一个人,所以当会计的橡仂从第三把手上升到了第二把手。贫 下中农也是还王家窑的主人,而我们这些‘四类分子’还是要批斗的对象。   王家窑还是两个生产队,还是每天敲着铁铃上工。在保健站工作的赤脚医生 榆仂还是每天拿着十个工分,同样拿工分的还有我们这些做手艺的人。裁缝每天 也能拿十个工分,但他父亲染匠就不能了,不过那是因为染布的人少了。王家窑 小学还是五个年级、七个老师,课程还是语文、数学、劳动和政治学习。   老樟树底下人的都说了,这是因为毛主席找到一个好接班人:华国锋主席。 华主席能够举着毛主席的旗帜继续前进。   等到过完年,枫仂的儿子水仂就是高二的最后一个学期了,那时候公社的高 中只有两个年级。也就是说,水仂要高中毕业了。大家都等着看枫仂会怎样推荐 水仂去上大学呢!其实不用猜也知道,就像上次推荐上海女知青那样:先是让几 个贫下中农推荐,然后枫仂以大队的名义上报到公社。   但那一年的上大学的指标偏偏迟迟没有下来,直到水仂高中毕业都没有下来。 这样文弱瘦小的水仂也就没有办法只好回到了王家窑。再后来有听说了上大学的 指标取消了,公社将不再推荐工农兵去上大学了。老樟树底下有人幸灾乐祸,觉 得这是枫仂故意把名额留给自己儿子的报应。也有人替水仂可惜,觉得这么文弱 的孩子本来就不是种田的料,应该去上大学变成城里人。   等到又过了一段时间国家新的政策出来了,说是要恢复高考,大学又要重新 要凭考试来录取了。   水仂参加了那年年底的高考。过完年后,成绩出来了,水仂考上了北京的农 业大学。等水仂启程去北京上学的时候,枫仂打了一个一万响的爆竹。   现在你们年轻人都喜欢放烟花了,不知道一万响的爆竹是什么。那个时候没 有烟花,至少我们农村人没有见过。乡下红白喜事、还有过年放的都是爆竹。爆 竹是鞭炮,很多个单独的爆竹串在一起组成的,要是长了就需要盘在一起。鞭炮 盘起来越大,放的时候响的时间也就越长,当然也就越有排场。一般来说过年这 样的的一年一次的大事,放一个一千响的鞭炮就算是很不错了,要是谁家过年放 了一个两千响的鞭炮,那在王家窑就是新闻了。而一万响的爆竹,王家窑的人从 来都没有用过,甚至也没有人见过。枫仂是专门向生产爆竹的地方订做的。   老樟树底下的人说枫仂打这个爆竹可能有两个意思。一是告诉大家他的儿子 不用他推荐也能上大学,或者是告诉大家他就没有想过要把推荐的名额留给儿子。 二是水仂是王家窑历史上第一个大学生。   老樟树底下对枫仂是否想过把推荐的名额留给儿子这件事,没有人再关心了。 但水仂是王家窑第一个大学生这件事在老樟树底下却成了一个新的话题。老樟树 底下谈论的是:水仂是不是王家窑历史上最会读书的人?   那个年代上大学真是不容易,稀罕的很。不像现在,高中毕业只要你想上, 上不了大学也能上个大专。那个时候别说大学,就是上大专都像登天一样难。像 我们农村人,要是上了大专就是进城了、吃上了‘居民粮’、彻底把锄头棍给扔 了。而且水仂考上的不是大专,也不是一般的大学,而是北京的农业大学。据说 就是在当年的东江县,也是前几名呢!   虽然大家都说水仂很厉害,也给王家窑争光了。但一些年纪大一点的人就说 了,要说读书厉害,还应该是金仂,因为当年金仂就考上了省城的师范。而五十 多年前的省城师范,比现在的大学可是还要稀罕的。还有年纪更大一些的老人, 甚至把秀才搬出来,说秀才要不是当年皇帝取消了考试,说不定会考上举人呢! 所以秀才没准更厉害了。这样的争论总是不会有结果,每一个观点都会有一些人 支持。   要我来说,我还是会认为是金仂更厉害一些。这倒不是因为他是我大哥,或 者说是我更了解他一些。你看,秀才说过要是金仂早出生几十年,肯定能中举人, 而且没准还能考中进士。再说,秀才自己也不止一次说过金仂比他自己更是读书 的料。而要是和水仂来比,那金仂也还是厉害一些。你想啊,当年东江县能够考 上省城师范的,那年就金仂一个人。而水仂考上大学这一年,东江县考上了十几 个大学生呢。不过这种比较没有什么意义,也就是为老樟树底下大家闲聊提供一 些话题。水仂考上了大学这件事,对王家窑来说更有意义的是告诉村里的小孩, 读书是成为城里人唯一的办法。   那年湖仂初中毕业,因为是富农子女没有能上高中,所以回到了王家窑。海 仂也去公社中学上初中了,大家都说王家窑下一个大学生本来应该就是海仂,只 是他是富农的子女可惜了。   除了水仂那年去北京上大学,王家窑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生产队进一步 分组了。原来的第一和第二生产队,都被分成了三个小组。每个小组都由一个干 活积极的贫农带着,相互之间开展竞争。这样的变化大家还是很喜欢的。分组越 小,在里面混大锅饭吃的人就越难了。你要是不干活,旁边的人就会说你。而且 这样分组的效果也是很明显,当年王家窑的粮食产量就增加了。甚至还有人私下 都说了,要是能把这个组分得更小一些,一家一个组才更好呢!不过说归说,要 说把田分到每个家庭,也就是大家想想而已,也没有多少人把这个想法当真。就 是把生产队分成小组,连枫仂都不太愿意,后来公社的吴书记来做了工作才分下 去了的。对了,公社的吴书记是新来书记,原来的王书记退休了,刘副书记也调 到其它地方去当书记了。吴书记比刘书记还要年轻一些,是东江本地人。   老樟树底下的人说了,这个改革是因为邓小平的主意,华主席本来是不想这 样改的。而且还有人说了,恢复高考也是邓小平的主意,而且这矮小机灵的邓小 平还会有更多的主意呢!   这让我想起了一九六一年,也就是炼钢和办食堂都办不下去了之后的那一年。 那一年王家窑被分成了两个生产队,那一年烧窑做瓦的人开始按做瓦的数量来计 工分,那一年我家买了两床新的被子,那一年松仂结了婚。后来听说,六一年政 策变化也是邓小平的主意。   几个月后,新的变化真的来了。王家窑对烧窑做瓦的手艺人有了新的政策, 不再是可以挣工分了,而且还可以承包烧窑。就是每烧一次窑向队上交八十块钱 的承包费,要是你烧一窑卖得到的钱超过了八十块钱,挣到的就是自己的;要是 没有卖到八十块钱,那就算是自己赔了。这个八十块钱也是队上和几个烧窑的老 师傅坐下来做过计算才定下来的。如果烧窑正常产品都合格,装满一窑的陶瓦而 且都卖掉还是有钱挣的,而且比原来计算工分的时候会好不少。当然,谁也都看 得出来,这里有两个风险。一是一旦烧窑没有把关好火候,烧出来不合格的产品 那就肯定赔了。二是烧出来的东西找不到买家,那也挣不到钱。而那个时候盖房 子的人还是很少,所以这也是个风险。也是因为这两个风险,没有多少人愿意承 包,觉得还是拿工分更稳妥一些。   那一年我六十岁,因为过去二十几年都是在干活的第一线,所以当把桩师傅 的本事还是没忘,甚至可以说是当时王家窑最有经验的把桩师傅。所以,在对烧 窑火候的把关应该没有问题。只是慢慢体力不如以前了,自己做会有些累。但这 也不是问题,因为湖仂从中学回来已经快一年了。这个大个子男孩很像他的父亲 松仂,学做瓦进步得很快。这样,我们俩个人一起,利用农闲的时候一年烧一次 窑应该没有问题。问题是烧出来的瓦能不能卖出去,这才是更要考虑的问题。   还好,我们家还有秀莲,是她让我下定了决心去承包的。秀莲说她会把自留 地做好,也会到队上挣工分,虽然已经六十五岁的她每天只能挣四个工分。而且 我们也只是利用农闲的时候做瓦烧窑,所以无论如何不会饿着。这些道理其实我 也懂,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的是秀莲说的另外一句话:‘也就这样我们才可能有翻 身的机会呢!’。   秀莲应该是和我一样想起了六一年,我们和松仂起早贪黑每天挣三十多个工 分,在年底的时候买了两床被子并让松仂结婚的事情。秀莲可能想得还更远一些, 就是松仂也十八岁了,这个富农家的孩子,像他爸松仂在六一年那样,也到了结 婚的年龄。   我们就那样成了王家窑第一个承包烧窑的人家。在大家眼光的注视下,在二 季稻第三次耘田的时候,我们家的第一窑瓦烧出来了。满满的一窑的陶瓦,上好 的质量。因为质量很好,而且那年不少村庄因为丰收需要修建仓库,我们的一窑 瓦很快就卖了出去。最后等我们关起门来算账的时候,除了上交队上的八十元承 包费以及之前的一些开支,我们手上还剩一百五十块钱。一百五十块钱啊!湖仂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兴奋的像个小孩一样。做瓦的干劲也就大了,而且手艺 提高得也很快。到年底的时候,在大家羡慕加嫉妒的眼光里,我们的第二窑瓦又 烧出来了。   等到过完年湖仂已经十九岁了,在公社中学上初二的海仂也十五岁了,再过 一年就初中毕业。海仂还是喜欢读书,瘦弱的他也不是回来种田做瓦的料。所以 那时我们最希望的就是能摘掉‘富农’的帽子,这样湖仂找老婆就容易一些,而 且海仂也能那个去继续去读高中考大学。   不仅是我们想这样,作为地主的石匠就更想摘帽子了。政府对石匠和其它手 艺人的的管理也放开了,他门连往队上交承包费都不用,就是自己出去干手艺活 挣的钱都归自己。石匠的儿子,就是只比湖仂小半个月的桃仂,小学毕业就没有 上中学,后来跟着石匠学手艺。那年政策一放开,他们两父子一起出门干活,挣 得的钱一点也不会比我家少。但他也面临同样的问题,十九岁的桃仂也要结婚了, 可是桃仂的父母亲都戴着地主的帽子呢。   同是‘四类分子’的染匠倒是不用考虑孩子结婚的问题,因为他的儿子裁缝 早就娶到了老婆,是他学徒的时候就和对方家长说好了的。对方是也和染匠一样 被划成了‘反革命’的人家,所以也没有什么可以挑的。而且看着裁缝有门手艺, 觉得自己的闺女嫁给他不会没有饭吃。十年前裁缝和他老婆悄悄地结婚了,还有 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儿子叫王溪,女儿叫王娟。裁缝现在也下乡做衣服,自己 挣自己的钱,收入应该也还好。只是染匠没有了生意,只能在队上出工挣点工分。 虽然他们一家暂时不用考虑孩子结婚和读书的问题,但也同样希望把那顶‘反革 命分子’的帽子摘掉,谁愿意一辈子戴着那样一顶帽子呢!   我门之所以那时会有摘掉帽子的想法,不仅是因为孩子结婚和读书的需要, 更是因为那个时候有人说了‘四类分子’可以平反了。报纸上都报道了,很多有 名的右派,反革命分子,都已经被政府给平反了。既然那么大的‘四类分子’都 可以平反,那我们这样的小‘四类分子’应该也有可能吧。但县里和公社就是没 有动静,大队更是没有动静。虽然对四类分子的批斗是基本上没有了,但就是没 有人提要摘帽子的事情。不仅官方没有,就连老樟树底下都没有人提。   老樟树底下那时的最关心的话题是分田上户,也就是把田承包到户。就像上 面说的,两年前生产队分成小组的时候,有人就私下里说过这样的话:‘这样的 小组越小越好,最好是一家一个小组,这样就每个人都不会偷懒干活了’。那个 时候也就是说一说,但等过了两年,这样的话已经在一些地方成了现实,于是这 在老樟树底下成了热门话题。   县里和公社里已经松口了,说把田承包到每家每户是可以的。也就是说,想 这样做的村庄可以去做,政府不反对。同样,不想把田承包到户的村庄也可以继 续按照原来的生产小组来运作,政府也不逼迫。说到底,就是县里和乡里都还没 有完全理解中央的用意,都在等更加明确的政策。在老百姓这里,当然绝大多数 是想承包责任田的。你想啊,一旦承包到户了,种田就是各家自己的事情,不用 再和大家一起吃大锅饭了。你越勤劳,收获的就越多。当然,也会有少数人不希 望承包到户。比如大队书记枫仂,他就不希望这样。理由很简单,他当大队书记 二十多年就从来没有自己干过农活。一旦分田上户了,他自己的田怎么办。再说, 等自己都各自为自己家干活了,他又去管理谁呢?除了这种不干活的大队干部, 还有不愿分田上户的就是那些以前混在生产队里面不愿干活的人。比如‘马屁精’ 钱仂,自从革委会解散了,他又成了普通的贫农。虽然每天也出工,但他基本上 不干活,就在生产队里混,反正他也不指望每天拿满分的十个工分,得到八个工 分也愿意。现在要分田上户了,像他这种好吃懒作的人就不高兴了。   也是因为大队书记枫仂的不愿意,王家窑就迟迟没有分田上户。而公社里的 有些大队都已经开始了,而且效果明显得很。分田到户的大队的收成明显高于没 有分的,而且因为分田后每家有多余的粮食,那些大队的队员大多数开始养猪了。 这样一对比,王家窑的人在生产小组干活就更没有积极性了。但这也没有办法, 大队书记不同意分田,县里和公社对分田又是不反对也不强迫的态度,王家窑的 社员就还只能在生产小组里干活。   那是一九八一年,老樟树底下讨论的几乎天天都是分田上户,但这种热烈的 讨论没能改变现实,至少没有马上改变现实。这对于王家窑来说不是一件好的事 情,原来处处带头领先的大队书记枫仂这次在公社落后了。但对于老屋来说,好 运气在这一年到来了。就在海仂初中快毕业的时候,我们家的‘富农’帽子被摘 掉了。   消息是大队长橡仂送过来的,是公社发的一份文件,对公社在土改和合作化 时期的划为‘四类分子’的一百多个家庭的的成分重新认定的文件。在分那文件 上,有我、染匠和石匠,死去的郎中和另外两个也已经死去的王家窑富农的名字。 那份文件不是每个上面有名字的人都得到一份,而是每个大队有一份,让大队书 记拿给上面的前‘四类分子’看的,也顺便通知他们的帽子被摘掉了。但大队书 记枫仂没有这样去做,他让大队长橡仂去通知了。   这次摘帽子和上次文革的时候摘帽子不一样,文革时被错划成‘反革命’的 人还到县城开会。在会上这些人还可以提出要惩办革委会骨干的要求,虽然这个 要求没有被同意。这次摘帽子没有开会,更没有人去提惩办谁的要求。毕竟,能 摘掉帽子,又成为了老百姓里的正常的一员,能让孩子正常上学和结婚,就是眼 下最重要的事情。过去了的也就过去了。再说,又能去惩办谁呢!   对于老屋的我们家,也终于可以不用那样夹着尾巴做人了。更重要的是,喜 欢读书的海仂,考上了县城的高中,要去县城上学了。县城只有一所高中,就是 原来我大哥金仂读书过的地方。金仂在那里读书的时候还叫义学堂,也叫县高等 小学,后来在国民党的时候改成了县初级中学。等到解放后就成了东江县第一中 学,也有了高中。人都说到那里去上高中的,基本上就是一只脚踏进了大学的门 槛了。   海仂去上县城的高中了,湖仂也可以结婚了。   摘掉了富农的帽子,湖仂找老婆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因为那两年我们包 窑,挣了一些钱的同时,也认识了方圆十几里不少人。而且来买瓦的人要不就是 生产队的干部,要不就是有点钱的个人。所以一说湖仂要娶老婆,不少媒人就找 上门来。介绍的姑娘里,有摘了帽子的前地主家的,前富农家的,也有中农和贫 农家的。也就奇怪,那些摘掉帽子的前‘四类分子’的家庭生活都慢慢不错了, 但贫农和中农的家庭却都还比较穷。先后总共介绍有十来个,我们带湖仂也去看 过几个。后来秀莲说还是找一个贫农家的吧,穷一点没有关系,钱是人挣来的, 身份是却是别人划给的。而且,万一哪天又要把摘掉的帽子戴回去,家里有个贫 农会好一些。最后枫仂娶了一个几里外何家村的贫农家的姑娘,叫细芳。细芳比 湖仂小一岁,长的有点粗蛮。秀莲说粗蛮一点好,会生养,还会干活。细芳读的 书也不多,小学没毕业。秀莲说这也没关系,女孩读书了也没有什么用。   细芳的父母没有嫌弃我们家是前‘富农’,只是提了一个条件。就是要购买 当嫁妆的‘三大件’:手表、自行车和缝纫机。那个时候就流行那三件东西,哪 一件都需要一百块钱左右,左还是右就要看牌子了。三百块钱在那个时候对一般 的农村家庭来说是一个不小数目,尤其是对还没有分田上户的王家窑来说就更是 了,但对我们家来说还好。   当枫仂从县城推回来一辆‘长征’牌自行车停在老樟树底下的时候,整个王 家窑都惊动了。这是王家窑的第一辆自行车,而且自行车的牌子也不算差,虽然 比不上当时的‘飞鸽’、‘永久’和‘凤凰’这些一两百块钱一辆的牌子。但比 五六十块钱一辆的‘飞虎’和‘飞鱼’还是好多了。这辆‘长征’牌的载重自行 车,后面有个大的后座,可以带上一位新娘,也可以带上一两百斤重的化肥或饲 料。前面的三脚架,也可以坐一个小孩。再加上细芳自己去挑的缝纫机和手表, ‘三大件’就都准备好了。   除了准备三大件,我们在湖仂结婚前还有一件必需做的一件事,就是把送子 观音请出来。破四旧也早已成了过去,我们的‘富农’的帽子被摘掉了,在青砖 夹墙里的送子观音也到了可以重新发挥作用的时候了。打开那块十五年前封上的 青砖,在掏出那本老的族谱之后,我的手感受到了观音的清凉。这种清凉让我激 动,仿佛握着一个久违的朋友的手,握着幸福、握着希望。当我颤抖的手把观音 拿出来的时候,观音和青砖亲密地接触了一下。作为这次亲密接触的结果,观音 手上抱的童子的小鸡鸡被碰掉了。就这样,送子观音在十五年后重见天日了,和 我们的生活一样。   当然,秀莲又拉着刚结婚的湖仂和细芳敬拜观音,每日三次。   一九八一年,是我们在老屋过得最开心的一年。   18.女孩   在湖仂结婚后的一个月,王家窑出现了第二辆自行车,而且是更好的‘永久 牌’。因为石匠的儿子桃仂也结婚了,桃仂娶的老婆也是来自几里外的何家,是 一个前‘富农’的女儿。因为两家的生活条件都不错。他们的‘三大件’嫁妆都 比我们家的都好一些,除了‘永久牌’自行车,还有‘钻石’牌手表和‘蝴蝶牌’ 缝纫机。而且,不像我们家静悄悄地结婚,石匠家办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喜宴。   这时候石匠的家,已经不是二十多年前他自己搭的那间小茅草房了。‘地主’ 的帽子一摘,几个月内石匠就在原地盖起了一座‘三字屋’。‘三字屋’是屋顶 两边带三个阶梯状装饰的房子,是从景德镇那边学过来的样式。除了这个‘三字’ 的装饰,房子的其它部分还是和本地的房子一样。不过是石匠不再用土墙了,而 是用石头和砖头来做墙。先把石头墙垒到大概三米高,也就是一层的高度,然后 再用青砖作为上面半层阁楼的墙体。这种‘三字屋’是王家窑的第一栋,但远不 是最后一栋。从那之后的好几年,王家窑新盖的房子基本上都是这种石头加青砖 的‘三字屋’。石匠的儿子的婚礼就是在这个新盖的房子里举行的。   喜宴请了石匠老婆娘家的人来,就是梅花和荷花的大伯一家。老头年纪比我 还大几岁,脸上的三角眼转得不如以前快了。见到梅花和石匠的时候,他也不再 是以前那样居高临下的样子,反而是把‘大侄女’和‘侄女婿’叫得很甜。这次 他一家人来喝喜酒,石匠没有收他们一分礼钱,反而给他带来的每一个小孩一条 包有两块钱的红布。我们一家也去了,是被当作梅花娘家那边的亲戚邀请的。虽 然荷花走了,我们两家还按亲戚关系交往着。   在石匠家里,我还看到了裁缝。裁缝也被邀请来了,这有点意外,因为裁缝 和石匠血缘关系很淡,而且也没有什么交往。裁缝被邀请来是因为他在石匠家里 连续干了十天的活,为石匠一家大大小小做衣服。这十天当然是要算工钱的,但 就这石匠还是要感谢裁缝,因为裁缝挤出时间来他家干活了。那个时候裁缝的生 意很好,他难得在一家做活超过三天的,因为好多人家都等着他去呢。所以裁缝 在这里做了十天,石匠是要表示感谢的,就邀请他来参加婚礼了。不过,除了感 谢,石匠邀请裁缝来可能还有一点另外的愿望,就是希望裁缝能唱点顺口溜来助 兴。裁缝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在婚礼上他是这样唱的:   “父子兵,齐上阵;难怪财源来滚滚。   万元户,独一家;勤劳致富大家夸。   三字屋,翘又俏;石匠见人他就笑。   小石匠,已成人;今天新屋迎新人。”   婚礼还邀请了几位村干部,大队长橡仂来了,两个生产队长锌仂和铅仂也都 来了。除了干部,石匠还请到了保健站的榆仂和王家窑小学的七个老师。另外, 来自何家送亲的人也不少,总共加起来有七八桌人,让婚礼办得体面又热闹。电 灯泡照在刷过石灰的墙壁上,灿烂明亮,也为婚礼添加了光彩。唯一让石匠感到 有点不太开心的,就是大队书记枫仂没有来。石匠先是让儿子桃仂去请了,枫仂 说没空。然后石匠自己又去请了,枫仂说到时如果有空就来。但在婚礼的当天, 枫仂去了公社,他告诉大队长橡仂说是去公社开会。   老樟树底下的人谈起这件事的时候,都认为枫仂其实没有去开会,只是找一 个借口不去石匠家参加婚礼。但对于枫仂故意不去参加婚礼是否不妥,不同的人 就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说枫仂架子太大了,受了批斗二十几年的石匠不计前嫌去 请他,不给面子就不应该。也有人说了,这也不能完全怪枫仂,要是石匠去邀请 的时候多说两句话,主动把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了,没准枫仂也就会去。甚至还 有人说了,枫仂不去是对的,石匠本来就有点居心不良,想显摆自己有钱了。和 每次类似的争论一样,老樟树底下总不会在一个话题上完全达成一致。也不能达 成一致,因为那样就无聊了。   不过后来了解到的事实是,那天枫仂还真的是去公社开会了。是公社的吴书 记临时找他去谈话的,谈的就是王家窑分田上户的事情。分田上户的大队获得了 的喜人的成绩,让年轻的吴书记坚定了自己的方向。虽然县里对分田上户依然是 ‘不反对,不强迫’的态度,但吴书记自己的态度已经是‘要鼓励,要促进’了。 王家窑大队在分田上户事情上已经在全公社落后了,这就是吴书记找枫仂谈话的 原因。公社的谈话并没有让枫仂的想法发生改变,来年开春他依然让王家窑保存 着生产小组的模式,虽然老樟树底下的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大。而且,在这件事情 的讨论上,老樟树底下罕见地在一个话题上达成了一致:枫仂的思想老了,跟不 上时代了。   等到早稻收了下来的时候,在那个炎热的夏天里,枫仂大队书记的职位被撤 销了,年轻的橡仂被提拔成了大队书记。等到种上二季稻之后,王家窑马上就把 田承包到户了。   从大队书记位置上退下来的枫仂成为了一名普通的农民党员。虽然才五十岁, 但这位曾经抗美援朝的英雄,在王家窑当一把手已经整整三十年。换句话说,这 三十年的王家窑就是枫仂的天下。三十年的时间可以让人习惯很多事情,比如习 惯了当大队书记、习惯了视察田畈、习惯了到公社开会、习惯了提村干部、习惯 了批斗‘四类分子’,甚至也习惯了给人戴绿帽子。这些习惯,已经成为了他生 命中的一部分。当突然离开了这种他习惯了的生活,要坐在下面听着年轻的橡仂 主持党员会议、要瘸着腿去管理好自家几亩责任田的时候,枫仂病倒了。   枫仂的病还不轻,需要天天在床上躺着。保健站的榆仂诊断不出来枫仂得的 是什么病,给他开了一些药,但都不见效。后来病是一日比一日严重,即使他的 儿子水仂从北京回来并带来了毕业要留在北京工作的好消息,也没能让枫仂振作 起来。不到一个月,枫仂就走了。   本来是回来报告喜事的水仂,变成了回来戴孝。在用一个上好的棺材把他的 父亲埋了之后,水仂带着简单的行李、还有他的母亲去了北京,之后就再也没有 回过王家窑。水仂临走的时候把他父亲住的半边房屋捐给了大队。等水仂带着他 母亲走后,大队开始清理枫仂住过的房子。房子里面家具很简单,除了前后两个 卧室里各有一张床外,就是枫仂结婚时的几件家具,包括一个梳妆台、一个衣柜 和一个木箱子。和钱仂家公用的厅堂里还有一张饭桌和几条板凳。而厨房里除了 一口锅外,就是一个坐在那里生火的小板凳。几个粗瓷碗分给了几个缺碗的人家, 至于枫仂剩下的衣服和旧被子,因为没人要只好烧掉了。   参加过那次清理的几个人在老樟树下感慨,说枫仂当了一辈子的大队书记, 到头来还是这样穷,真是没有想到。但马上就有人反对了,说在过去三十年,王 家窑谁又不穷呢;再说,他一辈子就没有劳累过,而且还给那么多人戴过绿帽子。 最后还是有人出来圆场,说好有好报、坏有坏报,要不是他以前干了一些坏事, 他就会有寿去北京享儿子的福了。   枫仂死后不久,‘马屁精’钱仂也老死了,这两个人的死让人彻底忘记了土 改,忘记了文革。也是,每个人也都忙着种自家的责任田呢!   就在二季稻长到小腿高、要撒最后一次肥的时候,湖仂的老婆细芳已经快要 生产了。因为王家窑水字辈的老大水仂刚刚大学毕业还没有结婚,湖仂的孩子就 是火字辈的第一个孩子。如果是个男孩,名字就是现成的:王火。秀莲说肯定是 个男孩,因为细芳怀孕的时候小肚子是尖尖的,而且又喜欢吃酸东西。再说,还 有我们那尊只送儿子的观音会显灵呢!所以,孩子还没有出生,秀莲已经把男孩 的小衣服都做好了。她说以前湖仂和海仂小时候穿过的衣服太破,一定要用好棉 布给这个曾孙子做新的。   几天后,细芳生下了一个女孩。   女孩很秀气,但不瘦小。不像她父亲湖仂那样骨骼大,更不像她母亲细芳那 样粗蛮,反而有点像她奶奶,曾经被人叫做王家窑第一漂亮姑娘的荷花。因为是 秋天,我们临时给女孩取了个名字:王菊,小名就叫菊仂。   秀莲马上开始给菊仂缝制小女孩的衣服。而小男孩的衣服还保留在哪里,说 是等下次再用。等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秀莲终于忍不住了,问为什么这次观音 菩萨不显灵了?其实这也是我的疑问。是啊,同样是每天敬拜三次,同样的虔诚, 为什么这就不灵了?我也找不到答案,只好安慰她说可能是放在夹墙里太久了, 一下难以马上就恢复灵性。再虔诚地敬拜几年,应该还会给我们家送男孩来的。 我这样安慰她,也安慰自己。秀莲也信了我的话,继续每天三次敬拜观音。当然, 她也没有别的选择。   和我跟秀莲不一样,湖仂对女儿的出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以前老屋总是 生男孩,没有姐妹他老觉得缺点什么。所以他觉得有个女儿挺好,再生个儿子就 儿女双全了。当然,他也希望第二胎会是一个男孩,所以也愿意和细芳一起跟着 秀莲敬拜观音。而还在县城一中读书的海仂,则是完全另外一个观点。海仂觉得 男孩女孩都一样,即使是第二胎还是一个女孩也挺好。在海仂看来,男孩女孩不 重要,重要的是把他们养好、教育好。   我不知道年轻的海仂知不知道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如果知道的话他可能也 会改变看法。根据当时的政策,城里的人只能生一胎,乡下的人可以生二胎,否 则就是超生了。也就是说,如果湖仂老婆下一胎还是女儿,那么她就不允许再生 了,那湖仂这一支香火就要断了。   不过那个时候担心也没有用,这是我们自己没有办法控制的事情,只能期望 观音菩萨显灵。而家里的观音菩萨是四年才送一次儿子的,所以只能耐心地等到 四年之后再说。这个时间里,我们还要好好地过好日子:种田、烧窑、卖瓦、养 猪。再说,还有两年海仂就要高中毕业了,全家人都期盼者着他考上大学呢。   那年上了高二的海仂选择去读文科,只是和我们说了一下。当然,就是海仂 要和我们做商量,家里也没有人能给出一个有用的建议来。因为我们连文科理科 是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其中的区别意味着什么。海仂只是告诉家里他喜欢文 学,想考省城师范学院的中文系,以后回来当个中学语文老师。   海仂喜欢文学我是知道的,因为读高中的时候,他就在地区报纸上发表过几 首诗。我虽然读不懂,但把那些他发表的诗都剪了下来贴在本子上保持着,我给 你拿来看看。   你看,这首很短的是他的第一首诗,是他读高一那年发表的。   《丰收》   稻香阵阵,浪花朵朵   镰刀飞舞,气势磅礴   希望的田野啊   请告诉我   为什么岁月如歌   哦,哦,原来是   因为阳光的抚摸   这里还有好几首,都是后来陆陆续续发表的。每次发表了,他总是很高兴地 带着那份报纸回来。因为这些诗歌的发表,他在一中得了一个校园诗人的称号。 再加上那个时候他得了近视眼,配了一副眼镜。戴上眼镜的海仂就更加有了一副 诗人的派头,班上还有人就干脆叫他才子。而且,海仂在校园之外也有了一定的 名气,他成为了东江县作家协会的一名年轻的会员。这也让他高兴的很,回家跟 我和秀莲解释了半天什么是作家协会。   海仂的这些成绩让我又想起了大哥金仂,曾经也在那个地方读书后来考上了 省城师范学校的金仂。希望海仂也能像金仂一样,能够从那里顺利考上省城的师 范学院。那个时候,家里的经济能力供海仂去省城上大学是没有问题了。   在家里,湖仂都变得越来越好了。细芳也的确像当初秀莲说的那样,干起活 来样样都行。我也还没有老,还能耕田,更能烧窑当把桩师傅。秀莲把这个家管 理得是一年比一年好了,要不是看着老屋本身就是砖墙,我们可能也就掉重新盖 一栋‘三字屋’了。   没有盖房子,湖仂花了四百多块钱买了一台‘飞跃牌’电视机回来。电视机 是黑白的,十四英寸的画面,这也是王家窑的第一台电视。当湖仂用自行车把这 台电视带回来的时候,很多人都来老屋看热闹。湖仂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装,把电 视放在了堂屋的一张方桌上。这可是当时家里最贵重的一件东西,如果房子不算 的话。细芳还专门用一块花布做了一个电视套,等不看的时候把电视机罩起来。   电视上有两根长长的信号线,是用来帮助电视接收信号的。那个时候能收到 的只有两三个台,节目还不是全天都有。有时候电视信号还不是很好,雪花点挺 多。但这个小小的电视还是很有吸引力,每天晚上老屋的堂前总是坐满了人,都 是自己带小板凳来的,没带板凳的人就站着。要是碰到好看的正片,就连门外都 站满了人。别看人多,电视没开的时候也叽叽喳喳;但只要电视一开,屏幕上出 现了画面,整个屋子就马上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睁大眼睛盯着电视,生怕错过了 一个镜头。一个晚上看下来很少人愿意去上厕所,都在那里憋着。有实在憋不住 的,也是快去快回,回来后还得打听一下刚才演了什么?每天晚上都要看到电视 里没有节目了,屏幕上都是雪花点的时候才散场。   对于还很少出门的王家窑人,电视剧里演的是一种陌生又新奇的另一种生活。 从此老樟树底下的话题换了方向,谈的大都是电视里看到的故事,这些虚构又生 动的故事,成为了最容易被大家接受的话题。   电视的出现让大家都很兴奋,包括我们自己。电视机的存在,大大改善了我 们家与其他人家的关系。因为要到老屋来看电视,很多人对我们比以前友好多了, 这让我们也高兴得很。但慢慢时间长了,天天熬到很晚才能安静下来睡觉,而且 每天过后老屋的堂屋里都乱的很。这让细芳和秀莲不高兴,这种不高兴有时候难 免会表露出来。这时候有个后生就提议,说以后要开始收钱,五分钱一个晚上; 说因为老屋的电视也是四百多块钱买来的,不应该给大家白看,还说收费的话观 众就会少一些,大家虽然花了点钱但会看得舒服一些。从此,松仂每天就在门前 开始收费,一个人五分钱一个晚上,一个晚上能收到一两块钱。自从收费了,来 的人就少了很多。再也没有出现过堂屋还坐不下的局面,大家看的时候也的确舒 服多了。自然,秀莲和细芳也不再有意见了。   就是收费后的一年之内,王家窑慢慢有了十几台黑白电视机。这样一来,老 屋的电视也不用收费了,因为即使不收费也没有多少人会过来看,何况来看的还 都是比较好的邻居。虽然来老屋看电视的人少了很多,但老樟树底下关于电视里 的故事的讨论却更加剧烈。因为大家看的都是那两三个台,都是那一两个正片。 那两年最有名的电视剧是《血凝》,虽然大家知道这是小日本的电视剧,但还总 是被电视剧中幸子的故事感动得抹眼泪。那段时间老樟树底下都在谈论幸子,谈 论幸子的扮演者山口百惠。没有人会提起,四十多年前,日本鬼子就在老樟树底 下,对王家窑进行过大屠杀。   就在老樟树底下经常谈论幸子的命运的时候,海仂高中毕业了。那一年他没 有考上大学,离大专分数线也还差几分。海仂的落榜让他自己失望得很,三年来 在报纸上发表的一些小文章让他对自己的未来有着太多的憧憬,而高考分数把他 拉回了现实。这个结果让老屋、甚至让王家窑都有一点失望,因为大家都认为带 着眼镜的海仂就应该是一个去上大学的人,至少不应该是一个种田的人。   海仂把自己关在屋里一个星期没有出门,他在认真地考虑自己的未来。   秀莲和我,还有湖仂夫妻都鼓励他再去复读一年,而且大家也都觉得他应该 去复读一年,因为大家都相信他明年能考得起大学。但文弱的海仂这时候展现出 来他倔强的一面,他告诉我们他不想复读了,而是要去公社中学里当一个代课的 语文老师。   海仂认识一个在县教育局工作的一位干事,因为同是县作家协会的会员。那 位干事告诉海仂,公社中学缺一位代课的语文老师,如果海仂愿意去他可以推荐。 就这样,因为熟人的推荐,有着一中高中毕业证而且在报刊上发表过一些小文章 的海仂当上了公社中学的代课老师。   等到了九月一号,海仂就骑着一辆新‘长征牌’自行车去公社中学上班了。 说到这里要纠正一下。确切地说,那时候已经不能叫公社中学了,应该叫乡中学。 因为那一年‘公社’又改名为‘乡’了。   成为了一位乡中学的语文老师,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至少不用种田了,每 个月有几十块钱的工资。而且学校还说了,要是海仂干得好,学校是会申请为他 转正的。一旦转正,那就不是农民了,可以吃上居民粮,和考上师范学院后分配 过来教书没有什么两样。所以,海仂上班很努力,因为有奋斗的目标。   海仂那边安顿下来了,以后会怎么样就完全靠他自己努力了。这时候,老屋 里又迎来了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细芳怀上了第二胎,而且过两个月就要生 产。这个孩子的怀上有些意外,因为都想着还要等两年送子观音才会显灵呢。但 看着细芳的肚子渐渐大起来,大家就只好是希望是观音调整了送孩子的时间了。 这一次细芳怀孩子的时候还是喜欢吃酸的,而且肚皮也是偏尖。但因为有了上次 的教训,秀莲不敢肯定地说这是男孩了。而且,虽然县医院有了B超判断男孩女 孩的技术,但医生不能用这个技术来帮助家长知道孩子的性别。所以,不管男孩 女孩,也只有生下来再说。   在年底的时候,细芳生下了第二胎,还是个女孩。   19.男孩   湖仂和细芳的第二个女儿的出生,让老屋陷入了沉寂。   生活上刚刚好起来的日子,碰到了以前从来就不是问题的麻烦。现在你们年 轻人可能觉得生女孩和男孩都没有什么区别了,甚至觉得生女孩还好一些。但那 个时候在乡下没有男孩传宗接代是一件让人抬不起头的事情,是一件对不起祖宗 的事情。   这次秀莲不用再为这个曾孙女再做小衣服,因为菊仂淘汰下来的衣服都还能 穿。但我们还是要给她一个名字,最后秀莲做了决定:招弟。显然,是希望她能 招来一个弟弟,即使冒着超生的风险也要。但一个问题是:就是冒着超生的风险 去做,要是生下来的还是一个女孩怎么办?这是我和秀莲都在操心的问题。   还是秀莲给出了主意:问题出在送子观音身上。不是送子观音不灵了,而是 我们把观音从夹墙里拿出来的时候,不小心把上面童子的小鸡鸡给碰掉了。童子 没有了小鸡鸡,当然就不是男孩了,所以细芳接连生了两个女孩。我赞同秀莲的 意见,因为找不到其它的理由。最后秀莲进一步说出来她的想法:拿着掉下来的 那段瓷器童子的小鸡鸡,去景德镇找专门的师傅把这个观音修复了。   从省城到景德镇的长途班车经过东江县,那条公路就在离王家窑不到两里的 地方。那时候公路还不是水泥路,也不是柏油路,是铺着砂子的马路。一路上都 可以看到用大扫帚扫马路的人,将汽车过后扬到路边的砂子扫回马路中间。班车 一路上停了两次,让旅客下来上厕所。早饭后搭上的班车,在中午两点左右的时 候就到了景德镇。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东江县,第一次出这样的远门。之前在老樟树底下听说城 市里比乡下要乱得多,有骗子、小偷,还有乱要价、强买强卖的生意人。所以我 出门的时候特别小心,把二十几块零钱分别放在中山装的不同口袋里,而准备用 来修观音的二百块钱放在解放鞋里的鞋垫底下。因为那时候只有十块钱的‘大团 结’,每只鞋子里要放十张,这让脚走起路来不太自然。下了车已经过了午饭的 时间,长途汽车站有几个卖吃的摊子。在问清楚了每个茶叶蛋是三毛钱,也看到 别人买了之后,我从右边的口袋里掏出了九毛零钱买了三个茶叶蛋。虽然不算便 宜,但放心地解决了午餐的问题。   景德镇不大,至少没有它的名气大,也没有高楼。就在离车站不远的地方有 一个国营招待所,住一个晚上是四块钱。旁边还有一些私人开的小旅馆,价格稍 微便宜一些。我选择了国营的招待所,因为觉得安全。在招待所里安顿好后,按 照那里工作人员的推荐,我带着瓷器观音坐公交车去了几站外的一个瓷厂,也是 国营的。   在我说明来意之后,接待员把我带进了等待室。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来了一 位师傅,看上去有五十多岁的样子。在耐心地听我把我的愿望说了之后,他给出 了自己的建议。他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先用无痕修复的工艺将那个掉下来的小鸡鸡 粘回去,凭他的手艺可以做到修复后用眼睛基本上看不出痕迹。当然,要是仔细 看的话,还是能发现。所以,他建议下一步再在那个童子身上涂一层厚一点的金, 这样一方面可以盖住修复的痕迹,另一方面也让观音送的孩子显得特别珍贵。这 样修复过后,虽然行家还是能看出来,但一般人就是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我问了问价格,大概一百块钱左右;又问了问时间,也就两三天的样子。于 是我就同意了。   之后几天我哪里都没有去,就看着他们修复观音。这里的工序比我想得要复 杂得多,要清洗、打磨、粘贴、描金,最后还要入窑再烧。而且每个工序后面都 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开始下一步。等过了三天,送子观音再到我手里的时候, 我真的已经看不出来那里曾经断裂过,而且镀过金的童子也显得特别好看。等我 从鞋垫里掏出来放在那里几天了的钱付账的时候,收钱的会计都捂着鼻子笑了。   虽然一百多块钱是一个不小的数目,抵得上海仂三个月的工资。但看到金光 灿灿、修复得没有痕迹的观音,秀莲高兴得很。这尊部分镀过金的观音,在老屋 里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显得尊贵。从此老屋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期待,期待她早早 显灵。   但那时候形势不好,就是观音如期显灵了,生下来也是个问题。因为计划生 育政策抓得是越来越严,而且看来政府是动真格了。就像我上面说的,农村里要 是不生一个儿子,那是对不起祖宗的事情,也是在人面前抬不起头的事情。所以, 有人要是前两胎都是女儿,那肯定要再生。要是第三胎还是个女儿,那也还要冒 险再生四胎、五胎,直到有了儿子为止。但在政府方面,听说计划生育是国家的 国策,必需执行的政策。在乡里,计划生育是当时的头号任务,比征购粮食还要 重要。这有点像当年大炼钢时公社里对炼钢的政策,是死任务,没有通融的余地。   就这样,一方面没有儿子的人家一定要生,另一方面乡里头一定要控制。当 这都不愿妥协的双方碰到一起的时候,一场‘乌一黄二’的冲突就难免发生了。   作为农民这一方面,一般这种情况就是躲。农村大,随便躲到哪里都行。只 要当地当地人不举报,政府的人很难发现。等到发现了,也基本上是孩子已经生 出来了。孩子生出来了,你总不能杀掉他吧。至于要罚款,那就罚吧,人比钱可 重要多了。   乡里头也不是吃素的。要是靠一个‘躲’字就能逃掉国家的政策,那乡干部 就都该被辞退了。乡里的第一个办法是结扎,结扎就是用手术把输卵管扎起来, 让你怀不上孩子,躲起来也没有用。结扎的对象就是有了两个孩子的妇女。但因 为结扎在国家的法规政策里并不是必需的,所以乡里头也不能强迫你去结扎。所 以只要一个妇女生了二胎,乡里就会来做工作动员。乡里的人说结扎是免费的, 而且乡里还会有补贴。所以一些生了两个儿子或者一男一女的妇女,的确就会去 做结扎,这样不仅可以领到补贴,而且以后永远不用担心会不小心怀上了第三胎。 所以那段时间乡里的卫生院总是满满的,幸好结扎是一个小手术,要不然卫生院 都住不下。和有了儿子的妇女不一样,只生了女儿的妇女当然不愿意去做结扎, 给再多的补贴也不会去。所以这些妇女才是乡里的工作重点,乡政府的主要工作 就是让这些妇女不要把第三胎生下来。对于这些主要的工作对象,乡里都有登记。 然后让当地的村干部配合监视她们的肚子是否有异常,一旦有动静就要汇报到乡 里。一旦乡里接到报告,就会马上开始采取行动了。第一步是来抓,到你家里来 抓。抓到了那就不客气了,因为三胎违反了国家政策,所以当时就要被流产掉。 不管胎儿是多大,只要是没有生下来就要人工流产。做完流产还不算,还会顺便 把结扎也给做了。   当然,一般来说,乡里的人很难在家里抓得到怀了孩子的妇女,因为没有人 会傻到明知道乡里会来抓还留在家里的程度。所以一般这些妇女会躲起来,躲到 村子里别人家里去,躲到别的村子的亲戚家里去,还有甚至躲到山里去的。   那乡里又怎样对付这些躲起来的妇女呢?他们有两个办法,一个是靠当地的 村干部的配合,所以这样一来最为难的就是村干部了。作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 村邻居,村干部能理解躲起来的妇女。但作为乡里的下属干部,村干部又要配合 他们的上级。为了应付两个方面,一般来说村干部也会采取一种折衷的办法。他 们会把上面的政策传达到每家每户,也会配合乡里做登记;但要是乡里追问哪个 妇女躲到哪里去了,村干部一般都会说不知道。当然,有时也会有积极一点的村 干部,愿意为得到乡里的表扬而什么都做得出来。乡里的另外一个办法就是对房 子下手。俗话说‘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你人可以躲走但房子躲不了。那么乡 里头拿房子有什么办法呢?很简单,就是拆你家的房子。你知道,那个时候房子 就是每个家庭里最值钱的东西。尤其是一些刚刚还欠着债才把一栋‘三字屋’建 起来的人家,房子没了就是一场灾难。   要被拆掉房子,当然老百姓也不会愿意。这还不仅仅是经济上的损失,而且 名誉上也不好听。所以自然会奋力反抗,甚至拼命抵抗。要是论打架,乡干部可 不会是农民的对手。但拆人家房子这样缺德的事乡干部是不会自己出面干的,乡 里头专门有一个‘计划生育执行队’。这个执行队是一个临时的机构,面向乡里 招收的一些不愿干活但不怕打架的闲散人员,就是老百姓眼里的‘二流子’。因 为执行队给的工资还不错,这些人还就真敢上门拆房子。要是真的有打架冲突了, 他们打伤了别人乡里头会担着责任;而要是他们被打伤了,乡里还会像对英雄一 样对他们奖励和治疗,所以这些人在下乡执行计划生育政策时尤其积极。   上面说了那么多关于计划生育有关的事情,是因为这和我们家有关,我们家 细芳生了两个女儿,还想要个儿子。要是像石匠的儿媳妇那样,结婚就生了一儿 一女,我们家细芳也会像她那样主动去乡里结扎。但我们没有儿子啊,只能去在 生一个。   细芳的名字从生了二胎后就在乡里的特别关照的名单上了,王家窑的大队书 记橡仂也上门几次宣传了乡里的政策,鼓励我们让细芳去结扎。当然我们没有同 意,这样乡里也没有办法,因为细芳还没有怀上第三胎呢。只要没有怀上,乡里 头就管不着,村里头就更不会管。   就在请回修复好的观音后的一年多,细芳的肚子又开始有动静了。这让老屋 兴奋,观音可能又要显灵了;但也又紧张,毕竟一怀上第三胎,乡里随时就可能 来执行政策。刚开始的时候还好办,让细芳穿宽松一些的衣服,也让她尽量少出 门就行。家里除了我和秀莲,就是湖仂两夫妻自己知道,连海仂都没有告诉。这 种办法还挺有效。细芳怀孕四个月的时候,橡仂还来过老屋一次,照例是做动员 工作,他都没有看出来细芳怀孕了。   但等到过了五个月,天气已经炎热起来,靠衣服已经遮不住了。一次星期六 海仂从乡中学回来,就看出来了。等吃过晚饭,秀莲还在收碗筷,人都还没有离 开饭桌。海仂开始说话了。   “嫂子是不是又怀孕了?”海仂有点严肃地问,还有点不太高兴的样子。   “问这干嘛呀!这事你就别管了。”在那里洗碗的秀莲先做出了回应。   “这是家里的事,怎么我就不能问一下呢?那就是是真的怀上了。”海仂还 是那样严肃,让人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一下场面有些尴尬,没有人接海仂的话。   “橡仂书记都来了那么多次了,说了不能有三胎。要不然计划生育执行队会 什么都做的出来,我们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海仂看到没人说话,继续自己一 个人说。   “乡里人来又怎么样,大不了把房子给拆了,人比房子重要。”听到海仂提 到了乡里,我就把话接过来。   “关键不仅仅是房子,家里好不容易这几年生活变好了。现在因为要超生一 个孩子,去让一家人又过上难受的日子划不来。”海仂补充着说。   “你还小,不知道要个儿子有多重要。”秀莲对海仂说。   “我不小了,也知道你们为什么非得要儿子。但现在时代在变化,孩子不是 越多越好,也不是儿子就比女儿好。”海仂说。   “你现在是半个城里人了,你的想法当然不一样;而我还是农村人,我的想 法就是要有个儿子。”湖仂在旁边没忍住,也说话了。   “这个和城里人和乡下人关系不大,不管是乡下的孩子,还是城里的孩子, 也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最重要的是要养好、教育好。就是多几个儿子,要是没 有养好,没有教育好,又有什么用呢!就拿我们王家窑来说,就有生了几个儿子 最后还是不能好好养老的,因为儿子都不孝顺。”海仂不甘示弱,依然坚持他自 己的观点。   “你说的是有道理,但我们再多生一个儿子有什么不好呢,我们把三个孩子 都养好不就行么。”湖仂说这句话的时候脸已经激动的红了,他本身就不是一个 善于说话的人。   “如果政府允许,那当然没有问题。但关键是政府不允许啊!你知道吗,要 是全国的夫妇都像你一样要生三个孩子,那我们国家吃饭都会有问题了。”海仂 是当老师的,说话的时候一般不会激动。   “别给我讲那些大的国家政策,我只关心这个小家,只想要一个儿子。”湖 仂说到这里脸更红了。   “你这就是不讲理了,说的难听一点就是自私了。为了自己要一个儿子,先 不说违反了国家政策,还把整个家带入了麻烦。”海仂还是那样,脸不红心不跳。   “我就自私了怎么样,说到底你不就是担心这个房子会被乡里头拆掉吗?要 是真的被拆掉了,你那一半我陪你,多少钱我都陪。”湖仂已经有点控制不住自 己,浑身有点颤抖。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不会在乎房子。我在乎爷爷奶奶,他们劳苦了一 辈子,现在应该过上几天安稳的日子了。”海仂这下有些激动了,可能是觉得被 哥哥误解了。   “这个我不怕。”我和秀莲几乎是同时说。   “爷爷奶奶,不是你们怕不怕的问题,而是你们应该过几天好日子。说的难 听一点,你们还能活几年啊,都是快七十岁的人了。要是乡里头真的来把房子拆 了,你们住哪里去?再说,生男生女真的没有那么重要,城里头很多家庭还是只 有一个女儿呢,人家不也都过的很好,没准还更好呢。把养两个孩子的钱花在一 个孩子身上,这样的孩子就会被养得更好。”海仂提高了声音,看到湖仂没有说 话,只是在那里激动地颤抖着。海仂继续说话。   “要我看,明天就去乡里头主动做人流吧,也把结扎做了。这样安心下来把 菊仂和招弟教养好,一家人过好日子,才是最好的办法。”海仂对着湖仂说。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还没轮到你头上。我还就不听你的,怎么样?”湖 仂瞪着眼睛看着海仂,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这样瞪过自己的弟弟。   “是还没有轮到我头上,但今天我就把话撂这里了,我以后就只会要一胎, 无论是女儿还是儿子我都只要一胎。你不听我的,那后悔的只会是你自己。”海 仂从来没有看到过湖仂这样对待过自己,也有些生气。   “那我也把话撂这里了,这个孩子我就要定了,有本事你去举报。”湖仂是 拍着桌子说这句话的,说完后去了自己的房间。   “你这样顽固不化,那我还真的要考虑去举报了。不管怎样,我也为这个家 好。”海仂没有拍桌子,但说完这句话后也离开了堂屋,骑上自行车连夜出门了。   这个晚上不欢而散,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睡不着。   “海仂这孩子不会真的去举报吧。”我对秀莲说。   “放心睡吧,海仂不是那样的孩子。”秀莲回答说。   还是秀莲了解孙子,海仂那天只是连夜骑车回了学校,后来就更没有去举报。   细芳的肚子是一天比一天大了,但还有三四个月才生呢!   就算橡仂再来老屋做动员的时候,细芳可以躲在屋里不出来。就算即使橡仂 看出来了,他也可以装作不知道。但王家窑这么多人呢,谁也不能保证哪一位不 会去乡里举报,要知道乡里头对这种举报可是要发奖金的。所以还是要找一个地 方躲起来,躲到孩子生下为止。   湖仂先是在一个晚上把细芳送到何家村,也就是她的娘家。但不到一个月, 何家村的干部就已经给细芳的爸爸警告了,说让他必需让细芳离开何家村,要不 然如果乡政府发现了连何家村都要受到牵连。这样湖仂有只好把细芳在一个晚上 偷偷地接回来。在家里的呆了几天没有出门,后来还是觉得不安全。就和石匠商 量,问能不能在他家不出门躲一段日子。可能还是看在梅花是湖仂的大姨的份上, 石匠同意了,把‘三字屋’西边的后间腾出来让细芳住进去。   也就是躲到石匠家里一个月之后,乡里的计划生育执行队来到了老屋。不知 道是谁举报的,但肯定不是大队书记橡仂,因为橡仂两个月前就知道细芳怀上了 第三胎,但一直装作不知道。执行队当然不会告诉我们是谁举报的,他们只是说 接到了举报,让我们把细芳交出来。   执行队的队长是乡里主管计划生育的刘主任。个子不高,也是本地人,总是 穿着一件白衬衣,带着一副眼镜。他从一所农校毕业分到乡里工作已经有了三四 年,刚刚升职到这个位置。他一般也就是带队到办事的村庄,然后把一切都交给 了执行队的副队长。执行队的副队长不是乡里的干部,而是临时招聘的社会人员。 他的名字叫吴大伟,三十岁刚出头的样子,比我们家湖仂还高一些,也壮得多。 早在他没有进执行队前,全乡人就都知道他的名字,因为两年前在乡里的集上杀 过人。那时他还是一个杀猪的,在集上卖肉的时候和几个人发生了纠纷,他硬是 把对方的一个人杀了。因为这件事他被捉去坐了几个月班房,后来听说那次杀人 是正当防卫所以又被放出来了。从班房里出来的吴大伟没有再去卖肉,而是去应 聘乡里的计划生育执行队的副队长的位子。因为他的体格,也因为他的名气,他 被录取了。在他的带领下,执行队解决了不少难缠的问题,成功地拆了不少房子。   现在,这个全乡有名的吴副队长带着五六个队员来到了老屋,站在天井周围。   “让你家儿媳妇,哦,不对,孙媳妇出来,我们看看。”吴队长大声地对我 说。   那天是星期六,刚吃过午饭不久。我和秀莲,湖仂还有两个小曾孙女都在。   “她现在不在家。”我说。   “不在家,真的不在家吗?”他问。   “是的,不相信你们可以到屋里搜。”我说。   吴队长盯着着我看了一会,然后说:“是不在家,我相信你,不用搜。那么 她去哪里了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刚刚吃完饭,她就出去了,没说去哪里。”我说。   “好,我又相信你,她出去了。那现在给你们家两个小时,去把她找回来。” 吴队长说,脸上还带着一点笑。   我让湖仂出去找,怕他在这里会忍不住脾气;也让秀莲带着两个曾孙女出去 找,同时暗示他们出去就别回来。这样老屋就只剩我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头,估摸 着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当然,除了执行队的人和我,现场还有不少来看热闹的 王家窑人。那个时候我镇静了下来,从堂屋里拿出来几条板凳放到外面,让他们 执行队的人坐下,然后我自己也坐下了。吴大伟没有客气,坐下来看了看手表, 告诉我我还有一个小时五十分钟。   “他们出去找了呢,等找到了再说。来,吴队长,抽根烟。”我说,同时递 上一根‘大前门’。   平时我都是抽烟叶,还是用我父亲留下的那竿烟筒,秀莲在集上给我买切好 的烟丝。这样比抽盒装烟便宜得多,一天有五分钱就够了。而最便宜的一盒‘勇 士’牌也要一毛四分钱,而好一些的‘大前门’就要五毛了。但因为卖瓦做生意, 要给人家敬烟,所以家里买了一包‘大前门’。   吴大伟没有接,直接说不会抽烟。我把烟拿回来又放回盒子里,一下找不出 什么话来圆场。时间就这样安静地的流过去了,来老屋看热闹的人又多了一些。   “还有一个小时。”吴大伟又看了看手表,不带任何表情地对我说。   以前在老樟树底下听过吴大伟带执行队下乡的故事。说他就是给你一个时限, 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在这个时间里他就像没有事一样,非常安静地提醒你还 有多少时间。一旦等到时限到了还没有交人,那么他就要动手拆房子了,谁也挡 不住。要是谁要敢拦着,他就会把身上那把当年杀过人的屠刀拔出来,直接对着 人砍。反正他砍伤人是不用负责任的;而别人要是砍伤了为政府执法的他,那可 是要去坐班房的。   现在这个故事正在老屋里上演。   “还有半个小时。”吴大伟再次平静地报了时间,同时抬头看了看老屋的房 顶,好像在想从哪里开始动手更方便一些。   看来吴大伟的确是不会对我这个老头怎么样,但对房子是不会放过了。即使 我要倚老卖老去挡住不让,估计他让手下的一个队员就可以把我给控制住。   这时候门口有些骚动,我担心是湖仂回来了。不管他带着细芳还是不带者细 芳回来都不少好事,因为房子拆了可以再盖,要是他一冲动出了人命就麻烦大了。   进来的不是湖仂、不是秀莲、更不是细芳,而是刚从中学下课回来的海仂。   进门后海仂把自行车停在了堂屋,然后到厨房里洗了一下脸,再走到我的身 前。   “还有二十分钟。”吴大伟报时间的次数增加了。   “还有二十分钟干嘛?你们这是要干嘛?”海仂扶了扶眼镜,对着吴大伟问。   吴大伟站起身来,打量了海仂一会。戴着眼镜的海仂矮了吴大伟一个头,也 瘦了很多。站在吴大伟身边,海仂就像一个未成年人。   “还有十九分钟,要是不把要那个超生的女人交出来,我们就要拆房子了。” 吴大伟盯着海仂,慢慢地说。   “凭什么要把人交给你们?交给你们干嘛?凭什么你们能拆人家的房子?有 国家法律允许你们这样做吗?”海仂抬着头也盯着吴大伟,一连问了几个问题。   “凭的就是计划生育这个国家政策,只要超生我们就要带人走,只要超生就 要去流产,你们要是不交人,那我们就拆房子。没有法律规定又怎样,我们只管 拆,你们想到哪里告状就去哪里告状。”吴大伟这次说了不少话,看来是觉得海 仂有点难缠了。   “没有法律规定你们也敢乱来,你们这跟土匪有什么区别?”海仂有点激动 了。   “还有十分钟。”吴队长没有忘记报时间。   “孩子都七个月了,要是早产下来都可以活了,都是人了。这样还要去流产, 你们还有没有人性。”海仂更激动了,涨红了脸。   “这可是你说的,胎儿都七个月了,前七个月去哪了?为什么不早来乡里做 人流呢,现在要被逮住了,又要拿七个月大的胎儿说事了,但这不是我们的错。 别说七个月,就是九个月也照样拉去流掉。”吴大伟说。   “哼,不瞒你说,我还真的是支持计划生育。之前我还真的劝家里让我嫂子 去做人流,为此还和我哥翻脸吵架。但今天这个样子,我他妈的改变主意了。人 就是不交,我看你们怎么办。”海仂倔强的脾气起来了。   “不交,好办,刚才我跟你说过一遍了,这是最后一遍。听着,我们拆房 子。”吴队长还是平静地说。   “拆房子,我也告诉你,门都没有。”海仂说话的时候用手右手从下往上挥 动了一下,不小心把眼镜碰掉在地上。没有眼镜的的海仂眼窝显很更深,让我都 感到有些陌生。还好眼镜没有被摔破,海仂从地上把眼镜捡了起来。   “还有五分钟。”吴大伟的声音虽然还平静但显得有些干巴。   海仂跑进厨房,拿出了家里的大菜刀,站在堂屋的走廊上。   “今天谁他妈的敢往这走廊上迈一步,我他妈的就砍谁。”海仂激动地说。   “你砍人,你知道怎么砍人么,你还是回学校去拿好你的粉笔吧。”吴大伟 说。   “你不信没关系,上来试一试就知道了。”海仂这时候反而平静了下来,虽 然眼睛还是红着的,手里紧紧地握着大菜刀。   “小子,书生,你知道我这脑门上的这一刀疤是怎么来的吗?我告诉你吧, 就是去年在拆人房子的时候留下的。那家伙砍了我一刀,我砍了他三刀。结果呢, 他进班房了,判了三年,而我被评上了先进,还被奖励了两千块钱。你不会也是 想让我再当一次先进还拿点奖金吧。听好了,还有三分钟。”吴大伟说。   看到海仂没有马上接话,吴大伟一边慢慢向海仂移动脚步一边继续说:“小 子,我过来了,有种你砍,就对着我脑门这里砍,反正我这里有一道疤了,不再 乎再加上一道。还有两分钟。”   这时看热闹的人彻底安静了下来,把目光集中到了紧握菜刀的海仂身上。   “你也给我听好了,只要你敢再上前一步踏上我家走廊,你就不会再有当先 进的机会了,要领奖金也要到阎王爷那里去领了。我不会砍你的脑门,因为砍那 里没有用。至于我,我他妈的就没有想过活着去坐班房。”海仂的话平静的可怕。   所有人的目光又转向了吴大伟。   吴大伟停住了前进的脚步,脸上也失去了平静,严肃得很,细密的汗从额头 上渗出来,隐隐地盖住了那道疤痕。他的眼里露出了凶光,右手握住了那把曾经 砍过好几次人的屠刀,盯着海仂看,没有说话。   “还有一分钟,队长。”下面有个队员补充说。   大家的目光在海仂和吴大伟之间变换,没有人想到去阻拦,我也呆在了那里。   现场的时间就像静止了一样。   这时门外又有了骚动,这次进来的不是湖仂,也不是秀莲,而是执行队的刘 队长。他快步走到吴大伟跟前,跟他耳语了几句。   吴大伟收起了屠刀,执行队马上撤出了老屋。海仂也把刀放了下来,坐在了 走廊的地上。   当天晚上,橡仂来到了我家里。他告诉我们说,执行队在石匠家发现了细芳, 下午就抓到乡卫生院去了。等乡里通知他去卫生院的时候,已经做完了人流和结 扎手术。他回来就是来通知我们明天去一个人照顾细芳。   “流下来的是一个男孩。”橡仂走的时候说。   20.火柴   细芳从乡卫生院回来后就换了个人,变得木讷了许多。本来就不善于说话的 她,从那以后话就更少了。原来她干活麻利,从那以后也变得行动迟缓起来。还 好精神还正常,没有出现我们所担心的神经病。因为这个变化,家里人一直没有 告诉她流产下来的是一个男孩。还是因为这一点,家里人也没有问过她那天发生 了什么,她也从来没有主动说起过。好像那是一件遥远的事情,一件已经被忘记 了的事情。   关于那天发生在细芳身上的事,我只是听石匠说了一点。石匠为这件事感到 有些愧疚,觉得是他们没有保护好细芳,所以来向我解释当天发生的事情。石匠 说那天他和儿子桃仂都去了外村做活,梅花和儿媳妇那天下午也要下地。出门前 梅花让细芳帮忙看着两个孙子,说她们到地里去过一会就回来。等到梅花她们从 地里回来的时候,发现大门开着,细芳不见了,只有两个孙子在哪里不停地哭。   至于后面他们不知道的事,那就是流产和结扎了。   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谁也挽救不回来。所以每天晚上秀莲在那里伤心地念 叨那个被流产了的曾孙子的时候,我就会安慰她。我说者至少说明修好的观音又 显灵了,而且我们还有海仂呢。   海仂那年二十一岁了,在乡下也是该结婚的年龄。在细芳被结扎之后,秀莲 的心思慢慢就转移到海仂身上了。她知道拉海仂来拜观音是不可能的,也就只好 她自己一个人去拜。但秀莲总会有意无意地问一下海仂有没有对象的事情。海仂 一般就是不搭理这样的问题,要是被逼问急了,就说自己还小呢。他还会说乡里 中学快二十五六岁还没有结婚的男老师多得是,所以他要等几年再说。听到这样 的回答,秀莲也没有办法,谁让孙子是中学里的教师呢,而且还是一个倔强的诗 人呢。   那年秋天的一个下午,不是周末,海仂突然回到了家里。他说他来做晚饭, 让秀莲休息一次。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也就由他了。自从上次 与计划生育执行队发生冲突之后,海仂在家里赢得了更多的尊重。秀莲都说,别 看这个孩子倔起来在家里谁的面子都不给,但关键的时候为了家是连命都可以不 要的。   海仂一个人在厨房里忙了半天,最后端上来的就是每人一大碗挂面。每个人 碗里除了汤面,还有两个荷包蛋和一点小白菜。海仂说这是他在乡中学教书的三 年里唯一学会做的一个厨艺,简单但不缺营养。不过海仂接着说那天做面条是有 一个特殊的原因,让大家在吃之前猜一下。汤面还很热,所以大家还有时间想。 湖仂猜是海仂又在报纸上发表了文章;秀莲问是不是海仂有对象了;我说希望是 海仂要转正了;平时在餐桌上不说话的细芳也说可能是海仂要升职了;就连当时 五岁的菊仂也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说叔叔是挣钱了;三岁的招弟没有猜,笑呵呵地 附和着姐姐,说叔叔挣钱了。   海仂微笑着不停地摇头,大家都没有猜对。在家人好奇的眼神里,海仂公布 了答案:今天是菊仂五岁的生日,所以他给菊仂做了长寿面。   这个意外的答案,先是带来了短暂的惊讶,随后就是长时间的喜悦。   菊仂听到了有些不适应,笑脸在瞬间变得通红,看着叔叔傻傻地笑。招弟倒 是高兴得很,在旁边不停地喊:姐姐五岁了,姐姐五岁了。作为大人,湖仂夫妻 还有秀莲和我也都很高兴,都没有想到海仂今年会突然想起来给菊仂过个生日。 在王家窑,一般满月和周岁是要庆祝的,再然后就是十岁,二十岁等整数的生日。 其它年份的生日都不在庆祝范围之内,所以我们一家人都没有想过今天是菊仂生 日的事情。   “长寿面,是过生日的人要先吃的。菊仂,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你要先吃 了。在吃之前,叔叔要告诉你一个规矩。在吃第一根面条的时候,你必须从面条 的一端开始,然后用嘴巴把整个面条慢慢吸进去,中间不能把面条要咬断了,因 为这是长寿面呢!”海仂笑着认真地对菊仂说。   菊仂用筷子夹起一根面条,小心地找到面条的一端,用嘴巴含住,然后开始 用力吸起来。对于五岁的菊仂来说,挂面显得还是很长。她先一口气把面条吸进 去了一半,然后停下来换口气。因为嘴里有面条,不能张开嘴巴,只能用鼻子快 速呼吸两下,然后再接着吸面条。就这样,菊仂分三次把一根面条完整地吃到了 嘴里,这时候海仂的掌声响起了。听到叔叔的掌声,菊仂有点不好意。可能是不 太习惯,因为平时很少得到表扬,就是表扬也是一句话,没有人为她鼓过掌。   三岁的招弟看到这里说她也要吸一根面条。他依照姐姐的方法用筷子夹起一 根面条放到嘴里,开始吸了起来。开始一口气也吸进去了快一半,但后面换气的 时候嘴巴张开了,面条就从嘴里掉了出来。她不服气接着又试了几次,但要不是 面条掉出来就是被她咬断了,急得招弟要哭了。还是海仂会安慰人,他对招弟说 今天不是她的生日,等她下次过生日的时候就一定可以吸一根面条了。   那个晚上一家人过得很开心,尤其是菊仂和招弟,兴奋的小脸一直红扑扑的, 而且总是在说话。那个晚上她们是家里的主角,可爱的主角。   秀莲后来说,海仂真是个有心的孩子,只是可惜他不在乎是有一个儿子还是 有一个女儿。不过秀莲也不是闲得整天都想抱曾孙子的事,七十多岁的她要照顾 整个家呢。尤其结扎后的细芳无论在干活还是说话都大不如前的情况下,秀莲的 担子就更重了。她要做一大家人吃的饭,照顾两个曾孙女,另外家里还养了几头 猪。这还不包括赶集、晒谷、以及在烧窑的时候干的一些临时活。幸亏秀莲的身 体还很硬朗,能把这个家打理的井井有条。   秀莲干的那些活杂的很,而且也不轻松。就拿最简单的赶集来说吧,乡里是 逢农历三、六、九有集。基本上是三天一次,这几乎是乡下人唯一的买东西的地 方。那时候没有冰箱,要吃新鲜的菜就要经常去赶集。而且除了菜,柴米油盐和 一些生活用的东西都要到集上和乡里的供销社里买。所以秀莲基本上是每个集都 去,早饭后手上掂着一只空的竹篮子去,中午的时候的挎着一篮子东西回来,来 回走十里路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因为经常去集上,秀莲对东西的价格很了解。以前二十多年,东西的价格基 本上没怎么变。所以当你挣钱多了,就会觉得生活真的在变好。但那几年就不一 样,秀莲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说什么什么又涨价了。最明显的就是火柴,就是我抽 烟天天要用的火柴。以前一盒火柴是两分钱,二十多年都没有变,但就在那个时 候突然就涨到到三分钱。别看只涨了一分钱,那可是涨了一半。要是你只生火做 饭,一天用不了几根。但像我这样抽烟的,就耗火柴了,也所以秀莲对火柴的价 格更敏感。但还没有完,就当我们还在一直抱怨价格涨一半太多的时候,秀莲从 集上回来说一盒已经是四分钱了。那一次她只买了六盒,而以前一般都是买一打 的。一年不到从两分涨到四分,也就是翻了一倍,秀莲买着都有点心疼。我安慰 秀莲,说这只是暂时的,以后应该还会降回去。从那以后我也就尽量少用火柴, 吸烟的时候先划一根火柴点燃一根枯树枝,然后用它点烟。   等到家里的六盒都用完了,火柴的价格也没有降下来。秀莲没有办法,又只 能再去买了六盒,希望再等等会降下来一些,哪怕是降到三分也行啊。但还没有 等到这六盒用完,集上的火柴已经涨到五分了。   “真是疯了,真是疯了,居然涨到五分了。”秀莲一边擦着汗一边说,然后 从篮子了拿出一打火柴。   “我这次买了一打,估计是再也降不回去了。现在不仅是火柴涨价,盐、酱 油、白菜、肉,哪一个都在涨。”秀莲接着说。   “奶奶,要我说你就应该多买几打,火柴以后肯定还得涨。不仅柴米油盐涨 价,就是自行车也在涨价呢!”海仂说。   海仂想换一辆自行车,他上班时买的‘长征牌’自行车是一辆载重型的,和 以前湖仂结婚时买的一样。但海仂觉得这种车型适合农民,不适合当老师的他。 刚好湖仂原来的老自行车也老的不行了,所以海仂想把他那辆给湖仂,然后自己 再去买一辆‘飞鸽牌’的轻便自行车。轻便自行车不适合用来拉粮食和化肥,所 以也不那么笨重。而且整个车型线条柔和,显得好看得多,‘飞鸽牌’自行车是 当时的三大名牌之一,原来是一百五十块钱,那时已经涨到两百了。虽然涨的没 有火柴那么多,但不是谁都买得到。可能是因为产量有限,乡里的供销社每个月 只有三辆的指标。虽然那个时候不像十几年前那样买什么都要票,但要买‘飞鸽 牌’自行车也是要提前交钱排队等的。   海仂说得对,火柴后来不久又涨价到了六分钱一盒。这时候秀莲就开始按海 仂说的多买几打了,因为她听说以后还要涨,可能要涨到一毛钱一盒呢。   等到海仂凑到二百块钱的时候,他就决定去买自行车了。   那天是农历六月的一天,正赶上‘双抢’的农忙时间。那段时间,早稻要赶 着收割。如果迟了,稻秆容易被风吹倒在田里,不仅会增加收割的难度,而且沾 上潮湿泥土的稻谷会发芽。另外,二季稻也要抢着栽下去;有时候前后一天的差 距,就能导致产量的分别。所以,这是一个被称为‘双抢’的农忙,抢着收、也 抢着栽。   本来海仂那天想去自己供销社交钱,供销社有他一个中学的同学。同学告诉 他要是农忙就不用自己去,让人把钱捎过去也行。反正自行车也不是当天能取, 还得过一个多星期呢。所以海仂那天就留在家里插秧,让秀莲去赶集的时候顺便 把钱交给供销社的同学。海仂把两百块钱拿给秀莲,秀莲用布包好放在裤子侧面 那个深深的口袋里。海仂又嘱咐了秀莲让她到了乡里就先去找他同学把钱交了, 这样早交钱就可以早领到自行车,同时也安全。秀莲轻轻地拍了拍裤子口袋让海 仂放心,说一到乡里就去供销社。   那天上午可能是海仂从学会插秧以来效率最高的一次。因为年纪最小,平时 又是教书,所以他插秧的速度比不上湖仂和细芳,就是比我这个快七十岁的老头 也快不了多少。但那天是个例外,用湖仂的话说,海仂那天上午像喝了兴奋剂一 样。速度居然第一次可以跟上了已经是种田老手的湖仂,比起行动有点迟缓的细 芳就快多了。每次从我身边超过的时候,他就高兴地过来和我换个位子,然后又 快速地把我甩在后面。   不仅插秧快,海仂嘴上也没有停。   “哥,给我一把秧,我这快没了。”   “哥,你没有骑过轻便自行车吧!我骑过同事的,那感觉还就是不一样。”   “那能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自行车。”湖仂说。   “唉,你不知道。首先它就是轻一点,骑起来不用那么费力。还有它的链子 是全包起来的,不像载重自行车那样只有一小块挡链板挡着。这样就不用担心链 子会把裤腿弄脏了。还有啊,等下坡的时候,你倒着踩脚踏板让链子反着转,那 声音听起来感觉好极了。”   “那都是虚的,对我们庄稼人来说,还是带人带东西更实用。”湖仂说。   “话是这么说,那你说人家城里人为什么就不用载重车,只买轻便车呢。再 说轻便车也能带人呢!我们学校那个正在谈恋爱的何老师,就是用‘凤凰牌’轻 便车带他那个也是老师的对象回家的。每到周末,他对象侧着身子坐在车子后面, 一只手揽着他的腰,挥着另一只手向我们告别。真是让人羡慕得很。”   “那你等有了新自行车了,也找一个对象。”湖仂笑着说。   “那倒不着急,但自行车是马上就要有了。”   “估计奶奶这时候已经把钱交完了。希望交得早,这样过一个星期就可以领 车了。”   “我这怎么又没有秧了,嫂子,扔把秧给我。”   “我同学说了,最快一周都不要,最慢可能要一个月呢。希望这次是快。”   等到中午收工回家的时候,海仂更是有些等不及了。他冲到水沟边快速把脚 上的泥巴洗掉,然后洗洗手就要走。   “海仂,你脚小腿肚上还有一只蚂蝗没有去掉呢!”湖仂笑着提醒他。   等到到家的时候,海仂刚推开门就开始叫奶奶。但没有人回应,西厢房的厨 房里没有人,午饭也没有热好。堂屋里,菊仂和招弟在玩耍,菊仂说太奶奶在屋 里睡觉呢。   秀莲在床上躺着,满脸都是眼泪。看到我们进来,她的眼泪更多地涌了出来。 海仂刚想开口说话,被湖仂拉住了。我坐在床头,湖仂和海仂站着,等着秀莲安 静下来。细芳去热午饭了,菊仂和招弟也不玩了,扶着房间的门在那里小心的伸 头探望。   等到细芳把饭热好了,秀莲稍微安静了下来,哭泣着断断续续地告诉了我们 今天发生的事情。秀莲和往常一样,吃过早饭挎个竹篮就去赶集了。到了乡里就 按海仂说的先去了供销社,供销社门早开了,里面已经有了不少人。进门的地方 是买一些日常生活用品的,以前秀莲就在这里买火柴。那里拥挤着不少人,在抢 着买什么。她上前看看才知道火柴又涨到七分钱一盒了,那些人就在那里抢着买 火柴,有人说下个星期还会涨价。秀莲就也在那里抢,好不容易挤到了柜台前。 本来想买五打,售货员说每个人最多买三打,秀莲掏出口袋的零钱就买了三打。 买完火柴,秀莲再到里面卖自行车的地方,那里摆了一些自行车。但都是‘飞 虎’、‘飞鱼’还有‘长征’这些杂牌子,没有‘飞鸽’、‘凤凰’和‘永久’。 这里的只有几个顾客,有的在那里看自行车,也有的在那里问售货员一些关于自 行车的问题。那个售货员就是海仂的同学,秀莲把海仂要买‘飞鸽’自行车的意 思和他说了。小伙子很高兴,说幸亏奶奶来的很早,现在交钱一个星期就可以领 到自行车了。秀莲伸手到裤子侧面的那个深深的口袋里,这是才发现那个口袋破 了,钱也不见了。   看到秀莲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还在不停地冒汗,售货员问她怎么了。秀莲 结结巴巴地说口袋破了,里面的两百块钱不见了。海仂的同学说很可能是被小偷 偷了,最近这种事经常发生,都是在人挤人的地方小偷下手的,估计就是刚才买 火柴的地方。他让秀莲别太着急,然后给派出所报了警,派出所的人过来问了一 下,也说就是被偷了,但小偷已经跑了,没有留下可以破案的线索。   秀莲就那样木然地掂着篮子回来了,篮子里只有三打火柴。   “原来是钱丢了啊!我不是说让你去了就把钱交了么,你去买什么该死的火 柴啊!你上次不是已经买了很多火柴了么,你要那么多火柴干嘛呀!”海仂在一 边抱怨地说。   湖仂拉了一下海仂,让他别说话。   “我那钱还有一半是借别人的呢,那可是我五个月的工资,不吃不喝要教五 个月书呢!”海仂继续说。   秀莲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把身子侧过去,面向墙壁,也不说话。   湖仂拉着海仂出去,让他吃饭,说下午还要插秧呢。那一顿饭谁都没有吃好。 海仂不肯吃饭,说吃不下;秀莲就更不用说,没有吃饭,一直躺在床上;我草草 地吃了小半碗饭,也吃不下去了;湖仂和细芳也只是随便吃了一点;至于菊仂和 招弟,两个小孩看到大人都不高兴,又不知道为什么,吓得也不敢吃饭了。   等过了中午,太阳没有那样毒了,我们四个还是去了田里,因为需要赶在天 黑前把那块田的秧插完。秀莲还是躺在床上,面朝着墙壁。   下午的海仂就像换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上午的干劲,插秧的时候恨不得蹲 下来。每插完一列,就要坐在田埂上歇一会,闷着头在那里唉声叹气。因为知道 为什么,所以我们也就让他那样歇着,不去和他说话,怕惹他生气。幸好湖仂和 细芳都很努力,在天黑之前还是把一块大田插完了。   在回程的路上,我们几个人还是一路无话。王家窑的炊烟从各家的厨房里冒 了出来,正是做晚饭的时候。   老屋没有冒烟。   “看来奶奶就把完饭做好了。”湖仂说,可能他想调节一下紧张的气氛。   “恐怕还躺在床上呢。”海仂一句话让大家又无话可说了。   推开老屋的大门,厨房的电灯没有亮,晚饭的确没有做。堂屋里传来了菊仂 和招弟的哭声,一直哭着不停地叫太奶奶。   我冲进卧室,先闻到了一股浓浓的农药的味道,让我的心里一下就凉了下来。 秀莲还是侧着躺着,面向墙壁。脸上没有了眼泪,只有干了的泪痕。在惨白的脸 上,农药从嘴角流了出来。农药瓶就在她的右手上,里面还剩不到三分之一。我 大声地吼着让湖仂去叫医生。   很快榆仂就跑来了,带着他的保健箱。榆仂先用手试了一下秀莲的鼻息,然 后掐了一下手上的脉门,再用听诊器仔细地听了一下,最后他的脸色暗淡了下来。   “铁仂叔,秀莲婶她不行了,呼吸停止了,心跳也没有了。”榆仂对我说。   “不,不,她还活着,身体还温着呢!我要带她去乡医院,去那里灌胃。” 我大声地说。   榆仂不说话,悲伤地看着我,再看看旁边呆者的湖仂和海仂。   湖仂的脸红了,他挥起右手狠狠地扇了旁边的海仂一耳光,海仂跌倒在旁边 的墙角,蹲在那里捂着脸无声地哭着,眼镜也摔到了一边。   秀莲的身体在我的怀里慢慢地凉了下来。我的泪水不断地滴在秀莲的脸上, 和她之前干枯的眼泪融在了一起,越来越多。   突然间我哭了起来,无止无休地嚎嚎大哭了起来。像一条决堤了的河流,再 也停不下来。   21.美元   让我再抽会儿烟,歇一会吧。   我就是从那以后停止抽烟丝的。秀莲走后,家里就是细芳去赶集。细芳也给 我买过烟丝,但我抽不了。拿着父亲当年的那管烟筒,在装上烟丝的时候我就会 想起了秀莲,鼻子一酸就没有心思去点火了。从那以后,海仂就开始给我买香烟。 一般一毛四一包的‘欢腾’牌;要是手上宽松一些,海仂就会买两毛二一包的 ‘庐山’牌;如果是赶上学校发了一点福利或奖金,他还会给我带来一包五毛钱 的‘大前门’。   抽烟上的改变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因为秀莲的离开彻底地改变了我的生活。 从大的方面来说,她的离开带走了我的前半生,我只留下后半生和孙子以及曾孙 辈一起的生活。从小的方面来说就更具体了。当我从外面回来,看到老屋大门的 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个逃荒到王家窑、站在老屋门口、头发蓬乱小女孩。等我进 了们,把大门关上时,我又会想起那年秀莲哭着求我不要去杀枫仂的场景。   ‘秀莲,你当时不是说让我看在湖仂和海仂都还没有长大的份上别去杀枫仂 吗?你说那天只要我拿着刀出了这个门,不管能不能把枫仂杀掉,我都不可能活 着回来。你说那样的话,不到十岁的湖仂和海仂怎么办?秀莲,当时我听你的了, 把屈辱吞回了肚子里。可现在,你怎么就丢下我们走了呢?'   我从大门往回走,进门右手边是东厢房。那里是秀莲刚逃荒到老屋时暂住的 地方,我仿佛又听到了她在被裹脚时惨叫的声音。而对面的西厢房,那里又充满 了秀莲做饭时忙碌的身影。我走回堂屋,这里是秀莲两次结婚时摆酒席的地方, 它经历了秀莲和银仂结婚时的热闹,也见证了秀莲和我结婚时的冷清。   ‘秀莲,你还记得吗?你和银仂结婚的时候,老屋摆了整整十三桌酒席,那 是王家窑前所未有的盛况。秀莲,你还记得吗?你不愿嫁给三哥铜仂,却原意嫁 给我,你说你不嫁给铜仂是因为她穿了银仂的军装。’   我从堂屋走向卧室。东边的前间是秀莲和我一起住了四十多年的地方,后间 曾经是秀莲成为老屋的女儿后的闺房。而西边前间的卧室,是秀莲和银仂新婚的 住处,也是秀莲那些年守寡的地方。只有西边后间的卧室没有秀莲的身影,这里, 成了现在我唯一能够稍微安心睡觉的地方。   秀莲的离开不仅改变了我,也改变了全家。菊仂和招弟没有慈祥的曾祖母, 细芳要承担更多的家务。就是湖仂,这个本来像一头牛一样工作的年轻人,在失 去了曾祖母后干活的效率也明显降了下来。不过受影响最大的还是海仂。在秀莲 走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海仂都把自己看成是罪人。原来回到家就不停说话的他, 从那以后在家里就沉默寡语。他没有再去买新的自行车,而是继续骑着那辆载重 的‘长征’去学校。刚开始是没有钱买,后来有钱了也没有再买。   以前对婚姻、对子女一点都不在乎的海仂,那段时间也说早知道是这样应该 早结婚生个儿子,让奶奶看看曾孙子是什么样子再走。这也让家里才知道,海仂 已经是有对象了,只是一直没有告诉家里。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海仂结婚生子还 是好几年后才发生的事情,就是秀莲这次不走,也不一定能看得到。   秀莲的走真正错过的一件事,也是秀莲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就是木仂回来 了。是的,木仂要从台湾回来了,也就是秀莲走后几个月的事情。   在这之前,乡里一些有人去了台湾的人家,几年前就陆陆续续收到了从香港 寄回来信。刚开始,秀莲和我也盼着有一天能收到木仂寄来的信。但一年一年的 盼望,总是变成了失望。最后秀莲就说,可能当年木仂就没有去台湾,也可能像 其他几个儿子一样走了。但就在秀莲过世后的几个月,也就是那年快到年底的时 候,家里收到了一封来自香港的信。我们家当时没有省外的亲戚朋友,甚至连东 江县外也没有。要是把时间往前追溯三代,唯一和我们家有点关系的外省人也就 是当年带我父亲去福建请回送子观音的福建人,但我们早就没有联系了。所以, 我们没有指望过收到外省的来信,更不用说当时像国外一样的香港了。但信封上 明明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江西省,东江县,小港乡,王家窑村,王秀莲收。 没错,就是寄到王家窑的,寄给老屋的,寄给刚刚过世的秀莲的。而信封上寄信 人的地址就看不明白了,反正是香港寄过来的,打着香港的邮戳。   海仂小心地把信打开,读出了里面的内容。   亲爱的母亲大人:   您好吗!家里都还好吗?   当您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从台湾回家探亲的路上。   我没有想到,当年参加国民党的部队,居然会导致这样近四十年的分离。好 在,终于可以回来探亲了,回到我日日夜夜思念的王家窑,看到我日日夜夜思念 的母亲。   诸事一言难尽,见面详细向母亲大人汇报,等我回来。   我将乘飞机先到香港,然后坐火车经广州、南昌后到达东江。不用来接我, 让我自己一个人走回王家窑,走回老屋。   再拜!   不孝儿木仂   一九八八年一月三日   读完信,海仂先是兴奋得很,说没想到大伯还活着,而且马上就要回来探亲 了。但随后就安静了下来,因为木仂的信是写给秀莲的,而秀莲却刚刚走了,而 且秀莲的自杀还有和海仂有关系,至少海仂是这样认为的。或许当时海仂就在想, 他将如何去向大伯解释奶奶过世的事情。   木仂回来的时候,老屋的确没有人去接。倒不是因为木仂说了让家里别去接, 而是不知道他会在哪一天坐哪一趟火车回到东江。木仂也的确如他所说,一个人 回到了王家窑,回到了老屋。当木仂回到老屋的那天上午,老屋的门半开着,里 面菊仂和招弟在做迷藏。因为那天不是星期天,海仂还在学校上课,细芳去了乡 里的集上,而我和湖仂都在窑上。那个时候烧窑的生意也是越来越难做了,大家 都开始喜欢用轻便的塑料或结实的金属容器,而笨重还易碎的陶器就被冷落在一 边。陶器做的容器就只有冬天大家烤火的火罐还好卖,偶尔还也还能卖出一口水 缸,剩下的主要是靠卖瓦了,而做瓦的利润是很低的。更要命的是王家窑的地理 位置不好,从王家窑到新铺的柏油公路有两里山路要走。晴天是一条黄土路,下 雨就成了泥巴路,来买瓦的手扶拖拉机不愿意进来。以前附近只有王家窑有瓦卖, 但现在沿着柏油公路新建了两家瓦窑厂基本上把生意都抢走了。所以,村里虽然 还有少数几个师傅还在烧窑,其中就包括我家,但做出来瓦难得卖出去。再说, 那个时候王家窑就是做瓦也难了,因为适合做瓦的陶泥快没了,随着村南面的大 泥塘在逐渐变大,可用的陶泥越来越少。那天是个晴天,难得有个顾客来买瓦, 所以我和湖仂就都去窑上。   正在捉迷藏的菊仂那时已经六岁,她是一个勇敢的女孩。当看到虚掩的门被 推开、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时候,菊仂一点都没有害怕。   “你是谁?为什么来我家?”她上前问。   “我想先问问你是谁?可以吗?”木仂的目光从老屋上挪开,微笑着看着眼 前这个可爱的小女孩。   “我叫王菊,大家都叫我菊仂,这是我妹妹招弟。现在轮到你回答问题了。”   “好吧,我也姓王,我叫王木,大家叫我木仂。”木仂说的是东江话,但口 音有点变化,好在速度不快。   “你是,你是...,你就是台湾的爷爷吧?太爷爷说、太爷爷说你很快就要回 来了。”   “是的,我是你的爷爷,你太奶奶在家吗?”   “太奶奶她...她...,我去叫太爷爷回来吧。”菊仂说着就跑出了老屋。   看到木仂的第一眼,我差点没有认出来。之前一直停留在我脑子里的,是四 十年前那个瘦瘦高高的木仂。但面前的木仂,好像比以前矮了不少,可能是因为 他比以前胖了很多。原来瘦削的长脸,现在变得浑圆。肚腩的突出,至少达到了 一个局级以上干部的程度。除了外表,同样有区别的是神态。四十年前的木仂从 来不主动和我说话,就是万不得已非得说话的时候也不会看着我说。而眼前的木 仂,一见到我就亲切地叫了声叔叔,然后上前一把把我抱住。他高大肥胖的身躯, 抱着消瘦的我,就像抱着一个小孩。紧紧地不肯松手,让我甚至有点透不过气来。   在把紧抱着的我松开后,木仂便问他妈妈去哪里了。   是啊,他妈妈去哪里了呢?怎么和木仂说呢?   湖仂把准备好的一万响的鞭炮拿出来解开,绕着天井围了三圈,用打火机点 燃了鞭炮。菊仂和招弟捂着耳朵躲进了西厢房里,我把木仂带进了堂屋,一起听 着欢迎他的爆竹的响声,闻着带有浓香味的烟雾。   “难道我妈...?”爆竹声还是停了下来,木仂对我说。   我让湖仂去中学把海仂叫回来,菊仂和招弟在天井边挑拣散落的没有点燃的 爆竹。   “唉...,是的,她走了,几个月前走的。收到你的来信的时候就想告诉你, 只是你已经在路上了。”我看着木仂说。   “我妈是怎么走的?生什么病?”木仂也看着我,急切地问。   “不是病,是那天她去赶集,被小偷偷了二百块钱,然后回来气不过,自己 喝农药自杀了。都怪我,怪我没有好好安慰她。”我说。   “因为被小偷偷了两百块钱自杀,就两百块钱?”木仂不敢相信,木仂用手 抓住我的肩膀,睁大眼睛我问。   “是的,是两百块钱。”我轻声地说。   “就因为两百块钱,我妈自杀了,我妈自杀了。”木仂放开抓着我肩膀的双 手,摇着头在那里踱步。   “我妈自杀了,就两百块钱,就两百块钱。我这双鞋子三百块,这件羽绒服 四百块,裤子也是两百块,就是这一根皮带,也是一百多块啊。还有,还有,我 这钱包里的几千美元呢。姆妈呀,你怎么就因为两百块钱就走了呢?”木仂在那 里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呆呆地在那里说话。他没有想到回到自己魂牵梦绕的故乡 的时候,首先听到的是自己日日夜夜思念的母亲走了的消息。   这时候,村里的人听到了老屋里放了一个长长的爆竹,都猜到了应该是木仂 回来了,不少人到老屋来看热闹。我小声地提醒木仂去外面看看村里的人。   “木仂,我都快认不出来了,现在的你一看就是一个官相。”说话的是铅仂。 铅仂比我还大一点,那时已经七十多了,和他同岁的锌仂几年前就死了。铅仂也 很瘦,他也就从来没有胖过,而且还有点驼背。几年前他就不再是生产队长,反 正当医生的儿子榆仂也不用他干活挣钱,所以平时也就是在老樟树底下聊聊天, 讲讲古。一听到老屋响起来鞭炮,他第一个就过来了。   “你是铅仂叔吧,我还记得呢。”木仂上前握着铅仂的手说。   “是啊,我老了,都七十多了。现在王家窑,金字辈的都是老头了,而且不 少都已经走了。你们木字辈的都长大了,现在就是你们木字辈的天下,而木字辈 里最有出息的就是老大你木仂了。”铅仂说。   “哪里,哪里,我没有什么出息,就是一个当兵的。”木仂赶忙谦虚地说。   来老屋的人越来越多,天井站不下,就涌进了老屋。来的人里,只有几个人 认得木仂,木仂也都认得他们,也就是王家窑还活着的几个金字辈的老人,木仂 见到他们都恭恭敬敬地叫声叔叔。更多的人是不认识木仂的,也都比木仂小,无 论是辈份还是年龄。   “木仂哥,我是杨仂,我是个裁缝,大家也就叫我裁缝。不过我只能做一些 简单的衣服,像你身上这样的衣服我是做不了的。你不认识我,因为你离开王家 窑两年后我才出生呢。不过说起我爸你应该认识,就是以前村里的染匠啊,不过 他前两年也过世了。”裁缝那天没有到外地去做事,也来到老屋看热闹。   “哦,你是染匠叔的儿子啊!染匠叔是个好人,可惜走得太早了。你妈还好 吗?”木仂握着裁缝的手问。   “唉,她就过世得就更早啦,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赶上。”裁缝说。   在和大家寒暄了一会后,木仂对着大家问枫仂现在怎么样,怎么枫仂没有到 老屋来。   枫仂只比木仂小几个月,也是在王家窑木仂唯一认得的木字辈的人。木仂应 该还记得,当年他偷偷地从老屋带出吃得东西去接济枫仂的事情。他更应该记得, 当年他和枫仂两个人一起被国民党抓了壮丁,然后枫仂逃了回来而他却留在国民 党部队的事情。   一时间没有人回答。刚死去才五年的枫仂好像是一个久远的故事,被人遗忘 了。他的儿子、王家窑水字辈的老大、王家窑第一个大学生、第一个享受一万响 爆竹待遇的水仂,在几年前从王家窑把他妈带去北京后就再没有回来过,而且他 还把枫仂的房子也捐给了村里。在村里没有了后人、也没有了财产的枫仂,就是 被人忘记了,尽管他曾经在王家窑当过近三十年的一把手,曾经赢得过乡里的很 多次先进,也曾经给村里不少男人带过绿帽子。   “枫仂哥呀,他也走了,五年前走的。不过他走得也不亏,当年加入了解放 军,参加过抗美援朝,在战场上受伤了才复员回到了王家窑。复员回来后一直在 王家窑当一把手的大队书记,后来因为不肯分田上户被撤职了。不当书记的枫仂 很快就病倒了,而且病的很重,死了。”会说话的裁缝用几句话就概括了枫仂的 一辈子,不过还没完,裁缝接着又给枫仂的一生做了评价。“虽然不到六十岁就 死了,枫仂哥活得还真的不错。再说他培养出了王家窑的第一个大学生,也就是 他的儿子、水字辈的老大水仂。所以啊,在王家窑的木字辈里,估计除了你木仂 哥,也就枫仂哥活得算好了。”   等到湖仂把海仂从中学叫回来的时候,老屋里还是挤满了人。海仂在回来前 到橡仂新开的小卖部里买了一些糖果,还有几包‘大前门’香烟,是准备给来看 热闹的人吃的。这里顺便要提一下,橡仂还是王家窑的大队书记,他两个月前在 自己新建的‘三字屋’里开了一个小卖部。主要买一些大家日常用的油盐酱醋、 糖果点心,当然更少不了烟和酒。小卖部的价格稍微比乡里供销社贵一点,但因 为方便,所以生意还是不错。   海仂带回来的糖果和香烟让大家更加高兴,老屋的热闹又到了一个高潮。等 到傍晚大家陆陆续续散去的时候,老屋里满地都是果壳纸片,和爆竹的碎屑。   不知道是因为见到热闹的村里人高兴,又听到了太多的故人的死亡,还是因 为有了几个小时的消化时间,木仂对秀莲的过世的事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悲伤。本 来海仂准备了一肚子的道歉和自责的话都没有用上。木仂问了问家里这些年发生 的事情,尤其关心了一下湖仂和海仂的情况。然后在大家的关心下开始讲自己的 那些年的故事。   木仂加入国民党部队后不久就从上海去了台湾,同行的还有几个一起被抓壮 丁的东江老乡,在这些新兵里,木仂算是年纪比较小的。到了台湾后,部队重新 编制,他和几个老乡也就失去了联系。木仂被分配到海军,作为海军士兵,他还 随军舰访问过美国。不过木仂说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想家了。 刚开始去台湾的时候,国民党政府告诉大家很快就会反攻大陆,让部队随时做好 准备。大家也都相信,不久就会回到大陆,见到自己的亲人。但随着时间推移, 却不见有什么动静。后来反倒是大陆先对台湾攻击了,炮击了属于台湾但靠近大 陆的金门。台湾方面也积极应战,但打不过大陆,后来幸亏是美国提供了帮助, 才让金门没有被大陆攻下。木仂也参加了‘保卫金门’的战斗,但只在金门战场 上待了不到两个月。在金门的时候,像很多其他从大陆过去的士兵一样,木仂总 会朝几公里外属于大陆的厦门呆呆地凝望。但在那个时期,没有人敢从那条只有 几公里宽的海峡游到大陆去。   等到又回到了台湾岛,大陆的家乡就更加遥远了,不仅是在距离上,也在心 理上。金门战争让士兵都知道,国民党反攻大陆只是一个梦。这些从大陆过去的 士兵想再回到大陆,也就只能是一个梦了。也就在这个时候,这些梦醒了的士兵 开始面对现实,在台湾找对象安家。但这些人要找对象却不容易,因为一是台湾 当地人对大陆去的士兵本来印象就不好,二是从大陆去的士兵里有近百万的单身 男的。所以,很多人找不到老婆,尤其是没有职位也没有积蓄的年轻士兵,就像 木仂这样的。   木仂找到老婆是在他去了台湾二十多年后。那时他早已从部队里退役,并地 方当上了一个公务员,还是一小官,大概相当于一个副乡长。有了职位,也买了 一个小公寓,四十岁的木仂找到了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当地姑娘。没有多少文化, 也没有一个像样的工作,但能够把家里打理的挺干净,而且还生养了三个女儿。 随着女儿的出生,木仂在台湾算是有了一个自己的小家。但木仂总是想着大陆的 王家窑,想着老屋里的母亲。即使是女儿慢慢长大给他带来了很多家庭的快乐, 不能见到母亲也永远是他心中难以弥补的缺憾。那个时候,两岸不能通信,这种 思念连写在纸上都不能。等进了八十年代,慢慢有些灵活的老兵开始通过托香港 人转寄信件到大陆,还真的有成功收到老家回信的。于是木仂和另外几个老兵就 也托了一个在台湾认识的香港人帮忙转发和转收家书。这样的帮忙当然不是免费 的,木仂他们给了那个香港人一笔钱和第一批要几份大陆的家书。香港人信誓旦 旦地说保证帮助同胞完成任务,但此后便杳无音信了。这样的事情还发生过两次, 所以木仂也就打消了托香港人帮忙寄信的念头。   等到一九八七年,台湾终于同意这些当年的老兵回大陆探亲了。一听到这个 消息,木仂就去连夜排队申请。当回大陆的申请被批准下来之后,木仂兴奋得像 个小孩,一个要见到母亲的小孩。他马上就计划好的行程,然后匆匆地写了一封 家书。这一次,他托对了人,家书顺利地从香港寄回了大陆。很快,他也就踏上 了回大陆的旅程.......。   屋里的白炽灯泡因为电压低而显得昏暗发黄,这是一种带有一点悲凉的暖色 调。细芳带着菊仂和招弟已经先睡了,堂屋里我们四个人围着八仙桌坐着。桌上 的瓷器盘子里摆着海仂买来的糖果,也有木仂从台湾带来的点心,但没有人动过。 倒是桌子上的一包‘大前门’香烟,已经被我和木仂还有湖仂三个人抽完了。等 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木仂从台湾带来的有过滤嘴的‘阿里山’香烟,也只剩下一 个空盒子。   第二天,在去给父母亲他妈上过坟后,木仂让海仂带他去乡里做墓碑的地方 定制了两块大大的墓碑。然后让湖仂和海仂两兄弟分头去通知王家窑的每家每户, 五天后老屋要正式庆祝木仂归来。要每家至少派一个代表来喝喜酒,而且让大家 千万不要用送礼,因为就是让大家来热闹一下。   五天后的早上,墓碑运过来了。第一块上写着:父亲大人王银之墓,孝儿王 木立。第二块上写着:母亲大人王氏秀莲之墓,孝儿王木立。在安放着两块墓碑 的时候,海仂有些微微的不快,但也没有表现出来。对于海仂和湖仂兄弟,秀莲 即是奶奶,也是母亲。本来来年的清明节他们兄弟两个也是准备给秀莲立一块墓 碑的。现在,在秀莲的坟前的确有了一块大大的墓碑,但墓碑上只有木仂一个人 的名字。在立好的墓碑前,在村里人一片‘孝子’的赞美声里,木仂痛哭了半个 多小时,把几十年来的思念和愧疚都倾吐在这里。声音又小变大,又由大变哑。 等到他再也哭不动了,湖仂和海仂两个人把他搀扶着回到老屋。那里,木仂从村 里请来的几个会做菜的妇女正在准备一场盛大的宴席。   村里的后生已经搬来了八仙桌,从堂屋摆到天井边,还摆进来西厢房。整整 十三张桌子,这是老屋最大的容量,也是当年银仂和秀莲结婚喜宴的规模。这是 老屋历史上第二次盛宴,也是王家窑历史上的第二次盛宴,上一次就是木仂的父 母、也就是银仂和秀莲结婚的时候。和上次相比,这次桌上盛菜的容器从碗变成 了盘子,盘子里的菜也丰盛多了。这都是木仂出钱,而且还是他亲自和海仂一起 去东江县城采购的。当然更好的还是烟和酒,烟都是木仂从台湾带过来的‘阿里 山’,酒是不少王家窑人还没有喝过的、刚刚在东江流行起来的啤酒。虽然是冬 天,啤酒喝得还是很快。不少人说这个味道像‘马尿’,虽然王家窑就没有人见 过真的马,更不用说知道马尿的味道。   除了让大家吃好喝好玩好,木仂还给大家准备了礼物。他从行李箱里拿出来 一大包手表,一百来个的样子,同一款式,都是黑色的。和以前王家窑之前有人 结婚时买的那些要上发条的表不一样,木仂带来的表没有发条,说是电子的。而 且也没有表针,不用费半天才能看懂几点几分,而是直接显示时间。在大家的惊 叹和欢呼里,木仂给到场的每家人都送了一块电子表。从那以后,老樟树底下聊 天的话题就多了一个:电子表。‘你的电子表几点了?’,‘你怎么今天没带电 子表啊?’‘这电子表今天怎么不走了?’‘你的电子表停了吗?’,这样的话 题持续了一两年,直到大家的电子表因为找不到可以换的电池为止。不过这都是 后话了。   对来帮忙做饭的四个妇女,木仂给她们每人送了一个金戒指。其中一个拿到 了还用牙齿咬了咬,说的确有可以看到牙印子所以是真的。还有一个用手掰了掰, 说没想到金子这么软,这么容易掰动。大家不信,就都上前试一下,最后居然掰 断了。   盛宴也是木仂回乡探亲的高潮,之后就基本上是由海仂陪着他到处看看。在 回乡的三个星期里,海仂陪他走遍了木仂少年的时候在家乡去过的每一个地方, 重温了他记忆里的故乡。等到木仂的这些心愿都一一实现,他回程的日子也就到 了。   在回去的前一天夜里,还是在那个昏黄的灯光下,我们四个人还是在那里抽 烟聊天。木仂拿出来还剩下的两块电子表给了湖仂和海仂各一块,把剩下的六个 金戒指给了我。最后,他把随身的钱包放到桌子上,把里面的钱都掏出来。再从 掏出来的钱里拿回很小一部分当回程的路费,剩下的都给了我。   带着一腔的乡愁,满满的行李回到王家窑的木仂,在二十天后要回去了。把 那些乡愁,连同行李箱里的电子表、香烟、金戒指,还有钱包里的美元都留在了 王家窑。我们给他的一些王家窑的土特产,包括红砂糖、带着爆米花的米糖、茄 子干,还有木仂要的一套我平时做瓦的工具,让他的行李箱又鼓了起来。不过, 除了这些,我不知道他从王家窑还带回去了什么。   走的那天他又一次去了银仂和秀莲的坟地,跪在新立的墓碑前很久,但没有 哭。他把泪水留给了老樟树,抱着老樟树痛哭,成为了他对王家窑最后的告别。   木仂留给我的是五千三百美元。五千三百美元,我们可以用它来做些什么呢?   22.砖窑   “木仂枫仂哥俩好,   一起长大从不吵。   当年一起成壮丁,   一个留下一个跑。   枫仂跑了再当兵,   朝鲜战场打美国佬。   没想到啊没想到,   受伤复原回家了。   木仂留在国民党,   那时兵败如山倒。   没想到啊没想到,   最后逃到台湾岛。   枫仂回到王家窑,   一把手书记当到老。   谁知道啊谁知道,   一旦撤职命没了。   木仂远在台湾岛,   几十年不见王家窑。   谁知道啊谁知道,   回来成了台湾佬。”   因为木仂回王家窑探亲,裁缝编出了这首顺口溜。顺口溜里的‘台湾佬’三 个字是有特别含义的,不仅仅指台湾人,更是指有钱人。现在台湾不比大陆富裕 多少了,但那个时候却很不一样。你想啊,木仂回来时穿的一双鞋子就三百多块 钱,而陪在他身边的湖仂脚上的解放鞋才八块钱。当了中学老师的海仂穿的是皮 鞋,但也只是二十几块钱买的。所以,那个时候台湾人的收入比我们是高太多了, 而且东西花样也比大陆多。送给大家的电子表,让谁都稀罕得很,竖着大拇指夸 木仂大方。所以,有钱而且大方的,就是‘台湾佬’。   这首顺口溜在老樟树底下传唱了不少时间。那时候裁缝也很闲,就像他自己 说的,和以前真是不一样了。几年前,方圆十来里的村子,衣服基本上都是他做 的,那个时候请他去做衣服还得排队。而现在,人都喜欢到街上去买工厂里生产 的衣服,说是好看。而这些好看的衣服,裁缝是做不出来的,他只能做一些老式 的衣服。比如说吧,我们家请他来做活,也就做我和还不知道要漂亮的招弟的衣 服。稍微懂得要好看的菊仂都不穿裁缝做的衣服,更不用说湖仂和海仂他们了。 前几年年轻人买的都还是外面穿的衣服,裁缝还能给他们做那种平角短裤。现在 短裤也做不了了,因为年轻人更喜欢街上卖的三角短裤。   生意不好,可裁缝还带了个徒弟,也就是他唯一的儿子溪仂。溪仂十六刚初 中毕业,从外形上来看很像裁缝:个子矮、而且偏瘦。裁缝说溪仂这个骨子架也 就只能踏缝纫机的踏板,干其它的都不行。所以,等儿子初中一毕业,裁缝就让 儿子跟自己学做衣服,也不管溪仂自己愿意不愿意。   溪仂是不愿意的,这个十六岁的年轻人也同样看不上他爸的手艺,觉得跟他 学做衣服没有前途。但这种不愿意没有作用,甚至连表达出来的机会都没有。不 要说等到溪仂稍微有点不愉快的表情,就是刚学徒的溪仂出了一点小差错,裁缝 的那张嘴巴就会不停的说话。对儿子说话,裁缝可不会编顺口溜,更不会客气, 而是直接开骂。骂的方法有很多种,裁缝的口才好,能变着花样骂人。当溪仂拿 粉笔在布上划线没有画直的时候,裁缝就会说怎么笨的连一条线都画不直,在中 学里几何是怎么学的。如果溪仂裁布的时候歪了一点,裁缝就会说我把线都给你 画好了,你怎么连照线裁布都不会啊!要是溪仂在踏缝纫机的时候脚步慢了,裁 缝就会说你这么笨还要偷懒,以后可怎么办啊!让溪仂更难受的是当他被缝衣服 的针扎到手的时候,裁缝总会加上这样一句话:怎么没有笨的把自己扎死呢?除 了骂,打也不是罕见的。比如在骂了几声后溪仂还没有认错的时候,裁缝就会接 着用脚说话了。再比如在别人家里做活吃饭的时候,溪仂要是忘了没有最后一个 上桌或最先一个离席,裁缝给就会直接用巴掌来告诉他。总之一句话,溪仂在裁 缝手下当徒弟不快乐。但也没有办法,谁让师傅是自己的爸爸呢!不过这都是裁 缝自己的家事,作为外人我是不该在这里说三道四的,所以还是说我家的事吧。   对老屋来说,木仂的回来探亲是件意外的事情,但这却彻底改变了家里的生 活。   在送走木仂之后,海仂就回到了中学上班。木仂回家探亲的那三个星期里, 海仂一直在家里陪着这个台湾来的大伯。他没有向学校请假,只是私下让一位老 师帮他代课,说等台湾的大伯一走马上就回来,而且以后也肯定会帮对方代课来 补偿。本来说得好好的,哪知道那个老师期间突然生病了,于是海仂教的初二两 个班的语文课没有了老师。等到学生反映上去,校长知道了很恼火。矮胖身材的 校长姓董,头上没有头发。这位董校长就是那个二十年前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 红卫兵学生用开水烫掉了头发的教导主任,在接近退休的年龄升迁到了了校长的 位置。   “王海,你没有请假就擅自离校,这样眼里太没有学生和校领导了吧。”董 校长把海仂叫到办公室,严肃地说。   “校长,因为我台湾的伯父突然回来了,我哥临时来找我回家。那天上午您 去县里开会了,所以没有来得及当面向您请假,只是临时让林老师帮我代课。林 老师答应了而且也代课了一个星期,但没想到他后来生病了。所以....”   “临时请假请不了,后来也可以回来补假呀。你在那三个星期里就从来没有 回过学校,让学生两个星期没有课上。”董校长打断了海仂,有点不高兴地说。   “校长,这的确是我的不对,我考虑得不周到。但是,我伯父快四十年没有 回过大陆,这是他第一次回来。我们做晚辈的应该好好陪.......”   “还在狡辩,台湾的伯父又怎么了!台湾佬又怎么了!台湾佬有钱,你去抱 你台湾佬伯父的大腿去,不用在这当民办教师了。本来学校还要考虑你转正的事 情呢,现在是不用了。”校长再次打断了海仂的说话。   “校长,我在这里教书也快四年了,就犯过一次这样的错误.......”   “一次这样的错误,这样目中没有学生和领导的错误你还想犯几次吗?告诉 你,一次就够了,学校好几个民办教师都等着转正呢,他们可是一次这样的错误 都没有犯过。走吧!”校长说完一挥手,让海仂走人。   看到校长挥手赶人,海仂的倔强的脾气就上来了。   “不转正就不转正,老子他妈的还不想干了。自从我在这里教书的第二年, 因为教的学生成绩不错,你就说会努力帮我转正,现在第四年了,也没有个动静。 期间也不是没有转正的机会,但你给别人了,给了教书还不如我的人了。转正对 我来说就像驴眼前系的一根胡萝卜,能看到但总是吃不到。我他妈的算是看透了, 这学校就他妈的不公平。同样是教书,他们正式教师工资比我们高,福利还比我 们好。这他妈的就不公平。老子不干了。”   海仂在董校长惊讶的眼神里离开了校长办公室,又在同事们惊讶的眼神里离 开了中学。   就这样,海仂从当了快四年的中学代课教师的位置上辞职了,成了一个自由 人。确切地说,是又成了一个农民,一个不会烧窑的王家窑村民。回到家的海仂 只是淡淡地说他从中学辞职了,就像平时星期六回来的时候说自己从学校回来了 一样。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不喜欢教书了,想做点别的事情。湖仂问他想做什 么事,他说还没有想好,要好好想一想。   在自己的房间里闷了一个星期之后,海仂对我们说他要去邻县的一个红砖窑 厂打工。海仂就是这样,他决定事情不会和家人商量,而且一旦做了决定还九头 牛都拉不回来。所以我们也只能随他,过完年就让他掂着包出门了,虽然我多少 有些担心。但湖仂安慰我说海仂肯定在外面呆不长,说这样瘦弱的书生,就是人 家砖窑厂不嫌弃他,他也受不了那份苦力活。   尽管我们都比较了解海仂,但海仂在窑厂的表现还是让我们惊讶了。海仂在 那家窑厂整整干了一年,而且从挖土、到制砖、到烧窑每个岗位都做了一遍。等 到年底回到王家窑过年的时候,海仂比以前更瘦了,而且是黑瘦,但身体比以前 结实多了。眼神比以前也更加坚定,像一只静待着食物的豹子。海仂带回来了五 千块钱的工钱,这比他在中学教书挣得要多不少。我们想着他过完年还是会去那 家砖厂,但海仂却说他不会再去了,而是要留在王家窑和湖仂两个人一起办一家 红砖窑厂。这下我们才明白,原来海仂在一年前就计划好要办砖窑厂了,这一年 只是出门去学技术和经验的。   “首先,我们的资金上不会有问题。办一家窑厂大概要两万多块钱的投入, 我积攒了一年的工钱,还有大伯留下的五千多美元,再加上家里以前的一些积蓄 应该够了。第二,我在技术上也准备好了,我在那家砖窑厂学到了制造红砖流水 线上的各种技术。至于搭建红砖窑,我和邻县窑厂的老板也谈好了,花钱请他来 帮助我们。因为我们和他没有什么竞争关系,所以他也答应了。第三,从材料方 面来看,我也考察过了,王家窑南面大泥糖附近的红土,虽然不能用来作瓦,但 可以做很好的红砖。最后,等红砖制造出来了,销路也不会是大问题。在小港乡, 目前还没有一家红砖厂,只有一家青砖厂。因为青砖造价要比红砖高很多,所以 我们肯定能竞争过它。”海仂把他的想法逐条地说了出来。   当听到这些很有条理而且也不乏道理的想法,我和湖仂都没有办法不同意。 尤其是,当时王家窑传统的瓦窑已经不行了,竞争不过一些在公路边新建的窑厂。 面对瓦窑在走下坡路的局面,我和湖仂被动得没有办法。而海仂,却为我们想到 了办法,尽管新建一个厂总会有点风险。海仂看到我们没有反对,他进一步说出 来他的计划:等红砖窑厂尽快建立起来后,他就会把这些技术教给湖仂。然后由 湖仂负责红砖窑的生产,而他自己将负责销售。这样两兄弟合伙,最后得到的利 润平分。   从中学老师位置上辞职的海仂,正在转型成为一个企业主,一位商人。   砖窑厂在不到一个月内就搭建了起来,在早稻还没有种下的时候,窑厂就如 期开工了。虽然刚开始不是很顺利,要让王家窑的红土顺利地变成红砖,不是嘴 上说说就行了的。但海仂的努力和倔强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不久也就把问题 解决了。海仂又重新穿上了他喜欢的西装和皮鞋,开始推销他的红砖。   海仂的第一笔红砖生意是和乡里的中学做成的。没错,就是海仂原来工作过 的中学,而且还就是和那个光头的董校长谈成的。在海仂辞职前,他就知道乡里 的中学计划修缮几栋危房,其中就包括海仂原来教的那个班级的教室,迟迟没修 是上面一直没有拨款下来。凑巧的是,当红砖窑的第一批红砖也出来的时候,海 仂也从原来的同事那里得到了上面把维修校舍的款项拨下来了的信息。于是海仂 一年多后重返了中学,又去了那个他说过‘老子不干了’的校长办公室。海仂的 再次到来让董校长有些惊讶,他不知道这一年多海仂都干了些什么。但看到海仂 从西装上衣口袋里陶出五块钱一包的带过滤嘴的‘阿诗玛’香烟放到他办公桌上 的时候,董校长还以为海仂是来求情想再回来当老师的。于是董校长把那包烟又 推了回来,说学校现在不需要新的老师了。海仂笑了笑,说他来不是想再当老师。 接着海仂打开那包香烟,抽出两支来,递了一支给校长并给他点上,然后也给自 己点上了一支。   海仂是这个时候才学会抽烟的,确切地说是这个时候不得不学会抽烟的,因 为给人一支烟是打开话题的最好方式。在两团不断吞吐的烟雾里,在海仂偶尔的 咳嗽声中,海仂为自己上次不礼貌的行为向董校长道歉,然后大致说了一下自己 过去一年多的经历。知道海仂不是来要求复职之后,董校长也放松了许多;等听 到海仂去窑厂打工然后回家办了乡里第一家红砖窑厂后,董校长看海仂的眼神里 平添了几分尊重。在这样的渐渐融洽的气氛里,海仂从包里拿出来一块自己产的 红砖和一块别家窑厂的青砖,让校长对比着看质量和外观,再接着重点说起了红 砖比青砖在价格上的优势。这也正是董校长想要听到的,因为这两年的物价上涨 让上面迟迟才拨下来的款项显得有些捉襟见肘,当然他没有说出来。当海仂表示 因为对学校依然有感情,愿意为自己学校校舍维修贡献一份力量,在红砖本来就 便宜的的价格上再给一个合理的折扣后,原本稳重和不易接近的董校长当时就答 应了这笔生意。之后便是一些闲聊,没有了上下级关系,让两个前同事的聊天兴 致勃勃。当董校长把海仂送出校长办公室微笑着握手告别的时候,你很难想象出 他们俩上次在这里的不欢而散。   海仂把剩下的还有十来支香烟的‘阿诗玛’给了我,这是我第二次抽上带过 滤嘴的香烟(第一次是上次木仂带回来的台湾‘阿里山’),而且是五块钱一包 的,感觉真的很好。也就是从那以后,海仂开始只给我买带过滤嘴的香烟,他说 这样对肺好一些。那时七十岁的我肺已经有些不好,总是咳嗽,尤其是天气变冷 的时候,乡里的医生说是慢性支气管炎。   当手扶拖来机一车一车地把红砖从王家窑运到乡里中学的时候,海仂也从那 里带回了一扎一扎的‘大团结’,大团结就是十元面值的钱,那时候还没有一百 的,一扎是一千块。老樟树地下开始人夸起了海仂,尽管不久之前这里还在嘲笑 他傻得丢掉了教师饭碗。有人说海仂还真是有本事,能把砖卖给自己刚得罪不久 的校长。但也有人猜测了,说海仂其实可能也就是给董校长行贿了,说校长也是 人,不会跟钱过不去。这些话当然也传到了海仂耳朵里,但海仂也就笑了笑,没 有回应。   如果说把砖卖给公家的中学还会让人产生‘行贿了’这样的猜测的话,那么 成功地把砖卖给私人就不再会有这样的闲话了。而且要是知道海仂的第一个私人 客户的名字的话,你就会更加佩服了,因为这个客户就是吴大伟。还记得吗,那 个乡里的计划生育执行队的副队长,那个带着执行对来我家拆房子的吴大伟。不 过当买海仂砖的时候,吴大伟已经不再是执行队的副队长了,他又重新成为了集 上卖肉的屠夫。海仂就是在乡里的集上偶然碰到他的,那天海仂从乡里的中学回 来路过集上,到里面顺便去买点肉。   “是你啊,怎么又开始卖肉了?”海仂先发现了正在剔猪骨头的吴大伟,向 他伸出了手。几年前的那次交锋海仂至少没有输,所以见到吴大伟的时候他自信 的很。   “啊!我也没有想到是你,怎么了,上课还能逃出来逛街。”吴大伟也认出 了海仂,在稍微的犹豫之后,也爽朗地把手在围裙上擦了一下伸了出来。那次交 锋也没让吴大伟丢面子,所以见到海仂他也没有觉尴尬。   海仂向吴大伟买了两斤肉,然后递上一支‘阿诗玛’。时已过午,集上已经 不再热闹,两人在那里吞云吐雾。   就在带队来拆我们家的老屋那件事发生后不久,吴大伟从副队长的位置上辞 职了。他说那次在老屋的经历让他改变了想法,具体地说是海仂那次的表现让他 不想再做那份工作了,因为他看到了人在为了保护自己的家的时候是可以不要命 的,而他不值得为了挣那几百块钱的工资去拼命。所以,他又重操旧业,当起了 屠夫。在有过两年当执行对副队长的经历后,吴大伟变得对和人冲突没有了兴趣。 他和气诚实地经营着这个肉摊,居然发现自己也能靠勤劳赚钱。所以当见到海仂 的时候,他还有些不好意思,而且还向海仂道了歉。海仂反过来安慰他,说那都 是过去的事情了,说即使没有吴大伟,也会有一个叫张大伟或刘大伟的带队去拆 房子,所以自己不会怪他。而且,海仂也说了,说自己也是在勤勤恳恳地工作, 先是到窑厂打工,然后又办起了红砖窑厂,所以特别欣赏踏实干活的人,比如眼 前的屠夫吴大伟。   等到最后两人握手告别后,海仂正要蹬上那辆载重的‘长征牌’自行车的时 候,吴大伟在背后说了一声:“兄弟,能卖给我一些砖吗?我要造房子了。”   这两笔生意的钱都马上到帐了。领到了工资的工人比当老板的海仂和湖仂显 得还高兴,因为这是村里人第一次在王家窑的企业里领到了工资。从那以后,他 们上工的时候,都统一改口说是‘上班’了。   窑厂工人的工资记件的,同时还和岗位挂钩,这也是又海仂定下来的。工资 最高的,是让海仂自己打工时变得黑瘦的出窑岗位。负责出窑的工人要把晾干的 砖胚装进窑,然后在烧到一定的火候时停下来,最后在温度降下来后出窑。所以 这是一项高温下的体力活,让人变得黑瘦。而且还是整个流程里技术含量最高的, 因为要把握火候,就像原来我们烧瓦窑时候的把桩师傅。所以,出窑岗的工人能 从售价一毛一分的砖里分到一分二厘钱。挖土也是一份只有青壮年才能干的重体 力活,这个岗位的工资毫无疑问地排在第二位。同样辛苦还有推着独轮车运砖的 了,是他们费力地把刚加工好的湿砖胚运到晾晒的地方。不过这个工种有一半的 时候比较清闲,因为是满车去、空车回,所以工资只能排在第三位。接下来的就 是负责制砖的工人,他的任务就是让成团的大泥团在出砖口切割成砖。这是一份 轻松的技术活,可以坐在那里干,连妇女也可以做。妇女还可以做的一个活就是 加煤灰,把煤灰加到制砖的泥土里,让砖能在窑里更好地烧制。煤灰也要不停地 加,但节奏要慢得多,而且对体力要求不高,所以工资比较低。不过工资最低的 还是两个负责晒砖的年轻女孩,她们负责把砖胚从独轮车上卸下来并摆放好晾晒, 可以一边干活一边快乐地聊天,不过晒一块砖的工资就只有五厘五了。   自从成功地把砖卖乡中学和吴大伟后,海仂在经商方面变得更加自信。他的 自信给窑厂带来了源源不断的生意,有公家的客户,也有私人的买主。那个时候 像乡中学一样需要维修老房子和新建新房的公家单位不少,因为原来的老房子不 少还是文革前盖的,质量不好而且也上了年头。另外,私人慢慢有钱了,他们也 在盖新房。比如我们王家窑的石匠家,几年前才盖了一栋三字屋,马上又要盖一 栋新房子了。这些年石匠两父子出门干活挣了不少钱,想给自己再盖一栋房子。 那时候,因为他们爷俩都是做石匠,大家叫六十岁了的王铝‘老石匠’,而把 ‘石匠’的称呼给了三十几岁的王桃。当看到海仂的砖窑烧出来的砖质量不错的 时候,石匠家就成了王家窑第一个向海仂买砖的人家。   比意料中的还好的生意让湖仂和海仂两兄弟满是干劲,让流水线加足马力生 产。说起来也好笑,当初砖窑厂刚成立的时候,请工人不容易。因为大家都不知 道这厂行不行,红砖能不能生产的出来,又能不能卖得出去。所以那真是求着人 家来窑上干活。当等砖窑经营的很好,不仅原来的工人都愿意留下来了,而且更 多的年轻人都想进来做工。他们都来找海仂,但海仂把决定权交给了负责生产的 湖仂。湖仂是一个好说话的人,只要你站在他的左边那个好的耳朵边能让他听到 说话就行。但好说话也不能全部都答应,因为砖窑厂的工人位置本来就是一个萝 卜一个坑,就算是加大马力生产也加不了几个位置。但湖仂还是说服了海仂在几 个月后又盖了一间砖窑,增加了另一条生产线,安排了更多的王家窑年轻人做工。 就是还有一些实在安排不下的,湖仂也建议他们去买手扶拖拉机,帮助把砖从王 家窑运到客户那里。   新来做工的年轻人里,最值得一提的,也是在老樟树底下议论最多的就是溪 仂。没错,就是裁缝的儿子,也是裁缝唯一的徒弟溪仂。溪仂是瞒着裁缝来找湖 仂要求进窑厂做工的,等湖仂把瘦小的他安排到新的生产线上的制砖岗位上后, 裁缝气得在家里摔东西,也没少在家里对溪仂打骂。但这都没有用,因为跟裁缝 学做衣服也基本上是在家里闲着,溪仂铁了心不想干了,他想到砖窑厂挣钱。这 种家里打骂无效,让裁缝更加生气,公开闹到了砖窑厂,老樟树底下的闲聊里多 次还原了那一次他们两父子的公开驳嘴的场景。   裁缝分气急败坏地赶到大泥塘南边的砖窑厂,找到了正在切割砖的溪仂,说: “快给我滚回去,明天跟我去何家庄干活。”   “我不去。”溪仂没有抬头,对着制砖机低声说了一句。在砖窑上山了一个 多月班,拿到了自己的工资的溪仂胆子比以前大了。   “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裁缝急了。   “我说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我是不会再跟你去做那些没有人愿意穿的衣 服了。”溪仂关掉了机子把手中的活停了下来,勇敢地面对着裁缝说。   裁缝听到这句话有些惊讶,大步向前扇了溪仂一耳光,说:“老子做的衣服 不好看,但何庄的人请我去干活呢!你看看你,穿着这把屁股包的紧紧的牛仔裤, 这叫好看吗?”   溪仂摸了摸被打的左脸,头撇向一边说:“这牛仔裤是我自己挣钱买的,我 就认为它好看。”   裁缝伸手又在溪仂的右边的脸上来了一耳光。这时候工友都围了上来,把裁 缝拉开。   湖仂也过来了,对裁缝说:“裁缝叔,消消气,都是我不好,没有经过你同 意就把溪仂招来进来。但你看看现在生产线上一个萝卜一个坑,离不开溪仂。就 算给我一个面子,先让他在我这里干着,等到我找到了替代的人,就让溪仂回 去。”   “兔崽子你给我听着,今天我是给湖仂面子,让你在这里接着干。我把话撂 在这里了,等到过完年,你要是还能在这里干活,我就倒过来是你儿子。”裁缝 一边对儿子吼着,一边被湖仂半推着离开了砖窑厂。   依然在回家路上嘟嘟囔囔抱怨不停的裁缝的身后,红砖生产线又重新开始了 运转,十分忙碌。   23.局长   过完春节就到了一九八九年,是一个蛇年。这一年老樟树底下传开的第一件 大新闻就是裁缝的儿子溪仂去外省打工了,去了福建的厦门。以前王家窑也有人 在县城打过零工,那都是农闲时去干点活补贴家用。但溪仂这样常年在省外去打 工的,在王家窑要算第一个。   因为裁缝和溪仂公开在窑上吵架,海仂认为窑厂需要把管理规范化,让每一 个工人都签订工作合同。有了合同,工人也就有了责任和权力,工人不能随便辞 工,老板也不能随便开除工人。同时让工人有了一定的保障,比如要是出了工伤 就可以找窑厂报销医药费。所以,这个建议得到了大多数工人的支持和响应。   为了让合同正式一些,海仂还专门去制作了一个公章。公章上刻着:东江县 小港乡王湖砖窑厂。这个公章让湖仂很开心,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字会出现在公 章上。这种心情让他和工人们签订工作合同时很愉快,笑呵呵地不断在合同上盖 章签名,直到轮到溪仂的时候。湖仂问溪仂这次来签订合同是否和他父亲商量过。 溪仂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湖仂说那这个合同不能签,必须要得到裁缝的同意 才行。溪仂一听有点急了,说他爸肯定不会同意,而他也肯定不会去跟他爸做衣 服的。湖仂暂时把溪仂的合同搁置了下来,等把其他工人的合同都签完了,再把 溪仂带回老屋谈话。   “溪仂,你去年在制砖岗位上干的很好,但哥我不能给你合同。一方面是因 为这样会让你和你爸的矛盾越来越大。另一方面,可能是更重要的理由,就是做 哥的我觉得你不应该在砖窑厂干活。你身材瘦小,不应该是靠卖苦力来生活的, 而应该去靠一门技术吃饭,这样对你将来有好处。”湖仂对溪仂说。   溪仂没有说话,他觉得湖仂说的有道理,可他又能学什么技术呢,又能到哪 里去学呢?   “你学做裁缝也一年多了,基本的技术也都会了,这就是一门技术。你不愿 做衣服,是因为不想跟着你爸去做,是觉得他做的衣服不好看。所以,你并不是 讨厌裁缝这门手艺,没准还是喜欢它的。如果你能找到一个可以做好看的衣服的 地方,你是愿意去做的,是吧?”湖仂看着溪仂说。   溪仂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那就对了,那我们现在要找的就是能做好看的衣服的地方。那些好看的衣 服都是在工厂里生产的,而这些工厂大多都在沿海地区,比如浙江和福建。因为 卖砖,我认识一个在厦门一家制衣厂打工的人,他也是我们小港乡的。他说他们 厂里会招人,而且工资比我们窑上出窑的工人都高得多。如果你愿意,我去求他 帮忙带你去厦门打工。而且,我也可以去做你爸爸的工作,让他同意你去。”湖 仂诚恳地说。   添了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   就在过完元宵节后不久,溪仂就和那位同乡一起挤上南下厦门的火车。裁缝 没有去送,是湖仂把溪仂送上火车的。在站台上,湖仂往溪仂口袋里塞了两百块 钱。溪仂推着不想要,但没有挡住湖仂的坚定。   “溪仂,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哥想帮你也无能为力了。这是做哥的一点心 意,就一定要收下。”湖仂一边说,一边帮溪仂提包上车。   “溪仂,在外面要踏实努力地干活,这样才能学到真本事。有了真本事,以 后才能生活的好,记住了!”湖仂一边说,一边挥手向开动的火车告别。   三个月后,裁缝收到了溪仂从厦门寄来的信。在读完后,裁缝特意拿着信到 老屋来给湖仂兄弟俩看。   亲爱的爸爸妈妈:   您们好吗?   很抱歉这么久才给家里写信,制衣厂里刚刚发了前两个月的工资。虽然因为 刚来还不是很熟,但也得到了一千块钱。就像当时湖仂哥说的,这工资比在窑上 出窑的还高一些,我很满意。等以后自己熟练了一些,得到加班的机会也会多一 点,工资还会高。   因为之前学过裁缝,所以基本功还好,上手得比较快;这里的师傅都夸我呢, 说别看我年纪小个子矮,但学东西还是挺快的。在这里我才体会到,父亲之前对 我的严格要求是有道理的,而且从父亲那里学到的东西也都派上了用场。而之前 在王家窑,我是多么恨父亲的严格啊!写到这里,我羞愧的流眼泪了。   我寄了八百块钱回来,其中两百块钱是还给湖仂哥的。剩下六百块钱就算是 孝顺爸爸妈妈的了,我也不知道该给您们买些什么好,所以只是给点钱。   我在这里挺好,老乡对我也很照顾,家里不用挂念。   爸爸妈妈一定要保重身体,能少干点活就少干一点,儿子我已经长大了。   敬礼   儿子溪仂   “裁缝叔,溪仂一下就长大了”海仂对裁缝说。   “溪仂以后会有出息的。”湖仂补充道。   按理说,这件新闻应该是当年最值得记住的事情,因为溪仂是村里第一个到 外地去打工的人。要是将来有人来写王家窑的历史,这件事应该是和其它‘王家 窑第一’一样被写进去的。比如说第一孔窑、第一个地主、第一个反革命、第一 台电视机、第一辆自行车、第一栋三字屋、第一个大学生、第一家企业...... 但在老樟树底下,这件事却没有引起什么反响。尤其是当裁缝把家书上的的内容 慢慢公开了之后,大家知道了溪仂在厦门还干着裁缝这一行而且干得不错之后, 这件事就不再是一个能吸引人的话题。   这时候的老樟树底下,大家正在热烈议论的是另一个话题:海仂有女朋友了, 是县城一中的教师,而且还县城建局局长的女儿。   老樟树底下对海仂交女朋友这件事的议论有几个版本。其中最流行的版本是 这样的:海仂把红砖的生意做大了,卖到了县里的城建局,且和局长成了朋友。 在一次去局长家里做客的时候,海仂碰到了漂亮的局长女儿。身为一中教师的局 长女儿看上了海仂的胆识和才华,而海仂也被局长女儿的美貌给吸引了,然后两 个人就自然地相爱了。   这是一个典型的‘郎才女貌、穷小子攀上了富家女’的故事,古时候的书里 就有不少。但这不是事实,而且可以说基本上是错的。   我第一次见到海仂的女朋友,是在那年清明节过后不久但早稻还没有插上的 时候。姑娘的确很漂亮,留着两根长长的辫子,总是带着微笑的瓜子脸让人觉得 很容易亲近。个子在女孩里算高的,穿上高跟鞋就和海仂差不多。一身得体的衣 服,让本来就好的身材显得更加好看。   “爷爷好,我叫于玲,叫我玲玲就行了。我和王海是高中同学,后来上了省 城的师范学院,现在在一中当语文老师。”姑娘微笑着和我打招呼。   “姑娘好。来,来坐。”我回答说。因为海仂之前从来没有提过他有一个当 老师的女朋友,也没有提过他和女朋友是同学,所以突然的到来让我有些反应不 过来。幸好姑娘挺随和,也大大方方地在那土得掉渣而且有些灰尘的板凳上坐下 来,这才让老屋里的气氛不那样尴尬。   接下来的聊天就变得更加融洽,在城里长大的玲玲对乡下的什么东西都好奇 的很,尤其是对这栋几百年的老屋。所以总会瞪着她那双大眼睛问一些天真的问 题,而在一旁的海仂就会故意地说出一些离谱的答案逗她,等到我把真实的情况 说出来时,老屋里就有了不断的开心的笑声。这样的场景,是老屋很多年都没有 过的,或者好像是从来未曾有过的。   玲玲还留下来吃了一顿午饭才走,不太卫生的厨房、粗糙的餐具、简单的饭 菜、还有海仂那辆载重的‘长征牌’自行车后座都没有让她表现出半点不适。等 玲玲离开了,我看着海仂,在想到底是海仂身上哪些东西能吸引到这个漂亮、有 教养、而且落落大方的女孩。海仂可能看出来了我的心思,故意说玲玲她爸还是 县城建局的局长呢,然后调皮地对我笑了笑。   从那以后海仂就经常带玲玲来,一般都是星期六或星期天。后来有时候是星 期六和星期天,有些时候玲玲还会留下来住。老屋倒不缺住的地方,正屋里东面 卧室的前间住着湖仂夫妻,后间住着菊仂姐妹;我睡在秀莲唯一没有住过的西边 卧室的后间。所以西面的前间还空着,这也是海仂以前在家里时住的地方。但自 从有了女朋友,海仂就不想住这间房子了。他主动搬进了很多年都没有住过人了 的东厢房,玲玲来了也就一起住在那里。就在玲玲第一次在老屋过夜之后,我严 肃地问过海仂玲玲的父母是否同意他们交往的事情。海仂摇摇头,然后让我不用 担心,说和他结婚的是玲玲,不是她父母。   海仂的答案确认了我的猜想,这让我对他们的婚事担心起来。年轻人在找对 象的问题上还是单纯了,总是以为结婚只是两个人的事情。只有在经历过婚姻, 养育了子女之后才会发现结婚不仅是两个人的结合,也同时是两个家庭的结亲。 中国有句古话说的好,找对象要门当户对。什么是门当户对呢,就是两个家庭应 该差不多。其实这也很容易理解,两个相差很大的家庭,他们的经济条件、生活 观念和想问题的方式都不一样,这些差异就会导致矛盾的产生,而且无法调和。 进一步具体到婚姻的男女双方来说,因为女方是嫁给男方的,进入男方的家庭。 这样一来男方在婚姻里是接纳的一方,需要掌握主动权的一方。所以,一般来说 男方的家庭最好稍微比女方好一些才好,至少不应该比女方差,这样才能自然地 掌握这这个主动权。   古话里还有一句:‘嫁出去的女儿就像泼出去的水’。虽然女儿要像泼出去 的水一样嫁到别人家里,但总归是自己生养的女儿呀,就是要泼出去也得挑一个 好的地方吧。将心比心地说,我们谁都希望自家的女儿嫁到一个条件好一些的人 家,过上好一点的生活。就算不能找到一个比自己好的人家,得找一个差不多相 当的吧。要是连一个和自己相当的人家也找不到,那也得通过某种方式补偿回来。 就像古时候皇帝的女儿,一般得找一个大臣家有出息的儿子,而且还要给对方贴 上一个‘驸马爷’的标签。这个‘驸马爷’的标签啊,说明虽然你娶了公主,但 你是属于皇帝家的。说白了,就是我皇帝家的女儿没有像泼出去的水一样嫁入你 家了,主动权还在我这里呢!这样的道理不仅是体现在皇帝那里,也在普通百姓 这里。你看,我们乡长的女儿就嫁给了一个贫困家庭出身的乡中学教师,可那个 中学教师年年都要到乡长去家过年呢,这就是现代版的‘驸马爷’。   说到这里,你可能就会理解我的想法了。玲玲是城里局长家的千金小姐,而 海仂就是王家窑的一个农民。局长是不可能同意这样的婚姻的,就是万一同意了, 倔强而且顾家的海仂又能去做好那个‘驸马爷’么?   老樟树底下的闲聊的人和我有同样的想法,这种想法在我这里变成了深深的 担忧,而但在老樟树地下却成了兴致勃勃的话题。或者说大家对这一无法调和的 矛盾的结果,有着一种很大的期待,都想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   到那年暑假的时候,玲玲到老屋来的次数就更多了。为了接送方便,海仂还 买了一辆摩托车,这是王家窑的第一辆摩托车,按理说也是要写进村史的。但老 樟树地下对议论这辆摩托车没有多少兴趣,却是越来越关心海仂和局长女儿的恋 爱结局了。随着玲玲在王家窑住的时间的延长,大家都预感到有事情要发生了。   当一辆深绿色的吉普车沿着黄土路闯进王家窑的时候,看热闹的村民们围了 上去,其中不少人都已经猜到了,车里坐着的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城建局长。吉普 车在老樟树附近停了下,先走下来的是一个高大结实的年轻人,白色的衬衣收在 深蓝色的牛仔裤里,显得身材更加高大。虽然是大夏天,脚上还是穿着一双旅游 鞋,一看就是城里来的人。这个高大的男子从司机位置上下来,小跑着去打开后 排的车门。从后排座位上下来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中等身材,有了不小 的肚腩。这个肚腩通过收在裤子里的白色衬衣表现得更加明显,像是一种身份的 标志,或者是权力的代言。脚上的皮鞋锃亮,在夏天里让人觉得格外严肃。司机 过来帮他打开车门的时候,他没有看司机一眼,也没有任何其它表示。像是抹过 了油的头发很亮,整整齐齐地朝后面排列着,露出了大大的脑门。椭圆形的胖脸 上皮肤光滑,高而宽的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里面藏着一副傲慢的眼神。鼻子下 面的两片嘴唇肥厚,但看上去不能轻易打开。他的头在偶尔不昂起来的时候,双 下巴就会露出来。下了车,中年男人把两只手交在背后,目光掠过围观的人群的 头顶,审视着这个陌生的村庄。等司机向人打听到王海的家就是老樟树旁边的老 屋的时候,中年人在司机的开路下坚定地走向了老屋。   那天因为天气太热,窑厂停工,所以老屋全家人都在。   “有人在家吗,王海你出来,把玲玲交出来,这是我们的于局长。”司机站 在老屋的门口大声叫唤,他旁边的于局长在那里审视着老屋,没有一点表情。   “我是王海的爷爷,请问你们找谁?”我走上前问。   “别假装不知道了,这是我们的于局长,也就是玲玲的爸爸。你家王海勾引 了玲玲,现在就让王海出来,把我们玲玲交出来。”司机用手指着我说。   海仂和玲玲就在东厢房里,东厢房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动静。   “我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等看到他们了就一定转告。”我说。   “别废话,这大热天人能去哪里,你要是不主动交出人来,我们可是要搜 了。”司机又向前走了一步,继续用手指指着我。   这时湖仂从堂屋里跑出来,挡在了我的面前。对司机说:“别碰我爷爷。”   “哦,你就是王海吧,刚才你爷爷还说不知道你在哪里呢,想不到你马上就 出来把这个谎言给戳破了。别废话了,把我们玲玲交出来。”司机指着湖仂说。   “我是王海的哥哥,王海不在家,玲玲也不在。”湖仂说。   “不在,好,那你让开,我们要搜房子了。”司机说,同时把衬衣的袖子撸 了起来。   “你们凭什么搜我们家的房子,你又不是公安,我就不让开怎么了。”湖仂 说着也撸起了衬衣的袖子,虽然他的衬衣没有那么笔挺,也不是白色的。   “你不让开,那就别怪我不客气要动手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司机说着 又靠近了湖仂一步。   “这是我的家,你不能胡来,就是当局长的也不......”湖仂瞪着眼睛红着 脸也上前了一步说。还没有等湖仂说完,比湖仂还要高出半个头的司机一下把湖 仂推倒在了地上。   这时候老屋里外都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老人家,请你也让开,我不会对老人动手的。”司机面对着我说。   “这栋老屋以前只有国民党时候的土匪和文革时候的红卫兵进来搜过,你是 土匪还是红卫兵呢?”我没有让开,抬头面对着司机问。   司机被我的问题问住了,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回答,而且刚才他也说过不会对 老人动手,所以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候,在他后面的局长轻轻地把它推 开,自己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不是土匪,也不是红卫兵,我是共产党的干部,城建局的局长。土匪和 红卫兵是每家每户地搜房子,而我是只搜你的房子。原因你清楚,你的那个流氓 孙子勾引了我的女儿。我女儿几天都没有回家了,你也有女儿,没有女儿也有孙 女,当你知道她们被流氓勾引去了,你会不会去上门去要人呢?”局长第一次在 王家窑说话,一字一句,就像他的衣服和头发一样有条有理。   “首先我家海仂不是流氓,他就是一个农民,一个你看不起的农民。其次是 无论如何你也没有权利搜我的家,如果你认为我家海仂犯了法,你可以叫公安局 的来,他们要搜家我没有意见。”我对局长说。   “你还在为那个流氓孙子辩护,告诉你,用不着找公安。司机是年轻人他不 会对老人动手,但我不是年轻人。如果我动手了,打的可不是一个老人,而是一 个纵容流氓孙子的爷爷。我给你三分钟的时间,让我们进去搜。如果没有搜到人 我们自己就回去了,局里下午还等着我开会呢。”局长说话依然平静,也没有把 衬衣的袖子撸起来。   “这个家你不能搜,你没有资格搜。我还是那句话,只有公安局的人才可以 搜。”我重复着说。   “还有两分钟。”于局长的手还交在背后。   这时候人群冒出来一个声音:“海仂可不是流氓,还不知道谁勾引谁的呢?”   这句来自人群里的声音让于局长脸色一下就涨红了起来,他回头看看后面看 热闹的人群,但后面人群马上又安静了下来。   “还有一分钟。”他把交在背后的手放到了前面,再次面对着我说。   这时候,东厢房的门开了一半,海仂从里面冲出来,挡在了我的面前。   “我是王海,有什么事冲我来,别碰我爷爷。”   ‘啪’,于局长刚刚从身子背后解放出来的手扇到了海仂左边的脸上,留下 了五个红色的指痕。海仂的眼镜被扇到在地上,一个镜片碎了。   ‘啪’,于局长的右手接着在海仂的右脸上来了一下,又是五个指痕。鲜红 的血从海仂的右侧的鼻孔里流了出来。没有了眼镜的海仂,用视力不清、在深深 眼眶里的眼睛注视着给了他两耳光的人,这个他暗自发誓要让对方变成自己岳父 的人。   在用力扇出两个耳光之后,局长的头发稍微有点乱,他用把头发抹顺,然后 顺手扶了扶架在鼻子上的眼镜。然后又开始重新给海仂扇起了耳光:“啪, 啪,...啪啪,啪....啪啪啪”。   于局长暂停了下来,把衬衣袖子口的扣子解开,然后撸起袖子。头上的头发 再次乱了,他没有去整理它。海仂左边的鼻孔也开始出血,脸上没有了指痕,而 是通红一片。眼神里慢慢积累了愤怒,依然注视着面前这个不断给他耳光的人。 两手垂在身子两侧,一动不动。老屋门口,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但一片寂静, 连同于局长一起来的司机,也都不知所措地在那里看着。   “啪,啪,...啪....”。   东厢房的门大开了,玲玲哭着从里面跑了出来。   “爸,你是要打死他呀!住手啊!”她说着一把把海仂推开,自己跪在了父 亲面前   “你终于出来了,跟我回去吧,孩子。”于局长说。   “你先回去吧,我明天就回来。”玲玲哭着说。   “不行,现在就回去,你妈在家睡不着等你好多天了呢!”于局长拉着玲玲 的胳膊要走。   “爸,我已经是他的人了。”玲玲抬起头看着于局长说。   “什么。你说什么.......”于局长脸色变得更红,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已经是王海的人了,而且除了王海,我谁也不嫁。”玲玲低着头说。   “你,你,你不是我的女儿,你不是我的女儿。”于局长的脸上的红色一下 子变得煞白。   “啪。”于局长扇出了当天最后一个耳光,玲玲倒在了地上,于局长自己也 因为用力过猛而站不稳向前走了两步。眼镜差一点掉了下来,他用手草率地扶了 扶眼镜,然后去解开衬衣上面的第一个扣子,因为用力过大扣子掉到了地上,领 口咧了开来。   “你怎么看上这样一个乡巴佬,要相貌没相貌,要学历没学历,要工作没工 作,要地位没地位的乡巴佬啊!我给你介绍的几个局长的儿子,哪个不是大学毕 业又有正经工作的,你说你会好好考虑的。原来都是骗我跟你妈的呀,自己躲到 这个乡下的破屋子里来了。”于局长在那里不停地踱步,好像周围的人都不存在 一样。   “局长,局长.......”司机在旁边有些焦急,可能是想提醒局长注意自己 的身份。   “走,我们走,以后你不再是我的女儿,再也别回到家里了。”于局长指着 还是跪在里的玲说,然后带着司机走出了大门。   围观的人悄然地让出来一条道路,通向不远处的深绿色的吉普车。   “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了,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了。”   “局长,局长.......”   “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了,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了。”   “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了,我没有你这个女........”   随着吉普车的离开,看热闹的人也在议论中散去。老屋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就像翻江倒海过后的泥塘,浑浊但平静。玲玲在为父亲给老屋一家带来的伤害而 愧疚,而我们则在为玲玲破裂的父女关系而不安。而这种愧疚和不安,都不适合 用语言去表达。   于局长言而有信,此后真的没有让玲玲再进过家门。过中秋节没有,之后的 过年也没有。没有了家的玲玲和海仂去领了结婚证,成立了自己的小家。没有告 诉亲友,也没有喜宴。   24.火火   海仂结了婚后,我就开始拜观音。这尊已经在老屋供奉了八十多年的观音, 以前是我母亲拜,后来是秀莲,但现在只有我了。当然我之前也拜过,不过是被 母亲拉着去的,而现在却是自己主动去做了。本来我还怀疑自己是不是能够虔诚 地去拜观音,但当真正去做的时候,我竟然虔诚得让自己都有点惊讶。在观音面 前,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秀莲,我诚心地希望海仂能生个儿子,让老屋的香火 能延续下去,这也是秀莲的遗愿。   尽管我每天三次敬拜观音,但海仂自己却满不在乎。结婚后海仂就没有在家 里住了,住进了玲玲学校分给年轻教师的宿舍。宿舍很简单,一个二十来平方米 的房间隔成了两半,外面当客厅,里面是卧室。除了这个房间外,还有一个六七 平方米的厨房,也是吃饭的地方。没有卫生间,上厕所需要去学校的公共厕所, 洗澡就只能在厨房里解决。   每天海仂都会骑着那辆摩托车来往于县城和王家窑之间,幸好只有十来公里 的路程,还算方便。他回来的时候,每次看到我拜观音,总是在那里笑。说爷爷 你就拜吧,我和玲玲保证给你生一个,至于生男还是生女,那就是观音的事了。 说完他又是一笑,然后摩托车屁股一冒烟就走了。那段时间海仂脸上的笑多了, 这不是什么好的事情。海仂这个孩子就是这样,但生活困难重重的时候,他脸上 的笑反而会多起来。而当什么事情都顺风顺水的时候,他脸上反而表现得格外冷 静。   先说生活上吧。虽然顺利地和玲玲拿到了结婚证,但他们的婚姻从来没有得 到过玲玲父母的承认。不要说平时,就是过年过节两人去玲玲父母家,也从来没 有被允许进过门。这样一次两次倒没有什么,但长时间多次的挫折让海仂夫妻伤 心,而且难免有些不解、甚至生气。这样的时候我就会告诉他们:世上只有嫌弃 父母的子女,没有嫌弃子女的父母。这倒不是说做子女的不好,大多数人都是会 即做子女又做父母的。其实这里面的道理也不复杂,父母对于子女来说是过去, 而子女对父母来说是将来,人没有过去没有什么,但人没有将来可不行。给他们 讲了这个道理后,我就会叮嘱海仂,不管玲玲父母如何对他们小俩口,他们都要 好好对待玲玲父母,总有一天他们会被接纳的。可能是觉得我说的还挺有道理, 海仂夫妻在该去的日子还是会去玲玲父母家,虽然每次都是进不了门,月月如此, 年年如此。   相比生活上的问题,海仂在事业上的困难可能是更让他操心的。那个时候的 红砖生意不好做了,倒不是说红砖没有了市场,公家单位也还有房子需要维修和 建设,私人也还在盖房子,所以每年还需要那么多红砖。但问题的竞争对手多了, 因为看到王家窑的砖窑厂挣钱了,周围村庄一下冒出来几家窑厂,而且多数还建 在方便运输的公路旁边。   海仂兄弟第一次感到这种竞争是在一个晚上,砖窑下班后负责出窑的工人老 何来到老屋辞工。老何快五十岁,他是细芳娘家那个村子的人,也是细芳的堂叔。 和细芳娘家一样,老何家也很穷。当初让他来窑上做工,也多半是为了照顾他, 而且还把他安排在工资最高的出窑岗位,毕竟湖仂也是应该叫他叔叔的,算是自 己人。老何先说感谢湖仂兄弟的照顾,能让他来这里干活,而且还拿了窑厂最高 的工资。但因为家里就他一个劳动力,开销又大,所以经济上有点紧。还说当然 不能让湖仂给他加工资,因为要是给他一个人加了工资那其他工人也得加。接下 来他又说他们村有个包工头在县城包了一段柏油马路修,让他去干活,修路虽然 苦但工资比在窑上干活要高不少。最后他请求湖仂兄弟解除合同,放他去修柏油 马路。湖仂也没有多想,马上就给他解除合同了。而且还对老何说感谢他这几年 的付出,并让他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张嘴。   就在老何辞职后的一个星期,海仂在一家公路边的新砖窑厂里见到了老何, 他在那里出窑呢。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多次,一些稍微有点技术含量的岗位都遭到了几家新窑厂 的挖墙脚,工人想着办法离开砖窑厂,哪怕后来海仂按规矩收取违反合同的费用 也要离开,因为新的砖窑厂会给更高的补偿。要是临时找不到替代的工人,湖仂 自己就得顶上去干活。要是同时辞职的人多了,有时候一条生产线都要暂时停下 来。工人被挖走倒不是大问题,当时的王家窑虽然陆陆续续有人像溪仂那样去外 省打工,但大部分劳动力还都在村子里,找替代的工人不难,只是稍微会耽误一 些生产。真正的困难是销售,就是把砖卖出去。一个窑厂生意好不好,不在于你 能生产多少,而决定于你能卖多少。你想,建房子需要的砖就那么多,现在窑厂 多了起来,卖砖自然就越来越难了。而且,王家窑的地理位置不好,比人家的砖 窑厂要多走两里的泥巴路。唯一的好处是,我们是小港乡第一家红砖厂,而且口 碑也不错,这让海仂有不少老客户。就是靠这些,红砖厂才能勉强维持下去,海 仂的摩托车也照样能每天来回于县城和王家窑之间。   幸运的是后来事情出现了转机,用海仂的话说应该感谢邓小平的好政策。是 邓小平到南方巡视了一圈,地方政府又开始大胆地改革了。在这新一轮的改革里, 东江县城成立了一个新的经济开发区,就在开发区的对面,新建立一家建材市场。 另外,各公家单位也在改善职工的居住条件,由单位补贴建集资房。就像玲玲工 作的一中,建了好几栋新的宿舍楼,单位补贴大头,个人也出一小部分,就让每 一个老师都住进了带卫生间的楼房里了。创建开发区,还有建集资房当然都需要 砖。因为海仂住在县城也慢慢认识了一些人,他逐渐把县城的生意做了起来。拉 上了几个大的客户,比如一中集资房的砖就是手扶拖拉机一车一车从王家窑运过 去的。这样红砖厂的两条生产线又开足了马力,给王家窑带来不断的财源。   红砖的生意好,让老屋一家收入提高,不用再种田了。我们把田租给了别人 种,种田的人除了替我们上交公粮,每亩田还给我们一百斤稻谷。老屋一家有六 亩多田,能收到快七百斤的稻谷。当然,生意好工人也高兴,只要不下雨就能上 班,而且还经常加班到天黑,工资自然也就高了不少。   除了窑厂老板和工人,王家窑还有一些其他人也会从红砖生意里收益。开手 扶拖拉机帮助运砖的人就不用说了,他们的收入比出窑的人还要多一些。因为制 砖需要煤,自从有了砖厂,村里原来做媒生意的人也增加了收入。随着制砖所需 要挖的土越来越多,村里还有人买了挖土机,把挖土这一项给承包了下来。窑上 用来给砖挡雨的是草席,也是村里妇女编制出来的。除了这几项是直接和制砖相 关的,还有一些是间接相关的。比如开着小卖部的大队书记像仂,就会让他老婆 在天热的时候挑一担凉的汽水到砖窑上去卖;而下班后身体劳累的砖窑工人,一 般也都会去光顾像仂的小卖部,从那里买到可以解乏的冰镇啤酒。开着诊所的榆 仂也一样,因砖窑的存在而生意要好的多,比如热天了窑上有人中暑了需要治疗, 还有就是有人身体虚弱了也会到他的诊所里去吊点盐水。最后还有一些间接受益 的的人就是帮忙卖砖的,他们从介绍来的生意里拿提成,要是能拉到一家公家单 位修建的楼房,一下就可以挣到上千甚至几千块钱的介绍费。   也因为这样好的生意,海仂和玲玲夫妻在县城买了一块地皮开始建自己的房 子。房子占地面积和老屋差不多,除了建一栋三层的别墅,还有一个小小的院子。 玲玲这把在一中集资建房的机会让给了湖仂一家,虽然湖仂暂时不会到县城住, 但有套房子放在那里也不是坏事。建好了房子后,海仂还接我到他的新房里住了 一段时间。房子宽敞明亮,第一层有厨房、餐厅、客厅、卫生间,还有一间卧室, 我就住在那里。也是独门独户,但不到一个星期我就跑回来了。城里人的独门独 户那可是和我们乡下很不一样。在乡下,比如王家窑,你可以随便串门,到了人 家门口喊一声就可以进去。但在县城里,我住了一个星期,连邻居姓什么都不知 道。至于像王家窑这样可以为大家闲聊提供地方的老樟树底下,城里就更没有了。   等我从县城住了一个星期回来,老屋里已经有了一台彩色的电视机。虽然是 本省生产的只要一千块钱多一点‘赣新牌’,比不上县城人家里几千块钱的进口 货,但也能看到彩色的片子。这台彩电不是王家窑的第一台,早在前一年石匠家 里建好新房的时候,他们家就买了一台同样牌子也同样大小的彩电。   红砖的好生意让湖仂两兄弟都过得忙碌,虽然不用再种田,但基本上没有闲 过。海仂总是很忙,但脸上很少笑,反而是越来越平静,海仂的这种平静让我感 到踏实。湖仂也总是忙着,而且脸上还总带着笑。除了砖窑的生产管理,湖仂还 意外地得到了一份其它的工作。因为原来的王家窑的村委会的主任上了年纪必需 离职,这一位置空了出来。村支书橡仂想找一个年轻人来担任这一职务,和他一 起配合管理好王家窑。所以,作为王家窑的村支书,橡仂向乡里推荐了年轻有为 的湖仂。虽然湖仂十几年前还是富农的孙子、反革命的儿子,但乡里在进行了人 事考核之后,同意了橡仂的提议。湖仂顺利地成为了王家窑村委会的新一任主任, 也就是王家窑的第二把手。当湖仂拿到象征村主任位置的公章的时候,就像几年 前拿到砖窑厂的公章一样开心。他把两个公章都放在随身的背包里,有点是为了 炫耀,但更多是为了安全。   湖仂当村委会主任的工资是每年三千块钱,也就是说每个月才二百多一点。 湖仂愿意当这个主任,看中的不是这点工资,而是这个位置本身。如果只从工资 方面来说,湖仂实际上是吃亏了的。因为当了这个主任,湖仂经常去乡里开会, 在村里执行政策,还要学着去解决村民间的纠纷。这些都是他不擅长的东西,所 以占用了他大量的时间。所以为了这份新的工作,他专门雇了一个人来专门管理 砖窑的生产,也就是做湖仂自己以前做的工作。湖仂兄弟把这这个重要的岗位交 给了同是水字辈的江仂来做。江仂是钱仂的孙子,但江仂不像他爷爷那样奸;反 而更像他父亲柳仂一样踏实,而且也忠厚得让人放心。江仂比湖仂小一岁,比海 仂大三岁,也算是一起长大的露裸玩伴,彼此都比较了解。生产管理岗位的工资 是窑厂最高的,每个月可以拿到快一千块钱。所以说,湖仂去当村委会主任从经 济上来说是吃亏了的。但海仂说了,人不能只算经济账,要综合考虑。所以在海 仂的极力支持下,湖仂当上了王家窑村委会主任,并且努力地干着。   除了湖仂和海仂的生意和工作风生水起,海仂的媳妇玲玲在学校干得也不错。 在工作了几年后第一次当上了高中的班主任。等到她的那届学生毕业的时候,玲 玲所带的班级里考上了四个重点大学,四个本科院校,还有六个大专。这样的高 考成绩全校第一,而且因为一中是县里最好的高中,她带的班实际上也是全县第 一。从那时起,县里有小孩上高中的家长都知道县一中有一位年轻能干的于老师。 等到她带完高三毕业班再重新开始带高一的时候,不少家长都想办法把孩子送到 她的班上去读书。   当然,除了这些顺利的东西,生活里也还有不顺利的。比如玲玲的父母还是 不愿意认这个女儿,其实是不愿认海仂这个乡巴佬女婿。但海仂和玲玲还是该去 的时候去,虽然还是总进不了门。还有一点我觉得遗憾的就是海仂和玲玲还没有 生小孩,虽然我坚持了几年每天三次的对观音的敬拜,但他们夫妻看来在这件事 情上就是一点都不上心。等到实在忍不住了,我就开始催问海仂关于生小孩的事 情。海仂的回答倒也干脆,他说准备工作基本上快做完了,应该马上就可以欢迎 小孩的降生了。   生活水平提高了,房子也建好了,两夫妻的工作和事业又很顺利。如果想雇 一个人带孩子也应该不是问题,那个时候在县城雇一个保姆也就几百块钱一个月, 王家窑就有几个年轻的女孩在县城给人家当保姆。那海仂说要为孩子准备的是什 么呢?要是说是等到他老丈人承认他这个女婿,那可能还真的不知道要等到猴年 马月。还好,海仂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情:海仂自己的县城户口。   因为没有考上大学,后来也只是当了几年的代课老师,海仂的户口一直在王 家窑。海仂在王家窑还有一亩三分的责任田,虽然已经租给了别人种。也就是说, 海仂是个农民,虽然他住在县城,每天骑着摩托车到处谈生意。但海仂不想再当 农民了,他想在下一代出生之前把自己的户口迁到县城去,让自己和玲玲一起真 正成为在县城建的那栋房子的户主。   要把一个农村户口换成县城户口曾经是一件登天一样的难事,要不然于局长 也就不会那样看不起乡巴佬。但好在时代在改变,用海仂的话说就是还是要感谢 邓小平的好政策,那一年县城开始卖户口了。只要交一万块钱,一个乡下人就可 以马上‘农转非’,从而变成县城人。海仂成为了东江县第一批交钱办理‘农转 非’的农村人。虽然一万块钱不是一个小数目,而且第二年县城户口的价格就降 到了五千块钱,但海仂一直认为自己那样做是对的。   几个月之后,也就是海仂说的万事俱备的时候,玲玲生下了一个男孩。虽然 海仂已经不再是王家窑的村民,但男孩的名字还是要按照王家窑的规矩来取。这 是火字辈在王家窑的第三个男孩,名字需要有火字旁。海仂夫妻最后决定给孩子 取名王炎,说是要描述和赞美这个火火的时代、火火的日子。而且海仂还建议直 接就用火火给孩子当小名,我还是更倾向村里的传统叫炎仂,但最后两个小名都 没有用上,因为海仂夫妻都像当时城里的父母一样都只叫孩子的大名。   王炎的出生不仅赶上了生活好的时候,而且赶上了一个好的时间点,因为王 家窑要修族谱了。   按照规矩,王家窑的族谱是六十年修一次,上一次修谱还是民国年间的事情。 那时我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二哥银仂和三哥铜仂也都还在,只是大哥金仂已经 去世。那次修谱是秀才主持的,他花了不少时间去考证了王家窑起始公王土的身 世,最后找到了王家窑这一支王氏的根源:临川灵谷峰下的王氏。用秀才自己的 话说,这是他自己给王家窑做的最大的贡献,也是一件可以让他安心闭眼的事情。 秀才把他对起始公王土身世的考证信息都写进了他修的那本族谱,希望为后人寻 根提供依据。但不幸的是,在‘破四旧’的时候,所有的族谱都被扔进了火了, 秀才拼上了一条老命也没有挽回一纸一字。唯一留下的,就是‘破四旧’那年我 为了防止观音和青砖墙磕碰而临时塞到墙里的那本老族谱。但那本族谱是一百二 十年前修的,上面有名字的人里我见过面的就只两三个人,其中包括秀才。就连 我的父亲,如果还活着的话也是一百多岁了,也因为出生得晚了没有出现那本族 谱里。   所以现在要再修谱,就要面临两个主要的困难。一是中间的一百二十年,没 有完整信息记录;二是秀才当年对起始公王土身世的考证的详细信息没有了,只 知道在临川的灵谷峰一带。   这一次负责主持修谱的是湖仂,这可能也是当时最好的选择。首先,作为新 官上任不久村委会的主任,在村里需要的时候应该站出来。其次,湖仂有初中文 化,而且也是年富力强的年纪,适合来做这一项巨大的工作。还有一个原因可能 是因为我,因为我是当时金字辈里还活着的为数不多的老人,而且是一个记性好 的老人。   自从湖仂揽下了修谱这个活之后,他才慢慢知道了其中的艰难和复杂。为了 搞清楚这中间一百二十年间王家窑的人口变迁、出生和死亡,他上门到户去每家 访问。而访问来的信息有时候不全面,有时又不确定,有时候还甚至相互矛盾。 这些都让本来就不算聪明的湖仂为难,幸好我在旁边能帮一些忙,尽量说出我能 记得和听说过的事情。为了搞清楚起始公王土的身世,他多次去了临川,甚至在 那里住上了一段时间。和秀才只去过灵谷峰下的王家不同,湖仂访问了临川县几 乎所有的王姓村落,抄录和研究了这些王姓村落族谱,理清了他们之间的关联。 在族谱印刷前的几个月,湖仂甚至没有时间去砖窑厂去看看。好在负责砖窑生产 管理的江仂是一个踏实而且值得信任的人,他让砖窑厂正常地运转。   毫无疑问,相比于秀才修的族谱,湖仂修的族谱在一百二十年前到六十年前 之间的信息上不太完善。但湖仂修的族谱在起始公王土的身世以及王家窑这一支 王氏的起源上却给出了更为详细的信息。自从三百多年前起始公王土迁到这里, 王家窑的王氏已经繁衍了十五代。而结合临川多处王氏的族谱,湖仂发现在起始 公王土从临川迁入王家窑之前,他的祖先已经在临川繁衍了二十五代。而且这二 十五代在临川王氏族谱上都有清楚的记录。其中的第一代是从山西太原迁到临川 的永泰公王简,第五代里则有当过宋朝宰相的王安石和他当过副宰相的弟弟王安 国。王家窑起始公王土则是王安国这一支的直系后代。所以,在湖仂修的族谱里, 添加了临川二十五代王氏的信息,把王家窑的族谱向前续写了六百多年。多年后, 当湖仂回忆起这段他人生中火火的岁月的时候,他也说这一辈子为王家窑做的最 有意义的事情就是修了这本族谱,理清了王家窑的血脉。这让我想起了秀才,那 个在修完族谱后说自己可以安心闭眼的秀才,那个没能从火中救出族谱却失去了 生命的秀才。   在湖仂新修的族谱里,刚刚出生的王炎是第四十代。和所有王家窑的人一样, 王炎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创建了王家窑的王土、再到宋朝时当过副宰相的王安国, 最后到临川王氏的起始公王简。   海仂夫妻为王炎的出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新建的房子,小康的家庭生活, 还有一家的城市户口。让海仂夫妻没有想到的是,王炎给了他们夫妻一个大大的 回报:玲玲父母接受他们一家三口了。在王炎出生后的第一个中秋节,海仂夫妻 和以前一样掂着礼物去了玲玲的父母家,唯一的区别是带上了出生不久的孩子。 像往常一样不指望被让进门,像往常一样在门外叫着‘爸爸、妈妈’,也像往常 一样敲门,一下、两下、.......。房子里面也像往常一样传出了于局长的吼声: ‘回去,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于局长的吼声很大,震荡在空空的楼道里,把 抱在海仂怀里的王炎吓哭了。他的哭声在楼道里比于局长的吼声还要大,还要刺 耳。   “你就会吼,你把孩子都吓哭了,把你的外甥都吓哭了。”玲玲不知道哪里 来的勇气,第一次冲着门内的父亲大声地回应着。   门被玲玲的母亲打开了,然后也没有关上。   那一年海仂经常说王炎的名字取得妙,让一切都变得‘火火’起来。   25.选票   当王家窑红砖厂厂长、王家窑村委会主任湖仂背着装有两个公章的牛皮包正 要出门的时候,老屋里的电话响了。电话是一个月前才装上的,装电话的时候湖 仂专门挑了一个好记的号码:4466155,同时装电话的石匠家选了4466156。湖仂 那天赶着出门不是去开会,而是去上厕所。虽然家里装了电话,但还没有卫生间, 要上厕所还是要出门去建在外面的茅厕里。上厕所还带着公章,听起来有点可笑, 但湖仂就是这样,这两个公章是出门不离身的。   听到了电话响,湖仂折身返回去接电话。因为是刚装上电话,电话铃响还是 不常见的事情,所以每次接到电话湖仂都挺开心。等到后来慢慢在外面打工的村 里人不断地打电话回来,让老屋的人去村里喊人接电话的时候湖仂才有点不耐烦, 不过这都是后话。   等湖仂跑到了堂屋里拿起电话,电话的那头已经挂断了。   在等了一会没有看到电话再响后,湖仂又赶忙背着包出门,但在快出老屋大 门的时候,屋里的电话再次响了起来。等湖仂又一次跑回拿起电话,电话那头又 成了忙音。那时候电话还没有来电显示的功能,湖仂只能在那里猜想着可能是谁。 在再次焦急地等待了片刻之后,湖仂又一次小跑出门。但就在出大门的那一刻, 电话铃声偏偏不失时机地又响了起来.......。   “不会是谁故意找事吧!”等再次拿起电话听到对方忙音的时候,湖仂嘟囔 了一句。   湖仂决定不管这个电话,先出去上完厕所再说。所以等在门口再次听到电话 铃声响起的时候,他没有回头去接电话。这时候东厢房的门打开了,海仂从里面 笑着走了出来。   “原来你在家啊,快去接这个烦人的电话。”湖仂一边说一边继续往外跑。   海仂没有说话,笑着扬了扬手上的手机。然后按了一下上面的一个键,屋里 的电话铃声停了下来。   “闹半天是你小子在捉弄我呢!”湖仂往海仂胸脯上来了一拳,然后跑着出 了门。   那个时候手机很贵,五六千块钱一台;用起来也不便宜,而且还是双向收费。 双向收费就是打电话和接电话都要钱,每分钟八毛钱,相当于三四块砖呢。海仂 却用这个昂贵的手机,开了一个一分钱都不要的玩笑。   那是一个难忘的场景,捉弄人的海仂和被捉弄的湖仂、还有在旁边看热闹的 我、细芳、和放寒假在家的菊仂姐妹都开心地笑了。在这样一个轻松的环境里, 老屋洋溢着幸福的味道。可惜这样的幸福总是不能长久,生活就是这样,它就是 平淡的日子外加偶尔的幸福,如果你能把苦难排除在外不算的话。   也就是在那件事发生后的一两天,电视里传来了邓小平去世的消息。   邓小平这个聪明机灵、大胆而且有魄力的小个子,虽然从来没有在国家主席、 总理、或党的总书记的位置上坐过,但谁都知道他是过去二十年中国的实际领导 人。是他决定了中国的改革开放,是他让农民有了承包的责任田,是他的南巡让 中国继续改革开放,也是他镇压了八九年的反革命动乱。现在,这个继毛主席之 后的第二个核心的领导人离开了这个世界。和当年从广播里听到毛主席去世的消 息时的情景不一样,大家从电视里看到邓小平的骨灰撒入大海的时候没有人哭。 虽然邓小平和毛主席一样都像天一样存在,决定着中国的走向和老百姓的生活。 但经历了毛主席去世的事情后,我们都知道一个人没有了,天不会真的塌下来; 不仅天不会塌下来,就连生活都不会有激烈的改变。改革开放就像一支离铉了的 箭一样再也收不回来,就算邓小平去世了,改革开放还得继续下去。道理很简单, 改革开放了,人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谁愿意再去过苦日子啊。当官的不愿意, 老百姓更不愿意。再说,香港都要从英国回归中国了呢!政府还能让改革开放停 了?所以,老樟树底下都在说,虽然邓小平去世了,但该建的房子还要建,该卖 的砖还照样要卖。   但有一个人不这么看,这个人就是海仂。就在大家在老樟树地下谈论香港回 归的时候,海仂平静的脸上多了一种表情:担忧,虽然这种表情还没有发展成让 我担心的那种:勉强的笑。倔强的海仂从来不会把自己的担心说出来,偶尔去老 樟树地下聊天,他也会去滔滔不绝地去谈香港。但在老屋里的时候,他便又沉默 起来。   海仂的担忧在一年后慢慢变成了现实。就在大家开始注意到砖窑厂不再像以 前那样加班的时候,裁缝的女儿也从县城回来了。裁缝的女儿王娟,村里人口中 的娟仂,从县城的糖厂下岗了。娟仂没有考上大学,在县城糖厂的工作是买来的。 裁缝两年前先用五千块钱给女儿买了一个县城户口,然后又用五千块钱给她买了 一份糖厂的工作。当时裁缝就在老樟树底下说了,说娟仂比溪仂乖,说他这个做 父亲要给这个乖女儿一个好前途。可就是裁缝不说,大家也都知道,给娟仂买户 口和工作的一万块钱都是溪仂从厦门寄回来的。   甘蔗是东江的特产。解放前,东江的甘蔗都被用来熬红砂糖,然后用砂糖缸 装好贩运到全国各地。王家窑-尤其是老屋-当年就靠制造砂糖缸挣了不少钱。解 放后东乡建立了糖厂,负责加工全县几万亩田里收获的甘蔗。就在这个工厂里, 甘蔗汁成了白糖,甘蔗渣成了白纸,最后排出的是实在没有利用价值的棕黑色污 水。那条从糖厂出来的排污沟,是东江河上唯一不是发源于山区的支流。这条一 年四季从不间断的支流虽然不大,但却主导了东江河的气味和颜色。也因为这条 支流的从不停息,糖厂给东江县带来了不断的财源。在九十年代以前,进糖厂工 作在东江可是一件让人羡慕的事情,因为那是响当当的工人老大哥。一个农民要 进糖厂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那时进糖厂最起码的条件是城镇户口,只有城里人 才有机会去接受招工的考试。可不知道为什么到了九十年代中期,进糖厂一下子 变得容易起来。只要你有城镇户口,掏五千块钱就可以买一个糖厂工人的位置; 要是没有城镇户口,临时买一个也来得及。所以,像裁缝这样给女儿先买一个户 口再买一个糖厂工人位置的人不少,娟仂说和她同一批进厂的工人就好几百个。   也就是糖厂大规模卖工作的时候,它的蔗糖产量却在以同样的规模减少。这 些新进的工人清闲得很,就像娟仂说的,她在糖厂工作一年了都不知道白糖和白 纸是怎么样做出来的。清闲当然工资就少,每个月娟仂也就能领不到三百块钱的 工资。这是娟仂自己在和同伴玩的时候说出来的,裁缝从来不说。就这不到三百 块钱的工资也只领了一年半,娟仂就下岗了。用娟仂自己的话说,就是连当初买 工作的五千块钱的本钱都还没有挣回来。下岗了的娟仂,虽然有县城的户口,但 在那里没有住的地方,所以不得不又回到了王家窑。因为没有上班,不再有工资, 厂里只负责给她交社会保险。也因为没有上班,她又自由了,可以出去打工了。 所以,等到过完春节,她就跟着哥哥溪仂去了厦门,也进了那个制衣厂。   娟仂还算是幸运的,因为有一个在厦门制衣厂打工的哥哥,可以打上包裹就 去打工。和她一样在县城的厂里失去工作的王家窑的年轻人,不管是买的工作还 是临时的合同工人,就只能回到村里,然后求别人把自己带出去打工。但那个时 候,听说因为是亚洲的金融危机,在沿海城市找一份工作也变得艰难了。   在金融危机中过完第一个年的红砖窑厂也开始了让工人下岗的节奏,因为红 砖卖不出去了。不管海仂如何努力,如何利用老客户的关系,但县城里公家单位 的房子建设好像就是一夜之间停了下来。而私人建房,就更加是稀罕的事件了。 红砖厂在过完年后就只开通了一条生产线,也就是说让另一条生产线的工人下岗 了。刚开始的时候让工人下岗还让湖仂为难,觉得让谁丢了饭碗都不好。工人间 因为这个也暗暗地角力,而且有了一些公开的矛盾,甚至还有一些工人把矛盾指 向了不知所措的湖仂。但不久这些矛盾就不再是问题,因为仅有的一条生产线过 不久也不能正常生产了。窑厂里烧好的红砖堆满了出窑口,红砖的砖胚也晒了一 地。   海仂还是经常骑着摩托车来回于县城和王家窑之间,但不像以前那样能带来 顾客。在那些日子,海仂脸上的笑慢慢多了起来,这更加让我担心。海仂说这场 金融危机就像一场瘟疫,蔓延到了社会的每一个角落,谁都不能幸免,当然也包 括红砖窑。我不能完全听懂海仂的话,他就拿王家窑为例子向我做了进一步的解 释。他说王家窑不少年轻人在县城失去了工作,因为他们的工厂停工了。工厂停 工了不仅发不下工资,给政府交的税也就要打折扣。政府没有收到足够的税,那 么就只为维持基本的开支,不能进行新的建设,不能去盖新的房子。等政府事业 单位和工厂都不能去盖新的房子,那么王家窑的砖就卖不出去了。王家窑的砖卖 不出去的直接后果就是窑厂工人下岗,同时和砖窑相关的行业也减少了收入,包 括开手扶拖拉机运输砖的、开挖土机的、卖煤的,和做卖砖中介的。因为这么多 人失去了工作或收入减少,他们的消费能力也就不行了,说白了就是舍不得用钱 或者根本就没有钱用了。这样一来,橡仂家的酒水点心就卖不动了,去榆仂诊所 吊盐水的人也要少了,就连本来就没有生意的裁缝也要趁机抱怨说老天是要让他 一分钱都挣不到了。不过这还没完,等到年终的时候,大家还会发现,湖仂这些 村里干部领工资都有问题了。   海仂的预测也是对的,到了年终的时候村委会的干部的工资的发放还真的有 了问题。不过对于当时作为村委会的湖仂来说并不是让他最担心的事情,让他更 担心的是村委会主任这个位置,因为那个秋天东江县第一次开始了村委会干部的 民主选举。王家窑所有十八岁以上的成年人,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选票。   村里的选举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村党支部的选举,这是党的内部选举, 只有党员才可以参加。比如说王家窑总共有三十几个党员,他们先选举出三个党 委委员提交给乡里,然后乡里再从里面指定出一个当村里的党委书记来。这一部 分一般的老百姓参与不了,也没有悬念。当了十几年书记的橡仂只要不犯错误就 还会是书记。真正让大家感到兴奋的是第二部分,也就是村委会主任的选举。因 为村委会主任是由所有成年人一票一票选举出来的。而且当村委会的主任的人不 必须是党员,所以理论上来说所有的成年人都可以报名去竞选,这样一来村委会 主任的选举就成老樟树底下最大的话题。‘你也去报名参加竞选啊!’这样的话 总能博得所有人的笑声,而‘你打算选谁啊?’这样的问题才是让人更感兴趣的。   说来也奇怪,村委会主任的位置是对所有的人开放的,理论上说应该会有不 少人来报名参加竞选。在正式选举之前,老樟树底下也的传出了一份想要参加选 举的非正式名单,但最后的时候,却只有两个人正式参加竞选。作为原来的村委 会的主任,在这个位置上踏踏实实干了四五年的湖仂还想继续做下去,所以自然 地报名参加选举了。而湖仂的竞争对手,另外一位竞选人是桃仂,也就是石匠, 老石匠的儿子。桃仂虽然辈份上比湖仂大一辈,但两个人是同一年出生的。而且 要是从母亲这一方来说,桃仂和湖仂还是同辈的表兄弟,因为桃仂的母亲梅花是 湖仂的母亲荷花的亲姐姐。不过荷花是二十多年前就自杀了,梅花也几年前过世 了。这两姐妹一走,我们和石匠家的交往也就淡了,和村里其他人家没有什么区 别。所以当石匠桃仂宣布要参加竞选的时候,老樟树底下都没有人表示出一点惊 讶来。   老樟树底下有人说了,说石匠出来竞选也不奇怪。因为石匠家和老屋就是王 家窑的两个最有钱的人家,王家窑的第一台电视、第一辆自行车、第一辆彩电、 第一台冰箱、第一辆摩托,都是在这两家出现的。而且从这几个第一来看,两家 早就暗暗地竞争上了,这次竞选不过只是竞争的继续而已。有些年纪大一点的人 还把往事翻了出来,说解放前这两家在王家窑就都是了得的人家,石匠家本来是 村里的保长,而老屋也是有钱的财主。又说解放后保长家被打成了地主,而老屋 也成了富农,这也算是一种竞争。   说我们两家一直有一种竞争的关系倒也勉强说的过去,但要说那时两家是当 时王家窑最有钱的就没有一点道理了。石匠家有钱是真的,虽然在金融危机里他 们家挣钱也难了,但以前的留下来的底子还是殷实得很。但金融危机后的老屋却 一蹶不振,在外人眼中风光的砖窑厂不仅不是生钱的地方,反而成了吞钱的所在。 一个工厂就像一台机器,要想靠它挣钱就必须让它运转起来;一旦停止不动了, 它就不仅不会挣钱反而会让你赔钱,因为机器本身是需要成本的。砖窑就是这样, 能把砖卖出去的时候老板和工人都挣钱,而且老板挣的是大头。但要是砖卖不出 去的时候,工人只是工资会减少,而压在窑上的红砖却都算老板的。就这样,湖 仂和海仂兄弟这些年挣来的利润,除了以前的开销外,都变成了窑厂里的红砖和 砖胚。而且。他们还拖欠了工人最后一个月的工资。所以,当时参加竞选的时候, 湖仂实际上是身无分文的。他每天盼望着的是海仂能带来客户,用卖砖的钱去开 销拖欠的工人工资,从而抵消一些因拖欠工资给选举带来的负面影响。另外,他 自己也需要钱去维持家庭的日常的开销,毕竟自己没有种田了,什么都需要买; 而且大女儿菊仂上了县城的一中,小女儿招弟也在乡里的中学上初中了,这都需 要花钱。但这种盼望总是变成失望,海仂慢慢连回王家窑的次数都少了。所以说 在这个选举节骨眼上的湖仂,不仅不能说是和竞选对手石匠桃仂一样富有,而且 可能是王家窑当时在经济上最穷的人。也因为这一点,当老樟树底下隐隐约约传 出石匠要花钱买选票的时候,湖仂对于竞选成功的信心降到了最低点。   但无论如何,为了保住这个位置、这份工资,海仂还是四处去努力拉票,就 像当年修族谱时一样到每家每户家访,劝说对方在投票的时候选自己。当然,就 在同一时刻,石匠也走进了每一户的家里,做同样的事情。唯一的区别是,石匠 会根据对象的不同,决定给出收买选票的价格。这么说吧,对于明显看出来会支 持自己的,或者会反对湖仂的,石匠就根本不需要出钱。对于一些还没有做出决 定的中间派,可能十块钱一张选票就能搞定。而对于有些支持湖仂的选民,石匠 会适当地调整收买选票的价格,根据情况从二十到五十不等。对于实在是坚定地 支持湖仂的人,石匠就会适当地放弃,毕竟他只要高于百分之五十的选票就行。 要说这也不能太怪石匠,买卖选票也是自愿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情,要是 湖仂有钱没准也会同样去做的。可惜湖仂那时是真的没有钱,一点办法都没有。   等到正式选举的那一天,在乡里干部的监督下,哦,对了,那一年小港乡又 改成了镇,所以应该是在镇里干部的监督下,选票如数发到了选举人的手里。选 民有一上午的时间填写选票,在下午一点之前投到选举箱里,然后当天下午再次 在镇里干部的监督下唱票并公布结果。   选票发下来之后,老樟树底下又坐满了人。湖仂和石匠两个候选人都不在, 但各自都有坚定的支持者在那里拉票。石匠的支持者是村里的篾匠,也是木字辈 的人,五十来岁的年纪。大家对他来为石匠拉票有些意外,因为砖窑厂的一些篾 制的工具都是从他那里定做的,这些年他也没少从砖窑厂挣到钱,而且湖仂也没 有拖欠他的货款。篾匠说石匠是更好的候选人,因为石匠是王家窑的第一有钱的 人,他愿意来当这个村委会主任,就可以带着大家一起致富。而且,他还把石匠 的具体方案都说了出来,说如果石匠当选了,他会在村里成立一个包工队,带领 大家去城里干活挣钱。为石匠说完好话,篾匠没有忘记顺便打击一下湖仂。他说 湖仂这几年当村委会主任的成绩大家也看到了,一年一年地在走下坡路,到现在 连自己的砖窑厂都开不下去了,所以根本没有办法带领大家致富。最后他让大家 好好想想,如果真的要想过好生活就一定要选石匠。   篾匠刚刚在老樟树底下说完,做为湖仂的支持者,裁缝就马上站了起来大声 抗议:“篾匠你说话得有点良心,湖仂哪里对不起你了?红砖窑开不下去跟湖仂 的能力没有关系,附近几家窑厂都停工了,这是金融危机的问题,哪里能怪湖仂。 你说石匠好,他能带领大家挣钱,他还没有做呢就敢夸下海口。石匠他个人是有 钱,可他以前带谁一起挣过钱呢,没有,一个都没有。相反,湖仂在没有当村委 会主任的时候就开窑厂带着大家挣钱了。大家凭良心说,是湖仂更愿意为大家办 事,还是石匠更愿意?”   “我没有说湖仂不好,但事实证明,湖仂没有让村里人富起来。所以,我们 需要换一个人来当村委会主任,让更加有致富能力的石匠来当。”篾匠也不示弱, 开始和裁缝辩论。   “湖仂就没有不好。我还是那句话,现在的困境是金融危机造成的,不是谁 个人的责任。就算是退一来说,石匠真的愿意来带领大家致富,我也不相信石匠 能把大家带出这场金融危机。所以,大家与其选择还不知道会不会为大家服务的 石匠,不如选举肯定愿意为大家服务的湖仂。”裁缝进一步向大家表明了他的观 点。   “大家进一步想一想,几年前修族谱的事。修族谱不是村委会主任份内的工 作,是湖仂是义务免费去做的,所以这就是湖仂愿意为大家服务的最好的证明。 而石匠呢,你们谁见过石匠为王家窑做过半点好事么?”看到大家没有说话,裁 缝接着说。   “我知道裁缝你会说,我也说不过你,但我还是劝大家实际一点,选一个真 正能够带领大家一起致富的人。这个世界上好人不少,但能带大家致富的人太少, 我们就需要这种人来当村委会主任。”篾匠不想再辩论,想要离开老樟树。   “实际一点,我倒想知道这个实际一点是什么意思。我就公开说吧,昨天晚 上石匠到过我家里,他看中了我家的四张选票,提出用五十块钱一张来买,我当 场就说不可能,我的票他是买不到的。大家看着,我家的这四张票就在这里,我 也已经用笔在湖仂的名字上打勾了。我就是要让大家知道,我裁缝虽然现在是挣 不到钱了,但想收买我的选票门都没有,就是五十块钱一张也不行。”裁缝大声 地说。   这时候老樟树底下突然安静了下来,有些人开始无声地离开。   “我也听说了,石匠在花钱买票,十块到五十块钱一张。我只是想说,人什 么都可以卖,但不能卖良心。大家摸着胸口问问自己的良心,湖仂在过去几年当 村委会主任哪里做得不好了,有谁还能比他做的更好吗?是的,湖仂现在是有点 困难,但谁没有过困难呢?过去大家有困难的时候,湖仂帮大家。现在湖仂自己 有困难了,我们不应该回头来帮助他吗?”裁缝越说越激动,停不下来。   “江仂,你也在这里,你说湖仂帮过你吗。当年湖仂当村委会主任,用高工 资把你聘到窑厂去做管理,是不是帮你,而且一帮就多少年。现在,我知道他还 欠着你一个月的工资,但你能说湖仂对你没有恩吗?你在这个时候不应该报答湖 仂吗?如果石匠出五十块钱来买你的选票,你能问心无愧地卖给他吗?”裁缝直 接点名了,问起了老实的江仂。   裁缝的点名让更多的人离开了老樟树,连篾匠也不愿意和他再辩论了。   被点名的江仂不好意思地说:“湖仂哥对我是好,我会选他的。”   “江仂,你这个表态的好,这才是知道感谢人家恩情的人应该做的事。这样 吧,你也像我一样把选票拿出来,当场公开在湖仂的名字下面打勾。”裁缝得理 不饶人,继续给江仂施加压力。   “裁缝叔,这个........,我们家的选票都在我老婆手里呢。”江仂小声地 说。   这个时候,远处传来江仂老婆的喊声,让江仂赶紧回去吃午饭。江仂有点犹 豫地看了看裁缝,然后回家了。随后大家也都各自散开回家吃饭,留下手里拿着 四张在湖仂名字下面打了勾的选票的裁缝孤零零地呆在那里。   下午的唱票很顺利,在有效的投票里,石匠得到了百分之七十六的选票,而 选湖仂的人只有百分之二十四。石匠顺利地当选,成为了王家窑第一个通过选举 产生的村委会的主任。   交出了村委会公章的湖仂在出门的时候再也不用背着那个装有两个公章的背 包了,因为窑厂的公章也成了一个无用的摆设。湖仂唯一要做的关于窑厂的事就 是在下雨之前去看看窑厂的砖胚,将它们盖好防止被雨淋坏,等到再后来连这项 工作也不用去做了,因为砖胚应该不会再被烧成红砖了。   这时候的湖仂,应该是处在他成年之后最困难的时刻。家里没有钱,有的只 是窑厂里卖不出去的红砖。欠着工人的工资还没有还,想用砖去地抵工资,但工 人都不干。两个女儿在学校的学费也还都欠着,这还是因为玲玲是县一中的老师 有点面子。湖仂试过去卖原来玲玲让给他的那套在县一中的集资房,但卖不出去。 毕竟那时一九九九年,谁会去掏现金去买一套在县城的房子呢,而且还是单位的 集资房。   以前足智多谋也多次帮过湖仂的海仂,这个时候对哥哥也是有心无力了。其 实海仂自己的情况并不比湖仂好,甚至可以说更差一些。窑厂是兄弟两个人合伙 的,湖仂没有钱,海仂自然也没有,而且拖欠工人的工资也是他兄弟两个人的债 务。虽然海仂在县城的家里因为有玲玲的工资还能够在经济上不出问题,但好强 而且倔强的海仂一旦变成了破产的窑厂老板,在面对老婆和岳父岳母的时候,他 的心情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26.应聘   王家窑二〇〇〇年的那个春节特别难熬,不仅对老屋,对村里的大多数没有 出去打工的人家都是一样。所以等到春节一过,老樟树底下谈论的最多的就是谁 谁谁要去哪里打工的事情。裁缝家在春节的时候很热闹,因为不少村里人去请求 溪仂带他们去厦门。这样的请求让溪仂为难,他甚至有些后悔回家过这个春节。 因为在制衣厂工作的溪仂虽然做到了组长的位置,他也只能带会做裁缝的人去。 不像有些在工地上做卖苦力的建筑工人,可以带上更多的苦力。   在家愁眉不展的湖仂没有去裁缝家,而是给溪仂打了一个电话。裁缝家的电 话是前不久才装上的,为了方便和在厦门的儿女联系。湖仂试探着问溪仂是否可 以带他和细芳去厦门,因为在家里实在是没有办法挣钱了。溪仂想了一会说肯定 可以带去,但那边工作不好找,所以他建议湖仂要有思想准备。   湖仂当天就决定和细芳一起去厦门了。那年我虽然八十岁了,但腿脚还硬朗, 生活也能自理,就是给两个曾孙女做饭也没有问题。所以我没有答应海仂让我去 县城和他一起住的建议,我离不开老屋,也离不开老樟树。两个曾孙女都在上中 学,菊仂在县一中上高中,每个月回来一次;招弟在镇里上初中,每个星期回来 一次。她们回来也不用带饭菜去学校,只是来拿生活费。所以,我一个人应该还 能把两个曾孙女照顾好,只要湖仂按时把钱寄回家就行。   为了避开春节南下客流的高峰,也为了尽快地去厦门找工作。湖仂夫妻和溪 仂夫妻买了大年初三去了厦门的火车票。从省城开往厦门的火车经过东江,十几 个小时后就可以抵达厦门。但就是大年初三的火车票也难买,海仂托了在东江火 车站的熟人也没有买到座位票。不过能有站票也挺好,能到厦门就行。   是裁缝和海仂把湖仂夫妻和溪仂夫妻送上火车的,到了火车站他们才发现大 年初三也不算早了,候车室已经挤满了人,外面还有更多的人在排队。等到好不 容易挤着通过了检票口,发现站台上也同样是满满的人。这些人里不仅有要去厦 门的乘客,还有同样多的送行的人。海仂看到那些送行的人后发现自己少带了一 件东西:扁担。扁担不是用来挑东西的,它的作用等火车开进了站台才能看得出 来。从省城出发的火车经过两个站后就到了东江,但车上已经不仅没有了空位, 而且已经站满了人。这一年去厦门的火车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拥挤。站的人不仅 在车厢的过道里,也在车上的厕所里,更要命的是还堵在车门的地方,让火车到 站后没有办法开门。不过也不用开门,因为没有下车的旅客,所有的人都是去福 建,而且绝大多数是奔着厦门去的。这样,在东江上车的乘客都只能从车窗里翻 进去。等火车一停下来,一群群送行的人护卫着要走的人把一个个车窗围住,大 声地让里面坐在车窗边的乘客打开窗户。里面的人当然不太情愿,这时候送行人 的扁担的就派上用场了。如果窗户开了一个小缝,用扁担就可以把车窗撬开。如 果车窗被关得严严的,那送行的人就会用扬起扁担对准车窗,并以此来威胁里面 的人把窗户打开。要是里面的人还是不肯配合,那扁担就不会对车窗留情了,毕 竟,去厦门比一个车窗要重要锝多。不过,看到外面的人动了真格要砸窗户,里 面的人是会开窗的,虽然极不情愿。只有这样,东江的乘客才能踏上南下的旅程。   但海仂没有带扁担,虽然海仂他们六个人也围住了一个车窗,但里面的人把 车窗关严了,不肯放人进去。湖仂在那里用拳头不停地敲车窗也没有用,里面的 人把头扭向一边。溪仂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十块的钱向车窗里的人示意,里面的人 也不理睬。这时旁边有两个拿着扁担的年轻人走过来,问湖仂他们需不需要帮忙, 说他们的扁担可以让里面的人乖乖地打开窗户,而且他们只收一百块钱的服务费。 已经急火了的海仂说不用,然后迅速地从其中一个年轻人手里把把扁担抢过来, 又迅速地砸向了车窗。这时候里面的人把头扭了过来,然后打开了车窗。整个过 程也就十几秒时间,等到海仂把扁担还给那个年轻人的时候,对方还没有完全回 过神来。海仂从口袋里掏出了十块钱,塞到了年轻人的手里。   里面的人不愿开车窗,是因为本来就挤得很,现在再加上他们刚爬上去的几 个,里面就更没有了空间。对于这样的拥挤,湖仂他们都做好了准备。走之前他 们都吃饱了饭,不用再吃东西;而且之前没有喝水,所以不用上厕所。在车上挤 得不能动弹,也不完全是坏事,站着瞌睡的时候不用担心会摔跤。至于十几个小 时在车上的辛苦,相比于出去后给接下来一年带来的希望,就真的可以忽略不计 了。   这些都是裁缝回来对我说的,裁缝说挤火车这点苦真的不算什么,说他们在 厦门过得好。裁缝还特别提到海仂在车站送人时的表现,说海仂身上有一股常人 没有的东西,说这种特殊的东西让流氓都会害怕。裁缝不仅对我说,他还把那天 送人的场景变成了顺口溜在老樟树地下唱。   “大年初三日,民工离家乡;万人集聚除,火车站广场。   候车室更满,排队乱又长;挤过检票口,来到站台上。   省城去厦门,列车停东江;车门堵不开,上车要翻窗。   车窗不愿开,扁担派上场;你开我感谢,不开我砸窗。   要是没扁担,还有小流氓;代客强开窗,一次一大洋。   急中就生智,王海好儿郎;镇住小流氓,里面打开窗。   亲人攀上车,火车离东江;挥手话告别,不觉泪两行。”   到了厦门,湖仂夫妻先是在溪仂租的房子里挤了几天,然后就搬到了溪仂帮 他租到的一个房间里。新租的房子离溪仂住的地方不远,就在厦门岛内的同一个 村庄里,相隔也就几十米路,所以相互之间联系还是方便。房间不大,也就十来 平米的样子,是当地农民自己建的房子里面的一间。房间只有一个很小的窗户, 所以里面显得很黑,白天也要开着灯才行,或者开着电视。厨房和卫生间都是和 其他租客共用的,公用厨房到没有什么,公用卫生间让湖仂夫妻不太习惯。但也 没有办法,一百五十块钱一个月只能租到这样的房子。好在人的适应能力很快, 不久他们也就慢慢习惯了。   租房子不难,因为你是掏钱给别人。难的是找工作,这是让人给你钱。来厦 门之前溪仂就给湖仂打过预防针了,说来了厦门也很难找到工作,所以湖仂多少 有点准备。身上带的钱够在厦门生活一两个月还没有问题。而且,等住的地方安 定下来后,湖仂也就马上开始去找工作了。   当过村委会主任和窑厂厂长的湖仂在乡下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去找像 样点的工作需要做一份简历,而且应该是打印的简历。但湖仂自己不会打字,就 是连电脑都没有碰过。他先把简历用手写好,然后去了一个打字社让人帮忙打印 出来。打印店的小姑娘还挺好,不仅把湖仂写的字都打进了电脑,也按常规简历 的格式进行了编排,还提醒了湖仂加上一些必需的信息。在付完十块钱的打字费 之后,湖仂拿到了一份打印版的简历。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和照片出现在打印 的纸上,让湖仂有些兴奋,也平添了一些自信。听说找工作不容易,一般都要试 很多家单位,他又把简历复印了几十份。   去人才市场的那天,湖仂特意穿上了西装,把皮鞋也擦的锃亮。西装是几年 前买的,平时也没有怎么穿,所以还不旧。只是款式有些过时,裤腿显得太大了 一些。幸好湖仂个子高大,所以不至于显得腿短难看。人才市场的门票是二十块 钱,不便宜。但人都说是物有所值的,因为来了几百家招聘单位。所以,湖仂买 门票的时候没有半点犹豫,虽然二十块钱当时相当于他们夫妻好几天的伙食费。   第一次走进人才市场的湖仂被眼前景象惊呆了,他第一次走进一个这样宏大 的所在,一个一眼望不到头的会展大厅。每一个招聘单位都在一个十来平方米的 空间摆了招聘台,这些颜色各异、风格独特的展台前挤满了前来应聘的人。从外 围很难看到招聘公司的人,只能听见里面传来的声音:‘别挤,别挤,一个一个 来,把简历给我......,行,我们马上研究做决定,你等消息吧......,面试是在 我们单位里,具体时间和地点另行通知.......’。   湖仂在大厅里转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几家招收基层管理人员的单位,他向一 家不是很挤的走上前去。   “同志,您这招收管理人员吗?”湖仂说话很客气。   “是的,如果感兴趣,把简历拿来看看。”负责招聘的女士看上去也就三十 来岁,微笑着对湖仂说。   这种微笑对湖仂来说是一种鼓励,湖仂从包里掏出了一份简历恭恭敬敬地递 了上去。   “学历.......,是初中?”女士翻看着湖仂的简历,有些疑惑地抬头看着湖 仂问。   “是的,我是七十年代初中毕业,因为家里是富农所以没有机会上高中和考 大学。”湖仂回答道,然后又赶紧补充说:“我做过村委会的管理和砖窑厂的管 理,在管理方面有很多经验。”   湖仂的解释有些多余,那位女士把简历还给了湖仂,说:“真的抱歉,我也 相信您有管理工作的经验,但我们单位对学历的最低要求是大专。您在到别的地 方去看看吧!来,下一位。”   湖仂从展台前退了出来。有了这次失败的经历,他再去申请其它单位的时候, 就先说自己是初中学历,问对方对学历有没有最低要求。在五颜六色的招聘台前, 湖仂得到的答案也各种各样:‘对不起,我们要求本科学历。’‘没看见我们展 台前的广告牌上写的清清楚楚么,最低是大专。’‘我们单位对学历要求倒不高, 但起码也要个中专啊。’‘什么,初中毕业?初中毕业你就敢来应聘?’‘初中 毕业,我们当然不要。换一家吧,不过说实话其它单位应该也不会要初中毕业 生。’‘初中毕业,你来人才市场?老哥你走错地方了,应该去劳力市场,就是 马路边的那种。’。   从人才市场出来,湖仂包里的几十份简历一份都没有发出去。看着这些原封 不动的简历,湖仂不甘心,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又去了几个人才市场。结果可 以想象得出来,那些简历还是发不出去,反而收获了更多的失望和郁闷。穿着过 时西装的湖仂走在厦门的大街上,茫然地找不到出路和希望。在马路边,他的确 看到了劳力市场,一些头发蓬乱的农民蹲在那里,面前立着一个写有他们职业的 硬纸片。这里各种职业都有,管道、铺地砖、水电、粉刷、木工,但是没有管理。 湖仂看到那些农民工的时候,想起了原来自己砖窑厂的工人,想起了砖窑厂鼎盛 时期热火朝天的两条生产线。突然间湖仂发现,不要说人才市场,自己连在这个 劳务市场找工作的资格都没有,因为自己什么技术都不会;而单纯的苦力活,他 又好多年没有干过了。想到了这一点让湖仂难受,他不想去干苦力活,而且来厦 门后也根本没有想去过去做苦力活。所以,当好心的溪仂几次推荐他去应聘一些 体力活的岗位的时候,他都说先等等再说,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合适的。现在一个 多月都过去了,他理想中的工作连个影子都没有。   湖仂找不到不靠体力吃饭的工作这件事,就连细芳都看得出来。但她不敢对 丈夫说,她知道说出来湖仂会生气。家里本来的钱就少,湖仂去人才市场找工作 又花了不少冤枉钱,两夫妻下个月的伙食费已经不够了,就更不用说花钱更多的 房租。细芳不想坐着等天上掉钱,她花了十几块钱买了一把刷鞋的刷子和几盒鞋 油,带上一块布和一个小板凳上街给人擦皮鞋去了。湖仂本不想让她去,但看着 快没有了钱的盒子,也就叹息着让细芳出门了。   擦一次皮鞋五毛钱,耗掉的鞋油成本不到一毛,而且也就是几分钟的事,所 以按理来说还是不错的。但问题是有多少人来擦鞋,如果一天都很忙的话,一天 下来还真能挣几十块钱,这可比在砖窑上出窑的人都挣得多。但要是没有什么生 意,那可能连吃饭的钱都挣不到。细芳虽然有些木纳,反应也有点慢,但她也知 道应该去人多的地方才会有生意。去人多的地方就是购物中心,那里人总是多。 当然,那里摆摊擦鞋的人也多,竞争激烈的很。但细芳不在乎竞争,她不会和人 吵架,也不指望擦鞋去挣多少钱,她只希望擦鞋每天能有二三十块钱的收入,可 以交上房租和两夫妻的伙食,这样就能在厦门待下去。   就这样细芳每天一大早把饭做好后就出门擦鞋,中午还会回来做午饭,也同 时省去了在外面吃午餐的钱。等到细芳晚上回家做晚饭的时候,她便会算一下当 天的收入。多的时候一天能有三十几块,少的时候可能就是几个一块钱的硬币。 也偶尔有一分钱都没有挣到的时候,不是细芳偷懒没有干活,而是负责城市市容 的城管不让她们这些擦鞋的妇女摆摊。被城管发现了能够逃跑掉的就是幸运的, 要是逮住了轻的要补交摆摊的税,重的还要罚款。当细芳一分钱都没有带回来的 时候,她就会说还好没有被追她的城管逮住。要躲避城管也有办法,就是不去人 多的地方。城管不会出现在人少的地方,因为那里秩序好得很。但去人少的地方 又怎么能有擦鞋的生意呢!所以虽然有城管追,细芳还是天天去人多的购物中心 擦鞋。细芳出门擦鞋的时候,湖仂则没有事做。偶尔他还会去一下人才市场碰碰 运气,但大多数时间是呆在住的地方看电视,从早上到深夜。只有等细芳把饭做 好了叫他去吃饭的时候,他才会离开电视机。   有一天到了做午饭的时候细芳还没有回来。湖仂继续在那里看电视等着,等 电视里的正片都结束了,时间也到了下午一点多,细芳还是没有回来。这时候湖 仂感到有些奇怪,因为平时细芳是舍不得在外面吃饭的,也不会把他一个人留在 家里饿着。湖仂想想觉得可能是今天擦鞋生意太好了,细芳忙得没有时间回来做 饭。所以湖仂也就没有再多想,饿着肚子去午睡了。等到湖仂睡醒了,看看表已 经到了快下午五点,外面的天色也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平时这个时间,细芳也快 回来做晚饭了。这时候湖仂渐渐有点不安起来,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等到六点钟 的时候还没有看见细芳回来,湖仂连电视也看不下去了。再等到六点半,湖仂干 脆把电视关了,站起身来在房间里焦急地走动。湖仂惊讶地发现细芳不在的时候 自己居然如此着急,也第一次感到细芳的存在对自己来说是如此重要。以前在家 里的时候,除了赶集,细芳基本上从来没有离开过村里。每次湖仂从外面回到老 屋,细芳都是在家里的;她就像老屋房子上的某个零件一样,总是在那里存在着。 有时候,湖仂甚至还会觉得笨重木纳的细芳在家里显得碍眼。但现在,湖仂感觉 到自己见不到这个木讷的女人居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湖仂决定出门去找细芳。可细芳在哪里刷鞋呢?细芳之前说过她只会在两个 地方擦鞋,一个是购物中心,另一个地方是市场。但湖仂当时没有用心听,根本 就没有记住这两个地方的名字。湖仂出了门,他去了附近的一个购物中心,这时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霓虹灯下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这里应该是擦鞋的好地 方,湖仂这么想。他把购物中心里里外外都找了一边,都没有看到细芳的身影。 不仅没有看到细芳,就连一个擦鞋的都没有看到。看来擦鞋的都下班回家了,而 且天都黑了,谁要擦鞋呢?这时湖仂想起以前细芳提过一次说在人行天桥上擦鞋 被城管追的事情,他赶忙从购物中心里出来跑到外面的人行天桥上,那里有不少 行人。昏黄的路灯光下,也有一些摆地摊卖小饰品的,但没有擦鞋的。   湖仂离开了购物中心,想到市场去看看,但附近有几个市场,细芳擦鞋子的 是哪一个呢?湖仂想不起来,只有一个一个地去找。等到把所有他能想起的市场 都找了一遍,也没有看到细芳的影子。在回住的地方的路上,湖仂看到过几个笨 重木纳的中年妇女的影子,他追上去看却全都不是细芳。等垂头丧气地回到了住 的地方,湖仂发现了正在黑暗的房间里哭泣的细芳。他拉开电灯,一把把细芳搂 在了怀里。   细芳是被城管抓去了,没收了擦鞋的工具,还说要罚款,因为她摆摊擦鞋没 有交税。细芳说自己没有钱,城管就一直把她扣在那里不放。等到天黑城管要下 班了,他们看到这个可怜的农村妇女看来是真的没有钱,就没收了她的工具和当 天的十几块钱的收入,把人给放了回来。   细芳说她再也不想去擦鞋了。   两口子就这样在屋里待了两天没有出门。第三天,细芳说她还是要去擦鞋, 又花了十几块钱重新买了擦鞋的工具。这一次,她选择了城管少的地方,当然生 意也差多了,但每天也还能挣一二十块钱。   好在溪仂一直都没有忘记给湖仂找工作的事情,虽然湖仂多次婉拒了他推荐 的工作。这一次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说他们厂有个保安辞职回老家了,所以厂 里需要招一个新的保安。虽然工资不算高,但保安不是一份体力活,甚至可以说 很轻松,在工厂门口岗亭里守着就行。而且溪仂说了,保安队长和他还比较熟, 再加上湖仂身材高大,所以还是很有可能成功的。这一次湖仂没有马上拒绝,对 溪仂说他想一天再说。溪仂看到湖仂态度改变了一些很高兴,走的时候再三叮嘱 湖仂明天一定要给一个回话,因为这个保安的位置是需要马上就面试和上岗的。   那一个晚上湖仂没有睡好,他脑海里反反复复地浮现着自己穿着保安制服坐 在岗亭里的样子。在湖仂的观念里,保安都是一些没有技术又上了年纪的人做的。 而他自己才不到四十岁,怎么说也不能算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而且,工厂就是溪 仂工作的地方,那里有不少从老家来打工的老乡,也都认识他这个前王家窑村委 会主任和砖窑厂厂长。当湖仂在那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细芳猜到了他的想 法。在黑暗里,细芳轻声地说了一句:‘我们来了两个多月,还没有给家里的女 儿寄过一分钱呢。’。这一句话让湖仂打消了一切杂念,然后踏实地睡着了。   第二天,湖仂还是穿着那身西装,来到了溪仂的工厂,他告诉溪仂愿意来这 个厂里当保安。溪仂很高兴,马上那个就去找厂里的保安队长。然后回来告诉湖 仂当天下午就面试,而且如果通过了第二天就可以来上班。溪仂让湖仂干脆别回 家,中午跟他在厂里吃饭,然后就直接参加面试。当天下午面试的时候,除了湖 仂还有一个来应聘的人。听口音也是老家一带的,在面试之前两人还稍微聊了几 句。那个人小学毕业,比湖仂看上去年纪要大不少,个子却要瘦小得多。看到自 己的竞争对手,湖仂觉得自己应该会顺利地赢得这个面试。这时他脑海里又出现 了自己穿着保安制服坐在岗亭里的场景,心里隐隐地有些后悔起来。   面试的内容很简单,保安队长想考察的就是看看他们是否能听得懂和说得了 普通话,以及他们是否能知道一些基本的保安动作。保安队长自己先站在一个位 置上,然后让他们俩按高矮顺序排列并和队长站成一条直线。个子高的湖仂站在 队长的左侧,然后矮个子的应聘者站在湖仂的左侧。这时候保安队长开始发出基 本的口令,让他们俩做出相应的动作。   “立正,向右看,稍息,立正,向前走...”   随着保安队长的口令,矮个子的应聘者做出了相应的动作,但是动作变了形。 立正的时候身体是弯的,稍息的时候腿向一边撇的太开,向前走的时候步伐也显 得散漫。湖仂这完全不一样,立正的时候身体是笔直的,他在乡里上中学的时候 的体育课里专门有这种训练,所以知道如何是标准的立正。但湖仂的问题是一直 在那里立正着,没有稍息,没有向右看,也没有向前走......。   站在湖仂右侧的保安队长呆呆地看着立正在那里的湖仂,他不知道湖仂是不 会这些动作,还是根本就没有听懂普通话。这时旁边的溪仂有些尴尬走过来,轻 声地告诉保安队长湖仂的右耳朵是聋的,听不见队长的说话。   “是一个聋子你还推荐过来啊,聋子怎么能当保安?出了事情你负责啊?” 保安队长当场就不客气地数落起了溪仂。   溪仂的脸马上红了,想再解释点什么,但保安队长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让 他带着湖仂马上离开。其实这个时候更加尴尬的是湖仂。几分钟前还在担心自己 当保安会被老乡笑话的他,却没有通过简单的面试。而且因为自己的聋了的右耳 朵,让溪仂在同事面前丢了人。   溪仂抱歉地把湖仂送出了厂门,然后往湖仂口袋里塞了几百块钱。湖仂不肯 要,溪仂没有说话硬是把钱塞进了湖仂的西装口袋里,然后说他还会在继续打听 有没有合适的工作,一有消息就会来告诉他。   湖仂在路上想着如何向细芳解释面试失败的事情,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好的办 法来。好在细芳不在家,应该又是擦皮鞋去了。湖仂也没有心思看电视,把自己 埋在被子里睡觉。等细芳回来看到湖仂在埋头睡觉,也猜到了可能是没有聘上, 所以也没有问,只是默默地去做饭。这两个多月在厦门的生活,让他们夫妻经历 了太多的苦楚,这些苦楚都消化在了各自的肚子里,不肯说也不用说出来。   好在溪仂一直还牵挂着湖仂工作的事情,没多久又带过来了一个消息。说他 们厂附近有一家糖果厂,临时有一个工人辞职,急需要招一个顶替的工人。糖果 虽然小,但是做糖果还是需要有一点力气才行,所以特别说明需要招一个男的。   两个多月都没有工作的湖仂,这次没有了任何的异念,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而且,因为就他一个人去应聘,所以也毫无悬念地获得了这份工作。从此,几个 月前还是王家窑村委会主任、红砖窑厂厂长的湖仂成为了厦门一个糖果厂的工人。   27.账本   湖仂在那个糖果上班后就没有再换过工作,一直在那里做着。每个月六百块 钱的工资,以后每年还会加一点,这看来还让他满意。也是,就是不满意,他也 找不到更好的事做。细芳后来也不擦鞋了,在附近一个宾馆找到了一份打扫卫生 的工作,挣得钱比湖仂还多一点,但要经常加夜班。好在湖仂不用加夜班,可以 在晚上的时候去接细芳回家。等两口子都有了稳定的工作,寄回王家窑的钱也就 有规律了,而且总会比菊仂两姐妹实际要花的钱多一些。等到过年的时候,湖仂 两夫妻都没有回来,他们说坐火车太辛苦了。坐火车辛苦只是一个借口,他们是 想省钱。平时不是过年的时候坐火车是很容易的,但他们也没有回来过。等到菊 仂高中毕业和招弟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他们还是没有回来,只是让我把两姐妹 带到厦门去玩。   菊仂成绩很好,高中毕业应届就考上了大学。菊仂要上的是在省城的财经大 学,而且学的是金融管理专业,用海仂的话说以后是要进银行工作的。而比菊仂 小两岁的招弟,初中还复读了一年却连高中都没有考上。不过她自己还挺开心, 说终于可以去厦门打工了。不用再上学了,不用上学对招弟来说的确是一种解脱。   湖仂夫妻让我带菊仂姐妹去厦门,一是让菊仂去厦门旅游,作为对她考上大 学的奖励;二是送招弟去厦门打工,他已经托人在一家电子厂替招弟找到了一份 工作。为了迎接我们的到来,湖仂夫妻还搬家了,离开了原来那间阴暗的房间。 倒不是因为原来的房间太暗,而是因为太小,等我们去了不够住。   说来都有点不好意思,那时八十多岁的我,是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次出 省。好在有中学毕业的菊仂和招弟在身边,眼睛和耳朵都不太好使的我不用担心 什么。而我在菊仂姐妹身边,也让湖仂夫妻不用担心还不懂世事的女儿的安全。   火车上的人很少,不仅没有站的人,坐位也有快一半空着。到了夜里的时候, 有一些人都躺在了座位上,把座位上的罩布拿下来当被子盖着睡觉。我和菊仂姐 妹都老老实实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菊仂让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这样可以爬在茶几 上睡。菊仂姐妹也是第一次坐火车,招弟兴奋得很,说了很多话,等后来实在熬 不住了,就也趴在茶几上睡着了。菊仂几乎一夜都在看着我们睡觉,她担心三个 人都睡着了会不安全。只有等到天亮了快到厦门的时候,我和招弟都醒了,菊仂 才靠在座位上咪了一会眼睛。   湖仂新租的房子是在一个城中村里,城中村就是城市里的村庄。厦门是一个 在岛上的城市,岛内有不少这样的村庄。村里的人的耕地都被政府征去了,村民 在村里盖起了楼房,然后把里面的房间租给外地人。这里的房子建的很密,村里 的街道都是狭窄的小巷子,连小车都开不进去。小巷子上空铺着密密匝匝的电线, 总让让人觉得不太安全。这里的房子都没有院子,房前更没有树,但好处是租金 比较便宜,所以住满了外来打工的人。一个不大的村庄,住了快五万的外来民工, 湖仂夫妻就是其中的一员。   湖仂夫妻租在一栋四层楼的人家里,房间在第三层。沿着楼梯爬到三楼后, 可以看到一个过道,过道的两边是一间一间的出租房,每一个房间都住着一家外 来的民工。这样的房间,每层有十几间的样子。房间有长六七米,宽不会超过四 米。最里面也就是有朝外的地方,用内墙隔开了一个四到五平方米的空间,用一 扇长期打开的门连接着。这个隔开的小空间里面有一个不到两平方米的卫生间, 是上厕所和洗澡的地方。而卫生间的外面那大概三平方米的地方,也就是上厕所 时的过道,同时也可以看成是一个内置的阳台,上面拉着几根晾衣服的绳子。站 在那里,通过窗户上的铁制防盗窗栅栏,可以看到外面的天空,也可以呼吸到新 鲜的空气。在房间的里面,湖仂用一个大衣柜把房间隔成了两个部分,每个部分 大概有十来平方米的大小。刚进门的地方摆着饭桌和厨具,相当于厨房和饭厅。 而里面的那个部分放着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桌子上的一台电视。这里算是可 以看电视的卧室。   因为我们三个人的到来,湖仂又把房间重新规划了一下。把可以折叠的饭桌 在不吃饭的时候折叠起来,这样在原来放饭桌的地方加上了一张临时的床。在吃 饭的时候,才把饭桌靠着那张床打开,这样两个人可以坐在床上,另外三个人可 以坐在小板凳上吃饭。湖仂为了照顾我,叫我和他一起睡在原来卧室里的床上, 让细芳母女三个人挤在外面临时的那张床上。这样是显得很拥挤,但好在时间不 长,凑合十来天也不是问题。   湖仂说要请假几天来陪我逛逛厦门,我没有同意,让他正常上班,只让他在 星期天的时候带我们去了一次鼓浪屿。菊仂姐妹还带我去过一次厦门大学,其余 的时间我们三个都是一起在附近闲逛,走得都不远也不用担心迷路。   来厦门的时候,我们带了一些家里的特产,有腌制的辣椒和柚子皮,还有灌 糯米的茄子和辣椒干,这些都是能长时间放的菜,可以慢慢吃。除了这些,我还 带来了这一年半里家里开支用的账本。账本很简单,也就是用招弟写作业的练习 本。在练习本的封面上,那个本来要写学生姓名的地方,我写上了账本两个字。 湖仂看到我从包里拿出账本来,说爷爷你不用给我看的,说寄去的钱就是给家里 用的。我笑着对湖仂说我不是来对账的,只是让你们夫妻看看两个女儿过去一年 半的生活。   翻开米黄色的封面,第一页上的记录是从二〇〇〇年春节后开始的,也就是 湖仂夫妻去厦门的那个时候。   ‘湖仂留下八百元钱,正月初三。’这是我的字迹,我很少写字,尤其是不 怎么写钢笔字。所以写得不好看。   ‘今领到人民币五百元,二〇〇〇正月十四日。王菊。’菊仂还没有过元宵 节就开学了,而且那天还是星期五。除了三百块钱的学费,剩下的二百块钱是接 下来一个月的生活费。就像写下的这句话一样,菊仂的字也是非常工整。   ‘领二百块钱,正月十七。招弟。’招弟写得简单一些,但也还算认真,每 个字都是一笔一划写出来的。镇里的中学是过完元宵节后的星期一开学的。在这 二百块钱里,有一百六十块钱的学费,和四十块钱的生活费。在上初二的招弟, 每个星期要用四十块钱左右。   ‘领四十块钱,正月二十三。招弟。’在这几个字里,前面的也还是一笔一 划,但最后招弟两个字就潦草了,招弟当时说这是签名呢,就要潦草一点让人模 仿不出来。   ‘领四十块钱,正月三十。招弟。’一个星期后,招弟写下的这十一个字已 经没有一个是工整的了。   ‘领二十块,二月初七。招弟。’还是同样的潦草,而且还减了一个‘钱’ 字,可能是那天招弟有点生气,因为家里只有二十块钱了,不够原来计划给她的 一个星期的生活费。但我知道,招弟口袋里还有十几块钱,是前几个星期她自己 存下来的。   看到这里,招弟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海仂回家,带来一千块钱。’这是我记下的。湖仂留在家里的用完了,而 且还没有从厦门寄钱回来。我打电话给海仂,问他能不能凑点钱给侄女上学,海 仂第二天就送钱回来了。   看到这一条信息,湖仂有点不好意思,说海仂真是个好弟弟。   ‘今领到人民币二百元,二〇〇〇二月十四日。王菊。’菊仂的字几乎和第 一次一模一样,差别的地方只是钱的数目和日期。   ‘领六十块钱,二月十四日。招弟。’这一次招弟的字写得像跳舞一样。那 天她高兴得很,因为领到了上次欠发的二十块钱,一下子口袋里有了六十块。   就这样招弟每个星期回来一次,菊仂每个月回来一次。从招弟在上面留下的 笔迹你就能猜到她当时的心情,高兴、难过、生气。而菊仂的字总是一样,一笔 一划,认真工整。   ‘领到湖仂寄回来六百块钱,五月初八。’这是我写下的收到湖仂从厦门寄 回来的第一笔钱,然后每两个月,湖仂都会寄一次钱回来,暑假也不例外。   暑假的时候菊仂姐妹都在家里,每个人得到了二百块钱的零用钱,主要是用 来给她们自己买衣服。招弟拿到钱的时候高兴地跳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得到这 么多零花钱。过完暑假的那个学期,因为学校食堂的饭菜涨价了,菊仂每个月的 生活费提高到了二百五十,招弟每个星期也要用五十块钱了。   湖仂慢慢继续往下看,有一个地方的的纸上破了一个洞,还有纸湿过又干了 后变形的痕迹。紧接着下面是招弟领钱的信息和签名。湖仂就问招弟这是怎么回 事。招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因为那次期中考试考的很差,回来领钱时太爷爷说 她了,所以她在写字的时候哭了,把眼泪掉到了账本上,然后急忙想擦掉,结果 擦出了一个破洞。   等到过完了下一个春节,菊仂和招弟都到了各自的最后一个学期,也就是快 毕业了。账本上除了常规的学费和生活费,还经常出现一些其它的费用。   ‘领生活费五十块,照相费十块,模拟试卷费三十块。三月二十八日。招 弟。’这一行龙飞凤舞的字显然是招弟写的。   ‘今领到人民币四百元,其中生活费二百五十元,考试费一百元,临时班费 五十元。二〇〇一年四月初五日。王菊。’这样工整的字只能是菊仂写的。   接下来细芳发现了一个地方有几大滴墨水的污迹,也是在招弟写字的地方。 招弟这次没有不好意思,说都怪太爷爷用的那支破自来水钢笔,写字的时候不怎 么出水,所以她就甩了两下,结果不小心甩到了账本上。   账本的最后一项领钱记录,是姐妹俩毕业后每个人两百块钱的暑假零用钱。   ‘领二百块钱,解放了,耶!!!招弟。’毕业对招弟来说是一件兴奋的事 情,因为从学校里解脱了。她高兴得忘了写上领钱的日期,但额外加上了三个感 叹号。   ‘今领到暑假零用钱人民币二百元。二〇〇一年五月二十日。王菊。’菊仂 的字依然工整,这给了账本一个良好的结尾。   大家看完了,我想把账本交给湖仂。湖仂说他留着也没有用,所以不太想要。 这时候菊仂问我是否可以把账本给她,因为她想留着做一个纪念。   对于账本来说,无疑,这是一个最好的结果。   在厦门住了十几天后,就要回王家窑了。在回家前,我们先把招弟送到电子 厂去上班,因为到了她该去报到上班的日子。湖仂住的地方在岛上的西北部,这 里有不少制衣厂。而招弟要去上班的电子厂在岛内的东北部,那里是一个高新技 术开发区。两个地方之间有十几公里的路程,坐公交车要在中间的火车站换一次 车。所以湖仂跟细芳说打的士过去更方便一些,也比五个人坐公交车贵不了太多。   这也是湖仂和细芳第一次打的士,湖仂站在公路边看到的士就招手,不知道 也不管的士前面是否有‘有客’的红色指示牌。等到拦到一辆带有绿色‘空车’ 标志的,司机看到我们是五个人话都没说就直接走了。这样被拒载了好几次,过 了十几分钟才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同意拉我们的好司机。湖仂让我一个人坐在副驾 驶的位置上,然后他们四个人就挤在后面的一排座位上,湖仂和细芳的身子往前 倾,菊仂姐妹的身子往后靠,这样四个人的身体交错着,勉强挤了下来。好在带 的东西不多,就是一个用来装招弟衣服的包,和另外一个装日常用品的手提袋, 都可以放在的士的后备箱里。   的士沿着开往火车站方向的主干道行走,前面的电子指示牌里显示着价格和 路程的信息。上车价格就八块,等到路程显示超过三公里后,价格还开始随着路 程增加不断地往上走。经过火车站的时候,价格已经升到了十八块五毛。向前倾 着身体的细芳一直盯着那个不断更新的电子指示牌,同样前倾着身体的湖仂也不 时地瞄看了几眼。   ‘怎么还没到啊!’当价格到了二十五块钱的时候,细芳在后面轻声地自言 自语了。在细芳这样自言自语了三次之后,的士在一家厂门口停了下来。   ‘三十五块两毛,就给三十五块吧。’司机对付钱的湖仂说。   电子厂的面积不小,用铁栅栏围着,铁栅栏的每两个铁棍间的距离大概有十 来公分,让人不可能把头从里面伸出来。两米来高的铁棍的上面都有锋利的尖端, 一般老实的人应该不敢从上面翻越出来的。电子厂的大门不大,而且一般的时候 还锁着。只有有轿车或货车要进出的时候,涂着绿色漆的铁门才会打开。如果只 是有人进出,打开的就是大门旁边的一扇小门,也是铁制的,只有一米来宽。就 在那个大门和小门之间,外面挂着一个金属的牌子,上面从上到下竖着写着: ‘厦门市利华高新科学技术有限公司’。大门内侧有一个保安室,里面坐着一个 年轻的保安,负责管理进出的车辆和人员。湖仂上前隔着铁栅栏向保安说明了来 意。保安面无表情地打了一个电话,然后让我们等一会。   过来一会,里面出来一个年轻的女工。湖仂说她就是介绍招弟进厂的老乡工 友,也是小港镇的人。女孩个子不高,圆圆的脸上笑容很甜。头上戴着一顶棕褐 色的帽子,应该是工作帽。上身穿着一件橙色的短袖T恤衫,T恤衫的背后写着 ‘利华高科’四个大字。下面穿的裤子是灰色的,宽松但不肥大。和上面橙色的 T恤衫一起搭配得还挺好。她告诉我们这是厂里的工作服,每个人上班都必需穿 的。这位老乡工友把招弟领进了铁门,说让我们在外面等一段时间,等招弟去办 完手续再来向我们告别。进那个铁门的时候,招弟回头向我们做了一个鬼脸。   这是一个几年前才新建的开发区,就在这家电子厂隔着公路的对面,还是一 片大空地。用铁栅栏围着,看来是要建新厂房的样子。电子厂门前的公路不大, 算是开发区内的公路,一个小时也过不了几辆车。公路两旁的樟树都还小,看上 去也就十来年的样子。厦门上午九点的太阳已经很热,幼小的樟树只能提供一小 片树荫,湖仂就扶着我站在那一小片的树荫里。等我们随着树荫挪动了两次位置 后,老乡工友带着招弟出来向我们告别。   招弟还是很兴奋,她刚刚办完了入职手续,换上了‘利华高科’的工作服, 成为了一位高科技电子厂的工人。招弟说她就和老乡工友住在一起,四个人一个 房间,和其它两个房间的女工友一起住在一个三居室的套房里。然后说每天上班 时间是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要做的工作也轻松,就是有放大镜检查电子零件有 没有焊接问题。招弟说工资大概会有一千块钱,要是生意好的时候还可以周末加 班,那样的话工资就会更高了。招弟还说等她领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后,她就会 给太爷爷、爸爸和妈妈买礼物,然后再把剩下的钱寄给上了大学的菊仂。招弟让 菊仂好好上大学,不用担心家里没钱,因为她开始上班挣钱了。然后招弟又对我 说让我以后一个人在家里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勉强干体力活。   这时在旁边的老乡工友提醒她该去上班了,湖仂去叫的的士也开了过来。我 们上了的士,招弟趴在铁栏杆上笑着向我们挥手。随着的士的启动,招弟的笑容 突然停了下来,变成了不断的眼泪。的士慢慢走远,招弟也就变成了一个橙色的 影子,趴在绿色的铁栅栏上,不停地挥手......   菊仂陪我回到王家窑之后,也就开始准备她去上大学的事情。其实也很简单, 就是买了一些个人生活用品,还有一些新的衣服。等到了九月份,菊仂要离开老 屋去省城上大学了。   是海仂和我一起去送菊仂去省城的,本来菊仂说她自己一个人可以安全地去, 让我门放心。但海仂说他去送,而且我也坚持去送送,所以还是三个人一起坐火 车去了。从东江到省城坐火车很方便,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了。而且也容易买到座 位票,所以一点也不觉得累。   出了火车站,就可以看到一群年轻人挥舞着省城财经大学的旗子。他们的年 纪和菊仂差不多,比菊仂显得更加有活力一些,脸上洋溢着阳光般的微笑。菊仂 说这是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他们是来迎接新生的。省城财经大学是一所重点大学, 学生来自全国各地。在迎接新生的校车上,带有不同口音的普通话交织在一起, 就像车上人的穿着的衣服似的,五颜六色、各种各样。   因为有二年级学生的帮助,菊仂的新生报到非常顺利。不到半个小时就办完 了入学手续,并且领到了宿舍的钥匙。菊仂被安排在八号女生宿舍楼,作为家长 我和海仂还被允许进去看看。这是一栋新建的房子,里面采光很好,显得宽敞明 亮。宿舍是四个人一间,大概有二十几平方米的样子。里面摆着四张单人架子床, 床铺在上层,铺上已经摆好了统一的白色被子和枕头。在床下面的空间里,放着 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看来是学习用的。宿舍里装有冷暖两用的空调,只是没有 电视机,当然学生也不需要看电视。等安顿好了,太阳已经到了天空的中间,菊 仂带我们去学校食堂吃了午餐。食堂很大,应该能容下上千人同时吃饭。进去吃 饭不用带碗筷,食堂准备好了经过消毒的餐具;也不用饭票,只要带一张校园学 生卡就行。一套一荤两素的午餐才不到五块钱,海仂说这还真的不贵,他让菊仂 以后一定不要在吃上省钱。   等到吃完午饭,我和海仂也就要去赶回东江的火车了。菊仂把我们送到校门 口,那里有直达火车站的公交车。大学的校门很大,有点像古时候的村庄里的门 楼,但要比门楼大多了。校门有二十来米宽,高也有十来米。建大门的材料是米 黄色的大理石,显得非常大气。大门的上方的大理石横梁上,刻写着大学的名字, 字体和菊仂佩戴的校徽上的一样。大门包括一个能够并排进入几辆车的主门学校 大门和两个供人进出的侧门,平时总是开着。进出的车不多,但不停地有学生出 入,年轻又阳光。等我和海仂上了共公交车,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菊仂站在那里笑 着向我们挥手。公交车开动了,她身后宏伟的校门和灿烂的阳光,构成了一个美 好的背景。菊仂就在那里,一直挥着手,一直笑着......   我这两个性格不同的曾孙女,已经开始了完全不一样的各自生活。   28.糖果   把两个曾孙女送走后,老屋就剩我一个人生活了。也奇怪,之前我负责照看 两个曾孙女、给她们做饭、给她们管账的时候,我的身体好得很。但等她们离开 了老屋,不再需要我照看的时候,我的身体就一下子就坏了起来。开始是没有胃 口,吃饭不好;然后是不愿动,就是给自己洗衣服做饭都懒得动;再然后身体开 始变虚了。虽然海仂每隔一两天就会回来看我,而且在省城上大学的菊仂也每个 月都会回来,就像她以前在县里上高中时一样。但我的身体就是那样一天天虚弱 下去,最后终于病倒了。   海仂把我送到医院治疗,然后又接到他在县城的家里调养,这样过了几个月 才慢慢缓了过来。等到身体恢复好了之后,我又一个人回到了王家窑。海仂和玲 玲夫妻再怎么留也留不住,我知道他们不放心我一个人在老屋生活,但我还是离 不开老屋,离不开王家窑。其实,那个时候的王家窑的人气已经不旺了。几年前 县里多家工厂的停产、村里红砖窑的倒闭,让村庄里的年轻人都去了外地,大多 是去了沿海的浙江、福建和广东。不仅是年轻人,就是中年男的也都出去了。所 以村里留下的都是小孩,和照看小孩的老人。也有几个留下青壮年劳动力的人家, 那一般都是在村里包了很多别人的田种的。像裁缝这样五十来岁留在王家窑又没 有包别人田种的,已经很少了。裁缝能这样做一方面是因为他儿子溪仂两夫妻都 在厦门打工,能每个月都寄钱回来;另外一方面除了种自己家的几亩田,裁缝夫 妻还带着一个三岁的宝贝孙子呢。当然,比裁缝还年轻的石匠也没有出去,而且 他还把田都租给别人种了,但这是因为他当着村委会的主任,又有一门石匠的手 艺。   不过因为出去的都是年轻人,所以不怎么影响老樟树底下聊天。而且在外面 打工的年轻人,还能为老樟树底下提供新鲜的话题。在老樟树底下闲聊的中心人 物,还是能说会道而且平时闲得只要看着老婆带孙子的裁缝了。   “铁仂叔,你回来了真好。我们都担心你去了县城就舍不得回来了呢!”裁 缝说。   我对着裁缝笑了笑,然后问他最近村里有没有什么新闻。   “有啊,这个新闻还真的和铁仂叔有关呢!”裁缝听到人主动向他打听新闻 的时候,总是高兴得很。   当然,因为听说和我有关,我也非常希望知道是什么。   “铁仂叔,最近你家湖仂在厦门糖果厂涨工资了,你知道吗?”裁缝笑着问 我。   湖仂还真的没有对我说过这件事,也没有听海仂说起过。不过涨点工资也的 确没有什么好说的,以前就听湖仂说过工资每年都会涨一点的。   “不是平时的那种每年都要涨一点的那种,那不算是新闻。”裁缝看到我没 有多大的反应,补充说。“这可是因为升职而涨的工资呢!你家湖仂啊从普通工 人升职到带班的小组长了!”   我笑了笑,问他怎么知道的。   “我家溪仂昨天打电话告诉我的,说前天晚上湖仂请溪仂夫妻去吃烧烤了, 就是因为升职了这件喜事。”裁缝回答说。   “要说大城市还就真的不一样,你看我们王家窑也有电,但一到天黑了就各 回各家看电视。八九点就有人睡觉了,再晚一些的十点也要睡,要是谁到十一点 才睡,那就是新闻了。但人家厦门可不一样,湖仂他们住的也是在厦门岛上的村 庄里。但他们晚上吃烧烤就可以从十点开始吃到第二天凌晨三点,边吃边聊,还 真是痛快。”裁缝开始感慨了。   这是旁边有人接话,说王家窑就没有那样的地方让人晚上去吃夜宵,说人家 城市有那种地方。   “唉,这还真不是。湖仂他们在厦门住的那个村庄我可是去过,同样也去过 铁仂叔可以为我说的话作证。他们住的厦门的那个村庄要说不比王家窑大多少, 当然我说的是面积,住的人数是不能比的。他们吃烧烤的地方就是在村里的小广 场上,就相当于我们王家窑的晒谷场。估计以前他们也是晒谷场,现在他们不种 田了就改成了小广场。所以,不是因为我们没有地方。”裁缝表示了不同意,等 看到没有了反对的声音,他继续往下说。   “那个小广场可热闹了,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卖早餐的就开始忙了。那里吃 早餐的人真是多啊!先是刚下夜班的打工仔,然后是赶着去上白班的人,最后来 的是那些睡够了懒觉的家庭妇女。所以这些早餐从六点开始卖,能卖到十一点才 收摊。等到早餐摊位收了,过了几个小时,也就是下午三四点的样子,夜市摊位 又摆满了。夜市也大多是卖吃的,包括晚餐和夜宵,从下午开始能卖到第二天凌 晨四五点,也就是第二天摆早餐摊的时候。你们说,这了得不了得。”裁缝说到 这里暂停了下来。   这时旁边有人问升职了后的湖仂是干什么。   “当组长啊,就是带班的,他们糖果厂里的机器,一台需要三个人操作。这 个工厂生产糖果啊跟我们王家窑做米糖差不多。都是先熬一锅粘粘的糖稀,然后 把糖稀弄成团来回搅拌拉伸,直到糖稀慢慢变白变硬,最后再把它们加工成小块 的糖。工厂里也是基本上是这样做的,那次我去厦门湖仂还让带我进去看了几分 钟。区别就是我们是用人工来搅拌和拉伸糖稀,而工厂用的是搅拌机。还有一个 区别就是我们的米糖里面没有放其它东西,工厂里的会放东西让糖果看上去好看、 吃起来也更好吃。这个搅拌机需要三个人来操作,其中一个人是组长,他管其他 两个人。当然,组长也要干活,而且要带头干活。所以工作比以前当一般工人还 会累一点,当然每个月工资也多了四百块。”裁缝解答说。   裁缝说的没错,湖仂真的带他去过糖果厂看过,而且糖果厂也就是那样生产 糖果的。这时旁边就有人说了,说那这个组长也不算是当官,因为还要自己干活 呢,要是自己不用干活只要动动嘴巴管别人才好。   “唉,得一步一步来啊,古话说的好,一口吃不出一个大胖子来的。湖仂这 才去两年多,已经从工人升到组长了。等到过几年组长做得好,下一步就是当车 间主任,也就是管整个车间的十几个组。那个时候湖仂就不用自己干活了,只要 把两只手交叉在背后在车间里来回看看就行,工资还会更高呢!”裁缝说。   看到没有人吭声,也不知道大家是赞成还是反对自己,裁缝继续说:“就像 我家溪仂,在厦门的制衣厂,做了四年才当上了组长,然后又做了六年才当上了 车间主任。溪仂当上车间主任才是去年的事呢,一晃他都去厦门十年多了。唉!”   这时候老樟树底下的人都慢慢站起身来要离开,溪仂去年当上制衣厂车间主 任这件事,裁缝在这里已经说了太多次了。   等到人都走了,只剩下裁缝和我。这时候裁缝问起我关于海仂的事情,问海 仂在县城开的房地产公司的生意怎么样。   海仂在县城开房地产公司是一年前的事情。   自从红砖窑厂倒闭,海仂就开始在县城谋生,这也很不容易。那个时候海仂 的老丈人帮了海仂一把,他帮助海仂拉起了一个包工队,在县城给人家建房子。 不过那个时候建房子的人少,要不然红砖厂也不会倒闭,所以生意也不好做。海 仂的包工队刚开始也就勉强能维持,挣来的钱在给工人发工资后就基本上没有剩 余,也就是说海仂做了一年的包工头也基本上没有挣到钱。不过海仂从这一年里 学到了一些东西,用海仂的话说就是开了眼界,而且找到了将来努力的方向。等 过了这一年,海仂就开了这个房地产公司。这是东江县第一个房地产公司。虽然 当时海仂没有什么钱,但他在城建局当局长的老丈人还没有退休。就在老丈人的 帮助下,海仂办好了开公司的相关手续,也在县城买到了建房用地。海仂用自己 的住房抵押从银行里得到了贷款,再加上从老丈人那里借来的一笔钱,凑够了公 司的启动本钱。海仂给自己的公司取了一个很大气的名字:‘大海房地产有限公 司’。名字比较长,我以后就直说‘大海公司’好了。   当时海仂和我说他要开房地产公司造房子卖的时候,我就担心地问他房子能 卖给谁。县城里住了六万人,但都有自己的房子;东江乡下的有五十万人,但在 乡下也都有自己的房子,而且很多人在外面打工,家里的房子都空着没有人住呢! 海仂让我不要担心,他说他开公司不是因为一时冲动,也不是因为没有其它谋生 的办法,而是因为这就是将来的发展方向。海仂说东江地方小,所以发展得要晚 一些;说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房地产生意都已经做得很好了。海仂让我也不用担 心房子没有人买,因为现在县城里的人虽然都有房子,但平均下来一个人一个房 间都不到。海仂还提到,以后乡下人都慢慢要进城的,这样在城里买房子的乡下 人就会越来越多。   我是听不懂海仂的理由的,不过我担心也没有用,海仂的房地产公司已经开 起来了,而且房子也已经开始建了。海仂说他就要当东江的第一个房地产商人, 就像当年在乡里第一个办起红砖窑厂一样。为了像个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的样子, 海仂最近还花了十几万买了一辆小轿车。虽然,房子一套都还没有卖出去。我把 这些和裁缝一说,裁缝也同意我的担心。但裁缝也说了,说海仂是干大事的人, 而干大事的人的眼光肯定和我们一般人不一样。   就在那天我和裁缝谈话后不久,海仂就开着那辆新的轿车回到了王家窑。当 这辆车身四周都写着‘大海房地产有限公司’几个大字的轿车沿着黄土路开进王 家窑的时候,老樟树底下沸腾了。在这条连接王家窑和一公里外的柏油公路的黄 土路上,最常见的是农用的手扶拖拉机,以前拉甘蔗的拖拉机也常有,有时候还 可以看到拉货的卡车,偶尔还会有一辆县里或乡里干部的吉普车,但小轿车的到 来却是头一次。   海仂像往常一样给我带来了一些食品,但这次来他只是顺便来看我的,主要 目的是来王家窑推销他公司的房子。海仂把他公司印制的宣传材料发给了老樟树 底下的每一个人。宣传材料印刷得漂亮,纸厚、光滑、还不容易撕烂,上面印着 海仂公司建造的居民小区的图片。有十几栋楼,每栋楼都是六层,其中第一层是 车库,而上面五层都是住人的套房。每一层有三个单元、六套房。每套房都有一 百二十多平方米,三室两厅一厨一卫。根据楼层的不同,套房的价格也不同。二 楼三楼最贵,因为没有电梯大家都不喜欢爬楼;六楼最便宜,这一层不仅要爬高 楼而且夏天太热。   在发完宣传材料后,海仂就开始给大家讲买房的好处了。海仂说最大的好处 是生活方便。就拿买东西来说吧,县城的农贸市场是天天有的,不像镇上三天才 一个集;而且县城还有了特别方便的超市,以前在小卖部和商场里买东西都要售 货员拿给你,但在超市就像在仓库里一样随便自己挑。再比方说看病,当然谁都 不希望自己有病,但人哪能没有病呢!小病好办,在王家窑去榆仂的诊所就行, 但大病还得去县人民医院啊。海仂还说到了住在县城的一些其它的优势:比如说 县城干净,下雨天也没有泥巴,可以天天穿皮鞋;又比如说住在城里热闹,不像 在乡下天黑了就不见人影了,更不用八九点就进被窝睡觉;还比如说在县城是住 楼房,有自来水、卫生间、有线电视。最后,海仂又重点强调了一个好处,就是 他卖的房子是商品房,有房产证,想卖的时候还可以卖,不仅会像乡下的房子那 样贬值,反而很可能会升值。   海仂说话的时候,老樟树地下的人都频频点头,不住地说是。   海仂继续说房子的价格。海仂说因为这是东江县的第一个商品房小区,所以 很便宜。平均的价格才要六百块钱一个平方米,也就是说一套房子下来才七八万 块钱。而且,要是身体好愿意爬楼的人,可以买六楼的房子,那才四百块钱一平 方米,一套房子只要五万块。还有,海仂又重点强调了,说即使手上的钱不够, 比如说手里只有一两万块钱,也照样可以买房子,因为可以向银行申请贷款呢。   老樟树底下是第一次听说商品房,也是第一次听说银行贷款买房,都觉得陌 生得有些难以相信。但因为是海仂说的,大家也都又信了。不过信归信,买房归 买房。等海仂口干舌燥地宣传了小半天,也没有一个人说是想要买房的,就是买 六楼便宜的房子的都没有。海仂不甘心,就挑了几个人问会不会考虑。但人家都 说了,说儿子儿媳妇都在外面打工,自己做不了主呢!   看到海仂有些不甘心,裁缝站起来说:“海仂,我这个当叔叔的就直说了, 说错了你也莫怪。要我说啊,你这房子很难在乡下卖出去。为什么呢,你听我给 你分析一下。第一,这个七八万块钱一套的房子的确是不算贵,但你要知道这些 钱可以在王家窑盖起一栋两层半的楼房呢!第二,我们乡下人,住到县城里去是 不会习惯的,尽管我也同意你说的住在县城的确有很多好处。但乡下也有乡下的 好处啊,比如说邻里间都很熟,可以像我们这样在老樟树底下聊天,城里就肯定 不行。第三,你说那是商品房,可以卖,但卖给谁呢,像你这样新房子都很难卖 出去,等住旧了就更不会有人要了吧。第四,可能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即使我们 买了房,也不会去县城住。你看啊,我们王家窑现在就剩下老的老小的小了,年 轻人都去沿海城市打工去了。我们这些老的留在村里是为了照看小的,照顾他们 上学。我们农村人,上不了县城的学校,所以我们还是得住在乡下。”   裁缝的话,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呼应,这种场面并没有让海仂脸上表现出失 望,他微笑着和大家告别。在老屋简单地吃了午饭,海仂就开车去了镇上,他要 像当初推销出第一块红砖那样去卖出第一套商品房。尽管老樟树底下没有人愿意 买县城的商品房,也没有人相信海仂能把房子在乡下卖出去。这些不相信的人里 就有我,我的确是那样想的,也是那样担心的。但很快,海仂就把房子卖出去了。   海仂的第一个,应该说是第一批客户来自镇上的中学,也就是当年海仂当过 临时代课老师的学校。说来也怪,当年海仂卖砖的时候第一个客户也是镇里的中 学。这两次的区别是,砖是卖给了学校,而房子是卖给了老师。海仂去中学没有 去校长办公室,原来的那个光头董校长也早已退休了。海仂是直接找到以前要好 的同事,让同事介绍认识了一些年轻的教师。在镇里中学的年轻教师是一个有些 特殊的群体,他们刚大学毕业工作不久,还没有房子,也等着结婚。和他们年长 的同事不同,他们不甘心把自己的一生交给这所乡下的中学,总是想方设法调到 县城去,就是找对象也要服从这个大目标。年长的同事来介绍对象,一听说是本 镇的,那就一概不考虑。在经济上,他们挣的钱不仅够自己用,而且结婚和买房 的时候还能从父母那里得到一份资助。但是他们还没有在县城建房的能力,又不 愿把房子盖在镇上,更不用说盖在乡下了。海仂就是冲着这些年轻的教师去的, 他认定这些人是他公司最合适的客户。   海仂的判断是对的,去了一趟中学就卖出了几套房子,而且还都是二楼和三 楼那些比较贵的套房。就这样,在房子建成后的剪彩礼上,海仂就带来了第一批 十几个买了这个小区商品房的客户。做为东江县的第一家房地产开发商,海仂邀 请到了东江当时的刘县长来作为嘉宾主持公司第一个住宅小区的剪彩礼,然后也 顺水成章地邀请到了东江县电视台。这是海仂的公司第一次作为主角出现在县电 视台的东江新闻里,这是海仂事业成功的起点。   因为电视台的新闻效应,大海公司的名声就像海仂开的那辆小轿车一样走进 了东江县的各个角落。三年后,也就是菊仂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大海公司位于县 城东面的第五个小区和坐落在县城西面的第六个小区都已经开始建设了。大海公 司的员工也从最初的十几个人增加到了几十个人,公司也在县城的东北角建立了 自己的办公大楼。   在海仂的公司的员工里,有一个人我认识,就是吴大伟。是的,就是那个曾 经带队来王家窑拆老屋的乡计划生育执行队的副队长,也是那个后来又重新在镇 集市上卖肉而且第一个买了海仂红砖的吴大伟。五十多岁的吴大伟已经没有再卖 肉了,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几年前的一个疲惫下午,他在剁猪骨头的时候不小 心砍掉了左手的三个手指,从此就收摊不干了。自从那次两人间做了红砖生意后, 海仂和吴大伟就成了朋友。当海仂的公司需要一个人来负责公司和所建小区的保 安的时候,海仂找到了缺了三个手指、在家无事的吴大伟。   除了招来吴大伟,海仂也对湖仂说了,让他从厦门回家来到公司里工作,可 以帮公司在现场监督施工。湖仂说等菊仂几个月后大学毕业,这样两个女儿就都 独立生活了,他就没有了任何负担,这样可以踏实放心地回来。说到这里要补充 说一下,在厦门电子厂打工的招弟这时已经结婚了。她的老公云南人,是在电子 厂的同事,两人是自由恋爱的。湖仂夫妻都不同意,说女婿人倒是还可以,但云 南太远了,以后回来一趟太难,把女儿嫁到那里就基本上等于是卖掉了。但湖仂 夫妻的反对没有用,招弟就是和他结婚了。   湖仂一定要在厦门等到菊仂大学毕业时的那个夏天才回来,一半也因为是招 弟。因为在厦门就还可以经常见到她,等回到了东江,那就不知道几年才能见到 一次了。可是,让谁都没有想到的是,湖仂是永远留在了厦门。   当招弟哭着从厦门打电话回到老屋的时候,我刚刚吃过午饭,正在洗碗。招 弟哭了半天也没有把事情完全说清楚,或者是我就没有听清楚。但我听到了而且 是可以确认的信息就是湖仂死了,在工厂上班的时候死的。因为没有完全听清楚 细节,也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办,我让招弟马上给海仂打电话。当天海仂就带着我 上了厦门的火车,这是我第二次去厦门,坐的是卧铺,但我和海仂都没有睡着。   湖仂死于一场事故,一场一个人的事故。   糖果厂的厂长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个头不高、身子精瘦、头上也有了 谢顶,但深凹在褐色的脸上的一双眼睛却很有神,透着一股精明和干练。他把眼 睛布满血丝的我和海仂、同样红着眼睛从在做毕业实习的外地赶来的菊仂、依然 在不停的哭泣的细芳、茫然的招弟夫妻以及临时从制衣厂赶过来的溪仂带进来厂 里的会议室,吩咐秘书倒上茶,摆好水果点心。在再三询问我们是否需要抽烟之 后,厂长自己点上一支烟开始向我们介绍当时的情况。   湖仂那天和往常一样吃完早饭去上班,他从当上了组长后养成了一个习惯, 就是比同事都要早去几分钟。在同事到之前的这几分钟里,他要检查和清扫一下 机器。主要是把里面打扫一下,清理前一天残留量的固化糖渣。这是他每天必做 的工作,也因为长期的这样坚持,他多次得到了厂里的表扬。厂长说也因为这一 点,厂里每年都要给湖仂多发几百块钱的奖金。   事故就是出现在那几分钟里。因为只有湖仂自己一个人在场,所以没有人知 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所以只有根据湖仂的两个同事去上班时看到的第一现场来推 测事故的原因。两个同事在八点钟准时到厂里上班的时候,他们没有看到平时总 是笑着站在那里等待他们的组长湖仂。他们看到的是这样一个场景:湖仂趴在机 器上一动不动;他的一只胳没了,而且已经被机器绞断;更难看的是他头部的太 阳穴附近,那里也留下来机器搅拌的痕迹,让整个头都血肉模糊。根据这一情况, 厂长和相关技术人员推测:可能是湖仂那天像往常每天一样,他先到了厂里并且 开始清理机器里残留的糖渣,当他往机器里探身用左手去清理糖渣的时候,身体 不小心压到了机器的开关,于是搅拌机开始运转.......。   而那天和往常唯一的区别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机器的电源没有像平时一样 被断开。   厂长进一步说明厂里调查了为什么电源没有按厂里的规定被断开的事情。他 说一般来说,负责机器运转的湖仂和他手下的两个同事是要每天下班后断开机器 电源的,然后在每天早上上班时再插上电源。在过去的几年里,湖仂和他的同事 们都在这一点上做得很好,但就那一天出了意外。厂长说他认为认真负责、得过 多次奖励的湖仂应该不会犯这样简单的错误,因为他总是和两个同事一起断开机 器电源后才下班的。而且,他的两个同事也确认,出事前一天他们像往常一样一 起断开了机器电源后才下班的。也就是说,这个电源很可能是在前一天下班后到 第二天上班前被人错误地接通了,然后由此引发了灾难。   说到这里厂长喝了一口茶。趁着厂长喝茶的间隙,海仂提出要让湖仂的两个 工友来当场证明这一点。厂长马上让秘书把这两个工友叫来。这两个工友溪仂都 认识,还一起吃过夜宵喝过酒,就是湖仂升职请客的那一次。溪仂说他们两个对 湖仂很好,应该不会说谎话,更不可能故意害湖仂。就像厂长说的那样,工友进 来后证明了前一天他们三个人在下班前一起确认了电源是断开的。   接下来,厂长说他们又进一步调查了这个问题,发现很可能错误地接通这个 电源的人是负责在下班后打扫卫生的一名女工,因为一般情况下只有她在这个时 间段会出现在厂房里。但这名女工拒绝承认她碰过这台机器的电源,因为厂里没 有监控摄像头,所以这件事没法证明。   海仂打断了厂长说话,要求见那个打扫卫生的女工。   厂长又让秘书把那位女工找来。就像厂长说的那样,女工坚持说她打扫卫生 时根本就没有碰那个电源开关。这样简单而且坚决的表态让现场的气氛有点僵持 不下,这时候厂长当场宣布开除那位打扫卫生的女工。   等到那位女工哭着离开了办公室后,厂长提出了赔偿问题。厂长说,以前他 们厂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故,所以没有赔偿经验。但附近有类似的工伤导 致死亡的例子,一般来说都是由厂家负责给家属五万元左右的死亡抚恤金,然后 双方私了完事。所以,借鉴当地厂家的经验,糖果厂决定一次性给我们赔偿八万 元的死亡抚恤金。说到这里,厂长再三强调这是当地厂家给民工的最高死亡抚恤 金了。希望我们考虑一下,如果同意,就签订一个私下的和解协议,同时领走八 万元现金。   海仂没有立刻说话,他问了问细芳的意见。细芳还是在那里无声地流泪,不 说话也没有主意。海仂又把眼光转向菊仂和招弟夫妻,他们三个的眼神告诉海仂 这事让他来做主。海仂对厂长说,湖仂才四十出头,是正当挣钱养家的时候,而 且还有一个正在上大学的女儿,所以他的死对这个家庭来说是一个灾难。   厂长没有马上答复,说他要出去再商量一下。   趁厂长不在的功夫,海仂对细芳说:“嫂子,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要面对这 个情况。目前看来,哥哥的死不太可能那是有人故意谋杀,因为哥哥人缘很好, 也和别人没有利益冲突。所以,这个事故更可能是无意导致的。这样的情况下, 即使我们不同意接受死亡抚恤金,坚持向公家报案查出事情真相也没有多大意义。 所以我想,如果厂里能在抚恤金上再提高一点,我们可以接受。”   细芳哭着点了点头,她信任海仂。旁边的溪仂也说,这一带厂里死一个人一 般就是赔偿几万块钱。   这时候厂长小跑着从外面进来,说:“这样,我们厂委会商量了一下,因为 王湖同志过往对厂里的贡献,也因为王湖同志家庭的经济困难情况,我们可以把 死亡抚恤金提高到十万。但这是厂里能做的最大努力了,希望家属能够理解。而 且这个死亡抚恤金在当地的工厂已经是创纪录的了,不信可以去打听打听。要是 你们家属同意,今天就可以签字拿钱。”   “厂长,我们同意接受十万元的抚恤金。”海仂说。   29.鸡蛋   在菊仂大学毕业的班里,一共有三十来个学生。作为全国知名的财经大学的 金融管理专业,这里的学生就业不难。班上有十来个学生考上了研究生,其他的 人也都在毕业前顺利地找到了工作。几个富有冒险精神的学生去了北京、上海、 广州、深圳等一线城市,虽然这些城市只能给他们工作,不解决户口;更多的人 回到了他们各自的省城,有户口也有工作;几个工作稍微差一些的也在地级市里 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比如银行。菊仂是班上唯一回到县城上班的学生,虽然 她在学校里每年都拿到了奖学金,成绩也一直在中上水平。   菊仂毕业后到了东江县的中国工商银行工作,就像当年她考取财经大学的时 候海仂预言的一样。当海仂知道这个消息后,他问菊仂是不是因为爸爸不在了所 以她要回东江来照顾妈妈。海仂告诉她如果是这样就还是别回东江这个小地方来, 而是应该去大城市闯一闯,至于她妈妈的照顾海仂答应来想办法。   菊仂没有直接回答海仂的问题,而是后来用手机给海仂写了一封长长的短信: ‘亲爱的叔叔,非常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关心,这又让我想起你给我煮面条过 五岁生日的情形。坦白地说,我决定回到东江,一个原因的确是为了妈妈。但还 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我觉得在哪里工作和生活都没有太大区别,因为生活 和工作的好坏更取决于自己的态度。大学毕业实习的时候,我去过几个不同的城 市、大大小小。每到一个城市,在空闲的时候我会登上当地的某辆市中心的公交 车,投进一个硬币,然后坐在侧边靠窗的位置看当地的人来人往、喧闹繁华。看 着看着,便觉着每个城市的本质是相同的,商业是相同的,人情是相同的,连嘈 杂也是意料之中的相似,唯一不同的只是语调和方言。所以无所谓一线二线,在 任意一个有人气的城市,只要我们自己好好活着,走着就行……。所以现在的我 对自己的要求没以前那么严苛,我不想逼着自己去一线城市奋斗,反过来我很愿 意在家乡的县城好好工作。等有了足够的经济积累后,我再以游客的身份去看外 面的世界......’   菊仂的回答让海仂感到惊讶,他惊讶于菊仂的成熟。先不说这个观点是否正 确,菊仂展现出来的独立思考能力让海仂感到意外。从此在海仂的心里,这个侄 女就不再是以往的小女孩。就这样菊仂就回到了东江,她带着细芳住进了当年玲 玲转让给湖仂一家的那套在一中的集资房里。   就在菊仂回到东江工作的第二年,海仂的房地产公司第二次成为了东江电视 台的新闻主角。这一次不是因为公司建了一个小区,而是因为招聘一个人。这个 人当然不是一般的人物,要不然就不是新闻。他是原东江县一中的校长:李灿然。   灿然(就是李灿然,第一次见面时他让我这么称呼他的)很早就跟海仂认识, 他和玲玲一样都是海仂的高中同学。高中毕业后和玲玲一样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学 院,进的是数学系。等大学毕业,又和玲玲一样被分配到县一中当老师,当然是 教数学。   海仂说灿然是当年班上的第一俊男,身材修长、脸庞英俊,还有一双明亮有 神的眼睛。而且,灿然是一个几乎没有弱项的人。作为教育局长的公子,灿然从 小就接受过良好的素质教育,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灿然对自己的优势也有 清醒的认识,他在上第一堂数学课的时候向学生介绍自己的这一段话,就成了东 江一中校园的名言:‘有人和我一起打球,问我是不是体育老师;有人看到我画 画,问我是不是美术老师;有人听到我唱歌,问我是不是音乐老师;有人读到了 我写的诗,问我是不是语文老师;我现在告诉你们,以上都不是,我是一名数学 老师。’   虽然灿然几乎是个全才,但也有他不擅长的地方,这就是数学。数学是他不 喜欢的东西,当年他报考的是师范学院的中文系,但因为分数不够被调剂到了数 学系。所以一年教下来,他教的两个班的数学排在年级倒数。不过这没有让他脸 上挂不住,因为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而且,在这一年的工作里,他在体育、美 术、音乐、文学方面的天赋,还有他出色的演讲口才都为一中赢得了荣誉,也为 自己在一中赢得了地位。所以在经过了一年失败的数学老师经历后,灿然就被调 到了校团委工作。对于灿然这样的全才,团委无疑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所以,勤 奋且有效的工作,再加上在大学期间就获得了的党员身份,让灿然在几年后就登 上了校团委书记的位置,同时还兼任了校长助理。别小看了这个校长助理这个兼 职,它可是通向更高职位的大门,让灿然在事业上不再局限在团委里。有人说灿 然能年纪轻轻就当上校长助理是因为有教育局长这个老爸。这个说法也许有道理, 但另一方面大家也都应该看到他在校团委那几年的出色的工作成绩。而且,就是 当上了团委书记和校长助理后,灿然还是像以往一样勤勤恳恳地工作。没过几年, 他又被提拔成了一中的副校长,那个时候他才三十岁,而且他当教育局局长的父 亲已经退休了,所以大家不得不佩服灿然的能力。当上了副校长的灿然已经结婚 也有了一个儿子。有了稳定的家庭生活的人,尤其是有了一定职位的人,一般身 体都会开始发福,有着一个象征生活水平和社会地位的肚腩。但灿然很不一样, 长期坚持锻炼的他还保持着修长的身材,让普通老百姓很难看出来他是一个中学 的副校长。而熟悉灿然的同事却是另一个想法:李灿然志存高远,副校长远不是 他的目标所在。   虽然很多同事认为他前途无量,但灿然在副校长位置上就像被粘住了屁股一 样。从三十岁到四十岁,虽然同事在称呼他时习惯地把‘副’字去掉,只叫‘李 校长’,但那个‘副’字却总是停留在文件里、纸面上。看到胸怀大志、工作勤 恳的李副校长总是得不到进一步提拔转正,有人在私下总结出来原因。说主要是 因为灿然没有教学经历,说以前的历届校长大都是优秀教师、至少也是有过多年 一线执教经历的人。而灿然只教过一年数学,而且还很不成功,所以转不了正就 可以理解了。就在大家都以为灿然要在副校长位置上干一辈子的时候,四十岁刚 过的灿然就被县教育局宣布担任东江一中的校长职位,在大家惊讶的眼神里转正 了。   不过,更让人惊讶的还在后面。灿然的转正,让一中的老师充满了期待。他 们期待着这个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校长新上任后三把火要照亮的方向,是提高教师 待遇,是提升教学成绩,还是丰富校园文化?可让他们等来的,却是灿然的一封 辞职申请书。刚刚被提拔成一中校长的灿然,他要辞去公职去加盟大海公司。一 个国家干部、共产党员、东江最好的高中的校长辞职去加盟一家私人的企业,这 在当时的东江就是头条新闻。灿然的选择不仅在东江官场引起了骚动,在民间也 引发的纷杂的议论,所有的人都感兴趣这个成立不到几年的大海公司是通过什么 魔力吸引到一所百年老校的校长的。东江电视台就这一问题采访了当事人,原一 中校长李灿然和大海公司董事长王海。   面对镜头,灿然的话冷静而简短:“我首先要感谢县委、县政府以及教育局 对我的信任和培养,也要感谢一中的师生对我多年来工作的支持。在一中工作的 二十年是我人生中宝贵的一部分。我是一个好奇心很强的人,愿意去尝试不同的 挑战。有句话叫做‘人生四十才开始’,所以我决定在四十岁这一年从事另外一 种职业,在新的环境里开始我的下半生。另外,我要特别感谢大海公司的董事长 王海先生,是他为我提供了这个全新的平台。最后,我也要感谢所有关心我的电 视观众,我想对你们说我很好,而且将来会更好。”   上电视不太多的海仂则有些激动,他说:“我非常荣幸能邀请到原一中的校 长李灿然先生加盟我们公司。李先生在担任东江一中校长期间展现出了杰出的工 作和领导能力,这正是在高速发展中的大海公司所需要的。李先生将担任我们公 司的总经理,全面负责公司的运行工作。我相信,李先生的加盟将把我们公司提 升到更高的一个档次,为公司的未来发展奠定良好的基础。在这里我还要特别提 一下,在公司满工作五年后,李先生将免费得到公司的百分之三十的股份。本来 这是公司和李先生之间的私密合约,但我要在这里公开一下,以表示我们公司对 待人才的态度。最后,利用这个机会,作为公司的董事长,我欢迎东江各路英才 加盟,共创美好未来,为六十万东江人的安居事业做出更大的贡献。谢谢大家!”   我曾经很不理解海仂免费送百分之三十的公司股份给灿然的事情,虽然他们 已经是二十多年的朋友。海仂跟我解释说这和朋友没有关系,就仅仅是一笔生意, 一笔让双方都赢的生意。看到我更加迷惑的眼神,海仂做了进一步的解释。他说 比方公司现在值一百元,全部归海仂自己,也就是说海仂的资产就是一百元。而 邀请灿然来当总经理后,灿然会利用他的领导能力和他原来的社会关系把公司经 营的更好,比如说把公司的价值提高到三百元。这样的话持有百分之七十股份的 海仂就有二百一十元的资产,而持有百分之三十股份的灿然也有九十元。就这样, 两个人都从中获利了。   这个解释我听明白了,所以接着问海仂为什么确定灿然的加盟就能让公司经 营的更好。   海仂回答说是因为他经营了这个房地产公司四年,知道公司需要什么才能变 得更好,而灿然就是公司需要的人才。   结果又一次证明海仂是对的。   灿然当上了总经理之后,不仅帮公司拿到了几块地理位置极好的建房用地, 让公司在土地储存方面在众多的东江房地产公司里脱颖而出,而且规范了公司的 管理制度,提高了办事效率和节约了运营成本。而从总经理位置上退下来的海仂, 所要作的就是在重大问题上做出决定,同时给予灿然全力支持。这两个二十多年 的朋友,两个四十岁的精干的男人,成为了东江房地产界的最佳搭档。   就在把公司的经营带上了一条稳定的正轨后,灿然做了一件让全东江房地产 界都为之叫好的大事。他利用原来的当校长时期积累下来的社会关系,成功地推 动了县城中小学的体制的改革,让农村学生在没有县城户口的但有县城商品房的 情况下可以就读县城的学校。当然,已经不在教育界的灿然不能决定这个改革, 他只是让这个正要发生的事情加速到来。   在这之前,大家也都知道县城的小学和初中好。但小学初中是义务教育,都 是就近安排入学的。比如说你的户口在农村,那么你的子女就只能在农村的学校 里就读。当然偶尔也有农村户口的学生去了县城的学校,但那肯定是通过关系走 后门进去的。农村人当然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去县城里的学校读书,但城市户口是 个问题。在二〇〇六年,从农村户口转成县城户口已经不再需要钱,只要你要转 就可以。但问题是没有人愿意转了,因为一转成城镇户口,就不再是农民,也没 有了土地。以前,土地对人农村人来说是负担,因为每年都要按土地的多少来交 繁重的农业税。但在两年前,也就是〇四年,农业税被国家取消了。国家不仅取 消了农业税,还倒过来给农民种地补贴,也是按田亩来发放的。所以,那时的农 民,就是坐在家里什么都不做,也可以领到种田补贴。而且,那时当农民的好处 不仅仅是农业税的取消和种田补贴的发放,还体现在医疗保险上。国家在农村开 始了新的医疗合作制度,每个农民每年只要交不到二十块钱,就可以享受农村医 疗保险。在乡镇卫生院住院能报销百分之九十,在县医院也可以报销百分之八十, 就是到省医院也还可以报销百分之六十呢。如果一旦改成了城镇户口,那就什么 都没有了。所以那个时候,没有多少人希望去拿县城户口,王家窑反而有一些原 来买了县城户口的人想改回农业户口,但已经不可能了。   所以,当县城里的中小学改革之后,到县城买房的农村人就一下子多了起来。 是啊,能保留农村户口,又能正常地在县城里的学校上学,多美的事情呢!虽然, 商品房的价格已经涨到了每平方米一千二百块钱,比四年前翻了一倍。但相比于 孩子教育来说,这都是小事了。   说到这里得提一件有意思的事情,那年有一天海仂像往常一样开着小轿车回 到王家窑。海仂那辆满身写着公司名字的小轿车已经换掉了,贬给了公司办公室 主任用,作为董事长他开上了一辆新的奥迪车,车上也没有了公司的广告。像每 次回到王家窑一样,海仂都会到老樟树底下坐一坐,放松地闲聊一会儿。不过海 仂不会聊他们公司的事情,也不再会试着在这里推销公司的房子,他们公司的房 子一般都是在还没有建好前就卖完了。不过还偏偏就在他在这里闲聊的一会功夫 里,他卖出了一套房子,而且还是人求着要买的。   要买房子的是裁缝,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先开口谈起买房子的事情:“海仂, 叔叔我有一件事可能要请你帮忙呢!”   在得到海仂微笑着鼓励后,裁缝继续说出来他的想法:“海仂,我家孙子今 年七岁了,在村里小学读一年级。溪仂从厦门打电话回来说要让孩子去县城上学, 多花点钱都没有关系。你也知道,溪仂自己没有读多少书,所以希望孩子在读书 上有点出息。这不,听说只要在县城买了房子,农村人也可以去上县城的学校了。 所以,我家溪仂想在县城买套房子。对房子我们也没有多少要求,就是希望楼层 低一点,最好是二楼,我身体不好,以后会更差,所以不想爬楼。另外要朝阳的, 我这痛风的关节炎受不了太重的阴气。”   海仂笑着说没有问题,肯定会给他挑一件采光好的二楼套房,而且价格也会 是最优惠的。   裁缝脸上的笑容逐渐舒展开来,接着说:“是啊,我就想着海仂你会帮我呢! 价格倒不是问题,你老弟溪仂说房子贵一点都没有关系,关键是要让孩子上一个 好学校方便。我对县城不熟,溪仂长期在厦门也不熟悉东江,所以还需要让你帮 忙分析看看应该去哪个小学好,然后决定买哪里的房子。所以还得麻烦你替我做 主了。”   海仂告诉裁缝,说这个也不难。海仂建议裁缝买公司在县三小旁边刚开发的 小区里的房子。三小是十几年前建的小学,这些年来教学质量不错,甚至比老牌 的一小和二小还要好一些。海仂说他们公司开发的一个小区在离三小不到两百米 远的地方,就是原来倒闭了的县地毯厂的大院,这样以后小孩上学接送很方便。 而且,等到小孩将来升入初中,县城最好的初中,也就是二中,离小区也不到一 公里。   就这样,海仂在老樟树底下坐一会的功夫,就卖出了一套房子。其实要是他 在那里再坐一会,可能还能卖出一两套,因为像裁缝这种情况的,王家窑有不少。 但海仂每次来都只能停留一会,虽然不再兼任总经理,但他这个董事长却还是越 来越忙。   也因为忙得不方便回来,海仂劝我搬到县城去和他一起住。我理解他的想法, 快九十岁的我一个人住在老屋让他放心不下。从我自己方面来说,几年前从那场 病里恢复过来后,我的身体又变得硬朗起来了,平时打水、做饭、洗衣服都不是 问题。我让海仂别担心,说只要我能生活自理就住在王家窑,因为住在这里我踏 实快乐。而搬到县城去,反而会让我拘束和不知所措,没准更容易生病了。海仂 没有强求,依然让我一个人在老屋生活。不过为了让我的生活得方便一些,他对 老屋做了很大的改造。用海仂的话说,就是让老屋现代化。   这么说吧,在改造后,除了外墙,房顶和院子内的天井没有变化外,其它的 都变了。老屋每个房间里的地面上都铺上了天然的大理石地砖,每块地砖都半个 平方米,显得很大气。老屋里的墙壁都换成了砖头水泥,然后用涂料刷白。而房 子内的上方都吊了顶,用的也是白色的材料。所以当人从外面走进老屋,看上去 和城里的房子没有什么区别。不仅是房子的面貌变了,就是房间的功能也变了。 东厢房被改成了一间带卫生间的小型的会议室。正屋的堂屋也被隔成了前后两个 部分,前面一部分是一个客厅,后面一部分建成了一间卧室和一个装有热水器的 卫生间。正屋的原来的东西两边的四间卧室都打通了,成了东西两间大卧室。原 来作为厨房的西厢房还是厨房,不过也安上了立体式橱柜、现代的电子灶具、抽 油烟机、洗衣机、洗碗机。另外,因为这个现代化的厨房和卫生间的需要,海仂 还老屋装上了自来水。为了得到自来水,海仂在老屋后面搭建了一个钢铁结构的 高架,比老屋房顶还要高一些,然后把一个不绣钢大水桶安放在这个高架上,这 就是一个乡下的自来水水塔。用抽水机把地下水抽到水桶里,再用水管把水从水 桶里引到卫生间和厨房里。除了水压低了一点,其它方面和城里的自来水没有什 么区别。   海仂对房子做这么大的改变,当然不是因为我一个人的生活,要不然我也不 会答应这样浪费。海仂说这样装修好了之后他就经常能带玲玲和儿子王炎一起来 住。海仂还说以后公司要是开小型的领导会议,这也是一个很好的所在。   房子这样改造之后,海仂在周末的时候有时会带玲玲和王炎一起来。这时候 王炎也十二岁了,个头到了海仂耳朵那里。玲玲说再过一年王炎的身高就会超过 海仂,以后至少会比海仂高出一头。有时候玲玲会半开玩笑地说王炎长得高是因 为遗传了妈妈的好基因,这时候海仂在旁边就会说主要应该归功于营养。海仂说 他自己的基因本来也是不错的,只是因为小时候吃的不好所以才长得不到一米七。 王炎吃得真的很好。在县三小上六年级的他是毕业班的学生,每天要上八个小时 的学,晚上回家还要做两个小时的作业。为了让王炎在各方面都有不错的素质, 玲玲给他报了几个在周末上课的的辅导班学钢琴、画画、和书法。为了让正在发 育的王炎有足够的营养,海仂夫妻给儿子在吃上提供了充分的选择。所以,虽然 很累,王炎显得还是挺胖。   海仂说王炎特别喜欢吃土鸡蛋,就是农村散养的鸡下的蛋。在那个他们一家 回来住的周末的早上,我煮了六个土鸡蛋,熬了一锅粥,炒了一荤一素两个菜。 我一般起得比较早,那天因为怕影响他们睡懒觉,我还特意晚起来了一点。等我 把早饭做好,已经是早上八点了。玲玲是早就起来了,还帮我炒了一个菜。听到 我叫吃饭,海仂也穿着睡衣从房间里出来走进了卫生间。王炎的卧室里没有什么 动静,玲玲说王炎一般星期天都要睡到九点后才起来,因为这是他每周唯一睡懒 觉的机会。玲玲让我们先吃,王炎就等他睡醒了再说。等到我们三个吃完了早饭, 时间也到了快九点了,王炎还没有起来。可能是看到我有点不太高兴,玲玲去把 王炎叫了起来。还没有完全睡醒的王炎在简单地刷牙洗脸之后嘟嘟囔囔地走到了 餐桌前。   “面包呢?”王炎问。   “你不尝尝太爷爷熬的粥吗?特别香呢!”玲玲一边说一边去从旅行箱里拿 出超市买的面包。   “我不喝粥,还是给我热牛奶吧。”王炎一边低头用手撕着面包,一边说。   玲玲跑着去厨房去热超市买来的牛奶。   “王炎,这是太爷爷给你煮的鸡蛋,昨天才下的鸡蛋,新鲜着呢。”海仂在 一边说。然后从剩下的三个鸡蛋里拿起一个剥开并递给王炎。   王炎接过去,用手掰出一点蛋白放到嘴里,然后马上吐了出来。   “凉的啊,我不吃。”王炎说。   “好吧,这个我吃了。玲玲,你把这两个鸡蛋拿过去也热一下。”海仂说。   这时候牛奶已经热好了,王炎手里的面包也已经吃了一半,他把手里的面包 放下端起杯子去喝奶。喝了一小口觉得有点烫,又把杯子放下,拿起筷子往两个 菜盘子里各夹了一次菜尝了一下,然后又把筷子放下来。这时候玲玲把热好的两 个鸡蛋送过来,剥掉蛋壳放到了王炎的面前。王炎先用手把蛋白和蛋黄分开,然 后将蛋白放进了嘴里,把蛋黄推到了海仂面前,海仂快速地把两个蛋黄消灭了。   “蛋黄比蛋白更有营养呢!”我在旁边忍不住说了一句。   “我才不吃蛋黄呢,哽死人了。”王炎回答说。   “再喝点奶吧,然后把面包吃了。”海仂说。   “不吃面包了,我还想吃一个鸡蛋。”王炎说。   看到盘子里已经没有鸡蛋了,海仂对玲玲说:“你再去煮一个鸡蛋吧,不, 两个”。   王炎那顿早餐前前后后吃了半个小时,最后剩下了大半杯牛奶和半个面包, 要是海仂和玲玲不帮忙,还要剩下五个蛋黄。以后每次回到老屋都差不多是这样, 海仂也说这就是王炎的周末早餐习惯。可能是因为看出来我的不满意,海仂还进 一步说王炎也就吃饭有些挑,在其它方面还是很听话的。   我的确有些不满意,曾经对海仂说过,说王炎不像老屋的人,因为老屋从来 没有人这样吃东西。海仂说是时代变了,现在小孩都这样。海仂还说这样其实也 没有关系,关键是王炎能在发育的时候吸取到足够的营养就行,至于浪费一点食 品不算什么。海仂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用眼睛看着我,他的这些话也让我感到陌 生。   除了带老婆和孩子回老屋过周末,海仂还会带同事来开会。这个时候,东厢 房的那间新改建的小会议室就会派上用场。这样的会议一般都比较小,少的时候 两三个人,多的时候也就六七个人。除海仂外,每次必来的一个人就是灿然。在 电视里西装笔挺神情严肃的灿然,在老屋非常随和。他像海仂一样叫我爷爷,并 告诉我在家里他父母叫他灿然,所以也让我也叫他灿然。   公司来开会,海仂都会带上办公室的一位女秘书来。小姑娘很漂亮,刚大学 毕业,但很会和人相处。她不仅负责会议的记录,还总是主动地承担会议的茶水 点心的准备。每当我要去给他们烧水的时候,她就会跑过来阻止我,笑着说这是 她应该做的事情。海仂和同事在东厢房开会的时候,一般都会把房间的门关着。 这种情况下我就会掂着篮子出门去,到养鸡的人家去买土鸡蛋,这是海仂每次唯 一从老屋带回县城家里的东西。   这样的会议是不定期的,频繁的时候一个星期就来一次,少的时候一两个月 也不来。不过海仂自己来老屋的次数是基本稳定的,每个星期至少两次。除了上 面提到的开会和带着老婆孩子回来住,海仂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白天回家短暂地 看看,有时还会带一个女人来。是的,海仂有时候会带一个女人回来。这个女人, 不,这些女人(因为经常换,所以是多个),大都是二三十岁的样子,穿得挺好, 而且化妆得也不难看。她们不是海仂的同事,海仂只说是他的朋友。每当带回一 个女人的时候,海仂就会让我去买土鸡蛋。其实不用他说,我也知道我该出去买 鸡蛋了,然后顺便把老屋大门带上。等到慢慢地把王家窑从前到后都走了个遍, 才掂着一篮子土鸡蛋回去。要是这时候老屋的大门还是关着的,我就会去老樟树 低下聊天。老樟树底下的人看到我提着一篮子鸡蛋,就都知道是海仂回来了。   “海仂又回来开会呢?”裁缝总会这样问。   我笑了笑、点点头。我不知道裁缝是不是从我的笑容里看出了一些不自然, 还是他本来就预感到了什么。见我不愿谈这个,他也就转移了话题。我就在那里 听着,却又难免走神。我就在那样一边听着裁缝说话,一边期待着老屋大门打开 的声音,还一边想着第一次到老屋就给家里带来快乐的玲玲。看着这一篮子满满 的鸡蛋,我不禁为玲玲的未来担心起来。   30.桔子   二〇〇八年有些特别,我说的不是因为奥运会。奥运会对北京、甚至对中国 来说都是大事,但对老屋、对王家窑、对东江县来说则基本上是没有影响的。我 说的这个特别,是对东江来说的,也对老屋。   就在那年春节前,按农历还是〇七年的时候,但海仂计算时间是按阳历来进 行的,所以算是〇八年初,海仂用卡车拉回了一颗桔子树,他要把这棵树栽在老 屋的天井里。桔子树是从一百多公里外的南丰县运过来的,是闻名古今的南丰蜜 桔。南丰蜜桔的果实不大、皮薄、特别甜,在古代曾经作为本省的特产进贡给过 皇上,所以也叫南丰贡桔。东江和南丰不仅是同省,而且还同属一个地区,所以 东江人在外面会说南丰贡桔就是我们地区的特产。但说来怪,虽然两地相隔不远, 但这个桔子还就只在南丰产,换到本地区的其他县,结出来的桔子味道就会有变 化。大家都说是土壤的问题,说南丰山区的土壤天生就是适合栽培这种贡桔的。 为了成功地移栽好这棵桔子树,海仂不仅请大型挖掘机尽量连土带根一起挖起来 包裹好,而且还从南丰拉一卡车的土回来。   老屋的院子还挺大,东西两边厢房也不高,所以栽在院子天井中间的桔子树 还能见到太阳,水分就更是不缺,桔子树移栽得很顺利。春节刚过,桔子树枝头 的顶端就开始吐出了新芽;在早稻还没有插之前,满树的桔子花已经开了;到了 天气开始变得炎热的初夏,树上已经挂满了绿色的果子。   就在夏天北京的奥运会开得红红火火的时候,东江也迎来了她从建县以来五 百年里最大的改变:撤县建市,这才是对东江来说特别的事情。在本地区,东江 是唯一通火车的县,而且两年前刚修通的从上海去省城的高速公路也在东江有一 个出口。作为本地区交通最方便的县,东江的经济毫不意外地遥遥领先。所以在 经过改革开放三十年的积累之后,东江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县级市。   东江撤县建市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可能影响也不大,比如王家窑还是王家窑, 农民该种地还种地。但对一小部分的人的生活还是有不小的影响。比如说县长吧, 一下就变成了市长了,市长比县长那可是好听的太多了。不过称呼上的区别是虚 的,真正能够改变老百姓生活的东西才是实的。比如说吧,因为撤县建市,很多 单位的招牌要改,更多的人的名片要换。这样,我们家菊仂开的一家广告公司的 生意就好得多了,等于是天上掉下来了一大笔生意。说到这里需要补充一下,菊 仂还在市工商银行上班,是之前海仂建议她在不耽误工作的情况下投资开一家小 广告公司的。公司很小,就三个员工,也可以说是一个小店,主要是做招牌、名 片等生意,还有一些打字打印的业务。菊仂自己照常去上班,只是在下班后或周 末会去公司看看。这次东江升级成市,早在一年前就基本上确定了,海仂得到了 内部消息才建议菊仂去开这样一个小公司的。   作为东江第一大的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的海仂,他当然也在想着从这次东江 的升级中获得利益。比如说吧,早在一年前,海仂的公司就已经开始大规模地购 买建房用地,这种土地的储存也是一种投资。因为东江在升级为市后,商品房的 价格马上就上涨了百分之二十。不过,储存地皮并不是海仂公司的主要目标,他 们的目标是传说中市政府要修建的东江大厦。可能是上面对新设的县级市有特别 的政策,让新的市政府有更多的钱来进行市政建设。就在东江市建立后,传说中 的东江大厦真的开始招标建设了。作为建市后的首席建设工程,也作为东江市将 来的地标,东江大厦的建设得到了东江市委和市政府的高度重视。市委刘书记、 也是原来的县委书记亲自主管东江大厦的招标和建设。市委刘书记不是东江本地 人,但在东江工作了十几年,从刚来的时候的副县长到县长再到现在的市委书记。 听说年近六十的刘书记要在东江市委书记的位置上退休了,而东江大厦就是刘书 记想为自己工作了十几年的东江留下的一个纪念品,或者说是他的最后一个政绩。   海仂和灿然都认识刘书记。海仂认识刘书记是在他刚开始创建房地产公司的 时候,他公司建的第一个小区就是请刘书记、也是当年的刘县长来剪彩的。灿然 和刘书记就更熟悉一些,因为在担任东江一中副校长和校长期间,灿然有过多次 和刘书记直接交流的机会。当年年轻有为的灿然给刘书记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 曾经多次鼓励灿然好好干,争取为东江做出更大的贡献。据说,灿然当年能够从 副校长的位置上转正,就是因为刘书记开口说话了的。所以,在从校长位置上跳 槽后,灿然多多少少觉得有点辜负了刘书记的栽培。   因为东江大厦是一个巨大的工程,东江市委想把这个机会留给了东江本地公 司。当然这样的想法不能公开说出来,而是通过招标时把大厦建设的利润压缩到 最小的方式来把排除外来的企业。如政府所料,这个几乎没有利润的项目把外来 的企业挡在了门外,但依然吸引了几乎所有东江房地产公司的目光。为了在施工 质量上有保证,市委给参与招标的公司制定了严格的准入标准。在东江的十几家 从事房地产开发的公司里,只有四家符合这个标准,这里面当然包括大海公司。 因为知道东江大厦对东江的重要性,大海公司在这项招标中志在必得。作为东江 房地产领域里的最佳的组合,海仂和灿然的优势在这次招标过程中得到了充分的 展现。他们不仅提前获得了一些市政府的内部信息,也知道了其它竞争对手的计 划。所以,当大海房地产有限公司决定即使不挣钱也要拿下东江大厦这个招标的 时候,他们最后中标就不毫不意外。当海仂带着公司的领导班子回到老屋开庆功 会的时候,老屋的桔子树上的南丰蜜桔也熟了。在绿色的树叶的衬托下,圆圆的 桔子格外金黄。海仂说,这就是他们公司获得奥运金牌。   市委刘书记给中标的大海公司提出了三个要求。第一,必须在施工质量上得 到保证,因为这是将来东江的地标,也就是东江的脸面。第二,六十层的东江大 厦必需一年后竣工,向建国六十年献礼。另外,刘书记也对海仂和灿然说,市委 市政府会保证建设资金,同时也会尽量为东江大厦的建设提供优良的施工环境。 刘书记没有食言,市政府为大厦的施工提供了资金的保障。在中标后接下来的一 年里,海仂和灿然用上了公司所有的力量和资源。为了确保东江大厦施工在保证 一流的质量的前提下顺利地进行,公司其它项目全部停工。当东江大厦施工的外 部环境出了问题的时候,市政府也会及时出来调节。就这样,一年后,也就是建 国六十年的前夕,东江大厦如期竣工和投入使用了。   东江河从东往西进入市区,然后在市区的西面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弯向南流去, 属于市政府的东江大厦就建在东江河拐弯处的北岸。六十层的东江大厦,由一栋 主楼和四栋附楼组成。四栋附楼都是五层的正方体建筑,分别在主楼的东西南北 四个方向上。附楼和主楼是相连的,也可以说是主楼的一部分。四个附楼分别租 给了市内的四大银行,中国银行、中国农业银行、中国建设银行,和菊仂工作的 中国工商银行。主楼除了地面的六十层,地下还有三层。地下的第一层是市内最 大的‘好又美’超市,地下第二层和第三层是可以停放几百辆小轿车的停车场。 地上的第一层到第四层是新开的东江商场,这里可以买到一些很贵的商品。第五 层到第四十层是附属于市政府的东江宾馆,也是市内唯一的四星级酒店。酒店里 不仅有客房,还有可以举办几百人规模酒席的餐饮和会议中心。再往上的第四十 一层到第五十八层是全市闻名、还没有竣工就已经被抢购一空的东江公寓。公寓 里都是三十来平方米的单间,有卫生间但没有厨房,就像下面的宾馆的房间一样 只是用来住的。因为可以俯瞰整个东江市区,而且还是整个东江的焦点,所以虽 然价格昂贵但还是供不应求。大厦的最高层,也就是第五十九层和第六十层,是 一个可以用餐、也可以喝茶的咖啡厅。最顶上的两层都是圆形的玻璃结构,这里 是俯瞰整个东江市容的最好所在。第五十九层是一个没有被隔开的环形大厅,中 间是咖啡厅的员工的工作所在,客人的座位被安排在四周靠着玻璃窗的地方。第 六十层的结构和第五十九层很相似,区别是四周靠玻璃窗的客人位置被分隔成了 一个个单独的包间,更适合一些私密的约会。   大厦落成庆典的晚宴就是在顶层的咖啡厅里举行的,由市委刘书记亲自主持。 作为大厦的建设者,海仂和灿然都被邀请去参加。霓虹灯里的东江大厦像一个巨 人,倒影在东江河里,把流动的东江河水照得万紫千红。在这次晚宴上,到过欧 洲访问的刘书记说东江大厦很像波兰首都华沙的科学文化宫,还说他相信东江大 厦将会像华沙的科学文化宫一样成为可以传世的建筑。刘书记特别表扬了大海房 地产有限公司,因为他们如期而且保证质量地完成了东江大厦的建设。被邀请到 刘书记旁边一起干杯和合影的海仂和灿然,从那一天起就不仅是在东江房地产界 的举足轻重,而且成为了东江市企业界的明星。   东江大厦的建设为大海公司赢得了荣誉,但没有为公司挣到一分钱。用海仂 的话说,就是还赔了工人一年的工资。不过这不是问题,东江大厦让海仂的公司 和市政府间建立了一种令其它公司望尘莫及的关系。这种特殊的关系不仅让公司 拿到更多的优质土地,还揽下了不少有利可图的政府工程。这么说吧,在市区的 西北边的红土岗上,市政府正在规划建立一座新城。在这份规划里,那里将建立 新的市行政中心大楼。为了让这个新城人气兴旺,那里还将建立新的学校、幼儿 园、银行、市场。另外,据传说,市人民医院也将搬迁到那里。就像大家预测的 那样,海仂的公司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这个新城建设的主力军。他们不仅拿到了大 部分政府的建设项目,还拿到不少用来建设居民小区的土地。这些资源让海仂的 公司进入了一种高速发展的通道,远远地把其它同行甩在了背后。海仂公司的高 速发展从一些小事上就可以反映出来。负责公司保安的吴大伟的工作变得一天比 一天繁忙,他的保安部的保安人数从一年前的三十几个人急速增加到了一百多人。 另外,海仂带到老屋来开会的人数比以前也多了,多的时候甚至会超过十个人。 当然,海仂还会经常带女人回来,每次依然是一个,那样的时候我也依然会知趣 地给他去买土鸡蛋。   进入了全新阶段的海仂公司也有了全新的经营思路,用海仂的话说就是要建 设公司的企业文化,或者说要让东江人知道大海公司是一家有文化的企业。具体 地说就是更多地参与到东江市的一些和房地产没有关系的文化活动中去。其中最 有代表性的一件事,应该就是东江市花的评选活动了。   在不少城市,都有代表各自的花卉,简称市花。有些城市选择荷花,象征出 污泥而不染;有些城市选牡丹,希望雍容富贵;有些城市选山茶花,寓意长盛不 衰。作为曾经的诗人,海仂和灿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要给新成立的东江市选出市 花来。在争取到了市政府和相关部门的支持后,大海公司举办了这次市花评选活 动。作为这次活动主办方的市政府只发了一个红头文件,剩下的事情都是由作为 承办方和全资资助方的大海公司去执行。为了鼓励市民的参与热情,海仂的公司 给每个参与投票的人一份十元的补助。这个补助不是以现金的形式直接发放,因 为那是不允许的,而是以提供一顿免费的午餐的方式来实行。在选票上列着东江 野外常见的十种花卉,所有选民只能在其中一种花上划勾。上午发放的选票,当 天中午回收,然后下午就现场唱票并公布结果。唱票是在市公正处的监督下进行 的,在市人民广场上用一个巨大的屏幕现场直播。不知道是因为一顿免费的午餐 的作用,还是大家对这场评选的确感兴趣,星期天的人民广场人山人海。上万人 参加了评选,更多的人来凑热闹。   海仂还特意把我接到了现场,在现场还碰到了住在市区带孙子上小学的裁缝 夫妻,我们都用各自的身份证领到了一张选票。选票上写着我们都见过的十种花: 荷花、山茶花、桃花、杜鹃花、菊花、木兰花、栀子花、梅花、桂花、鸡冠花。 海仂之前笑着问我会选哪一种,我说我肯定选王家窑常见的,比如杜鹃花、山茶 花和栀子花。到最后选的时候,我勾了山茶花,理由是山茶不仅开花时间长,而 且结出来的果子还能加工成优质的茶子油。裁缝选的是栀子花,他说他身体不好, 栀子花的果实可以用来做中药。裁缝的老婆身体很好,但她选的也是栀子花,理 由是栀子花能炒着当菜吃。   海仂说那次市花评选可能是东江历史上最民主、也最公开透明的选举。唱票 的时候,十个投票箱一字排开,每个箱子面前有两个人唱票,旁边还有一位公证 员。然后唱票的结果实时地传送到电脑里,并在大屏幕上显示出来。在广场上以 大海房地产有限公司标志为背景的巨大的屏幕上,写着候选的十种花的名字。在 没有正式唱票之前,屏幕上播放着欢快流行歌曲,并在歌曲间隙插播大海公司的 广告。等到唱票开始了,大屏幕上的各种花的选票数目就不停地开始增长。唱票 持续了两个多小时,中间还暂停了几次休息。当然,休息的时候,还是播放歌曲 和广告。从唱票一开始,在大屏幕上交替领先的就一直是三种花:山茶花、杜鹃 花和栀子花。这让我很高兴,因为觉得虽然我都九十岁了,但看来在思想上没有 落后。等到唱票过半的时候,杜鹃花开始后劲不足了,离排在前面山茶花和栀子 花越来越远。这让我更加高兴了一些,因为我选的是山茶花的。而山茶花和栀子 花的较量就在接近尾声的时候都还没有分出胜负,直到一大半唱票箱都已经完成 了的时候,我所选的山茶花才开始被栀子花稍微地领先,这种领先也被维持到了 最后。   栀子花的当选让我有些失望,但海仂却说栀子花的当选让他很高兴,因为他 自己选的就是栀子花,他说栀子花含蓄内敛、芳香素雅。   等到海仂的公司把栀子花种满东江市区的时候,我才知道栀子花原来有两种。 一种就是王家窑常见的单层花瓣的,这种栀子花香味不浓,花可以当菜炒,而且 结出来的果实可以入中药。另一种是多层花瓣的,它的香味很浓,几米外就能闻 到, 但没有果实。这两种不同品种的栀子花在东江的大小街道的街心和东江河 的两岸交替地种植着,并且被修剪成了规整的形状。除了这些,海仂的公司还从 全国各地买回来了一百颗两三米高的大型栀子花树,种植在市人民公园里。据说, 这是全国唯一的拥有这么大规模栀子花林的城市公园。这些栀子花树的种植和养 护,都是由大海公司来义务做的。当然,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大海公司也没有 忘记留下他们自己的印迹。那些负责养护这些栀子花的园艺工人,就是穿着带有 大海公司标志的工作服的。而在市人民公园的那片栀子花林里,则立着一块石碑, 石碑上这样描述了市花评选和种植的事情:   ‘公元二〇一〇年九月,在由东江市委市政府主办、大海房地产有限公司承 办的市花评选的活动中,栀子花以民主选举的方式成功当选。栀子花(在东江也 称黄栀子花)属于龙胆目茜草科,原产中国。栀子花为常绿灌木,叶色四季常绿, 白花芳香素雅,沁人心脾。它适用于阶前、池畔和路旁种植,也可以作为盆栽观 赏,还可做插花和佩带装饰。栀子花在东江各地野生存在,同时近年来也有少量 的人工栽培。自评选出栀子花为市花后,东江市大海房地产有限公司将栀子花种 植到东江市各街道和东江河两岸,让该花成为了市区内的主要绿化植物。同时, 东江市大海房地产有限公司还从全国各地购买了大型栀子花树一百棵移栽到东江 市人民公园,组建了全国最大的栀子花林。市委市政府希望全市人民爱护好这一 市花,让‘芳香香素雅、沁人心脾’的栀子花成为东江的标志和形象代言。   二〇一一年一月一日   东江市人民政府立’   所以,当东江市民沉浸在栀子花的香味里的时候,他们肯定会想起大海公司。 用海仂的话说,那次市花选举和实施所带来的广告效应,已经远远大于他们公司 为此事的投入。而且,这一广告效应,在随后的两年就变成了经济价值。那时候 东江人买房,都以买到大海房地产公司的小区为荣,他们相信这个公司开发的小 区有着更安全的保安措施、更好的物业服务,还有更有保证的质量。这些信息, 都是通过在市花评选的过程中的广告传达给老百姓的。   在带孙子回王家窑过暑假的时候,裁缝在老樟树地下唱了一首顺口溜,就是 描述这些事情的。   ‘六十层楼高又高,   顶层餐厅插云霄。   东江大厦谁来建?   大海公司来报到。   东江鲜花开满地,   百花丛中谁第一?   市民广场来评选,   栀子花开全无敌。   东江大厦栀子花,   市民都把王海夸。   要问王海根何处,   王家窑上樟树下。’   就像裁缝说得那样,东江人都认为海仂和他的公司为东江做了两件大好事。 但海仂对这一点有些不太认同,在他看来,建东江大厦和评选市花只是他生意中 的一部分,而且只是辅助性的一部分。海仂曾经这样总结那几年公司高速发展: ‘以东江大厦的中标为契机,以东江大厦的建设顺利完成为起点,以东江新城建 设为根本,以市花评选为推动力,在王海和李灿然的领导下公司全体员工努力创 造了辉煌。而这一切成绩的起源,都可以神奇地归功到老屋里那颗大桔子树身上, 所谓‘大吉(桔)大利’。’   海仂的这个总结,让我想起了他办红砖窑时他给儿子取得名字:王炎,他当 时说是火火的意思。   31.骨髓   海仂公司的成功让他和灿然成为了东江市的明星人物。有人私下计算过,海 仂和灿然的个人的资产都已经是数以亿计。还有人给东江的企业家做了一个非正 式的财富排行榜,海仂和灿然在榜上占据了前两名。就在海仂当上东江市的‘首 富’的时候,他的儿子王炎也已经快中学毕业了。王炎那时候正在上高三,就在 玲玲工作的东江一中读。东江一中是本市唯一的重点高中,每年从初中毕业生里 录取两千个学生,也就是全市的前两千名。这两千名学生按成绩排名被分到二十 五个班里:成绩最好的前五十名组成最好的一个模尖班,然后接下来的前五百名 就被分到八个第二档次的尖子班,而剩下的一千四百五十名学生就只能去那十六 个普通班里了。东江一中每年大概能考上六七百名大学生,所以进入了模尖班和 尖子班的学生基本上就算是一只脚踏进了大学的校门,而普通班的学生就很难了。 等到上了高二分了文理科,这样的分班制度也依旧保留。   王炎读的是理科的尖子班,而且在那个尖子班里的成绩还算上等,在年级总 排名里也有第一百名左右。按一中的规定,作为教工子女的王炎本来是可以破格 进入模尖班的。但王炎不想去,他说去模尖班的压力太大。这样玲玲和海仂也就 只好作罢,继续让他留在尖子班里。只要王炎能把这个年级前一百名的成绩维持 下去,将来考一个大学就不是问题,而且会是不错的大学。菊仂当年考大学的时 候,成绩在东江就也是东江第一百名左右。   因为公司里事务的繁忙,海仂基本上不管王炎的教育。他唯一做的事就是看 看王炎每次考试的成绩排名,这比看公司的财务数据的次数少多了。好在玲玲是 在一中教书,顺便看管好儿子不是问题。再说,虽然王炎身高已经长到了一米八 五,体重也有快九十公斤,但脾气还是比较温顺,话也不多。虽然在吃饭上,王 炎还是比较任性,但在学习的问题上,平时王炎都是照玲玲说的去做的。而且因 为从小的培养,王炎除了在体育方面不太擅长外,他在钢琴、绘画甚至下围棋等 方面都做得很不错。海仂半开玩笑地说,他唯一担心的就是王炎在中学的时候会 经不住漂亮女孩的诱惑。但这个也不用担心,因为玲玲给王炎下了命令:中学的 时候不准谈恋爱,上大学就可以随便了。对于玲玲的这个命令,王炎也是毫无条 件地服从。   进入了毕业班阶段,王炎的学习就更加忙碌了。高三第一个学期刚过不久, 老师就把课本讲完了,提前进入了复习阶段。复习就是做试卷,不停地做模拟高 考的试卷。作为毕业班的学生,王炎的一周大概是这样过的。星期天早上八点开 始上课,四节课后的十二点吃午饭;在经过两个小时的午休后,下午的四节课又 来了;等到下午六点回家匆匆地吃完晚饭,接着马上就要赶到学校去上从七点到 十点的晚自习;等到上完晚自习回家,洗刷后在十一点最好赶紧睡觉,因为第二 天早上又该去上学了。上面说的是星期天,对,你没有听错,是星期天。星期天 过后的星期一到星期五是照常上课,流程和星期天一模一样。等到熬到星期六, 学生终于可以有点时间休息了,不过这个休息也只有一个晚上。也就是说星期六 的晚上不用上晚自习,但上午和下午的课还是要照常上的。   面对这样的学习生活,就是温顺的王炎也会偶尔抱怨,说自己就像一台不能 停下来的机器。但这个时候玲玲就会告诉他,说这就叫‘十年寒窗苦’,说只有 能吃这个苦的人才能有资格去享受以后生活的甜。对于玲玲的话,王炎是相信的, 所以他的抱怨也就慢慢没有了,甚至还变得越来越勤奋了。在毕业班里勤奋学习 的王炎,让对儿子满怀期望的玲玲以及无暇顾及儿子教育的海仂都很高兴,他们 都在盼望着来年暑假的到来,盼望着高考和之后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这样的盼望 非常合理,对于成绩稳定在全市前一百名的王炎来说,上大学只是学校好坏的问 题。   但生活有时候很奇怪,老天总是在一切顺利的时候给人出点难题,甚至很大 的难题。在那年快年底的时候,王炎病倒了。王炎得的是白血病,也就是血癌。   最先发现王炎有病的应该是他自己,因为他的确感到了自己那段时间特别容 易疲劳,就是连在家里走上三楼的卧室都感到费力。但他没有把这个放在心上, 以为是学习太累导致的。直到有一天,玲玲看到穿着背心从卫生间洗澡出来的王 炎身上有一些红斑,便问他是不是在学校和人打架了。在得到王炎认真地否定之 后,玲玲第二天就带王炎去了市人民医院,做完检查医生就说可能很危险需要转 到省城的医院治疗。海仂和玲玲一下就紧张了起来,带着王炎去了省城。在省人 民医院,王炎被诊断为白血病,也当即就在那里住院了。   知道了王炎得了白血病,菊仂开着她自己刚买不久的‘大众牌’小轿车带着 我和细芳去了省人民医院。在那里除了见到了海仂一家三口,还见到了坐火车从 东江赶到省城的玲玲的父母。玲玲的父亲早已退休,头发白了一半,身体比以前 瘦多了。这是我第二次见到玲玲的父亲,也就是说自从二十多年前那次他到王家 窑来闹事之后就没有见过他。退休了的于局长见到我有些不好意思,想说点什么 却又张不开口。我向他摆摆手,意思是告诉他事情都过去了,面对着得了白血病 的王炎,什么事都是小事。   因为怕感染,王炎整天要躺在医院里不动,还要打抗生素。为了防止出血止 不住,每天还要输血小板。但这些治疗都还只是防止感染和出血的,医生说要真 正治疗白血病本身还需要做骨髓移植。就是把一个配型合适的健康人的骨髓细胞 输到王炎的身体里,将王炎的不好的骨髓细胞换掉,从而得到重生。   医生说要找到骨髓配型合适的人很难,需要看运气。医生还说亲属间的骨髓 配型成功的概率要大得多,所以鼓励我们家属去做配型化验。在场的海仂、玲玲、 细芳、菊仂马上都抽了血去化验。玲玲的父母和我也想去,但医生说一般骨髓移 植的捐献者只能是六十岁以下的,所以不想抽我们三个的血。我当场就生气了, 说我虽然老了,但身体硬朗得还能蹦蹦跳跳呢,同时还面不改色地跳了几下给那 个医生看。医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在那里不肯松口。于是我又说虽然我们老人 的骨髓不太好,但有总比没有强吧,说要是我的曾孙子找不到六十岁以下的相配 的捐赠者,而我还又刚好配型,那总多少还能让我的曾孙子多活几年吧。医生听 了我这句话才勉强点了点头,让我和玲玲父母都去抽血化验。   玲玲说还去找更多的亲属来化验,但海仂说已经找不到了。是啊,玲玲父母 那一边,玲玲还有个妹妹,大学毕业后去了美国留学,然后就留在美国结婚生子 没有再回来。海仂这一边,从王炎开始往上数四代的亲戚,也就是在场的我、海 仂、细芳、菊仂,还有远嫁到贵州的招弟。想到还有招弟,菊仂拿起智能手机, 用QQ视频和在云南的招弟联系,让她马上回老家来一趟。招弟结婚几年后生养了 一对儿女,现在在他老公的云南老家的县城住着。除了让妹妹来,菊仂还让她的 男朋友小马也赶过来做化验。虽然医生说没有血缘关系希望很小,但菊仂说很小 的希望也是希望。小马是菊仂在银行的同事,他和菊仂年纪一样大,个头也差不 多。在她们两人交往了两三年里,我见过小马几次。小伙子很礼貌,还有些腼腆, 但人挺好。菊仂和他交往之前就提出来了,说以后细芳必须和他们一起生活,小 马也同意了。我觉得菊仂和小马的关系中,菊仂是占主导的。所以,菊仂发一个 信息,小马当天下午就赶到省城来抽血化验了。   化验的结果几天后就出来了。和王炎没有血缘关系的小马和细芳,毫不意外 地配型不成功。和王炎血缘关系不是那么直接的菊仂、招弟以及玲玲的父母,也 都和王炎不太相配;就是作为王炎父母的玲玲和海仂,也都遗憾地配型失败。而 作为曾祖父的我,居然成为了唯一可以给王炎捐赠骨髓的人。听到这个结果,我 兴奋的跳了起来。想不到自己临近去见阎王的时候,还能让曾孙子延长生命。但 医生告诉我别太高兴,因为毕竟九十多岁的人了,骨髓的质量很难说。而且当时 王炎在做化疗,需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做骨髓移植。所以医生建议我先回老家休养 身体,同时医院也将在全国的骨髓捐赠库里寻找是否更加合适的捐赠者。等到王 炎的身体状态可以接受骨髓移植了,要是到时还找不到配型好的年轻捐赠者,那 么就再让我去省城医院。   就这样,我又回到了东江。这一次我没有回到王家窑,而是主动要求住到菊 仂的家里。而且我告诉菊仂,要她给我吃有营养的东西,尤其是要给我多做猪骨 头汤喝。菊仂的家就在东江一中的家属院里,家属院不大,也就十来栋居民楼, 勉强算得上是一个居民小区。家属院周围有铁栅栏围着,中间还有一个很小的广 场。这个小广场作为聊天的地方还行,但作为锻炼身体的地方就太小。要锻炼身 体,可以从小区南面的一个小门进入东江一中的校园,那里有一个现代化的运动 场。说是一个现代化的运动场,是因为这里铺有红色的塑胶跑道,种植了绿色的 塑料草坪,还有带塑料椅子的大型看台。塑料草坪上基本上没有人踢球,虽然球 门都在。带有大量位置的看台一年会用一次,就是学校运动会的时候。用的最多 的是塑胶跑道,每天早晚来这里锻炼的人不少。在上面走路和跑步的感觉很好, 很有弹性,让人觉的年轻有活力。我每天早上和晚上都要来这里锻炼一次,早上 是慢跑,因为早上空气好,而且看得清楚。我慢跑的时候,能赶上在这里走路的 年轻人的速度。晚上的时候我是来走路,但也是快走,因为慢走是锻炼不了什么 身体的。来这里锻炼的人基本上都是学校的家属,早上的时候还会有一些学生。 慢慢来的次数多了后,和一些经常见面的人还会聊上几句。   “老爷子,看到您每天早晚都来锻炼,身体挺好啊!您多大年纪了,七十多 了吧?”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问我。   “呵呵,你再猜一猜。”我笑着说。   “啊!不会是我多猜了吧,不好意思,可能把您说得太老了,那您总得有六 十多了吧,怎么说也应该退休了。”她补充说,可能是看到了我满头的黑发。   “猜得不是多了,是少了,我今年九十四了。”我笑着对她说。   陌生人的称赞和惊叹总让人感到高兴,这让我锻炼身体变得更加有动力,慢 跑的路程由两公里也增加到了三公里。而且,我也觉得自己可以去省城医院给王 炎捐献骨髓了。但菊仂却总是让我再等等,说王炎的化疗才刚结束不久,身体还 需要时间恢复;后来又说王炎发烧了,需要消炎;再后来又说王炎的骨髓已经纤 维化了,就是做了骨髓移植也没有用。就在过年前两天,海仂和玲玲带着王炎回 到了东江。   海仂说医生建议放弃治疗,因为投入再多的钱也没有用了。医生说与其继续 治疗折腾,不如带他回家过好最后一个年。这些王炎自己是不知道的,海仂只告 诉他要带他回家过年。等到过完年了,海仂又告诉他等可以再出门的时候就带他 去上海的大医院治疗。可是王炎没有能再出门,就像医生估计的那样,一个多月 后他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从得病到离开,王炎一直都很少说话。和我没有话说正常,因为我们平时接 触就很少;他和外公外婆平时接触的比我多一些,但王炎也没有什么话对他们说; 对于海仂这个平时就很少交流而且有点严厉的父亲,王炎会说话但谈不上心灵上 的沟通;王炎唯一真正谈话的对象是他的母亲玲玲,但面对忧伤无比的妈妈,王 炎除了安慰妈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可怜的孩子,当上天的不幸突然降临的 时候,他没有来得及向自己最亲近的人诉说什么就走了。   王炎走后唯一留下的,是在他房间里发现的一本日记本,上面有着王炎写的 日记。在日记本的开始,王炎写得是一个白血病人的自白,就是写他个人在被诊 断成白血病后的感受。   白血病人的自白(一)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底的一天,我不知道怎么就被病魔给盯上了。刚开始我还 以为是感冒引起的不适,后来慢慢加重到爬个三层楼都累的要死,才发现自己身 体的不对劲。但也没有太在意,因为觉得可能是最近学习压力大,马上期末考试 就要来了,要维持在全年级前一百名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突然有一天我穿着 背心从卫生间出来,我妈发现了我身上有一些红斑。她刚开始还以为我是在学校 和谁打架了,在我保证没有和人打架后。我妈妈一下就紧张了起来,她说我可能 是生病了。于是睡了一觉后,妈妈第二天就带我去市人民医院检查看看。   第二天一大早为了避开看病高峰期六点多就出发了,没想到做完结果就不乐 观,血小板这个兄弟给我开了个玩笑,100到300的值我却到了个位数只有3,人 民医院的大夫就是说很危险要转省医院治疗。忘不了二〇一三一月七日这一天爸 爸妈妈带着我开车就往省城赶,那时我还是乐观的认为急性的来的快去的也快。 但不幸地是,我在省人民医院被确诊为白血病M4。为了怕感染,也为了怕出血, 我开始了长达四十多天的卧床、不能碰手也不能下床的炼狱生活。   白血病人的自白(二)   一月十日,家人和同学大部分都知道了我的病情,他们都劝我要坚强面对, 这让我感到了亲情和友情的温暖。我所在的班级听到这个消息为我募捐,虽然我 家真的不缺钱,但这个举动让我很感动。刚开始的几天可以说是被病折磨的几天, 但也是还算开心的几天。等随着治疗的继续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地脆弱,第一次 骨穿的结果就不好,连化疗都要小剂量。别人化疗只要七天就行,而我却要十四 天。然后医生又说怕我被感染需要抗生素全覆盖,于是又不得不开始了挂水生涯。   每天的治疗都要用血小板、抗生素,还有其它各种升白的、护肝的、护胃的、 护心的药物,一天的治疗费用就是五六千。这也让我更明白健康的重要性,没了 健康你的钱就是替医院赚的。所以各位朋友都要保重身体,有好的身体才能有其 它的。不然一切都是流沙,你只能眼睁睁看他从手指间流走。花钱这还是小事, 身体的痛苦才是最大的障碍,每天只能躺着看盐水一滴滴流入身体,有一种心如 死灰的感觉。   随着时间的过去,血小板一直就像沉睡了一样一动不动。我也一直没有脱离 危险期,每天只能绝对卧床。等到第一个化疗结束后的第十天,一大早就感觉不 舒服而且有低热,中午的时候体温从三十九度一下上升到了四十一度。整个人一 下就被烧得迷迷糊糊只想睡觉,当时第一次有一种和死亡面对面的感觉。护士用 两个冰块夹在我的腋下降温,最后还是用药才把体温降下来了。温度虽然降下来 了,但是肺部马上又被感染了,抗生素全覆盖下的感染还又查不出是什么感染。 医生把抗菌药从抗细菌转为抗真菌,药是越用越好,但人的状态却是越来越差。 天天盗汗身体就像被掏空一样,化疗结束后的十四天里是比较危险的时期,但我 也算是熬出来了。天天输血小板都造成输入的血小板对我都没有什么效果,前一 天晚上刚输了血小板,第二天早上只咳嗽一下,鼻子就出血不止。这个样子着实 吓坏了我和家人,只能打止血的针和用高分子的材料去堵血。看来别人的血小板 就是别人的,用多了也就没用。这样,我也结束了连续十多天输血小板的日子。   白血病人的自白(三)   时间在一天一天的过去,病情依旧不见起色,血小板一直保持个位数。整天 躺在床上熬日子,医生也说我这个样子看来要在医院过年了。我一听就怕了,一 个多月待在这打针吃药,过年都回不去那我以后还能回得去吗?我就说我一定要 回家过年,虽然医生说危险很大,但我还是在年二十八的那天强行出院了。那时 的我,就是抱着死也要死在家里的信念出院的.   顶着个位数的血小板的身体有惊无险的回到了自己的家中,继续卧床,什么 都不能碰,吃饭都是妈妈喂的。但总算是回家了,心情也好了不少。虽然过年我 依然躺在床上,但家人在一起的感觉真的很好,在自己家里也比在医院干净。但 亲戚同学也不能进我睡的房间,只能在门外看看,因为怕人多又引起感染。这样, 我也只是躺在床上和他们打招呼,他们都鼓励我要勇敢面对,保持乐观的态度坚 持治疗。但这个病能不能治好还真是一个未知数,听说很多人不是死在病上,而 是死在治病的化疗上。所以我现在真的是好纠结应该怎么办,最后决定去上海的 血液科去搏一把,因为那边的医院更好,而且我有一位同学的母亲就得了和我样 的白血病,她就在那里接受治疗的。在治疗后,她活好几年了身体还是那么硬朗, 所以上海成了我最后的希望。   今天听到一个不幸的消息,有一个交警和白血病争斗了九个月后离开了人世, 这让我的心抽了一下。二十几岁军人的身体素质肯定比我好啊,都没有扛住,我 这平时不锻炼的身板能扛多久?那一晚我失眠了,想了很多很多,主要就是问自 己三个问题,还有什么事没有做?治不好还能撑多久?能不能治好?我以为撑过 了在省城的的化疗就已经很勇敢了,没想到那只是一个开始。五十天了血小板还 是没有上涨的迹象,我不知道以后血小板会不会涨上来。家里听说什么涨血小板 就给我吃什么,但还是一点用都不管。老天啊,请眷顾让我的血小板涨起来吧!   王炎的自白就写了三篇,可能他还想在多写一些,但身体已经不允许了。后 面就成了简短的日记。   三月二十四日:今天天气有点阴,过几天又要去医院输血了,我现在都成吸 血鬼了。   三月二十五日:虽然我还有很多牵挂,但身体不允许了。   三月二十六日:以为撑不住了,沒想到新的一天又撑到了,看来要过几天了, 人的心理还是挺强大的。   三月二十七日:各位亲戚朋友们都保重身体,我不知道我身体还能走多远, 谢谢回来看我的家人。   三月二十八日:活着真好,又贏来美好痛苦的一天。   二〇一三年三月二十九日,王炎再次顽强地醒来,然后不敢睡去。但还是没 有挺住,那天下午他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个还在‘十年寒窗’中努力拼搏的孩子,还没有来得及去享受这个世界美 好的孩子,就这样走了,可怜的孩子。更可怜的是活着的海仂和玲玲,已经不再 能生育的他们,失去了唯一的孩子。   幸运的是,几年过后,海仂和玲玲都从这场灾难中走了出来。至于他们是怎 么走出来的,还是让他们自己来说吧。海仂,你先说,好吗?   32.海之蓝   我就不用自我介绍了,你知道我的名字是王海,村里人都叫我海仂。之前我 爷爷讲到了我曾经往老屋带女人来的事情,这让我觉得很惭愧。这样的事情就像 伤疤,当它还在溃疡的时候,人是不能去碰它的。一旦痊愈了,怎么去碰它都不 会是大问题。我现在就是痊愈了,而且以后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这一点玲玲知 道。所以当爷爷提起这件事请的时候,我和玲玲都平静地听着。   还是回过头来说王炎的事情吧。就像爷爷说的,这件事对我和玲玲的影响都 很大。这种影响,没有经过丧子之痛的人是想象不出来的。就在医生建议我放弃 对王炎的治疗的时候,我知道王炎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但那时我也想象不 出王炎的离开对我的影响会有多大。   早在王炎出生前,我就一直在忙自己的事业,先是办红砖厂,然后是包工队, 最后是房地产公司。我总觉得男人是应该以事业为中心的,没有事业而只顾家庭 对我来说不可想象。所以,当王炎出生后,我理所当然地把他的教育都交给了当 教师的玲玲。而我做的,就是在外面挣钱,偶尔过问一下王炎的成绩。王炎对于 我,就是一个要培养大的孩子,也是我将来财产的继承人。那个时候如果你问我 是房地产公司重要还是王炎重要,我可能会想一想然后说两者同样重要。但这个 答案是虚伪的,我的真实的想法是房地产公司更加重要一些。   等到王炎走了,我才发现我之前的想法错了。等我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接受 了王炎走了的现实之后,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我怪自己没有做好一个父亲, 没有给予王炎一个当父亲应该给的爱。这种自责让我很难集中精力工作。好在灿 然理解并支持我,他基本上把公司里的事都扛了下来,只有特别重大的决策才来 让我拿主意。因为这么多年在一起工作,我和灿然有着高度的默契,所以由他来 主导公司的运行没有问题。   等到几个月后我渐渐地从这种自责中摆脱出来了,但我又慢慢对自己的事业 目标怀疑起来。在这之前,我的事业目标是很清晰的,就是争取更多的土地盖更 多的房子,最终为自己赢得更多的财富。当王炎走了,我第一次思考自己要来那 么多财富以后传递给谁的问题。从这个问题出发,我又进一步问自己为什么要去 获取那么多的财富?这两个问题我都找不到让自己满意的答案,这让我第一次对 自己以前百分之百投入的事业产生了怀疑:我用合法的途径通过为别人服务去获 取个人财富的最大化这一人生目标是不是正确?   就像前面说的,灿然为了照顾我,一般的公司事务他都一个人承担了下来, 只有等到重大事情需要决策的时候才来让我去做决定。那年一直到年底,才有一 件需要我去做决定的事情,这就是原东江糖厂的地皮的投标。   东江糖厂十几年前就停产了,但一直没有倒闭。厂里的员工,包括我们王家 窑裁缝的女儿王娟,都下岗了。下岗工人没有工资,厂里只是负责给交养老保险。 因为东江糖厂是国有企业,这实际上是市政府在给下岗工人提供养老保险。当然, 东江糖厂的地皮也就归政府。这些年房地产行业一年一个样地上涨,到了二〇一 三年的时候,东江的房价已经涨到了每平方米五千多块钱,相当于十年前我刚开 始做房地产生意的时候的近十倍。房地产行业的红火,东江市的地价当然也同步 在涨,其实确切地说是地价涨了房价才涨的。所以,这样原本没人愿意碰的东江 糖厂,在那里静静地破败了十几年后,居然吸引了各大房地产上的目光。在五十 年代建厂的时候,东江糖厂是在当时县城东北郊区。就是到九十年代末东江糖厂 停产的时候,它也还是在县城区的东北角。但这些年的快速发展,市区的常住人 口由九十年代末的六万人增长到了现在的近二十万人,市区的面积也扩大到了原 来的三倍。原来位于县城东北角的糖厂,已经不知不觉被包围在城市里面。而且, 市里最好的初中的新校区就建在糖厂的隔壁。所以,如果哪个房地产商拿到了东 江糖厂这块地皮,就可以利用学区房做足文章。   因为地皮的快速升值,当东江市政府拿出东江糖厂这块地皮来拍卖的时候, 东江房地产界沸腾了,而且还惊动了外地的房地产企业。在招标的前几个星期, 灿然得到了内部消息,即将来参加招标的除了本地的几家公司,还有一家外地的 公司将从省城赶来。从省城赶来的是近年来发展迅猛的恒安房地产有限公司,他 们给自己的公司一个简称:恒安地产,听起来像一个上市公司的名字。实际上, 上市也是这家省城最大的房地产公司未来两年的目标。为了扩大自己的业务范围, 恒安地产开始把业务从省城向其它市扩展。东江糖厂这块地皮,就是恒安地产向 东江市渗透的第一步。   所以,恒安地产的到来,让我们紧张。因为这一次招标,对我们公司来说不 会再像以前那样志在必得。最大的问题是:恒安地产将会用多大的代价来抢这块 地皮?   像往常一样,我们对这块地皮的潜在价值做了充分的评估,估算出总面积为 五十亩的东江糖厂地皮的价格上限是两亿元。也就是说每亩的价格达到了创纪录 的四百万元,这个价格已经是之前记录的一点五倍。根据我们的估算,如果用两 亿元拿下这块地,那么开发下来基本上不会有利润。所以,根据惯例,我和灿然 把我们的最高标的设在了两亿元。但接下来的问题是,如果省城的恒安地产投标 的时候出的价格大于两亿,那我们该怎么办?   灿然的想法很坚决,就是和恒安地产拼下去,就是亏本也要奉陪。理由是这 次投标不仅仅意味着一个项目,而且意味着能否挡住一个侵略者和对手。因为一 旦这个项目让他们中标了,以后东江房地产界的龙头老大将不再是大海公司。   我很理解灿然的想法,而且要是这事发生在一年前,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和灿 然站在一起。但这个时候,我的想法和灿然不同了。我坚持两亿元的最高标的, 一旦超过这个界限,我们将不再奉陪。我的理由也很简单,如果坚持和恒安地产 血拼,这样会让东江地价变得虚高,最后受害的还是老百姓。但是这个简单的理 由,灿然不能理解。在合作了七年后,我们第一次有了重大的分歧,无法调和的 分歧。灿然为公司的长远发展考虑,义不容辞;我在维护东江百姓的利益,大义 凛然。   因为我拥有的百分之七十的股份,公司最后执行的还是我的方案。恒安地产 最后在二点五亿的报价中标了,之所以不是二点一亿,是因为东江还有其它的两 家公司奉陪到二点四亿才败下阵来。用灿然的话说,就是在这次招标里,大海房 地产有限公司不仅没有代表东江本地企业挡住外来的侵略者,而且在东江本地的 企业里也屈居第三。   公平地说,我和灿然之间这种无法调和的分歧的根本原因在我。因为我变了, 不能再和灿然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奋斗。这一点,不仅我知道,清醒的灿然更是一 目了然。就在这个招标事件过去后不久,大概也就是两个月的样子,记得那个时 候还很冷,原来东江糖厂的下岗工人听说糖厂地皮卖了一个好价钱,他们穿着羽 绒服站在市政府大院外请愿,希望市政府能用这些钱给他们发下岗补贴。就在那 个寒冷的冬天的一个下午,灿然约我到东江大厦的第六十层咖啡厅的一个包间里 谈话,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谈话。   我到东江大厦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天色还很亮,虽然是阴天。我已经是很久 没有来东江大厦了,也记不清具体上一次来的时间,但肯定是在王炎去世之前的 事情。坐电梯到达了第五十九层,就是那个没有隔开包间的环形大厅。可能是还 没有到晚饭的时间,里面只有几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散漫地坐在一处打牌,他们 抽烟的味道弥漫到了整个的大厅。就在他们坐的地方,葵花子壳随意地铺满了一 地,也没有服务人员过来打扫,更没有人过来阻止他们的大声喧哗。   我顺着旋梯登上带有包间的第六十层,找到了灿然订好那个朝北的包间。灿 然比我先到,西装笔挺地站在那里。房间有空调,所以有点热,我脱下羽绒夹克 坐了下来。灿然让服务员送来了一壶茶,一个水果盘,然后把门关上病吩咐服务 员不要再来打扰。这种气氛让我有些陌生,也大概猜到了灿然要谈的内容,心里 在想着该如何应答。   ‘海仂,你过来看看。”灿然说话了,他让我和他一起站到窗户边,去俯瞰 东江市容。   在公司,灿然是唯一称呼我为海仂的人。也是王家窑以外唯一叫我海仂的人。   “海仂,你往东北角看,那里的东江高铁站正在施工,明年即将通车。到时 候每天有三十趟高铁在东江停留,从东江到省城只要二十分钟,就是到一千公里 外的上海也只要三个半小时。”   我没有说话,等他继续说下去。   “海仂,你看,从高铁站到市行政中心只有不到两公里的路程。这两者之间 的区域将会成为东江房地产的热点。”   我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看灿然,只是目光游离地看着灿然提到的那片区域。   “海仂,你再往整个东江的北面看,在我们这个视野里,一共可以看到六个 房地产项目在施工。其中只有一个是我们公司的。而去年的这个时候,同期施工 的六个项目中我们占了三个。你怎么看?”   我没有回答问题,从窗口走回了沙发,坐下来倒了两杯茶。咖啡厅的铁观音 不错,清亮浓香。   “海仂,你变了。自从王炎走后,你变了。”灿然也坐了下来,失望地说。   “海仂,我本来以为这种灾难只会影响你一段时间,因为时间能让人淡忘一 切。所以我一直在公司撑着,我希望也相信你有一天会回来,咱们兄弟能像以前 一样并肩战斗。我在等,一个月,两个月,半年......。现在,你的确是回来了, 但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你。”灿然说。   我看着灿然有点激动的脸,让他喝口茶,然后问他我哪里变了。   “海仂,我们认识三十多年了。我们在一中上学的时候,大家都说我是一个 全面发展没有缺点的人。但我却佩服另外一个人,那就是你。这是我第一次对你 说这话,但这是真的,从上学到现在我都佩服你。”   灿然的确是第一次说这话,这倒令我有些意外。   “海仂,我在家里是独生子,我一直把你当兄弟。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也一 直把我当兄弟。”   灿然说得没错,这些年我一直也把他当兄弟看。一是因为从小认识,二是因 为两人志趣相投。   “海仂,你可能不知道,从上高中开始我就爱上了一个人,然后和她一起到 省城师范学院上大学,最后又一起回到东江一中当老师。说到这里你也明白了, 我说的是玲玲。当时很多人认为和我和玲玲门当户对、金童玉女,包括我父母和 玲玲的父母都这样看。我当时给玲玲写过很多求爱信,从上中学、到大学、到工 作,直到你们结婚。但玲玲一直没有同意,她说他愿意把我当成兄长,但她心爱 人是你。”   灿然的话让我惊讶,因为玲玲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   “如果当时玲玲爱的是任何一个其他人,我会毫不犹豫地出来公开和他竞争, 甚至决斗。但你是例外,你是我最佩服的人,虽然你没有考上大学。在你的身上 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这就是‘狼性’。因为这种特质,你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能 够全力以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这种狼性是我没有的,也是我羡慕和佩服 的。所以,你从零开始办砖窑厂,开房地产公司,而我就只能来加盟和建设你的 公司。”   我的身上的确有股狠劲,用我爷爷的话说就是倔。   “但现在,你身上这股‘狼性’不见了,自从王炎走后就没有了。”灿然伤 心地说。   我端起茶杯,看着灿然,期待着他下面的话。灿然也沉默了,开始喝茶,像 是在思考如何进一步开口。   过了良久,灿然说:“海仂,作为兄弟,我就不拐弯说话了。我觉得我有义 务把你带回正轨,让我们再次并肩战斗。我觉得你应该和玲玲离婚,再去找一个 年轻的老婆。等有了新的儿女,你就会回到正轨。在我看来,这是目前唯一的办 法。”   我盯着灿然,看着这个曾经深深爱慕着玲玲的男人,他在建议我离开玲玲重 新组建家庭。   “海仂,你可能在想我是不是太狠了。但是男人应该以事业为重,不是吗? 男人要成就一番事业,就不能儿女情长,你必须有所取舍。你可能不同意我的建 议,但请相信我的真诚。这本来是你个人的私生活,我是以兄弟的身份才提这个 建议的。”灿然说完开始喝茶,虽然杯子里的茶已经见底了。   我看着灿然,告诉他我很难采纳他的建议。   “海仂,你还爱她吗?你已经不爱她了,你往老屋带女人的时候,你就已经 不爱她了。对于一个已经不爱的女人,分开对双方都是一种解脱,不是吗?”灿 然盯着我问。   我也盯着灿然,在我的目光的逼视下,他又开始喝茶。我告诉灿然,我不确 定是否还爱玲玲,但我应该不会和玲玲分开,因为这不仅仅是爱不爱的问题。   灿然失望地看着我,开始吃水果盘里的水果,一言不发。等到水果盘空了, 他用餐巾纸擦了擦嘴和手。   “海仂,我有一件事和你说。作为兄弟,我希望这件事是先由我亲口对你说 的,而不是你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恒安地产的董事长找过我谈话了,他希望我 加盟他们。他们要在东江成立恒安地产集团东江分公司。只要我同意,我可以带 着我们公司的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去加盟,加盟后我将获得他们在东江分公司的百 分之五十的股份以及总经理的位置。而且,恒安地产计划两年后上市,所以这对 我来说的确是一个机会。但是,在我的内心里,我还是希望留在我们公司,如果 我们公司还能够像以前一样有进取心的话。”   我没有感到惊讶,因为前一天有人私下向我汇报过这件事情。我平静地问灿 然,问他我有多长时间考虑这件事情。   “恒安地产希望我在两个星期后给他最终的答复。”灿然低着头说。   我想了想,告诉灿然我会在一个星期内告诉他我的决定。灿然起身开门要叫 服务员来买单,我说我还想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让他先走。灿然拍了拍我的肩 膀,走了。   这时候已经到了下午六点,天色也黑了下来,市内大多数建筑都已经亮起了 灯。川流不息的汽车在街道的两个方向上组成了白色和红色的两道风景线。这几 年东江的小轿车的数量急剧增加,市区的街道总是显得拥挤,几年前开发的房地 产小区就已经有了车辆停放的问题。远处几个建筑工地上,都还在忙碌着,这是 一种我极其熟悉的景象,但此刻我却感到了一种莫名的陌生。这种陌生让我进入 了沉思,却又想不出一个头绪来。一片乌云在不知觉中压了过来,看来要下雨了。 我结完账,离开了包间。已经到了晚餐的时间,第五十九层的餐厅里稀稀疏疏地 有了一些客人,下午在那里打牌的年轻人还在,满地的葵花子壳也还在。他们开 始喝起了啤酒,依旧旁若无人地喧哗。   走出东江大厦,雨已经下了起来。起初淅淅沥沥,后来越来越大。没有带雨 伞的我在那里犹豫,是不是要叫一辆的士回家。这时候一辆人力黄包车走了过来, 拉车的是一个快上去六十来岁的男人。我向他一招手,上了黄包车。   “你去哪里?”   我告诉他哪里都可以,拉着我在市区随便转半个小时就行。   “那你想干嘛呢?”   我告诉他是么都不干,只是想听一听雨。   “听雨,你就别拿我老头开心了,下车吧。老头我要靠拉这个车养家呢!”   我没有说话,从钱包里拿出一百块钱,递给了车夫。让他拉着我沿着东江河 往南走一里路然后再拐向老城转一圈,最后再回到东江大厦。车夫这次没有异议, 在雨中开始慢慢行走。   东江大厦已经亮起了霓虹灯,倒影在东江河里显得很美。几年前市政府整修 了东江河,让河道变宽,在两岸修建了围栏和木制的步行栈道。在河岸九十度的 石头壁上,还装上了红色的霓虹灯。远远望去,东江河就像这座城市的动脉。   车夫在沿河走一段后往东北方向拐向老城区。在往老城去的中心大街上,东 江已经进入了夜间的生活模式。街道两旁的店面的彩色招牌,在夜色里灵动地显 示着自己的个性。除了这些吸引人眼球的霓虹招牌,声音也同样反映着大街的繁 华。来自店铺里的声音,有些是摇滚,大概是为了吸引年轻的顾客;有些是流行 歌曲,大声地伤感着;还有些就不是音乐,而是直接的广播:‘大甩卖,全场五 折......’。繁杂的声音还来自街上行驶的车辆。匆忙来往的小轿车在有些混乱 的交通里用喇叭开路,同样鸣叫着开路的还有摩托车。相比于汽车,摩托车的声 音显得短促而且难忍一些。不仅是喇叭,机动车的发动机的声音也同样提醒着人 的听觉。摩托车凸凸的声音,有些像快速的拖拉机;电瓶车的声音更是特别,缓 慢得像有气无力的病人。街上除了车,还有人。两个小青年手插在牛仔裤后面的 口袋里,快速地说着我来不及听懂的话,匆匆地从黄包车边走过。几个赶着去一 中上晚自习的学生,骑着自行车一边赶路一边欢快地交谈着。不动的说话声来自 街道旁边的几个中年妇女,她们在街角大声地交谈。她们的声音不再有少女的羞 涩,也不带任何的优雅。在这个男人主宰的世界,讨论着她们的琐事。   我让车夫进入一条小道,通向的是一家农贸市场。农贸市场是七年前由我们 公司建的,由一系列的连排三层楼建筑组成。每个单位都有三层,每层三十来平 方米,其中第一层是店面,二层三层可以当仓库,也可以住人。七年前,这样一 个一百平方米不到的单位售价只有十五万,现在已经超过一百五十万了。虽然价 格涨了十倍以上,但房子已经破旧不堪。在夜色里还好一些,白天的时候有些就 已经像危房了。农贸市场不仅卖农产品和水果,还有买衣服的店铺。卖农产品和 水果的店铺在夜间都关了,门前留下了它们白天生意兴旺的痕迹,水果蔬菜的包 装连同烂掉的、散发者气味的果蔬一起散乱在店门前,等待着环卫工人第二天凌 晨的清扫。那些夜间还短暂开门的服装店,就在这样的气味里坚持到最后一个顾 客的光临。   我让车夫继续往东走,上了一条更加小的街道,这条不到三米宽的街道位于 东江的老城。一百多年前,这里就是老城的居民区。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这里 的老房子的主人都陆续拆掉了老屋建起了面积更大、住起来也更舒适的楼房。因 为基本上都是给自己住,所以房子一般都只是三层,还带有一个二十来平方米的 小庭院。走在这条小街道上,听不到了来自繁华中心大街的噪音。正是晚饭的时 候,有的人家的厨房正在叮叮当当,有些人家的餐厅正在推杯换盏,还有些人家 的饭桌已经换上了麻将。这片已经是现代化了的老城里,有一栋唯一没有被拆掉 的老房子,我让车夫在这栋老房子面前停了下来。   房子的门前的信息牌显示它是市级文化保护单位。房子本身有三百年左右的 历史,整体的结构有些像王家窑的老屋,但区别是这栋房子的大门上方有一块石 匾,上面刻着‘清廉第一’四个大字。这栋房子的曾经主人是清朝乾隆年间的一 个进士。这位姓涂的进士是东江本地人,进士及第后到全国各地为官数十年。他 一生为官清廉、敬业公正,得到了道光皇帝的欣赏,特赐石匾‘清廉第一’,镶 嵌在涂进士在东江老家的大门上。因为这一点,这栋老房子成为了东江市区唯一 保留下来的老建筑。   离开了这栋房子,我让车夫走回东江大厦。在车上我在想,现在的东江建筑 里,在一百年后会有哪些能够留下来。那些市场,办公大楼,居民小区,还有私 人的房屋,在将来的一百年里应该都会消亡,因为各种原因被推到重建。唯一留 下的,可能是东江大厦。在建成五年后刚刚获得省级优质建筑称号的东江大厦, 已经成为了东江的地标。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有些可笑,因为当时建设东江大厦 对我们公司来说只是一种工具,一种公司通向建设获利颇丰的房地产项目的手段。 我还想起我的公司,我的数以亿计的资产。一百年后呢,它们将去哪里?王炎不 在了,我的资产和公司没有了继承人。即使王炎还在,他又能把这些传下去吗? 还有,这些资产给我的‘东江首富’的称号,它又有什么价值?东江历史上有多 少个首富,我们已经不知道了,因为东江人早已把他们忘记了,但东江人记住了 清廉贫困的涂进士,。时间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它只把美好的东西传承下去。   所以......所以,一个人的价值,不是你从这个世界得到了什么,而是你为 这里世界留下了什么。   等回到东江大厦,这时候雨停了下来。我给玲玲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我会 在外面吃晚饭,而且可能会很晚回来,然后我开车回到了王家窑。   住在老屋的爷爷晚饭总是很早,饭后的他正在看电视剧。看到我回来,他起 身要去做饭,我说我已经吃过了,只是想和爷爷聊天。别看我在外面能够沉着冷 静地和不同的人打交道,但在爷爷这里我总像一个小孩。往往是我刚开口,爷爷 就能大致猜到我要说什么。   “海仂,你有心事。说吧,我没准能给你出点主意,听不听你自己决定。” 爷爷说。   我还是犹豫着,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从何处说起,是先说灿然还是先说 玲玲呢?想了一会,我问了爷爷一个问题:“爷爷,你说老屋的香火要是在我这 里断了,你说是不是很坏的一件事情?”   爷爷慈祥地看着我,问道:“你想离婚再娶一个老婆吗?”   我说:“这是一个保全老屋香火的办法,不是吗?”   爷爷看着我,严肃地说:“孩子,你真的要这么做吗?这样做,你想过玲玲 吗?玲玲和你一样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你和她离婚了,你可以找一个年轻的老婆, 可以再生养孩子。可是她呢,失去了孩子,又去了老公,你让她怎么生活。”   看到我没有说话,爷爷继续加强了语气:“孩子,以前你做了对不起玲玲的 事,我就不提了。在这件事上,你要是再对不起玲玲,爷爷我不答应。”   “那老屋的香火就断了。”我轻声地说。   “断了就断了,我们王家的先人,宋朝大宰相王安石的香火也断了呢?人家 不照样千古流芳。”爷爷说。   “好的,我听爷爷的,明天就把玲玲带回来,当着你的面让她放心。”我说。   “原来你是在自己早就有了主意,在等我这句话呢,小子。”爷爷笑了。   之后我和爷爷又聊了很久,自王炎走之后在我心里压抑的话,在这个晚上全 部释放了出来。开车在回到县城的家里已经是晚上十二点。卧室里的灯还亮着, 那是玲玲在等我。自从王炎走后,玲玲每个晚上都要等我到家才肯睡觉。一般在 等我的时候,她会坐在床上看书。我轻声地去了卫生间,洗刷完毕后走进卧室。 玲玲在明亮的灯光里坐在床上睡着了。手里的《约翰.克里斯托弗》滑了下来, 落在了被子上。   玲玲睡得很沉,在我让她身体躺平的时候也没有醒过来。玲玲身体很瘦,体 重几十年来基本上没有变化。年轻的时候,那叫苗条、漂亮。到了快五十岁的年 纪,就只能叫瘦了。从王炎走后,玲玲就没有再花过妆,连保湿水都没有用过。 此刻,玲玲的脸上的皮肤显得格外松弛,一年来睡觉不好让她的眼袋显得很大, 而且粗糙。只看脸上,让人觉得她更像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要是从背后看的话, 她的身材依然像个少女。   第二天是周末,我带着玲玲回到了王家窑。   爷爷怜爱地看着憔悴的玲玲,对我们说:“你们去福利院领养一个孩子吧, 男孩女孩都一样。”   爷爷有一股力量,他能用一句话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他不安慰,也不同情, 而是直接解决问题。   等到周一再去公司上班的时候,我西装笔挺,就像开赴一场盛宴,因为我决 定要重新开始了。我先找到了灿然,告诉他我的决定:大海公司将按三七开的比 例拆分成两个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资产留在大海房地产有限公司,公司的主人是 灿然。而我,将带出百分之七十公司资产去组建海之蓝房地产有限公司,简称海 之蓝。在告诉灿然我的决定之后,我拍了拍呆在那里的灿然的肩膀,祝福他和恒 安地产合并的谈判顺利。   一旦决定作出,随后的工作就不难了。公司现有的项目以及资产的划分都是 我和灿然两个人在轻松和谐的气氛下进行的。而公司人员的归属,则是依照员工 自己的意愿。在员工进行选择之前,我告诉大家这两个公司将来的发展走向:灿 然的大海公司将会和恒安地产合并,以上市为目标在东江快速发展;而我的海之 蓝将不会再以利润最大化为目标,而是立志为东江建设美好的建筑、居民小区。   很多年轻的员工都去了灿然那里,加盟海之蓝的更多的是上了年纪的同事。 在这些同事里,我很欣慰负责公司保安的吴大伟选择了海之蓝。我听说了灿然曾 经许诺以两倍的工资招聘大伟,让他去负责恒安地产的保安工作,但大伟没有犹 豫就拒绝了。我之后单独请大伟喝酒,在喝的差不多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放弃 灿然提供的高薪聘请。酒后的大伟第一次向我说起了这件事,说他的确需要钱, 因为要给儿子在市里买房,但如果他去了灿然的公司,那么他就会一辈子都难得 内心的安宁。   公司的拆分再一次成为了东江电视台的新闻,这也是我的公司最后一次成为 本地新闻的主角。   “各位观众,日前我市大海房地产有限公司进行了有史以来最大的结构性改 革。在改革后,公司被分成两个独立的企业。大海房地产有限公司还将保留,它 将持有原公司的百分之三十的资产,公司原总经理李灿然将成为该公司的持有人 和董事长。新大海房地产有限公司的董事长李灿然表示,他们将和省城的恒安地 产进行强强联合,从而为东江的房地产事业做出更大的贡献。原大海房地产公司 的董事长王海先生以原公司的百分之七十的资产为资本创建了海之蓝房地产有限 公司,并担任海之蓝的董事长和总经理。王海先生表示,新成立的海之蓝将不再 以利润最大化为目标,而是为把东江建设成一个美好的城市而努力。”   就像电视台里所说的,海之蓝将努力把东江建设成一个美好的城市而贡献自 己的力量。海之蓝将不会再去建设那种高度类似的居民小区,不会再去建那种要 用编号才能区分楼房的建筑。正是因为这种理念的区别,海之蓝不用去和其他房 地产竞争。当其他房地产公司在为了争夺市区北面热点地块而忙得不可开交的时 候,海之蓝把目光投降了南城。   每一个城市,都有一个南城。   就拿北京来说吧,城市的北部就比南部繁华。不仅是中国,在我去过的欧洲 也一样。在德国的汉堡,在火车站出站往北走,是繁华的商业大街;而出火车站 往南走,就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而分割这种南北城的,可能是铁路,也可能是 一条河流。不发达的‘南城’可能是在铁路或河流的南面,也可能是北面、西面、 东面。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它们和铁路或河流另一边的属于完全不同的 世界。从这个角度上来看,每一个城市都有一个南城。   东江的南城就在浙赣铁路的南面。在铁路以北,是东江的老城区,随着东江 的人口争长,市区逐渐往北发展,那里有了新的学校、医院、市场、高铁站。但 南城,却还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东江的南城并非不美。南城的东面,是一片青山,那里的东方水库,是东江 自来水的水源。就在这一片青山里,有一座千年古寺:西隐寺。近年来为了弘扬 佛教文化和促进旅游,市里在群山之巅修建了一座五十米高的吉和塔。每到晚间, 在灯光的照射下,吉和塔和东江大厦遥遥相应。在南城的西面,东江河的西岸, 有一座不足百米高的红石山坡,东江人叫它龙山。而位于龙山上的,就是现在的 东江一中,民国时期的东江义学堂,清朝时的东江书院。龙山的山巅到东江河河 床只有几十米的落差,在靠东江河一侧的半山腰上的红石岩里流出一股清泉,东 江人叫它龙泉。这股潺潺不断的泉水不仅吸引了路人,更是得到了文人的青睐。 早在明清两朝,当地的秀才就常到这里享用这股泉水。也因为此,清朝的一个县 令给龙泉写下了‘师水’两二字,刻在了泉水上方的红石岩上。这两个字,和明 清时期留下的‘留客听山泉’以及‘洗耳听天籁’一起成为了红石岩上的三个摩 崖石刻,这也是东江境内唯一保留有摩崖石刻的地方。   所以,东江最有文化的地方应该是南城。而海之蓝,就是要把东江的南城, 建设成东江最美的地方。这种坚定的信念,让我找到了值得自己付出毕生努力的 目标。   创建海之蓝,和另外一件事一起,让我从王炎离开的阴影里走了出来。这另 外一件事,还是让玲玲来说吧。   33.福利院   你好,我叫于玲,家里人都叫我玲玲。其他人一般叫我于老师,因为我在东 江一中教书快三十年了。玲玲这个小名挺好听,就是有些不太适合像我这样上了 年纪的人,所以我更习惯别人叫我于老师。虽然我是当老师的,而且课也讲得也 还不错,但我不善于讲故事,我的故事肯定不如爷爷讲的好听,但我希望讲得比 海仂好一点,呵呵。   刚才海仂也讲了他以前往老屋带女人的事情,这件事其实当时我也多少知道 一些,但我只能当作不知道。这里有几个原因。首先,我没有确切的证据,所以 不能下结论。其次,在我们这个地方,男人有钱就变坏是一般的规律,所以海仂 那样做我很不喜欢但多少也能理解。再次,海仂虽然和不少女人有关系,但他每 个晚上肯定回家,说明他还是在乎这个家的。另外,这事的发生我也多少有点责 任,因为自从王炎出生后我就冷落了海仂,王炎在十三岁之前一直和我睡,而海 仂则另外有自己的一个卧室。最后,可能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为了王炎有个看上 去不错的家庭,我不能因此去和海仂闹。正因为那样,我就只能耐心地等海仂哪 一天自己醒悟过来,等他的心重新回到我这里。   另外,刚才海仂提到灿然年轻的时候追求我的事情。这的确是事实,从上高 中、上大学,到后来在同一个单位工作,灿然都一直在追求我,而且我们双方的 父母也都知道这件事。灿然很优秀,这谁都能看得出来,但我对他就是没有感觉。 我对海仂更有感觉一些,其中的原因,可能也就是灿然对海仂评价的那样,是因 为海仂身上有一股‘狼性’。灿然对我的爱慕和追求,我一直没有对海仂说过。 因为他们俩是很好的朋友,我不希望这件事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再说,灿然除 了写信和当面表达,也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好了,还是回到主题上来吧,我们说王炎的事情。   王炎走的时候才十八岁,实际上连十八岁的生日都还没有来得及过。我一开 始接受不了这一现实,无法相信儿子真的离开了我。白天我呆在他的房间里,总 想着他依然会像往日一样一边叫着我一边从外面进屋来。他的房间依然保留着原 来他活着时候的模样。他走的时候没有吃完的半个面包,我也细心地保留了下来, 总觉得他还会回来继续吃。后来面包慢慢变硬了,我就用了一个玻璃盒子把它装 起来,依然放在王炎的床头。一到了晚上,王炎就会回到我的生活里,他总在我 的梦里叫着妈妈,说他不想走。这样的梦很凄惨,但让我幸福,因为能看到儿子、 跟儿子说话。难受的是梦醒的时候,从梦里醒来后我就再也睡不着了,只能是流 着泪到天亮。   那样的日子大概过了一个多月,我才慢慢接受了儿子已经不在了的现实。接 受这个现实并不是意味着会好过一些,因为接下来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我 责怪自己没有及时发现王炎的病,王炎身上的红斑肯定是早就有了的,只要在一 出现的时候就发现了,那么他就可能有救了。但我为什么没有早发现呢?为什么 没有早发现呢?为什么没有早发现呢?   等到这样的自责也过去之后,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没有了儿子的生 活。我已经快五十岁了,也到了更年期。因为年轻时做过几次人工流产,我的身 体有了习惯性流产现象,就是万一怀上了孩子也保不住胎。也就是说,这一辈子 我是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那么,等我老了,谁会在我的身边呢?   除了上面说的的难以接受现实、自责和对将来的担心,王炎的离开对我还有 更多的影响,可以说是到了生活的各个方面。比如说吧,以前我晚上的时候会看 看电视剧,但王炎走后我就不看了。是看不下去了,因为大多数电视剧里都有关 于家庭生活的内容,这是我看到了就会伤心的。再比如说,以前我有时还会去和 朋友聚会聊天,王炎走后我就不去了。因为只要遇到朋友,她们就会以不同的方 式来安慰我,虽然她们也是好心,但这是我不愿听到的。所以除了上班和偶尔去 父母那里,我基本上都是把自己关在家里。在家里又看不了电视,只能看书,看 和家庭生活无关的书。看到我不停地买书,海仂往家里添了一个大书柜,一年下 来,书柜上就已经积攒了不少书了。在这些书里,我看得最多的就是《约翰.克 里斯托弗》,来回看了好几遍。这本小说写的是克里斯托弗先生个人一生经历的 苦难,生活无情地把他最亲近的人一个一个带走。在读这本书的时候,我能够把 自己从不幸里解脱出来。但这种解脱只是短暂的,一旦从书里走出来,王炎又充 满了我的生活。   上面说的是日常生活中的影响,我还能找办法应付。不想和朋友聚会,我可 以躲在家里;不想看电视剧,我可以看书。但对工作上的影响,我就没有办法了。 那时候我担任一中高二两个模尖班的语文课。就像爷爷刚才说的,一中把学生按 成绩分成了三个档次,模尖班、尖子班和普通班。越好的班人数越少,而且所配 备的老师也越好。这样做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让那些有希望考上大学、考上好大 学的人有能够得到更好的教育资源,从而提高一中的升学率。这种分班制度是近 十来年的事情,就是从接替灿然的那位校长开始的。在这之前,学校分班是平均 分配的,就是说每个班都有成绩好和成绩不好的学生,而且老师的配置也同样平 均。学校对学生的分班,在社会上引起了不少的反对的声音,有人认为这样不公 平,还有人认为这是对成绩不好的学生的歧视。但要是从学校方面来看,这样的 分班也是不得已的办法。因为就在相邻的临川县,自古以来的才子之乡,那里有 了企业化的教育集团,他们就是采用这种分班的教育模式,每年都要培养出很多 个清华北大的学生。所以,东江一中如果不分出模尖班来对优质学生重点教育, 那么这些学生可能就自己跳槽去临川读书了。为了保住这些学生,为了保证学校 的升学率和名声,东江一中只能这么做。当然,作为教育工作者,我们也知道这 样对成绩不好的学生不太公平,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因为我的语文教得很好,所以学校把文刻和理科的模尖班的语文课都让我来 带,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荣誉和承认。而且,这些模尖班的学生,都是肯定要去 上大学的,而且大多数上的还会是重点大学。坦白地说,能培养出这么多优秀的 学生,一直以来我内心都为自己感到骄傲。所以,当旁人在议论我的时候,尤其 是说我是东江首富的太太的时候,我是很不以为然的。我一点都不在乎东江首富 太太的这个身份,因为钱对我的生活几乎没有任何影响。我有自己的工作,自己 钟爱的教师事业,挣的钱也足够自己生活。我觉得自己的一生就会这样平稳而且 踏实地进行下去,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改变它。别说海仂是东江首富,就是他是全 省甚至全国首富,我也还照样当我的老师,带着我的模尖班,培养一批又一批的 学生。   但王炎的走改变了一切。   王炎走之后,我很难面对我的学生,因为看着和王炎年龄相仿的他们的时候 我更加会想起王炎。这在以前是好事,那让我可以把他们当自己的孩子一样培养。 他们开心,我高兴;他们调皮,我宽容;他们难受,我会去理解和安慰。但王炎 走了后就马上不一样了。他们高兴,我难受;他们调皮,我难受;他们难受,我 更加难受。就这样,我站在讲台上,机械地讲着课,心里头却总是有儿子的影子。 等到那个学期结束的时候,模尖班的语文成绩第一次不如尖子班。   学校领导找我谈话,把我从模尖班调到了尖子班。又一个学期后,我被再次 调到了普通班。   儿子的离开影响到了我的工作,然后工作上的不顺更加加激了我的不幸,我 就这样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   同样陷入了恶性循环的还有海仂,他在工作上和公司的总经理灿然有了不可 调和的分歧。要说我们这段不幸的生活时间里唯一的有点积极的东西,就是海仂 在家里的时间明显比以前增多了,而且基本上每天的早餐和晚餐都在家里吃,这 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我也知道,海仂更多的时间在家里,并不一定是因 为关心我,更不要说将来他会和我一直把婚姻维持下去,共同患难、白头偕老。 海仂就兄弟两人,而且已经去世了哥哥没有儿子,海仂是他们家传承香火的唯一 希望。现在,王炎走了,王家窑的老屋的香火也就断了。所以,海仂要是为了让 老屋有后,作为东江首富的他离婚去找一个年轻的姑娘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而 且只要不找一个事业单位或政府的工作人员,他还可以交点罚款多生几个子女。 因为理解这一点,我都想好了,如果哪天海仂向我提出离婚,我会同意,然后独 自把这不幸承担下来。我为自己的生活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是等我父母百年之 后,我和他们一起去和王炎在另外一个世界团聚。   那天海仂说灿然约他谈话,我就预感到海仂向我摊牌的时间临近了,他必需 要给自己将来的生活做一个决断。我晚饭后像往常一样在家看书,那天读的还是 我喜欢的《约翰.克里斯托弗》。但我读不进去,脑子里总设想着海仂向我摊牌 的情形,想他可能为离婚找的几个理由,以及我能对他每个理由的回复。那天海 仂回来得很晚,直到我睡着了都还没有回家。等到我第二天早上醒来,正在做早 餐的海仂让我吃早餐然后一起去王家窑看望爷爷。   在去王家窑的路上,海仂也没有提及离婚的事情,倒是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 话。我就在想,海仂可能自己不方便提出离婚,想把这件事交给更加看重家族香 火传承的爷爷来说。在车里我又开始想如何应对可能来自爷爷的这个要求。我再 三告诉自己,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哭,而且要尽量笑着同意离婚。   但爷爷看着我说的第一句话就让我不安的心放松了下来,他让我们去福利院 领养一个孩子。   这时在旁边的海仂,在一旁傻傻地笑着看着我。也就是那次从王家窑回市里 的路上,海仂告诉了我之前他往老屋带女人的事情。听着这些陈年的故事,我对 着海仂笑了。   东江市福利院已经有了几十年的历史。福利院有几栋平房,外加一个不小的 院子。因为位于高铁站和市行政中心之间,这里成为了开发的热点。原本不受人 关注的福利院,一下子吸引了众多房地产商的目光。就在我们去福利院咨询领养 孩子的事情前的两个月,原福利院的院长从东江大厦第六十层跳楼了。东江民间 都在传说,那个院长是畏罪自杀,因为收取了房地产商的贿赂。海仂说这个院长 只是政府反腐工程里的一只苍蝇,说上面还有不少老虎都被关进去了呢!而且新 一届政府还将把这种老虎苍蝇一起打的反腐工程继续进行下去。   为了给福利院的孩子一个好的印象,我那天还化了一下妆。化妆的时候,我 才想起自己已经是一年多没有好好地坐在梳妆台前了。镜子里的自己脸上老态明 显,像个退休了的老太太。而一年前,在学校的家长会上,有一个学生家猜我才 三十刚出头呢。好在淡妆后的自己看上去又重新年轻了起来,这让我去福利院有 了信心。   福利院新任的李院长认出了海仂,在得知我们的来意之后,他感到有些意外, 但随后表现出了十分的热情。在告知了我们有关国家收养孩子的相关法规后,他 带我们先参观了福利院的各个部门,期间重点突出了福利院这些年来的成绩,也 提到了福利院的简陋和经费上的拮据。这个不胖不瘦、五十来岁的中年院长,像 是在接待一位即将来施舍的慈善家,而不是一对要收养孤儿的不幸夫妇。在把福 利院的情况和困难向我们充分说明以后,李院长又把我们带到他的办公室喝茶, 好像是要给我们一段时间把这些信息消化吸收。平时海仂是一个急性子,但那天 他却出奇的平静,他耐心地听着李院长的介绍和诉苦。一点都没有催李院长带我 们去看孩子的意思,最后还是我忍不住了,问院长我们能不能见见孩子。   “不好意思,我都差点忘了你们是来收养孩子的。不过,先别着急,在你们 去见孩子之前,我给你们一些建议,或许会有些用。”李院长笑着说,然后又给 我们又添上了一杯茶。   “这个建议啊,本来不应该是我提的,因为这不是作为院长的本职工作。但 请允许我不见外,初次见面就把你们当朋友,我就以朋友的身份给你们提一些建 议。每个来收养孩子的人,都希望收养到一个健康、活泼、聪明、善良的孩子。 但你也知道,那样的孩子在福利院是很难见到的,所以收养人必需有些取舍。以 我有限的在这里工作的经验,我个人觉得下面两点信息能够帮助你们做出最好的 选择。第一点是健康方面,这里的孩子不少都有健康上的问题,这也是他们遭到 父母抛弃的主要原因。在这些健康问题里,最次要、也是最不是问题的就是唇腭 裂。唇腭裂看上去很难看,但它对小孩的身体和智力发育没有影响。而且,唇腭 裂是可以做手术修复的,如果有条件做好的手术,甚至可以修复得非常好。遗憾 的是,我们这里没有那样的条件和经费,只能进行相对简单的手术。我说这点的 意思是,建议你们考虑收养一个患有唇腭裂但聪明、活泼的孤儿。另外一点就是 孤儿的年龄,我建议你们尽量收养小一点的孤儿。你知道,虽然我们福利院对孤 儿的照顾是尽职尽责的,但福利院的生活总会对孤儿有负面影响,孩子越大、在 这里住得时间越长,孩子收到的影响也就越多。所以,我建议你们挑小一点的。 再说,孩子越小,你们也就越容易和孩子建立感情。”院长认真地说。   我和海仂点头称谢,然后跟着院长去了他们的教室。教室就是平时小孩玩的 地方,这里的孤儿按年龄分成了三个教室。院长带我们去的是最小的一个班,那 里都是两岁之内的孩子。有些在小跑着走路,有些还躺在摇篮里。一个十几个孤 儿的教室里,有两个工作的阿姨负责看护,她们很忙,每天两班倒轮流。这里的 工作远比托儿所辛苦,因为阿姨不仅需要像托儿所一样照看小孩,而且同时还要 扮演孤儿父母的角色。而且,这里的孩子多多少少都有点健康上的问题。   就像院长说的那样,孤儿里最常见的病就是唇腭裂。在这个十几个人的小班 里,唇腭裂患者占了一半以上,其中大一些的已经做完了矫正手术,两个躺在摇 篮里还没有做,阿姨说她们才刚来不久,马上也就要做了。看得出来,阿姨对这 些唇腭裂的孤儿都特别怜惜。而对另外一些在那里不停地重复者一个动作的、明 显有智障的孤儿,阿姨就只是勉强地应付着。   在这些孤儿里,海仂和我几乎是同时看上了欢欢。欢欢是个患有唇腭裂的女 孩,也就出生几个月的样子,还躺在摇篮里,阿姨说欢欢虽然患有唇腭裂,但她 不仅不爱哭,还特别爱笑,所以给她取名欢欢。欢欢才来不久,还没有做唇腭裂 矫正手术。在得知我们想收养欢欢的时候,阿姨和院长都夸我们好眼力。院长还 特别建议我们等办好手术后带欢欢去省城医院给她做矫正手术,这样能把容貌上 的缺陷降低到最低的程度。   在确定了收养欢欢的意向后,李院长又带我们参观了其它两个教室。这里, 每个教室有十来个孤儿,也是分别由两个阿姨照看着。可能是因为大一些的缘故, 他们的疾病也像被放大了,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们身心上的残缺来。看到我们的 到来,孩子们的目光都投了过来。那种目光,是我之前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虽然 我站在讲台上快三十年,教过了数以千计的学生。   从福利院出来,已经是中午,蓝天白云,晴空万里。我突然想起来,在一个 整整的上午里,我的脑海没有出现过一次王炎的身影。对我来说,是过去一年里,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就是离开了福利院回到家里,充满我脑海的,依然是福利院的孤儿,还有他 们特别的目光。海仂看出来了我的变化,他笑着对我说:“玲玲,福利院让我们 收养了欢欢,我们也为福利院做点事情吧。在参观的时候我就有这个想法,现在 和你商量一下。我们能不能以后每年给福利院捐点钱,改善福利院的条件,让那 里的孤儿生活的更好一些。”   我没有反对,问海仂有没有是么具体的想法。   “我想先把福利院的房子重建一下,那里的房子还是八十年代盖的,太老, 而且质量也不好。然后再每年给他们捐一点钱。一方面,让那里的唇腭裂孤儿都 能够去省城做矫正手术;另一方面,让福利院能招聘一些工作人员,减轻那里阿 姨的工作负担,这样能提高对孤儿照顾的质量。我初步计算了一下,重建房子大 概需要两百万元,之后每年还需要大概五十万元。但这是我们可以负担的范围。” 海仂说。   我表示同意,同时还提醒海仂,除了唇腭裂患者,那里还有一些其他需要做 手术的孤儿,比如先天性心脏病患者。海仂看着我笑了,这种笑我只在谈恋爱和 刚结婚的时候见过。这种久违的笑告诉我,海仂的心回到了我的身边。   等到从省城把做完唇腭裂手术的欢欢接回家,我们开始了新的生活。对于我, 这种生活比以前过得还更为充实一些,因为除了家庭和学校,我的生活里还多了 一个支点,这就是我和海仂经常带着欢欢去的福利院。   34.告别   看到他们两夫妻又重新开始了正常的生活,我真的很高兴,这是一件不容易 的事情。失去独生子这样悲剧的并不罕见,不少人一辈子都没有从中走出来。海 仂和玲玲是幸运的,他们不仅通过收养欢欢帮助了自己,还帮助了福利院更多的 孩子。俗话说善有善报,我相信他们以后会获得越来越好。   王炎的去世,不仅影响到了海仂和玲玲夫妻,也多少影响到了其他人。我知 道,就连菊仂都收到了影响。就在王炎走之后不久,菊仂就和她的男朋友小马分 手了。后来我才知道,分手是菊仂主动提出来的。细芳说菊仂向小马提出了一个 新的要求,就是结婚后生的儿子要跟菊仂姓。小马的父母坚决反对,说要是同意 了就彻底把儿子给卖了。就在和小马分手后不到半年,菊仂结婚了。菊仂的老公 是东江一中的一位姓王的老师,三十刚出头,长相一般,家里也不富裕。细芳都 不太同意,说还没有原来的小马好,但菊仂说嫁谁关系都不大,说家庭和生活主 要是靠自己慢慢经营起来的。菊仂的婚礼非常简单,很低调地在家里请了一桌饭, 只有我,海仂和玲玲,以及王老师的父母,加上细芳和菊仂夫妻才刚好凑齐一桌 八个人。   我知道菊仂为什么这样低调,因为她不想在叔叔婶婶悲痛的时候过分操办喜 事。等到一年后海仂夫妻收养了欢欢,菊仂的儿子也出生了。菊仂给儿子办了一 个大型的满月喜酒,请来了本来在婚礼上就该邀请的亲朋好友。就在那次满月酒 上,菊仂告诉了大家她儿子的名字:王土。   是的,王土,王家窑的起始公的名字。王家窑历史上前三个王土都住在老屋, 其中第三个就是我的父亲。现在菊仂为老屋带来了第四个王土,虽然他并不属于 王家窑。   王土的出生,还有欢欢的收养,不仅为老屋新添了人丁,更让老屋有了人气。 王土和欢欢相差也就几个月,等他们都能走路了,两人能高兴地在一起玩。都就 在几个月前,海仂一家和菊仂一家回来过春节的时候,老屋里又重现了久违的热 闹。这是一种轻松、自信、而且开心的氛围。自我记事以来,在老屋这样的氛围 是从来没有过的。这一点,摆在那里的那尊送子观音也可以作证。她一直在那里 静静地看着,目睹了一百年来老屋的悲欢离合。   海仂也注意到了那尊观音,他对菊仂说:“菊仂,现在政府放开了二胎政策, 你们银行职工也可以生二胎了,要不你把这尊观音拿回去吧。这尊观音挺灵的, 你拿回去一年后,我又可以当外公了。我可是连这第二个外孙的名字都替你们想 好了,就叫王地。这样有了土,又有了地,你的生活就完美了。”   在海仂眼里,菊仂是一个可以平等对话的成年人,是一个有能力也有思想的 女性,是一个可以做朋友的亲人。所以,海仂会经常对菊仂这样半开玩笑地说话。   “呵呵,我才不要呢!我当然知道那尊观音很灵,只送儿子,四年一次。但 就是因为她太灵了,我才不能要。因为我要用这个二胎的机会生个女儿,都说女 儿才是父母的小棉袄呢!”菊仂调皮地回答说。   “不想要啊,好吧。那我们把观音送给需要的人吧,你可别后悔了。能帮助 人总是好事,要不然放在我们家就浪费了。”海仂说。   这时候玲玲在旁边说话了:“海仂,听爷爷说这尊观音在家里已经摆了一百 多年了,没准还是一个不错的古董呢!我们可以把这尊观音送去拍卖,如果大家 没有意见,拍卖来的钱可以去做点善事。”   我笑着同意了,菊仂说她也赞成。就这样,玲玲当时就用手机拍了照片,用 微信发到了拍卖行。你们拍卖行的人还真的很专业,几天后就让玲玲把观音送过 去,现在又过来调查这尊观音的故事了。   这就是这尊观音的故事了,我像记流水账一样讲了这么久,估计可能早已听 烦了。   没听烦!呵呵,那就好,那就好,我真的很开心。还有什么要补充的?这要 让我好好想想。   对了,如果有一件事需要补充的话,那就是裁缝死了。   那是去年发生的事情,也就是阳历九月吧,应该是学校开学之后不久。我很 惊讶地在老樟树底下看见了裁缝,说惊讶是因为已经开学了,裁缝应该在市里带 上了中学的孙子。   “叔,来坐坐。”   裁缝让我过去坐到老樟树根上去聊天。王家窑金字辈的人就剩我一个还活着, 所以裁缝直接叫我叔了。我走过去,坐下来,问裁缝为什么没有去城里带孙子。   “孙子长大了,唉,唉....”   裁缝说话有些犹豫,这有些异常,不符合他的风格。   “叔,前不久在城里我听到了一首顺口溜,挺有意思,我学给你听听:   ‘开国皇帝毛泽东,   忠厚老实华国锋。   鬼头鬼脑邓小平,   杂七杂八江泽明。   温和软弱胡锦涛,   上山打虎习近平。’   我笑着点头叫好,在城里小住的时候,我也听说过这首顺口溜,的确说得挺 有道理。不过我还是奇怪裁缝为什么刚开始说话有些吞吞吐吐,便问他是不是家 里发生了什么事。   “叔,一言难尽啊!”   裁缝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红了,这也是少有的事情。之前我知道裁缝的儿子 溪仂从厦门回来了,他在东江办了一家服装加工厂,自己当上厂长。工厂开业的 时候还办了庆典酒席,我和海仂夫妻,菊仂夫妻都到场捧场,场面相当排场。之 后裁缝没有少在老樟树底下说那个开业典礼。所以我就问裁缝是不是因为溪仂夫 妻回来了所以不用他带孙子了。   “是,也不是,唉,要说这还是只能怪我自己,怪我自己啊。谁让我自己不 争气生病了呢!”   听裁缝自己说生病了,我再把他打量了一下。的确,裁缝比以前瘦了不少。 我安慰他,建议他去大医院看看,等看好病了就又可以去带孙子了。   “叔,我这病治不了了。也倒霉,就在溪仂的工厂开业典礼过后不到两个月, 溪仂要为他们厂的员工做体检,顺便让我也去做了。结果他们员工都没有问题, 但我偏偏在肝上检出了肿瘤,而且有了拳头那么大了。叔,之前我该吃吃,该喝 喝,没有任何影响啊!我以前得过肝炎,肝的确有时候会有点疼,但我也没有在 乎,都是吃五谷杂粮的,谁会没有一点毛病呢! 而且,我也已经六十五岁了,有 点毛病就更正常。谁知道,一检查就是肝癌。”   我安慰他,说这样无意中检查出来了也是好事,因为提前发现了总比等病发 作了才发现好。   “叔,就是这时候发现了也是晚了。刚开始溪仂还不想告诉我,后来我告诉 他老子不怕死,但要死个明白。这时候溪仂才告诉我医生说是肝癌晚期了,而且 医生让溪仂让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裁缝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伸手擦掉右边眼角的一滴眼泪。   “叔,我六十五岁了,就是死了也不算是短命,而且我这一辈子该经历的也 都经历了,值得了,所以我不怎么怕死。但真的知道自己肝癌晚期的时候,我还 是一下难以接受,虽然我没有在家人面前表现出来。”   我看着知道了自己是肝癌晚期的裁缝,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好,便问他为什么 一个人回到了王家窑。   “唉,叔,人啊,什么都可以有,就是不能有病。就是因为我得了肝癌,而 且是晚期。这让我们一家的关系突然变得特别起来,好像我得的肝癌是传染病是 的。这种特别的家庭气氛让人难受,好在没有持续多久,溪仂的老婆就找我摊牌 了。她很有礼貌地告诉我,因为我生病了,所以以后就回到王家窑去休养,不用 再在城里带孙子了。这不分明就是嫌我得病了,怕传染给孙子吗?但她这样说, 我又能说什么呢,而且当时站在旁边的溪仂也没有吭声。那我就只能表态了,说 为了孙子的健康,我还是回到王家窑去。当时溪仂和他老婆就同意了,那个痛快 啊,让我难受。但孙子不干了,听说爷爷奶奶要回王家窑,从小就是我们老两口 带大的孙子不愿意。溪仂夫妻虽然对付我有办法,但对我孙子一点办法都没有。 看到事情僵在那里,我就说那还是我一个人回王家窑吧,让老伴留在城里带孙 子。”   我看着左眼角有留下了一滴眼泪的裁缝,突然觉得心疼,真是难为他了。   “叔,你猜我孙子当时是怎么反应的?唉,我还以为这小兔崽子会挽留我呢, 哪知道他当时就同意了。就这样,我一个人回到了王家窑。”   当裁缝在擦左眼角的眼泪的时候,我问他自己一个人在王家窑怎么生活。   “唉,一个人在家里生活也有好处,就是自己想吃什么药就吃什么药。医院 的西医不是说我这个病没有治了吗,我就用中医来治。我去问过榆仂,中医有没 有什么方法治肝癌。榆仂说他对中医不懂,但他给了我一本中医的秘方,线装的 古书。榆仂说书是他从郎中家得到的,没说是怎么得到的。当年破四旧,他还就 偷偷地把这本书保留下来了。中医秘方里没有肝癌这种病,我也就不管了,凡是 跟肝病有关的偏方,我都试。反正家里没有人,充满了中药味也没有关系。这么 说吧,自从回来后,我就用中药当凉水喝,捏着鼻子硬着头皮天天灌。”   这样的情形对我来说并不陌生,以前没有西医的时候,得了绝症的病人有些 是这么做的,而且是要有钱能吃得起药的人才能这样做。我关心地问裁缝感觉怎 么样。   “叔,实话说吧,好像没有多少效果,我自己感觉是越来越差了,估计我的 时间不多了。”   裁缝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眼泪,一双没有表情的目光木然地看着前方。   “唉,人要走了,还有一些事放不下。也奇怪,我一辈子经历了不少事。临 走了,除了希望家人以后一切顺利外,我最想做的居然是想去看看原来我读中学 时的教导主任,也就是后来的光头董校长。那年文革红卫兵造反,中学的校长被 红卫兵打死了,董教导主任也被红卫兵用开水烫成了光头。当年我也是红卫兵, 有人说是我先打死了校长,再用开水烫了董教导主任,最后就逃到外地去学裁缝 了。这是不对的,我没有做这些。当时别人说我的时候我没有出来辩解,是因为 我自己的确有理亏的地方,因为校长的死和教导主任的光头的确都有我的责任。 实际上的情况是这样的,批斗校长的大字报是我写的,也是我贴上的,那年我爸 是反革命,为了表现出我的革命性,我带头贴大字报了。但后来武斗校长的时候, 我没有参加,只是在旁边看着。关于教导主任的批斗,大字报也是我贴的,在武 斗的时候,站在旁边的我说了一句顺口溜:‘教导主任胖又胖,一头头发亮又亮, 要是批斗不认罪,我们就用开水烫’。在我说了这句顺口溜之后,还真的就有人 去拿开水了......”   看到在肝癌晚期的裁缝,我说:“在那个疯狂的年代很多人都犯了错误,你 能在这个时候去找董教导主任认错,也是好样的。我想他肯定会理解和原谅你 的。”   “唉,我前天去了董家庄,打听到了教导主任家。里面住了一个老太太,就 是教导主任的老婆,她告诉我她老伴几个月前去世了。我是真的难受啊,我什么 都没有说,对着他的遗像磕了三个头,然后就回来了。”   就在那次和裁缝对话后的两个月,裁缝就走了。裁缝死后,溪仂夫妻回到王 家窑给裁缝办了一个盛大的葬礼,爆竹一直从他家的屋里响到他的坟地。溪仂的 老婆哭得看上去比裁缝的亲女儿还要认真,还要声音大。但那之后,溪仂夫妻就 再也没有回过王家窑。   就像裁缝自己说的,他活到六十五岁也不算短命,所以没有什么可惜的。人 死啊,就像落叶。在嫩绿的树叶冒芽生长的春天,如果一片树叶掉下来,会让很 多人觉得可惜。就是在树叶都已长成,郁郁葱葱的夏天里,一片树叶掉下来也会 让人觉得不正常。但要等到秋天了,一片片慢慢变黄的树叶往下掉,就是很自然 的事情了。裁缝的死,就像刚刚立秋的时候的一片落叶。   如果用上面的比方来说我的话,九十六岁的我就是一片冬天的树叶了。我这 一片早已变黄了的树叶,孤零零地停留在枝头上。曾经在我旁边的人,我的父母、 兄弟、妻子、儿子、一个孙子和唯一的曾孙都走了,只有我还赖在那里。虽然海 仂都已经告诉我了,他已经计划好了要给我办百岁庆典,但我自己随时都准备好 走了。现在,你来采访我,让我讲了我们家这一百多年的故事,我这片树叶最后 的一点内容也就得到充分利用了,所以就更加没有继续存在的理由,只等着那一 阵风的到来。   大多数人的出生都是静悄悄的,但每个人的死都有故事。简单一些说,生活 其实就是如何走向死亡的故事。在这段旅程上,有人走得匆忙,有人走得从容, 有人走得精彩,有人走得悲凄,还有人走得顺利,更有人走得曲折。   现在,我把有关这尊观音和我们家族的故事讲完了。就像我刚开始的时候说 的,这就是一个像流水帐一样的故事,年轻人你能耐心而且认真地听下来,真是 很不容易。希望你除了知道了关于这尊观音后面的故事外,也多少能从这些流水 帐里学到一点什么。我相信你能的,年轻人。   还缺什么吗?一个告别?这也已经有了。   过完春节的大年初二,菊仂他们要回到城里。在抱着儿子坐进她那辆小轿车 的时候,菊仂让她儿子向我挥手告别。我的两岁的玄外孙王土向着我、向着老屋、 向着老樟树、向着老瓦窑、向着起始公王土的墓挥手,开心地微笑着告别。   (全文完)   二〇一八年二月十四日初稿,德国   二〇一八年六月十四日二稿,德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