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斗争   作者:南海髡生   一   S市的夏日夜晚依旧繁华,遍布在市区各个角落的灯光耀眼夺目。天上的群 星像是自惭于人间光辉,天气虽然晴朗,仰望夜空,却只有几粒微光嵌在夜幕, 其他全都隐身于黑色背景之后,一丝痕迹也不显露。今天暑气并没有像前些天一 样因夜的来临而有半分退步意思,他像顽强守卫的将军般坚守阵地——热烈的骄 阳虽然早已被黑夜逼退到地平线下,但她留下的残部却不屈服于黑暗——暑气的 力量虽然遭到削弱,但仍使人感到闷热苦恼。因往日常来助阵的凉风今个儿不知 何故又没有如约到来,夜晚没法撼动暑气的坚阵,只能借着躲在僻静小路旁稠密 大树间的几只知了的便便大腹发出单调的抗议鸣声。公园里、河堤旁、小道上, 平时都挤满了纳凉的人,今晚却少了三分之二,只有一些风雨无阻的常客出来散 步、聊天,其他人大都很有经验地躲在家中或商场里,靠空调和风扇“续命”。 因为这种天气在入夏以来已是第三次了。   平日自傍晚就冷冷清清的S市政府里的其中一幢只有四层的办公楼也一反常 态,平时夜色早就会爬满它的每处角落,今晚却灯火通明,把夜赶到了楼外;各 个办公室空调机箱轰轰运作,连骁勇的暑气也只能巴巴地趴在窗外盯着屋里,寸 步难入。因为市领导们都聚在班子会议室召开紧急夜会,负责会务的干部们忙上 忙下,虽然身处空调房,却一个个都被汗浸湿了后背,只是不敢稍作歇息,生怕 怠慢了惹头头们怪罪。   会议室里却是另一番情景。一众领导班子成员围坐在大会议桌前等着市委书 记前来。   贾市长坐在长会议桌右侧中间靠上的位置上(他左边空着一个位置),皱着 眉头,一手随意放在桌面上,一手夹着烟,沉默地抽着。而其他人,有的气定神 闲地呆坐着,昂着头,手时不时地摸摸下巴;有的像在思索什么,稍低着头,目 光下斜地看着一处;有的拿着笔在笔记本上随意写几个词,停下来认真审视,又 接着写几个,像是在练字;有的东张西望,和旁边的人眼神交会时,就点头微笑 一下,又看向别处了。但大家都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等着。   在贾市长点燃第三根烟时,门开了。一个年轻人迅速将手从门把上撤走,闪 身站立门外。几秒后,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穿着白衬衫,西 装裤,头发和皮鞋都油亮亮的,脸上泛红,混身透着酒气。大家都抬头注目他, 有几个还欠身要站起来。中年男人径直走到市长旁坐下。跟在他后面的一个干部 关上门,在下首寻了个空位坐下了,从提包里拿出纸笔,准备记录。   “把烟掐了。”中年男人看了贾市长一眼,说道。   贾市长默默地把烟用力地按灭在烟灰缸里。下首的干部马上走上来把烟灰缸 撤走了,转身提着茶壶,从男人开始,给每位领导续茶。   中年男人就是S市的市委书记,姓樊,名统,现年五十一岁,已在任两年多 了。贾市长名贾诗樟,四十九岁,在任五年,樊书记是他任上的第二任书记。   樊书记扫了一眼与会人员,知道都在,开口说话了:“开会了啊。以后开会 各位同志要克服一下,尽量不要抽烟,开着空调,是密闭空间,空气不大好。呃, 不好意思哈,刚才招待客人,喝了点酒,迟了一些。”虽然他口里表示着歉意, 但脸上却显示出理所当然的表情。“今天召集大家来开这个紧急会议,是因为昨 天市里发生了一件事,”他顿了顿,说道,“想必你们都知道了。”然后他手一 指:“你来说。”   被指之人是分管S市文教卫生、安全生产的副市长朱鹏。一般开班子会议, 分管的领导会先和书记或市长通气,把要在会上提出的事项和工作思路汇报一下, 征求主官的意见和取得他们的支持。曾经有一个刚上任的年轻副市长不懂规矩, 受一些影视剧影响,以为班子会议讨论就是大家在会上畅所欲言然后由主官决策 或少数服从多数,没有先和市委书记沟通,在会上直接把要讨论的事项说了出来, 结果好几次都是话没说完,书记不是率先反对,就是说这个事是日常工作不要拿 出来讨论。其他人要么齐声附和,要么一言不发。碰几次壁后,终于有退下来的 老领导私下告诉他应该先“沟通”,他才恍然大悟,以后开会前都先向市委书记 请示。但这个书记已经和他杠上了,私下沟通时满口同意,一开会,还是照旧。 结果他的工作难以开展,最后灰溜溜地向上面申请调离。朱鹏自然是懂规矩的人。 樊书记让他说,是因为按惯例,讨论事项是由分管领导提出来,然后大家讨论, 最后主官拍板。假如主官先提出,其他人则难测上意,往往不敢发表意见;如果 主官先发表意见,其他人只得表示赞同了,但又有“一言堂”之嫌。这次樊书记 差点把事项说出来,幸好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改说“想必你们都知道了”来过 渡,然后让朱鹏来说。   “那个,樊书记、贾市长,各位领导,那个,事情是这样的,”朱鹏口才不 佳,磕磕巴巴地说道,“我们,呃,前几天,有小孩淹死了,长流河里,那个, 十七岁,玩水。那个,家里挺闹的,那个,所以,要不让游泳,铁丝的……”   “好了。”樊书记今天喝了酒,没耐心听下去,发话制止道,朱鹏立即住口 了,“这个事大家都听说了,前几天又淹死个小孩,家长昨天跑市政府堵门来了, 说是学校没尽到责任,要学校赔钱。我了解了这个事,现在刚放暑假,学生都回 家了,学校管不了。放假前学校还专门上了安全教育课,不许孩子私自去游泳, 也给家长发了宣传册和致家长的信让看好孩子。结果出了事,还是来闹了。让去 法院告,坚决不去,不给钱就要上京。你们说说怎么办。”   没有人回应。   朱鹏心里清楚樊书记要怎么办,但他刚刚被禁言了,再不敢吱声,只能瞅瞅 贾市长,希望他能先发言。无奈贾市长侧着头发呆,好似天聋地哑般,丝毫没有 要说话的意思。   “说说你们的想法嘛。”樊书记重复道。   仍然没人开口。   是大家都没想法吗?当然不是。这是官场哲学。这个事情分管领导和书记是 已经沟通好了的,该怎么办是基本定下来了,谁提出的意见一旦和商定意见相左, 说出来只有被否决的份。所以在不清楚商定意见具体是啥的情况下,没人愿意自 讨没趣。而朱鹏口才虽差,平时是能让他说完的,而这次他说一半不让说了,大 家不知道究竟是在唱哪出,就更慎言慎行了。   “好,既然大家没什么好的建议,我就说说我的想法。”樊书记说,“首先, 钱是要赔的,毕竟家里花了这么多心血养大的孩子,说没就没了,值得同情。学 校也有责任,没有管理好教育好孩子。还有,有报告说家长有上京的意图,票都 订好了。现在我们维稳的压力很大。他们要多少来着?”   “三十万。”分管综治信访维稳工作的副书记苟柳回答道。   “那就给吧。钱也不多嘛。让他们来签协议,领完钱不许再上访了。当然, 能少给就少给。这个事就由苟柳同志落实。”   “好。”苟柳赶紧拿笔记下樊书记的指示,一边点头回答道。   “其他人有什么意见吗?”   班子成员们陆续表示赞同。   “没意见就照办吧。”樊书记有些满意地笑了笑,“还有个事,长流河年年 都淹死人,多数是小孩,不过,到政府闹的不多……”   “是,一零年有一个。”苟柳见樊书记沉吟,提醒道。   “对,一零年的。当时市里不肯给钱,结果人上了北京。虽然拦下来了,但 每逢三节两会什么的他们就要上去,我们‘跟牛’跟了几年,一点办法也没有。 但我来了后,这个事就解决了,现在不闹了。”   “是的。市里给了点钱,事情就抹平了。”苟柳答道。   “所以嘛,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这个钱是不能省的。”樊书记 说完,看了贾市长一眼。贾市长端起茶杯吸了口茶,没有看过樊书记那边。   “闹了三年了,整天提心吊胆的,为了看住他,街道的干部三班倒,一天二 十四小时盯梢,花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代价太大了。长痛不如短痛,一次性 给点钱,就免了后患了。”   朱鹏使劲点着头。其他人也是一阵赞同。贾市长又端起茶杯吸了口茶。   “诗樟同志,你说呢?”樊书记突然问道。   “嗯。没意见。”   “我是问你怎么解决长流河年年淹死人的事。”樊书记突然提高了声音。贾 市长这才看了看他,心说,呵呵,能瞧见鼻孔。   “我认为,”贾市长说道,“应该加大安全教育宣传,多做提醒;让学校和 家长多沟通,放假前开家长会,告知监护人的义务;节假日炎热天气组织志愿者 多到河边几个下水处巡……”   “每天都巡吗?”樊书记打断道。   “也不是,是……”贾诗樟“节假日才去”几个字才走到喉咙,樊书记又打 断说:“这个不现实。你说的是普通的方法,我们平时也是这么做的,效果也不 好嘛。”   “其他人有什么办法吗?”樊书记环视众人。   没有人说话。   “唉。”樊书记叹了口气,脸上有些无奈,伸手示意末座的干部,那人赶紧 递过来一张纸,他看着纸说道,“我倒有个主意。我调查过,我们这条河,在我 市境内并不长,包括下边的乡镇,总长不过30公里,流经的居住区才15公里左右。 水深的地方有30几处,方便下水的地方有21处,经常有人下水游泳的地方8个, 怎么才能防止人下河游泳呢?大家想,如果一户人家经常遭小偷,那该怎么办? 加固门窗才对。所以,我们也可以给长流河加固加固,在河道两边装上铁丝网, 就装他两米高,上面拉上电线防止爬过去,这个问题就解决了。算下来,也才花 800万而已。”   他停下来,看了看班子们,结果除了朱鹏在微笑着点头赞同外,其他人全都 显出不知所措的样子。   “大家有什么意见吗?”书记不太高兴。   除了朱鹏,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我觉得,”苟柳说道,样子小心翼翼的,像是在过独木桥,“全线装铁丝 网有没有必要,是不是只在几个人们经常下水的地方装就可以了?”   有个别人表示附议。   “那你能保证这里装了,就不从其他地方下水了!”樊书记喝道。   苟柳立即语塞,红着脸垂着头不敢说话。   “对……很、很难保证的。”朱鹏随之附和道。   “还有其他意见吗?”   鸦雀无声。书记看谁谁低头。   “诗樟你说一下。”他微微动了动下巴。   贾市长抬了抬头,吸了口茶,摇了摇头。   樊书记做了个不耐烦的脸色,好一会儿说道:“既然大家都不愿发表意见, 那么就举手表决吧。同意装铁丝网的请举手。”说着,他举起了手。   不一会儿大家陆陆续续举起了手。   “不同意的请举手。弃权的请举手。没有。全体通过!”   二   骄阳当空。   早晨还见着十余片云朵在天空中散漫地漂浮着,还没到中午,云朵们已被炙 热的阳光蒸发得无影无踪,只有远离太阳的方向,还有几粒棉花团似的白云还挂 在蔚蓝的天幕边上苟延残喘。虽然现在已过立秋,但是南方的夏天从来特立独行, 对日历表上的季节划分是嗤之以鼻的。他蛮横地霸占着大地,尽情地玩闹,有时 甚至寒露节气都过了,他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弟弟秋天要再三恳求,他才余兴未 尽地慢慢离去,而这时留给秋天在大地上玩耍的时间已不多了。等最小的兄弟冬 天做好了接替的准备,开始呼唤秋天回去时,秋天往往泪水连连,依依不舍地、 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南方要入冬时,总要下几场雨,天气才会越来越冷,谚语 说“一场秋雨一场寒”,说的就是他们兄弟的故事吧。   “好无聊啊。”张小明耷拉着头,声音拉得长长的,看了看坐在旁边埋头玩 手机游戏的弟弟,忍不住伸手盖住手机屏,埋怨说:“别玩手机了,想想有什么 好玩的!”   弟弟一脸的懊恼,想拨开哥哥的手,却又不敢十分用力挣脱,最后只能放弃, 任由张小明把手机收走,胡乱塞进裤袋里。   两兄弟是S市B镇H村的两名普通小学生。张小明11岁,在B镇小学读5年级, 弟弟张小华8岁,也在B镇小学读三年级。兄弟俩的父母都在外面大城市打工,每 年通常只回来一两次。爷爷奶奶在家带着两个调皮鬼。兄弟俩年幼时虽然捣蛋, 在学校、在村里惹些小麻烦,老人还能制得住他们;但现在小明已长得和驼背的 爷爷一般高了,小华也只比爷爷矮一些,整天上蹿下跳惹事生非,爷爷奶奶根本 管不了。有时候在外面闯祸了,事情小爷爷就和人论理说只是孩子不应该和他们 较真;闹得大了,就打电话告诉儿子,有时俩孩子的父亲张伟兵会在周末时回来 处理。他的处理方法也简单,就是不由分说一顿揍。幸好孩子们本性并不坏,尚 不至于闹出什么大事,因此张伟兵夫妻虽也商量过将孩子带在身边看管,再三考 虑后还是决定将他们留在家里,自己在外安心打工挣钱。   现在正当暑假,两兄弟在家疯玩了一个月,开始觉得无聊了,整天挖空心思 找新乐子。今天上午他们抓住不知道附近哪家的大花猫,把一个大鞭炮挂在它脖 子上,点上火就把猫一扔。可怜大花猫拔腿跑了没几步,鞭炮一炸,把它吓得向 后蹿起半天高,摔下来来回打了两个滚,才算踉踉跄跄地逃走了。两个捣蛋鬼却 在旁边笑得前仰后翻。兴奋劲没维持多久很快就消退了,两人坐在村头大树下, 张小明拿出手机玩游戏,弟弟在旁边看着。不一会儿哥哥玩烦了,就把手机扔给 弟弟玩,自己在旁边发呆。结果小华没玩上几分钟,又被哥哥抢走了手机。   小华歪着头,皱着眉想了又想,摇了摇头说“想不出来”。哥哥狠狠地瞪了 他一眼,把他脸都吓白了。   “游泳去!”最后还是小明找到了新乐子。   “但是河边不是在施工吗?好像从去年开始就在建什么。”   “建铁丝网,”小明大声说道,“听说把河两边全围起来了。”   河离村不远,但兄弟俩比较少到那边去玩。开始建铁丝网后,他们去过两次, 远远地就被人喊住不许接近,碰过两次钉子后就对河边兴味索然了。   这次小明旧议重提,弟弟就提醒说:“那里不许过去啊!还怎么游泳?”   “嘿嘿,”哥哥笑道,“前两天毛狗说他和几个人过去看了,早建好了,人 也撤走了。走,去看看。”   两兄弟撒腿就往河边奔去。刚到村口,就被村主任张大发拦住了。   “上哪去!”张大发板着脸问。H村里大都姓张,基本家家都沾亲带故,张 大发论辈分是两兄弟的太爷爷。张家兄弟调皮捣蛋是出了名的,他经常去处理他 们闹出的邻里纠纷。今天刚从河边巡河回来,就见到他们急冲冲地跑向村外,估 摸着不会有好事。   两兄弟红着脸,闷声不吭地站着不回话。   “快回家!”太爷爷喝道。   两人扭扭捏捏地站在原地不动。   张大发见叫不动,一时也不好如何。他原先也是想着吓唬一下把人赶回去, 没想到两人不买账,毕竟俩小孩没犯什么事,要是采取进一步行动搞不好会得罪 大人,以为他欺负孩子。   “赶快回家!”张大发一步三回头地指着两人呵斥,一边慢慢走开了。   张大发才走不远,两个捣蛋鬼已经脚底抹油跑了。   新建好的铁丝网约有两米高,整体刷得通红,网孔很小,勉强能塞进小拇指, 沿着河道两边一直蜿蜒到远处,将河和外界完全隔离开了。铁丝网上面每隔一段 就竖着塑料管包着的铁杆子,四条细铁丝上下平行地横贯铁杆,其中一段上挂着 块黄色大牌子,写着“有电危险”。   兄弟俩顺着铁丝网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村后的大桥处,终于发现有入口。 这是为了方便人们下河打鱼、清理河里垃圾等预留的下水口。入口用两扇铁丝网 作门,按了把手,用橡胶皮包着,上面的电网直接从顶上拉过去,没有竖杆子。 把手上栓着两指宽的大铁链子,上面挂着“铁将军”。   张小明拉了拉锁头,发现根本就没扣上。原来不知道谁进去了,走时偷懒或 马虎,不扣上锁就离开了。小明赶紧打开门和弟弟一起闪进去,顺手把门带上, 就往河边跑去。   长流河不宽,最宽的河面有二十多米,这段只有十几米。河流不急,也不算 太深,大部分地方最多只有两米来深。这里因为近桥,要比其他地方深一些。河 面虽然偶有垃圾杂物飘过,总体上倒算清澈见底。烈日炎炎,像是要把河水蒸干 一般。河岸湿气十足,弥漫着一股腥臭。张小明放眼望去,河岸空空旷旷的,只 有不远处树着块掉漆的木牌子,上面写的“水深危险,禁止游泳”的字迹却还清 晰。这应是以前立的警示牌,现在铁丝网建好后,它已无存在的价值,孤零零地 守在河边,像是荒弃的稻田里的破稻草人,等待它的只有日渐霉烂的命运。   两兄弟四看无人,急忙脱了衣裤,一头扎进河里,在清凉的河水里追逐嬉闹, 好不畅快。张小明水性不错,像条泥鳅一样在水里翻来滚去的;而张小华刚学会 游泳不久,加上年纪小一些,显得笨拙多了。   两人在河里打着水仗,哥哥一个猛子扎进水底,过了一会儿在几米开外探出 头来。弟弟刚追过去,不料左腿突然使不上力气,人一下子就沉下去了。张小华 惊慌失措地划拉着双臂,右脚用力踩着水,尽力浮起来,可是头刚出水面,左腿 就像灌了铅般将他往水下扯。张小明在旁边看着,一开始没在意,还笑着说“笨 蛋,怎么一下子不会游了。”过了一会儿看到情况不对,一下子慌了神,一时不 知怎么办,怔了几秒才赶紧游过去拉弟弟。张小华已呛了好几口水,发现有人拉 他,死命地抓住对方,却连张小明也好几次拉进水里。张小明急了,一巴掌往张 小华头上拍去,厉声说:“别动!”哥哥平日里积威已久,这下发挥了关键作用, 弟弟立马不敢乱动了,手仍是死死抓住哥哥身子。就这样,张小明拖着弟弟慢慢 地往岸上挪去。   所幸他们游出不太远,两人慢慢向岸靠近了几米后,渐渐脚就能挨着河底了。 张小明连拉带拽把弟弟弄上了岸,将他往地上一甩,接着自己也躺旁边喘气。两 人睡地上缓了好久,才算恢复过来。   “回去后不许提这个!”这时张小明从地上坐起来,气急败坏地说道。   “嗯。”张小华点点头。   三   王月坐在车上,看着窗外快速后退的田野风光,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开车的李 创聊着天。这不是她第一次下乡采访,但每次下来都带有新奇的感觉,仿佛是第 一次看到农村一般。王月到欧洲一些国家旅游过好几次,常惊叹于外国乡村的整 洁和美好,对她到过的垃圾遍地、鸡鸭放养、弥漫牛屎气息的中国的农村是不满 意的。但每次下来油然而生的新奇感却是真实的,她对此的解释是“逃离喧嚣的 城市放松心灵产生的兴欣”。   “是去B镇H村吗?”李创问道。   “对。方向对吧?”   “哦,对。我刚刚看到路牌了,现在已经进入B镇了。到H村还有几公里。”   “好。”王月说着,从包里拿出手机拨打一个号码。   “喂!”电话响了七八声,终于接通了,一个粗犷的男声响起。   “喂,您好,张先生吗?”   对方含糊答应。   “我是GZ晚报民生看看栏目的,我们……”   “哦——你们到了吗?你在哪里?你们是不是到了?到了哪里我出去接你!” 张先生打断道。   “我们的车刚进入B镇,正在去H村路上。你是在家吗?”   “对、对,在家,你们到了H 村就顺着大路直走,然后左边有条水泥路,拐 进去一直往前开,我就在路边等你们。”张先生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十分钟后李创就把车开进张先生说的水泥路,走了不远,望见一个四十多岁 的男人站在路边像是在等待的样子,估摸应该就是了。男人显然是看见车上GZ晚 报的标志,朝司机招了招手。   “应该就是他。”李创说道。   “对。”王月点头道。趁着李创停车的时间,她仔细打量了张先生:个子不 高,大概165cm左右,皮肤黑得发红,眼睛不大,却坚毅有神,脸上虽然挂着笑, 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悲伤。   王月、李创跟着张先生到了家。这是破旧的小平房,狭窄潮湿,肮肮脏脏的。 客人坐下后,他又张罗着泡茶。两边自我介绍寒暄后,王月开始进入今日之行的 正题,而李创则架起摄像机拍了一阵,然后放下机子坐旁边喝茶了。   “是你联系报社的吗?说你家孩子的事。”王月问道。   “是的。我一个朋友说他认识你们主编,他听说我家的事后就跟我说,这个 事就要找记者曝光才能帮我主持公道,并帮我打电话你们胡主编。主编和你们说 了吧。我真的好苦啊,你们一定要帮帮我。”   王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道:“你具体说一说这件事吧。”   原来张先生就是张伟兵。张小明和张小华在那天在河里游泳差点出事后,在 家里只老实了两天,张小明又撺掇弟弟和他一起去游泳。游了几次后,结果出事 了。因为出事的头天下午下了场大雨,河水比平时湍急了不少。第二天仍是大热 天,两兄弟约了同村的玩伴毛狗照常去游泳,结果不幸兄弟两人双双溺水身亡了。 毛狗当时吓得躲回家不敢声张。直到下午五点多两兄弟的爷爷不见孩子回家吃饭, 问了村里人才知道和毛狗一起出去玩了,找到毛狗家一问,他才哆哆嗦嗦把事情 说了出来。附近邻居赶紧一起到现场找,并把事情告诉村委会,又打电话让张伟 兵夫妻尽快回家。张大发听说后让人借了条小船,组织人员在河里拖网打捞。直 到第二天中午才从五十多米远的下游一家河沙场停在河中央的采沙船下找到了两 人的遗体。张伟兵夫妻在第二天下午赶回家时,孩子遗体已运到市里殡仪馆停放 了。   张伟兵是这样向王月讲述经过的:“我家两个孩子一直很听话,从来不惹事。 18号那天,也就是五天前,同村的孩子毛狗邀他们去河里游泳,本来他们不想去 的,因为我平时管得严,怕打,但经不住他一直邀,就一起去了。结果两个人 就……”   “听说长流河两边都用铁丝网围起来了,他们是怎么穿过去游泳的?”王月 问。   “这个我听人说了,他们先是跑到河沙场上面的河边玩,玩着玩着就说去游 泳。本来水是很浅的,根本不可能淹死人。因为沙场这几年采沙把河道中间挖深 了,两边却很浅,但孩子哪里看得出来?他们对这个事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意思是从沙场可以进到河里吗?”   “对。”张伟兵肯定地说,“我可以带你们到现场看看。”   三人一起到了河沙场。沙场大门是两扇生锈的大铁门,虚掩着。   “你们看,这里随时都可以进来。”张伟兵说。   沙场里面除了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架锈迹斑斑的筛沙机外,没有别的物件。筛 沙机旁有块两块木牌子,一块写着“作业工地、禁止游玩”,另一块写着“采沙 区域,禁止游泳”。四周则散堆着几堆小沙丘。沙场往里是河,已被铁丝网整个 拦住。透过铁丝网可以看到在河边停靠着一艘不大的采沙船,看样子也是闲置了 很长时间。   “这里会采沙吗?”王月问。   “以前会采沙。现在停工了。”张伟兵说。   “好像荒废了好久。”李创说。   “采沙场开了好久了,东西都很旧。”张伟兵漫不经心地答道。   “这个沙场是谁开的?”王月问。   “这里是乡里办的,开了好久了。”   “乡里?”   “镇政府啊。出了事后,政府对我家的事不理不问。听说出事时就有人报警 了,公安来了,也不参与救人,只到村里问村民、做笔录。政府领导一个都没见 着。这些人只会捞钱,不理群众死活。一下子死了两个小孩,连问都不问一下。 我说,我小孩在你们办的沙场里淹死了,最起码你要来过问一下吧?就算是谁家 一只鸡一只狗在你的地盘上死了你也会去看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可两个活生 生的人就这样没了,完全不理不问,我就气不过。但是我一个农民百姓能做什么 呢?只好请求你们记者的帮助,帮我主持公道!”   三人说着走到铁丝网前,两米高的铁丝网把河与岸分割开来。   王月四下看了看,问:“这里能过去吗?”   “下水点不是在这里,是在上面。”张伟兵用手指了指上游,“那里有地方 可以下到河里,我听人说过的。我带你们去看看。”   王月和李创顺着张伟兵手指的方向望去,河滩上杂草丛生,没有草的地方是 烂泥地,听说要过去,顿时面露难色。   “有路过去吗?”王月说。   “农村孩子哪有像你们城里人一样有游乐场什么的,都是到处乱蹿,只要能 去的地方都会去玩。你们城里人哪知道农村人的苦啊!”   王月看了看李创,李创也是一脸苦笑。   “算了。路不好走,不过去了。”王月道。   张伟兵坚持要请他俩去看看下水点,王月和李创只是为难,反复解释说去不 去都不会影响报道的。   “那好吧。”最后张伟兵说,“不去就不去吧。走,我们回去喝茶。”   王月和李创又跟着张伟兵回去坐了会儿,问了一些细节的东西,就和他告辞 了。出来后两人直奔B镇政府。   B镇政府一个30出头的干部接待了他们。他们说明身份后,干部让人向领导 汇报,然后这个干部就和他们坐下来聊起天来。   “请问你们今天来是要采访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前几天你们这里不是出了个意外事故吗,有两个小孩在河里玩 水时出事了。我们过来了解这个情况。”王月说。   “这个啊,”干部说,“这个刚好我清楚。那天虽然是星期六,但刚好我值 班,我们带班领导在五点多差不多六点时接到村里的电话,就通知我们值班的五 六个人一起下到现场。当时村民们早已经组织起来下到水里打捞遗体了。我们也 在旁协助着。当然主要是村民们在做,因为河水有些急,是几个水性好的人下的 水。当时一直找到天黑,没有找到,第二天才在下游一个沙场找到的。”   “那天就你们几个人去的吗?”   “对。因为周六,是我们值班的几个人去的。”   “派出所去了吗?”   “去了啊,比我们先到几分钟。他们也接到报警了,毕竟是涉及人命的。   “他们没有参与打捞吗?“   “没有。毕竟当时已不存在救援的问题了。他们在村里走访调查事故发生原 因之类的。”   “你们镇里的领导有没有去?”   “带班领导去了啊。”   王月微笑着盯着干部看,很快干部就会意了:“你是指镇里的书记镇长吗? 他们没到现场,不过他们当天晚上从市里回来镇上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要坐 镇指挥啊。”   “两天都在吗?”   “应该是吧。我印象中好像是在的。”   “你们政府和学校平时有没有对学生开展安全教育之类的?”   “这个我那天了解了一下,放假前学校是专门上了安全教育课,特别强调暑 假期间不能私自去游泳、注意交通安全之类的,还发了‘致家长的一封信’让孩 子带回去。我们政府也在各个山塘水池边上设了警示标志,至于河边以前有,现 在已经不必要了。”   “除此之外呢?”   “差不多就这些吧。”   “平时有没有派人沿河巡视?”   “这个……都拉了铁丝网把河给封了,没必要了吧?”   “那个沙场是谁开办的?”   “是私人办的。老板好像姓于。不过听说在拉铁丝网前就不开了。这个事和 学校、沙场应该没什么关系,就是一个意外事故。”   他们正说着,突然门外走进来一个中年妇女,四十来岁,个子不高,瓜皮发 型,一脸凶相,但在迈进门的瞬间已是满脸堆着笑。干部和办公室其他人看到她 来了都站了起来。她笑脸盈盈地来到王月他们跟前,干部马上闪到一边,让通向 主位的路保持通畅。但她并没有坐进去,而是坐到了王月的旁边。干部赶紧介绍 说:“这是我们文镇长。”   “镇长您好。”王月和李创正要站起来。但文镇长一把拉住王月的手腕示意 两人坐下去。   文镇长亲切地拉着王月说了一些客套话,然后询问她来意。王月一说,她就 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王月几乎插不进嘴去。内容和那个干部说的大同小异,不 同的地方是:出事后她和镇委书记都第一时间到了现场指挥救援,之后连续两天 都在,直到找到遗体为止;沙场在90年代时是镇政府办的,但后来改革后政策不 允许乡镇办企业,就把采沙场转让给了私人,后来几经易主,最后是个姓于的当 地人在五年前接手的,但因为这里河沙资源采了好多年已基本枯竭了,两年前就 停工了;出事的第三天张伟兵找到于老板要他负责,于老板答应给5千元“人道 主义救助”,张伟兵没要,他要向沙场索赔30万元,镇里正在协调这个事。   访谈进行了半个多小时,王月起身告辞,文镇长把他们送到门口,目送他们 离开。   “你们听着,”文镇长黑着脸回到办公室,一屁股坐下来,对办公室的人厉 声说道,“以后有自称记者的过来,要他们出示工作证和市委宣传部的介绍信, 否则一律不接待!并且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我刚刚看到他们的车和设备上写着……”那个干部刚想辩解。   “你怎么知道那就是真的?这种东西谁都能弄到!”文镇长生气地打断道, “以后谁私自接受采访,出了问题后果自负!”她丢下这句话后,气冲冲地走了。   李创开着车驶出B镇。   “回去吗?”   “回去吧。可以写报道了。”   “你觉得这事怎么样?”   “政府官员没一个说实话的。”王月冷笑道。   第三天关于这件事的报道在GZ晚报民生看看专栏下一个角落里登出来了,大 致内容是:   孩子溺亡谁来担责?   8月23日,S市B镇H村发生两儿童溺亡事故。时值暑假,该村三个儿童相约到 该镇一沙场游玩,后又到河中游泳,结果不幸其中两个儿童张X明和张X华双双溺 水身亡。经了解,这两名儿童是亲兄弟,父母常年在外打工,是留守儿童。事故 发生后,当地政府反应缓慢,既没有第一时间赶赴现场组织救援,又没有在事后 做好当事人的安抚和善后工作,并且存在推卸责任的态度。当事人曾要求涉事沙 场进行赔偿,在遭到沙场方拒绝后,当地没有任何一个部门介入处理。   近年来,儿童溺亡事件屡屡发生,许多家庭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却没有换来 当地有关部门的足够重视。虽然今年起在长流河两岸建起了铁丝网,但是因为政 府部门忽视管理,建好后从来没有派人到河边巡视,竟导致儿童能轻易穿过铁丝 网到河中游泳,可见当地政府责任缺失之巨。   但愿这次的惨剧能唤起有关部门的重视,加强安全教育、安全监管工作和留 守儿童关怀工作,让悲剧永不发生。   四   虽然中秋节将近了,但天气依然炎热非常。热浪席卷着整个S市,繁华的城 市就像在烤箱中烘烤的蛋糕,地面被烤得像蛋糕表皮一样已经肿胀隆起了。   这天上午,樊书记刚刚开完会,正在办公室和四五个人围坐着喝茶聊天。   “听说李市长的弟弟又换车了,那天我见到了他,他正开着部路虎,”朱鹏 只要是在私下场合,可谓口齿伶俐,“我问他,你原来那部大奔呢,他说,手感 不好,准备卖了。我说,你卖给我啊。结果他说送给我。我就笑他,你要真送我, 你老婆不把你皮都扒了。”   樊书记听得哈哈大笑,周围的人也跟着笑得前仰后合的。   “这搞房地产的,换车和换衣服一样,哪像我们在政府单位的,就靠着这点 死工资。”苟柳说道。   “要说有钱,国土局沈局的表哥才真有钱,他是在珠三角开公司的,听说都 快上市了。”朱鹏说。   樊书记笑着点了点头。   “还有教育局丘局家也不错,他的舅舅以前在省里当过财政厅副厅长,帮了 他家不少。好像去年退休了,那阵子我见他经常愁眉苦脸的,一问才知道这事。” 苟柳说。   “现在他表弟在省纪委监察处当副处长,上个月上任的。”樊书记冷冷地补 充道。   苟柳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又笑着说:“档案局陈局长最近运气不好,炒股 亏了十几万。”   “最近股市行情不错,怎么他还亏钱?”朱鹏问。   “所以说他运气不好啊。”苟柳说。   樊书记摇了摇头,说:“所以炒股这种东西,是有风险的,你……”正说着, 手机就响了。他接起来听着,越听表情就越差,最后低声说“我知道了,具体的 你跟他说吧”,挂断电话把手机往桌上随便一扔,就靠在沙发上不说话了。   其他人也都不敢作声,却又不好一下子告辞离开,气氛一时变得很紧张。   这时苟柳的手机响起来了,他接听了好一会儿,说了句“照办吧”,就挂断 了,然后样子像踩着高跷似的向樊书记汇报说:“书记,向您汇报,刚才公安的 赵彩乐打电话来说,B镇那个淹死两个小孩的家长,叫张伟兵的,买了一箱鞭炮 回去,把火药拆出来想要做成炸药包,扬言要炸市政府。刑警大队正派人到他家 制止他。原因好像是他要求沙场赔30万,沙场不肯,B镇调解过了,但不成功。 让他去法院起诉,他不肯去。”   樊书记没作声。   “拆鞭炮能做炸药?”朱鹏问。   “他高中毕业后当过兵,是炮兵营的,估计会制作土炸弹吧。”   “这个人怎么这样,河两边都拉起了铁丝网,他家的人都能想办法钻进去跑 河里游泳,这完全是自己找死嘛,关我们什么事?就算要找沙场赔钱,不肯赔就 告他们啊,怎么还赖上政府了!”朱鹏愤愤地说。   “据反馈说和沙场没关系。不是在沙场下的水,是在沙场上面很远的地方游 泳,死了后尸体从上游冲到下游,刚好沙场有采沙船停在河里,被船锚之类的挂 住了,在船底下捞上来的。”   “那就连沙场都不该赔!”   这时樊书记朝苟柳摆了摆手,说话了:“你打电话给范规,让他这两天组织 双方在镇政府进行调解,他亲自主持,要尽量做好两边的工作。还有,要做好维 稳工作,中秋国庆就要到了,要确保不能出事,人要稳控在当地。”   “好。”苟柳应道。   “还有,要做到内紧外松,不能让人觉得我们怕他上去上面。”   “好。我这就联系。”   B镇的党委书记范规和几个下属在他办公室喝茶聊天时接到了电话。   “是。我马上安排。”他放下手机,皱了皱眉头。其实张伟兵的事他早已听 说了,但没接到市领导电话前他像没事人一样谈笑风生,这会儿却立马变了脸色。   范书记立即召开了班子会,将市里的意思传达了下去。“张伟兵的爆竹刑警 大队已去他家收缴了,他现在有越级上访的苗头。市里的意思是不能让张伟兵离 开B镇范围,”他说道,“一旦离开要马上向市里汇报,如果他有到省进京的迹 象要立即组织人员进行稳控。镇干部分成两组,各由一个班子领导带队,一组守 白天,一组守晚上,各轮值十二小时,对张伟兵盯梢,但不能让他发觉,怎么办 你们自己想办法,反正不能出现脱管,否则出了事,市里整我,我就先整谁。这 是政治任务,大家务必要重视。这个事由文镇长负总责,人员安排我念一下啊。” 说着他拿出一张纸念了一遍,接着说:“有什么问题没有?”   “他拆爆竹制作炸药说要炸市政府,既然刑警都惊动了,为什么不能处理他? 根据治安管……”副镇长程霖年纪比较大,资格老,有些时候敢发言。   范书记脸色一沉,刚要发作,副书记牛广凰已抢先半笑不笑地反驳道:“老 程你想弄死人啊。他一下子没了两个小孩,心里这道坎过不去,所以才会有一些 出格的行为,你还要抓他去坐牢,他不和你拼命啊。”   “对,中年丧子,人生没指望了,值得同情的。”   “不能做这种事,太没人情味了。”   “他的做法可以理解的。”   其他人也跟着七嘴八舌地赞同牛副书记的意见,全在反驳老程。程霖被大家 抢白一通,歪着脸不说话。   “好了,”范书记等了好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发言制止道,“这个是市里的 事,我们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OK了。还有其他什么意见没有?没有那就照办 吧。过两天我们还要组织双方进行一次调解,就在镇里进行,市里要求由我亲自 主持。具体的到时听通知吧,今天这事时间紧迫,就不多说了。刚才安排到的人 员立刻停止手上所有工作,马上下去村里落实。散会。”   散会后,范书记让文镇长留下来。“你打电话给老于,让他马上过来我办公 室,你也跟着来。”他一边说一边头也不回走了。文镇长马上照做。党委书记和 镇长在行政级别上平级,但党委书记是一把手,镇长除非后台奇硬,一般是要服 从党委书记领导的,但党委书记还是会给镇长几分薄面,否则只会制造矛盾,大 多是斗得两败俱伤。但这里的书记镇长与别处不同。文镇长姓文名丽,父亲是乡 村教师,母亲是普通农民,没有什么背景。她中专毕业后,分配在供电局当抄表 员,后来读了广播电视大学拿了大专文凭后考上了公务员。不到十年光景,她能 从普通科员当上镇长,范书记是出过不少力的。因此即使范书记经常视她为一般 干部一样对她颐指气使,她倒是心甘情愿。有谣言说两人关系不一般,但究竟是 否如此,就不得而知了。   半个小时后,于老板开着一辆有些破旧的丰田小轿车来了。范、文两位领导 关着门和他谈了一个上午,然后打发他回去了。   五   今天的天气是一夜入秋,气温骤降十几度,天空阴沉沉的,冷风拂过,让人 一阵寒意。   于老板坐在椅子上,皱着眉看着坐在对面的张伟兵青筋爆出歇斯底里地指着 他聘请的律师大声叫骂,一个劲地暗暗叹气。   两天前范书记他们找他商量了一上午,就说组织双方调解的事,把各种可能 都分析了一遍,定下了应对的策略,范书记还一句一句地分析张伟兵可能会如何 如何说,然后教他该怎样怎样回答。最后范书记拍着胸脯说他亲自主持,只要按 照他所教的去做,大可放心。因为张伟兵家的事他本是烦透了的,这两天才稍微 安心,可目前的状况让他始料不及,他预感到麻烦不但没有消减,看这架势还有 进一步升级的趋势。   这次的组织调解镇里是做了精心准备的。调解场所设在镇政府的大会议室, 十几张桌子摆成回字形,镇领导、镇干部、派出所民警有二十余人,围坐在四周。 一个镇干部拿着数码相机、一个民警挂着执法记录仪两头录像。范书记和文镇长 则坐在首位上,五六个年轻干部簇拥着。于老板带着两个高大的年轻人,请了市 里有名的李鸣律师来参加谈判。而张伟兵和陪同他一起来的堂兄张光明两人孤零 零地坐在东向头里的座位上,和于老板对面而坐。   调解会开始时范书记宣布了调解纪律,无非是强调这是意外事故、对家属表 示同情,双方要理性对话,按照次序发言之类的。张伟兵从进会场开始就一直怒 目圆睁,满面怒气铺满他那红得发黑的胡子拉杂的脸,活像长坂桥上立着的张飞。   范书记让于老板方先发言。   李鸣律师就开始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沙场方的律师,全权代表沙场方面发言: “这个事件我调取了有关方面的资料,可以断定这是个意外事故,而且下水点也 不在我们沙场,可以说这个事我们是不存在任何责任的。”   张伟兵突然咆哮着打断他道:“你说你是什么人?律师是吧?”   “对,我是沙场这边请的律师。”   “我问你,律师是不是懂法律的人,是不是该主持公道、伸张正义的?”   “律师是一种职业,谁聘请我们,我们就为他提供法律服务。”   “那我现在请你行吗?”   李律师一愣,说道:“可是沙场已经先聘请我了。”   “那就是说,你们学了法律有个屁用,你们就是帮有钱人说话。你们学习法 律不是为了保护弱势群体、主持正义的,就是当有钱人的走狗来欺压老百姓的!”   “律师只是一种职业,我们是按照职业的守则……”   “我问你,沙场一下子害死了我两个小孩,你眼睛瞎了还是心坏了,你凭什 么说沙场没有责任!你为什么要帮着他们说话!你还有良心没有!你还律师!狗 屁律师!你们学了法律就是来欺压我们老百姓的吗!”   接着李鸣就说不了话了,他一张口,张伟兵就破口大骂,声音震得四周的大 玻璃窗都要晃动似的。于老板看着听着直摇头,他活了四十多岁,今天早上把他 所听到过的国骂省骂乡骂都温习一遍了。   张伟兵骂了十几分钟,范书记这才出言相劝说:“老张,不要激动,我们今 天来是来解决问题的,发火并不能解决问题。”不料却是引火烧身。张伟兵住口 不骂李鸣了,转脸咬着牙瞪着眼看着范书记。原本范书记还摆着官威,这会儿却 显得局促起来。   “范书记,领导,你是我们B镇的父母官,你的老百姓有天大的冤枉你管不 管!”张伟兵问道。   “当然管了!我今天就是来解决这个事的。”范书记挺了挺胸脯,正襟危坐 着,高声应道。   “那你说,我的两个小孩才多大,沙场把他们都害死了,要不要负责!”   “话不能这么说,这个是意外……”   “什么意外!”张伟兵喊道,“我小时候河水有多深?才到我腰里这么高! 后来他们开了沙场,把河道挖深了。如果他们不挖沙,水还是这么深的话,能淹 死人吗!他们沙场里什么警示标志都没有,小孩子随便能进到里面去玩,也没有 人理,沙场就没有责任吗?是不是我们没权没势,是普通农民,两条人命就没了 就没了,你们都不用负责了!”   “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说啊!”   “你先别激动,听我说……”   “什么别激动,你家的小孩被人害死了,你会不激动?你什么都不用说了, 我就问你,你作为B镇的党委书记,那天一下子死了两个小孩,你去了哪里?你 到现场了吗?你有去救人吗?你们镇的干部有下水去救人吗?”   范书记没想到对方会有此一问,一时无言以对,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去了哪里不用告诉你,我做得好不好自有上面领导来评价。”   张伟兵拿出手机按下录像对着范书记再次问道:“范书记,我问你,你这里 一天之内死了两个小孩,那天你去哪里了?你到了现场了吗?你有下水救人吗? 你们镇的干部有下水去救人吗?”   范书记连忙转过脸去,一边用手遮挡镜头,一边嘟囔着:“我不回答这个。”   “你作为一个政府官员,一点责任心和同情心都没有,你说,这个事你们政 府处不处理!报纸都登了!”张伟兵说着拿出一张报纸念到:“可见当地政府责 任缺失之巨。但愿这次的惨剧能唤起有关部门的重视,加强安全教育、安全监管 工作和留守儿童关怀工作,让悲剧永不发生。”   旁边的干部们赶紧来劝,好不容易才劝住了。张伟兵收起手机,坐下来余怒 未息地喝着水。这边于老板却按捺不住了,大声说道:“你要讲点道理,都是本 乡本土的,我们沙场有警示标志的!”   “你们有个X警示标志,你那都是出了事后安的,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到现场看看是不是现在安上去的!”   “我去看了!你那里就是没有!是后来为了推卸责任临时装上去的!”   “下水点也不在我们沙场啊!”   “什么不在!你们沙场整条河都去挖沙,到处挖得深深浅浅的,你敢说你们 没有在河里挖沙吗!”   “那也是意外,不能说我们害人啊!我们什么时候有害过你们。我又有什么 理由要害你们!”   “什么意外!就是你害死的!你为了赚几个臭钱,把河道挖得这么深!还有, 那天小孩子下水时,你们有工人在船上干活,都听到呼救声了,你们的工人个个 都当听不到,见死不救,你还敢说你没害人!”张伟兵说着,指着于老板大骂起 来。   于老板没听说过还有这个细节,也不知是真是假,不敢随便回话,只能坐着 无奈地直摇头。许久他才反应过来,指着张伟兵说:“我们早就停产不采沙了, 只是偶尔有工人去工地看看,做一些扫尾工作。而且那天是礼拜,根本没有人上 班。”   “你不用骗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是一伙的,官商勾结,没一个是好 人,合起来想骗我。你以为我就这么好骗吗!”   于老板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不可能啊,他不可能知道昨天我们一起商量事 啊。   这时范书记说话了:“老张,不要扯这些没用的,你就直说吧,你想怎么解 决?或者说,这个就是意外事故,你认为沙场有责任,你要求沙场赔偿多少?”   “我这个人不是不讲道理,我也是懂法律的。沙场肯定是有责任的,当然我 作为父母也有一定的责任。但是沙场说他一点责任都没有,这就不行!”   “那你认为该怎么赔?”   “38万。一分钱都不能少!”   “不可能。”于老板说道。   张伟兵这次却没发作,冷静地盯着范书记等他表态。   “话不能这么说,”范书记不紧不慢地说道,“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无论 沙场是有责任还是没责任,这个我先不谈,但是本着乡邻救助的意思,沙场可以, 或者说应该,适当地补偿一些的。”   “我本着‘人道主义’救助的精神,补偿5千块,不能再多了。”于老板说 道。   “两条人命啊,5千块?你干脆别给!”张伟兵拍桌而起。   “我本来就没责任,给5千块都是看在政府和乡亲的面子上的。”于老板毫 不示弱。   “没责任”三个字一下子燃起了张伟兵的怒火,他又指着于老板大骂不止, 一度想要冲上去打人。四周的人连忙拉住苦劝。劝了好久都没用,张伟兵只是要 打人,最后是一直没吭声的张光明拉住他说:“我们先听一下政府怎么处理再 说。”张伟兵才消停下来。   范书记看现场控制住了,轻咳了一声,说:“万事好商量,你们两边都别激 动。刚才你们一个说38万,一个说5千,价格悬殊太大了。这样吧,我提一个价 位,当然,只能作为参考,不同意也可以。补偿五万块,同不同意?”   张伟兵和于老板几乎同时喊“不同意。”   “既然你们都不同意,那我们的调解不成功,你们可以通过法律途径解决。”   “什么是法律途径解决?”张伟兵问。   “就是说可以去法院起诉、打官司。”   “打官司?我不打官司。没钱!要起诉他去起诉。”张伟兵大声嚷道。   “你要求他赔偿,他怎么会起诉你!”旁边一个民警说道。   “我不管,我没钱。要么就叫他去起诉。凭什么要我起诉!你们政府不处理, 我就到上面去,总有人会处理。”   “你无论到哪里去,最后都是要我们处理。“范书记说。   “那你们要处理啊!你们都不处理,还推我去法院打官司,你们这是踢皮 球!”   “那他不同意,我们政府又没有这方面执法权,能有什么办法让他出钱?只 有法院判决了才有这个权力强制执行。”   “你少来骗我!政府会没权!你们就是要偏袒他,欺负我们农民。”   “这样吧,”一个中年干部说道,“我是司法所的,我姓王。张伟兵,根据 你家的情况,我可以和市里法律援助中心联系一下,给你提供法律援助。”   “什么援助?”   “法律援助……简单说就是政府请的公职律师免费帮你打官司。”   “那就是说我不用出钱了?”   “诉讼费你还是要交的。”   “没钱。我哪有钱交什么诉讼费!”   “如果你赢了官司,诉讼费是由对方出的,到时会退回给你。”   “没钱!要不你帮我交。到时退回来我就给回你。”   “你到底要怎么样!”范书记大声问道。   张伟兵啰啰嗦嗦说了半天,大致意思是:要他打官司可以,但政府要全部负 责,包括写诉状、交诉讼费、请律师、代他出庭等等,并保证他赢,拿到38万元 给他。   最后他说道:“我给你们一个星期的时间,一个星期内给我解决了。我要去 打工,要赚钱糊口。我可没时间和你们这些领工资的人耗。你们政府真有诚意要 解决就尽快!到时我就说,你们是真正的为民办事的清官!”   “那诉状写好了要你签名呢?”王所长又好气又好笑地问。   “我不签名。我没文化,我什么都不懂。你们自己签上去。”   “这个必须是你签名的,因为是你去告。”   “我又不想告,是你们要我告的,凭什么要我签名!要么你们政府去告他, 到时把钱给我就行了。”   “不符合法律规定。做不到!”王所长没好气地回道。   “你们不处理的话就算!”张伟兵丢下这句话,径直离开了。张光明红着脸, 快步跟上他走了。   这时于老板才想起来什么,失声道:“忘了说最关键的事:长流河两边都上 了铁丝网,他家小孩是怎么进到河里游泳的!”   “有什么用!你不看报纸吗?”文镇长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六   连续下了几天雨后,炎夏终于被秋风驱走。秋天欢快地挥舞着手臂,带起微 寒的凉风,蹦蹦跳跳地经过大地,有时轻触池塘水面,泛起一阵涟漪,有时扬起 地面灰尘,卷起一股旋风。   樊书记正坐在办公室里和上级安全生产检查组的领导喝着茶,绘声绘色地讲 着自己的政绩。   “所以,为了保障安全,”他说道,“我在长流河流域两边河道上建起铁丝 网,并且每天都有人在河道两边巡逻,有效地遏制了非法采沙、垃圾入河、非法 捕捞等现象,铁丝网拉起后,整个夏天再也没出现溺亡事故了。以前每到夏天啊, 总是有这类事件发生,现在是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检查组的组长姓林,五十多岁,花白头发,戴副大框玻璃眼镜,听了樊书记 的汇报很是满意,说:“非常好,在河道两边拉起铁丝网是个很好的做法,值得 推广。我回去后一定向领导汇报这个先进经验,到时候组织周边县市到你这里来 开现场会。”   “感谢感谢!”樊书记脸上笑开了花。   “呃,时间不早了,那我们就不打扰你了。”   “这么快就走吗?吃完饭再回去啊。都已经安排了。”   “不了。还要赶去其他县市,下次吧。等开现场会时,我邀请到大领导和其 他县市的书记市长来,你可有破费的时候。”   “不会不会。领导们来是S市的荣幸,怎么会叫破费啊!”   “那告辞了。”林组长和樊书记握手道别,带着检查组的人走了。樊书记亲 自送他们上车后,刚回到办公室,这时苟柳进来了。   “书记,张伟兵的事解决了。”苟柳汇报道,“刚刚接到B镇反馈上来的情 况,说是已经和沙场签订协议了。”   “赔了多少?”   “18万。一次性的。”   “哦。”   “这是B镇提交的情况汇报,请您过目。”   樊书记一手接过,快速浏览起来。   原来自上次在B镇调解不欢而散后,张伟兵第二天就跑到S市政府信访局大吵 大闹,说B镇政府不给他处理。S市信访局打电话让B镇派人用车把他接回家了。 但是仍没人肯答应他的条件。于是他就买好火车票准备到省政府去,没想到刚到 S市汽车站就被B镇的干部和张大发拦下了。张大发按辈分是他长辈,平时也挺照 顾他家的,出事后也是他组织人去打捞遗体,又协助他家把白事办了。所以张大 发生拉硬扯把他拉上车带回家,他也不好撕破脸和他顽抗。   接下来几天B镇政府一些以前与张伟兵相识的干部和H村的干部轮流找到他, 劝说他把价钱降低一些,一来二去他被磨烦了,而且他隐约感觉到以现在的情况 如果他不妥协,怕是短时间内不可能轻松离开B镇了。就这样两边磨合了几次, 终于把价钱谈妥了,沙场一次性补偿18万元给张伟兵家,条件是他家从此不能再 以此为借口要求任何补偿了。但沙场不肯出这笔钱,由B镇政府拿钱垫付了。   当然,情况汇报上主要是描写范书记如何亲自部署、拟定方案,最后成功劝 说张伟兵接受调解的,并没有过多的其他细节。   “解决了就好。要38万到最后给18万,还不错嘛。你确定他不会再闹了吧?”   “不会闹了。”   “我就说嘛,人民内部矛盾用人民币解决,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啊。”樊书 记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苟柳也笑得很灿烂。   这时,苟柳手机响了起来。他接听一会儿后,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一挂断 电话,他连忙向樊书记汇报情况:B镇来了十几个人在市政府门前打着“人命关 天,政府要处理”的横幅把门堵了,现在已被门卫和信访局人员劝导到信访接待 大厅里坐着。   “问问B镇是怎么回事。”樊书记指示道。   苟柳拨通范规手机,很快把事情弄清楚了。是B镇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和两个朋友不知怎样穿过了铁丝网,进到河边野炊,两个朋友去拾柴火了,男人 突发奇想要游泳,把衣服挂在“禁止游泳”的牌子上就下河了,然后再也没能上 来。家属认为事发地有一个渔民的船经常在附近撒网捕鱼,一口咬定渔民把破网 扔河里了,导致男人的脚被渔网缠着,害其身亡。但是让他们申请尸检却又不肯。 在两边沟通无果后,家属认为政府不作为,跑来打横幅堵门了。   “叫B镇依样画葫芦吧。你负责落实。”樊书记扬了扬B镇写的汇报,叹气道。   “好。”苟柳答应着,转身出去了。   樊书记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想起刚才林组长的话来,很是高兴,拿起手机告 诉朱鹏上面可能会在市里开现场会,要加紧和上级的沟通和提前做好准备,然后 看了看表,抄起公文包出门开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