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景组合                ·陆思良·   用凝练的文字攫取风景的片断──从中国的西北山区到东南水乡,从古都金 陵的郊外到东南亚的马六甲/新加坡的旅游景点,它们是客观世界的呈现,更是 一种个人心灵的存在。   读风景的方式,是背离自我的方式,甚至也是背离历史的方式,因为总想要 追求每一道风景的自由和真实。由天道领会人道──设想这整个地球上如若没有 一个人类,那么所有的风景就既是天堂,又是地狱。   之一:贺兰山的秋天   无用的秋天 不会改变时代的形状   不会改变知识中的罪行   但它会影响我   使我成为一个有感官的人   ──于坚   那一年的深秋,在天高云淡的宁夏地区,我背着一个半旧的军用书包去登贺 兰山。   ──肯定是秋天。   海拔二、三千米高的山──若是在内心深处抱定顽固不化的“唯心论”,那 么实际上,在大部分季节大部分气候条件下,登上这样威势等闲的山脉以后,人 们的感受都是大同小异的,除非你是一个高歌猛进血染风采的死硬派。对了,说 到气候,今天全世界都在高谈阔论气候变暖,这里面,有一些慷慨激昂的论述和 呼吁总给人肆意假冒和蛊惑人心的感觉,真正唯心的感觉,几乎是幸灾乐祸,好 似气候或者其它重大的自然因素真的轻而易举地受人操纵受人愚弄了,人类在表 达自己的忧虑时难免不同时是在显露和贩卖自己的造作和得意。抱有稍微诚恳点 的态度的话,倒勿宁说,气候(气象)不就是一座几千米高的山吗?它并不“一 览众山小”却也巍然屹立,人的力量又岂能随便撼动它!勿宁说,气候就是它坚 贞不屈的本身,它的变化就是它本身的变化和造化,它远远高高、冷冷漠漠地凌 驾于人类反反复复的自大唠叨之上,独守着这颗星球的生态大义。出于这样“一 概免除环保义务”的想法,我在出发之前就关照自己,不如这么看吧,山就是气 候,气候就是山,人在爬山时可得忍着点看开点,尽管你并不清楚需要忍着什么 需要什么地方看开。是的,首先,别狂妄自大──最好一边爬山一边保持一种离 大山(也离捉摸不定的气候)远着点的心情。   心情这东西,特别是人年轻的时候,常常自己都嫌弃,却又更常常都宠溺─ ─深入想起来,那一年我出发去登贺兰山时的心情是一种无缘无故的心情,说不 上是坦荡,当然,也说不上是戒备。不戒备吧,就是说,不戒备自然,不戒备自 我──就是说,军用书包里装了民用的心情。   ──肯定是秋天。   贺兰山多的是细而碎的荒石。心里在琢磨,也在感觉:这细碎的荒石是由山 峰的断层或裸露的巨岩经历了亿万年无比漫长而严酷的岁月,风化演变而来的。 似乎是在一句话间,它们就这样形成了,感觉也就这样形成了。山峰岩石、还有 其它无数默默无闻但却很实体很物质的东西由硕大无朋而变为散漫细碎,这现象 很干脆地提出了迫使人们要回答的问题:以往所有的严酷岁月和光辉历程要怎样 去悉心地收集整理,并且,进一步的,因为与此有关的意识形态牵涉了人类社会 的进化语境,所以,要怎样去尽情地歌颂和发扬光大呢?反之,个人主观感觉的 优柔和零碎,乃至想像的空洞贫乏却完全体现不出些许有价值的神圣把握神圣展 望神圣激励来──秋天里,贺兰山的秋天里,以至于所有我们有过的秋天里,我 们的思想竟然颗粒无收。   ──肯定是秋天。   贺兰山又多的是连绵起伏的山丘,如伟人写过的:“苍山如海”。攀爬上某 座低矮的山岗,站立观礼台一样的山崖边缘,放眼无数土方石块小波小浪般从面 前风云际会扩展开去,直到天际尽头,像在看另一个未开拓的星球表面──不禁 疑惑地自问,这就是当年抗金名将岳飞勒马挥戈、仰天长啸“驾长车,踏破贺兰 山缺”的地点所在?大智若愚,那么“大山若丘”?   好吧,好吧。在这“若愚亦若丘”的秋天,虽然甚至连山脉的概念都变得有 点渺小渺茫了,但事物却依然隐含某种超越生存意义的底蕴。在进入低迷的冬眠 之前,在进入更旷日持久的沉荒恒寂之前,山河故人早已开始陪伴天地进行精神 绝食精神绝育了──于安息中洞察终极的奥秘和先机。在天地的尽头,渺小渺茫 的事物最终是会和伟人写过的宏大博大的字句荣辱与共的。   ──肯定是秋天。   贺兰山更多更常见的,在岩坡陡壁的夹缝内,到处生长着稀疏的灌木类植物。 一丛一丛的,黄了,非常一致的黄,一致到仿佛你亲眼看见、亲自追认了它们是 由别的颜色或由基本上没有颜色而逐渐逐渐黄过来的。贺兰山的秋天借助于这样 一致的黄,装扮了它的让人容易识别的地貌,也装扮了一种貌似委顿其实豁达的 意念,几乎隐退到夏季,几乎隐退到春季里去了。贺兰山的秋天像个庄严又潦倒 的“黄种”穷汉,在其它三个分散的季节里不停地长途跋涉、往返流浪。   我也就那样背着我的半旧的军用书包,迈着老兵的步伐,跟随贺兰山的秋天 一路流浪、流浪……   直到灌木丛换上另一种黄色。   ──肯定是秋天。   之二:武夷山素描   1.天车架   险峰恶崖从两边齐齐夹住僻静狭窄的山谷。   立在山谷内翘首仰望,在几十丈高的峭壁危岩上,隐然显现一付“天车架” 的遗迹。   “天车架”,是古时一种大中型的木制装置,由“巧夺天工”的人力安装固 定在山崖高处的岩洞旁,用来将云梯或其它的升降器具凌空收拢锁住,地面上的 凶恶之徒因而无法循现成的梯级由下而上地进登侵犯岩洞;而对自己人呢,需要 时“天车架”又随时可以放下云梯绳索等,让他们安然攀爬上去或者从顶上的洞 窟顺溜下到地面。   乱世里的大户就利用这样的在绝险绝高处附设了“天车架”的岩洞,暂时安 顿一家的妇孺老小和细软财宝,以避兵祸,以逃匪难。“天车架”成了他们在屡 屡的危急关头退却据守的得力帮手和依靠。   世道坎坷,这样中用的俗物,在风雨飘摇的天地里悬挂久了,我是说百世千 载的久,海枯石烂的久,就会在形态上产生出几分贯穿胸襟的空寞。现世中,即 使是富足的人们,一眼看见它们,也会莫名陪着生发一种倾家荡产的感觉。   机巧的是,沿山谷行走,见到的几付“天车架”,没有一付是松开垂悬下来 的,而都是处于“收起锁定”的状态──就是说,我们这些地面上的游人外人一 律被这样的形态“拒之门外”,只有仰首观望的份,不得使用通行器具自下而上 一窥究竟。心说,奇了,难道千百年前的某一次,到了危机的最后关头,所有家 族的情况都是一样,“最后一批人”躲入上面的洞窟,慌慌忙忙锁完“天车架”, 就从此“安居乐业”,没有再下来过?难道之后那些家仆护卫们不管世间发生了 什么变化,宁愿在那上面等死,然后就死了──那样一直死着,就等同于忠义无 悔地守护了主人家世世代代?可能吧。   这样一来,这些“天车架”,这些在“天上面”的神器是永远不可能再被人 工人力放下来了──也因为“下面”,下面的这个风云变幻的世界上,早已经没 有“自己人”了。   2. 悬棺   一座几百米高的不算险峻的山,山顶四面临风的楼阁里,靠窗的三角架上立 着一墩高倍数的望远镜。   游人可以免费从望远镜里望见对面很远很远的山壁上,在接近天空和云彩的 高度,有一具由巨大整体的石块凿成的古代“悬棺”搁置在一小方岩洞内。不, 严格的说,是“悬棺”的一大半搁置在岩洞内,另一小半则腾空悬伸在岩洞外的 虚空里──那神秘的“悬”才是重点。免费的。   作为背景衬托的虚空倒丝毫不“悬”──“只要你有勇气在虚空的沉默里大 声疾呼,就会有人听到。”不禁想到某个内心充满焦虑然而行为却热情奔放的哲 学家的这句断言。**   眯起眼睛通过望远镜的镜头仔细聚焦看去,石棺“悬而未决”却有虎踞龙盘 之态势。久远的风,以及无穷的流年光阴,拂尽了它周围的微尘纤沙,死亡成了 洁身自好的展览。方正厚实的棺盖紧密盖着,纹丝不动,而棺体一如既往稳如泰 山,俨然有一种不惊之美。长时间远距离注视的分分秒秒过去,镜头里甚至镜头 外都终究没什么动静。笨惑的内心感觉到这也是一种遥遥对立的抗衡──这个静 态的景象倒也颇为符合那些推崇唯物论的学者大师所追求的“清污去垢”之后的 “没有附加物的实在”。**   那时是怎么把巨型沉重的石棺悬吊到那么高空的岩洞内,以及到底为什么要 那么做那么“悬”?对于这些问题,现代的人众说纷纭。   这边楼阁内的那墩高倍数的望远镜总是个宝物──架起它,借助它,我们把 与世隔绝了无数个年代的那一小段“悬”重新衡量了一遍。   衡量?未免言重了,也不过只是轻巧随兴地观摩而已。悬尽管悬,还没悬到 在人的心底产生虚妄的理由,去猜测和担心“生”和“死”的交叉平衡会在某一 个瞬间倾覆颠倒。   ** 均参见阿尔都赛的自传《来日方长》。   3. 静水   竹排从河湾异常平静的水面上无声无息地滑过。   因为弯弯的水面不起半丝波纹,竹派上的每个人都在心想,这儿的水一定是 无深无险可言──有人就把这想法说出了口。   撑排的民工却告诉游客,这儿的水段是整个武夷山河道中最深的一处。他当 场试给乘客们看,近二丈长的竹篙完全没入水中,仍然没有碰触到水底,就像我 们平日单调的所作所为根本探测不到春花秋月的“底线”。   又说到险,河湾一面傍岸,另一面是陡崖绝壁,民工旋即指指峥嵘的山貌, 又指指绵密的水势:“靠山崖那边的水下有许多溶洞,水流不断地进进出出,所 以水底下其实有很多暗流旋涡,凶险着呢。”每个人听了都咋舌。   因为竹篙撑不到河床,无法借力,所以实际上就只好听任载人的竹排顺着水 底暗流的暗劲自然而然地漂浮──漂浮移动着慢慢转过表面平静如镜的河湾。   一面在水上随波逐流转,一面坐在竹排上定心定气地琢磨山水依存的命理。   不由觉得,山水总含着些深浅,含着些曲直──由此及彼,亦含着些念,含 着些苦。想起一位受苦受难的老前辈叹过,历尽沧桑的总是平民百姓。哎,岁月 无痕,历尽沧桑的又何尝不是每一方孤寂立足的山水!   之三:金陵郊外的考证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们三位大学机械工程系的青年教师暑假期间在南京带 学生实习,工作很紧张辛苦,但偶尔也有休闲,某天晚上三人在旅馆一起翻看一 本介绍南京周围风景区的旅游小册子,有几页讲“阳山碑材”的材料引起了我们 极大的兴趣,因为那上面把它公然称作“金陵第一景”。   顿时觉得这“第一”倒非看看不可。玄武湖莫愁湖瞧得有些“水腻”了,紫 金山栖霞山感觉着也失去了其地理气度,换换角度看点“野”的罢。于是趁星期 日,顺着那本旅游小册子的指示,乘了老半天挤满乡民的长途班车,下了车又费 了不少劲向不大听得懂普通话的当地人打听,七转八弯,最后在一个人迹罕至的 山坳里找到了它。   不过老实说,三个人谁都不敢十分肯定我们找到的──勉强点说有些像“不 期而遇”面对着的──索索然面对着的,的确就是那块传说中的“阳山碑材”。   一是因为它的体魄和气势庞大得无与伦比,简直就是一座蹲伏在大山深处顶 天立地的青灰色峭壁或者“星球大战”里隐藏绝地的巨型怪兽,而我们实在也无 法严格地运用渺小的几何感知能力去区分一块巨大碑材和一座天然峭壁;二是因 为天气太炎热,山坳里的风萧草瑟同内心的沉思迷情产生了一种催眠性的混合物, 使人不知身在何处,更难以去辨别现实事物的虚实真假了。   但有一点是真的:这块所谓的“阳山碑材”的超级体积百分百打动了我们。 据那本旅游小册子上的介绍:长(若直立起来应该是“碑高”)达70米,宽近40 米,厚逾10米,当之无愧是一座横倒的摩天大楼。即使在今天,即使在明天,即 使到永远,这都是真的,都是超级棒的!我们的心胸刹那间变得很原始很愚昧 ——我们头脑里的某根“知识之弦”在极力否认我们能够深刻领会某一类尺度空 间上数字的乘法!   这块不同凡响的超级绝世碑材──我们当时在想──上苍一定用它押注,赌 过什么至大至性至情至胜的事物。   然而,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或者不知道谁意气用事赌输了,以及不知 道赌的结果如何见了分晓,总之,这块重大的赌注最终被遗弃在渺无人烟的荒山 野岭中。我们三个私下交换意见,达成几乎一致的看法:从那以后“宇宙之主宰” 想必便制定了铁的条律,神不可以和神赌,神也不可以和人类赌,至于人类和人 类之间么──唉,随他们去罢。   为何这“阳山碑材”始终只是横倒的“材”而没有成为竖立的“碑”呢?   早在明代初年,民工在大山里的采石场原址开发了这块“山体碑材”,皆震 惊于它的举世无双的特点:完整庞大、色泽均匀、质地优良。据说,一大群技艺 高超的匠人被召集拢来派到现场,对它进行了初步的毛胚加工。长年累月,零打 碎敲,已经完成了略具规模形态的外观。粗加工完成后,本来打算将它移至明孝 陵的,在那里要对它进行最后的精细加工和标准建树,使它成为一块空前断后的 巨制丰碑,“阳山碑材”之名由此而来。   但最终的最终,由于某种原因该项艰巨宏伟的搬运和加工计划被迫放弃了。   一种可能是技术上做不到。以明朝早期的技术手段,要把如此巨型的“阳山 碑材”从金陵郊外弄到紫金山可能是有些力不从心的。不过话说回来,在专制极 权朝代,对于皇帝要做到的事情,谁又敢轻言放弃!越困难越难于上青天的事情 反而往往越能激发出皇上的英明决断和无比伟大的气魄,而且随着这样的决断和 气魄而来的必定是至高无上通行无阻的暴力。翻开一大本中国历史,皇帝倒行逆 施病态残暴是天经地义的,有句老话叫做“无奸不商”,反映了对商人和商业的 歧视,利用来改成“无暴不皇”就合理了。将“阳山碑材”移动到明孝陵给朱元 璋立碑,也可看作是这位出了名的暴君身后的暴政之一。所以我很怀疑朝廷和朱 元璋那深得他暴政真传的四儿子明成祖会网开一面,体谅技术苦衷和人工能力之 局限,破例允许推迟甚或取消这项“朕定胜天”的重大标杆工程。   另外还有一种可能,我内心倾向的,就是那些工匠在朝朝夕夕对“阳山碑材” 刀凿斧砍的日子里,逐渐逐渐触摸到了它深层的脉搏,从而愈来愈对它产生了真 诚的敬畏。那种禁不住要对它顶礼膜拜的情绪在工匠中蔓延开来,结果使他们全 体默契达成了一个决定:不再用他们凡夫俗子的双手和工具继续碰触这块天造之 物。   尽管他们这样做的后果肯定是会激怒凶暴的皇上,而被大开杀戒统统残酷处 死的。   在那当儿,人类决心要和人类赌一赌!预先知道了结局的豪赌。   世界上很多民族都有崇拜雪山、湖泊、太阳月亮等“无生命”之物的习俗。 一块无生命的石头的生存形态比有生命的动物植物是否更为基本和抽象,也更为 永恒?我们常常喜欢高谈阔论“永生”,其实就更高层次的观念来说,“永死” 是否才真正值得歌颂和崇敬?   想必,那些工匠们也同时摸索发现了这个真理,并义无反顾地实践了这个真 理。因为憧憬这样光辉觉醒的实践,他们无畏于被处死;因为拥有这样自身深切 认可的朴素真理,他们不由自主地超脱到了一个“忘情忘生”的境界,炼狱之火 也奈何不了他们。   当然,还有,他们热切祈望,尽管不很确信──今天来看,那样的祈望和不 确信仍然具有沉痛的现实意义──他们的后人能够仰慕和追随他们的伟大操守, 那就是,他们坚决拒绝将“永死”的荣耀给予一个躺在棺材里的暴君!   之四:燕子矶的落日   矶,照“时代新汉语词典”解,是为水边突出的小石山。   彼块突出的“小石山”地处长江中下游的陡岸边,成年累月,沾染了这条历 史性地理性河流的澎湃风气,体态中别有雄姿,形势上意味非凡。任何时候任何 角度望过去,它都轻巧如一只展翅凌空的飞燕,昂扬如整片迎风起舞的云彩── 然后呢,然后是一个完美和永恒的定格。   定格!这段定了格修了形的“飞舞”,有着无比巨大的内在力量,它能衔住 垂直的崖窝旁“刀鱼段”旋涡状打转的湍急浪涛,欲捞起江对面“八卦洲”迷蒙 羞惭的落日余晖,并且还莫非遥遥叨念着的,却又是匆匆一枕的烟花春梦──远 处南京长江大桥那儿人工搭建的三月的黄昏……   于是感叹:中国的文人,中国的哲人,中国的贤人,中国的仁人,中国历史 上所有的有人格而被定了格的人,都素来讲究具备一副所谓的峥峥傲骨──好, 好的,我在这儿就看到了,一块平凡的不怎么起眼的小石头,充其量是中石头, 怎样在风起云涌间,由命运作美,更由人力烘托,“傲”出一大番卓尔不群的塑 彩来。我们这样的青涩学子心理素质真是太嫩了:肃然起敬,热烈鼓掌。   燕子矶──它就是活生生的中国古往今来无数风流人物的写照。   像我们古老的开山诗人、颠沛流离在汨罗江边的屈原先生那样狠了心刁难自 我、别住劲不愿虚“傲”亦不愿高“傲”,更闭起眼不在意身后的所谓不朽所谓 非凡,而宁愿奋不顾身从险处从高处从心灵深处跳下去投水自沉的,真是前不见 古人,后不见来者。   君不见,投身急流沉入江底,喂了鱼成了泥,一切消解,就再没有了高升飞 浮的形象,就再没有了美妙的格式修炼或“量身定做”的绝代风华,那都是可资 一代又一代的笔杆子话痨子神算子老谋子借鉴称颂、彪炳史册的。   作为对照,诚可谓,“苟活的”燕子矶就变成了一种被动的虚伪,而那种 “文哲贤仁”的传统文人的人格和处世哲学就代代养育了主动的愚蠢。   世道人心已经太轻飘,即便是燕子矶的落日也轻飘得惹人嫌。   看着燕子矶轻飘飘的落日,陪衬那种让大众心领神会的情景雕塑感,还有许 多潜移默化感人肺腑的励志教导和口号,你的心中若突然涌起屈原“离骚”那愤 愤、怨怨、哀哀、痛痛的主题,或者拉近了说,耳边若回响贝多芬“命运交响曲” 那怒海翻腾的旋律,那毫无疑问是不合时宜的、荒唐的、矫情的、反动的。   出世入世,轻飘和沉重理当各为其主。然而,“正能量”充得太足,心一旦 浊重,人就轻飘,那是同时发生的,互为因果的,虚夸担当的,无从补救的。   不过,古老民族的文化精粹源远流长,且充满经久不息的生命力──燕子矶 是人才辈出代代相传的燕子矶。轻飘才出形象,金科玉律,快捷便利,历来如此, 往后还是如此。   之五:港湾里的木帆船 (外一篇)   这次去马六甲碰到了一些麻烦,一些挫折。我甚至在担心,马六甲可能会成 为我事业前途的滑铁卢。   本来那家客户说好了要和我们公司签署购买合同的,那可是一家进入几百强 名单的大客户,合同数额几千万美元,可事到临头客户又反悔说需要再慎重考虑 我们提交的方案是否可行。我这个销售经理一年半载以来积极负责跟进此案,这 次终于看到曙光,便约了我的董事老板兴冲冲去到客户那里,结果两人灰头土脸 地被他们财会部门一个能言善辩的精瘦老女人打发走了。   我的老板通情达理,没有责怪我,只是明锐地告诉我,如果排除那老女人的 性倾向或者生理大周期在作怪,那就只是产品的价格问题捅的娄子,因为显然, 还有别的竞争厂家在大肆压价“破坏市场”。老板叫我再耐心修改报价,重新让 客户审查──如果有办法通过我的内线关系绕过那个老女人,那就更好。事后的 午餐时间,老板还特意请我去吃了马六甲当地著名的鸡饭团,还开玩笑跟我讲鸡 少吃点饭团多吃点,鸡和饭团的“报价”是不一样的。饭后他有事要急着赶回新 加坡,不陪我了──挪动发福的腰身和沉重的屁股坐上他的BMW 700系列的驾驶 座时,他一边带太阳眼镜,一边问我要不要和他同车回,这样一来我就不用约叫 本地的出租车了?他说今天反正是星期五,载我回到新加坡,我就不用去公司了, 早点“放我假”回家体验家庭温暖吧。我这个做下级的,做谨慎做假装惯了,便 找了个“专业的”借口说这儿另外还有个客户下午要去摸摸情况,婉言谢绝了他 的好意。董事老板点点头,说了声take care,轻踩油门扬长而去。   望着绝尘远驰的BMW,那分明代表一种具有包容心的奢侈,我能加倍体会出 老板的不舍和深沉──精英们的消费主义才是这个“唯经济时代”的真正动力。 BMW在视线里消失了,我看了看手表,才一点半刚过,这个时候去找客户还嫌太 早,客户刚吃饱午饭精神头歇着,还没有任何动力。到哪儿去转悠转悠吧,虽然 经常来马六甲出差,但好像很久没好好逛过它的大街小巷了,今天,挤点时间给 自己的感官吧。   我独自顺着柏油铺就的粗糙小路走去,转了个弯,溜过一座陈旧的水泥桥, 就到了著名的旅游景点,那艘巨大的仿古木帆船停泊的港湾。   阳光明媚,阳光也是轻踩着油门,带着它的金色品牌和广大占有率,加速滑 向古城的古船旁的;而岸外的大海,那因气候变暖海平面不断升高的大海,正在 进行午餐时间买空卖空水涨船高的吐故纳新。   很多游客在那边拍照留念,还有很多人登上仿古帆船摸索观赏。我不是游客, 我更像是某种职业病患者,盲目的人。我心不在焉地沿着海岸边的石子路走动徘 徊,自顾自用心叹息着,偶然向右边的港湾专注地望过去──这一瞧,只见高大 的耸满布帆和桅杆的仿古木帆船静止地向我驶来,具备了排山倒海的力量,顿时, 我听见我胸中那股竞赛落败者的失望挟裹着 “700系列”、“1000系列”的欲望 像潮水般汹涌而上。   潮水像充满决断力的老女人,而我是一个将要被卷走淹没的小男人。   滔天巨浪,人欲横流,老板救我!   有句话叫做“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那么,一艘船被永久性地固定在岸边 仿佛就是在最最努力最最“走捷径”地实践这条格言。   人类以前一直在追随和热捧“船和岸”吗?   此时此刻,凝视港湾,恍惚间感到,那仿古船更像是一艘几百年前由令人闻 风丧胆的库克船长率领、进犯并侵占了海港和码头的奇异海盗船,它大张旗鼓扬 帆鸣炮从远方的海平线来,从不知名的大洋彼岸来,从非洲的“好望角”来,从 地球的另外半边来,代表“天方夜潭”,代表“加勒比海之梦”,代表“金银 岛”,……它来了,匡当一声,抛下沉重生锈的铁锚,停泊在那儿,补充给养, 补充水,补充人员,更重要的是,补充──补充“岸”。   但是,有一个问题却始终困扰着库克船长的后代:我们所津津乐道的“此岸 彼岸”也许早就已经都不是“岸”了,我们大肆鼓吹的销售概念、赢利规则以及 市场占有率还有什么消费主义也许都严重偏离了与“船、海、港口”这些基本概 念紧密相联的“岸”。   所以,“回头是岸”变成了一句空话,一句谣言。   空话和谣言又变成了信念。   记得以前还在大学念书时写过一首幼稚的短诗,其中一段:   船帆是我想望的翅膀,   木浆是我探索的腿脚,   ……   今天,在停泊了木帆船的港湾边突然想起这首诗却让我分外觉得,离开大学 后,经过这么些年的“拼搏”,我这个搞销售的工作狂已经把我自己的“桨和帆” 赔上我心中的诗歌都廉价销售掉了。我已经不懂得“停泊”的意义。这么下去, 总有一天,也许为期不远,我会永远遗失掉我的“岸”。   Take care──老板的居高临下的关照,也含有一层醒脑的意思。是啊,谢 谢老板,不管他救不救得了我──我们能否像早年那些奋不顾身漂洋过海的航行 者爱惜并take care自己的船一样(哪怕那船已经停泊在港湾里很久而不再启航) , 用眷顾自我的方式来找到生命中真正的欢乐!   读过北岛的一本诗集,这位“流亡诗人”在北欧城市散步时写道: “狂乱的 内心和宁静的海港恰成对比。”──他视野里和心目中的海港都是“宁静”的, 为什么?是因为海港内没有行驶的船,甚或也没有停泊的船,还是因为诗人在世 界各地流浪得太久了,有一天失去了或暂时失去了回家的愿望──像我一样,像 绝大多数人一样。“回家是岸”?   人们能够仿制古老的木帆船,什么时候他们真的还需要动用科技力量和全能 智慧,仿制更富开放意义和自闭色彩的“海港”和“流浪”呢?   永远远在天边,永远近在眼前。   外一篇:马六甲   马六甲是一座会使人无形中被激发本能而产生数不清的回忆的城市。   回忆从前农耕狩猎物物交换时代隆兴百年的马六甲王朝,回忆昔日繁华欢腾 雄霸一方的通商贸易自由港,回忆浩浩荡荡下西洋经过马六甲海峡而登岸造访的 “三宝太监”郑和,回忆几个世纪前回教和基督教之由远近不等的域外之地先后 传入民风淳朴的马来半岛,回忆美丽贤惠的中国公主不远千里出海远嫁东南亚友 邦之国,回忆西方列强灰飞烟灭不可一世的炮舰政策,回忆别无生路背井离乡漂 来南洋各地谋生的华人祖先,回忆,回忆,回忆,……回忆像辛苦繁重的劳作, 城市在体力上得到了宣泄。   不过,从更广泛的意义,包括智力的意义上来说,根深蒂固的回忆──回忆 是一种人们用来遗忘将来的方式。   所以在很大程度上,马六甲仿佛是一座没有现实感的城市,充其量只是一座 被起落的潮水日夜包围的港口,因为所有同它有关的层层叠堆的细节,都依稀是 由泡沫般的回忆构筑而成的。   如同卡尔维诺说的:“城市就象一快海绵,吸收着这些不断涌流的记忆的潮 水,并且随之膨胀着。”   膨胀着──城市因膨胀而随时变形,城市因变形而不真实。   不真实的城市就有它不真实的迷人之处。   更为离奇的是,有时候当你在马六甲流连忘返了几天,然后怅然若失地离开 它回返你长期居住的家乡或异乡,半途中,像湿沉臃饱的海绵不由自主渗水般的, 突然会有一种幻觉般的东西从你的心底冒出来,使你恍然觉得你自己的前身前世 说不定曾经在马六甲待过,至少待过一段时期,因为由它产生的记忆中的某一部 分,似乎与你个人无来由的自我暗示有着某种不可分割的联系。   这难道就是马六甲给予人们的启示:我们今身今世的命运命理,我们今身今 世忙活于其中的“时光辰光”,我们赖以生存的家乡和异乡,都很可能比那座叫 做“马六甲”的城市,比它所提供的那些往日的庞杂记忆还要不真实,还要膨胀 错乱?   之六:新加坡飞禽公园速写   1. 东南亚鸟类展览馆   可是──池塘、草丛和树林,室内布满,水蒙蒙的冷气;鸟类差不多都懂得, 在紧要关头,色彩绚丽。   如果──我们真的能听见和闻到,鸟语花香,如春四季;仰望那患阿茲海默 症的骄阳,隔着明灿灿亮晃晃的高强度玻璃。   好比──对于事物,或者是生物,偶然的迁就,或者是陋习;生动律动的生 命,几乎规划成“中间人”的生意。   那么──成人和孩童兴高采烈的清醒,巩固了书本样本的逻辑;鸟群则集体 躲入睡梦的深处,栖息加姑息。   2. 猛禽表演   “无人机”式的飞行,高高在上地说明,视力和捕捉,还有速度和束手就擒 的关系。   肉食关系,是一种肉食关系。   然后,体现出高级公务员的热诚,俯冲直下,迅速夺取训练者所提供的奖励。   物质奖励,物质和非物质的奖励。   全体观众纷纷起立鼓掌,欢呼圆满成功的一次。   下一次,为下一次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