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言   作者:陆思良   海上第八十天。   “和平号”游轮停泊在中美洲的危地马拉岸外已经超过五个小时。   在这五个小时里,船上各部门始终没有动静,彻底没有动静:柜台息业,商 店关门,餐厅也只见桌椅不见人影,好像整艘船无人操作一样,空城计。船员们 大概都接到命令躲起来休息了,或者是凭空“蒸发”了,不像平时,他们总是在 船上各处忙东忙西的,或假装忙东忙西的,那个留有黑白大胡子的罗马尼亚籍客 房经理有鞭策恶习,看不惯手下的员工有片刻空闲,老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挥 舞胖手咋咋呼呼的。另外,船长室也一反常态,对游轮目前情况没有作出任何说 明,而在整个这趟环球航行中,事无巨细,那个乌克兰籍的副船长都是喜欢用高 音喇叭勤于作出说明的,尽管其说明经常严重误导人,比如,一个星期前他就大 张旗鼓地预告,会在夜晚于这片广阔的中美洲海域看见流星雨,振振有词“观察 窗口”有三到四天,可是一个星期来许多好奇而精力充沛的乘客每晚在开放甲板 翘首以待,直至半夜,却是眼睛失望,脖子绝望。   就这样,这艘游轮从“官方”举动来看偃旗息鼓,按兵不动,毫无显示任何 迹象,预备驶入当地海港,仿佛是变成了一艘虚拟的沉船。这种“准凝固状态” 让“非官方”的乘客们普遍心焦起来,先是三三两两,后是一小群一小群,再后 来就纷纷攘攘从船舱里走了出来,涌上高层甲板,向几公里外的港口方向昂首张 望。然而,所有乘客看到的只是附近海空一线那越积越厚的乌云,以及闻到混浊 的海水散发出浓重的咸腥气味,整片水天被低气压严实地包裹封闭了。他们还看 到一件怪事,这几天游轮在靠近崎岖的海岸线行驶时,早晚有很多海鸟围着船舷 两侧飞舞转圈,频频发出不知是兴奋还是凄婉的叫唤声,可是此时游轮停在港口 外的海面上,周围却连一只海鸟都看不见,人的心神也不由得跟着水蒙蒙空荡荡 的。   谣言开始不安地在船上传播开来。   谣言所传的,无非是那些一个星期前在巴拿马离船上岸,飞去秘鲁“马丘比 丘”作五日观光游的日本乘客的下落――“和平号”在此地“计划外”停留就是 为了这批遭遇了“多事之秋”的乘客。   “和平号”游轮由一家日本非盈利公司经营管理,此次环球航行,船上近千 名的亚洲乘客,其人数、人种、国籍和所讲语言的分布情况是:六百多名日本人, 基本上是退休老人,说日语;日本人以外主要就是华人了(另有少数几个印度人 和菲律宾人,可以忽略不计):一百多名新加坡人,多数中年人,少数老年人, 主要说英语;中国大陆人和台湾人各三十名左右,中青年居多,说华语;马拉西 亚人也三十名左右,中老年人各半,中年人说英语,老年人说华语;还有一部分 日本和韩国的高中学生,各一百名左右,分别说日语和韩语。   乘客分讲四种语言,有趣的是,谣言的内容竟然随语言语种(注意:不是随 国籍)不同而不同。   日语的说法言之凿凿而令人揪心:那六十几位飞去安第斯山“马丘比丘”的 日本人(清一色,没有其它国家的人,似乎日本老人们特别热衷于经受额外的折 腾)并非如船方昨天在广播中解释的,是因为误了回程飞机所以没按原定计划赶 到游轮前两天停靠的尼加拉瓜海港码头,只能临时转换于今天在危地马拉这儿登 船,而是乘坐的美洲某家廉价航空的飞机中途出了状况,被迫折返,或是……或 是坠落在南美的莽莽群山之中了也说不准――那些老人也许根本回不来了;华语 的小道消息晦气并夹杂幸灾乐祸:那些日本人到了秘鲁,不获准参观“马丘比 丘”,因为那里正在闹厉害的热带瘟疫,外围被严密封锁,不许外人进入。更为 糟糕的是,他们十分接近外围,受到管制措施波及,也暂时不获准离开他们待的 地方,何时离开需要再与有关当局沟通,就是说,那些日本人这几天不可能回船; 英语的传言信誓旦旦,相对乐观通融些:那些日本人已转机飞到了危地马拉,现 在正乘坐巴士由机场赶往海港,不过“和平号”因为没来得及办齐在危地马拉的 有关手续而不能进港靠岸,只能停泊在岸外的这儿等候,再过两小时吧,那些人 到了码头,危地马拉港务局会用汽艇送他们过来登船;韩语的故事局限于学生的 小圈子范围,带有恐怖新闻色彩:那些日本游客被尼加拉瓜解放阵线的战士扣押 作了人质。圈内有人驳斥,解放阵线早就在前几年解散了,哪来的战士?答说那 是些残余武装分子,在一个偏僻地方流窜作案,正好撞上了旅游客车。可又有人 怀疑追问,那“偏僻地方”在秘鲁还是在尼加拉瓜?噗,一个为首的梳小辫子的 大胖子男生朝海里吐了一口痰作为回答。   看来在这艘大型游轮上,处于乱糟糟非常情形的当口,“众口难调”,只有 英语尚能勉强给人带来一线希望。   需要说明的是,“和平号”现时正在它的第95次“环球之旅”的下半程途中 ――按照航行计划,等过几天告别这片中美洲海域,沿途再停靠两天夏威夷,之 后穿越大半个太平洋,它就到达终点站日本了。屈指一算,它从起点站日本出发 以来,到目前为止,一直朝西边行驶,经过太平洋、印度洋和大西洋,再回到太 平洋,已航行了八十天,绝对是“夜长梦多”的旅途。也许正因为漂在海上时间 太长,再加上一路在各地海域不时遇到的狂风巨浪可能加剧了人体的病态反应, 聚散不定的乘客难免产生“人群心理偏执”,渴望发生大事,当然发生什么事最 好不危及自身利益和安全,别人遭罪受难则乐观其成。这不是么:经过长时间超 负荷运行,游轮上四分之三的电梯和各个餐厅的几乎全部热水器都坏了,维修人 员几经摆弄无效,干脆放弃了。那么,人的内心出故障,以至于难以修复,也在 情理之中。   海上第九十天。   “和平号”游轮停靠在夏威夷的希洛,一个火山环伺的港口,也是一个太阳 一个劲把阳光宠坏了的海岛。   傍晚,我爬上第十一层甲板,在一个避风角落里找到小辛。那里很隐蔽,船 上大部分乘客,包括很多船员,都以为第十一层甲板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漩涡泡水 池,殊不知毛巾柜台后面拐个弯别有一小方舒适天地。小辛和那个刚从前台下了 班的韩国美女宋小咸正并排坐在两张露天躺椅上,用日语卿卿我我地谈情说爱。 我看见小辛言词热烈得像空旷的海洋,行为却规规矩矩的,像一片退了潮的沙滩, 额头尤在冒汗。两相对照,韩国美女脸面的皮肤没有冒汗,在夕阳映照下白得无 以复加,从而有点吓人。   小辛是“和平号”游轮的中级工作人员,三十岁出头,是我的同乡,上海人。 去年他去新加坡为“和平号”游轮的第95次“环球之旅”做推介报告,他的华语 演讲相当出色,尽管开头和结尾都结结巴巴的。我是听众,听完推介就报了名, 我们就是在那时认识的。三个月前,我在新加坡登上了“和平号”游轮,他即时 跑去舱房同我热情洋溢地打招呼,使我有点受感动。之后的长途航行中,我们在 船上的酒吧时常碰到,有次他请我喝了一罐日本啤酒,我喝那罐啤酒时他告诉我, 他中学毕业后去日本读语言学校,读完后留在日本打工,打了几份工都不称心, 后来利用业余时间穿街走巷帮“和平号”游轮分发张贴广告,争得足够的积分, 换取积分当了一名志愿者,跟船跑了几次“环球之旅”,因为表现出色,被录取 为正式员工。小辛讲他的经历时没怎么激动,也没怎么腼腆,或许是我上了年纪, 还是酒精使我困倦,觉察不出年轻人的激动和腼腆了?   我在那隐蔽地点的贸然出现令小辛尴尬,宋小咸可是坦然自若,倒不如说她 连瞧都没瞧我一眼。小辛站起身,用上海话小声问我,找他有什么事?我猜想此 时此地上海话也是一个“避风角落”,便也用上海话小声回答,我要他帮忙,于 是他看着我不说话了。我清了清喉咙,稍微提高音量对他说,我写了篇小说《谣 言》,嗯,想投稿给游轮上印刷出版的“每日邮报”,请他近水楼台代为转交, 因为船上广播、报纸和海报标语等“宣传媒体”那一块由他分管。别的不说, “每日邮报”的发行量足以令人羡慕,乘客们人手一份,再加上分发给工作人员、 船员官员,四种文字的刊印总数近两千份。   “小说?”听了我的要求,小辛没反应过来,含糊嘀咕道。接着他问了一句 更加直截了当的话,依然小声的:“你为什么要写小说呢?”与其说这话把我问 住了,还不如说这话揭了我的老底。他应该问得大声点的。   交谈几句后,小辛答应帮我试试,便接了我递给他的储存小说文本的记忆卡。 他说具体负责编辑出版“每日邮报”的日本小伙加藤是他的好朋友,精通中文, 只不过那家伙有些古怪。我谢了小辛,也没追问加藤如何古怪法,毕竟我们每个 人其实都古怪的。我要离开时,小辛看着宋小咸的脸,似乎想到了什么,急忙问 我,这回用的是平常声调的普通话:“你的这篇东西是用中文写的,那么,你想 要在四种语文的报纸上都刊登呢,那样我要找许多人义务翻译,还是只刊登在中 文报纸上?”他的语气表明,他不想把事情闹大。   我也用普通话答:“我这篇小说的内容跟讲四种语言的人有关。”   听了我的回答,小辛朝我苦笑,这可能表示他没有听懂我的暗示,普通话的 暗示。随他去吧。我的理解是,苦笑如同热带香蕉,没有水分,但剥了皮,肉还 是甜的。我跟小辛“拜拜”,不跟宋小咸说“拜拜”。宋小咸却高调喊了声“拜 拜”,但她好像是对着小辛喊的。   他们俩继续谈情说爱。夏威夷是那样的地方:“谈情”容易出彩,“说爱” 注定无奈。   海上第三十天。   红海,劈开沙漠之海。烈日照耀下,海发烫。行驶的“和平号”游轮也颠簸 发烫。   中午时分,辛文斌(小辛)匆匆坐电梯上了游轮八楼,朝船尾的信息橱窗快 步走去。他有个习惯,每天要先睹为快日籍老船长十二点准在信息版上发布的当 日航海数据,诸如经度纬度、日出日落时间、水深水温、风向风力、航速航线, 等等,并不是说他真的对这些个数据感兴趣,而是他把这当作每日的逆反性训练, 冒充职业航海家死记硬背些功课作业,日复一日自我强迫培养爱好。今天,小辛 还想要留意一下游轮预计到达苏伊士运河的准确时间,到时候他将要在河口放生 一只小海龟,据说那里的水文水质以及海洋生物养料适合这种海龟生存,得提前 做好相应准备。放生海龟的事是乌克兰籍副船长吩咐小辛做的――那只小海龟现 在还在副船长的舱房里养尊处优,小辛没和它打过照面。几个星期前的一天,一 个在后甲板游泳池里游泳锻炼的年轻少妇突然看到池水里有一只饭碗般大的小海 龟,正紧追着咬她的脚趾,吓得尖声呼救,其时正好副船长在后甲板,赶紧用清 理漂浮物的大网把那只海龟打捞上来。副船长过后找到小辛,要他放生它,并且 揶揄道:只有你们亚洲人喜欢做这种事。小辛旋即来到橱窗那儿,却看到橱窗的 正面位置被一个八十多岁的日本老头霸占了,老头不知道发什么神经,拿了一张 打开的旧日文报纸,遮住大半个橱窗玻璃,脸部贴近报纸,心无旁骛地仔细阅读 印刷的字里行间。小辛皱了皱眉头,只得礼貌上前用日语请老头让一让,老头根 本不为所动,还一脸不高兴,好像无故搅局的是小辛,小辛束手无策。这一幕恰 巧被走廊椅子上坐着看书的一位矮胖的日本妇女看见了,她立马放下书本跑了过 来,二话不说,劈手夺下老头手上的报纸,三下五除二撕成五六瓣扔到地上,然 后大声呵斥了老头几句。老头缩了缩脖子,委屈地朝矮胖妇女瞪了一眼,嘴里不 干不净嘟哝着,转身拾起地上撕碎的报纸,悻悻离开了。矮胖妇女随即朝小辛温 和地笑笑,示意他现在可以敞开无阻地观看橱窗里的任何信息了。矮胖妇女干净 利落的所作所为,就像一次过“放生”了日本老头和小辛两个人。小辛颌首向她 道谢,她没在意,径自走去坐回走廊上那把蓝绿色椅子,拿起书本继续阅读。顺 便说一下,小辛几年前首次登上“和平号”游轮,一看到那款蓝绿色椅子就被它 丑陋突兀的造型打乱了思绪,后来他一直没有对它改变看法,今天也没有。   看完橱窗信息,辛文斌又屁颠颠跑去船上九楼的抽烟场地找宋小咸,发现她 正在那儿和一个留八字胡的日本老年男子打得火热。抽烟场地没有别人,只他们 三个,宋小咸看见了小辛,却没什么表示,继续与八字胡老者眉飞色舞、嬉笑怒 骂。小辛走前,急切打断了她的荒腔走板的表演,要她和他一起去第十一层甲板 商谈一件要事,她却装糊涂坐着不挪窝,手里挥着一根细长挺拔的薄荷香烟,唠 叨着跟小辛说他听不懂的韩语,惹得八字胡哈哈大笑。小辛熟识这个八字胡,很 讨厌他,私下里称他“军国主义者”。今天“军国主义者”佩戴了一个淡蓝色的 蝴蝶领结,好像脖子上陡然增加了第二道八字胡,小辛就更讨厌他了。据说那人 退休前是某日本著名大企业的高管,整日价衣冠楚楚昂首阔步。那人住船头阳台 房间,“和平号”游轮总共只有区区四间阳台房,票价是普通舱房的四倍多,房 客身价的放大倍数也就可想而知了。“军国主义者”哈哈大笑,被压迫民族小辛 默不作声。还有,小辛不抽烟,明显占下风。   过了几天,小辛知道了,在橱窗前出手帮他驱逐了无理日本老头的那位矮胖 妇女,居然是“军国主义者”的老婆。小辛不禁郁郁寡欢起来,他倍感颠倒错位 地输掉了一场“爱情双打”,比分悬殊:这一边,矮胖强悍的老婆子精神绑架了 韩国美女宋小咸,另一边,“军国主义者”本人则用一根细长挺拔的薄荷香烟强 暴了上海帅哥辛文斌。   六十天后,“和平号”游轮穿过巴拿马运河不久,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去 秘鲁“马丘比丘”做五日岸上游的日本团队因故没有按时在尼加拉瓜回返游轮, 使得船必须驶去原本行程中不靠岸的危地马拉等待他们。游轮于危地马拉岸外 “空等”期间,船上就流传起了各种版本的谣言。   日语版本的谣言来自游轮工作人员辛文斌,其实也不是小辛自己瞎编的,而 是“每日邮报”的总编辑加藤对小辛鬼鬼祟祟地透露道:根据可靠的消息来源, “马丘比丘”团队乘坐的飞机出事了。小辛只不过在谣言传播过程中用熟练的日 语起劲地煽风点火罢了。冤有头债有主――“马丘比丘”团队的名单里赫然有 “军国主义者”夫妇。   海上第四十天。   “和平号”游轮前台的韩国美女宋小咸正值二十一岁的青春芳华,她的男朋 友是韩国学生乘客金大喜。宋小咸和金大喜是在游轮上才结识的,两人的热恋还 处于起步阶段。   金大喜肥胖,梳小辫子,纹身,人的姿态却蛮斯文的。那一天游轮刚驶出苏 伊士运河进入地中海,船上的日本男生和韩国男生为了公平文明地解决在亚洲海 域已经逐渐激化的谁也不服谁的矛盾,举行了一场半公开团体比赛。比赛的压轴 节目是两方头目进行对决,金大喜代表韩方和那个代表日方的精瘦小个子井原比 三个项目,头一回合比仰卧起坐的次数金大喜输了,第二回合比扳手腕金大喜赢 了,第三回合,双方把脸浸入盛满水的塑料大桶,比憋气时间的长短,金大喜以 三秒的微差险险胜出,三局二胜,他成了韩国的民族英雄。那次比赛在晚上,宋 小咸下了班被临时拉去做主持兼裁判,当金大喜得胜后被一群韩国男女学生抬起 高抛,然后他的巨大身体从近两米高的空中落下时重重砸瘫了想要接住他的那群 粉丝,宋小咸当场被他和他的身躯迷住了。   宋小咸激动地跑过去拥抱了金大喜,金大喜也羞涩地让她抱了,像一棵大树 任凭一只小松鼠调皮地爬上它的树干蹭它的树皮。她的雪白肌肤和他的深黑纹身 贴近展示,相映成趣。   比赛一结束,金大喜马上接到通知,去向船上的一个日本老者高岛先生“报 到”,因为有人已经向高岛先生通报了日韩两国男生的比赛结果,尤其是压轴节 目的比赛经过,高岛先生想嘉奖胜者。那个输了决赛的井原是“每日邮报”总编 辑加藤的表弟,而高岛先生又是加藤和井原他们两个的表叔。高岛先生很有来头, 据说是日本黑社会的大头目,在日本乘客里头一言九鼎,日本学生,甚至连韩国 学生对他也是敬畏有加,唯命是从。   宋小咸自告奋勇陪金大喜去九楼的抽烟场地觐见高岛先生,她说她和高岛先 生相熟。两人来到抽烟场地,高岛先生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天高气爽,阳光 灿烂,高岛先生围了一款绛红色的意大利品牌丝质围巾,仪态万方。高岛先生客 客气气说了几句勉励的话,然后大方地奖给金大喜一块名牌手表,那块表新的时 候值好几百万日元,不过型款看上去像是女式的。宋小咸也就大方地坐下来陪高 岛先生抽一支烟,抽两支烟……可以一直陪着抽下去。高岛先生的夫人也在场, 她浓妆艳抹的,梳了一个艺妓式样的头,和她的矮胖身形相得益彰。夫人咧着嘴 抽着烟朝金大喜抛媚眼,金大喜终于忍受不住,要宋小咸和他一起离开,她却装 糊涂坐着不挪窝,手里挥着一根细长挺拔的薄荷香烟,唠叨着跟金大喜说他听不 懂的日语,惹得高岛夫妇哈哈大笑。成年人高岛夫妇哈哈大笑,高中生金大喜默 不作声。还有,金大喜不抽烟,明显占下风。   当时,金大喜恍惚觉得和小个子井原又进行了第四项比赛,他输了。   高岛先生就是小辛暗地里称他为“军国主义者”的那个人。   四十天后,在危地马拉岸外于船上流传的谣言,其韩语版本来自金大喜,金 大喜也非原创作者,是宋小咸向他提供了从前台得到的内部消息:参加“马丘比 丘”岸上游的日本团队被一个叫做“解放阵线”的组织绑架了,后果堪忧。他们 俩已经获悉,高岛夫妇在“马丘比丘”团队的名单里――落井下石,黑色玩笑恶 作剧,可遇不可求。   海上第十天。   “和平号”游轮停靠亚洲第二站,新加坡。   吉姬从马来西亚赶来这儿上船,她的侄女米歇尔和侄女婿斯蒂文居住在新加 坡,此次和她结伴同行。他们三人登船之前在码头上有说有笑的,很期待即将开 始的“环球之旅”。可是,当大家拖着大小行李刚登上游轮,一转眼米歇尔和斯 蒂文就不在她身边了,吉姬不由得怒火万丈,随即用华语爆了句粗口,恰巧被站 立旁边的前台小姐宋小咸听见了,宋小咸赶忙走过来也用华语慰问吉姬,并看了 看吉姬的房间号码,唔,船头阳台房,就马上堆起笑脸,帮助拉着行李,指引吉 姬去乘坐到达阳台房的专用电梯。   之后,在这趟“环球之旅”的漫长航程中,每当吉姬回忆起以上的开场插曲, 脸色就阴晴圆缺。她的侄女米歇尔不可靠,侄女婿斯蒂文更不可靠――这是亲情 的敏感度问题,现在年轻一辈的人,不管来自哪个国家,居住何处,都一样活得 不敏感了,不敏感的人不可靠。   “和平号”游轮上,各国各地说华语的,总共一百来号人,旅程过半时,经 过几十天海上航行途中明里暗里的较量淘汰,最终,华语“舆论主播”的名头和 权威落在了吉姬这位马来西亚老妇人身上。这有点让人费解,就说这艘船上的中 国和台湾两地乘客吧,不但明显占说华语的人数优势,而且各自都表现出强烈的 意识形态色彩和心机,具备政治文化优越感,甚至还高度体现了与游轮上闲散松 垮的生活情调格格不入的组织性纪律性――比如,台湾乘客的核心就是一个抱团 抱得非常紧密的七八人小组,属于铁杆深绿,连浅绿都排斥。可是到头来,海峡 两岸却都徒有其表,窝囊地将“话语权”拱手让给了一个来自地缘边际的东南亚 国家、什么样的身份“颜色标记”都没有、更兼名字还妖里妖气的女人。即便说 华语的马来西亚乘客吧,其中也男性居多,断无理由轮到他们国家的一个女性抢 了风头。唉,费解归费解,反正吉姬女士肯定有她的强项,别小瞧她。   说吉姬是老妇人,其实她的实际年龄不好说。在认知的意义上,吉姬仍然思 维清晰,竞赛思维尤其犀利,游轮在欧洲海域漂泊时,船上举行过一次麻将大赛, 采用日本麻将规则,吉姬得了个人亚军。她还在游轮上开办了一个定期的美容讲 解班,不像那些免费的政治正确性质的空头讲座,是要收费的,参加的人每次爆 满。   说到危地马拉岸外流传的谣言,华语版本自然而然出自吉姬,她周围的姐妹 团都说是她亲自杜撰的,她自己则澄清,那是来自别人(比如那位日籍老船长) 的道听途说。   谣言的事揭示了一个谜团式的怪圈――说起来,吉姬参与谣言的动机居然也 和那个高岛先生有关。   话说那天,她刚上游轮时,宋小咸引导她来到那部专用电梯,电梯里已经有 一对日本人高岛夫妇,事后宋小咸对吉姬嘀咕过,那高岛先生以前是日本自卫队 的高级军官,哼,怪不得这家伙在电梯里还带着一副大框深褐色的太阳眼镜,好 像随时要摘了眼镜、拔出手枪的架势。四个人彼此在狭小的电梯空间里微笑着点 头致意,一起上第十楼的阳台房间(高岛夫妇住一号,吉姬单个住三号,另外两 间阳台房的票没卖出,空关)。很快到了第十楼,电梯门打开,吉姬示意高岛夫 妇先走,他们没动,站立原地反复鞠躬,表示要跟随她,互相几经谦让,宋小咸 拉了吉姬的大件行李先走了出去,随后戴着深褐色太阳眼镜的高岛先生亦步亦趋 跟了出去。宋小咸和高岛先生肩并肩站在电梯外,像老熟人般谈笑风生起来,而 电梯里的两个女人被撇在那儿,一时愣住了。结果,电梯门迅速重新关上,电梯 载着高岛夫人和吉姬回到了底层。两个女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年龄看上去小 点的高岛夫人哈哈大笑,年龄看上去大点的吉姬默不作声,日本人占了上风,马 来西亚人很不爽。就在那一刻,吉姬脑子里猛的一闪,刚刚上升的电梯内,她曾 从侧面瞥了高岛先生一眼,此人的长相给她的印象,怎么很像她死去多年的丈夫 (她丈夫麦克陈也喜欢不分室内室外,老是带着一幅太阳眼镜)?麦克陈生前是 专门研究马来亚共产党游击队兴衰过程的历史学者,曾经告诉过吉姬一个他发现 的重要史实:东南亚的日据时代,马共著名的第115支队不是报纸教科书宣传所 讲的,被日军精锐的高岛师团在马来半岛东部包围缴械屠杀,而是在中部丛林里 大规模染上热带瘟疫,病死大半,小半伤饿交加,自行解散了。   吉姬感到,这个在电梯里桀然出现的日本人高岛先生残酷地剿灭了她的历史 学者丈夫,用他个人的面相,也用他职业军人的傲慢。她丈夫因此在这么多年后 又死了第二次,在她心里。   七十天后,当“和平号”游轮停靠危地马拉岸外,谣言跟着传播四起时,吉 姬当然也已经知道了高岛夫妇在“马丘比丘”团队的名单里――历史是邪恶的, 她内心里不由得热切希望,高岛夫妇也能壮烈地成为“115支队”的两名队员。   海上第八十天。   谣言的英语版本出自新加坡人斯蒂文,或是斯蒂文的老婆米歇尔,不,都不 怎么确切,事实上是这天早些时候,那个乌克兰籍的副船长尤甫琴科告诉米歇尔, 危地马拉港务局将会用汽艇把“马丘比丘”团队送上船。尤甫琴科对米歇尔献殷 勤道,这条消息他本来是要作为船长室的通报说明尽快公布的,现在独家告诉了 她,她就“奇货可居”了。   斯蒂文和米歇尔都喜欢运动,在游轮上也不例外,斯蒂文隔三差五在第十一 层甲板绕漩涡泡水池跑步(一般要跑足一百圈),米歇尔三天两头在后甲板的游 泳池游泳(一般游不满一百圈)。游轮在红海航行时,有一天尤甫琴科去后甲板 找一位员工借一盘色情DVD,一眼看到游泳池里身材姣好伸展自如的米歇尔,顿 时失态。他多么想立即变成一只冒失的色情小海龟,潜入池底,紧紧追咬她的纤 纤脚趾。他旋即上前用生硬的英语同她搭讪,她也用断续的英语曼妙回应,两人 深入攀谈,成了好朋友。他对她有猫猫之意,她也顺水推舟。长途的船上生活单 调空虚,“长途的”婚姻生活更乏善可陈,萍水相逢能擦出火花来是好事。   那天一整天,尤甫琴科擅自让船长室的高音喇叭放假沉默,米歇尔过后则把 从尤甫琴科那儿听来的独家新闻转告了斯蒂文,斯蒂文应该早就觉察了他老婆和 尤甫琴科的暧昧情愫,他于是醋劲大发,传播谣言不遗余力――人要是不感情用 事,人就变成感情僵死的海龟了。   斯蒂文和米歇尔都不是在新加坡本土出生长大的,而是一对定居新加坡的移 民夫妻,他来自中国,她则来自台湾。   海上第一百天。   那次我到游轮第十一层甲板的避风角落找过小辛后,好多天过去了,可是, 关于在“每日邮报”上刊登小说《谣言》的事,小辛一直没有给我音信。一转眼, “和平号”游轮第95次“环球之旅”已经快到尾声。   这天晚餐时小辛在餐厅遇到我,吞吞吐吐对我说,加藤昨天才告诉他,我写 的那篇《谣言》不适合“每日邮报”,加藤没有解释那么说的理由,小辛也没有 添油加醋。小辛把储存有小说文本的记忆卡还给我,他好像终于为这事松了口气, 便又朝我苦笑,并强调:“斯蒂文,你的英文名字叫斯蒂文对吗?斯蒂文,今天 晚餐是鳗鱼饭和蛤蜊汤,很好吃的。”说完就转身走开了。看着他瘦削的背影, 我顿时想到了餐食的份量,以及人的份量这样的问题。   那天晚餐后直到第95次“环球之旅”结束,我再也没有在船上见到小辛。这 期间游轮一直在海上航行,小辛不可能在哪儿提前下船。游轮到达日本横滨港之 前一两天,我却无意间“挖”到一条重大新闻:小辛和一个韩国男生金大喜恋爱 上了,两人整日价关在船舱里“度蜜月”呢,还是那个美女宋小咸为他们牵的线。 衡量那则新闻时我在想,他们两个小男人很可能相互语言不通,难道美女宋小咸 还得夹在当中做翻译?不过我可能理解错了,“爱”这个卓越的单词应该是没有 语言版本的。   我还觉得,这件事不属于人古怪不古怪的范畴。   说回那天晚上,我胃口不大好,鳗鱼饭吃了一半就不想吃了。我老婆米歇尔 还在津津有味细嚼慢咽的,我跟她说我要先回舱房,旁边有人挽留我,我没有理 睬,独自离开了。   我回到舱房,“每日邮报”华文版已经从门缝里塞进来了,头版有篇报道, 标题醒目,文字富有教育和启发意义,只是缺少想象力,也可能是我胃口欠佳使 得我这么认为吧:   乘客戏剧坊,《金婚纪念》。学生导演井原致辞:“能迎来这一天,真的感 谢大家。”   今天在船内七楼中心剧场举行乘客自编自导的话剧《金婚纪念》的首场演出, 剧情的灵感来自乘客们在这次“和平号”游轮“环球之旅”中的许多有趣经历, 当然有很大的虚构成分。   剧情主线:一对在船上庆祝金婚的夫妇,高岛先知(退休前任早稻田大学语 言学教授)和西坂奈云(以前做过护士),再次体验“新婚”和“初恋”的感觉。   剧中,两人回忆起他们初次相遇,是年轻时在双方共同朋友家的一次聚会上, 经那位朋友介绍相识,过后相爱。这次“环球之旅”出发前,他们得知,船内可 以举办结婚周年庆祝仪式,这可是在陆地上体验不了的经历,他们就做了计划。 实际在准备的时候,得到了很多不认识的朋友的帮助而感受到了船内相遇的力量。   有一幕场景,高岛先生接受学生记者的采访,谈到理想的家庭是“不要将对 方的存在和好意都当成理所当然。即使是生了小孩以后或是老了都能一直保持着 新鲜的感觉,并时刻记得要为对方考虑。”在另一幕里,奈云女士表达的婚姻观 是“为了这个人而活下去也可以。当然世界和平是最重要的事情,但是首先希望 自己身边的人能够幸福。”   剧中穿插了一幕幕发生在“和平号”游轮上的有趣小故事:发生在电梯内的, 发生在泳池旁的,发生在顶层甲板角落里的,发生在抽烟场地边的,……还有许 多平常的小人物:乘客、工作人员、学生、报纸编辑、副船长等,他们国籍不同, 讲不同的语言,共同参与制造了一部活生生的船上喜剧。   他们企划要在船上演出多场。大家请一起来观看演出,祝福这对度过了金婚 岁月的“新人”吧。 (新闻局,加藤嘉将)   读了“每日邮报”的报道后,有一条我不大明白,什么叫做“船内相遇的力 量”?语法不大通,表达的腔调更是有点过于戏剧化。   那么说来,这些船上的人们都崇尚“力量”吗,至少是崇尚某一种力量?或 是坚定地相信“为了得到‘力量’和体现‘力量’而活下去也可以”之类?看来, 这个加藤不是精通华文,而是精通华文的表演台词。   剧中的高岛先生其实在船上真有其人,我同这个高岛先生虽说不熟,但我知 道他,也在某种程度上关注他。他住船上的阳台房间,是个在第95次“环球之旅” 这一百天里一直十分活跃的乘客,可谓老当益壮。那时游轮刚过阿拉伯海驶入亚 丁湾,有回晚餐,他和我同桌,他表现得很健谈,日语夹杂英语,说个不停。当 时他抬起手腕,说他带的手表新的时候要值几百万日元,我看那手表的型款却像 是女式的;他还非要告诉我他曾经是干什么的,可是我记忆中他说他以前好像不 是大学的语言学教授,而是一个大报的首席记者,负责专门报道灾难消息。   另外,我还记得,不,不是记得,而是难以忘怀,那回晚餐上甜品时,高岛 先生突然指着坐在我身旁的米歇尔对我说,你老婆很漂亮,你要当心她被别人抢 走――你能想到吗,他居然是用标准的华语说那句话!这老家伙以前肯定在中国, 或者在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长期待过,练出来了,弄得不好就是在“日据时 代”。说完那句话他哈哈大笑,我却拉下脸来沉默不语。整个晚餐时间我都在使 劲想一个问题,这个高岛先生怎么这么眼熟,但没想出所以然,直到他用华语开 了那个不适当的玩笑,我突然想通了:高岛先生长得很像米歇尔的姑父、她姑妈 吉姬的丈夫麦克陈。好多年前,我和米歇尔在新加坡举行婚礼时,前来祝贺的吉 姬和麦克陈都喝多了,我们切婚礼蛋糕时,麦克陈举着酒杯用华语叫喊:斯蒂文, 你老婆很漂亮,你要当心她被别人抢走!麦克陈当时叫喊的声调就和彼时吃甜品 那会儿高岛先生开玩笑的声调几乎一模一样!   一个人很像另一个人这种事,只会让我愈加感叹人类整体面貌的虚假。   所以,那天过后的航行途中,不管是在地中海,还是北海,还是后来到了加 勒比海,当米歇尔越来越经常在言谈中跟我提到那个副船长尤甫琴科时,我对乌 克兰人固然怒火中烧,但我对“预言家”高岛先生更加满怀仇恨。麦克陈生病死 了,高岛先生像个复活的幽灵,异常生猛活跃,也异常有代表性,代表――恕我 用规范语言来形容――代表“以肢解的方式来拼凑完整的强有力人物”。   海上第八十天。   “和平号”游轮停泊在危地马拉岸外超过五个小时了,始终不见任何“官方” 代表挺身出面,也始终不见“马丘比丘”团队归来的踪影,船上谣言四起,越传 越人心惶惶。   又过了半小时,依然没动静。乌云压顶,雨却始终没下来。紧张不安的情绪 在船台甲板上的人群内蔓延加剧,群情处在崩盘边缘。   突然,有人用华语喊道:“他们来了!”   立刻引起骚动,各语种的:“哪里哪里?”,“来了吗?”密密麻麻的脑袋 瓜探出甲板栏杆外,伴随一叠连声的抱怨,也是各语种夹杂:“喂,你踩住了我 的脚!”,“别挤,你害我差点跌到海里!”可是海面上除了波浪还是波浪,并 无汽艇什么的影子,海鸟也依然不见一只。一粗鲁男子气愤地用日语问道:“刚 刚谁在喊?”   好似回应,再次有人用华语大喊:“他们乘坐潜艇来了!”   更大的骚动,更混乱的语种:“哇,潜艇!在哪儿?”,“海底世界,海底 世界!”   最后确认了,日语:“一艘潜艇在游轮后甲板的游泳池里冒出来……停稳了。 幸好当时游泳池里没人,男人女人都没有,连个小海龟都没有。……潜艇上面的 盖子打开了……那些日本团员正排着整齐的单列队伍,准备走下潜艇。不过,也 有不好的消息:听说回来的团队里不知何故少了两个人。”   不管怎样,所有版本的谣言都不攻自破。大家舒了口气。   可是,只歇了一口气,乘客人群里又响起嗡嗡嗡的议论声,照样,不同语种 议论的内容不同。   日语保持了一向的认真严谨:“潜艇在后甲板游泳池停留危险呀,那里的水 太浅了。”   华语竟变相显露出大国沙文主义腔调:“危地马拉也有潜艇?哪国制造的?”   英语这回简直鸡婆:“他们幸运哦,坐上一回潜艇。”   韩语离不开艺术想象:“拍电影吧?导演一定是韩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