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丈夫的信   作者:花椒   他有点疑惑,好像有几天没有见到她了,她的门虚掩着,他推开门探了一下 头,明媚的阳光照在被子上,她的脸从被子里露出来,白净、安祥,好像睡着了 一样,一只手从侧面伸出来,搭在床边上,有那么一点异样。   他有点犹豫,还是走了进去,那只手无力地曲卷着,一缕黑发长长地从枕边 垂下来,发质很好,在阳光的阴影下看上去也很有光泽,只是有几根白发若隐若 现。   她一动不动,像平常那样,对他的存在与否都无所谓,看她也好,看别处也 好,都与她无关,他感觉自己多此一举了,她很好,睡得很熟,他不该打搅她。 临出门时,他的心忽然一动,目光所及的地方似乎有一些东西,一张纸,纸上有 一些字,大大的,仿佛是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特意写那么大:给我最亲爱的人 说几句话。   男人弯腰捡起了那张纸,不只一张,很厚,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字很好看, 挺秀气的,是她的笔迹,她平常就喜欢写些东西,诗啊散文什么的,有时还拿给 他看,让他写评语,他不喜欢那些东西,也看不懂,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不明 所以,她只是笑,并不说那些诗是什么意思,他越不懂,她越是一种神秘莫测的 样子,真是无聊。   只是一翻之间就发觉这并不是那些抽象的东西,而是一封信,似乎是写给他 的。这很有意思,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还要写信呢?他有点 好奇,她想说什么,大概有一年多了,他们之间话很少,见面也很少,偶尔穿着 睡衣在客厅里遇到了,还觉得尴尬,好像窥见了对方的隐秘。   写信这种方式倒还不错,以前从来没有尝试过,不会有说话时的争吵,更不 会有不理解对方的尴尬,这种全新的沟通方式勾起了他的欲望,他想看看信里写 了些什么,是这些天来的怨怒,还是一些风花雪月的伪饰,这个小女人总是有着 无穷无尽的花样,本来,他对那些丝毫不感兴趣,可今天不知怎么了,他想看看, 也许是太久没有沟通了,看看也好,他在床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细细地读起了 那封信。   “你能看到这封信,我很高兴,这说明你对我还有一点点关心,这就够了, 我死也值了。”   他有点诧异地向床上看去,她一动不动,好像一种无声的抗议,他不由自主 地低下头去。   “其实我不愿意死,我愿意一直活着,和你一起好好地生活,像我们刚结婚 时一样,每天都在一起。”   他的眼前浮现出了刚结婚时的她,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梁,性感的嘴巴, 很爱笑,一笑起来浑身都会颤动,尤其是两只丰满的乳房上下晃悠,充满了无限 的诱惑,那时的他多么年轻啊。   “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在楼下能看到你等我的身影,你的身影那么高大, 走在你的旁边总是让我感到那么自豪,你搂着我肩膀的手是那么温暖有力,我喜 欢那种感觉。”   他想起了她写的一首诗,写他的手从她的脸上、发上、身体上滑过的感觉。 他不大明白,前段写他的手很暖很滑,可后段却说他的手像一把刀在她的身体和 心灵上滑出了缕缕伤痕。真是莫名其妙。   “你和我一起走在家属院里,碰到你认识的人,你总是大声地和他们打招呼, 看得出,你也是以我为自豪的,这种自豪让我更加温暖。我当时想,我愿意一直 这样和你走下去,一直走到老,我们都走不动了,一起坐在床上老眼昏花地数落 对方,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幸福。”   坐在床上数落对方,那多么可怕,他从来没有想像过未来,生活对他来说只 是一张网,他越努力,网把他套得越紧,紧得他快要透不过气了,才三十二岁的 他已经有了抬头纹、鼻纹,头发也稀落得多了,他已经提前尝到了老的滋味。   这都是生活闹的,他的直接上司张主任,没大没小的小李,还有那个总爱对 他评头论足的林总,每个人似乎都跟他过不去,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是徒劳,他无 力摆脱这张网,这张网具有无限的延展性和钢性,他只能在网里不断地挣扎起伏, 然后再一头扎进去。   “可是那已经不可能了,今天早上起来,我下定决心,再也不烦你了,再也 不给你添麻烦了。我要走了,离开你,去一个安静的地方。”   他看了一眼她,她想去哪儿,真的不再回来了?他心里隐隐地有一点快感, 也许就此解脱了呢,原来,他也一直在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了,大概从她生完孩 子的那天起就开始了,一点点地积累到今天 ,真是不容易,两人过得都不容易, 同在一个房子里,却不说话,也不睡在一起,甚至连对方在不在屋子里也不知道。 他们还算是夫妻吗,早就不是了,两年了吧,两人没有过性生活了,这多么残酷, 他们才三十来岁,多么年轻。她一定忍受不下去了,装不下去了,所谓的爱和承 诺都是假的,这样也好,他这种人本来就不该结婚,他不会带给别人幸福,与其 让别人和他一起痛苦,还不如孤家寡人的好。   “因为,我们住在一起已经没有意义了,一起吃饭却不说话,睡觉时,你进 你的房间,我进我的房间,我们像是两个房客,在各自的空间里彼此谁也不理谁, 似乎也无意了解对方。以前,我会和你说说话,比如孩子现在长什么样了,我想 给她打电话了,你答非所问地嗯一句;我说我今年又拿下了一个单位的过年福利, 二十万呢,你好像根本没有听见;我提高声音说碰到你们办公室的张主任了,她 夸你了,你还是一言不发。我忍耐不住又说起了物业上的那个老王,你忽然大吼 一声:吼什么吼。我一下子懵了,明明是你在吼,你却在训斥我,这是怎么了, 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吭声,一开口就嫌我说话声音大,说我是河东狮吼。于是,我脚步放轻, 声音一小再小,这两年我已经不大说话了,也不大发出声音了,你也不说话。屋 子里只有两个人吃饭、呼吸的声音,还有回房间的脚步声。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觉,有许多个夜晚,我听着你从客厅走到卧室,从卧室出来上厕所,冲水的声音, 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你咳嗽、打喷嚏,你捂着嘴巴想把音量压到最低,然后进到 你的房间,一切归于沉寂。   早晨,我爬起来给你炒鸡蛋,煎火腿肠,热一杯牛奶,你埋头吃饭,动作很 慢,总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我问你话,你总是答非所问;你穿上外衣鞋子上班去 了,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当然也看不到我肿胀的双眼和疲惫的神情。   我渴望你的一丝笑意,一点温存,还有对我的一点点爱,我只要一点点就足 够了,你每天上班下班的时候,给我一个拥抱,亲我一下,就像我们刚结婚时那 样,我就满足了。你答应了,两只手轻搭在我的后背上方,身体的上侧与我的肩 膀轻靠一下,连一秒都不到的时间,你冰凉的嘴唇在我的脸上轻轻一滑就离开了, 好像一个不得不举行的仪式,你没有投入一丝丝的情感。   我每天站在窗口,看你的身影越来越远,真担心就这样一去不回头。”   他从来没那样想过,家还是要回的,回到家里坐在柔软的沙发上,躺在床上, 他才觉得自己是放松的,忘记了世间的一切,只是这个女人总是唠唠叨叨的,翻 来覆去说些车轱辘话,真烦,他好像为此发过几次火,当时说了些什么,早忘记 了。她好像也没记过仇,第二天早上照样给他做饭,还笑着跟他说几句话,他爱 搭不理的,她似乎也不在意。他有时都纳闷,这女人变得真快,一夜之间,就从 歇斯底里变得温柔体贴,有点意思。   她也有发作的时候,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趴在床上大声地哭泣,哭着叫着, 那声音听起来有点可怕,像母狼失去了狼仔,给人下挑战书似的,也许在女人的 眼里,他就是那个夺去狼仔的人类。他等着,等待女人的报仇雪恨,坐在沙发上 抽烟、看电视,到另一个房间去睡觉。可是,女人一直没有反扑,不但没有,哭 完喊完了,又笑了,照样给他做饭、洗衣服、收拾家务。他越发不能理解她了, 这是在干嘛,她所有的哭泣和叫喊都与他无关吗?这是在表明她并不在乎他?他 摇摇头,既然不在乎,为什么还要那样发狠?女人真是种怪物,以他的智商大概 这辈子也理解不了。   彼此不说话,也不生气,谁也不埋怨谁,这样多好,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 有什么看不开的,男女之间的那点事也早已操练不出什么新意了,安静地吃饭、 看报,为那些他所熟知的足球明星喊两声好,再睡一个安稳的觉,就足够了。什 么拥抱、接吻,搞这些花架子干吗?做作、虚伪,她想干什么,以为自己还十八、 九岁的小姑娘呢,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算了,别争了,她愿意怎样就怎样吧,做 了就做了,又不是没做过,他尽量想表现得热情一些,可女人比他热情多了,他 的双手刚刚触到她的背,她的整个身体就钻进来了,恨不得透过衣服钻进他的心 脏里,这让他感到恐惧,她不会要干什么吧,干什么呢?他可没有一丝一毫的情 绪,那双手就迅速地撤了回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终于理解了这个词的意思。 还有嘴巴,噘出去再收回来,一个纯生理性的动作,每天做两遍还有什么意义, 她的颤栗和渴望都写在脸上,真的还是装出来的?很难想像,一份独自的情感做 给两个人看,还要像貌像样,真难为她了。他只想逃离,走出这个家门,不要见 到女人的眼睛,越快越好。   他以最快的速度掉头、拉门,走了出去,外面的空气真好,没有任何阻挡和 压力,他只需敞开自己,做个深呼吸,天地如此广阔,他自由了,虽然只有短暂 的几分钟,从家门口到公司。   “我老是想起从前,大学里一同打饭,一起到大教室里学习,深夜,你站在 女生宿舍楼下,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第一次你大胆地在我脸上吻了一下,然后 跑了,丢下我怔怔地站在原地。我们频繁地约会,一起坐在地头间憧憬未来;拿 着鱼杆在小河旁窃窃私语,鱼咬钩了,吃完美食,轻而易举地游走了,我们像两 个傻瓜一样还浑然不知;傍晚,我们走得太远迷了路,与看地的农人一起吃农家 饭,聊农家事,全然忘记了回学校的事情,我们住在农房里,你和农人聊天,我 一觉睡到了天亮。你还记得那些事情吗?一定忘记了,人说男人是容易忘记的动 物,你尤其如此。”   他的嘴角轻动了一下,他记得那些事情,只不过好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 他已经没有那种激情和冲动了,也许,他年轻过吧,可转眼就老了,人老起来真 快呀,也许只要一瞬间,也许只要发生一件事,就足以将一个年轻人一下子推向 暮年。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至于是哪一瞬间,哪件事,他已经不记得了。   “毕业不到一年,我们就结婚了,在你们公司附近租了一间一室一厅的房子, 陈旧狭小,但我很满足,利用周末,自己当装修工,把房间装扮成了新房,我们 终于有个自己的家了。我们出双入对,晚上出去打水、倒垃圾,散步时,我们手 拉着手,说着单位上的事情,遇到同事或朋友,你大声地和他们打招呼,向他们 介绍我,我跟着你们一起去喝酒、唱歌、卡拉OK,喝多了,话也稠了,他们说你 真幸福,你找的老婆真好,那时的你多么骄傲,我也很得意,生活要一直那样多 好。”   有过以前吗,他怎么不记得了,记忆中都是女人的埋怨,不爱她了,不吻她 了,不在乎她了,甚至说他有外遇了,那个外遇刚开始还只是说说,到后来就越 来越具体了,长相、身材、穿衣打扮都有模有样的,甚至那个外遇在哪工作,和 他怎么约会,都有了具体的时间、地点和见证人,开始,他还觉得好笑,后来就 懒得答理了。爱怎么说怎么说吧,说烦了,找个理由出去散几天心,随便找个地 方住下来,无所谓风景的好坏,他只是想安静一下,避开那些唠叨和想像。   那个地方叫松鸣岩,很美,大片大片的松树,风过处,那些松树被吹得哗啦 啦响,好像千军万马在呐喊,他和单位的人在夏天来过,骑马飞驰,和着那风声 一起怒吼,有种统领大军的气概。冬天,他一个人背着行李来了,松鸣岩下了大 雪,松树林也是白茫茫的,绿色执着的点缀其间,从雪花中探出头来。他穿着老 乡的真皮衣,和老乡一起拿着猎枪,沿着山道走到了秋霭湖。秋霭湖很大很美, 一到秋天,湖面上总是迷漫着浓重的雾气,湖水碧蓝、黄叶飘零、红霞映照,像 是一幅经典的油画,美极了。   可此时,湖面结了厚厚的冰,冰上覆着白雪,他和老乡一起走在湖面上,咔 吱咔吱的,周围安静极了,白雪覆住了一切。老乡说:这地方有白狐和红狐,都 很漂亮,毛皮可值钱呢,如果运气好的话,你就可以给你媳妇做一件狐皮大衣了, 那个白,那个红,一点儿杂质也没有。对此,他很感兴趣,不是想给女人做大衣, 而是想见到狐狸,传说中既狡猾又妩媚的东西,真的那么迷人吗?   他们走了很久,走过湖面,没有见到狐狸,却看到了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 正站在湖边上,远看像是一棵低矮的树,树身上挂满了白雪。女人使劲向他们招 手,嘴里乌里哇啦地乱叫,走到近前才发现,女人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长得 也异常白皙,五官很像亚洲人,但两眼深凹,眼珠发蓝,一看就是欧洲种。他觉 得奇怪,这女人哪来的,不会是白狐化成了人形吧,怎么只身一个人出现在这种 地方,看样子,已经在山里呆得很久了,白脸已经发青,嘴唇已经发紫了,如果 再找不到路,大概就要变成冰棍了。   他把自己身上的皮衣脱下来披在了白女人的身上,他们一起回到了老乡的家 里,围着火炉,白女人连比划带说地,他们大致明白了一点:她一个人到这里来 玩,因为是冬天,人少,找不到进山的导游,她一个人贸然进山了,在树林里绕 了一圈又一圈,却始终绕不出去。老乡说:幸亏你碰到了我们,否则的话,一定 会冻死的。白女人一个劲地点着头,满脸地感激。   他和白女人一起被老乡送出了山,在山下,白女人上了一辆西去的长途车。   他回到家里,她居然什么都没有问,他本来还以为要解释一下,一路上还编 好了理由,现在看来用不上了。她把饭摆在桌上,给他盛好,他坐在桌子这头, 她在那头,一边吃饭,一边回头看墙上的电视,偶尔,她会跟着电视呵呵地笑, 有时甚至笑得不可抑制,好像要吸引他的注意,他果然抬起头去,看那个好笑的 画面,没什么好笑的,只是一些胡乱的人和事,胡乱地凑在一起,做一些胡乱地 动作,说一些胡话,笑不笑由你,没有谁强迫谁。他埋头吃饭,他总是吃得很慢, 吃完以后收拾去洗碗,碗在水池里不时发出响声,他洗得很专心也很仔细,白天 放了一天的碗,有些硬块,得事先用水泡着,泡不软的话,他用水果刀仔细地刮 下来,洗干净放到碗柜里。他没什么事了,她已经回自己的屋去了,客厅留给了 他,他安心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喜欢看足球赛和动物世界,足球赛越出人意 料越好,动物界的杀戮越血腥越好,他喜欢那种刺激。   晚上十二点之前,他会上床睡觉,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平时,他不大 做梦的,或者做了,他记不起来了。睡梦里出现了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好像山 上遇见过的那个,又好像不是,那女人甚至幻化成了一只白狐,狐的眼睛很媚, 一直看着他,向他伸过前爪来,好像在拉他,他也伸出手去,把白狐的前爪握在 手里揉搓着,那只前爪很软还很温暖。醒来时,才发觉手里握着的是自己的东西, 它已在自己的抚摸下射精、萎软,变成了一块破布。此时,天已经大亮,他的心 也透彻空明,好像一下子洞察了人世间的秘密,原来,婚姻可以如此简单,没有 女人,他一个人就可以过得很快乐。   “后来,我们有了女儿,一个可爱的小家伙,她给我们带来了无穷的快乐和 幸福,可只有那么短短的九十天。然后,你的母亲来了,她要带孩子回老家,你 爸去世得早,她一个人把你拉扯大,现在,你离开她了,她很孤单,需要有人给 她做伴,哪怕是个小家伙,那么一个可爱的小家伙,她生生地从我身边抱走了, 而你却什么也不说。我生了孩子,却没有权力把她留在身边,为此,我气愤极了, 我不断地指责你骂你,给你挑毛病,我要把所有的愤怒发泄在你的身上。可你一 直不搭腔,好像我只是一段空气,飘过来飘过去,周围的一切都与你无关,我的 声音和愤怒只是一种自言自语,说完了就完了,没有人理会。我的日子黑暗极了, 我还在休产假,没有了孩子,我没有事干,我给你说话,你不理我,我只好生病, 这疼那不舒服,我不断地上医院,大把大把地吃药,吃得我反胃,吃不下去饭, 越来越瘦,镜子里的我脸色腊黄,憔悴极了。   我对于自己的未来充满了绝望,我乞求你,带我去看看孩子。你同意了,带 着我一起坐火车、长途连,然后见到了你的母亲,她正在和一群老太太跳舞,脸 上打了很多胭脂,有一种少女般的艳丽,孩子躺在婴儿车里,独自吃手伸腿,苍 蝇在空气中嗡嗡地飞,有一只落在了女儿的脸上。我赶走苍蝇抱起了女儿,女儿 很久没有见过我了,她应该不认识我,可是我抱起她时,她那么开心,两条腿跳 来跳去的,两只手压在一起,好像欢迎的意思,使劲地向我笑着。她是我的女儿, 无论我们离开多久,我们都是母女,这份天然的亲情永远都不会改变,我把脸紧 紧地贴在女儿的脸上,在这一刻,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和她分开了,我要带她走, 我要自己把她养大,她会像花一样开放的。可是,你不同意,你说,你的母亲太 孤单了,把女儿留给她,算是对她的一个慰藉,你的母亲也不同意,她对我说话 时居高临下的,好像我高攀了你一样,我站在你们两个人面前孤单极了,没有人 帮我,女儿太小了,她根本分不清谁是谁非,谁与她更亲,她还在向我笑着,笑 得那么灿烂,越是灿烂,我越是绝望。”   绝望,有那么严重吗?只是一个孩子而已,他们都要上班,没时间带孩子, 他母亲刚好退休在家,又是一个语文老师,带孩子再合适不过了,她总是那么固 执,坚持一些莫名其妙地想法,还为此要死要活的,好像他在害她似的。女人真 是一个矛盾体,坐月子时,她老是抱怨,没有人伺候她,人家都有婆婆,有自己 的妈,可她什么都没有,父母早在她八岁时就去世了,婆婆也不闻不问,好像她 不是他们家的儿媳妇。他的母亲只好提前退休来领孩子了,可她寻死觅活的,不 让领了。那怎么行,母亲已经办退休了,不可能再回学校了,一个人呆在家里干 吗,那也太没意思了吧,他坚持让母亲把孩子带走了。可她倒好,越发找他的不 是,甚至提出那种白痴的问题:我和你妈,到底谁重要?这有关系吗?母亲是帮 我们,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呢?他懒得理她,她爱说什么说什么吧,嘴是她的,他 也没办法,实在听不下去,向她吼两声,她也就乖乖的了。   “上班以后,我心情好多了,不用着急,女儿是我的,永远是我的,她暂时 由你妈领着,三岁、五岁,她总得回来上幼儿园上学吧,那时,我就可以永远和 她在一起了,现在,我最主要的是养好身体,把月子里得的病都治好了,好好上 班,挣好多钱,然后等我的女儿回来,我要让她最好的幼儿园,上最好的学校, 把她培养成一个贵族,她应该过得比我们更好。   我从后勤调到了商品部,要求跑业务,只有这样,我才能挣很多钱,在办公 室里上班,拿死工资,什么时候才能挣到让女儿上贵族学校的钱。我在家电部跑 大宗,我去大型企业见各个单位的厂长、书记,和他们谈论职工福利的事情,发 钱牵扯到税,如果把钱换成实物,比如冰箱、彩电、摄像机、甚至服装、高档日 用品的话,就可以合理避税。我的做法在那一年还很新鲜,很有创意,终于拿下 了一个单位的五十万现金卡。   我那个月发了一万五,我拿着钞票在你面前哗啦啦地翻动着:看,我厉害吧, 我挣得多吧。那是我最高兴的一次,可俗话说得真好,乐极生悲,每次我最高兴 的时候都会有最难过的事情发生,你把那些钞票和桌上的纸盒、烟灰缸一股脑地 都扫在了地上,并用手推搡着我:滚滚滚,滚出去。你真的一直把我推到了门外, 把门一摔锁上了,那一夜,我一直在大街上流浪,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在这个城 市我只有你一个亲人。   我一直走啊走啊,不知不觉走到了单位,商品部有人值班,都是男的,他们 对我非常热情,却不明白我这么晚到单位来干什么,我没法解释,我只是站在办 公室的门口,浑身哆嗦着说:我想在这住一下,我回不去了。他们用疑惑的眼神 看着我,像看着一个疯子,我想那一刻,我真的没了意识,如果发生什么意外的 话,我也不会有知觉。几个值班的人很好,他们把里屋让给了我,他们在外面的 沙发上挤了一夜,三个人挤在一张沙发上,你可以想像吗?”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次,那些倒在地上的钱和纸盒还有烟灰缸在地上躺了一夜, 后来被她收拾起来重新摆好收拾干净,她似乎还像以前一样,没有说一句抱怨的 话,他也没有表示出一点点歉意,吃饭、睡觉,谁也不和谁说话,她坐在桌子那 头,他坐在桌子这头,她睡在他的左边,他睡在她的右边,她翻过身来,他转过 身去,彼此好像没有什么关系,有时,他好几天都感觉不到她的存在,那真是一 种很奇妙的感觉。他曾经试着强迫自己想起她,想起什么呢,她就在桌子那头, 他茫然地望过去,她的衣服、发型就在他的对面,可是他一点也看不到,它们只 是存在他的眼前,却无法进入到他的心里。他的心好像被什么蒙住了,看不到她 了,她在他的心里越来越模糊,几乎要忘记了,虽然他还在吃她做的饭,和她躺 在一张床上,可是没有意识。   他的意识里充斥着另外一个女人,一个与爱无关的女人,那是他的直接领导 张主任,一个已经临近退休的人,她只管着两个人,一个是他,另一个是年轻美 貌的小姑娘小李,张主任对小李没有任何威摄力,她只好管他了。管是一个意义 非常宽泛的词,可以管得很宽,可以什么都不管,张主任属于前者,而且属于一 旦管起来就收不住手的种。比如写方案,这是他的主要工作,本来对他这样一个 科班出生的人来说,这种事应该驾轻就熟,没什么难的,可难就难在,方案写好 了首先要让张主任过一遍。张主任以前也写过方案,自觉在这方面算是前辈了, 指点他这样的小人物也是驾轻就熟,比如字数不够,比如套话不对,比如格式不 对,比如词用得不合适等等。甚至对于一个无意中出现的空格,张主任也会纠结 很久,一旦抓住源头,就会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激动得手舞足蹈,接下来就 是对他的严肃批评:你还年轻,学着点,看看我是怎么做的,下次注意啊。亲切 中透着严厉,这是她的一贯方针。   他只能点头称是,不然能怎么样呢,争辨只会落个犟嘴的坏印象,抗争吗, 你还想不想干了?人家的上面还有更大权力的林总,可以直接决定他的去留,如 果张主任说上那么两句不大中听的话,惹怒了林总,也许他真的就要卷铺盖走人 了。他已经试过一次,不想再试第二次。   他曾经天真地以为张主任快要退休了,新来的小李都不听她的,他何苦要受 制于她呢。他把自己写的方案直接递给了林总,林总有些意外,随手翻了翻,夸 了他几句:不错,不错,看来老张把你带出来了,好好干,等过两年老张退休了, 你就是第一个考虑的人选了。那一次他欢欣鼓舞,主动出击似乎获得了不错的效 果,如果再接再励就可以彻底摆脱那个老女人了。他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从 此可以将那老女人彻底抛之脑后。只是他的想法刚一冒头就被狠狠地掐灭了,那 两根指头像两根钢钳,只那么一下就捏断了他的脊梁,让他永世动弹不得,这让 他始料未及。   张主任端着一杯茶放在了他的面前,他看着这个老女人,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张主任语气诚恳地说:昨天,林总找我谈话了,说你现在可以独当一面了,以后, 你写的方案可以直接上报给他,我不用看了。他想,早该有这么一天了,这女人 还算有点自知之明,接着,张主任讨好地说:以后你有什么事就直接给我安排, 我老张就听你的了。他有点意外,不用吧,他没想到这么远,但他的心里却马上 产生了一阵抑制不住的愉悦,虽然他摆着手说:张主任,这怎么行呢,你是领导, 我应该听你的。但语气已经有一点倨傲了,也许当时他真的以为可以凌驾于张主 任之上了。他把写好的方案再让张主任看时,张主任摆着手,亲切地说:你直接 给林总吧,以后不用给我看了。他想,你不看就对了,就你,凭什么对我写的东 西指指点点啊。   这种日子很短,大概只过了两个月吧,他就从人生峰顶跌进谷底,从此越落 越低,低得只能看到大地,大地一片苍茫,望不到尽头。   林总把文件狠狠地摔在他的桌上,大声地说:这就是你写的方案吗,会不会 写,不会写,马上给我走人。那一瞬间,他几乎懵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翻 了翻材料,发觉上面的数据严重不对,怎么回事,这不是他写的呀。林总气冲冲 地说:不是你写的谁写的,嗯,你想把责任推给谁?年纪轻轻没想着学本事,倒 学会推卸责任了。回去回去。   他百思不得其解,材料上的数据怎么回事,他打开电脑,电脑里的数据却是 新的,这真是见鬼了。他想给林总解释,可林总根本不听他的,他想让张主任去 给林总说一下,可这一段时间,他已经凌驾于那女人之上了,出了这种事,那女 人高兴都来不及,他还怎么能去求她呢?   发工资时,他的工资被扣了两千块钱,他愤怒极了,直接冲进了林总的办公 室,林总冷冷地看着他:那么大的一个项目我们没有拿下来,都是因为你的失误, 扣这么点工资算什么,依我看,你根本不配拿这个月的工资。   他感觉被人愚弄了,先是数据被偷换了,接着又被无缘无故地扣了工资,他 冲动地拍了一下林总的桌子,说:我不干了,总可以了吧。说完,他摔门而去。 那是他人生中最爽气的一次,可只有那一次,也只有那么短暂的几分钟,几乎刚 一出公司他就后悔了。再到后来,他简直是追悔莫及。   这份工作在许多人的眼里是非常有诱惑力的,工资高,待遇好,有正常的休 假制度,各种保险齐全。他到人才市场上走了两天,只看到了一些刚起步的小公 司开出的那点可怜的工资,而且不能保证正常的休假,没有保险。他慢慢地想起 了原来公司的种种好处。   一个星期后,他提着礼品找到张主任,表达了自己想要重回公司的愿望,张 主任先是批评了他的冲动,接着又教了他一番为人处事之道,然后才拍着胸脯说: 我去找林总,好好说一下。又过了一个星期,张主任才告诉他,林总说回来也可 以,但必须在全公司人面前当众道歉,还得扣三个月的工资。还有一条,张主任 没说,林总说:你以后必须听张主任的,有什么事先跟她商量,不许越级汇报。 这无疑给他上了个紧箍咒,无论怎么跳腾都逃不过张主任的手掌心,他开始确信, 那个数据一定是张主任换掉的。   “从那天开始,我第一次对你产生了恨意,我开始后悔跟你在一起,也许你 根本就不爱我,以前的所谓幸福只是一种假象,一种青春期的生理反应。有了孩 子,我的身材没以前好了,你对我没有兴趣了,你一定有外遇了。那个外遇是谁 长什么样,你们好到什么程度了,我一无所知。我只能从你对我的态度上一点点 感觉到,你与她越走越近,而离我越来越远,也许有一天,你会与我分手,我又 是孤单单的一个人了,从我八岁那年起,我就孤单地行走在这个世界上,直到遇 见你。幸福真的太短暂了,我还没来得及抓住,就又要溜了,我真不甘心啊。我 去做美容,洗牛奶浴,给乳房涂擦一种按摩霜,我想让自己恢复到从前的模样, 皮肤像以前一样细腻,乳房像以前一样坚挺,只有这样,我才能再次吸引你的注 意,生理反应没什么不好,没有反应才不对呢。   我做的一切你视若无睹,你的目光总是越过我飘向别处,我不知道你在想什 么,在想谁,我问你的时候,你总是心不在焉,我想发怒,可你总是抢在我的面 前,一句别吼了,就让我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我想拉住你的手和胳膊,想和 你离得近一点,哪怕就那么几秒种,可是你用手缓缓地把我抹了下去,好像抹去 一只苍蝇或蚊子;我钻进你的被子,想让你搂着我睡,你不耐烦地推开了我,把 你的被子裹得紧紧地,说你怕风,有风就睡不踏实。刚结婚时,你说,如果不搂 着我,你睡不踏实。我说:这么长时间了,你都不理我,我们还像夫妻吗?你说: 改天吧,上了一天班,怪累的,早点睡吧。那个改天被推到无限期,我每天都充 满期望,又夜夜失眠到天亮。”   他知道那些夜晚,她不断地唉声叹气,不断地翻身,不断地上厕所,等她再 次进屋时,他在黑暗中翻身坐了起来。她低叫了一声,说:你怎么起来了?他说: 我到那屋去睡,你睡吧。说完,拿着被子出去了。那是一个分居的开始,但是一 个多么好的开端,他彻底自由了,可以睡个安稳觉了。每天上班那么辛苦,他的 确需要一个充足的睡眠,否则,他早就跨了。   他重回单位上班的第一天,小李像看到新大陆一样惊奇地看着他:你又回来 了,唉呀呀。她嗫着嘴,连着摇了好几下头:你当初摔门而去时多神气啊,那时, 我特崇拜你,唉呀呀。她不断地摇着头:怎么又回来了。他羞愧得低着头,不敢 看任何方向,所有的地方,墙上、地上、桌子上,甚至那些厚厚的方案和关闭的 电脑里,似乎都伸出了眼睛,不屑地看着他,摇头、叹息,那些声音、动作和目 光都时刻追随着他,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   有一次开会,林总忽然提到他:你那头发怎么回事,跟三毛式的。他慌乱地 用手去抚头发,人们呵呵地笑了,陪着林总一起笑他的头发。从此,他每天出门 前对着镜子一看再看,他专门买了一瓶发胶,有头发乍起来时,就抹上一点发胶, 耐心地把它弄平。   另一次,林总对他的眼镜发生了兴趣:镜片怎么那么厚啊,有几百度了吧, 看来你小时候一定爱学习,不然怎么会戴这么厚的眼镜。人们又呵呵地笑了,只 有笑声是不够的,总得说点什么,张主任首当其冲:他可爱看书了,写起方案来 那没得说,特别认真。上次方案的事公司尽人皆知,张主任的这句话好像在提醒 着什么,众人意味深长地笑了。他恨不得地上有个缝钻进去。   他特意去了一趟眼镜店,配了一副博士伦,那个店员说他戴上博士伦帅气极 了。可上班第一天,小李惊叫起来:你怎么不戴眼镜了,能看见吗?来来,我扶 你。他羞涩地说:我戴的博士伦。小李笑了:博士伦,你也开始赶时尚了。林总 对不戴眼镜的他也很不适应:你的眼镜呢,你搞什么?当知道他戴的是博士伦时, 林总摇摇头:不好,不好,没原来的眼镜看着斯文。   他照着镜子,一会儿戴上博士伦,一会上戴上厚眼镜,纠结极了,有时,出 门了,又觉得不合适,跑回家换,打开门又觉得没必要。他一路上都在想这件事, 到了办公室,他紧张地看着每个人,想知道他今天戴的合适还是不合适。但有一 段时间,众人好像忘记了他的眼镜,无论他戴哪一个,没有人理会,他有些失望, 好像没人注意他,已严重危及到他在公司的地位,他整天都惴惴不安。   “你居然和我分居了,我就那么讨厌吗?你为什么不直接和我分手呢?因为 我们的女儿吗?我有多久没有见女儿了,三年了吧,她四岁了,该上幼儿园了, 我应该把她接回来,和我一起住,我要天天送她上学放学,给她做好吃的。我让 你给你母亲打电话,我要去老家接女儿。你当着我的面打了,打完了,说你母亲 不同意,她准备让女儿在老家上学。这什么意思,我永远都不能见到女儿了吗? 我失去她了吗?你坐在那里像平常那样吃饭,喝汤,发出很响的声音,只是不说 话,好像那个女儿与你没有关系,我也不存在,我的情绪更是与你无关。我没法 争吵也没法给你讲道理,因为你的心里已经没有我了,你已经看不到我了,我的 声音也只是一段空气,根本进入不了你的内心。   “我要女儿,哪怕跟你离婚,我也要要回我的女儿。你没有想到吧,我只身 去了一趟你的老家,看到了女儿,她已经四岁了,跟小时候长得不大像了,但很 漂亮,也很聪明。应该承认,你母亲把她带得很好,她认识很多字,会背很多古 诗。可是她不认识我,见到我时很害怕,好像见到了一只狼。真的,那种恐惧的 眼神让我心寒,这就是我的女儿,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却丝毫不认识我。 在那一瞬间我恨透了你的母亲和你,你们不让我见到我的女儿,她现在居然连我 都不认识了。   我试着拉女儿的手,女儿往后躲着,你的母亲用身体挡在我和女儿之间,对 我说:她不认识你,你怎么来了?怎么一个人来了?你的母亲咄咄逼人,好像我 来看女儿是个错误。她居高临下地说:你也看见了,妞妞挺好的,以后不要再一 个人来了,一个女人家在外面乱跑什么,多让人笑话。我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你 不理我,你母亲驱赶我,女儿不认我,为什么?我说我住一晚可以吧,住一晚第 二天再走,我想和女儿呆一晚上。可你的母亲不同意,她说妞妞跟她惯了,不习 惯和陌生人在一起,家里有陌生人妞妞会害怕。   你听听,我在你们家里是陌生人,女儿跟我在一起会害怕,这是什么逻辑。 我坚决要求住下,你母亲坚决不同意,她甚至往外推我,是真的推,你知道吗, 把我的行李扔到外面,把我往门外推,我的女儿也在帮她的奶奶,用力地推我: 坏人,快出去,坏人。我是坏人,我被自己的女儿称为坏人,这是你母亲教的吗? 她们在合力推我,我对她们构成了威胁吗?我会害她们吗?   我独自坐在你家门口,楼上楼下人来人往,有认识你母亲的,敲你家的门: 你家来人了。你母亲对着邻居微笑,优雅沉静,非常有教养,好像才刚刚看到我, 故作惊奇地说:你来了,怎么也不敲门呢,这傻孩子。她紧着向邻居道谢,紧着 帮我提行李,把我让进了屋里,像是一场事先排好的戏,既温情又热烈,只有我 的女儿瞪着两只大眼睛说了实话:奶奶,这个坏人怎么又来了。说着又上来推我, 这次,她的奶奶阻止了她:就让她住下吧。”   那不是他们的女儿,真正的女儿九个月大的时候,母亲有一天乘孩子熟睡时 在院子里和老太太们跳舞,孩子醒来后从四楼的窗户里爬出来掉在了地上,当场 摔死了。这事过了很久,有一次出差路过老家时,他发现女儿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母亲才吞吞吐吐说出了实情,接着,母亲理直气壮地说:我不是故意的,发生那 样的意外,我也不愿意看到,那是我的亲孙女呀,是老天爷要收她,你怨我也没 有用,要怨就怨老天爷吧,这是命。什么都是命,这就是母亲的逻辑,因为这种 逻辑,他们的女儿轻轻松松地就没了。那一刻,他知道,他再也不需要回这个家 了,再也不想见到母亲了,就让老天爷来主宰她吧,是生是死都与他没有关系了。   他回到家里,没有办法把一切告诉她,她想见女儿,让他给母亲打电话,他 打了,胡乱拨一些号,自言自语几句,然后说母亲要自己带孙女,让她在老家上 学。母亲真的这么说过,那是因为那个孙女已经与他没有关系了,在哪上学都无 所谓了。她歇斯底里也好,沉默寡言也好,他没有办法安慰她,甚至不敢面对她, 说什么呢,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根本不存在了,那个爱笑爱吃手的小娃娃早已化 作了一堆肉酱,埋进了土里,也许腐烂了,也许被狗刨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母亲。她一直就不愿意把女儿交给母亲,如果再知道这样的结果,她一定会疯的, 他只能少跟她说话,更别说亲热,他害怕后果,如果再怀孕怎么办,如果情到深 处,他告诉她真相怎么办,如果她要回去找母亲算账怎么办,她们会打起来吗? 会的,凭她的性格杀人的心都有。那就什么都别说了,就维持现状,不说话,分 居,日子还是会往前走的。不知不觉都已经走了三年多了,本来挺好的,各住各 的屋,各干各的活,挺有默契的,她怎么忽然回老家了,事先没有一点征兆啊。   “你的母亲非常生气,指着我问:你到底要做什么,让你走你为什么不走? 我乞求她:妈,让我呆一天吧,只呆一天,明天早上我就走。我低声下气的样子 似乎打动了你的母亲,她顿了一下,义正词严地说:那算了,你就住下吧,可说 好了,就一天,明天早上你就回去,以后不要再来了,妞妞见你害怕。怎么可能, 她是我的女儿,我跟她玩玩,熟悉就好了。可是,女儿不到我的近前来,她始终 拽着她奶奶的衣服,走哪跟哪,对我充满强烈的敌意,那种敌意比你的冷漠还要 让我心寒。   我在厨房里做饭,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出现女儿恐惧的眼睛,还有你用手抹下 我的胳膊,把自己的被子夹得紧紧的,你们所有的人都对我拒之门外,好像我是 一个不祥物,不愿意和我亲热,不愿意给我一丝丝温情,那我留在这世界上还有 什么意义呢。   我在汤里放了很多安眠药,我包里随身带着,睡不着时会经常吃上一两颗, 最多的一次吃了六颗,睡了两天两夜,我以为我会死,但后来又醒过来了,什么 事也没有。我把一整瓶药倒进了汤里,又放了很多味精和糖,汤喝起来有些甜腻, 女儿很爱喝,她喝了一碗又一碗,后来还要把剩下的全倒进碗里。我阻止了她, 把剩下的亲自盛给了你的母亲。本来她与我没什么关系,她对我态度怎么样,其 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我现在要害死女儿了,这都是她害的,女儿 怎么能一个人走呢,她离不开她最亲最爱的奶奶啊。   她们还在沉睡中,永远都不会醒过来了,我要走了,女儿,我对不起她,就 当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生过她。   一切都结束了,你对我的冷漠,女儿对我的恐惧都结束了,在这个世界上我 不再有丝毫留恋。我要走了,到另一个世界去找我那面容模糊的父母,追赶走得 还不远的女儿,也许在另一个世界,他们能给我一些温暖,让我看到一点阳光。 再见了,我的爱人,永别了!”   她终于这么做了,一切还是发生了,他看了看信的日期,已经过去三天了。 他站起来向床边走去,手搭在她的额头,冰凉僵硬,好像摸在了一块石头上,他 把那只搭在床边的手向被子里塞进去,塞了好几遍,那只手都执着地露了出来。 他俯下身去,嘴巴贴近了她的嘴唇,他亲了亲,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   外面的阳光很灿烂,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今天要把那份方案交给张主任, 由她过目,然后修改装订呈给林总看,然后,他要给林总说一件事:林总,我的 爱人去世了,我要请几天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