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董士长谈心   作者:何葆国   哎,董士长,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两粒牛眼珠这样瞪着我,你不累我看着也 累,我可是跟你说心里话,掏心掏肺啊,你懂不懂?白白姓了个董,还董士长啊, 你那士下面一横长一点,就成董土长了,跟我董土生同个土字辈,我们这下就成 兄弟啦,土生土长,还是孪生兄弟,哈哈,真不知道你老爸安怎给你取的名,简 直俗不可耐,你看看我给你老爸取的名,恰似,这可是有出处有来历的,问君能 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恰似,一听就是有文化的人取的,多有文化啊。 你阿公,不,你阿公的老爸,也就是我老爸,也是没文化啊,给我取名土生,土 楼里生,土地里刨食讨生活,这名字一限定,就像老天爷的大印啪地盖在我额头 上,我这世人的命能好吗?所以,到马铺城里闯荡三十年,最后又灰头土脸回到 了土楼里。哎,我说董士长……   我抬起右手伸到董士长面前,打了一声响指,他的脸像木雕一样没反应,那 两粒向外突出的眼珠子还是一眨也不眨,定定地直视着我,好像要从我这张饱经 岁月摧残的老脸上读懂什么藏宝图似的。其实我满脸写的是人生沧桑,当然他是 读不懂的。三年前,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阵,心里耸动了一下,还是很有些失望 的,没有任何人跟我说他是谁,他就跟在恰似的屁股后面,像是恰似长出来的一 根尾巴,恰似下跪他也下跪,恰似磕头他也磕头。那是在我老婆的葬礼上。我从 城里回来奔丧。三个舅子围着我劈头盖脸地厉声训斥,我听任他们愤怒的词句挟 裹着大量的口水喷射到我脸上,耷拉着头,一声不吭,老实认罪,眼睛的余光瞥 到恰似和他的尾巴,失望了一下之后,还是看淡了,想开了。这三年来,董士长 一丝一寸也没有长,时间在他身体里板结了,他还是瘦瘦瘪瘪的个子顶着一颗米 斗大的脑壳,上下比例明显不当,他的眼珠子总是瞪得大大的,直盯着人看,要 过好久才木木地轮转一下,然后似乎很干涩地扭转着脖子,把那奇硕的脑壳慢慢 地转过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董士长应该是九岁了,那年七月土楼刚刚变成 “世界文化遗产”,我自个儿看着电视新闻,自个儿喝着最便宜的马铺米酒,自 个儿摇头叹气,就在这时阵,我破天荒地接到了恰似的电话,他说他的女人生了 个儿子,我说好嘛,他说土楼现在都“世界级遗产”了,他准备过一阵子回土楼 去,我说遗产是世界的,分到你碗里也没几片三层肉。我们父子总是话不投机, 虽然都从土楼跑到了城里,我落脚在马铺,而他行踪不定,一阵子马铺,一阵子 石狮,又一阵子厦门,还跑过深圳、东莞、汕头,甚至还到广西几个小县城漂泊 过几年,实际上我们几年也难得见一次面,回家过年像是轮流坐庄一样,我回他 不回,他回我不回。三年前恰似独自带着儿子回土楼奔丧,他一条腿刚摔断不久, 变成了一个瘸子。那天把老婆送上山之后,我不想吃饭,自个儿坐在三楼公厅的 一条板凳上,天井里的酒席喧闹得很,我的心却是空落落的。恰似拖着一条瘸腿 走到三楼,问我要不要吃一点?我摇了一下头。他转过身走了两步,又回头告诉 我说他的女人跑了,跑了两年了。他们没登记,跑了也就跑了,听说是个广西妹, 脸黑黑的,像个矮冬瓜,我也没见过面。恰似说他要回土楼了,一个小学同学在 前坂土楼旅游景区路口开了一家饭店,请他去掌勺,恰似说他在城里干过多种活, 干最多的还是厨师,这算是他的老本行,同学给他开的月薪是三千元,现在在城 里都很难赚到这个数,再说他瘸了一条腿,又带着一个儿子,所以他要回来。我 说回吧,你想回就回。我在心里问自己,你也要回土楼吗?你回吗?回吗?我还 是搭车回到暂住的马铺城里,又磨磨蹭蹭了三年,最后下定决心,今年开春之际 才回到土楼。从土楼进城,其实城市是排斥你的,你像一根楔子拼命想打进城市 的内部,最后还是被挤了出来,走投无路之际,幸好还有土楼接纳了你——这种 内心的苦楚和凄凉,也许恰似是能够理解我的,但是我们父子从来不做这方面的 交流。我们一天也难得说上一句话,他每晚从饭店回来都非常晚了,我在床上听 到土楼大门咿呀一声推开了,然后廊道上、楼梯上响起他一重一轻的脚步声,我 起了床,走出卧室走到栏板下的尿桶前,一边撒尿一边等着他走上三楼,他应该 看出我是伺机想跟他说话,但他总是偏着头,拐着脚往另一头走去。我的卧室在 楼梯边上,而他的卧室正好在另一头。有时阵我说这么晚回来,生意很好啊,他 也只是嗯的一声,留给我一个一瘸一拐的背影。早上他都睡得很迟,一般十点多 才到饭店去,而这时阵,我已经在楼门厅坐了好久了,似乎就在这里专门等待他。 楼门厅两边各有一条靠墙的长板凳,还有一副槌子,前些天我从二楼禾仓里发现 一张废弃多年的藤躺椅,搬到天井里洗了一遍,晾干,然后就搬到楼门厅的槌子 边,把整个身子放倒在躺椅里,这真有点回土楼养老、了此残生的感觉。我有时 坐在长板凳上,有时倒在躺椅里,恰似走过来时,大都不正眼看我,就当我不存 在似的,即使他儿子董士长在场也一样,微微向上偏着尖下巴,好脚一脚跨过石 门槛,再拖着瘸脚像划弧一样划过去,走出土楼,顺着裤腰带似的土沙路向前坂 村走去。他什么也不愿意说,我只能跟董士长说一说了。   哎,董士长,我问你呀,你几岁?你妈叫什么名字?你不说,你不知道,你 呀就像你老爸小时阵,卵芭含在嘴里,一天不说一句话,别人还以为你是哑子, 其实你是哑子也好,说话也要费心力,不说话多省心啊,我就是厚话屎,以前这 南苑楼里的人都不喜欢我,嫌我话多,像广播匣子一样,我在村里小学代过课, 当民办教师,民办不是官办,课时还特别多,这教师上课不是要说话吗?我说呀 说,连学生都讨厌我,说我整天唠唠叨叨像说梦话一样,唉,没有知音啊,燕雀 安知鸿鹄之志?我下决心要逃出土楼,你看我们这座南苑楼,屋顶上圆圆的一圈, 天也是圆圆的一圈,把人都圈在里面了,外面的天空那么大,外面的世界那么大, 你要是不走出土楼,你就永远是一只土鳖虫,我是一定要逃出土楼的,1987年, 民办教师转正无望了,说实在的,这坏事反而变成了好事,刺激我立即走,非走 不可,再不走就憋屈死了。呵呵,你听不懂了吧?民办教师,转正,上面在控制 名额,很难的,转正就是正式编制,有工资可领,转不了就只能一世人领补贴, 少之又少,而且常常要被乡里村里克扣,1987年这世上还没有你啊,对了,你老 爸也像你现在这么个岁数,你多大啊?九岁还是十岁,反正就这么个岁数,不过 你老爸个头比你高一点,也结实一些,我是顾不上他了,那时你曾祖父还在我也 顾不上了,这个家我都顾不上了,我对你那死去的阿嬷说,我要离开土楼,到城 里打拼一片出头天,你阿嬷呆立在门边,只是呆呆地望着我,眼光闪烁不定,什 么话也没说……   我咽了口水,半坐起身子,摸了一下董士长的脑壳。他一直坐在槌子下面的 地上,身子几乎就靠在我的躺椅扶手上,虽然表情呆滞,却是一副倾听的姿势。 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更全神贯注、更锲而不舍的倾听者了。董士长突然昂起头, 起身往灶间跑去,两只脚一直绊来绊去,让人担心他随时会扑倒在地上,但是他 跑得好好的,从灶间桌上提了饭甑又跑出来,从我面前跑出土楼,歪斜着身子向 前坂村跑去。   哎,董士长,你跑慢点,别跌倒了。随时去随时有热菜热饭,你急什么急? 又不是当年跑大食堂抢孤,你慢慢走就好了,你老爸是火头军,还怕没得吃?   董士长这是要跑到他老爸掌勺的饭店,自己先吃饱肚子,然后提着装上饭菜 的饭甑,给我带回来。我每天的午餐和晚餐都是他这么给我带回来的,一天跑两 趟,风雨无阻,当然有时午饭吃不完,我让他晚上不用再给我带,我热一热吃掉 就行了。感谢世界,感谢政府,土楼成了世界文化遗产,我家前方一公里多的前 坂土楼被政府开辟成旅游景区,那里的饭店、客栈就像雨后春笋一样纷纷冒出来, 恰似在那里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老板给他发工资,还允许我和他儿子享受免费的 午餐和晚餐。说起来,那个老板还是我代课时教过的学生,偶尔还会叫我董老师。 他那个村子都姓邱,族谱记载历史上跟我们董氏是同一个开基祖的,明万历年间 才开枝散叶,分家改姓,一个大村落从此演变成前坂和后坂。同一个祖宗,同一 样土楼,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还是彼此彼此,分化是从2008年开始的,前坂 土楼成了旅游景区,八座土楼由政府拨款翻修,进村参观要买门票,一张门票四 十五元,据官方统计,平均每天约有五百名游客,原来在外地打工的村民几乎都 回来了,一些少年家还捎了漂亮的外地媳妇回来,而我们后坂的土楼也有八座, 政府却是不闻不问,眼看它日渐衰败破旧,像风烛残年的老货子,寒风一紧,就 倒地死翘翘,不久前北新楼就倒塌了,外面打工的人回来得很少,南苑楼大部份 人在城里打工,一部份人搬到土楼外面自建的楼房去住,以前住过一百多号人的 浑圆阔大的南苑楼,平日几乎只剩下我和董士长,深夜里才有恰似以及像他这样 在前坂打工的人回来过夜。你说同一个祖宗传下来的土楼怎么差异这么大呢?其 实也不奇怪,这就像人一样,每个人都是父母所生,但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不相同 的。人比人气死人,土楼也不能比土楼,一比就塌了。   今天,我还是来跟你谈谈土楼。尊敬的董士长先生,欢迎你莅临我们土楼参 观考察——   此处应有笑声。因为我是操着普通话,一本正经地有板有眼地致词,就像电 视上那些装腔作势的官员,但是董士长的表情还是木然的,我只好自己笑了几声, 然后招招手,好像是让满课堂的学生安静下来,接着又开始拿腔拿调地说话,本 地话和普通话掺杂使用,声调随情绪时高时低。   土楼,顾名思义,就是土夯成的楼。在我们闽西南的崇山峻岭之中,这种奇 特的民居已经存在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为什么直到近些年来才引起人们的关 注?唉,以前的人饭都吃不饱,谁来研究土楼的建筑价值和人文价值?那时阵, 我都恨不得把土楼炸了,要是我有一包炸药,我当时肯定把南苑楼炸平,现在的 人啊,就是闲得蛋疼,大老远从城里跑来看土楼,买车票,买门票,还要吃喝拉 撒,一走进土楼,两眼放光,像打鸡血一样直嚷嚷,好美呀,好壮观呀,了不起 呀,民居瑰宝,建筑奇葩——卵芭啊,这些人,矫情得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你 让他们住个三年五载看看?想起来,爷爷在土楼出生到死,父亲在土楼出生到死, 我没见过的曾祖父、高祖父也是在土楼出生到死,而我在土楼也住了三十几年了 ——嗯,那一年是1987年,我三十二岁,土(楼)生土(楼)长,整整三十二年 啦。   我看见我站在南苑楼的天井里失神呆立。日头落山好一阵子了,圆圆的天空 里飘荡着丝丝缕缕的薄暮,环环一圈的灶间里人影幢幢,女人们在忙碌着晚餐, 还舍不得打开电灯或者点亮煤油灯,只有灶火的亮光照出一些不真切的形状,炝 锅、热炒、呼喊、训斥、啼哭……还有廊道上、香火堂孩子奔跑、嬉戏的声音, 大人从田地里收工回来撂下农具的响声,各种声响混杂在一起,是土楼天黑前的 最后一次闹热。有孩子冲进灶间,拉开壁橱取碗筷,有孩子在敲碗,受到了大人 的喝斥。几个灶间亮起了灯光,整座南苑楼闹哄哄,这边光影,那边幽暗,相互 接驳,在我的感觉里这是在上演一部老电影的场景,放映机很干涩地转着,影像 和声响都显得很怪异。这时阵,我听到老婆在灶间问恰似,看见你老爸没有?喊 他回来吃饭。恰似回答说,不知道。没有人看见我站在天井里一块黑暗的角落。 这时阵,天全都黑了,天空像是垂落下一块巨大的黑布,把整座南苑楼罩在了其 中。   那天下午我提了一袋子苹果去找校长,也就八粒不大不小的苹果,三斤多, 花了我五块多钱,那时苹果算是比较贵气的物件,你知道那时我当民办一个月才 赚多少吗?也就二十来块钱,我这也算大手笔了。校长住在前坂的土楼里,我一 进他家的灶间,他的眼光从苹果转到我脸上,很诚心地说,土生啊,也不是我不 帮你,你知道我们全土楼乡有多少个民办教师吗?一百二十三个,中小学连同幼 儿园,一共一百二十三个,可是县里每年给的转正名额不会超过五个,按照年限、 成绩各种条件,你都排不上啊。我说,我知道,这不是来请你照顾一下吗?校长 叹了一声,从袋子里取出一粒苹果,在手心里擦了几下,啃了一口说,你去找文 教办主任吧。于是,我提起剩下的七粒苹果,走路来到土楼乡政府找到了文教办 主任。可是主任根本看不上我的苹果,他把整袋子苹果从桌上扔到地上,怒气冲 天地说,董土生,你就死了这条心吧,除了捉阄,转正根本就轮不到你!那时阵, 我心里一片黑咕隆咚的,比锅底还黑,我转过身,看到地上躺着的苹果,抬起一 只脚踢了一下,一粒苹果就飞了起来,嗖嗖嗖飞出文教办公室。   我看见我从南苑楼天井抬脚往楼门厅走去,右脚落地,踩到一泡鸡屎,走了 几步,左脚也踩到了一泡鸡屎。其实,要不要放弃民办教师的教职,离开土楼到 城里发展,我还是思想斗争了几天几夜,并非向董士长描述的那样毅然决然,毕 竟我已经三十二岁,上有老下有小,城里人生地不熟,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吗?能 赚到更多的钱吗?心里犹豫、彷徨,彻夜难眠。其实,真正刺激我立即离开土楼 的还是另外一件事情,当然这是不能跟董士长说的,谁也不能说。   说起来是一件糗事。那天我上完课,在办公室里改作业,一目十行,效率神 速,突然肚子里一阵蛙叫声,内急得厉害,便出办公室往公厕跑去——其实,也 不是跑,根本就跑不了,一跑那什么就要淌出来似的,而是夹着尾巴似地急走。 全校只有一座公厕,就是那种臭哄哄的旱厕,男女各有几个蹲坑,中间以一块木 板隔开,每逢下课期间都热闹得很,一坑难求,幸好那阵子学生在上课,我呲牙 咧嘴的,快要忍不住了,一手抽开皮带,一手提着裤子,埋头做最后的冲刺,就 那样急不可耐地冲进厕所里——厕所里惊起一声尖厉的叫声,好像是我踏响了地 雷,轰,把我炸晕了,我手一抖,裤子掉落在脚踝上,只听到劈哩啪啦几声,犹 如鞭炮响,其实是我拉稀了。蹲坑上蹲着校长的女人,惊乍地跳起来,尖叫着跑 出了厕所。   误入女厕所,还当场拉稀在内裤里,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很丢人。那时我跳入 公厕旁边的小溪里,把屁股洗干净了一下。接到报案的校长气咻咻地赶到小溪边, 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砸在我身边的溪水里,溅了我一脸水花。校长指着我说, 董土生,你是不是想坐监狱啊。我说,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拉肚子,一急走错了, 不好意思。校长两手叉着腰说,谅你也没向雷公借胆。我说,我又不是没老婆, 怎么会跑进厕所看你老婆?我真是拉稀,头懵了。校长脸凶凶地哼了一声,掉头 走前还不忘顿了一下脚。   这件事立即传遍全校和附近村子,而且很快有了新的版本。在人们的笑谈里, 我完全是一个小丑的形象,还好,传闻渐渐把重点放在我当场拉稀上面,这样减 少了我身上的流氓色彩,同时加倍放大了我丑陋可笑的份量。回想起来实在是让 人羞愧难当。当天夜里,我给校长写了一张纸条,首先再度表明,我是无意中误 闯女厕的,其次,我表示转正无望,决定辞职,到城里去看看,最后感谢校长多 年来对我的关照。   那时阵,我的辞职是带着一种悲壮的气概,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 人?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哈哈,董士长你不懂了吧,我内心里有 一种期望,一种壮志,到城里打拼一片出头天,你看,土楼的天就这么圆圆一圈, 我要走出去,你现在还小,你以后慢慢会明白,一个人只有走出去才会发现天地 是多么宽广……   我自顾自说着,欠了欠身子,看了一眼董士长,不由吃了一惊,他竟然听懂 似地直点头。我抬起一只手放在他脖子后面,拧了几下,像是把他点头的开关关 掉,他直挺住脖子,哆嗦地说,一、一个人、人、人、宽……我从躺椅上坐起身 子,一遍遍地抚摸着董士长的肩部,他看起来傻,其实也没有那么傻。   我说董士长,你并不是哑巴嘛,人的嘴巴是用来做啥货的?一是吃饭,二是 说话。说起来你阿公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农活基本上不行,幸好这张嘴能说 会道,就靠这张嘴每天向学生唠叨一些什么,也在村小学混了几多年,娶了老婆, 生了个儿子,土楼里多少会使蛮力干活、不会说话的人,三十多岁还讨不到老婆, 有的就一世人打光棍。   一个人走出土楼,天地宽广,没错啊,宽广得你不知往哪里走去。我到马铺 的第一个晚上,就住在车站对面的小旅社,一间大通铺横七竖八躺了不知几个人。 第二天我早早就爬起来,在车站四周围瞎逛了几圈,完全是瞎逛,心里很茫然。 走得脚酸了,我就到车站候车室的长排凳上坐会儿。在候车室的人还挺多的,有 人躺在长排凳上睡觉,有人坐在靠墙壁的地上,我巡视了一圈,发现人们目光呆 滞,状态疲惫,他们是谁?他们从哪里来?他们要到哪里去?那一阵子,我忽然 感觉自己成了哲学家。我在这里发呆了好久,肚子饿得不行,起身往外走,走到 售票窗口前,看到一个穿衬衫打领带的人正跟窗口里的人理论什么,他操着另一 种腔调的闽南话冲着窗口里说,你这啥货态度嘛?那窗口啪地关上,粗暴的响声 似乎把他吓了一惊,他一边转过身子,一边说没见过这么低素质,然后昂头朝候 车室望了望,又扭头看了看外面的街上。我走到他面前说,一样米饲百样人,老 板,你不是我们马铺人吧?他看了我一眼说,我是台湾过来的,在这里办厂。我 这就想起来了,他说的闽南话就是台湾腔,早年我偷听过台湾电台,那里面全都 是这种绵绵的腔调。那时阵已经开始有台湾人过来大陆办厂,称作台商。我面前 的这个台商个头比我还低一点,身材却是壮硕多了,微微秃顶的头发梳得油光发 亮。我不知道他跟窗口里的人理论什么,便对他说,老板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我刚从内山土楼出来,在一个小学当教师,准备进城找一份工作。他哦了一声, 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是教书先生啊,可惜我们小厂用不到你这款人才。我笑 笑说,我也不是什么人才啦,只是从土楼出来,想换个活法而已。我看到他眼光 里带着一种欣赏的意味,接着说,或许老板也有相同的想法吧,从台湾到大陆来, 换个地方,寻找新的机会。我的话说得这个台商直点头,他夸奖我说,你还是很 有头脑的啊,要是不觉得委屈,就来当我的助理好了。   哈哈,董士长,我在马铺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这么说来的。那个台商董事长, 人家是真正的董事长,姓简,简称简董,不过他办的那个厂租用原来马铺糕饼厂 的厂房,就像一个小作坊,专门做雨伞的,基本上还是手工生产,有百把个工人, 名头却是很大的,叫作马铺飞翔雨具有限公司,据说是改革开放以来马铺县第一 家台商企业。简董大我十岁,除了两个现场管理之外,全公司的财务、来料、出 货等等,全都他一个人干,他其实是个光杆司令,所以才需要我这么个助理。他 口头任命我为董事长助理,简称董助,月薪嘛,没明说,但第一个月发给我三百 元,比我在学校代课高出十几倍,随后每个月都有增长,有时四百元,有时五百 元,最多九百元,而且我住在他宿舍隔壁的双人房,同房的那个管理课长是马铺 县城人,除了中午休息,晚上都回家住,这住不用钱,另外简董让我跟他一起吃 饭,此前就请了一个阿姨来做饭,他也不收我的饭钱,有时阿姨没来,我自告奋 勇露一手,他居然很喜欢我做的菜。你别看我平时只在学校上课,从不在家里掌 勺,其实这做菜也是要有天份的,像你阿嬷,做了一世人的饭菜,就那么一种死 人味,我偶尔一做,色香味,立即惊倒了台湾佬。   现在回想起来,我在简董的公司干了将近五年,工作一直是蛮轻松的,因为 是私人小公司,没什么清规戒律,我的日子其实非常自在,待遇也算非常好了。 简董跟我很投缘,后来辞职的那个管理课长说我很会捧简董的卵芭,把他捧得爽 歪歪的。我不否认有时是在刻意讨好简董,但其实也是我们之间的情感在岁月的 流逝中不知不觉地增长。这些年来流传“男人四大铁”的段子,话虽粗俗,但有 道理,当年我们至少占了其中一铁。当然这是不能跟董士长说的。   我从躺椅上坐起身子,董士长条件反射似地从椅子边弹起来,向灶间跑去, 从里面提了饭甑跑出来。其实中午的饭菜我只吃了一点,剩下的全倒在盆子里, 等会热热就可以了。我对董士长说,你不用给我带饭。他看也不看我一眼,提着 饭甑从我面前跑过去。   记得我离开土楼后第一次回家是在1988年正月,事先我写了一封信回家,说 明我过年不回土楼了,因为台湾老板要回去过年,让我照看一下厂子,我只有等 他元宵过来之后再回土楼。那天应该是正月二十几了,我穿着一件西装,虽然皱 巴巴的,但是显示出了一种城里人的身份和派头。当着很多人的面,我甩给了老 婆一千元,令在场的眼睛几乎瞪裂了。父亲红包八十元,各位伯伯、叔叔和婶婶 等等每人四十元,儿子二十元,各位侄儿、侄女和外甥等等每人十元,南苑楼人 都说我发大财了,我直摆手说没有没有,然后向所有的大人都发放了我的名片, 识字的人看到名片上的头衔,啧啧声此起彼伏,不识字的人就问是什么意思,便 有识字的人高声念道,董土生,董事长助理!我心里像是荡漾着一支优美的旋律。 回土楼住了三天,返城时想起这大半年赚的钱一下子撒光了,我的心这才开始隐 隐作痛。   回到公司的那天晚上,喝了两杯简董台湾带过来的金门高粱酒,我感觉脸都 发烫了。简董笑迷迷地看着我,说回家吃饱了?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的意思, 说粗茶淡饭,管饱。他起身说,我这阵子饿着呢。我呵呵笑着,就陪他一起走出 了宿舍。简董说,上面吃得太好,下面饿得快。我说,堤岸内街的小姐多是外地 人,不知过完年回来了没有?三市那里又比较远,我们还是去湖美吧。简董说, 你带路就是了。   这就是我和简董之间不能跟外人提起的秘密。刚到公司不久,简董有一天喝 了点酒,问我附近有没有发廊?他说刚来大陆时交了一个女朋友,三天两头向他 要钱,他赶紧跟她吹掉,需要解决问题还是就近找个发廊来得划算。那天晚上, 我带着简董到了湖美路的一间发廊,店里除了男老板还有一胖一瘦两个小姐,简 董一眼就看上那个胖小姐,尾随她到了后进的房间里,男老板对我说,你就这个 瘦的吧,她新来的,服务很好。我连忙说,我不用了,在这里等他。男老板没作 声,开始泡茶,刚为我斟了一杯茶,那个胖小姐从后进房间一边走出来,一边对 瘦小姐说,老板让你进去。我心想,这一泡茶刚泡好,简董那一炮就打完了,还 接着第二炮。我端起茶喝了,自个儿微微笑了笑。   董士长,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不用给我带饭。好吧,剩下来,明早热给你吃, 现在我明白了,你其实挺有脑子,懂得今天给明天留饭。这九月份快到了,村小 学撤并到镇上去了,这十多公里路你老爸以前读中学时一周来回走一趟,路还是 这条路,比以前宽阔多了,你能走吗?像你这么大的时阵,我是走过的,跟我老 爸去赶圩,有时还要帮忙提小竹凳、提饭包什么的,不管什么样,你还是要报名 去读书,我跟恰似说一说,唉,我这把老骨头,没办法送你了,让恰似买一辆摩 托车,每天早上送你,可是接呢?这不行,他得做厨师赚钱,本来村里好好的有 小学校,前坂的人都从城里回来了啊,小学校却撤了,真不知这是什么道理?再 想办法吧,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有句古话说,一命二运三读书四风水……   一阵脚步声从楼梯传上来,一轻一重,中间停滞了一下,显出一种疲惫和颓 废。我从卧室走到楼梯口,看着恰似一手扶着墙,一级一级地走上楼梯,他勾着 头,似乎是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楼梯上没有光线,只有升到楼梯口,才有一层 淡薄的月光和灯光。   恰似,你到我房间来一下,我跟你说话。   恰似抬起头看我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我转身走进卧室里,把靠窗的木椅 往前搬了几步,方便他坐下,但是他走了进来,并不想坐,只是把身子倚靠在墙 上,又抬起眼睛看了看我。   我说恰似,要让董士长去读书。   谁接送他?   唉,我这腿脚不行,走不了那么远的路,也不会骑摩托车,我想了想,你可 以买一部摩托,每天早上送他,中午在学校吃,晚上再接回来。   我没时间,要上班。   这买摩托的钱我来出。   你有钱。   董士长好歹是我的孙子,我多少表示一下。   当年我读不读书,你都不操心,现在倒操心起孙子来了?   恰似冷冷一笑,饱含讥诮的目光让我有点受不了。我偏过头去,看着卧室门 外心想,这怎么当老爸的?只管生,不管养。我真不知道恰似在深圳找了一个什 么样的女人,没结婚把孩子生下来,带回到土楼就放养一样,不管不顾,这人又 不是一株野草,可以自己长的。   董士长无论如何要去读书,他看起来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但脑子还是正常的。   我没时间接送。   我倒是有时间,就是没那身体。   我问你一句吧。   哦,你问吧。   你到城里三十年,最后还是回土楼,总共带了多少钱回来?   这……   我一时有点语塞。这个问题总是让我猝不及防,感觉到难堪、羞愧。刚刚回 土楼的时阵,南苑楼以及村里的许多人都饶有兴趣地问过我,其实他们是触碰到 了我内心的痛处,我强作欢颜对有些人说不多不多,他们不相信,对另一些人说 有一些吧,他们似乎也不信。不过看我在城里无立锥之地,到老来两手空空地回 到土楼,他们确信我真的没发迹,差不多把我列入了没路驶的那种人,老废物一 个。好在我万事看开,老废物就老废物吧。反正南苑楼清静,一天有免费的两餐 饭吃,身边还有董士长可以谈心,夫复何求?   我不是向你讨,我只是突然想知道一下。   嗯,我知道,你只是想知道,其实很多人都知道我……   你不想说就算了。   其实没多少,不超过十万,农信社存了一张九万定期,另外现金几千元,你 要娶老婆,我可以赞助给你五万,自己剩一点养老。   恰似定定地看着我,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咽了一口水,那只瘸脚在地上 变换了一下站姿。在我记忆里,我们父子还从来没有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看他 的模样,灰头土脸,眼屎模糊,憔悴、呆滞,未老先衰,令我心里恍惚了一下, 这就是我的儿子吗?确认之后,我内心升起一种愧疚感,我实在太少关心他了, 自从我1987年离开土楼到了城里,我几乎忘记还有这么个儿子。   董士长读书的事还是要想想办法。   不用想,只有四种办法,一是他自己走路上下学,二是每天早晚接送,中午 寄餐,三是寄在镇上亲戚家或者老师家,一周回来一次,四是送到县里私立的寄 宿学校,当然,还有第五种,不读。   唉,我们在镇上没有可以相托的亲戚,我明天去镇上打听打听,找一家可靠 的寄托中心,这钱我来出吧。   你的钱真多。   没钱去借也要出。   你很有钱。   恰似说着提起那条瘸脚,一瘸一拐走出了卧室。   恰似第一次到马铺城里找我是在中考之前,他七弯八拐居然摸上了门。那时 我已经不在台湾简董的公司,而是到了一家民营企业做业务销售,自己在康达路 租了一间房。恰似摸上门时,我正光着膀子,独自捏着一罐啤酒喝一口停一下, 他没开口叫一声“爸”,我还以为是租住在隔壁的少年家。   恰似,你怎么来了?我猛喝了一口啤酒,连忙起身走到他面前,把手搭在他 的肩膀上。   恰似说,搭车来啊,自己找路。看起来他神情委顿,累得不行了,肩上一只 人造革的袋子自动脱落到了地上。   我拉过一张凳子让他坐下,指着桌上刚泡好还没吃的一盆快食面对他说,你 的脚真长,刚泡的,快吃。   恰似嘀咕着说,我脚要断了。他埋下头来,稀哩哗啦,几下就把一盆面吃完 了,汤水一滴也不剩,然后咂了一下嘴说,我不读了,我要出来打工。   这样会饱吗?我再给泡一包。   我还要两包。我不读了。   你安怎不读了?   老师说我成绩差,读也没用,早晚要打工,晚打不如早打,下个月就要中考 了,考试还要交一笔钱,我们班一下跑了七八个。   这时阵我才认真地把恰似端详了一遍,这个确定是我的儿子无疑,但又好像 不是,嘴巴上长出了一圈胡子,额头上红着几粒青春豆,眼神里闪着一丝丝惶恐 不安。说实在的,自从我走出土楼来到城里,一年都难得见他一次面,也没给他 写过信,这几年有电话了也没给他打过,他就像一个没爸的孩子在土楼乡村野蛮 生长。   你还小吧,打什么工?   反正我不读了。   恰似偏起头说,下定决心的样子。我顿时也无话可说了。那天晚上恰似就在 我床前打地铺,他躺下不久就睡着了,发出一阵阵呼噜声,我在床上反而是睡不 着。第二天一早,我要到广东揭阳出差,把房间钥匙给了他,还留给他五十元, 让他等我几天后回来再说。   四天后我回到马铺的出租房,门锁了,我在窗台一只花盆下面找到钥匙,打 开门,发现恰似给我留了一张纸条:我跟同学到石狮打工。   这之后,恰似失联了一年多。   我牵着董士长走出南苑楼,一走出门槛,就变成他牵着我了。他的步子不大, 但是很快,一下子就窜到我的前面,时不时要拉扯我几下,像拉扯走不动的老牛 一样。   哎,董士长,你慢点,慢点,阿公腿脚不行,跟你老爸一样不行,你别把我 拽倒了,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摔,我说董士长,你就慢点啊。这条路,当年阿公到 镇上中学——那时还是公社中学,你老爸上学时改成了土楼乡中学,当年我们都 是走过的,一天走一趟来回,那时阵路还没这么宽,坎坎坷坷,全是土沙。你看 看,现在让你到镇上读小学,一天走一趟来回,你能行吗?你能行?唉,我还是 不放心,现在路是大条了,但是车辆多了,大汽车、小汽车,还有摩托车,那时 阵一天也看不到一辆脚踏车啊,董士长,你等会就呆在你老爸饭店里,我搭个顺 风车到镇上看看,先给你打听好一家寄托中心。这人还是要读书的,读多读少是 一回事,读是非读不可的,养儿不读书,不如养头猪,我现在就后悔当初没逼你 老爸读书,顺着他了,连初中也没读毕业,你呢,不能像他一样,一定要好好读, 你看你叫作董士长,你要好好读书,长大以后争取当一个名符其实的董事长,明 白吗?董士长,我突然发现你老爸给你取这个名字,还是很幽默的,有文化啊。   我像一头老牛被董士长牵到了前坂公路旁的一间饭店前,这就是恰似掌勺的 山水饭店,门口停了几部小车,有几个背包的外地游客站在车旁说话,还有一个 人在打电话,嗓门很响,不知说的是什么方言,半句也听不懂。进村参观的售票 岗亭就设在前面的路口,那里建了一个不小的停车场,这时阵的车还不多。那几 个背包的外地游客走进了饭店,恰似从里面走出来,他换上了白色的厨师服,看 起来像是变成另外一个人,他看到我和董士长,说你们来得正好,把这两个游客 带进村里吧。   我要到镇上去。   你带他们从饭店后面进村,主要参观西爽楼和裕兴楼就行了,要是有人问起, 你就说是城里亲戚,一般也不会有人问……   我、我要到镇上去。   带完游客再去啊,饭店这阵子正好没有人手,给你钱赚你还不赚啊?   我不得不听从恰似的安排,带着两个四十来岁的女游客走过山水饭店后面的 田埂路,从一片小竹林穿过去,就进到了前坂村。董士长像一条精力充沛的小狗, 蹦蹦跳跳一直跑在前面,我腿脚不大利索,落在那两个女游客后面,一边走一边 跟她们搭讪,知道她们是从上海来的,看过田螺坑、塔下、云水谣等等土楼景区, 听说这里的土楼也有点特色,就顺便过来了。她们不想买门票,刚才走到山水饭 店打听有没有当地人带进景区,正好就问到了恰似。我早已听说,前坂很多村民 包括我们后坂部分村民在做这种带客生意,每客收十元,即使被旅游公司的人巡 查到也不要紧,最多口头警告一下,据说去年旅游公司新来的巡查人员想罚一个 带客村民的款,引起半个村子村民的围观和抗议,最后差点下不了台,村民说这 是我们家祖祖辈辈住的土楼,被你们弄去收门票,我们带自己的亲戚朋友进来看 看还不行吗?我一直想不大明白,城里人为什么对土楼这么感兴趣?他们从自己 呆腻的地方来到别人呆腻的地方,舟车劳顿,还要花一笔钱,这有什么意义呢?   董士长冲进了前面的西爽楼,我赶紧快走了几步,走到两个女游客身边,向 她们介绍说,这座西爽楼是村子里最古老的土楼,建于明朝晚期,大约建了六十 年,历经三代人才完工,据说这是一块风水宝地,叫作饱牛睡地……   这时阵,西爽楼楼门边石凳上站起一个黑脸中年人,径直走到我面前,操着 本地地瓜腔的普通话责问我,你们有没有买门票?   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买门票?我也用普通话说,当然要比对方标准多了。   这里系旅游景区,进来参观都要买门票嘀。   我告诉你,我不想买。   不买不行,我带你,一个人十块。   这钱你免想赚,我自己赚。   这时阵又一个人走过来了,年纪跟我差不多大,眯着眼看了我几下,认出了 我来,他说土生是你啊,我故作庄重地颔首,可惜叫不出他的名字。   土生你不是在城里吗?有听说你回来了,今天才看到到你,罕客啊。   是,我躲在南苑楼,很少出门。   来来来,进楼食茶。   不用了,我就带客人参观一下。   哎,董士长,你知道那时阵我的心情是怎么样吗?百感交集,又不知从何说 起。我在城里混了三十年,想要打拼一片天地,到头来还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 之地,两手空空回到土楼,可是刚才西爽楼的人竟然向我要门票了。以前小学就 在前坂,我每天都在前坂后坂出入,竟然有人把我当游客了。我离开土楼进城, 城里不认我,现在离开城里回到土楼,土楼不认我,唉,那阵子,我忽然感觉自 己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漂泊者……   好了,不跟你说这个了。说说昨天到镇上的事,问了几部小汽车,人家都不 愿意捎我这个老货子,这也正常,人家没这个义务。好在现在搞旅游开发了,车 还是挺多的,有的士,有摩托,的士贵,不坐,就坐了那种四轮摩托车,双排坐, 一排坐三个人,一个人到镇上五元,开车的好像认识我,只收我三元,回来那个 开车的就不认识我了,照收我五元,还好,上午带客赚了二十元,今天还有纯收 入十二元。到了镇上,在小学校周边走一走,就看到好多家寄托中心的牌子,当 然现在还没开学,没有寄托的孩子,有几个地方是在办培训班,画画写字弹琴什 么的。我走到一家叫作“放心寄托”的牌子前,就站在那边看,这是一幢自建的 三层楼,当街门开了一半,里面走出一个戴眼镜的老师模样的人,他很客气地给 我敬烟,我谢绝了,他问我是不是有孩子想寄托,便邀请进去视察一下,他用的 是“视察”这个词,好像我是领导一样。我就当了一回领导,进去视察了一下, 一楼是学生吃饭的地方,一张张小饭桌,井井有条,二楼是做作业的地方,课桌 摆得像教室,很整齐,三楼是宿舍,铁架子床,上下铺,这边几间是男生,那边 是女生,中间隔着公共卫生间。我视察之后还是比较满意的,那人问我是哪个村 的,他还可以安排车辆每周来回接送,我说是后坂村的,他说前坂后坂的孩子在 这里寄托的每学期都有不少,可以专车接送,每周来回一趟,每趟只收八元。董 士长,以上汇报完毕。原来以为送你到镇上读书是多难的事情,到这里一看,一 点也不难,只要有钱,还是钱作人啊,世上无难事,只要肯花钱。董士长,我跟 你老爸说了,你读书的钱包括寄托的钱,统统我来出,这也算是一种弥补吧,当 初你老爸读书,我从没关心过他,那时阵我到了城里,我为什么进城?不就为了 改变家庭状况嘛,可是我忽视了孩子的教育,你老爸初中没读完就流落社会。这 么多年过去,你老爸带着你回来,我也回来了,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吧,你老爸 要是不到外面,就遇不到你妈,这世上就不会有你了,现在这世上有了你,这也 是我们俩的缘份啊。   我一边看着董士长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奇大的头壳停住不动,眼珠子微 微向左轮转一下,又向右轮一下。我说的话他有的听明白了,脸上泛起一种若无 若有的表情。   恰似从灶间走出来,脸沉沉的,沿着廊道向楼门厅一瘸一拐地走来。走到我 和董士长身边,他停了下来,把那支半瘸腿斜着放好,站成一个三角似的,他从 来走过就走过了,现在突然以这种架势停下来,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他脸上沉 得要掉下渣了。   你跟我到饭店去,有客就带客进村参观,赚几个钱也好。恰似指着董士长说, 董士长愣愣的没反应。   他还这么小,赚啥货钱,再说那钱也赚不得。我从躺椅上坐起身说。   怎么赚不得?村里人都在赚,他还小吗?也不小了。   开学他就该去读书了。   读书?看他这样子,奇形怪状,不像是读书的料啊?   你——头壳大,才显得聪明,你懂不懂?   哈哈,聪明,太聪明啦!   我的手在发抖,手上没什么物件,要是有,我一定朝恰似那笑歪歪的脸上砸 下来。我两手扶住董士长的肩膀,用眼光一下一下地抽打着面前这个瘸子。   捡猪屎命,就不要跟人学龙艺了,现在土楼不比以前了,形势这么好,带人 进村就能赚钱,前坂一个半丁一天都能赚几十元。   董士长又不是半丁,他要读书。   他是我儿子,你不用操心,我是你儿子,你还是操心操心我吧?   你——过去我确实是没操心过你,算是欠你的吧,现在还到你儿子身上。   不用还不用还,自己人,见外啦。   恰似伸过手来要扶董士长的肩膀,被我一手挡开了,他的身子荡漾了半圈, 这个瘸子还想跟我争夺董士长,哼!   恰似也哼了一声,抬起脚往门槛走去,跨门槛时差点绊了一脚,他回头盯了 我们一眼,兴师问罪一样,我心里暗暗想笑。   董士长,你看到了吧,你老爸居然不想让你读书,他看不起你,你就更要努 力打拼,读出一番成绩给他看看。这就叫作志气,佛争一炷香,人活一口气。其 实,我当年离开土楼到城里,也是带有这种心理,转正无望,回土楼干不了农活, 也拉不下这个面子,怎么办?出走,到城里去。   别嫌我噜嗦,树老多皮,人老多话。我到城里五六年之后,你老爸也到城里 来找我,不过他很快就到石狮去,一年多又回到马铺,才知道他在一家服装厂打 工,那个家庭作坊式的小厂专做冒牌西装,据说还销到国外去,但是一天要干十 几个小时,你老爸受不了,偷跑出来,到了一间快餐店洗菜洗盘子,这都是他回 马铺告诉我的,他在石狮攒了七八百元,被一个东北同事半骗半借全弄走了,我 给了他五十元,让他就在马铺找一份工作,晚上可以来我租的房子里打地铺。他 说不,不就不吧,我也没有勉强他,第二天他就不见了。大约过了半年,他突然 又出现了,他说他去厦门了,在一个同学那里混了一段,具体他也没说做什么事, 这回他主动要求在我房间打地铺,我吱吱唔唔,只好想出一个说辞拒绝了他。我 说,现在天气凉了,没有多余的被子,睡地上容易着凉,你还是找一份工作,对 方有提供宿舍的。他说这就算了。其实,怎么跟你说呢?董士长,这事情我还从 来没别人说过,怎么说呢?不好说,说不出口,不过现在事情过去那么久了,我 不妨跟你说说吧,我可是把知心话都跟你说了啊。   其实那阵子,我刚刚跟公司一个女人好上了。你不懂这什么意思吧,这正好。 那个女人在公司做财务,离过婚,比我小七八岁,长相不难看,很会穿衣服,有 一种城里女人的气质。这些你是不懂的,呵呵,我不妨说一说,那是一段——怎 么说呢?人生其实是一段一段的,就是被看不见的命运女神给划成一段一段,这 段做什么事,下一段又做什么事,你不做都不行,我发觉我那一段就是要出现一 个女人。说实在的,我开头对她还是不敢有非份之想的,人家是城里人,又年轻 啊,那时她就有一辆摩托车了,是走私的日本雅马哈,呼呼呼,从街上驶过去, 她的头发飘了起来,很神气啊。有一天我下班到一家小店吃了晚饭,走回出租房 路上,走着走着,背后突然一声摩托的喇叭声,把我吓了一大跳,一串银铃似的 笑声响起,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她,果然是她,她问我怎么低着头走路?在想什 么心事?我立即顺口说,在想你。她说,想吧,随便你想。我说,哎呀,其实不 敢想啦。她嘻嘻笑着,开着摩托从我身边向前跑去。我心里突然想,人还是要敢 想,敢想敢做,这样才可能成功啊。第二天,我请她吃饭,她来了,但是吃完请 她到出租房坐坐,她说要回家,第三天再请她吃饭,这次喝多了酒,我一走出饭 店就揽住她的腰说,走,到我那泡茶。她拿开了我的手,但是跟着我到了我的出 租房。一进房间还没开灯,我就把她紧紧抱住,一股酒气急促地呼到她脸上,她 也抱住我……哈哈,少儿不宜,以下省略几百个字。   我说着坐起身子,发现董士长的神情是很茫然的,他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听 着听着走神了,我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他突出的眼珠子从天井转到香火堂,又转 到土楼的上空,就定定地望着土楼上圆圆一圈的天空。他的神情就像一个天生的 哲学家,充满迷惘与困惑。或许是我想太多了,他根本什么也不想,只是生活在 自己的世界里。   这时阵南苑楼面前的路上,出现了一伙人,几个人围着一个领导模样的秃顶 男子,那秃顶拿手往南苑楼指了指,这伙人便结成串一样,向南苑楼移动过来。 他们显然不是游客,我看到村长紧步走在那秃顶前面,专挑着边缘行走,把好路 让给秃顶。而秃顶肚子大,卵芭也大,就像大蛇一样慢行。我当然看得懂,这是 领导视察的场面。村长几步跳上石门槛,冲着我说,县领导来了,这是我们庄副 县长。我和董士长一样懒懒的没有动,只是拿眼睛望着这伙人,他们像大水一样 漫进楼门厅,一下把原本宽阔的楼门厅挤得满满当当。那个秃顶副县长背着手走 到天井里,朝楼上望了望,问道现在住了多少人?村长连忙挤到跟前回答,不多 不多,主要就楼门厅那一老一小,其他的是打工回来才住,有的是晚上过来睡觉。 秃顶县长没说什么,又走回到楼门厅,眼睛看了看我和董士长,似乎有一种居高 临下的傲慢,然后背着手走出去了。这伙人像潮水一样退出南苑楼,楼门厅又只 剩下我和董士长,他眼里闪着一种惶惑、紧张,然后求助似地直看着我。   他们也就是来看看,南苑楼这么破了,也不知他们愿意不愿意拿点钱来维修。 这一阵子,村里有传闻,有一个客商要来后坂投资,把全部土楼收购了,然后打 造成旅游景区 ,像前坂一样收门票。有人很欢喜,盼望着土楼早日被收购,他 可以就地做生意,我是不欢喜的,南苑楼被收购了,我住哪里?想当年一心一意 要离开土楼,可是到城里混了几十年还是没买不起一间房,最后幸好有土楼让我 回来,人生这么绕一大圈,你说我心里什么感受?一切都是注定啊,这一世人离 不开土楼,你原来怨它、恨它,最后还是要跟它相依为命。我肯定反对土楼被收 购,给再多的钱我也不愿意,虽然以前为了钱离开土楼,但是现在不一样,我想 明白了,土楼是金不换。   开学报名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我把董士长睡的小床从恰似的卧室搬到我的 卧室,以后就让他睡在我身边,也方便我喊他起床上学。这差不多用掉了一个上 午。下午我把从马铺城里带回来的电磁炉、电饭煲拿出来试了一下,都还能用, 明天我准备自己开伙了,一者做早饭给董士长吃,让他每周一都吃饱饱的去上学, 二者也要给自己做三餐了,董士长上学去了,谁给我带饭?让我自己走路到饭店 去吃,那要看人眼色,还不如自己动手。   我要换一种生活方式了,再也不能无所事事,每天就躺在躺椅上跟董士长闲 聊。我要把南苑楼后面那块荒废的菜地开垦出来,种一些菜,我还要养几只鸡几 只鸭,尽管腿脚不大利索,这些活还是干得动的。   晚上我在卧室里听到恰似上楼的声音,走到楼梯口跟他说明了我的想法,他 随口就说,你自己爱怎样就怎样,我儿子不用你操心,我要让他去带客。   这不行,他还小!   也不小了,我十五岁都到城里打工了。   恰似,你安怎这么固执?董士长一定要去读书。   他是我儿子,又不是你儿子。   我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我知道恰似心里对我是有怨气的,他还纠缠于过去, 现在我所做的不正是要弥补过去吗?但是他一点也不领情,或许这也不能怪他。 记得有一年,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出现在我的出租房里,开口就向我要钱。那 时我刚刚跟那女人分手,不大情愿地被敲诈了一笔不小的分手费,窝了好多天的 火这下正好有了地方发泄。我劈头盖脸把恰似训斥了一顿,我说你到城里也这么 多年,一分钱也攒不下,你都干什么去了?你好手好脚的,不能养活自己吗?恰 似瞪我一眼,掉头就走了。那阵子我心情不好,是我进城以来的人生低谷,不久 我就被公司辞退了。这时阵有个面线亲向我介绍了六合彩,他说这在香港都赌了 一百多年,以后内地也要公开化的,先做先富,敢死的先赚。我被他说动了,做 了他手下的一个小庄家,收码,也买码,每天分析、研究解码诗,推断下一期将 出哪只码,开头还买中了几次,赚了一点钱,谁知道接着就一直亏了,大半年没 有买中过一次。有一天,一个彩友透露一个玄机,我将身上全部的钱押到一个特 码上面,结果一败涂地。这六合彩玩了几年,输了借钱再买,赚了钱又赔进去, 看似有输有赚,结果还是输得很惨败。钱找人财王,人找钱发狂。那两年我连过 年都没有回家,记得是1999年正月的一天,我一个常到城里打短工的表弟突然来 到我的出租房,把提在手上的塑料袋搁到桌上,说这是你老婆让我捎给你的盐水 鸭。我一下被那盐水鸭的肉香击中了,我刚过了一个没有油水的年,这鸭的肉味 是如此动人。表弟说,你老婆听说你输得内裤都要当掉了,让我转告你,别再赌 了。表弟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这是你老婆给你的一千元。我一下就怔住了, 低下头半天没说话。我从此金盆洗手,不再沾染六合彩,到一家民营公司找了一 份正当职业,就是做保安,看大门。年纪大了,只能干这一个。   这天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把这些年在城里的经历像过电影 一样又过了一遍。天快亮时,我决定原谅恰似,不跟他计较,我还是按我的想法 来做事。   董士长,你这是第一次吃到我煮的饭吧。过几天到镇上小学没办法,你要是 回南苑楼,我每天做饭给你吃。我在马铺的最后几年,也在食堂干过一阵子,功 夫不敢说,尽量做得让你爱吃。你老爸居然不让你读书,要你去带客,我昨天又 跟他吵了一架。没想到他也在城里混过的人,眼光这么短浅,我搬出了法律说, 不送适龄孩子上学是违法的,谅他也不敢蛮来,反正现在你晚上都跟我睡,他要 是对你说去带客,你就坚决摇头,明白吗?你要坚决摇头。来,你现在摇一下头 给我看。   我看到董士长把头摇得像拨郎鼓,心里一阵欣喜,其实他只是长得比较有个 性,加上不爱说话而已,他的智力还是正常的。   吃过早饭,我把董士长昨晚洗澡换下来的脏衣服连同我自己的,装在木桶里 洒上一些洗衣粉,提到天井的水井边,打了一桶水倒在木桶里浸泡衣服。大约半 小时后,把衣服搓几下,用水冲净,晾起来就行了。这也是我在城里惯用的洗衣 法。   晾好衣服,我发现董士长不见了,刚才还在香火堂和楼门厅之间走动,这阵 子不见了踪影。我走到楼门厅自己的那只躺椅前,没有躺下来,而是迈过门槛往 楼外走去。我凭感觉猜测董士长被恰似带到前坂村了。刚走进前坂地界,远远我 就看到山水饭店那块竖在路边的招牌前站着董士长,他像是小学生被罚站一样站 在招牌前,乖乖的一动也不动,眼珠子偶尔往路上轮转一下。他也远远看到我走 过来,那眼神里闪过一丝惊喜。我走到了他面前,看见他背后的招牌上用炭笔写 着两个字:带客,我上前拉起他的手就走。   这时阵恰似从饭店走出来,像是喝斥般地大声说,别动,我让他在那里等客 人的。   我根本不想理这个瘸子,拉着董士长的手直往前走。恰似跳着脚下了台阶, 拐脚赶不上我们,在身后有点声嘶力竭地喊道。他是我儿子,他是我儿子!我儿 子!   董士长你看,你老爸居然是这样的人,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我的儿子。那年我 离开土楼时,他差不多像你这么大,读小学三年级了,我在学校教书嘛,他早读 书,成绩还是不错的,记得我第一次从城里回土楼,他两眼含着眼泪问,我是不 是你的儿子?我说,是呀,你是我的儿子。他又问,那你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 进城去了?我说,不是不要你,进城是为了打拼好前程,给你过好日子。他抹去 眼泪,收下我的红包,然后似乎很开心地跑了,跟小伙伴跑去买鞭炮玩了的。唉, 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个?其实,这些天我很自责的,当初离开土楼进城,说好听是 为了家人的未来,实际上是为了自己,我很自私,那时阵心里想的都是赚钱、成 功、面子,很少想到你阿嬷和你老爸。人生转了这么个圈,又转回土楼,我方才 想明白,家人只要在一起,比赚钱什么的更重要。   我牵着董士长的手走回到南苑楼,今天我的腿脚好像变得灵便了,身上焕发 出一种说不出的力量。我把董士长带到灶间墙壁上的那面老镜子前,告诉他上学 后要注意仪表,衣服要穿整齐,流鼻涕一定要擦干净,眼角不能有眼屎等等,然 后又带他到楼门厅,让他在长凳子上坐下,告诉他怎么端正坐姿、上课要专心听 讲、不能做小动作,开小差,发言一定要举手等等。董士长开头像偶人一样任我 指使,渐渐就活绎起来了,脸上的表情也增多了。我相信,他虽然跟别的孩子不 大一样,但也是能够调教好的。我想起恰似那一次来出租房找我,我已经明显发 现了他身上的毛病,夸夸其谈,不踏实,会撒谎,爱赌博,好逸恶劳,总幻想发 横财,随随便便就成功,但是我根本没想要下功夫调教他,而是放任自由。恰似 后来的经历以及他现在的样子,都跟我当初的失教是有关的,现在我已经改变不 了他,我只能调教他的儿子。   董士长,有些事你非得亲自经历过才会明白,有些事也不一定,我经历过了, 然后我告诉你,你也能明白。阿公今年六十多了,这一生的时间前三十几年在土 楼,后三十年在城里,然后又在土楼,如今总算明白了,活在当下,不能有太多 不切实际的幻想,活在当下是最重要的。   你别犯傻了,他没户口,根本读不了书。   哦?我去替他入户口。   入不了,什么证明都没有,你以为派出所是你开的呀?   我找关系,花点钱。   嗯,你牛,你有钱。   反正我要让他上学,大不了当议价生,多交一点钱。   你好有钱啊。   惭愧,我没多少钱,你都知道了,我想董士长需要,我愿意花在他身上。   我需要呢?   你够厉害了,十几岁就开始赚钱,应该从城里带回来不少钱。   哼哼,你想知道我带多少回来?   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无所谓。   我从城里就带回一支瘸脚和一个儿子。   唉,瘸脚是负担,孩子是财富。   我看见恰似冷冷一笑,抬起那支瘸脚向着他的卧室一拐一拐地走去。他刚才 说到董士长没有户口的事,我原来还没想到这一个问题呢。   第二天一早,我做好早饭,给董士长盛了一碗,告诉他说,今天要带他上派 出所入户口。他看我一眼,嘴巴咂着,吐出“户口”两个音节。我说,嗯,户口。 他像小学生一样跟读,户口。我心里高兴得很。吃过早饭之后,我们走到前坂村 搭上四轮摩托车。车来到镇上,就停在土楼镇政府和派出所的门口。我带着董士 长下车,走进派出所的院子里,两边好多个房间,像四角形土楼的格局,我看见 所长室就走了进去。   所长睡眼惺忪,但还是很有耐心地听我说明了来意,朝我伸出一只手说,结 婚证?医学出生证明?   这些都没有。   没有怎么给你上户口?   孩子在这啊,这么大了,他不就是证明吗?   你到底懂不懂啊?孩子怎么证明他是他?他是谁?   他就是他啊,他叫作董士长。   董事长?   嗯,董士长。   很好,董事长,你应该到工商局去注册。   我发现跟所长无法继续对话下去,便带着董士长走出派出所,往镇上小学走 去。之前我已打听说过了,现任镇上小学校长就是我原来前后坂小学老校长的儿 子,他没住前坂,而是住学校的教师宿舍楼,听说在城里买了房子。学校快要开 学了,有几个老师在忙,我向一个老师打听到校长的宿舍,一上门,他居然还知 道我,说我老爸说过你啊,他这么一说,还令我有点尴尬。我简要说明来意,他 认真地听着,眼光不时在董士长身上上上下下地扫瞄。我说完了,他把我拉进里 屋说话。   你说的情况我也听说了,我暑假回前坂住了一段,你也是老教师出身,我就 跟你实话实说,你没户口读不了,即便有户口,这孩子的状况,我们也不收,他 跟正常人不一样,无法同步学习,我倒是有个好建议,你把他送到县里的特殊教 育学校,那边都收这样的孩子。   校长细声细语地说着,脸上堆满了笑容,我却是越听越窝火,身子都不由地 打哆嗦,最后忍不住问道,他怎么跟正常人不一样啦?   哎呀,你别大声,让孩子听到也不好,这不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嘛。   干你娘你是火眼金睛啊!   我爆了粗口,转身走到外面,拉起董士长的手就往外走。   董士长,我要向你道歉,今天我实在愤怒,两件事都办糟了,唉,你明明一 个大活人在他们面前,他们硬是还要什么证明才能上户口,你不能证明你自己, 而那个混蛋校长居然说一眼就看出来你不是——干,伊娘卡好,他算啥货东西啊? 校长二代?屁,太没有人文情怀了,他怎么可以这样说你!唉,董士长,你把水 杯端给我,我……好,谢谢你。三十年前,我离开土楼到城里,有一个原因是户 口,民办教师无法转正就永远是农村户口,那时农村户口跟城镇户口就像一个是 妈生的,一个是后妈生的,一个是自己人,一个是别人,你感受不到的,现在几 十年过去了,农村户口跟城镇户口的差别好像是小了一些,但是户口伊娘的还在 啊,他们竟然连农村户口也不肯给你上。这都三十几年了,还是没有变。董士长 你放心,我继续想办法啊,我说要让你上学就要让你上学,说到做到。   我一边跟董士长说着,一边想起自己以前也有过几次别的承诺,结果一次都 没有做到。俱往矣,我再也不能晚节不保了,但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吗?闹哄哄的 脑子里,慢慢理出两条思路,一是把董士长送到县里的特殊学校,二是在南苑楼 搞个塾堂,自己给董士长上课。第一个方案很快自我否定了,送到特殊学校就承 认了他不是正常的孩子,而且没有户口,人家肯定也是不收的,第二个方案想来 有点激动人心,让我心里的血呼地好像要烧起来了。私塾是自古有之,南苑楼的 香火堂以前就是家族的学堂,听老爸说,以前他爷爷就当过学堂的老师。就是在 这小小的学堂里,我们家族历史上也曾经出过一个进士、三个举人还有好多个秀 才,现在我为什么就不能在土楼里自己教董士长呢?好歹我也当过多年教师,自 己编一些简易的教材来教董士长还是绰绰有余的。我越想越振奋,说实在的,回 到土楼我渡过了慵懒的大半年,本想这般了此残生,没想到还是可以有新的作为。   董士长,我想好了,我就在南苑楼办个小学堂,专门教你一个人,你看怎么 样?来,你把身子站直,挺胸,眼睛看着我,不要瞪,就这么静静的看我,对, 你要叫我董老师,明白吗?你叫一声,董老师。上课。起立。董老师好。董士长 同学好。请坐下,今天我们来上第一课。我跟你说,董士长,我们也不用他们的 教材,我自己来编,你要相信我,我在学校教过书,又在城里混了这么多年,我 完全有办法编个教材来教你。第一课,教你什么呢?就教你一个“人”字,一撇 一捺,这就是“人”,最容易写,却是最难做的,在这世间上我们都是人,我是 男人,爸爸是男人,你也是男人,奶奶是女人,妈妈是女人,我们都一样是人, 听懂了吗?董士长同学。第二课,嗯,我就教你认识土楼吧?你看我们这座南苑 楼,就是数以万计的闽西南土楼中默默无闻的一座土楼,就像你一样,是千千万 万人当中平常的一个人,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土楼呢,就是土楼中的知名人士、 明星,那毕竟还是少数的,也就四十来座吧,就像人一样,绝大多数还是平平常 常的,只有少数人出类拔萃,不管有名没名,土楼的格局都是一样的,一楼是灶 间,二楼是禾仓,三楼是卧室,一条通道把土楼里所有房间都连接起来,土楼的 特性就是聚族而居,一座土楼一个姓氏,我们南苑楼都姓董,后坂村的其他土楼 也姓董,前坂村的土楼就姓邱了,还有,云水谣土楼姓简,田螺坑土楼姓黄,塔 下土楼姓张,土楼一直以来养在深山人不识,过去交通闭塞,加上人多田少,政 策不好,土楼人生活非常艰苦,唉,要不是因为生活困苦,让人看不到希望,当 时我也不想离开土楼……哦,这个扯远了,不好意思。第三课,我带你到村子后 面的小山上,让你认认花草树木,鱼腥草、金线莲、鸭跖草、红杜鹃、益母草、 虎尾轮、七叶胆、鬼尖草、松树、杉树、柿子树、龙眼树、板粟树,很多很多, 这个够你学好多课了。第四课,我带你下河游泳,这就算是体育课。董士长同学, 我就这样安排课程来教你,你看怎么样?相信我,你阿公是当过老师的人,而且 这么多年在城里混过来,头壳没有锈掉,还是很活的。   可笑,太可笑,你还能亲自办学校,亲自来教他?   这有什么难的?自古以来,这南苑楼的香火堂就一直在办学校,一直办到 1950年,董家历史上出过进士公,就是在这个学堂读的书。别忘了,我是当过老 师的。   你牛啊,太牛了,真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家里不用的桌子,我已经找出来,可以当讲台和课桌,还要到镇上买一块黑 板和几盒粉笔,教材嘛,我自己编。恰似,还是要感激你,其实这也是你激出来 的,我本来活着也没什么动力了,现在我感觉好多事要做,你放心,我会教育好 董士长,识字、做人、体育锻炼,还有,一个月让他去带客一次,当作勤工俭学、 社会实践。   看来你是有心把他培养成董家第二个进士了。   你这样嘲笑我真没多大意思,你们不都是把他当作不正常的人吗?他是有些 不一样,我也没想别的,就想把他调教成一个正常人,正常说话,正常思维,正 常干活,以后能够正常地养活自己。   你老人家任重而道远啊,好好努力吧。   我看见恰似满脸是冷嘲热讽,我也不往心里去,也许,他的讽刺是正常的, 我的做法才是不正常的,我什么都不计较了。   香火堂打扫清理干净,摆上讲台和课桌椅,我从镇上买回来黑板、粉笔、簿 子、铅笔、水笔、毛笔以及墨汁等等,突然想,这真是一个办学校的地方,整座 土楼的中心点,朝向大门,要是古早那块学堂的牌匾还在就好了,这就成了薪火 相传的百年老校啊。可惜,祖上甚至没有传下来那块牌匾的名字。我找了一块平 整的木板,用毛笔自上而下写了了五个字:南苑楼小学,当作校牌挂在香火堂左 侧的门柱上。   南苑楼小学开学了。上课——起立——董老师好——董士长同学好——坐下 ——今天开学第一节课,我先来教你识字。这些话都是我说的,我一人扮演师生 两个角色。第一节课我就教董士长一个“人”字。   人。   人。   我是人。   我、是人。   我们都是人。   我、们都、是人。   我一遍遍握着董士长的手写,又一遍遍让他跟读,他终于会写也基本会读了。 这样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每天都有人走进南苑楼看我怎么给董士长上课。他们似乎被传闻鼓起了好奇 心,但是走进南苑楼,从天井走到香火堂前面,看到的却是很平常的场景,一个 老货子站在黑板前好像很陶醉地跟他的孙子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或者一个老货 子跟他的孙子谈心似地说着什么,有时阵,老货子走到孩子面前,手把手教他写 字,有时阵,老货子背过身去,带他跟读一首什么诗。这都是平淡无奇的场面, 大家一下子就觉得索然无味,有的转身走开,有的则冲着我调侃起来。我一律报 以一笑。   我不知道传闻是怎么传的,反正,前坂有人来,周边村子有人来,甚至镇上 都有人来,这时代闲人真是太多了。有一天据说还来了几个外地游客,他们用手 机不停地拍,把我给董士长上课的图片发到了微博、微信。我在马铺还用过手机, 回到土楼就没用了,也看不到他们的照片。不过也无所谓了。   白日依山尽,   白日、白白……   黄河入海流,   海海流……   欲穷千里目,   ……   更上一层楼,   楼、土楼、南苑楼……   很好啊,董士长同学,你能说南苑楼了,南苑楼就是我们所住的这座圆土楼, 你知道我们后坂村有多少座土楼吗?   七七……   七座,对,原来八座,一座倒塌了不能算。你还知道我们村子都姓什么吗?   董、董士长……   姓董,你叫董士长,我叫董土生,你爸爸叫董恰似。   掐死……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是南唐李后主的词,以后我专门 来给你讲讲中国古代的诗词。为什么当时给你爸爸起这个名字?说实在的,那时 我心里很苦闷。   掐死董士长……   不不不,不能掐死董士长,我越想越觉得你老爸给起这个名,其实是很有意 思的,希望你懂事成长,以后当个董事长。来来来,下面跟我学两个词,董事长、 总经理。   虽然我每天上课之前都有备课,这节课主要要讲什么,传授哪方面的知识, 但是根据课堂上的情况,常常会有变化,有调整,这就是灵活施教嘛。说实在的, 每天上课、做饭、洗衣服,我的老腰有时快要断了。晚上躺在床上常常想,这又 一天过去了,董士长好像还是没学会什么。不知自己能坚持多久?我不得不在内 心里给自己一遍遍地打气。   董士长同学,自从开学以来,很快就要一个月了,你能够坚持每天上学,专 心听讲,不做小动作,嗯,也不交头接耳,上课纪律非常好,我要表扬你。下课 之后,你的表现也是非常好的,能够帮大人做事,个人卫生方面也不错,但是, 我同时也要指出你的缺点,上课从不主动发言,希望你今后要扬长避短,增加学 习的积极性,课堂上大胆发言,好吗?董士长同学。   我看见董士长点点头,也朝他使劲地点点头。按照我自编的教材内容,这上 午的课就算结束了。这时阵,南苑楼走进了三四个人,从楼门厅穿过天井向香火 堂走来,一个是镇上小学校长,另外几个像是镇干部的样子。   哎,你怎么能这样?那校长指着我,又指了指香火堂“南苑楼小学”的牌子。   怎么了?我不能怎么样?   你这是非法办学啊。   可笑,我的孩子你们不收,我自己来教他怎么就非法了?   你私自开办一个小学,谁给你批准了?   这香火堂历来就是土楼办学的地方,我还要谁批准吗?   现在是法制年代啊,未经县一级人民政府批准,任何人不得私自办学。   我就教孙子一个人识识字,跟他谈谈心,这算办学吗?   你挂了“南苑楼小学”牌子就是办学了。我们今天要来取缔你。   干,我真服了你们这帮烂鸟人!   我忍不住又爆粗口了。这时阵,董士长从椅子上站起身,咚咚咚走到天井边 缘,突然抬起一只手,指着天井里的校长和镇干部说:   干,我真服了你们这帮烂鸟人!   我被董士长的声音和气势镇住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董士长说这么长的句 子,而且说得字正腔圆,透着一股劲道和霸气。这太令我高兴了,简直欣喜若狂 啊,这不正是我这么长时间来教育他的结果吗?尽管是粗口,却这般动听。   好!好!好!   我高声叫了三声,走到董士长的身边,紧紧地把他搂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