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   帝国之秋   作者:李元青   明王朝隆庆三年(公元1570年)的深秋,空气中满是阴冷肃杀的味道。江南 秋雨连绵,江湖水涨,百姓忧于水患,惴惴惶惶。   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应天府衙的巡抚寝室里,海瑞正在昏黄的油灯下端坐 沉思。只见他如塑像般一动不动,双眉紧蹙,气屏神宁,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里。陌生人若见他这副模样,一定觉得这人有些痴傻。事实上的确有人正在房梁 上低伏,在黑影中窥视他的一举一动。   海瑞此时感到十分孤独,前所未有的孤独。四年前在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任 上,海瑞冒死上书嘉靖皇帝,直陈“陛下之误多矣”“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 用也”,那时还不算是孤军奋战,而现在是真的体会到了孤独的战士的滋味。海 瑞心道,嘉靖不能算一个很坏的皇帝,千古一骂的《治安疏》递上去时,本已抱 定了必死的决心,连棺材都已置办,但嘉靖看了之后,却说这个上书的人可和比 干相比,但他不是商纣王。一个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公子哥儿,沉浸 于至尊权柄、千娇百媚,贪求长生,反坏皮囊,终究一事无成,把一个千疮百孔 的烂摊子留给后来人,这本没有值得大惊小怪之处。隆庆帝呢,宽仁有余,刚明 不足,缺乏驾驭之术,刚登基不久内阁的党争就起来了。都知道风雨飘摇,大厦 将倾,不改革就是等死,可是谁来推行改革呢?一朝文武藩王,大半地主豪强, 谁愿割自己身上的肉啊!朝廷把海某放在应天巡抚的位子上,正是要海某做大明 割痈除瘤的利刃,开山辟路的先锋,只是,胜了是某些人彪炳青史的伟绩,败了 是海某罄竹难书的罪行。改革,改革,谈何容易!从商鞅到王安石,改革者有几 个吃到好果子的?四年前的破釜沉舟、冒死上书,还有徐阶一党的鼎力支持,现 在呢?真是讽刺,当时施以援手的人今日竟成了死对头。徐阶退休在家,听说要 清丈他家的土地,竟然不顾一把年纪亲自跑到地头,带领家丁,公然抗法,打伤 公差。贵为阁老,如此作为,真是目无王法,斯文扫地!唉!观点不同有如杀父 之仇,然而杀父之仇容易忘,侵犯利益难轻饶。改革改革,当年还有人比你徐阶 叫的更响吗,如今改到自己头上,马上跳在半空中逮谁咬谁。海某本已在朝中树 敌无数,人人侧目,今日又与你徐阁老撕破了脸,清丈土地、均平赋役之举,不 知还能推行多久,恐怕又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此时窗外风雨更 大了一些,破旧的窗棱咯吱作响,让海瑞回了回神。好在治理吴淞江的工程顺利 完成,为害百年的江南水患已经一劳永逸地解决了,百姓们虽然还心存疑虑,但 是经过几个多雨的时节他们就可以安安心心地过日子了。想到这里,他紧蹙的双 眉稍稍舒展了一些。   这时海瑞听到梁上有咕噜咕噜的声音,似是有人腹中饥馁,立刻警觉起来, 心道梁上之人是刺客还是毛贼?若是刺客,怎么这半日还不动手?想来必是图财 的飞贼无疑。稍一沉思,开口吟道:“细雨蒙蒙夜沉沉,梁上君子进我门。”梁 上人听到巡抚的话,知道已经败露,但他并不慌张,稳稳地伏在梁上一动不动, 心道你这应天府衙几十口男丁一起上也拦我不住,且在这里见机行事。海瑞自思, 莫非此人听不懂文言,不知道我已经发觉?还是另有隐情?我不得不防。一边吟 道:“腹中诗书藏千卷,床头金银无半文。”一边起身快步走到墙上一卷画前站 定。梁上人却是喝过墨水的,定睛仔细打量,见那是一卷新画,画的是韦陀菩萨 像。心道什么“床头金银无半文”,你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狗官表面上生 活寒酸,家徒四壁,原来是把宝贝藏在无人留意的物件中。难不成这卷轴表面是 一幅普通佛像,里面藏的却是《兰亭序》之类的稀世珍宝?手中紧握短剑,看巡 抚的动静。海瑞站在画前,背对着梁上人,心下纳罕,好你个盗匪,已被我点破 还赖在这里不走,真是胆大包天,莫非是怕被我看见了脸日后受追究?罢罢罢, 我再下一道逐客令。于是面朝画像,背对房梁,左手指向门口高声诵道:“出门 须防黄犬咬,越墙休损兰花盆。天寒不及披衣送,可趁月黑赶豪门。”   片刻还无动静,海瑞心里发急,梁上人到底是敌是友?此时只听一声巨响, 一个黑影已破窗而入,手持短剑,直取海瑞。海瑞急抓卷轴,对准刺客扣发机关, 一只短镖激射而出,却被蒙面刺客闪身避开。海瑞趁机从卷轴中拔出短剑,摆好 招式,准备迎敌,心里十分疑惑,莫非刚才那位并非什么梁上君子,而是索命的 阎王,潜伏在此,意图内外夹击,取我性命吗?刺客没有发觉屋中还有一人,使 出杀招,逼上前来,海瑞只好接战。只交手一回合,海瑞就知来者不善,只凭一 己之力恐怕难逃魔爪。见梁上之人此时仍不出手,知道并非对头,或可为援手, 于是用力架开刺客短剑,朗声道:“海某有何得罪?为何取我性命?”刺客见海 瑞并无抵抗之力,又无人来救,以为取其首级如探囊取物,倨傲之态毕现,哈哈 一笑道:“我乃江洋大盗,与你这狗娘养的有什么过节?只是你在此地‘白面太 岁’头上动土,怎能好死?”言毕挺剑上前,发力将海瑞手中之剑震飞,紧跟一 刺,直封咽喉。眼见利剑刺来,性命将休,海瑞却是不以为意,昂首挺立,面无 惧色。只听一声惨叫,刺客中剑,瘫倒在地,登时毙命。   原来梁上人听到“出门须防黄犬咬,越墙休损兰花盆。天寒不及披衣送,可 趁月黑赶豪门。”觉诗中既有宽容关爱之意,又表现出对豪门的鄙夷,不禁心中 一凛。心道海瑞竟有如此气度,寝处遭贼,处乱不惊,不但轻描淡写地随口吟诗 逐客,而且还能网开一面,不予追究,正是才高德厚,一身正气,不怒自威,如 画上的韦陀菩萨一般庄严威武。梁上人原只道天下乌鸦一般黑,现任应天巡抚只 是沽名钓誉的假清官,此时方觉此人并非伪君子,而是粪土王侯、堂堂正正的大 丈夫。只是自己纵横江湖十数年,从未失手,今夜若听令乖乖空手而去,总不甘 心。再者难得遇见正气浩然之人,竟有欣羡眷恋之情,想要下梁相见,又觉唐突, 因此犹豫不决。这时却半路杀出一个蒙面刺客,细看静听,原来是冤家对头的鹰 犬来行刺海大人。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出其不意跃下房梁径取刺客后心, 这一击有雷霆万钧之势,刺客虽是江湖高手,终难幸免。   海瑞见梁上人并未乔装蒙面,而且仪表堂堂,全无暴戾猥琐之气,十分喜欢, 拱手作揖道:“义士救命之恩,海某结草衔环不能报万一,可否通报名姓,以便 旌表?”那人还礼道:“行走江湖,以百家为姓。海大人既称我梁上君子,不妨 就叫我梁君吧。海大人清廉刚直,民间久已传颂,我只道是欺世盗名之徒,直至 亲见家徒四壁,又与当地豪强恶霸为仇,方知名不虚传。徐家实于我有深仇大恨, 今日为大人剪除其爪牙,于我亦是快然于胸。只是擅闯衙署,窥探良久,尚乞恕 罪。”海瑞道:“哎呀,梁兄言语全不似盗贼,竟是文绉绉的读书人。我与梁君 有缘,今夜当促膝长谈。”海瑞打开房门,唤来小厮,命传来仵作,连夜验尸。   诸事安排妥当,海瑞引梁君到书房,叫仆役置办几碟小菜,两大碗米饭,两 人边吃边谈。海瑞道:“梁兄是读书人,不为国效力,却为何到江湖上行走?方 才行刺之人提及‘白面太岁’,你又为何说他是徐家爪牙?”梁君道:“一言难 尽。梁某幼时寒窗苦读,志在功名,年十又六,得中秀才,应天一带颇有才名。 徐阶老贼任内阁首辅多年,权势熏天,结党营私,党羽满天下,尤重经营应天老 家,十数年来,兼并小农,侵吞田亩,已是坐拥良田数十万亩的大地主,一手遮 天的土皇帝。其子孙爪牙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特别是其三子徐瑛品质卑劣,心 狠手辣,无恶不作,偏又粗通文墨,喜欢附庸风雅,一心要博江南第一才子的名 号,人送外号‘白面太岁’。乡试之时,徐瑛软硬兼施,控制考官,不仅自己得 中解元,不仅如此,还令考官将稍有文名的梁某等人弃而不取!十年寒窗,止步 乡试,大好前程,就此断送,情何以堪,忿何以平?可怜我空有报国之志,却只 能夜行晓宿,以到各地衙署拣取脏金脏银为生,以耍弄贪官污吏为乐。”言毕垂 头不语,态极颓唐。海瑞听了,温言劝慰道:“我亦闻徐家上下劣迹斑斑,但受 害者众而敢言者鲜。梁兄不必烦恼,来日将此情细细写明,我将奏明今上,使达 天听,必能还你一个公道。”   梁君问道:“方才遇险,府上并不乏人,海大人为何不唤人来救?”海瑞道: “此处人虽多,然皆老弱无依之辈,海某怜其孤苦,留在身边,给他们一个容身 之处。平日里叫他们遇险则避而远之,不必管我。”说到此处,又叹息道:“唉, 天下之大,竟容不下几个鳏寡孤独。目下富者田连阡陌而分文不纳,贫者无立锥 之地而空背赋役,贫者仇苦日深而富者骄淫日甚,阶层割裂,贫富对立,戾气充 斥,人心向恶,久之则大乱必生,社稷危矣。海某每念及此,忧心如焚,夜不能 寐。”   梁君道:“大人可有匡时救弊之策?”海瑞道:“于今之计,唯有改革税制, 清丈土地,均平赋役,严惩不法豪强,抑制土地兼并,方可拯细民于倒悬,挽狂 澜于既倒。然说之甚易,行之甚难,独徐阶之恶奴爪牙就难对付。前日我遣公差 去徐家清丈土地,竟被徐阶嗾使豪奴打伤。”梁君道:“大人胸怀天下,堪为百 姓青天,国家栋梁,梁某不才,略识文字,且通剑术,如蒙不弃,愿改名换姓, 常伴大人左右,甘为驱驰。”海瑞大喜,起身抓住梁君双手道:“此事大好,海 某正有此意,今后你我兄弟相称,叫我大人就生分了。”又笑道:“梁兄如此手 段,怕是行走江湖从未失手,今日岂可空手而归。方才凶顽来袭,将韦陀菩萨像 损坏,我再画一幅,赠与梁兄。海某身无长物,平日里只能涂鸦几幅,卖几个小 钱贴补家用,哈哈哈哈。”言毕铺开宣纸,研墨挥毫,画出一幅韦陀菩萨像,双 目炯炯,栩栩如生。   梁君细观此画,道:“此画妙极,意趣已入化境。只是人言菩萨无量多,海 兄为何对韦陀情有独钟?”海瑞道:“韦陀是护法之神,嫉恶如仇,刚明耿直。 因其性太直,难容污秽,故历来佛寺塑像,必使韦陀背对香客而面朝如来,此为 叫他只看佛面,不看人面的意思。官场风气,因循守旧,明哲保身,官官相护, 朋比为奸,趋炎附势者甚众而秉公执法者绝少,此乃改革不兴,积弊难除的一大 根由。我自幼立志做耿直之人,正直之官,知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故自号“刚 峰”以自勉。今沐恩而为封疆大吏,牧富庶之地、鱼米之乡,掌国家财赋之命脉, 正当在其位谋其政,效法韦陀,铁面无私,变法安民,铲锄奸凶,勇为改革兴邦 的先锋,为黎民百姓撑起一片青天!”   梁君道:“海兄愁苦之态,弟在梁上一览无遗。料以兄台之雄韬伟略,徐阶 老贼只能猖狂一时,何足萦怀?”海瑞道:“梁兄未曾混迹于官场,个中情由不 得悉知。豪强势大,岂独徐阶一党而已?笔端杀人,岂如斧钺易于抵挡?今士大 夫豪强权重财厚,沆瀣一气,扼制舆论,把持史笔,臧否人物,正是以笔杀人不 见血。海某虽秉持前朝于谦大人‘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志向, 恐仍不免在青史上留下一个骂名。然而宁可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海刚 峰就是要做大明朝最锋利的宝剑,宁折不弯,至死不渝。我要在这画上题上当年 包青天的诗,以此明志,与兄共勉。”只见他落笔写道:   “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   秀干终成栋,精钢不作钩。   仓充鼠雀喜,草尽兔狐愁。   史册有遗训,毋贻来者羞。”   风停雨歇,雄鸡一唱,东方既白。(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