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   留门   顾霞   一、   送父亲出殡的那天,太阳把大地烤熟了,林地四面吹不来一丝风。举儿抬头 看天,天很高、很蓝,一片云彩都不挂,也没有一只鸟儿在飞。举儿忽然有了个 疑问,天也会有孤单的时候吗?热浪头从地底下往外涌,举儿看见眼前拔高的草 丛周围,有些透明的丝线,在茵茵袅袅朝上升。举儿揉揉眼,他以为是眼花。眼 皮罩住的瞬间,举儿双眼火辣辣地疼了。天热得让人透不上气,送行的人们不说 一句话,把棺木往墓地抬。   憋闷,憋闷。只有脚步和方向。举儿又抬头看天,双瞳滚出了几行泪。   轰一声响,破开了空气。母亲的哭声,像是一座山崩了,碎石块不断不断地 往下滚,山体不断不断地垮塌,泥沙俱下,截不住。举儿惊呆了,他讶异母亲瘦 小的身躯里,藏着一座山。如今,这山倒了……送行的人们被母亲唤活了,开始 了哭嚎和叹息。   墓穴早已挖好,举儿看见墓穴很深。父亲躺进去,该能清凉了吧?举儿想。 举儿呆呆望着人们把棺木往下放,粗木椽架在他们的肩背上,重重轧出了红血印。 太阳底下浸出的油汗,把那段灰白木椽子染深了。他们号令着、配合着、一点一 点将捆棺的绳往下放。举儿不知道父亲怎么会这么沉,需要村里六个壮年汉子才 搬得动他。母亲跪着哭、趴着哭,双手绷紧五指往前探,她想抓什么,举儿不知 道。有婶娘们拉着她,她动不得。   多年以后,举儿还记得那天。那天母亲被拉着劝着,只剩下哭声是由着自己 的。多年以后,举儿还记得母亲那哭声。举儿分明记得那天后来下了场大得出奇 的雷暴雨,雷声震天,雨大得像天被捅了个窟窿,直直往地上漏。母亲后来谈起, 说那天没下雨,当年一起为父亲送葬的村里人,也都说没有。可举儿不信,举儿 记得雷声和雨点,都那么洪彻。   二、   那年举儿还小,还穿屁股蛋子露在外的裤子。母亲咽下苦痛以后,又把日子 过了出来,过得比起村里人家,都简静了些。一天,母亲拿了条新缝的裤子给举 儿,说:   “要去读书了,往后再不能光屁股,叫人笑!”母亲让举儿把新裤子换上。 那天,新的还不止这一样,还有个书包,也是母亲缝的,母亲手巧。以及一只崭 新的不锈钢饭盒。   举儿成了一名小学生,学校建在村子下面的山坳里,那里有块儿平地,是相 邻几个村都公认的风水宝地。曾是几户有威望、有德行的人家分种的,后来政府 要为村里捐资盖小学,这几家人将地让出来,没二话。平坦的地上能围起个操场, 架几张乒乓球台、立几根篮球架,能让孩子们打打球。相邻几个村都不富,但都 把后辈们的学习看重。   举儿把饭盒塞进书包,背起来很神气。母亲把学费给举儿拿好,让举儿架了 小半袋面和红薯,去上学了。   “妈,牛等我晚上放学牵回来!”举儿怕母亲为牵牛多走那几里山路。母亲 点点头,看举儿瘦小的背影拐进一道山褶,瞧不见了。   母亲不是这村里的,母亲是知青,父亲是山里人,母亲没返乡。艰辛的不是 生活的贫苦,是没有了父亲之后,母亲的孤独。多少次返城机会,母亲都放弃了, 因为父亲的坟冢在这里。母亲学会了种地、还有了份公职,帮着村里记账、做文 书。   举儿读书好,省城派来驻点的老师对举儿母亲说:“高举是块读书的好材 料。”母亲听着,手不住在举儿头上抚。抚着抚着,举儿就长高了。   “让孩子去考县城中学吧!”老师对母亲说。母亲点点头。   每年为父亲上坟的时候,母亲都拉着举儿,给父亲读一封长信,信里写着家 里一年中发生的事,还记录下了举儿的成绩。把举儿教育成人,是母亲对父亲的 承诺。举儿知道父亲不是个一般的山里人,除了会种地,父亲还很爱读书,会写 诗。母亲说,父亲生错了地方。   母亲读一首父亲的诗给举儿听。母亲读着读着,出神了,母亲在想些什么? 举儿不敢问。   悄悄话   羊朝大青山,   说了一句悄悄话。   它把头低下来,   等大青山回答。   鹂莺对君迁子树,   说了一句悄悄话,   君迁子一笑,   把风招来了。   树,是百年的树;   山,是千年的山。   后来,   羊走了,   鹂莺飞了。   举儿听不明白父亲的诗,举儿只见母亲眼睛望向远远的地方,那远处有什么, 举儿看不到。   三   举儿中学在县城读,住校,一周回来一趟。不住在家里的日子,母亲照旧做 着同样的事。举儿放的那头牛,要拉到集市上卖了。举儿不舍得,送牛走的时候, 背母亲落下了泪。他知道不送走牛,母亲就得每天牵它上山下山,上下十来里。 母亲在山里生活多年,还是没能走惯山路。   牛是母亲牵去集市的。母亲和牛走了之后,举儿趴在屋后面一跺矮墙上,朝 他们走的方向看,看牛尾巴朝腚子两边甩出半圆的弧线。牛认得举儿,只让举儿 骑。举儿碰碰它的犄角,它头就倾了下来,举儿捡一处高地,劈开腿够上去,骑 上牛的脖颈儿,身子再向后蹭,蹭到它的腰背上,坐稳,牛就缓缓起步了。举儿 没能坐在父亲的肩膀上过童年,是牛把举儿驮到大,驮进了中学。举儿把整张脸 埋进胳膊肘里,抽抽地哭了很久。   一只鸟叽啾一声,像是从林子里的哪棵树上受了惊,一簇箭似的朝空中飞过, 顷刻没影了。天上,白云在流走,往一个方向涌,无声无息。举儿靠墙根坐下, 抬头看云。云没有脚,风就是它的脚。课本上说云层积厚了,就落到大地上,成 了雨。雨水被太阳烤成了气,飞升,成云。云再成雨,雨再成云。举儿想着、想 着,忽然感到自己被无尽的孤独抓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天落起了雨,坐在屋里矮马扎上的举儿盯着屋里一个空空的角 落,出神。猫伏在槛边,将四肢蜷在身子底下,悠然打起了盹儿。让猫身上背两 座连绵的山影,猫就成了骆驼,以前举儿看猫睡觉时,常这样幻想。骆驼的模样 是举儿在书本上看到的。山外的一切,都能让举儿有无尽的好奇和向往。猫的毛 真软,绸缎子一样的滑,猫有时让举儿抱,有时又从举儿手掌里滑过,不让抱。 猫性子活,和牛不同。举儿从溪里给猫捉鱼,装进塑料袋里,套在牛角上,牛不 高兴,甩头折耳也不掉,脑袋偏着,鼻孔哧哧噗气。举儿就把塑料袋取下,顺手 折一把紫苜蓿花,用藤草绑在套袋的那只犄角上:“女娃们都爱戴花儿,你是母 牛,你也爱戴花儿。等到家,再把花喂你吃了。”牛一动不动,听不明白却又像 完全懂似的。   举儿和牛还没到家,猫就跑过来,倚举儿两腿间,游着走,不住喵呜喵呜叫。 这家伙鼻子灵,老远就闻见了鱼腥。举儿也喜欢家里的这只猫,可就是喜欢得没 那么使劲儿,不像对牛。   举儿看着猫,想着牛,忽然一个激灵站了起来。猫被惊醒,偏头朝举儿看, 看举儿正忙乱间找着什么。猫又把头调回去,眯起了眼。举儿冲冲往屋外走,腿 绊到门槛,狠一个趔趄差点没摔。猫被彻底惊醒了,像记起了一桩事似的,翘起 它的长尾巴半空中划了两道符,匆匆奔院墙,一躬身跳跑了。   举儿找的是斗笠。天下雨,举儿愣了半晌没回神,一回神才猛地记起母亲走 时什么雨具都没带,定被淋在半路了,忙出门循路去找。雨细密,随风在周身乱 飞,不大一会儿功夫,举儿的褂子就被打湿了。漫山遍野融进了烟雾里。举儿一 个人走在山路上,山路湿滑,举儿嵌在崖壁间,手长腿长,像只依山攀援的猴子。 雨敲打着山林,扑簌簌落到木叶上,满世界只剩下雨声。多年以后,在举儿心里, 雨声成了与寂寞相联的印象,雨声越大越听得出寂寞。   过了这弯,就是条缓缓直直的道,沿道就能通向集市。举儿快步往前走,像 是在对嶙峋瘦削的崖壁冲刺。绕山路,眼看不见路的尽头。上下来回,须得折一 个弯、再折一个弯。   如果天晴无闲事,走山路有乐趣:路边捡些不大的石块,朝山涧投,听得深 深一声咕咚,再就有人喊山:“是哪个?”一接一答,就当作了招呼;迎面来个 谁,拐个弯弯就直杵在面前,叫人一点防备都没有,也没来由一阵欣喜。四锁有 时候碰上举儿,就是这样。她忙乱着,想起路边摘的苜蓿花儿还一簇簇插头发里, 便一手捂住头顶,一手摸索着把花儿往地上揪,齐整的麻花辫子给扯乱了,脸就 越发红了起来,一句话都说不出。四锁这名字不像是姑娘家的,可四锁偏偏就是 个水灵的女娃。四锁的妈接连生了四朵金花儿,盼儿没盼到,四锁落地时她妈哭 了一晚上,第二天她爸早起一跺脚,赌咒再不生了,就给四锁起个男娃娃名,日 子又过得匀和调停了起来。四锁这名字叫惯了之后,村里村外也觉不出这名儿安 在女孩子身上有什么不对了。   举儿看见雾腾腾的道上,约约廓廓有影子在挪动,他加紧赶几步,确定是人 在走,一团灰糊糊的墨影,瞧不清同行的有几人。“喂,是哪个在前头?”举儿 喊一嗓子,让雨和风带着他的声音,飘向前去。   “举儿是你?你怎么跑出来了,这还下着雨!”举儿听是母亲,整个人都精 神了起来:“妈,淋着没?我看下雨了,出来给您送雨褂子!”钢豆子似的字句 蹦出来。    直直缓缓的道儿,母子二人迎面往对方跟前赶。“牛!”举儿叫出了声, “妈,牛没卖,又牵回来啦!”举儿几乎跳了起来。   雾气还弥漫着山林,被雨洗刷后的山,干净极了。透湿的枫香树挺拔俊朗; 密密匝匝的竹林叶梢上,挂着新打的雨滴,给疏落的竹林罩了层绿雾,颜色嫩得 叫人心软;泡润的木姜子树,枝枝叶叶都散发着辛香。雨几乎停了下来,掬在树 叶上的雨水滴哒哒下落,打着拍子应和鸣蛉和石蛙们的动静,山里热闹起来,一 草一木一虫一兽都在雨后舒展了,到处听见生命的跳荡。   换举儿牵牛回家,母亲走在举儿身侧。母亲没舍得卖掉牛,走着走着,不愿 再向前了,停在路当间,停了会儿,终于牵起牛往回走,没走两步,下雨了。母 亲看雨不猛,连避也不避,可没一会儿工夫身上就湿透了,于是就更不避了。母 亲为的是早点到家,让举儿知道,牛又回来啦!   家里那只猫,蜷在屋檐底下。举儿对它喊:“猫,咱家牛回来了,再也不走 啦!”猫一抬眼,张嘴喵呜了一声细细的,端然看着这一切,一面像是和它无关, 一面又像它对牛还会回来的事早就料定了。   四、   举儿的嗓音变得低沉、面庞的轮廓变得分明了,举儿现在高过了母亲一个头, 举儿说不是自己长得快,是母亲天天埋头弯腰下地、躬身欠背挑针线,是母亲老 得快。   举儿去县城上学之后,都是四锁在帮忙放牛。四锁家里也有一头牛,毛色比 举儿家的浅一些,四锁家是头骟过的公牛,与举儿家的牛在一处吃草,从不斗架。 四锁的中学在邻村上,她的成绩够不上县城学校的大门。   四锁每天早晨上学前,牵自家的牛,多拐个岔道到举儿家:“婶儿,牛我牵 上了!”说着就解开牛绳套,赶两头牛一起走。举儿母亲过意不去,总要往四锁 怀里揣几个熟鸡蛋,或者给她包里塞个饭盒:“中午添个菜,热透了吃。”四锁 的大眼睛弯出两条好看的弧线,露出一口糯玉米籽儿似的白牙,道谢。晚上,洗 得不沾一星油污的饭盒和牛还回到了举儿家。   举儿母亲喜欢四锁。举儿和四锁一天天长大,举儿母亲总不敢多想别的。她 隐隐觉得举儿是要走出大山的,尽管大山养育了他,尽管山里值得留恋的东西太 多。   举儿是在临去县城前和四锁聊起,往后他住校,牛想要卖了。四锁听着,没 有接话。举儿和四锁同在山坳那块平地上的小学念书,念书前,他们同在一起放 牛。四锁家的牛与举儿家的牛也熟悉,它们会闻对方的气味。牛回来了,举儿高 兴,举儿也愁。牛回来了以后,四锁到举儿家,只对举儿说了一句话:“你安心 去上学吧,牛我帮着管。”   这一说,就雷打不动管了三年。三年之后,四锁不上学了。三年之后,举儿 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   五、   “你还考虑往回调吗?”举儿母亲一次代表村委,去县里开会,会后,一个 县领导问她。她低下头,沉默良久,抬起头时眼里蓄满了泪:“我来青山村不到 一年,我的父亲、母亲和弟弟,都没有了;但是厄运还没完,他们来调查我,要 抓我走。我是被青山村的乡亲们给救下来的,我没有亲人了,没有家了。青山村 就是我的家,青山村里的人就是我的亲人。”   “要是还想着把户口往回转,现在也还有机会。就算不为别的,为孩子将来 考大学图个方便……你自己的事,还得自己拿主意。”举儿母亲愣住了半晌没动 静。   “举儿,你将来想往哪儿考,想过没?”   “北都、沪城……”举儿说到后面,声音变小了。   “怎么,没把握吗?”母亲看出哪里不对。   举儿摇摇头。牛在牛棚里不停咀嚼着嘴里的干草,举儿走到牛跟前,拿手轻 轻梳理牛身上的毛。   “你来,妈和你说件事儿。”母亲把举儿叫回屋。   “县里张主任说,我还有机会往沪城迁,连你户口一起,三年之后你考学方 便。”母亲看着举儿,“张主任还说,我情况特殊,政府照顾,在沪城分一小套 公房,还给安排份工作、给你办转学。”   “妈,您不是说过,青山村就是您的家,爸的坟在这儿,您哪儿都不去吗?” 举儿舍不得大青山。   举儿的这句话,让母亲难过起来。人是有根的,举儿母亲的根,不知是在大 青山,还是在沪城?   “举儿,我问你,你想迁回去吗?”   “我不知道……”   夕阳把大青山染成了金色,风摆过树梢,送来一阵清凉,空气里有夏天傍晚 泥土的腥香。林地草甸子上蹦着最耐不住性子的蛐蛐和蚱蜢,迎黄灿灿的夕阳跳 慌了神。地上还开着一种野花儿,这花怕孤单,所以连成片长,它们事先与太阳 拉过勾,太阳落山,它们就要去睡了。鸟儿也在天光收歇前,纷纷回巢。   母亲和举儿都不再说话,举儿仔细辨认着鸟的叫声:山雀、布谷、伯劳…… 伯劳最凶,叫声最大,老远就能听到。还有老鸹子,呱呱呱有时三两只,有时成 片往一处飞,不知为什么人们都不喜欢老鸹子,把它们看作成群结党、大胆的贼。 举儿却不讨厌,他家的牛背上,就常有老鸹子立着,老鸹吃牛毛里寄生的虫。有 时候牛被啄疼了,甩一甩尾巴,“哞——”一声叫唤,悠悠长长。举儿的牛也不 讨厌老鸹。   大青山的一切,举儿都不厌。   但是如果有一天,要离开这里了,举儿会怎样?抬起腿,向走出山的那条路 迈开时,会忍不住回看一眼、两眼,眼里满含不舍?莫如把眼睛转开吧!当初走 出村子,走进县城读中学,也是迈这样的步子、走这条道。当初走得轻捷,如今 却是怎么了?   大青山这一座山,是长在举儿心里,沉甸甸的山。   母亲带举儿第一次在不是父亲的忌日,去了父亲的坟头。母亲照旧给父亲读 一封长信。这一回,信很长,足足写满三张纸。举儿听母亲读着,信里的内容多 半是回忆,对活着的母亲和故去的父亲而言,是温习;对举儿来说,就像是听一 个用时间编结而成的故事,举儿用自己有限的经验,去想象故事的背景和颜色, 一草一木都凭想象。停留在母亲念想里的一切,举儿无法还原。   举儿随母亲迁回沪城了。举儿的那头牛,给了四锁家,两头牛从此生活在一 处,朝夕相对。举儿家的猫,早不知跑到哪里去,大半年前就不再回来了。   牛是母亲牵到四锁家的。牵牛去的那天,四锁没在家。举儿和母亲,连一句 道别的话都没当面对四锁说。举儿母亲转托四锁妈,给四锁捎了两句话,并附上 了一个地址,地址是沪城,他们母子俩的新家。   大青山,别了。   六、   在沪城,唯有课业能够带给举儿一点自信。   举儿开始往大青山写信。举儿以前从没写过一封信,他以为寄信都必须去邮 局。   “请问,信寄到大青山,几天能到?”举儿隔窗问。   “大青山?”坐在窗里边,穿墨绿色工作服的女人接过举儿手里的信,撇一 眼,搁在冷冰冰的大理石台子上,“省外。三四天吧!挂号一个星期。挂号吗?”   “那不用了,能早点到。”举儿没伸手去拿。   “邮票贴上,直接投邮筒,大门外。”那女人的指尖点了两处地方。举儿这 才拿起信和邮票,去粘浆糊,再走出门外,双手把信塞进了墨绿色铁皮桶,听扑 簌一声,信掉了下去。举儿回头朝窗口张看,手续简单得让他迟疑,他又朝墨绿 邮筒看了一眼,才离开。   三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快一个月了,举儿没收到回信。   “请问,发出的信,都寄到了吗?”   “挂号单给我。”还是上次那个女人。   “没,没挂号单。”   “平信啊?平信查不了。”   第二天,举儿又去了趟邮局:“这次寄挂号。”   “单据拿好,一周左右到。”   “嗯!”举儿揣着单据,这次心里有底了。   一周又过去了,一个月又过去了。举儿还是没有收到回信。   “同志,请帮忙查封信。”举儿学着时下流行的称谓,对穿墨绿色工作服的 女人说。   “你这信早就到了,签了字的。”   “早就到了?没丢?”   “没丢。”   举儿却因为信没丢而失望了。秋天把大青山染黄了没?牛还牵到西坝头那河 沟附近吃草吗?四锁为什么不回信?   举儿把这份失望藏了起来,没有对母亲说。在沪城的举儿梦里好几次回到了 大青山,这些,举儿也没有对母亲说。举儿开始独自装下了心事。   母亲被分配到一家国营的绣品厂里当工人,做手工刺绣。母亲的针线做得好, 绣出来的水鸟,像活的一样;绣出来的燕子,一剪羽翼,即刻就能飞。母亲唯独 不绣鸳鸯。举儿见过家里一对“鸳鸯戏水”的枕头套。衬绣像的棉布,都浆洗褪 了色,丝线纹出的鸟儿却还生动,眉眼含情。母亲说,眼睛不行了,再绣不出那 样密的针脚,再不能绣那样传神了。戴上眼镜的母亲,把那对旧枕头套拿在手上, 眼睛离得远远去看,边看,边摩挲。   “树,是百年的树;山,是千年的山……”那首父亲写的诗,举儿渐渐开始 明白了一些。   母亲说,明年父亲的忌日,回一趟大青山。举儿有好多话想说,好多话想问, 只等回大青山的那一天。   除了学习,举儿不知道在沪城里还能做些什么。沪城里的同学,都说一种他 听不懂的话,把“玩”叫作“白想”;管“死”叫成“希特勒”……还有诸如 “你、我、他、我们、大家”都有不同的叫法,举儿一句一句把它们都记在了信 里,寄给四锁看。举儿每一次都寄挂号,每一次都到时候就去查。他不再失望, 用笔对四锁说话,成了举儿的习惯,也成了举儿在沪城里,学习之外的排遣。就 像以前在大青山,放牛时和四锁说话一样,只是听不到四锁的笑声和回答。   四锁靠在西坝头河沟附近,栓牛的树下,看举儿的信笑了起来,抬手抹掉了 眼角噙住的泪。四锁原本觉得沪城很远,这时候又觉得沪城没那么远,再一想, 其实还是很远,远在山外。想着想着,就陷入了无尽的忧伤。四锁扯起一根紫苜 蓿花,定定看了很久。西坝头是一座小山的山头,坐在山头向远处眺看,近前的 山罩着一层淡紫色雾气;远一些的山墨黑;与天相接的最远处群山,淡灰色、微 微发蓝;再远,那就是山外,是坐在西坝头的四锁怎么也看不到的地方,那里模 糊一片。   七、   父亲年祭。为这一天,举儿等了一年。   大青山没变,走在这唯一一条出山进山的小道上,举儿步子迈得稳而有力, 举儿心里被一种不知什么样的期待鼓舞着。山里的声音层层叠叠,举儿不住迈开 的步子等不及停下来细细分辨,山林里草叶混着湿润的泥土氤出的香气,任举儿 怎么大口大口使劲吸,都不过瘾。   一年不住人的屋子,听说娘俩要回来,被村里几个收拾得不见一粒灰。再回 到大青山的举儿母亲一进门,就把包袱放下地,她舒了长长一口气。   母亲给村里每一户都带了沪城的特产。给四锁多买了件衣裳,真丝的。   “你送去,也去看看你的牛。”母亲把衣裳袋子递给儿子。   举儿心口像烧着一团火,步子走得轻又快,他有好多话要当面问四锁。快到 时,正迎面碰上了。   “四锁!”举儿喊出一声,快两步走近。   四锁停住不动,脸顿时烘起一阵热,怕让举儿看到,她把头埋得低低的。   “袋里那件衣服,是我妈专给你买的。”举儿让四锁把东西拿进屋,自己等 在门外。   四锁点头,轻轻应了声,忘了道谢。举儿要等四锁一起去西坝头。四锁出来 的时候,辫子重新打过了,举儿还闻到一阵雪花膏的香气。这味道举儿熟悉,母 亲也爱用。   四锁怯弱地走在举儿身后,任举儿放慢脚步,她也不赶上前。举儿的心里, 像有一面小鼓在擂。四锁变样了,变得更好看了。四锁和举儿在沪城里见到的那 些女同学都不一样,她如同山花一样安静、清香,她还有沪城姑娘从不会有的怯 怯。每一次四锁脸颊绯红,心里更慌的是举儿。举儿有好多话想对四锁说,一时 竟说不出,一见到四锁,与她黑亮的眼眸一触,举儿想说的话就忘了、乱了。   “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怎么一封也不回?”举儿只问出这一句。   “怕写不好。”四锁不敢告诉举儿,那些信,她看了不下百遍,有些字句, 都能背出来。四锁总把信带上西坝头看,让风把信纸吹得刷啦啦响。   “我这次回来呆不了几天,回去之后,你给我写信,行吗?”   “回去”、“回来”,举儿把自己给说乱了,改口接着说:“沪城和我想的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四锁问。   “说不上来,也好,也不好。”   “总比大青山好。”   “谁说?山里有的,那里没有。”举儿不承认。   “可那里有的,咱山里更没有。”四锁说,“总归是沪城比大青山好,好多 了……”   举儿不和四锁争了,举儿说不出沪城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快到坝顶了, 举儿看到了自己的牛。   牛偏过头来,朝举儿看,它在等举儿过去,牛认得举儿。举儿摸着牛脑袋, 牛不会说话,耳朵却灵性地动了几下。牛变老了,举儿长大了,牛再也驮不动举 儿了。   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   “和你站一起,我成小矮人了。”四锁看着地上斜斜的影子,拿举儿的影子 和自己作比。   “不是我高,是你不长!”举儿逗她。   “我怎么没长,是你长得快,我追不上……”四锁和举儿常常就是这样拌嘴。 这句话刚说完,四锁的心里就难受了起来。   回到沪城的举儿,还是没收到四锁的信。四锁想写,一连重起了十来遍开头, 总写不好。笔在纸上划了好多道线,却写不出心里想说的话,写不成句成篇。四 锁收起纸和笔,走到牛身边,抚牛的身子,轻轻哼起了小时候就会唱的山歌儿— —阿妹送郎到门前,抬头望月在天边,山路弯弯转来难,月能圆来人不圆……太 阳落山,四锁牵着两头牛回家,歌声在空旷的山林里,飘得很远。歌声撞到崖壁 上,和出了道道余响,四锁心里的忧伤,就被这回声一漾一漾地荡开了。   母亲这次从大青山带回了一只用大青山里长的竹子,编的竹篮。竹篮不新, 是他们母子俩还没有回到沪城之前,在山里就用过的。母亲说,总要留点念想。 母亲带着念想回沪城;举儿带着盼望,留给在沪城的日子去等待。   举儿有一些失落,要对四锁说的话,没说完。举儿记起了母亲读过的那首, 父亲写的诗。举儿渐渐读懂了,因为他也有了悄悄话,想对四锁说。   悄悄话   羊朝大青山,   说了一句悄悄话。   它把头低下来,   等大青山回答。   鹂莺对君迁子树,   说了一句悄悄话,   君迁子一笑,   把风招来了。   树,是百年的树;   山,是千年的山。   后来,   羊走了,   鹂莺飞了。   八   高考前一天,母亲让举儿在父亲的相片前敬了三注香。母亲对父亲说,举儿 努力了这许多年,就为这一考,定要告诉父亲一声,让他知道。母亲的眼里,早 已看不到失去父亲的痛。母亲把香点燃,交给举儿,举儿把香插进香炉,深深鞠 一躬。“长大了。”母亲低声自语,看着父亲的相片,又看着举儿,把十几二十 年的时光,全融进了安然的一笑里。   大青山通往城市的公路修好了,双车道的柏油路面,宽阔平整。不断有年轻 人走出大山,涌向城市。回大青山的路便捷了,举儿却因为学习任务紧,没再回 去过。举儿的心留了一份念想,只能在夜深人静的学习之余,出一回神。沪城的 每一场大雨,都能把举儿带回大青山,带回那一份寂寞中去,寂寞是排解不完的, 好比雨停了还会再下。   母亲的后半生在为举儿活,否则,她不会再回到沪城。这些,都是举儿从母 亲写给父亲的信里听到的,举儿感觉到重压。多少大青山里的人走了出来,但母 亲不为举儿,不会走出大青山。举儿没有母亲的经历、没有母亲经历过的创伤和 记忆,一颗年轻的心永远对新奇充满着向往。举儿渐渐适应了城市里的一切。举 儿爱着大青山,然而举儿不会再选择回到大山里去。   举儿如愿考上了自己心仪的大学,母亲又一次在父亲的相片面前读一封长信, 给父亲看举儿的录取通知书。母亲流下了泪。举儿的记忆里,父亲下葬那天,母 亲仿佛把一辈子的泪水都流尽了。举儿心里忽然生出惭愧,他总觉亏欠了母亲什 么。他只能用努力换来成绩,作为对母亲的报答。   毕业之后的假期里,举儿和母亲再一次回到了大青山。老牛还在,却没见到 四锁。四锁妈说,她出门打工去了,没说到底去了哪个城市。举儿独自上了西坝 头,坝头上那天风大,吹得举儿睁不开眼。大青山林子里刷啦啦的树梢摆动声, 听着听着,仿佛是多年前记忆中的那一场雨,漫天漫地尽肆地下。绿色的林地, 起伏如同波浪,举儿坐在西坝头的草甸子上看着看着,身子也卷进了绿波的荡漾 里,举儿有一些眩晕,他仰面躺了下去,瓦蓝的天上,一朵白得刺眼的云从眼前 悠然飘过,不知不觉里,更改了形状。   回去的路上,举儿母亲说,他们大青山住的那屋,要拆了。有人看中了大青 山,要与村里合作,开发旅游。修了路,山里的东西就能流到山外换成钱,负责 开发大青山项目的老板向村民承诺,不出三年,能让全村人的收入都翻翻。村里 人听得振奋,动员会当天,几乎全体村民都签了字。母亲和举儿的户口已经迁出, 盖屋的地基是生产队当初划拨的,属于公家。举儿母亲没有发言、签字的权力。 下一次再回大青山,恐怕房子已经被拆了。   父亲的坟被迁到县公墓群里,沪城公墓价格高,母亲没有能力为父亲在沪城 安一个家。那天举儿和母亲从大青山返沪城的路上,下起了雨,举儿于是又一次 听到了寂寞的声音。举儿和母亲,一路几乎没有说什么话,他们各自想着自己的 事,那些属于大青山的,久远的往事。   上西坝头,要经过一片枫香树林。举儿这次看到枫香树林里多了好些亮白扎 眼的树桩,成材的、还没完全长成的,被伐了一片。“不奇怪,来时你问山脚下 围那么大一圈地,那么多工人在建什么。后来听说就是在建木材加工厂。大青山 里的好材多着呢,一片林子,养了有几百年……”母亲淡淡说着,无法流连与悲 伤,“咱们屋后那棵君迁子树,怕是不多时也要被砍了。”   举儿知道就是那棵父亲诗里写过的君迁子树。举儿要母亲想想办法,让老树 活下去。   “没办法想,这树不属于我们,是自己长出来的,地是村里的。”母亲停了 一停,“留不住的,就随它去吧。”   当年落在树上的鹂莺飞了,如今君迁子也要倒了。父亲诗里写的羊早不见了, 父亲诗里的大青山,也开始变模样了。   九、   举儿的大学,在沪城读。举儿住校,周末才回家。母亲每个周末都会用那只 从大青山带回来的竹篮,早早起床去为举儿买菜。母亲会算准时间,几乎每一次 都赶在举儿回来前,已经把菜买好、先到了家。举儿口袋里的家门钥匙,很少用 得上。门虚掩着,就为等他回来。   “妈!”举儿同往日一样,推开门,就立即喊一声。   走出来一个人,举儿愣了半响没动。是四锁。举儿放下包,一时竟不知说什 么。母亲拉四锁坐回去,让举儿给四锁倒水。   “四锁来沪城,都有两三年了。怎么到今天才来?”母亲先对举儿说,又转 过身来问四锁。   “是我妈让我来看您。”四锁声音轻轻地,多年前的怯怯依然不变。   “大青山如今全变了样了,后来你回去过吗?”母亲拉着四锁的手,说起了 大青山。母亲像是有更多话要对四锁说,问起了很多人和事,说了很久。四锁这 次来,是告诉举儿和母亲,牛老了。   举儿听着,低下头什么都没说,只有母亲的一声叹气:“牛年岁大了,也没 法……”   临别前,举儿送四锁去车站。   “高举哥,下个月你能抽空回一趟大青山吗?九号,星期天,我在西坝头等 你。”四锁猛然抬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使举儿一怔。   “下个月?”举儿不明白四锁的意思,但点点头,“好。”   车来了,四锁朝举儿摆一摆手,转身淹没在车厢黑压压的人群里。四锁的话 让举儿不明,同时也开始有了期待。   “妈,下周末我不回来,和一个朋友约了。”去大青山前一个星期,举儿对 母亲说。举儿猜四锁那天把这话留到最后,大概是不想让母亲知道。   母亲没有阻拦,儿子大了,总有这么一天。   十、   大青山比从前热闹多了。木材厂里锯木、刨花儿的机器声尖利刺耳,来来往 往的人群和车辆,惊飞了好些山林的鸟儿,不知多少巢穴被倾覆,鸟儿没了家, 飞了。   鹂莺也飞了。   举儿上西坝头之前,先回了一趟他在大青山的“家”。屋顶已经被揭开了一 半,屋门上那把锈蚀了的老锁,还牢牢把住门和门框,把住残损,看上去像是一 个笑话。屋里什么都没了,几件当初留在屋里的家具,不知被谁,搬到哪里去了。 窗也只剩了框,木棂断了,玻璃碎在墙跟下。土灶台上一口大铁锅居然还在,盛 了半锅混混黄黄的水。举儿抬头看,水是从没掀掉的屋顶裂缝中间渗下来,滴进 锅里的。灶房角落里,还有条破棉絮,不知是哪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猫在这残 屋里过夜。   君迁子树还在,在残颓的老屋身旁,孤独地活着。举儿抬起头,看见阳光从 树荫里,斑驳成一条条光线,窜了下来。举儿希望这棵君迁子树一直就这么长着, 为父亲的那首诗、为母亲生得住根的回忆,长久地活下去;当作时间和曾经的凭 证,就这样地活下去。   倾砸和破败,狠狠涂刷着举儿的记忆,而当年老屋里的样子,举儿是怎么也 不会忘的。呈在举儿眼前,这鲁莽的一切,让举儿第一次感到错愕。大青山第一 次让举儿感到错愕。   往西坝头常走的那条路改了道,绕开了枫香树林,为的是卡车上下山拉木材 方便。举儿看不到枫香树林如今的样子,也听不到涧水汩汩流淌的声音。大青山 明丽了起来,有工人丁丁硁硁凿石刻字,有古色古香的留歇亭,有刷过油漆的崖 壁栈道。举儿一路往西坝头走,一路看见躺倒在地上的石刻碑,碑文撰写着举儿 从未听说过的,与大青山有关的传说神话,引入上古、以《山海经》注证,似有 凭有据。大青山竟藏着如此久远的神秘,是祖辈都生活在山里的人们所不知的。 举儿又一次感到错愕,眼前的一切,与他熟悉的那座大青山,越来越远了。   西坝头没变,从西坝头往远处看,群山的轮廓,也还没变。举儿站在坡顶上, 向来时的那条路看,被风吹动的竹梢又泛起海一样的波浪。波浪下面,是一股与 经济有关的浪潮在兀自涌动。举儿明白,有些事情无法抗拒,也不必抗拒。当年 走出山的举儿,也是在为闭塞的人生寻找一条更光明的出路。大青山莫不如是。   四锁早早等在了西坝头。举儿走过去,用低沉敦厚的声音,问:   “有话和我说吧?”   四锁点点头:“这么远,我想你可能不会来,不来也就不来罢,我等到晚上 就走。”   “我答应过你。”举儿看着四锁,不知道四锁为什么难过起来,“你怎么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不是今天,是明天。”四锁说,“明天,我要订婚了。”   举儿说不出话,他定定看着四锁,只是看着。   “高举哥,我明天要订婚了。”四锁重复,举儿没听到似的。   四锁哭了,先是垂下眼睑哭,后来捂住了脸哭,最后,她哭着靠在了举儿的 肩上。   “怪我,有些话说得太迟了。”举儿不知是哪儿痛,这种痛在全身游走。四 锁从没和举儿如此亲近,举儿不知该怎样抱住她,才能不让她离开。   “不怪你,四锁哥,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可……”四锁泣不成声。   举儿母亲当年离开大青山前,和四锁妈有过一次谈话。之后,举儿母亲托四 锁妈给四锁的沪城地址,四锁妈悄悄藏了起来。   “咱是山里的姑娘,和他们不一样。”四锁妈这样对四锁说,“当年举儿他 妈留在山里,是报恩,她沪城的家人,在一年里全给整死了,作孽啊!她这才铁 心留了下来。但她总归和咱山里人不一样,迟早是要回到她那地方去的。你留念 想,苦的是你自己!”   “他们现在走了,你就断了这根吧!你走不出山,他们也不会再回来了!”   柏油马路修好了以后,山里走出去了很多年轻人,四锁想去沪城。哪怕找不 到举儿,和他能在一个城里,四锁也觉得近了。沪城很大,太大了!四锁刚一踏 进,就被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给照晕了;沪城里的人太聪明了,四锁没有落脚、伸 手的地方。她瞪着黑白分明的眸子,像是一只从野地里被人逮进牢笼的小兽,惊 慌、失措。   四锁在一所大学边上的餐馆里打工,她不知道举儿上的是哪个学校,校门里 进进出出的年轻人,常使她能够想象举儿现在的样子。四锁在海里寻找她要的那 一朵浪花,悄无声息地寻找。   直到举儿的那头牛老了,四锁妈才把当年举儿母亲给的地址告诉四锁,让四 锁亲口去对举儿母亲说一声,算是有一个交代。   即使没有四锁妈阻拦,四锁也不会朝举儿多迈出一步。举儿想要四锁写的信, 四锁怕写不好,也怕写多了,更不好。   “高举哥,”四锁抬起头来,“还是小时候好,小时候咱们能天天在一起。 可现在,什么都变了。”   “你记得有一次我家的牛没栓牢,自己跑了,你带我满山去找,没找着,天 黑了。”四锁哭肿的眼睛又弯弯地笑了,越发惹得举儿满心怜惜。   “我爹把牛找回去,又折进山里找我们,找了大半夜。”四锁接下去说, “我们迷在了对山的竹林里,我在山里怕,你哄我,指天上的星教我认,给我捉 萤火虫。”   “那天晚上,好多萤火虫绕在我们身边飞,是吗?”四锁问举儿,“我记没 记错?好多!我从没见过那么多萤火虫。”   举儿和四锁并肩坐着,举儿让四锁靠在自己宽阔的胸膛里:“没错,好多萤 火虫,就飞在我们身边。”四锁听举儿说着,闭上眼去回想。不仅半空中有萤火 虫在飞,地上躺倒的枯竹竿,也星星点点放出绿荧荧的光。四锁想到那一次夜空 中的星星、想到绕在身边飞的萤火虫,想到地上的竹子荧荧散出的光……唯有回 忆是闪亮的。   远处的伐木声渐渐没有了,凿崖壁丁丁硁硁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只剩下风摆 过竹梢刷啦啦的声响,像远远的地方正在下一场雨,举儿又被这声音,呼唤出了 内心底深深的寂寞。夕阳把群山都笼在了金色的雾气里,鱼鳞状的云从天边铺陈 开来。看云的幻化和多变,如同天上也有另一个世界,云把人的眼带到更深更广 的视觉里去。四锁回忆着、回忆着,不再难过了,她挨着举儿,和举儿一起看远 远的天边,那鲜艳泛滥的红云。风里飘来了一阵山歌,不知是谁趁日头将晚,从 山上下来,在用歌声伴着步子,遣散一天的疲乏。   “天要黑了,你今天回不了沪城了,怎么办?”四锁问举儿。   “不回了。”这是举儿第一次无故缺课。举儿和四锁,在西坝头说话、看星 空、等萤火虫,听大青山最安静的时刻,最真最熟悉的声音……直到天泛白。四 锁希望时间过得再慢一些,举儿这次离开,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再见面了。   “四锁,跟我回沪城吧!”举儿猛然一把抱住了四锁,紧紧的。   四锁直摇头。连把想说的话写到信上,都写不好啊!四锁深深明白,即使她 妈不说,她自己也明白。   “我不能负人。”四锁轻缓地说,“我就为在这之前,见你一面。高举哥, 我们做一辈子兄妹,我住的地方,就是你在大青山的家。”四锁仰头朝举儿笑了, 笑得眼睛弯弯的。举儿几乎要哭出来。   举儿带不走四锁,也不会再回到大青山。四锁对他说,他在大青山还有家, 有扇门是为他留的。举儿返沪城的路上,看到了一辆从大青山开出来的卡车,拉 了满满一车新伐下来的树,举儿认得,是枫香树。举儿心突地沉了。   举儿不知道他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去推开那扇,四锁为他留的门。车载着他, 离沪城越来越近,离大青山越来越远了。   十一、   大学四年,课业不再如同高中时强压和紧张,举儿一贯勤奋踏实,独得老师 赏识,免试成了老师的研究生,老师的女儿,后来也成了举儿的妻子。   母亲越发老了,常爱忘事。举儿仍然在每个周末回家吃饭,和妻子一起。母 亲也仍然早早起床,去菜场买他们爱吃的菜,算准时间,在他们到家前回去,门 专为他们留一道缝。举儿的家门钥匙常用不上,渐渐也没有了带钥匙的习惯。   又一个周末,门严严锁着,举儿和妻子站在门外,举儿敲门,不应。门是第 一次这样紧锁,举儿忽然想起母亲几天前和他说,最近眼睛时常模糊看不清,头 晕,走路发飘。举儿不安起来,门连敲数下,隔门朝里喊得很大声。   “你们都到啦!”母亲挎了满篮子菜,站在举儿身后。举儿的心一下子松了。   “篮子忘拿,又回来取了一趟,给耽搁了,”母亲进门,把菜一样一样拿出 来,“我算准时间还有富余……”母亲抬眼朝小客厅里那架老钟看,看钟盘上的 指针,还指在几个钟头前,“咳!忘拧发条了!”   母亲缓缓把钟抬起,摸索着钟背后的螺丝,“这会儿几点?”   “九点过十六分。”   母亲眯起眼,仔细把钟对得分毫不差,再去一圈一圈拧发条。钟是老钟,逢 半点敲一下,整点敲数下。那一声接一声的撞击,在举儿心里,是岁月的悠长和 回响。举儿没给母亲换一架不必上发条的钟,母亲每一天紧一次发条,听一天里 的钟摆、撞钟声,这样的日子,她过习惯了。   “您还是和我们住一起吧!”举儿不止一次这样劝。   母亲不答应,从当年带举儿回沪城起,母子俩就住了在这里,到如今十来年 了。母亲说树挪多了,长不好,她老了,能呆定一个地方,就不再挪动了。   举儿买了辆车,红色。母亲笑呵呵地用手抚车身,连说:“好,好,红的亮 眼,一瞧就能瞧见。”   母亲要举儿开车,去看看父亲。“回大青山吗?”路上,举儿问。   “不回了,当年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母亲说得平静,“看不到什么了。”   举儿一直记得还有一扇门为他留在大青山。他不去推开。   母亲又给父亲念了一封长信,说大青山的变化、沪城的生活。母亲不再讲从 前,她说自己记性越来越差,从前的事,断断续续忘掉了许多。母亲念信的声音 轻轻地,像是在对父亲耳语。这使举儿又回想起了父亲写过的那首诗:   悄悄话   羊朝大青山,   说了一句悄悄话。   它把头低下来,   等大青山回答。   鹂莺对君迁子树,   说了一句悄悄话,   君迁子一笑,   把风招来了。   树,是百年的树;   山,是千年的山。   后来,   羊走了,   鹂莺飞了。   十二、   “今天你们没开车来?”举儿母亲吃饭时,问。   “车送去修了。”举儿回,此时举儿也成了一个孩子的父亲,时间一下子又 过去了五、六年。   “难怪,我朝下看,车当中没看到红的。”厨房的窗户外,就是楼前停车的 空地,举儿常把车停在那里,母亲做饭时,一转脸就能看到。   “我正找着,就听你们进来了。”母亲眼睛看东西越来越模糊,耳朵却还听 得清。   举儿夹起一筷子菜,菜咸得难以下咽。母亲又把盐和糖,搞混了。   这天,举儿没着急离开。他把母亲常用的物件都细细整理了一遍,常吃的几 种药,贴上了标签,标签上他写了大大的字。举儿整理时翻出了那对鸳鸯枕套, 水鸟的眉眼棕丝线钩成,缱绻含情。举儿回想起刚到沪城的那几年,母亲每晚都 坐在他身旁,他学习,母亲佝着身子在灯下,一针一针……举儿把它叠好,收在 衣橱最底层,这是当年和父亲结婚时,母亲绣的。母亲一直带在身边,珍藏了这 么多年。   母亲的眼疾,又加重了,举儿咨询过医生,母亲有可能失明。举儿用尽了办 法,却控制不住母亲病程的发展。   举儿又提及把母亲接到身边住,母亲怎么说都不答应,年老的母亲,变得固 执了。举儿为母亲请了一个保姆。保姆搬来的第二天,母亲就送了她一些东西, 让她又回去了。母亲变得无法让人理解,举儿不知道年迈的母亲为何一再坚持和 拒绝。他记得母亲曾在返沪城的路上说过:“留不住的,就随他吧。”命运架起 母亲的身子往前走,让她学会隐忍。一直到风烛残年回望,才使她对自己的一辈 子,觉得不甘。   举儿改作每周六回来陪母亲一起去买菜,陪母亲做饭。母子俩做饭的时候, 母亲常对举儿讲起父亲。举儿对父亲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母亲的讲述,总能让 举儿联想起大雨。“那天没下雨。”母亲又一次纠正。定在举儿心里的印象,举 儿不再拿出来与母亲争辩了。母亲应该是不会记错的。举儿无法解释心里头那场 雨的记忆是从哪儿来,雨越下越大,越大也就越寂寞。   沪城的雨,与大青山的雨,连成了一片。举儿在母亲身边,听母亲讲述父亲, 忍不住回想起大青山。晴雨往复,不觉已过去了多少年。   母亲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母亲眼里的光,是一天一天黯淡下去的, 眼前的景象一天比一天模糊,直到有一天,空茫一片……   放慢时间消化,发生的一切,接受起来就没那么难。举儿又为母亲请了一个 保姆,母亲这一次没有拒绝。失去双眼的母亲,失去了自主的能力,事事需要另 一个人扶携。母亲不再下厨房,买菜做饭,都交给了保姆。   “竹篮呢?”举儿发现好久都没见过那只竹篮了。   “让老李一起收走了。”老李是收废旧物品的大爷,在这一带已经收了十来 年,“我买不了菜,留着也白留。改用塑料袋提,还省事。”   举儿不再说什么,陪母亲坐着,听收音机里的评书。评书讲的都是古老的故 事,结局尽管早明了于心,也还是让人愿意去听,随戏生出各种情愫。戏总能把 人间的喜怒哀乐揉在一个狭窄短小的时空中,悲喜得分明。而人这一辈子,拖长 了跨度,也就冲淡了欢乐与忧愁。   失去了双眼的母亲,老得比从前更快。举儿每天下班都来,陪母亲吃过晚饭, 安顿好之后,再回自己的家。门总为他留出一道缝,无须他带上钥匙去打开。   “妈。”每一天,举儿都推开门,同时招呼一声。母亲一开始是等在小客厅 里,后来就只能躺在床上等了。下不了床之后,母亲执意要搬到朝北的那间小屋 里住,怎么说都不听。   “北面屋子常年晒不到太阳,沪城潮湿,您关节又常疼……”举儿劝。   “搬吧,搬吧。”母亲不理,摆手说。   举儿不动,保姆站在一旁很为难。   “想让我多活两天,就帮我搬。”母亲竟然生气了。   朝北的屋子就在厨房隔壁,油烟常窜进房里,房间窄小逼仄,虽有扇窗,仍 通风不畅。举儿默默地与保姆一起收拾停妥,扶母亲躺在了床上。朝南的大房间 空了出来,阳光白白从窗户投进来,照不到母亲现在住的那间屋。   “我的举儿回来了,去开门。他总不记得带钥匙。”举儿母亲对保姆说。   这些话,是在母亲过世以后,保姆离开前告诉举儿的。   母亲执意搬到北面的屋子,是因为北屋离楼道近。母亲眼睛看不见之后,就 用耳朵听,母亲能够分辨出举儿车锁喇叭的那一声“嘀”。躺在床上的母亲,听 老钟敲过七下,就开始等着这熟悉的一声。   “我的举儿回来了……”   时间推演的一程一程、一幕一幕不再让举儿感到错愕。没有了母亲的这间空 屋,仿佛没有了一切,所有的改变都在一个能够被理解和接受的程度里,泛苦地 咽下去。   举儿遵母亲的意思,把她和父亲安葬在了一起。沪城,最终还是没能生出母 亲的根。   要变更已经形成的习惯很难,举儿回老房子,常常忘了带钥匙。再不会有一 道窄窄的门缝为他留在那里了。有几次,举儿忽然想回去看看,走到门口,才恍 然。于是就这样,举儿站在了门外。   十三、   大青山的老屋,留给举儿最后的印象,是门和门框还在、锁也还在。大青山 的老屋,却不再等举儿和母亲启开。   沪城的老房子,举儿保留了母亲生前的一切。举儿的钥匙,打得开老房子的 大门,举儿常常忘了带。   大青山还有扇门,是四锁的家。举儿始终没有去敲开。   举儿每天都会用钥匙打开一扇门,那是举儿自己的家。   门,是每个人的出口,和归宿。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