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小矬子张六一   中篇小说   云亮   一   女人高过了一米八五。又长得要脸盘有脸盘,要身段有身段。还肤如凝脂。 衣着也是这座城市里挺讲究的档次。这样一个让我朝思暮想了三个多月的美丽的 大女人,突然有一天在街上撞见了,我怎能甘心让她溜走。我倏地站起身,恨不 得从公交车上跳下去。这辆公交车不会是世界上开得最慢的一辆吧。一脸佛相的 胖司机在我的审美中变得丑陋不堪了。车一停下,我就扎进门前的人群。一个满 脸疙瘩的瘦女人的鞋尖被我的鞋跟非礼了一下,她阔大的嘴巴底气十足地爆出一 个“操”字。我佯装没听见,冒着衬衣被撕裂的危险第一个夺门而出。   打眼望去,前面给我的突出印象是乱。旁逸斜出的树枝,恶作剧一样把街道 的天空捂住了。车辆跑的跑,停的停,有的干脆横在路上喘粗气。各样人等,像 沿街撒了一把把石子。我逆着行人见缝插针地往前跑了好一阵,不见大女人的踪 影。来到一个路口,环顾左右,还是没有。我慌慌的,推想在公交车上见到的可 能是大女人的幻影。三个多月来,我的脑汁都被我的胡思乱想搅合浑了。特别是 兴冲冲地去第一次见到大女人的地方,扑了空,我整个人立马变成一张空壳,磕 磕绊绊,几乎是从楼上飘落下来的。   我不甘心,继续跑。身上的许多部件被晃荡得不高兴了,嘀嘀咕咕地抱怨我。 我想,长了你们就是支撑心的,现在,我的心被搞得没着没落的,你们尽不到责 任,还耍小孩子脾气,有种的给我四散开去,把这座城市搜寻个遍,找到大女人, 我们就相安无事了。   为躲闪迎面的行人,我毛毛躁躁把旁边卖水果的案板弄坍了,橘子、苹果滚 了一地。摊主失火一样没命地咋呼起来。不要动,不要动,多少个橘子多少个苹 果我都有数,少一个也不行。有数个球啊,不行你还能怎么地,这老哥真有意思。 显然,摊主老哥顾不上作案凶手我了。我对胡子拉碴的摊主深表同情,又不能为 此耽搁追寻那大女人,对不住了老哥,等我找完人回来再说吧,几个水果才多少 钱,赔你就是。   身后围观的有人拌起嘴来。   一个说,哎,人家这老哥挺不容易的,别抢人家的啊!   另一个道,别瞎说,谁抢了!   嗨嗨嗨,我眼看着你装进兜里的,一个苹果两个橘子,不承认,咱翻翻?   去你妈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这闲事我还就是管了,别的不说,先把你嘴里不干不净的混账玩意磕打磕打!   我没心思理会这些,丢下他们继续往前找。   哈利快餐,什么时候改换成了特步运动服装专卖店。鹏程大酒店门前的几棵 楸树被彩灯线密密匝匝缠绑着,僵僵的一副受虐相,让人很难与它晚上的霓虹闪 闪联系起来。东岳门诊两边的墙壁上贴满了宣传广告,免费这个免费那个的,像 慈善机构提供的无偿医疗点,可我知道不是,不光有偿,而且是大大的有。那晚 我因为摆脱不了大女人,喝闷酒安抚自己,夜里燥热得蹬翻被子,感冒了。我哈 欠连连地去东岳门诊输了三次水,账一结,二百一十七块五毛三。还以为二百块 钱就绰绰有余,害得我尴尬了脸子又返回去拿钱。   我边跑边搜寻着,匆忙发一些无谓的感慨。前面门头里溢出的一个身影把我 的脚步喝住了。我看见了美丽的大女人。她举一只素色小包,翻转着,拧了脖子 边走边看。高大的女性的身形,白雪皑皑的肌肤,一个照面,我已膨化成桃酥。 我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和她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一旁,卖冰糖葫芦的小贩, 看看前面的她,又估摸估摸跟在后面的我,扯了嗓门仰脸唱道,冰糖葫芦啊,酸 甜香脆,不好吃不要钱。   我尾随她拐进一条胡同。又深入进一条胡同中的胡同,胡同中的胡同明显地 缩得窄小了。我目光灼灼地饕餮着她的背影,和走路在她的肢体上漾起的细小波 澜。她的旁若无人让我镇定,又有些许得不到回应的失落。她在一个残留着厚厚 一层红囍字的楼洞前停下来。我知道了大女人的住处。我把大女人的住处当成我 的住处,赖在下面不走。同事打来电话,问我今天怎么不去上班,是不是病了。 我支支吾吾,说是有点不舒服,打完针,再拿点药就去,先给我请个假。从小胡 同退进大胡同,又从大胡同退回街道,我看牢一个个标记把大女人的住处拴在我 的记忆里。   二   我叫张六一。你猜对了,我的个子确实不高。外人问起来,一般称一米六0, 实际也就一米五六、五七吧,当然,这是穿着鞋子,不穿鞋子的话,算了,不说 这个了。不说这个,不是为着刨根问底起来我没面子,而是因为个子高矮真的对 我没啥没什么关系。如果非要在这问题上细究,只能说,长了个小矮个,穿衣裳 给家里省了几尺布,刮风少挡了几缕风,下雨少淋了几滴雨吧,除此以外,一时 还真不想不出什么孬处。   一听张六一,就猜测我个子矮,肯定是把我的名字和儿童节联系起来了。也 对。我就是六一儿童节那天出生的。我家和村里的小学校隔着不远,我哇哇哭叫 着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时候,小学校里正闹哄哄的演节目。我爹图省事,当然也 受了小学校喜庆气氛的感染,没过脑子就为他的儿子命名了。什么,长不高与我 爹给我起了这样一个名字有关,你的意思是让我拿着棍棒去找我爹好好干一架, 拉倒吧你,我才不信这些狗和猪谈恋爱的扯蛋逻辑。相反,因为个子矮,小学那 些年,我一直是老师掌心里的宝贝蛋呢。   当然,我的宝贝蛋地位,和我在班上的考试成绩稳居第二,偶尔还风光个第 一有关。老师批评后排几个成绩总在倒数里磨悠的高个男生,唤他们“傻大个” 时,我忍不住回头瞥一眼。正赶上老师捎带着表扬我,你们看看人家张六一,个 子不高,成绩却踩到你们的头顶上了,也不怕把你们的鼻子、耳朵踩下来。班里 哄堂大笑,各样眼珠的光芒热辣辣地指向我。我耳热心跳地回过头,感觉脊背上 的衣服都被点着了。   班里经常第一的是个女生,叫姚传静。姚传静在女生里个子最高,胖乎乎的, 走起道来风风火火。一次,后桌吕元刚的橡皮掉到地上,他钻到桌下去捡,起来 对同桌慨叹道,哎吆,姚传静的腚咋那么大啊,赶上大锅底了。同桌兴奋地钻到 桌下,看过上来,发出同样的慨叹。两个人嘀嘀咕咕,给姚传静起了“姚大锅” 的绰号。绰号在男生里秘密传开,不知怎么传进姚传静的耳朵里。放学后,几个 住得近的男生说笑着回家,姚传静突然从树后闪出来,抓住吕元刚的衣领就把他 拖进旁边的小胡同,一通恶狠狠的拳打脚踢,吕元刚招架不住,连连告饶,下保 证以后不光自己不叫这绰号,也监督着不叫别的同学叫。   偶尔,我考了第一,姚传静会拿白眼冷冷地刺我,好像第一是她爹娘给她买 下的,别人都不能碰。好男不跟女斗,我才不和她争,能考第二我就心满意足了。 何况,那时玩耍都是男的跟男的在一块,女的和女的在一起,她姚大锅就是考到 天上,也得不到男生的追捧。姚大锅,哈,我也叫她的绰号了。在班上我也失口 叫过她一回。星期天,我和邻居滕会斌下军棋下得没完成作业,周一一到校我就 翻出书本来忙活,都打预备铃了还没忙活完。吕元刚过来借我的铅笔刀,我头也 没抬,说借你前面姚大锅的去,没看我忙着啊。话一出口便意识到闯了祸,我和 吕元刚面面相觑。吕元刚脸都黄了。我们一起扭头看姚传静。她写字的手停了, 骨朵着的脸上镀起一层铁。幸亏老师托着粉笔盒走进来。下了课,见姚传静没什 么反应,我和吕元刚隔着吵嚷的同学会意地一笑。我去厕所,吕元刚随即跟进去, 在我的肩上猛力拍了一下,说我那老天,以后咱可别叫那绰号了,吓得我腿肚子 都转筋开了,你是不知道,姚传静打人可疼了,没轻没重,逮住哪里打哪里。   想想挺有意思的。那时候,我是老师的宝贝蛋,班里的一些男生蜜一样粘着 我,简直把我当成他们的储蓄罐了,有了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好听的,可着劲地 往我里面装,好像将来有一天我会登基做皇帝,给他们分封诸侯似的。   有个冬天,接连下了好几场雪,一场还没有化开,另一场又捂了下来,摞了 厚厚的一层,外面横着的物什差不多都被盖住了。校门口来了个卖棉花糖的。吕 元刚两手围成喇叭筒按在我耳朵上,说他向他爷爷要了两块钱,买棉花糖的话, 一人能买一朵,可惜买的人太多,课间时间短,挨不上号。我说就怕没有钱,有 了钱哪有花不出去的理,走。   吕元刚一万个不相信地跟在我后面。出了校门,果然,卖棉花糖的被各年级 学生严严围在里面,连根毫毛也看不见。我不慌不忙,哈腰捡一块石头,对着大 门上的铁环当当一阵猛敲。待那些学生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我装腔作势地吓唬 他们说,同学们都听好了,校长有话,不管你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二麻子,课间一 律不准出学校门,要买棉花糖,等放了学再买,哪个不听话,放学罚站,等着家 长来领。见他们发愣,我板起脸子看着吕元刚说,吕元刚,校长不是叫你拿本子 记下来,你咋没拿来,算了,用心记记吧。吕元刚抓耳挠腮地看他们。胆小的学 生带了头,其余学生一哄而散,个个生怕被吕元刚记住,缩了脑袋往校门里挤。 吕元刚愣愣地看着我,张六一,还真记啊?我说记你个蛋,快去买棉花糖啊。   我和吕元刚一人举一朵棉花糖舔食着走进校门,吕元刚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说,六一,我可真是服了你了,怪不得你学习成绩那么好,你脑袋瓜子就是好使, 胆子也大,叫我,别说想不出这点子,想出来也不敢这么做。   棉花糖才坑人。舌尖一舔就缩回个坑,傻小子扑蝴蝶一样,那么一大蓬也就 碰到了点甜滋味,都没咽进肚子里去,在嗓子眼就断流了。吃完,我俩都舍不得 扔棍棒,摸弄着玩了一会,弄得手上黏糊糊的。回到教室,我从桌洞里拿课本, 指头上粘着一个小纸条,揪下来要扔,发现上面有字,翻开一看,竟是姚传静写 给我的。六一:咱交个朋友吧。传静。字就一行,写得很小,尤其是省略了姓氏 的署名,仔细看才能分辨出来。我欢喜得脚后跟都想笑了。姚传静啊姚传静,你 不是能吗,霸着个第一像爹娘给买下的一样,碰一碰还给我白眼看,交朋友不就 是想叫我给你当男人啊,这么点小妮子也不臊得慌,这回非得煞煞你的威风不可。 下课后,我悄悄把纸条塞给了老师。   下午课外活动,老师打发学生把姚传静叫到办公室。快放学了姚传静才回来, 一看她灰溜溜的狼狈样,我的心里乐开了花。忍着笑收拾课本,约吕元刚一起回 家。在卖火烧的王庆左家大门前,我蹦了个高,笑不成声地把事情跟吕元刚说了。 吕元刚的表现令我失望,他脸一灰,说,张六一,你不该这样做。我问为啥。他 说不出原因,只是生硬地重复,张六一,反正你不该这样做,张六一,你太小人 了。本以为吕元刚挨过姚传静的打,听我给他报了仇,一定高兴得比我还厉害, 谁知反倒给我扣了个不是。我烦了,不再理他。吕元刚也骨朵着嘴不说话。脚下 的积雪被我们踩得嘎吱嘎吱响。老天爷洒落的雪米粒模糊了我们的头发和肩膀。 我们在王家胡同西头的水泥电线杆下不欢而散,彼此连个招呼也没打。   接着往回走的路上,有一阵,我的脑瓜里满是吕元刚,咋琢磨咋觉得这家伙 今日有点怪,背地里他对我说的姚传静的坏话太多了,特别是姚传静打了他以后。 现在,我终于逮住机会给他报了仇,他却护着她开了。我边走边哈腰抓起雪攥了 雪球玩。雪球在硬物上炸成碎末的情景很好看。把硬物虚幻成吕元刚鼓突的额头 时,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王日月他奶奶出了门呴喽呴喽地唤鸡婆,被我笑得 愣愣的,问我一个人笑啥。我不理她,继续哈哈笑着跑起来。   雪米粒叮在脖子上,凉凉的。我在裤子上擦几把玩雪玩得湿漉漉的手,揪揪 衣领,又将两手捂在嘴上呵几口热气。雪地上,一串偏离道路中央的脚印引起我 的注意。脚印还挺新鲜,没有被雪米粒遮掩模糊,一直蔓延到墙角的草垛后面, 有去无回。我心里一乐,断定是吕元刚后悔了,抄路藏到草垛后面准备向我道歉。 我先发制人,猫了腰悄悄向草垛逼近。姚传静从草垛后闪出来,像吕元刚描绘得 那次打他一样,没等我愣怔过来,伸手抓住了我胸前的衣领。她涨红了脸,哆嗦 着嘴唇说,张六一你这王八羔子,我实心实意想和你好,你不愿意就算了,竟到 老师那里羞我,叫我在老师面前抬不起头。我看见她的一只胳膊抡起来,挓挲的 巴掌对我怒目而视。我吓酥了,心的话,这一巴掌下来,不劈去半边身子,也得 把我的脑袋掴掉。她的巴掌竟没落到我身上,只是抓衣领的手把我拽了个趔趄。 她抖索着胖乎乎的身子呜呜哭着跑掉了。   年终考试,我的考试成绩排到了第一。第二不是姚传静,第三也不是。老师 念到第五的时候,班上的同学哈哈笑起来。老师摸不着头脑,问咋了。吕元刚大 着声音说,老师,你弄错了,落下姚传静了。老师哦了一声,说落不下,清了清 喉咙继续念。姚传静排在了第二十七,班上总共三十五个人。姚传静的名字一从 老师的嘴里冒出来,班上立马静下来,真就像课文上说的,静得一根针掉到地上 也能听见。   春节后,姚传静没来上学。老师打发姚传琴、程光美几个女生去叫,也不来。 姚传琴、程光美叽咕着劝老师去叫,说她们几个份量轻,老师去了,说不准就来 了。又说,其实姚传静家里都不愿意她退学,她娘为这还骂她不长出息。老师笑 了笑,说再说吧,给她留着学籍,过几天要是后悔了,学校敞着大门欢迎,真要 铁了心不来,咱也没办法。   我考上大学的第二年,堂弟张国庆在给我的一封信里说,吕元刚娶媳妇了, 找的是姚传静。出嫁那天,姚传静在娘家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一个劲地骂我 是王八羔子。说她打心眼里相中的是我,我却看不上她,还找老师告了她的状, 害得她没脸念下书去。还说,以前班上男生她最烦的是吕元刚,现在改变想法了, 结了婚,跟着吕元刚好好过日子,就当马蹄庄从来没有王八羔子张六一这个人。   三   我住在单位南边二楼的一间没室没厨没卫,火柴盒一样四四方方的小屋里。 这里曾是单位的档案室,后来档案升级,搬到大屋了,我当作宿舍进来收拾杂物 时,焚烧过一摞发黄的二十多年前的文件、表格。火一着,屋子很快就被黑烟填 满,我咳嗽着跑出门。怎么了,失火了!隔壁的老王二话没说,撒腿往楼梯口跑。 待他抱着红彤彤的灭火器赶回门前时,我笑得都岔气了。他没笑,甩给我一个冷 脸子掉头就走。老王偷偷向办公室告了我的状。以后我从小屋里搬走,后来又想 回来时,老王告的状断了我的后路。我只好出去赁房子。   我的生活很简单。中午随离单位远的人吃食堂,早晨和晚上去街头的小摊上 弄点小吃和汤汤水水对付肚子。倒也省了不少事,不像住在东边平房里的几个单 身男女,把业余时间都搭在买菜淘米、生火烹炒和刷锅洗碗上了。这样我便有了 充足的时间做些与大女人有关的事。   知道大女人的住处,我安心了几天,周末一下班就沉不住气了。我从车棚里 推出摩托车,打足气,先去林业局附近的吉祥馄饨铺要了两碗馄饨。很多事情, 决断付诸行动后,往往又改变了想法。这次也是,馄饨一上来我就后悔了,大热 天的,应该去吃凉面或者凉粉的。我把馄饨碗往跟前挪了挪,碗很烫手,进一步 怂恿了我的后悔。可吃完一碗,我的想法改变了。馄饨是虾仁的,虾仁透明的肉 身让我联想到大女人的指甲。   请问,要什么馅的?虾仁吧,一碗,不,两碗。刚进馄饨铺,服务员问话的 时候,我顺口如流,压根就没过脑子。其实,虾仁馄饨这辈子我就吃过一次,还 是多年前上大学时在街头地摊上吃的。初次在服装城见大女人,她晶莹的指甲唤 醒了我多年前吃虾仁馄饨的记忆。   琢磨出自己为何来馄饨铺,天不那么热了,尽管汗还是流。我叫服务员拿来 一大叠餐纸,边擦汗边吃。服务员抿嘴一笑,说,开关在你跟前的墙上,热就开 风扇吧。不用。我埋着头对她摆摆手。成叠的餐纸越来越薄。湿漉漉的餐纸团越 积越多。我边吃边想大女人。她的个子。她的身形。她的白皮肤。她光滑的头发。 她的摆布得好看而大气的五官。她颤悠悠的腰。她的宽肩膀。她的大长腿。她说 话时脸上轻漾的笑。她的美丽的大。当然,想的更多的是她虾仁般晶莹的指甲, 每咬破一个馄饨,我都会仔细看上一会,所以我吃得很慢。   馄饨还剩下小半碗时,我不知是吃饱了,还是突然意识到用吃对待大女人的 指甲不合适,或许二者兼而有之吧,我将快夹到嘴边的一个馄饨放回碗里,坚定 地站了起来。   出了馄饨铺,街上的路灯已经亮了,由于缺乏足够黑的夜色的映衬,路灯的 光芒显得有些弱。从这里抵达大女人住处的路很多,多得一时说不出能有多少条, 但走前面东西方向的楸树大街无疑是最近的。楸树大街,顾名思义,大街两旁栽 种了楸树,名字起得比我的名字张六一还直接。楸树大街也叫环保大街,因为街 两边交错盘踞着市里的几个有头有脸的部门,便比别的街道多了一些名堂和说道。 白天,上午八点到下午六点,摩托车、三轮车、拖拉机、小驴车、大马车是不能 走这街的,临近边沿会被遭到他们的阻止,偷偷溜进来被抓住,就要罚款。街两 旁散落着成双成对的男女协警。   一次,我拿火柴棒小心翼翼地挖耳屎,眼前两个同事很投入地讨论环保大街 的名字问题。一个说名字起得不够准确,既然叫环保大街,当然是出于环境保护 角度的考虑,摩托车、三轮车、拖拉机,喷烟摁喇叭,小驴车、大马车,车轱辘 从乡下粘来污泥粪土,对街道的环境保护确实不利,可是,大汽车、小轿车不也 得排气、摁喇叭,即便排出的气颜色淡一点,摁喇叭摁出的声音柔和一点,不也 同样污染环境、添加噪音啊。另一个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说对对对,其实是涉 及了一个档次问题,摩托车、三轮车、拖拉机、小驴车、大马车档次太低,跑在 这街上,和大汽车、小轿车凑合在一起不雅观,叫环保大街不如叫富贵大街更恰 当一点。持先前观点的同事立刻反对,说扯哪里去了,还有骑自行车和步行的呢, 噢,摩托车、三轮车、拖拉机、小驴车、大马车档次低,穷得连这个也弄不起, 见天扑打扑打地打磨鞋底,或者花三十块二十块的从黑市上倒腾辆破自行车来回 蹬摇,档次就高了?两个人琢磨来琢磨去,一致认为这条街叫游戏大街比较合适, 只要你有命名权和管理权,随你高兴,爱起个什么名字就起个什么名字,爱制定 些什么规章就制定些什么规章,小孩玩泥巴一样,愿意捏只什么鸟捏头什么兽, 没人拦得住你。   我忍不住噗嗤笑了。心想两位老哥真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吃了胡萝卜瞎操 心,不就是一条街啊,叫走就走,不叫走,绕道去,条条大道通罗马,顶多搭上 几分钟的功夫,犯得着为一个名字较劲啊。我的手随笑声一抖,把耳道弄疼了。 抽出火柴棒一看,火柴头潮起菜籽大的血迹。   我骑摩托车跑在白天禁止摩托车通行的楸树大街上,速度招惹的风很快将身 上的燥热吹掉了。虽然楸树大街这个时间解除了管制,但类似于“闲人免进”般 有关这条街道的那些禁律在我的脑海里隐隐显现,我像私闯民宅怕披上行窃的嫌 疑一样,心里很不踏实。环顾左右,竟然摩托车居多,个个像脱笼的鸟雀,自在 地飞奔,将喇叭按得能划破耳朵。人和人真不一样,同样一件事落在不同的人身 上,有的举重若轻,有的如泰山压顶,有的则摇摆不定了。一辆三轮车突突突蹿 到前面,拖斗里并排躺着两白一黑三头肥猪,四蹄绑了,大长的嘴巴拱着乱叫。 前面路口亮起黄灯,三轮车猛一提速,差点和斜刺里冲出的另一辆三轮车撞在一 起。骇人的惊呼声并没有阻止一辆烤漆剥落的幸福250摩托车见缝插针地驰入对 面红灯的胯下。我不想沿这条街继续下去了,趁着红灯还没有熄灭,转弯绕道去 大女人的住处。   路两边尽是吃了饭出来散步的人,三三两两,两两三三。年老年少大都男女 搭配,倘若两人前面或后面有一个走走停停的孩童,打眼就知道是年少男女的孩 子,或者年老男女的孙子孙女了。很少看见走单帮的。想想也是,参加工作这么 多年,吃过晚饭如果无事可做,我是宁可烂在那火柴盒里,也不肯出来凑这热闹 的。大女人带着她身上那些我默读了不知多少遍的部件笑着靠近我,看不到她的 腰际以下,她是隐藏了腿脚朝我飘过来的。摩托车善解人意地加快速度,拐弯抹 角,越过一个零售报刊亭和一串修鞋摊,隐隐看见那排楼房的红顶子了。   我把摩托车停在胡同口,打开支架,坐在车座上朝胡同里观望。胡同两头的 电线杆各自吊着一盏灯,把胡同装扮得两边明亮,中间渐暗。大女人住的楼洞恰 恰被光线挤到了最暗处。胡同里,间隔有人冒出楼洞从我的身边走过,或者没向 胡同的那头。我心里一暖。这么热的天,大女人肯定在家里憋不住,也会出来溜 达溜达。一种就要见到大女人的幸福感扇动得我吹起口哨。口哨吹得不太好听, 但我此时的心情,除了吹口哨,不知还能用什么方式表达。说起吹口哨,我上大 学时的一个被我们唤作流球竿的留校学兄吹得特别好,音调优美,节奏有致,变 化莫测,只是吹口哨的嘴型跟鸡屁股似的,有点不雅。算了,不提那厮了吧。   前边门洞里拱出一对老年夫妻。老头在前,老太太靠后。两个人蜗牛一样蠕 动到我近前,老太太缩在壳里不走了。老太太是在估摸我。老头催促说,快走啊, 胡乱看啥。老太太不听招呼,看看怎么了,长了眼不就是看的。老头的沙哑嗓音 里散出火药味,长了眼就能了你了,该看的看,不该看的别瞎看。我被老头的话 逗乐了。心想,这个难度可就大了,拿现在的我来说,该看的只有大女人,可该 看的看不着,不该看的,还不是一个劲地往眼里塞。   老头等不到老太太,返身来迎她。两个人叽叽咕咕,你有来言我有去语。老 年人斗嘴,最大的好处是安全,动不起手来。   迟迟见不到大女人,我在摩托车上坐不住了。下摩托车时,感觉肩上有东西 往下洒落,捏了凑到眼前一看,是些僵死的小虫。我仰起脸,以电线杆上的灯泡 为核心,起起落落的飞虫围了一个大大的圆球。我拍打着肩膀和脊背往胡同里深 入。   大女人的窗口没亮灯。看来,我来之前她就出去了。这么说,今晚只要我有 足够的耐心,见到大女人已成定局。我当然有耐心了,如果天底下有盛耐心的东 西,你就拿来吧,保证再大的物什我也能把它装得满满的。我转身往回走。已经 有人往胡同里回开了。我信心倍增,忘乎所以地又吹起口哨。我的口哨确实不怎 么好听,吹了几下就被耳朵毫不客气地制止了。   一辆公安110车横在胡同口的灯光里。我打眼看见后的第一反应,是今晚来 得太是时候了,不光能看到日思夜想的大女人,还能在第一时间见识一桩什么案 子。车门推开,两个公安弓着腰下来。有人凑过去,对着我的摩托车指指画画。 我疑惑地赶过去,指画的人转脸看见我,声音里裹了欣喜。公安同志,就是他, 在这里估摸老长时间,可不正常了。   一个公安走过来,抬手拍拍我的肩膀,兄弟,跟我去趟派出所吧。我对他擅 自拍我肩膀的行为很是反感,一梗脖子,气呼呼地说,我又没招谁惹谁,无缘无 故的去派出所干什么。没招谁惹谁你怕什么,别罗罗,走。另一个公安也走过来。 我被两个公安夹在中间。胡同口站了好几个人,我心里一紧,要是叫大女人看见 可就糟了,不行,得赶快离开这地方。我理直气壮地一挺胸膛,去就去,不做亏 心事不怕鬼叫门,我的车怎么办,要是丢了,你们可得赔我。拍我肩膀的公安哼 了一下,说这个好办,不放心你骑着,我们在后面跟着。对,你在前面,我们跟 后面,有能耐你就瞧准机会开溜。两个操蛋公安一唱一和,脸上都网络了轻蔑的 笑纹。   我的摩托车在110车的尾追下穿街过巷来到派出所。两个公安把我带进一间 墙皮斑驳的小屋,一看就知道是个审讯室。原来,最近城里出了几桩入室抢劫案, 犯罪团伙以检查天然气管道为由,骗开住户的门,持杀猪刀、铁管恐吓主人,迅 速将家里值钱的东西搬到下面卡车上,逃之夭夭。有人把我当作踩点的嫌疑犯举 报了。   两个公安挖空心思地跟我磨了一阵嘴皮子,当然没磨出他们想要的东西。一 个公安不耐烦了,从腰带上摘下手电筒一样的东西,摇晃着走到我跟前。看来你 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我知道他拿的是警棍,可我不能因为惧怕警棍胡乱交代, 如果我承认是来踩点的,他们要我领着去挖犯罪团伙怎么办。拿警棍的公安加重 语气,重复了几句问话,我无以应答。他嘴唇一撮,将警棍高举起来。我脑袋一 大,缠着身子跌倒在地。   待我愣怔过来,拿警棍的公安笑眯眯地瞄着我,说,兄弟,挺好受是吧,跟 喝了二两小酒一样,还不花钱,要不要再来一小杯。我畏惧了,又想这样僵持下 去也不是法子,总该给他们个说法才是。我想编个理由,可我胡编乱造的才分太 差,匆忙琢磨了几个,别说这两个操蛋公安,连我自己都糊弄不过去。跟前公安 手中的警棍又开始向我晃悠,我急中无智,慌乱中把来找大女人的事结结巴巴地 说了。   一开始,两个操蛋公安不信。我苦口婆心,看着他们脸上溢出不耐烦,干脆 把我第一次见到大女人之后到第二次见到之前挂念得失魂落魄的例子举给他们听。 比如深更半夜出去喝闷酒掉进下水道。比如夜里做梦和大女人一起吃西瓜,醒来 口水湿了一大块枕头。再比如在街上误认一个高个子丑女人,唐突地拽人衣服, 挨了一巴掌。两个人听着听着,脸上有了笑。我趁热打铁,把花两千块钱口述着 请人给大女人画了一张像贴在床头的事也说了。两个人一相信,对我就不感兴趣 了,彼此碰了碰脸上的笑,赶餐屋里的苍蝇一样把我轰出了审讯室。去推摩托车 时,我隐隐听见两个人的对话。   这个小矬子没准出毛病了。   可不,看上个女人,都不知道人家姓甚名谁,就去人家住的地方瞎磨悠,胡 闹腾。   就他这点个子,还想鼓捣个漂亮的大女人,脑子进水了。   就是,要不咱过去提醒他去找心理医生看看。   他们的话我听着刺耳,懒得再听下去,一脚踹着火,加大油门飞速逃离了出 去。   四   我确实有毛病,但不是因为大女人。大学刚入校,我被安排在学校的混合宿 舍。宿舍八个人,我们三个新生,其余五个都是高年级的。初来乍到,又来自不 同地方,我们三个新生怯生生的,除了去卫生间,都猫在床上不做声。宿舍里的 气氛由高年级的五个人主宰着。他们谈的大都是男女间的事情。谈得离谱的时候, 我们也跟着龇牙咧嘴地笑。   连着几个晚上,他们起劲地骂一个外号叫流球竿的人。一会骂他把哪个系的 某某女生钓上钩了,一会骂他将某某系的哪个女生剜进篮子里了。一个哀叹,真 是撑死的撑死,饿死的饿死,挂拉那么多,应付得过来啊,也不怕撞了车。一个 不以为然,这个你就老笨了,流球竿不会弄个课程表啊,学校里那么多专业都安 排得井井有条的,别说几个烂妮子了。一个又骂起来,操他妈的流球竿,瘦得和 根竹竿一样,也不怕忙活得咔嚓折断了。我们三个新生相互笑看着摆弄表情。终 于邻床的新生闷不住了,趴到床沿问他的下铺,哎,流球竿是谁?下铺脱口而出, 连兴阶啊,听说过没有?我们三个面面相觑,都摇头。邻床下铺遗憾道,入学快 半拉月了,这么著名的人物都不知道,太闭塞了。   从他们嘴里,我们知道了连兴阶,算了,干脆顺着他们叫流球竿吧。流球竿 是我们学校去年毕业的留校生。这人学业上疲疲沓沓,每次期末考试都有好几门 学科补考,勾搭起女生来倒挺有劲头。一入学,就因为同时给两个女生写信败露, 坏了名声。他不气馁,经过一番卧薪尝胆,又瞄上了高年级的女生。竟连连得逞 了。由于出发点不对,拿五个人的话说,就是这小子从根上就烂了,好景不长, 又弄了个蛋打雀飞。升入高年级,流球竿又打起新入学女生的主意,有得有失, 惹得几个小男生在宣传栏上贴大字报骂他。去年毕业,流球竿出人意料地留校了, 好奇的人费尽心思打听,才知道流球竿和一个校领导是老乡,暗里一直走得很近 乎。留校做学生工作的流球竿,在勾搭女人的事业上显露出突飞猛进的势头。   五个高年级学生里,挺有号召力的那个叫阚峰。阚峰个子不高,长得又粗又 壮,身上的肉像用硬物反复拍实了,明明看着厚厚的一大块,活动起来,却绷得 紧紧的,连个颤不打。说话也干八六脆,放炮一样,砰砰啪啪,很少见他有打艮 的时候。入学一起住了两三个晚上,我们就看出其余四个人说话和做事,都是围 着阚峰转。   吃过晚饭回来,我们三个新生猫在床上,顺着各自的心思摆弄着磨蹭时光。 他们一行五个人风风火火地回来,在宿舍的空地上说笑着舞划了一番拳脚。其中 的一个提议说,哎,咱去操场打一圈吧。说完扭脸看阚峰。阚峰凝了表情,憋出 一个行字。一行人纷纷收起拳脚,做出迫不及待要出宿舍的架势。阚峰低头拿目 光划拉了我们一下,新兵蛋子,在床上窝着干啥,也不怕捂出痱子来,走啊,跟 着出去打一圈。我们巴不得加入他们的队伍,一阵忙乱,下床跟在他们后面。   黄昏的校园里,八个人的群体算得上庞大。四个人围着阚峰,我们散布在四 个人周围,一路上,道多宽人多宽。迎面过来的人,看了眼前的阵势,乖乖地绕 道走。老成点的,便止住步子,严肃成河道的石头,任我们趾高气扬地流过。对 方如果是女的,我们免不了来点热闹,让她僵持不住,散乱了步伐,不太灵便地 小跑起来。我们趁热打铁地起哄,对方拧了脖子丢给我们一个白眼,跑得更快更 慌乱了。   就这样,我们浩浩荡荡出了宿舍区,绕过教学楼,踢踢踏踏往南边操场方向 进发。校园的路都硬化了,除几条偏狭的小路砌砖,其余一律铺了水泥。路两旁 挡了修剪整齐的冬青。   阚峰突然跑起来,浑身的肉起包绷疙瘩的,尤其是屁股,用邻床新生的话说, 结实得像个铁坨子。眼看着阚峰拨开冬青进了树林,邻床新生猛跑几步,也抓住 一把冬青要往树林里去,被一个高年级的男生喊住了。哎,新兵蛋子,老阚憋不 住了,进去撂下一点,你也去撂?邻床新生愣愣的,撂,撂啥?还撂啥,撂屎尿 啊,你也憋不住了?另一个高年级的男生一解释,我们哈哈大笑。邻床新生咧嘴 笑着腼腆地低了头。   我们散漫在路上等阚峰。阚峰好长时间不出来,有人趋了身子想进去看个究 竟,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在外面等。终于,阚峰的脑袋从树身边探出来,接 着又伸出一只胳膊,哎,怎么搞的,你们咋不进来,我都跑进去老远了,又返回 来。我们笑着纷纷拨开冬青往树林里钻,修剪整齐的冬青被弄开几道缝。高年级 的一个男生开玩笑说,老阚的普通话太棒了,以后咱得跟着好好学学,怎么搞的, 咋不进来,呵呵,怎么,咋。老阚回一句,操,就你耳朵尖。然后自嘲道,也是, 上大学前,嘴里光出棒子粒,天南地北的人一掺和,豆子高粱花生大米的都出开 了,有时还蹦出个桂圆菱角啥的。我们嘻嘻笑着,怎么、咋了一阵。   树林里被踩出几条歪歪斜斜的小路,没有路的地上,秧草也歪七扭八地倒伏 着,显然树林里常有人来。邻床新生唏嘘一声,挑了手指指给我们看。一双男女 粘连在树下卿卿我我地呢喃着,男生突然扳住女生的肩膀往怀里一带,小巧的女 生便被男生的怀抱囊括了。邻床新生吐口唾沫,愤愤地骂一声不要脸。逗得几个 高年级男生相视而笑。阚峰说,看来老弟真是个新兵蛋子,小心啊,说不定哪一 霎你也想不要脸了。说完抬脚对着跟前的树身奋力一脚,卷曲发黄的树叶摇摆着 往下落。一、二、三……七、八……十一、十二。阚峰仰脸数完,冲我们挥挥手, 说,哎,你们也来,看谁踹下的叶子多。在一个高年级男生的张罗下,我们各自 寻了目标,依次狠狠踹了一脚,结果我们最多的踹下七片树叶。大家拿目光划拉 着阚峰牛犊一样的身板羡慕不已。什么时候,我发现那边树下的男女生不见了, 指给邻床新生看。他说他早看见了,是阚峰踹树的那一脚把两个人吓跑的。   听见我俩的嘀咕,一个高年级的男生打趣道,看看,两个人真是新兵蛋子, 就那么点破事,跟看西洋景似的,大学里谈恋爱有啥稀罕的,你们以为是在中学 啊,男女生无意中使个眼色都能吓出老师的一身冷汗。阚峰接过话,就是啊,我 看着咱们班赵运华和弥秋玲就挺是那么回事,两个人好,待班上别的同学也好, 还都是系里的尖子生,叫人说不出别的,操,总之别像流球竿一样,勾搭女人勾 搭得都成嗜好了。   树林不大,说话的功夫就看到边了。前面的人突然停下来,汩汩笑着将林边 的一个背影指给后面的我们看。操,真是山东人说话邪,说着王八见了鳖,那不 流球竿啊。我们三个新生不约而同跑到前面。树林外面,一个条状的男青年正背 对着我们做扩胸运动,干瘦的身子一晃一晃,还真有点竹竿的韵味。   草丛里半截甜瓜鼓着蛤蟆肚紧紧抓住阚峰的目光。他蹲下身,虚了五指,小 心翼翼地捡起来。看样子,甜瓜是被人咬过几口扔弃的,霉迹斑斑透着腐烂相。 我们很快领会了阚峰的意图,缩身躲在树后,看阚峰托着烂甜瓜蹑手蹑脚向流球 竿靠近。我以为阚峰要把烂甜瓜丢到流球竿附近,吓他一跳,没想到他压根冲着 流球竿的脑瓜去的。烂甜瓜在流球竿的脑瓜上一炸开,邻床新生哎呦一声拔腿就 跑,看来阚峰的举动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我紧随其后。一行人在我们俩的带动 下,展开了林中百米竞赛。   出了树林,几个高年级男生气喘吁吁地埋怨我和邻床新生胆小,暴露了目标, 不然在树后藏藏,流球竿肯定发现不了。我俩面面相觑,拿脸上的惭愧相互抚慰。 阚峰慢悠悠从树林里走出来,说没事,流球竿追了没多远就停下了,林子西边一 个女生倚着树看书,长得好看不好看不说,上衣褂子那么鲜活,不过去勾搭勾搭, 能死心,这个混蛋,见女人就拖不动腿。   周末,我们八位舍友去新世纪影城看电影,远远看见流球竿在影院门前的台 阶上晃悠,几个人停在一家军用品商店前不走了。阚峰系好鞋带站起身,疑惑地 问,怎么了,你们咋不走。邻床新生拱起胳膊肘指指晃悠着东张西望的琉球竿。 阚峰满不在乎地咧了咧嘴,说为这个啊,影院又不是他家开的,就是他家开的, 咱都买了票,管他啥事。这家伙,还不到三天,就把拿烂甜瓜扔琉球竿的事忘了。 还是邻床男生给他提的醒。阚峰明白过来,也不怯阵,说操,我带头,他要是敢 招惹咱,我就抱住他从台阶上滚下来,到时你们抓紧打120,送到医院,让我们 的病床紧挨着,叫他醒来看看我这身膘就老实了。我们都笑。阚峰真的走到前头, 我们没有了胆怯的理由,一哄而上,紧紧跟在他的后面。   阚峰爬上台阶时,几乎蹭着了流球竿的胳膊。流球竿没理睬我们,我们反而 有一种失落感,这从回宿舍后彼此的谈话中听得出来。电影演得清汤寡水,挨着 我的高年级男生捂了嘴巴和我搭讪。他问我家里几口人,有没有哥哥,有没有姐 姐,有没有弟弟,有没有妹妹。我一一作答。从他的问话足见电影的无聊,后来 从报纸上看到那部电影的女主角得了金鸡奖最佳女演员的提名,不由慨叹中国的 电影界真是操蛋到家了。为阻止他继续问下去,我学他捂了嘴巴问他。   我说,哎,流球竿这外号谁给连兴阶起的。他说集体智慧的结晶,他们五个 都有所贡献。我问流球竿到底啥意思。他捂了嘴向我这边凑凑,猜猜。我沉默了 一会。他说,猜不出来吧。我嗯了一声,等着他给答案。他却说,再猜猜。我又 沉默。他说,真的猜不出来啊,告诉你吧,流球竿就是这个。他伸手往我的裆里 抓了一把。我慌乱地挪动下身,脑瓜里映出一样东西的轮廓,暗自慨叹五位舍兄 真是太有才了。   大学期间,我做的比较尴尬的一件事是偷梨子叫人逮住了,当然更尴尬的还 在后头。都怪邻床那新生,他从平原来,没爬过山,不知什么时候估摸见城南有 道山岭,缠着我去爬。我们做公交在山岭附近下车,走了约莫半小时来到岭下, 结果还没爬到山腰,邻床新生就气馁了。我借曹操望梅止渴的典故扇动他,说山 上好像有座梨园,这里产的梨子又脆又甜,水灵灵的,比吃雪糕还过瘾。没想到 这家伙眼尖,还真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发现一座梨园。园子不算大,也就三四十 棵梨子树,周围插了栅栏,里面蹲一座小草屋。梨子结得挺喜人,拳头般大小, 密密麻麻,叶子像是被它们压扁的。我瞅着里面的草屋说,进去不安全。邻床新 生抬头看看天,说农民伯伯那么勤劳,哪舍得把这么大好时光浪费在草屋里,早 不辞辛劳地干别的活去了。我们绕着栅栏转悠,终于在栅栏上找到破绽,可惜洞 有点小,只能钻进我的小身子,邻床新生乐观地笑笑,自个揽下在外望风的任务。 梨子还没上肉,握在手里硬邦邦的,啃一口只咬下点皮。邻床新生隔着栅栏迫切 地咋呼,张六一,先给我一个尝尝,近水楼台,别只顾自个啊。我摘了正要给他 送过去,一个满脸胡茬的汉子从草屋那边跑过来。邻床新生还算仗义,耷拉着脑 袋从园子的正门进去和我作伴。一番方言味十足的训斥之后,汉子咬牙切齿地搜 了我们的身。很快,我腕上的手表和邻床新生装着二百三十块钱的钱包进了他的 衣兜。他问我的钱包藏哪了。我指指邻床新生,说没带,是他请我来爬山的,路 费由他出。汉子失望地倒背了双手绕我俩转了一圈,说操,请你爬山,请你爬到 我园子里来了。顿了一会,他用商量的口气问我俩这事咋办。我俩极力要把他搜 去的东西讨回来,手表和二百三十块钱对那时的我们是一笔不小的财产。汉子见 我们坚决,很不情愿地决定手表和钱他先存着,我们每天去他的园子拔一个小时 的草,等他消了气,把手表和钱还给我们。我们当然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那些天,上午一上完课我和邻床新生就往外跑,跑着分开,一个去买吃的, 一个去买水,然后在学校大门前的公交车站牌前集合。两个小时的午休,一个小 时拔草,一个小时扔在往返的路上。大概折腾了一个多星期吧,眼看着一茬草就 要被消灭,我们还没来得及欢喜,另一茬又变戏法一样冒了出来。从小没下地的 我都有点绝望了,邻床新生也骨朵着腮帮骂那汉子心狠,累死人不偿命。我们正 屈身拔着草,邻床新生突然大喊一声,仰面躺在地上,歪嘴斜眼,胳膊和腿不停 地抖动。我吓得哭开了,嚎开嗓门喊得声嘶力竭。快出来啊,出人命了!出人命 了,快出来啊!汉子出来,一见那阵势,傻了眼,嘴却不停地开脱责任,操,不 推车不挑担的,干这么点熊活,至于这样啊,保准是有陈病。我听着心烦,冲他 凝眉瞪眼地说,别管陈病旧病,死在你园子里你就得偿命,不就是吃你个破梨, 非法要挟人下苦力,你这是犯法。汉子被我的话镇住了,软了脸子把邻床新生扶 起来,又掐人中又按摩胸口的。邻床新生渐渐平息下来,呼了口长气,睁眼失神 地看着地上的蔫草。汉子缓缓松开手,待邻床新生坐稳,起身小跑着进了草屋。 不一会,他就回来了,把手表和钱包丢给我,说,你们快走吧,我家里有急事, 得关园子门了。邻床新生身子一软,像是又要躺下,汉子赶紧哈腰扶住,腾出一 只手把我的手拽过去,说快快快,把他扶起来出园子,我要关园子办事去了,没 事,可能中了点暑,到阴凉处歇息歇息就好了。我说你说的轻巧,把人累成这样, 想撒手开溜啊,没门,要是真死了,派出所怪到我头上咋办。汉子脸上僵起笑, 故作轻松,小兄弟,没事,不就是拔了几根草啊,你俩扒开栅栏进来胡作践,我 又没打没揍的,叫你俩拔拔草认个错咋就犯法了,给我糟蹋了那么多梨还没和你 俩算账来。我对他的夸大其词很生气,冷了脸子赖着不走。汉子威胁说,你俩走 不走,不走我就关园子回家了,丢了东西你俩赔。我正要对他还以颜色,突然感 觉胳膊一紧,意识到是邻床新生用力攥的时,不敢和汉子逞强了。我扶起邻床新 生挪动着往园子外走,他的大半个身子斜倚在我肩上,压得我浑身酸疼。出了园 子,我都快支持不住了,又怕闪身后邻床新生摔到地上跌坏了,只好咬了牙强力 支撑。艰难地下了几截山路,感觉实在托不动他,我看准一个草厚的地方,心想 跌就跌吧,再坚持,把我的腰弄断,更糟糕了。他竟没有跌倒,仰脸朝梨园方向 看了看,拿脸上的笑朝我绽放。我糊里糊涂地问,你没事吧。他伸手拉我一把, 搂着我的膀子往下走,说,没事,我灵机一动,装的,那么一园子草,这茬还没 拔完,另一茬又长出来了,拔到啥时候啊。我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说操,出了 园子还让我托着,差点把我的腰弄断。他哈哈大笑,说不继续装不行,那汉子胡 子拉茬的那么横,要是看出破绽,追出来把咱捉回去,啥时候是个头啊。   上面的一声咳嗽吓得我俩拔腿就跑,公交车来得也及时,我们刚跑到路边的 站牌前,它便拱着笨笨的身子慢慢停下来。上了车,我俩有一种大难不死的侥幸 感。邻床新生掏出钱包数了数,说少了二十块。我说少三十块也不能去要了。他 说那还用说,不光不去要钱,以后他也不去爬山了,他和山合不来,头一回就碰 上这倒霉事。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我忍不住笑。车一在站点停下来,我们的眼睛 就像探照灯一样搜寻有没有人腾出座位。只有上车的,没有下的,车上更挤了。 我们抓着扶手,对着沿路飞跑的景色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车离学校还有一站的时候,邻床新生用脚踢了我一下,拿下颌指着车窗外让 我看。一男两女,三个人刚从公交车上下来。他问,你看是谁。我说不认识啊。 他说,你再看看。我又摇头。操,啥眼睛啊,这不流球竿啊。他一说啥眼睛的时 候我就认出男的是流球竿了,不由得踮起脚尖极力拉近和三个人的距离。车启动 了,我俩拧了脖子一直看着三个人没进路边的绿化带。从学校门前下了车,邻床 新生扯一下我的胳膊,问有没有必要去见识见识流球竿。我说快上课了,时间不 行。他嗨了一声,说课落下能补回来,错过这好机会就没法补了。他的话挺有道 理。我犹豫道,咱真去看。看就看,走。他一甩手,率先掉头往回走。   我们推测三个人进绿化带做什么。邻床新生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还能做 啥,肯定是进去方便了。方便,男的和女的一块?我觉得不可能。他说,这个还 不好办,外面在一块,进去就各奔东西,各人忙各人的了。我的脑瓜虚幻了一下 三个人钻进绿化带分头行动的情景,还是觉得不可能。邻床新生烦了,说不做这 个做啥,你说说。我说高年级那几个人不是说流球竿喜欢勾搭女生吗,肯定到里 面谈恋爱去了。一个男的和两个女的谈恋爱?邻床新生摇头晃脑地笑。我说不是 和两个女的,是和其中的一个。那另一个呢?邻床新生挑衅似的看着我。我说另 一个,也许是流球竿的妹妹,也许是和流球竿谈恋爱的女生的姐姐或者妹妹,跟 着他们玩的。小时候,在村子里我就见过两个人耍朋友带着他们的弟弟妹妹的。 邻床新生还是摇头,说两个人谈恋爱姐姐妹妹陪着,别洋相了。达不成共识,我 们都不说话了。我知道他在琢磨三个人到底进去做啥,我也在想。这样的时候, 谁能找出让对方认可的答案是一件挺有面子的事。   约摸走了半站多路,邻床新生提议躲进绿化带秘密前进。我同意了。绿化带 挺宽,很规则地纵横着几种我俩都叫不上名的树。树冠都很大,和下面繁茂的荒 草相呼应,把里面弄得挺隐蔽。我俩拨拉着往前走,不一会,就被草上树上的积 尘弄得浑身脏兮兮的。我抹一把脸上的汗,他看一眼,忍俊不禁。他擦一把汗, 我也笑了。走着走着,我俩感到没头没脑了,不是迷失了方向,是拿不准三个人 离我们还有多远。邻床新生扯我一把,说得谨慎点,不能这么盲目地走了,一旦 打草惊蛇,耽误了上课,又看不到好戏,拉屎等来一泡尿,白耽误了功夫。他的 话挺有意思,我笑出声。他皱起脸做了个要捂我嘴的动作,压低声音责备道,你 看你,刚说了得谨慎点,咋不听。我敛起笑,和他一起进入谨慎状态。我俩走得 蹑手蹑脚,转悠着找空隙钻,竭力不弄出声响。   我的矮小身体让我尝到走路不用弯腰的甜头。一阵忽东忽西的秘密潜行,邻 床新生大概是腰酸了,呲牙咧嘴地直起身,借了一蓬枝叶的掩护,握拳头轻轻捶 打脊背。我凑过去疑惑道,走这么长时间了,咋还不见人影,要不我出去一下, 看看离站牌到底还有多远。他慌乱地抓住我的肩膀,不行,费这么大劲,你出去 一暴露目标,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悠扬的口哨声吓得我们都目瞪口呆了。我俩僵僵地面对面,不敢说话,不敢 喘气,连眼也不敢眨。稍后,邻床新生镇定下来,拉我蹲下身。隔着几截圆滚滚 的树身,我们看见三个人的下半身。两个穿裙子,一个穿长裤,不用说,中间穿 长裤的就是流球竿了。六条腿粘连着绞在一起的情景让我傻掉了。像中学时参加 数学竞赛,做到最后,被高难度的附加题难住一样。我扭脸看邻床新生,他也一 脸的傻相,翕动着两唇用气吹话,哎,还真是来,流球竿和两个女生一块谈恋爱。   口哨声停下来。流球竿说,你俩别闹我了好不好,我这人是讲良心的,到了 这一步,辞掉你们中的谁我也狠不下心。他的说话受到干扰,哎哎哎地招架了几 声,待干扰消除后继续说。小郑,我先跟你好的是不假,可我们不是闹别扭了吗, 那阵你不见我,我心里难受,人难受了就容易消沉,幸亏遇到小崔,不然我都想 象不出我会消沉到什么地步,后来小郑你又来找我,想和我重归于好,凭以前对 你的感情,我能拒绝你吗。话说得语重心长,到了“拒绝你吗”四个字时,都哽 咽得打弯了。流球竿声调一转,把弯捋直了,说,不拒绝归不拒绝,可你得改改 疑心重的毛病,我现在留校做学生工作,免不了和花花绿绿的女生打交道,别一 看见我一和哪个女生在一起,就给我甩脸子看。一个女声咕哝道,谁给你甩脸子 了,是你做贼心虚吧。流球竿不接她的话,变换了语气说,小崔,你这小妮子什 么都好,可就是娇气了点,当然你家庭条件好,父母都是镇上的干部,从小就被 亲戚家人和你父母的部下供着,但爱是平等的,在爱这样的大问题上可不能也让 人供着啊。又一个女声咕哝道,谁让你供着了,都这么大了,还把人看成不懂事 的小孩子,娇气不娇气的,到头来还不是啥事都依了你。   短暂的沉默之后,琉球竿的嗓音明朗起来,与现在的话相比,之前像是罩了 一层塑料薄膜。他说,嘿,你俩都给我好好的,别跟我闹别扭,你俩之间也别相 互掐,我留校才这么长时间,成天光和你们狗撕猫咬的不行,得做点正事,和学 生搞好关系,工作上干出点成绩,站稳脚跟,到时找我那老乡领导争取两个名额, 让你俩也留校,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一边裙子下的两条腿动了动,上面 传来燕子啄紫泥的声响。另一边裙子下的腿像是受了牵连,也跟着动了一下,上 面同样传来燕子啄紫泥的声响。一个女声说,要是只争取到一个名额,就给我, 你先和我好的。另一个女生反驳道,想得倒美,要是只争取到一个名额,得给我, 谁让她是吃回头草的,不和她计较就不错了。流球竿软和了声调训斥道,嘿,说 过不要你俩掐的,还掐,说过我是讲良心的,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十个指头 咬咬哪个都疼,我不会向了这个亏了那个,一定要争取两个名额,相信我好吗。 两边裙子下的腿相互挪动,燕子啄紫泥的声响相互照应。中间穿长裤的两条腿突 然绷了个马步,两挂裙子下各有一条腿飘摇起来,上面燕子啄紫泥的声响接连不 断了。   准是亲嘴亲的。邻床新生两手着地,翘着脑袋往上瞅。我拿手拍拍他的屁股, 提醒他别让三个人看见了。邻床新生腾出一只满是土屑的手冲我招招,意思是没 事,快来看啊。我迟疑了一会,见他看得从容,也屈了身,两手着地趴了下去。 草丛里窜起一大蓬野蒿,蒿顶几乎够着了上面的枝叶,中间分开的间隙很适合往 那边窥视,怪不得邻床新生看得无所顾忌。两个女生被揽着腰斜倚在流球竿的怀 里,轮番凑给流球竿的脸被他咂成了湿红的狗舌头。流球竿抬手按一下两个人的 后脑勺,让她们的额头分别抵在他的两个腮帮上,然后嘬起鸡屁股似的嘴巴,清 脆的口哨声从鸡屁股里悠扬出来。一个女声突然挣脱揽抱,踮起脚尖,双手抱住 流球竿的脑袋,咬了他的嘴巴就啃,抱怨说,刚才亲她的时间长了,我得补过来。 另一个女生不示弱,奋力抢过流球竿的嘴巴也啃。我的眼睛被滥歪歪的嘴巴遮挡 了。两个女生的轮番争夺中,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乡下脏兮兮的巷尾,两条狗争抢 小孩子粪便的情形。熏天恶臭搅翻了肠胃,我忍不住嗷地一声呕吐不止。   剧烈的呕吐声惊得三个人狼狈逃窜。一棵枝叶婆娑的小树被绊得烦躁地摇晃, 显出很无辜的样子。邻床新生看着挂在草叶上团团块块的污迹,埋怨我吐得不是 时候,让他看不成好戏。我两耳嗡嗡的只管起劲地呕吐。肠子吐出来了,胃囊吐 出来了。胃囊太大,出来得磕磕绊绊,似乎把喉咙也刮蹭了出来。张六一,你咋 了,咋咳得这么厉害。隐隐听见邻床新生着急的追问,我吐得更起劲了。肝肺吐 出来了,脾肾吐出来了,周身的骨头吐出来了,我一个踉跄趴倒在吐出的污迹上。   醒来,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空中一大一小悬着两只吊瓶,像飞机扔下的两 枚炸弹,还没落下,我已觉被炸得体无完肤了。医生,他醒过来了。邻床新生兴 冲冲的声音。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过来瞅我一眼,说,安静,让他输完液, 恢复恢复,做个检查。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的神志渐渐清醒过来。坐在床头的邻床新生 和班长扔下手里的报纸,笑着走过来。邻床新生说,张六一,又醒过来了,可吓 煞我了。班长也喊我的名字,说没事吧,抬头看看悬着的吊瓶低语道,还有一点, 等输完了我们推着你去检查。   检查结果出来,医生问我有没有什么陈病。我一脸的茫然。他进一步引导说, 好好想想,能刺激引发呕吐的。我好好想了想,冲他摇摇头。医生凝眉沉思了一 阵,说我的呕吐病来得蹊跷,找到病根,以后预防着点才好。一旁的邻床新生插 话问,张六一,你真的没有陈病,以前真的没这样呕吐过?我坚定地摇摇头。邻 床新生将嘴巴凑到医生的耳边嘀咕了一阵,定定地看他。医生哼地笑了,说别搞 笑了,看那个能呕吐成这样。   我的身体很虚弱,整日里躺在床上。东西也吃不下,完全靠输水补充给养。 班里的男生听说我住院,三三俩俩结伴来看我,把我弄得挺不好意思,也挺感动 的。渐渐的,五脏六腑回到身上,我能吃东西了。吃下东西,骨头从皮肉里硬朗 起来。起身,下地,我的精神头一日好过一日。都盘算着出院了,班上几个女生 跟着班主任来看我。一看见他们,我就有些不自在,小肚子上面像有一只手,抓 挠得我翻肠倒胃。终于在一个女生倒了杯水端到我面前时,我嗷地一声,呕吐病 又犯了。几个女生吓得跑出病房,缩头缩脑地抱成一团。   后来邻床新生告诉我,在医院,医生一说我的呕吐病来得蹊跷,又没有刺激 引发的陈病时,他就琢磨着可能与看见两个女生轮流啃咬流球竿的嘴巴有关,起 先医生不相信,我的呕吐病复发,医生主动找他刨根问底后,点头说,看来还真 是看见那事刺激的。   医生说我受男女不良亲昵行为刺激,得了器质性呕吐病,凭现在的医疗手段 还治不了,只能预防。他嘱咐班主任以后不要让我和女生隔得太近。女生?邻床 新生插话问,和别的女人隔得近了行不行,比如他娘,他姐姐,他妹妹,还有幼 儿园的小妮子。他的话我听着很不舒服,我是病人,不好大声阻止他,只能难为 着耳朵暗暗责备,顶多无声地嘀咕他一句混蛋。没想到医生对他的话挺感兴趣, 咧嘴一笑,说,小兄弟,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哪个年龄哪种类型的女人会引发 他的呕吐病,尺度确实不好把握,不过,估计像你说的他母亲他姐姐他妹妹,还 有幼儿园里的小女孩,没多大问题,举个例子,这些天,医院的护士给他又输液 又量体温,又这个又那个的,他不是没事吗。医生,你是说,我们班的女生来了, 他才……。邻床新生这家伙竟顺着梯子往上爬了。对,情况你熟悉,详细向你班 主任汇报一下,好好配合班主任的工作,不然,叫他一霎吐晕了一霎吐晕了的, 这学还有法上啊。邻床新生爽快地点头,说行,我一定好好配合班主任,叫张六 一把这学上下去。这家伙真是爬到梯子顶晕头转向了,看那认真负责的架势,俨 然把自己当成了我们班的班长。   班主任见识过我发病的场面,又听医生说我这病连续发作有生命危险,被唬 得愣愣怔怔,眼皮、鼻尖和两颊红红的,是大冷天里被风抽打出的那种红。回校 后,他找邻床新生深入了解情况,为我采取了周密的预防措施。先是给我安排座 位,让我的前后左右与女生之间都隔着四个男生以上。再就是挑选十几个机灵的 男生分组轮流看护我,杜绝我和女生近距离接触的机会。班上的男生戏谑我有保 镖了,真是啥人有啥福,这么点个子,有那么多人护着,几年大学是没人欺负了。   他们说的对,大学期间我真的没受人欺负过,甚至惹了祸,也有人及时替我 兜着。比如那次在双杠前碰到流球竿。远远看见有人在那里做引体向上,弓腰屈 腿的,像吊着条死狗一上一下,很不好看。我觉得过去显显身手肯定比他漂亮得 多,便甩开看护我的人跑过去。双杠上的人听见我的脚步声噗地落地,扭过脸, 却是流球竿。看到我,他丢一个白眼,伸手够下双杠上的上衣掉头就走。刹那间, 我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你这王八犊子,干那见不得人的脏事,害我患下这破病, 一出教室和宿舍门就叫人跟着,戴了手铐脚镣一般不自在。气氛燃起怒火,我借 着火势,一个箭步追上,对着他的瘦屁股就是一脚。流球竿踉跄几步稳住身,张 牙舞爪向我扑过来。不好了,有人要打张六一了!看护我的人吵嚷着跑过来,连 拉带拽把我保护起来。流球竿大概知道我和他的瓜葛,敛起刚才的凶样子,训斥 几句,愤愤地走了。   五   说起来,挺感激大学时的班主任和同学的,由于他们的照料,一直到毕业, 我的呕吐病没再发作。节假日回家,班主任还安排两个同学送我、接我,在他们 认为安全的地方才放手,我诚请他们到家里喝口水也不肯,路费都是从班费里出。   有几次,我耐不住被人看护的束缚,也是有意减轻一下他们的负担,瞅准机 会单溜出来,结果都出现了呕吐病发作的前兆,幸亏他们及时赶来,将其消灭在 萌芽中,算是有惊无险了。   几次冒险,对照以前发作时的经验,我对我的呕吐病有了深刻的认识。我的 小肚子位置隐藏着一只神秘的手,一旦接近与那两个女生有所类似的女人,这手 就会晃动着伸出来,先是抓挠我的肠胃,让肠胃里的东西呕吐出来,再撕扯着把 肠胃呕吐出来,再就是其它的脏腑,再就是支撑体型的骨头,直到身体里空洞得 一塌糊涂,休克过去。病症消退正好和这相反,脏腑、骨头渐渐复原后,张开的 手缓缓攥成拳头,下落,变小,钉子一样楔进我的小腹里。那只神秘的手成了我 的病根。我多么想把它彻头彻尾地拔出来,扔得远远的。可是,医生说做不到。 我知道他是说当下医疗做不到。能够做到的就是避免和那种类似近距离接触。而 这种类似太芜杂了,大到声音、衣着、个头、体型、发式、五官、肤色,小到她 们整个身体和举止谈吐在我记忆里映下的一切鸡零狗碎,防不胜防,所抱的侥幸 大都招惹了那只手的蠢蠢欲动。   毕业离校前,班主任把我叫到教学楼前的一棵大杨树下,一走近他就和蔼地 笑了,说六一啊,离校后就没有保镖了。我腼腆地笑笑,不知说什么好。他敛起 笑,语重心长地嘱咐我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参加工作后病再犯了,受罪、花钱 事小,叫人知道这病症,各样的前途都会受到影响。我接连点头。最后他叹了口 气,说什么病不好啊,年轻轻的偏偏得这个。话一出口,像是觉出了不妥,尴尬 地对我解释。我说,老师,我明白你的意思,不用客气。他对我的通情达理很有 好感,顾自思忖一会,又叹了口气,说,六一,那事如果耽搁了,大龄的未婚女 人不好碰,实在不行,就找个离异的吧,最好不带孩子,若是带孩子,带女孩的 优先,男孩事多,不好管不说,长大了置房子娶媳妇的负担太重,再加上你自己 的孩子,这辈子经济上不好翻身。我酸酸的,心里涌起师徒如父子的冲动。   我的工作单位,就待遇和条件来说,在这座城市属于中等靠上,在我们那几 年的大中专毕业生里算是好的。我知道这多亏了我大学时的班主任。他刻意要帮 我一把,费尽心思美化了我的档案,还找领导以学校的名誉为我写了推荐信,结 果,我顺利地被这单位接收了。和我一同分来的,还有三个其它学校的应届毕业 生,一男两女。   报到那天,我去得最早。在单位的会议室里,二把手热情地接待我。我对他 的问话对答如流,看得出,他对我很满意。第二个到来的是那男生,与我相比, 他给二把手的第一印象要差一些,这是听了两个人的一番对话后,我从二把手的 表情上读到的。两个女生一进接待室我就感到不对劲,从长相上,他们和绿化带 里轮流啃流球竿嘴巴的两个女生大相径庭,但彼此的衣着却有许多相似之处。要 命的是,她们和我坐在了同一个长条沙发上。那只神秘的手从我的小肚子里伸出 来,开始抓挠胃肠了,不行,不能第一天报到就呕吐着倒在他们面前。我抱起脑 袋推说头疼,边向二把手请假边走出接待室,离开单位老远,二把手满是诧异的 神色还在我的脑海里晃荡。   以后,我有意躲着两个女生。偏巧,她们中的一个看上了我,试着和我套近 乎,每次我都老鼠见猫一样仓惶开溜。后来,我收到她的一封信,字里行间,情 真意切,我都被感动了。我知道不行,很不好意思地回了她一封信,蜿蜒谢绝。 没想到那女生倒打一耙,对人说我追她,她嫌我个矮,拒绝了。那女生长得比我 高不了多少,还一身的赘肉,满脸疙瘩,嘴巴一张,耸立出两颗大黄牙。被这样 一个货色拒绝,我的身价大跌,很长一段时间无人问津。我不失意,我知道我的 病担待不起。   大概参加工作一年多点吧,有人给我介绍过集体企业的一个女职工,一见面, 我小肚子里的手就被她的发型钓了出来,当然不行。过了半年,又有人介绍私营 企业的女职工,黑灯瞎火的谈了几次,身体没什么动静,我暗自庆幸,几乎下定 决心了。我主动约她去餐馆吃饭。我们坐在长条餐桌的一旁,谈话间,她的耳垂 又让我和绿化带里的女生对上号了。衣服类似,可以换,发型不行,可以改,耳 垂肉呼呼的长在耳朵上,总不能用刀剥削出别的样子吧,思来想去,我还是打退 堂鼓了。   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的几年,是寻偶择伴的黄金时期,一旦没着没落,很容 易被冷下来。我就是这样。   家里沉不住气了。每次回家,父母都不遗余力地做我的思想工作,说尽了天 下父母规劝孩子先成家后立业的治理名言。不说我也明白,但我不想把我的呕吐 病告诉他们。可能是琢磨到我在城里找人的难处,一次,母亲竟打发父亲找到我 的单位。我领着父亲到单位旁边的小饭馆吃饭。喝下一瓶啤酒,父亲湿乎着嘴唇 笨笨地冒出一句,一子,在,在城里,不好找,从咱庄里找一个?我没回答父亲, 往他跟前的盘子里夹了一大堆菜。父亲亮起小眼珠照照我,埋头吃菜,喝酒。父 亲带着酒意安慰我,一子,我知道你好不容易考出来,再回家找个庄里的,屈得 慌,可你得快着点,转过年就三十,你的婚事都成你娘的心病了。我不说话,傻 笑着看他。吃完饭,我给父亲要了壶新茶,让他慢慢喝着等我去单位骑车。我想 给父母买身新衣服穿。   我骑摩托车从单位出来,父亲已站在饭馆门口等我了。我唤他一声,问他怎 么不在里面喝茶。父亲憨憨地一笑,说又不吃饭了,光喝水还占着人家一张桌子, 不好意思。想不起那天的天气是个什么样子了,只记得路上人车稀少,我骑摩托 车驮着父亲过街串巷,很从容。听说我要给他和母亲买衣服,父亲的头摇成了拨 浪鼓,说买那个做啥,穿得好好的,再说,就是买也不值当得在这里买,家里集 上啥衣裳都有,还便宜。我不听他的话,执意要给他们买。父亲更犟,摇拨浪鼓 的同时,身子也跟着动。我只好拿安全吓唬他,说在摩托车上不能动,一动摩托 车就跟着摇晃,都快握不住把了。父亲吓得缩起身猫在我的背后,嘴上还坚持着。 我不想让父亲累着口舌,哑了口,让他坚持不买衣裳的话在我们的争论中占了上 风。父亲见我不再言语,以为我放弃了,嘴巴一活泛,说一些家里村里鸡毛蒜皮 的事给我听。比如母亲的偏头疼阴差阳错地治好了。母亲去村卫生室抓药,碰上 村东的何仁中媳妇,两个人将抓好的药放在卫生室的桌子上说了会话,回到家, 娘刚把药吃下,何仁中媳妇风风火火赶来,说她俩拿错药了。父亲母亲提心吊胆 了好几天,没啥坏症候,反倒是偏头疼到现在没再犯。再比如,后街香翠的包工 头男人在外面找了个小闺女,才十七八,人家不图名不图利,就是铁了心跟他男 人一起过,弄得红杏一霎哭了一霎叫了的,没心思在家干活,地都荒了。我专心 听着,遇到父亲希望得到回应的关头,就给他一个满意的回应。   我把摩托车停在浅井路上的服装城楼下。父亲仰脸看着楼壁上的巨幅广告诧 异道,哎,一子,不是说好不买衣裳了,咋还来这里。我说不买啊。父亲对我的 话表示怀疑,说你看看上面的图画,不是咋呼着卖衣裳是啥,以为你送我去车站, 这里可不是。我寻思说服父亲和我一起上去买衣服的难度太大了,便匆忙估量一 下他的身材,推说上去办点事,叫他在下面等我。这是我第一次来服装城。以前 常听人说起这地方,我对衣着不大讲究,来来往往的,都是擦肩而过。父亲大老 远的来了,我成心给父母置办身像样的衣服带回去,便不假思索地驮着他赶过来。   一楼童装,二、三楼青年时装,可气的是,我侦查完三个楼层才看见楼梯口 的购衣指南,上了四楼,有意看购衣指南时,又找不到了。后来才知道,服装城 是两家承包商经营的,一至三楼专门对着孩子和青年,条理清楚,楼梯口有明确 的购衣指南,四到六楼故意打迷魂阵,男女老少的衣服都有,也不弄购衣指南, 大杂烩的集市一样由你探索、发现。   在四楼,没看几个店铺,小腹一阵痉挛,紧接着,肠胃也蠕动起来,身体出 现了呕吐病发作的前兆。我这才意识到光顾给父母看衣服,放松了戒备。从一楼 到四楼,服装店差不多都是些时髦女郎开的,一个个穿红着绿,涂脂抹粉,耳朵 和脖子上挂着闪亮的金属,虽然打眼看着衣服不合适我就扭头走开,但她们的阵 线太长了,点连成线,我还是深深地受了影响。我咬牙闭嘴,憋住拱到喉咙的岩 浆,正要寻找一个适合喷洒的去处,前面店门里走出的一个高大女人挡住了我的 去路。买衣服啊,进去看看吧。她的声音细柔得与她的高大身子很不相配。我不 敢说话,抬头和她打个照面,正想做个手势叫她闪开,突然觉得窜到嗓子眼的浆 液退潮一样往下回落。我忍不住再抬头看她一眼,腹腔很受用地松弛了一下,肠 胃渐渐恢复了平静。   买衣服啊,进去看看吧。   细柔的声音绳子一样把我牵进去。   你买?   嗯,不不不,给我父母买。   你父母,个头比你高,还是矮,胖吗?   比我高,不过现在老了,和我差不多吧,不胖。   哦,看这边。   我头脑清爽,衣服却买得稀里糊涂,没合计是否合父母的身,也没讨价还价, 和她打了几个照面就一手提着一个硬纸盒下楼了。   骑摩托车驮父亲去车站的路上,父亲埋怨我花钱大手、买东西没轻没重的话 都成了耳旁风,我一声不吭,大女人的音容和身形被我的记忆反复摸弄着,我感 到藏在小腹里的那只可恶的手萎缩成了一卷枯叶。   第二天,一下班我就神使鬼差地去了服装城,没骑摩托车,没带钱,没思量 去了做什么,也没想见了大女人说什么话。一路上,我跑一阵走一阵,出了很多 汗,脑瓜一会被大女人的个子撑满了,一会被她身上放大的某个部位填满了。迎 面过来一群衣着入时叽歪着外地方言的青年妇女,我竟没有绕道,径直从她们中 间穿行而过,身体里安安恬恬的,除却心跳没有丝毫动静。上了四楼,我直奔大 女人的店铺。里面圪蹴着一个半老的徐娘,看见我,她低头咕哝道,买衣服啊, 进来看看吧。声音像是从地缝里冒出来的。我说那个大个子女人呢。她说,不干 了。   不干了,啥时候,昨天不是还干得好好的。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一大早就收摊子走人了,这不我才搬进来,还没 清点好呢。   我傻愣了一阵,说,那,那她去哪里了。   不知道。   我生气了,怎么会不知道,不知道她去哪里你怎么搬进来的。   徐娘有些不耐烦,眉眼一扭曲,说你看你这人,看衣服就看衣服,问这个干 什么,店铺是人家服装城的,腾出空我就搬来了,她去哪里管我什么事。   服装城里灯火通明。我耷拉着脑袋磕磕绊绊地下楼,走到一个拐角,心里突 然一亮,干得好好的怎么就猛不丁收摊了呢,一定是哪里腾出好位子,搬过去了。 我转身挨个摊位搜寻,上上下下,六层楼搜了个遍,也不见大女人的踪影。门口 保安对站在幽暗灯光下失魂落魄的我摆了摆手,招呼道,小老弟,关门了。   六   事实上,那晚逃离派出所过了没几条街,我思想的天平便对派出所和大女人 两个砝码进行了称量,重心果断地偏向大女人一边。奶奶的,就是出毛病了,你 们他妈的笑话去吧,我就是稀罕那美丽的大女人。我暗骂几声,长长地摁了一下 喇叭,掉转摩托车又去了大女人住的那条胡同。   我把摩托车停在胡同口,打起的支架腿正好吻合进原来的凹陷里。我离开摩 托车往胡同里走,眼睛的余光瞥见一颗脑袋从窗口往外探了探,又倏地抽回去, 紧接着,我的耳朵里响起关窗闭门的声音。窗子的插销不好使,被主人摇晃得吱 吱呦呦,刺耳的吱呦声让我的耳朵很不舒服。我暗自好笑,真是睡觉梦见日本鬼 子进村,愿意自个吓自个,就缩起脑袋害怕去吧,大热天的,捂得满家人发了霉 我可不负责任。   我双手插进衣兜继续往胡同深处走。大女人家的窗子竟亮了灯,一群飞虫影 影绰绰在纱窗上起落。这么说,晚饭后她果真出去散步了,如果我一直守在胡同 里,今晚见她一面必定无疑。我后悔不迭,懊恼多事者和派出所的两个混蛋公安 搅合了我的好事。大女人家里好像在看电视,此起彼伏的说话声经过纱窗筛落进 我的耳朵,已经细小得模糊不清了。我想象大女人的面庞被剧情牵引着变换出各 种表情,因为一个姿势坐久了,她曲在沙发上的长胳膊长腿和倚在沙发靠背上的 高大躯干不自觉地动几下,腿脚翘起或者胳膊耷拉在沙发扶手上时,投在地上的 影子微微晃动。那个晚上,我在痴痴的想象中看着大女人的窗子噗地闭上眼睛, 一胡同的黑暗立马告诉我,两头的路灯和楼上其他各家的灯早就熄了。   发动机大张旗鼓的突突声建议我以后来这里别骑摩托车了。我诚恳地采纳了 这一建议,之后来的时候改坐公交车,好在附近公交车的站点离这里很近,也就 是走一刻钟的路吧。回去没了公交也无所谓,可以坐出租车,满脑子琢磨着大女 人溜达回去也不错。更多的我选择了后者。从大女人家的窗口熄灯开始,溜达着 回到单位宿舍,一般两个小时多点,最多超不过十分。当然,遇上变天的那次例 外,那次走着走着,突然电闪雷鸣,天很快阴了,还刮起了风。我顺着风一路小 跑,回到宿舍,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四十五分。   天一黑大女人家的窗子就亮了,在这排居民楼里,算是早的。然后,各家的 窗口次第亮起。谁家的烟囱率先冒出烟来,其余各家陆续跟随,或浓或淡,浓的 粗硕成柱,淡的细若游丝,打眼望去,整座楼面像用抽烟老头的脸谱拼起来的。 我知道他们正在做饭。我给了他们一段做饭吃饭的时间。终于,有的人家自觉地 关灯锁门,倾巢出动下来散步。经过邻家的门前,有的还呴喽着嗓门,呼朋引伴 一样友好地招呼一声。对方回应的嗓门也是呴喽着,等一霎,等一霎,咱一块出 去。或者,你们先走吧,我们还没收拾完呢。我仔细估量了一下,住在这里的大 都是些老头老太婆,倾巢也就是两三个人,而且第三者都是孙子孙女般的隔代人。 我下意识感到他们对我的出现似乎不那么戒备了,直到听了他们的对话,才弄懂 怎么回事。一个干部模样的老头倒背着手,和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并肩走来。 离我大约三四步吧,干部模样的老头说,这孩子,到个繁华点的地方多好,热闹 不说,渴了饿了讨口吃的喝的也容易,来咱这老宿舍,尽是些老头老太太,自己 都快顾不过来了,哪有闲工夫伺候你。白发老太太干枯着嗓音笑了笑,说,还这 孩子呢,别瞅他个头小,看面相,三十早出头了吧,也不知怎么疯的,还能是个 头小,找不上媳妇,憋出毛病来了。他们把我当成疯子了。我懒得理会他们,目 光灼灼地仰望着大女人家的窗口。整座楼上就剩下三个亮着灯的窗口了。直到散 步的老头老太太们三三两两地回来,各家的窗口次第亮起,大女人家的窗子依然 亮着。也就是说,大女人一家没有晚饭后出来散步的习惯。   大女人晚饭后不出来散步,我守在胡同里渴望见她一面的愿望缕缕落空。这 种守株待兔似的守望虽然心甘情愿,但期望未果的滋味终究不大好受,特别是深 更半夜,大女人家的灯光在我脖子酸疼的仰望中噗地熄灭的一瞬,我慌慌的,恨 不得跑上去将她家的门一脚踹开,掏心掏肺地大喊一声,大女人,让我看一眼行 吗,就一眼。楼洞里的黑咕隆咚坚定地阻止了我,我在洞口焦躁地踱了一阵,还 是乖乖地走了。还没走出胡同,大女人的大美幻象便从我的心海里冉冉升起,辽 阔的心空一片澄明。我为刚才的焦灼暗暗责备自己,混账东西,大女人是能大喊 大叫对待的吗,真是吃豹子胆了。   我得感谢一下楼洞边两叠残损的囍字红纸,风来时,它们哧哧啦啦的响声常 常带给我大女人拾级而下的错觉,尽管希望过后是失望,有几次我甚至气急败坏, 差点冲过去把它们撕个精光。现在想来,虚幻的生机总比无望的死寂强吧。   看来大女人是夜伏昼出了,要见她一面,光晚上不行。晦气的是,周六、日 单位破天荒地加班。单位门口的下水道堵了,雨稍大就积起水湾,同事和领导, 步行的骑车的坐车的,都得涉水而过,哗哗啦啦踩压成一个泥水潭,不方便,也 不雅观。办公室打电话向有关部门反映多次,也不见来人,只好自己动手。大家 本来对加班就不满意,干的又是职责外的工作,工具虽然都拿来了,都围在那里 动口不动手。一个好开玩笑的同事说,这么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还是留给相关的 单位干吧,咱别费力不讨好,落下个越权的罪名。结果等等靠靠,下水道的问题 没解决,两天的下班时间比正常上班时还晚。   我继续下了班匆忙吃点东西就往大女人住的胡同跑,照样眼巴巴看着她家的 窗口熄灯后带着失望和揣想而归。这样坚持到下周五,我的身心一下子放松了。 仰望着大女人家突然黑下来的窗口,我都不想回了。心的话,美丽的大女人,从 现在我就开始等,不信明天见不上你一面。两道刺眼的手电光柱插进胡同,晃晃 悠悠的,不一会戳到我身上。手电光把两个人拽到我跟前,竟是上次带我去派出 所的两个公安。他们说他们是来巡逻的,十点半后必须把街头巷尾的不安定因素 排除掉。我不明白他们的意思,捂眼躲避着手电光不说话。他们中的一个烦了, 说走啊,别磨蹭了,我们还要去别的地方排查呢。我问往哪里走。他们中的另一 个更烦,说你爱往哪里走往哪里走,反正不能在这瞎转悠,黑灯瞎火的,跟个间 谍似的猫在别人宅子下边,里面的人还能睡安稳觉。我忍不住抿嘴笑了。我的笑 翻译成文字便是:大女人睡不安稳下来走走更好。他们翻译不出我的笑,拿手电 光顶着我往外赶。快到胡同口时,他们中的一个建议说,小伙子,要是不想回家, 干脆到东边桥洞里凑合一宿吧,那里我们不管,很多伙伴呜哩哇啦的在那等你呢。 我一听就火了,骂一声去你妈的,撒腿就跑。你这小矬子玩意,看我不一脚把你 踹进下水沟里。他们中的一个张牙舞爪地要撵我,被另一个极力阻止了。算了算 了,咱堂堂的公安战士,跟个神经病治什么气,快去那边转转,好早点回去睡一 觉。   第二天,公交车在路上抛锚了,车上人嚷着退钱,司机瞥一眼无人售票箱, 说他没有钥匙,开不开。拿了工具,下去趴到车底下去修。半小时后,司机上来, 说没修好,打开车门叫乘客改坐别的车。耽误了半个多小时,乘客更不肯了,要 司机打电话给公交公司,联系别的车来接。司机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一路赶一 路,哪有闲车。乘客们据理力争,司机招架不住,拿起工具又下了车。司机半个 小时没上来,乘客耐不住了,拍打着车窗要他上来开门。司机从车底下爬出来, 慢吞吞地上车,门一打开,车上的人像害怕车门会无端地关上打不开一样,一哄 而下。用家乡的俗语说,就是起个大早,赶了个晚集。我坐上又一辆公交车,磕 磕绊绊地来到大女人住的胡同时,半边楼房已被太阳打上金黄的胎记。   几个孩童围着树下的石桌下棋,我在鼓着破红囍字的楼洞旁翘首仰望了一阵, 凑过去。一个孩童用肘捅了捅跟前的孩童说,哎,那个小矬子疯汉过来了。我不 和孩童一般见识,反倒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是疯汉。孩童说派出所的公安叔叔 说的。我说派出所的公安才是疯汉。孩童们都摇头,说你才是疯汉。我转移话题 问,派出所的公安怎么说我疯汉了。一个孩童抢先发言道,派出所的公安叔叔说 你迷上了我们胡同里大个子女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按说,对这话我应该稍微 生点气的,可我不,反而洋溢着热情呵了一声,说,你们知道大个子女人?几个 孩子争先恐后地回答我。谁不知道,大个子女人可高了,比我们两个人摞起来还 高。两个,我们三个摞起来也赶不上她。两个!三个!两个孩童争辩起来。就两 个!就三个!一边的孩童插话说,别犟了,等会大个子女人回来,咱过去踩着肩 膀量量就知道了。我打断他们的争论,说等会,你怎么知道大个子女人等会回来。 插话的孩童说,大个子女人提着篮子出去卖菜了,就在我来之前走的,不回来还 能上哪里去。我咧嘴乐了,伸手揪住他的小耳朵,吓得他哎呀叫着连连倒退着挣 脱。   我很快融入下军棋的孩童中,一边看他们下,一边往胡同口瞭望。两个下军 棋的孩童,因为其中的一个悔棋争执起来。我正看得有趣,旁边的一个孩童突然 用点划着手指大喊道,快看啊,高个子女人回来了。我腾地弹起身。胡同里的大 女人显得更加高大,她一双修腿招展着婀娜的身姿向我走来,我澎湃得简直傻掉 了。   张思强,你不是要量她顶咱几个高吗,快过去。   你也说量了,你过去。   你过去。   你过了我就过去。   几个孩童乱说乱动。大女人转身要进楼洞时,其中的一个突然咋呼道,大姨, 小矬子疯汉来找你了!她蓦地停下来,仿佛黑夜里一束耀眼的探照灯光抵住两眼,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觉得小腹里那只落叶似的枯手噗地轻盈成皮屑,飘飘的不 知去了哪里。那天上午,我早早地离开大女人住的胡同,顺路带回几瓶啤酒和一 只扒鸡,关进宿舍里酒足饭饱,在床上翻滚着呜哩哇啦地自言自语了一通后,呼 呼大睡。醒来,天早黑了。沤着啤酒和扒鸡的肚子隐隐有些难受,我空前强烈地 思念起美丽的大女人来。   和孩童们熟了,我由观棋逐渐参与到上阵博弈,并且一出手就把他们一个个 杀得落花流水。他们目瞪口呆地相互议论。疯汉下棋这么厉害。真是,疯汉下棋 这么厉害。我严肃了脸子制止道,以后不要叫疯汉。叫张思强的孩童满脸艳羡地 跟我套近乎,小矬子,你下棋太厉害了。我继续严肃了脸子说,以后也不要叫小 矬子。一个孩童看看我,又看看同伴,疑惑道,不让叫疯汉,也不让叫小矬子, 那叫啥。我说我姓张,以后叫我张叔就行。张叔。张叔。几个人面面相觑,像猛 然看见树上跌落下一只受伤的花雀,满嘴叫着张叔,手舞足蹈地逗乐起来。   我买了一副精致的军棋,把他们的淘汰掉。这一举动,加上他们无人能敌的 棋艺,为我赢得了他们的欢迎,甚至还有点小小的敬仰。张叔两个字从他们的嘴 里喊出来,渐渐散尽了戏谑的气味。我把军棋交给他们轮流保管,他们欢喜得用 剪刀石头布排列了保管顺序。晚饭后,他们不再跟着爷爷奶奶或者姥姥姥爷出去 散步了,团团围坐后博弈中的口头厮杀,为夜晚这条死气沉沉的胡同平添了些许 生机,也让我单调的守望一下子变得轻松了。   博弈中我频频抬头,隐隐发现大女人家的窗玻璃后贴了一张面孔,越看越像 大女人的。我揉揉眼睛,面孔不见了。走啊张叔,你再抬头我可偷吃你的师长了。 我气急败坏,抱怨大女人的面孔是对手张思强插话惊走的,咬牙切齿地一通杀戮, 疼得张思强连连惨叫。败下阵来的张思强磨蹭着想再来一盘,说他走错了一步棋, 要是不走错,这盘肯定能赢。排在他后面的孩童不愿意,说别赖皮了,输了就下, 人家要是连着下两盘你也不愿意。   你过来,我和你说点事。两个孩童的推搡中,一个好听的女声飘进我的耳朵。 大女人站在楼洞口,伸着一只长胳膊向这边招手。大姨,你找我?大姨,你找 我?……石桌边的孩童依次问过,大女人都摇手否定了。他们齐刷刷地把目光指 向我,催促道,张叔,大姨找你呢,还不快去。   我在孩童们目光的簇拥下一步步走向美丽的大女人。近了,更近了,那个好 听的女声真切地飘进我的耳朵。给你三天时间,愿意和我结婚,就联系我。我迷 迷糊糊不知怎么从她手里接过一张纸条,后来才注意到上面写的是一个电话号码。   七   和你一样,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了,打死我也不敢相信,那个让我朝盼暮望、 日思夜想的美丽大女人同我结婚了。那晚回到家我就不假思索地按纸条上的号码 给她打电话。清楚地记得,铃振了五次后,她的声音平静地爬进我的耳朵。谁呀。 我说,我,我叫张六一,就是楼洞口接你纸条的那小个子。她哦了一声,问我有 事吗。我说我想和你结婚。她说不是给了你三天时间,婚姻大事,不能草率,考 虑好了再联系我,好吗。我紧赶着她的话说,不用考虑,别说三天,就是考虑三 个月三年三十年三百年三千年我也是想和你结婚。她顿了顿,换成公事公办的语 气,问,你有婚房吗?我说没有。那你有没有买婚房的存款?我说有一部分,再 从亲戚朋友那里借点,很好的买不起,中不溜的估计能行。她说算了,不用借了, 有多少算多少,暂且住我的房子吧,不过,有个条件,得先做个公证,把你现有 的存款公证成我们两个人的共同财产,我才能和你结婚,再考虑一下吧。我说不 用考虑,明天我就和你去公证。挂上电话我就翻出存折,连同钱夹里的钱一起装 进牛皮纸信封。我找了找,抽屉和窗台上还有一些零落的钢镚,也收集了一并装 起来。做完这些我就草草上床睡觉了,因为我渴望早点见到大女人,经验告诉我, 睡觉是穿越和抵达时间的最迅捷的交通工具。   第二天,从公证处出来,我们直接去了民政局。结婚证领得很顺利。大厅里, 办理结婚证和离婚证的窗口隔着不远,两边侯在连椅上的人的精神风貌的差异, 没有想象得那么大,也就是一边吵嚷些,一边安静些。感觉得到,这安静是吵嚷 沉淀下来的安静。大女人眼睛很好使,进去后满大厅里环视了一下,便熟悉了这 里的规则,我被动地跟着她,无形中领略到一种有了依靠的舒恬感。那边窗口里 传出高高的诧异声:哎,你俩结婚这不才十三天吗?倚在窗口的一双青年男女含 笑不语。里面的声音又传出来,可不行,这不胡闹腾啊,别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这阵恼得打破头,转脸又缠磨成一个人了。青年男女不说话。里面的声音弥散出 训导的气味,回去吧,好好交流交流,别这么草率。青年男女打破沉默,态度异 常坚定。办了吧,交流啥。没啥交流的,办了吧。里面沉默了。青年男女一起催 促。大叔,快办了吧,我还有别的事呢。办办办,急事等着呢。两个本本从窗口 里露出头来时,拖着长长的叹息声:看你们弄的这一套,一起过的日子还抵不上 操办婚礼和侯亲戚朋友的功夫。两人笑着各自拿起一个本本,满不在乎的表情在 后面人的脸上扇动出了笑。那边一下子焕发出生气。我笑着看大女人。她好看的 脸上没有笑。我暗暗责备自己不通事理,这样的事怎么能笑呢。   我们走出民政局,在桃花山公园门口的塔松下站了一会。她问我有什么想法。 我摇摇头,说没有,和你结了婚就行了。她说她有个建议,她喜欢安静,不想走 那些闹哄哄的过场了,楼洞口贴对红囍字,一起过日子就行。我支持她,说我也 不喜欢走那些闹哄哄的过场,就按你说的办。她说这样的话,回去收拾收拾过来 吧,估计你的东西也不多,能用的运来,不能用的处理掉算了。我连连点头,说 这就回去收拾。分头走了没几步,她就被我唤住了。我很不好意思的嗫嚅道,能 不能给我吃顿饭的钱,我现在手上一分钱也没有了。她的脸上浮起浅浅的笑,用 多少有点责怪的口气说,这个可不怪我啊,我说只公证一下存折就行,你那么犟, 非得都公证上。说着,拉开手袋上的锁链,从中抽出几张十元的纸币递给我。她 的手指头很长,长长的显得有些细。   我确实没多少东西,也无从处理,大体估摸了一下,也就前年花一百零三块 五毛钱买的那台小收音机能拿去和大女人共用。不知她喜不喜欢听收音机。夜里, 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随意开着小差听收音机是一件挺惬意的事。我摘下床头的 大女人画像,选了几件可穿的衣服,连同小收音机装进方便袋。又把床上的铺盖 打包,将零碎东西统统装进一只大纸箱里。去办公室交钥匙时,我顺便请了一个 星期的假,说老家有急事,得回去一趟。办公室主任捏索着钥匙吃惊道,怎么, 买房子了?我摇了摇头。他脸上的疑惑更厚,怎么不在这住了?我说朋友要我去 做个伴。朋友,男的女的?他的脸上亮起神秘的色彩。我不想和他把话题深入, 咧嘴笑了笑掉头走开。   我打算把包裹和纸箱寄存在焦念达那里。焦念达就是对我的呕吐病知根知底 的我刚上大学时的邻床新生。这家伙,毕业时没分到这座城市,后来不知怎么从 这里找了个女朋友,家里还挺有钱,他倒插门一过来就有房子有车,优越得不得 了。他约我吃过几次饭,说话撇腔拽调烧包得不轻。按过门铃,焦念达懒洋洋地 推开门,看见门前的包裹和纸箱,愣住了。我说念达,这东西先在你这里存存, 过几天我再来去。他问贵重吗,要不要肢解了保管进他家的保险柜里。我说贵重 个球啊,扔到街上怕耽误了人走路,所以送你这里来了。他操了一声,说那就扔 配套房吧,别占用家里的宝贵空间了。   我提了包裹,他托起大纸箱,我们一前一后去楼下的配套房。他问我这是怎 么回事。我不想和他往细里说,扯开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我说念达,还是没上 班啊。他说不愁吃不愁喝的上啥班啊。他说他正学着倒腾股票,这可是个来劲的 活,不出家门,一个星期挣了三千多。放下包裹和纸箱,焦念达要开车送我。见 他态度不诚恳,我连说两个不用,坐出租车就行,挺方便的,把他阻止在配套房 门前了。   我让出租车停在一家饺子店前,进去要了半斤饺子,捎带一碗饺子汤。饺子 是茴香猪肉的,茴香多多,猪肉少得可怜,吃起来和嚼草一样。夹起最后一个水 饺,汤上来了。原汤化原食。这是我从收音机里听来的饮食健康知识,大意是说, 吃下什么,再喝下熬煮过这食物的汤,易于消化。我试了几次,感觉有点受用, 便留意为之。晚上就要和美丽的大女人同床共枕了,喝着汤这么一想,我心里慌 慌的,虽然这是我一直期待并倔强努力的,但我的那些心思都是在她的衣服外面 转悠,说句好听的话,像是在她炫目的光环上想入非非,从未动过肉体的念头。   大女人怎么就能治好我的呕吐病呢,我边喝汤边琢磨。汤有些烫,我嘘一下 才喝一小口。昨天傍晚,去她住处的公交车上,我有意靠近几个经验中可能引发 我呕吐病的花哨女人,小腹那里毅然决然地没有丝毫动静。大女人真美啊,看来 人美到一定火候,会创造奇迹的。美丽的大女人,不仅治好了我的呕吐病,还培 育了那么多美丽的念想。   我继续坐出租车。到了单位门口,我说,师傅停一下,进去拿点东西,再去 个地方。司机爽快地行了一声,说得快点,这里不能停车,转了脖子谨慎地侦查 周围的情况。我匆忙去传达室取了存放在那里的装这小收音机、大女人画像和几 件衣服的方便袋,回来后直奔大女人的住处。路上,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盹,醒 来脑瓜清亮,我知道做梦也想不到的美好生活从今晚就要拉开序幕了。   我提着方便袋拐进那条熟悉的胡同时,里面残留的门扇大小的阳光提醒我, 这次比以前下班往这里赶来得早些。下棋的孩童看见,纷纷和我打招呼,我迎着 他们各样的手势一步步朝前靠近,默念道,孩子们,告别了,以后你们张叔可没 有心思跟你们鼓捣这玩意了。隔着挺远就看见大女人住的单元楼洞两边贴了鲜艳 的红囍字。走近了,渐渐看出红囍字的几个部位鼓突着,不熨贴。我知道是下面 的旧红囍字没撕干净的缘故,暗暗责备自己来晚了,这活应该由我来做才是。见 我走近,孩童们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张叔,快来啊。快来啊张叔。我说,张思强, 军棋以后就归你了,张叔工作忙,以后没功夫下这个了。张思强愣了愣,随即嗷 地叫出声来。张叔,把军棋给我吧。给我吧,张叔。其他孩童明白过来,纷纷向 我争取军棋的归属。给谁还不一样,反正又不能一个人下,给张思强不过是让他 替你们保管保管。我草草抚慰他们几句,闪身钻进楼洞。不行,我来保管!我保 管!我保管!后面传来孩童争先恐后的争执声。   我颤着手指摁下门铃。待了一会,门开了,我低头看着门缝一点点裂开,直 到缝隙不再变大才抬起头。进来吧。我的目光滑过大女人陡峭的脊背,落在她脑 后的长发上。“进来吧”三个字像一件无形的首饰,佩戴在她身上的某个部位, 发出柔脆的清响:进来吧。进来——吧。进——来吧。进——来——吧。   大女人婀娜着腰身走进厨房,我跟着到了门口,被她的声音阻止了。她说, 沏上水了,喝去吧,我做点饭。我说,我帮你做。不用,我自己来。她的声音不 大,态度却很坚决。我在门口犹豫了一会,转身坐到墙边的沙发上。茶几上孤零 零地蹲着一只茶杯,杯身洁白细腻,打眼让我联想到了大女人的肌肤。我亲切了 目光仔细端详起来,看得耳热心跳了,才抬头看屋里。这是间一室一厅的居室, 除了出乎意料的窄小外,里面的布置和我在下面胡同里仰望时想象的情形差不多。 我正要聚了目光往细里打量,大女人端着碟子出来了。我赶忙站起身。她说不用, 你坐着喝水。语气还是那么不容违背。我只好重新坐回沙发听之任之。不一会, 茶几上摆上了四碟菜、一小摞烧饼和两双筷子。姜汁松花蛋,芹菜炒肉……另两 个想不起来了。她揪起杯盖看了看,把杯子往我这边挪了挪,说怎么不喝水呀。 没等我接话,她又说,你不喝酒吧,喝也不行,我闻不了那味。我爽快地说,我 不喝酒。   大女人和我坐在同一个沙发上,她欣长的小腿明显比我的高出一大截。我不 自卑,反而为她高兴,像我俩的小腿本来同样长,是我裁了一段嫁接给了她似的, 我有一种肥水没流进外人田里的宽慰和自足。美丽的大女人,你美吧,美到天上 才好,反正你是我老婆了。她做的姜汁松花蛋很好吃,香滋味简直从舌尖一直渗 透到了脚后跟。见我连夹了三口,她便把全盘的姜汁松花蛋让给了我。美丽的大 女人,不用尝我就知道,你做的每一个菜都好吃到天上了,只是第一次和你挨得 这么近,我的胳膊犯拘谨,不敢往你的近前伸,等胆子壮了活泛起来,一定狼吞 虎咽把你做的菜享受个够。我把眼前碟子里的松花蛋吃了个精光,顺便打发掉俩 烧饼。说句让父母听了不高兴的话,那顿饭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有滋味的一顿饭。 父啊母啊,你们听了千万不要不高兴,你们的饭菜我是用肚子吃的,而她的,我 是用心吃的。   大女人说,再吃点。我说吃饱了,吃不上了。她将手里的一小块烧饼塞进嘴 里,蠕动着两腮,躬身收拾茶几上的碟筷。我赶忙起身帮忙,又被她果断地制止 了。不用,坐着喝水就是。她的声音很平和,对我却透着一种不容违背的执拗。 我乖乖地坐回沙发。她的长胳膊长腿和狭长的躯干在我的眼前起伏、摇晃。她把 剩菜集中到一个碟子里,摞起三个空碟子,将方便袋里剩下的烧饼打结密封。两 双筷子被她合拢了握在手里的时候,我的心里暖流涌动。然后,她握筷子的手端 起盛菜的碟子,端空碟子的手钩了装烧饼的方便袋。她高大的身体在这方小小的 空间里直立起来的瞬间,我的脑瓜里哧地擦然一个光芒四射的念头,得攒钱、挣 钱买一座大点的房子啊。   厨房里传出洗刷碟筷的声音。在我的凝神细听中,她停下来,招呼道,张六 一,要是闷得慌就出去走走吧,打开看看电视也行。她终于称呼我的名字了,这 说明她也正在放松拘束,我期待我们间的夫妻关系进一步明朗。可我不高兴她说 的那个闷字,和我日思夜想的美丽大女人在一起怎么会闷呢,别说在这一室一厅 的房子,就是火柴棒一样直挺挺挤在火柴盒里,我也会觉得很宽敞,醉心的宽敞。 为了瓦解她说的那个闷字,我故作轻松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茉莉花的茶香淡淡 地氤氲进鼻孔,我纵身在沙发上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洗刷声停顿的间隙,我拧了 脖子问,这里就住着你一个人。她嗯了一声,洗刷碟筷的声音又响起来。   洗刷完碟筷,她步履轻盈地进了卧室。琢磨她一会出来可能约我出去走走, 或者一起看看电视,我早想好了,不出去,也不看电视,就这么和她待着,让她 知道和她在一起我永远也不会觉得闷。   大女人迟迟不出来。屋里的光线渐渐变暗,暗得伸手辨不清有几个指头了。 我突然一怕脑瓜,傻啊你,新婚之夜,你一个大老爷们家不主动点,新媳妇能好 意思招呼你。我像做了错事急着改正一样,兴冲冲地站起身朝卧室走去。   推开卧室的门,一股浓烈的狐臭气味把我推了个趔趄。我屏气站稳脚跟,待 看清大女人侧卧在床上的大长身形,便憋不住了。接下来的气味更加浓烈。我一 阵暴咳,踉跄着退出卧室。那个晚上,我接连进了几次,都失败了,最后只好筋 疲力尽地蜷在沙发上凑合了一宿。   第二天,大女人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脸的平和,按时做饭做菜,饭菜 做得还是那么好吃,继续不让我帮忙,没再说出去走走或者看看电视的话。一室 一厅的小房子里,有家的背景,却没有家的生气。也不知她在做什么,高大的身 体在厨房、卧室和客厅之间晃来晃去,不和我搭话,也不给我搭话的冲动。几次, 我想打开电视把尴尬的气氛冲刷一下,终是动心没动手。我的任务便是吃了饭坐 在沙发上喝茉莉花茶。把天喝黑后,又重复了昨晚的情形。   接连三个夜晚没躺倒大女人的床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大女人这样的稀世 珍宝我是无福消受的。于是第四天吃过早饭,我对大女人说,我们离婚吧。她并 不吃惊,等我的话音落在地上,才慢慢拾起来摆弄着说,离婚你要吃亏的。我知 道她的意思是离婚的话,公证过的财产要分一半给她,不假思索地说,都归你吧, 我有工资养活自己。大女人好像不相信我的话,对着茶几看了一会,不声不响地 收起碗筷进了厨房。   之后她的脸一直阴沉着。直到办完离婚手续,我带着属于我的那个小本本离 开她走出几步,她从背后唤了我的名字,声音比以前小,也虚软,但我还是听见 了。我停下来看她。她说,张六一,给你点生活费吧。我说不用了,转身走开的 时候,我的眼角带走了她的两个细长的手指头。我为自己感到悲哀,夫妻一场, 这么好看的手指我竟没能碰一下,哪怕轻轻的,似有似无的。   约摸走了两分来钟吧,我身不由己地回了一下头。从人群里脱颖而出的大女 人正昂首挺胸地横穿马路,她依然那么美,那么大。我心里一酸,将装着衣服、 画像和那块小收音机的方便袋往肩上一抡,飞快地跑起来。   八   我把从焦念达那里取回的包裹和纸箱放在单位传达室门前,去了办公室。见 到我,办公室主任咧嘴笑道,不是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 说办完事早赶回来几天。办公室主任爽快点了下头,说,行,我把剩下的几天假 给你消了去。说完,将手里的报纸翻到另一版,眯起眼看。我说,尤主任,还得 给我一下那把钥匙。钥匙,啥钥匙。办公室主任疑惑了脸子看我。我说,我住的 宿舍那把,出了点小意外,我还得搬回来住。办公室主任哦了一声,脸上现出抱 歉的神情,说不好意思啊六一,钥匙我交领导了。我犹豫道,那,我再去和领导 说一声。办公室主任点了下头,立刻摇头否定,说不用找了,有人向领导反映, 说我住在那里烧火燃烟的胡闹腾,影响办公,领导早就叫他做工作收回那件间宿 舍,兄弟同事的不好意思,现在顺手牵羊了,怎么能让羊跑掉。我说我明白了, 是老王告的状吧,开个玩笑,至于向领导汇报啊。办公室主任没理我,严肃了脸 子看报纸。我知道那间宿舍是回不去了。   我寻着墙上的小广告在东山花园小区赁了间小阁楼。小阁楼红瓦尖顶,宛如 给下面居民撑起的伞。站在阳台俯身往下看,地上的人群和车辆像从高空跌落下 去被摔扁了一样。   这座城市突然要起面子来,沿街不雅观的地方,清理的清理,粉饰的粉饰, 拆除的拆除,不能清理、粉饰和拆除的,弄个鲜艳夺目的广告牌遮掩起来。城运 会赛期临近,区体育馆被列为排球比赛场地。一年前,区里的电视、报纸就咬牙 切齿地咋呼着根除脏乱差,以全新的面貌迎接城运会,只是迟迟不见动静,眼看 就要鸣锣开赛,才抓耳挠腮地忙碌起来,给人以大姑娘上轿现扎耳朵眼的仓促感。 我作为单位派出的赛场工作人员,去区文体局开会培训了四天,歇息一天就投入 进吵吵嚷嚷的比赛场馆。   这是我参加工作以来,接触女人最多、最杂也是最频繁、最密切的几天。里 面红花绿毛、描眉画眼、娇三嗲四之类当然不在少数。尽管意识到认识大女人后, 我的呕吐病有所好转,但我还是像揣了一只刺猬,脑瓜不时闪现出呕吐病发作, 在全区人民面前丢人现眼的尴尬场面。忐忑中,怀里的刺猬渐渐变成了兔子,又 一点点去骨抽筋,剩下毛绒绒很熨贴很受用的一团。   我的腿肚子渐渐绷紧,敢站直身子面对面跟那个香囊般的妖冶女人说话了。 她说,小张,你父亲是小矮个吧。我使劲摇头,不是不是,我父亲一米七多。那 就是你母亲了。我把头摇得更厉害,我母亲比我父亲还高点呢。香囊女人愣了神, 那,父母个子都不矮,你怎么猛不丁矮下去了。我说生我的那几年,家里穷,吃 不上喝不上的,身体缺乏营养,坐窝住了。香囊女人愣得更起劲,眨巴着粗壮的 假睫毛疑惑道,小张,看你这年龄,不像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啊,怎么能会坐窝 主呢,是不是生你的时候家里摊上了什么倒霉的事。我说怎么没经历过三年自然 灾害,我今年都五十了。五十,怎么会呢,看着你也就三十出头吧,要真五十, 我可不能叫你小张,得叫张大哥。香囊女人愣得简直热火朝天了。旁边的人忍俊 不禁。香囊女人这才笨笨地察觉出我的玩笑,粗胖的短手捻出梅花指,娇嗔着过 来打我,我灵便地闪身躲开了。   呕吐病好了,心病却加重了,我对大女人的思念一日甚过一日。赛场上女排 队员们招摇的大个子无疑催化了我的思念。每每两支队伍上场,我便将其中最打 眼的一个虚幻成挂名过我三天多妻子的大女人,然后盯紧了,捏胶皮管一样将一 腔深情灌注在她的闪展腾挪上。好在我的工作伸缩性很强,紧张点松懈点无关赛 事的痛痒。每场比赛结束,替代大女人的女排队员的离去,都会牵起我深深的失 意。有一次,我竟怅然得对正要退出比赛场地的虚幻,失声喊道,哎,你等等。   全场比赛结束那天,区文体局长招待我们喝完工酒。区文体局长强令喝下的 小半杯白酒,拖着哨音集合起比赛全场我所经历的失意打击我,我的心情糟糕得 无以复加。回到小阁楼,我翻出写有大女人电话号码的小纸条,醉醺醺地给她打 了电话。小纸条是从装着一叠衣服的方便袋里的小收音机下找到的,和大女人领 过结婚证后我没替换过衣服,也没听过小收音机。大女人喂了一声。我说我是张 六一。她说知道,然后就不说话了。我听出我的声音变结巴了。我结巴着声音说, 我想和你复婚,行吗,再进卧室我带着口罩,行吗,要不,我干脆就夜夜睡在外 面的沙发上,行吗。大女人低低地咕哝一声,挂了电话。我高举着手机傻站了一 会,把她的咕哝声解析为“你来吧”三个字后,吹着满嘴酒气下了阁楼。我没有 选择步行,不是嫌远怕累,是耐不住那么长时间的耽搁。出了小区大门,从小街 拐进大街,我坐出租车往大女人的住处去。   出租车在亮着红灯的丁字路口停下来。我催促说,不用停,晚上车少,过就 是。司机说可不行,有电子眼呢。我嗨了一下,说电子眼不电子眼的,它一眨巴 的功夫就过去了,没事。司机回头看我一眼,说,兄弟,喝酒了吧。我说没啊。 司机板起脸子,任我怎么搭话也不接我的茬了,只是见了红灯照停不误,把我烦 得够呛。   来到大女人的门前,我没摁门铃就抓住把手往外拽。门竟然开了。房里被卧 室溢出的灯光映得影影绰绰。我用力带上门,一个箭步跑到卧室门前。大女人穿 着短衫坐在床上。我哇地一声跃到她的怀里嚎啕不止。大女人像侍弄孩子一样抱 着我,一边用细长的指头给我擦泪一边用那个好听的声音哄我。我的嚎啕渐渐被 她哄得没了力度,身体软搭搭偎在她的怀里。她问,门关上没。关了。我的声音 还带着委屈。她伸手揿下墙上的开关,铺天盖地的黑暗噗地把我们罩了起来。开 始,我像一件僵僵的玩具,被她上紧发条,机关拨动后,机械地传达出发明家蓄 给我的本事。后来我的身体活泛过来,大女人成了我的田径场,任我张口气喘地 施展出浑身的能耐后,和我一起从一个炫目的高度滑落进沉沉的睡眠。   清晨醒来。大女人正侧卧了身子拿手支着下颌出神地估量我。我一个激灵爬 起来失口道,坏了,忘记戴口罩了。不用戴。她脸上的笑不是用五官拼凑,而是 从心底翻涌出来的。我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她温热的体香穿过肺腑,缠缠绵绵 地氤氲进我的骨头。我眼里泛滥的疑惑像是在说,哎,你身上的狐臭味怎么没有 了。她腮上陷下的酒窝像在反问,狐臭,哪来的狐臭。   大女人把她的故事讲给我听。她在镇上上中学时,市体校的一个教练来学校 物色运动员。课间,全校的学生集合在操场做广播操,教练转来转去,看上了连 学校运动会都没参加过的她。班主任兴高采烈地去她家做工作,说真是天上掉馅 饼了,要是凭真本事上市体校,最起码得在县运会拿个第一第二的才有资格,千 万别错过这大好机会,凭她这个头,去了说不定还真能培养成个运动员。父母受 了感染,捧起馅饼舍不得放下,极力支持她去。她心里不踏实,说自己既没有这 方面的能耐,也没这方面的爱好,去了能有啥出息。父母不以为然,说有了能耐 还用得着去体校学习,早跑到奥运会全运会省运会拿奖牌去了,人家教练既然看 上你,就有办法把你扎裹成个人样。她稀里糊涂就退学去市体校报到了。三年改 练了六个项目,她都没有上道,眼巴巴看着别的队员都有了着落,她有一种穷途 末路的凄惶。其实刚入校半年她就打退堂鼓了,找选她来的那教练,说自己根本 不是搞这个的料,想回去复学。那教练不同意,让她安心在这呆着,将来肯定有 个好归宿。主动给她改换训练项目,让她看到希望。结果,跳高不行改跳远,跳 远不行改标枪,标枪不行改撑杆跳,撑杆跳不行改篮球,改来改去拖到现在。晚 饭后的黄昏,那教练把她叫到办公室,问下一步她有啥打算。她心里的凄惶一下 子洇到了脸上。那教练和蔼地一笑,掏底说,当初选中她压根就不是为了搞体育。 他老婆有个不好的病,活不大年龄,选她是预备接任的。如果愿意,三五年他老 婆走了后,她过去就有房子有车过现成的城里人日子。她一听就火了,兜头给了 那教练两巴掌,发疯一样逃离了市体校。不好就此回家,她赁了房子找活干。出 了市体校,她才意识到,三年时间,本事没见长,个子窜了一大截,模样也出落 得越发招人眼了。为不让父母失望,到了毕业时间,她撒谎在体校留校做了教练。 父母听了欢喜得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她只好将错就错,更不敢以实相告了。她 的第一次婚姻来得快,去得也仓促。结婚不到两个月,她就发现男人和外面别的 女人不干净,而且不是一个,一气之下,她不顾自己的劣势处境和他来了个快刀 斩乱麻。几乎被扫地出门的窘迫把她推倒了男人的对立面。她挖空心思,找江湖 郎中为她配制了高浓度的狐臭药和为自己化解的含片,通过婚前财产公证、离婚 分得一半财产向追求她的男人进行报复。几个男人都无一例外地乘兴而来、败兴 而归了。   我问,楼洞两边的红囍字都是你贴的。她点点头,说都是,前年贴了两回, 去年贴了三回,今年算上和我这次,也三回了。我埋头拱进她的怀里,呜咽着, 突然感到一把刀子捅进胸膛,正疼痛难忍,刀子晃动着蛮横地搅拌几下,我疼得 撕心裂肺嚎啕起来。大女人吓坏了,颤着声问我,六一,你怎么了。我疼得无法 理会他,只是嚎啕大哭,捶胸顿足地哭,扑到床上打着滚哭。天昏地暗中亮起一 个霹雳,一枚铁钉从我的胸膛里迸发出来,飞速上升中膨胀变大,在高处打了个 转,跌落下来,直挺挺地向一个青面獠牙的男人俯冲过去。男人哇呀一声张倒在 地。我坚信躺在血泊中的丑陋男人就是市体校的那个王八蛋教练。疼痛慢慢消失 了,我深情凝望着被我吓坏了大女人,咬牙切齿地说,告诉你,我把那个王八蛋 教练杀死了!大女人泪眼婆娑,探身双手扳住我的肩膀,拿目光使劲摸了一会我 的眼珠,塌在我怀里抽泣起来。我说别哭,我真的把那个王八蛋教练杀死了!大 女人哭得更厉害,泣不成声地向我说着什么。待我把她的泣不成声梳理成“六一, 和那么多男人结过婚,你嫌弃我吗”时,我攒足力气咆哮道,想哪里去了,我才 不嫌弃,稀罕还来不及哪!我被我的咆哮鼓胀成了顶天立地的巨人,轻而易举地 把软绵绵的大女人抱到床上,仔细端详了一会,情不自禁,俯身逮住她的嘴巴狂 吻起来。她把蜷着的长胳膊长腿舒展开来,绵软成一个美丽的“大”字,我的吻 甘霖一样把她浇灌成一片芳草萋萋的大草原。我在贪婪的吸吮中汲取了丰富的营 养,我蓬勃,我热烈,我倔强成一匹脱缰的野马,撒着欢纵横驰骋。天飞了,地 陷了,我超然成一匹行空的天马,日月星辰像串起的铃铛在我的脖子上悠来荡去。 我嗅到金的芳香,我看到银的炫丽,我听到铜的脆鸣,我感到铁的鼓舞。淬火般 的洗礼中,我狂野炽烈的身体猛然变轻,颤微微地漂浮起来。美丽的大女人盘坐 在高高的云朵上,怀里抱一大簇鲜花,满脸含着笑看我。我借着风势一纵身,如 愿以偿地跌落进她娇艳的花丛里。   大女人呢喃道,你是初次?   我盯着她好看的唇线,点点头。   她的双臂蛇一样把我紧紧缠在她身上,缠得我骨头都疼开了。她用额头轻轻 触了触我的面颊,然后将双唇死死缝合在我的双唇上,憋得我喘不过气来。   吃早饭的时候,我问大女人在服装城开的店铺怎么突然收摊了,害得我满城 里找她。她夹起几片火腿丢进我碗里,脸上现出了难为情,说她不适合卖服装。 我停止咀嚼,不解地看她。她笑了笑,说这个还不好明白啊,我这样一个傻大个, 谁往跟前一站,凭白无故的先矮下一大截,谁肯往店里凑合,跟你说吧,那店开 了两个多星期,一件衣服也没卖掉,不收摊怎么行。我一脸的恍然大悟,说我明 白了,买衣服就是为了穿上好看的,有你这么一个大美人样子在那里竖着,天仙 女来了也得绕着走,确实不适合卖衣裳啊。小甜嘴。她又夹起几片火腿丢进我碗 里,脸上荡漾起笑,陷下的两个小酒窝吸得我心眼发疼。我看着碗里的火腿,孩 子似地撒娇说,我不吃碗里的。她脸上编织出疑惑,怎么了,不吃碗里的吃哪的? 我笑眯眯地抬手指指她的腮帮。大女人明白了,稍作犹豫,矜持地向我伸过头来。 我夸张地感叹,真香啊。大女人羞答答地笑出一脸的绯红。   上午临下班,大女人给我打来电话,说她有点事,中午不在家吃饭,给我做 好了饭,嘱咐我按时回家吃,别凉了。下班坐上公交车,想想大女人不在家,我 觉得回家也没意思,于是信马由缰,赖在公交车上一直到了终点。来到一家小吃 摊前,我正准备随便要点东西应付应付肚子,无意中一转身,看见大女人站在附 近一家酒店门前和一个男人说话。我的目光一下子直了,咬了钩的鱼一样,被没 进酒店的大女人拖到酒店门前。我拨拉开迎宾的礼仪小姐跑进去,大女人正好随 着那男人从楼梯上消失。我咯噔咯噔爬上楼梯顶,看到大女人的侧影进了一个房 间,我感到我的两腿羽化成翅膀飞起来了。   从门缝我看见里面坐满了人,除去大女人,别的都是男的。我匆忙数了一下, 男的有七个,加上大女人,八个人正好一桌。服务员端着菜朝这边走,我若无其 事地走开,见旁边是个空房间,转身走了进去。等服务员啪嗒啪嗒走远了,我又 从空房间里冒出来。   门关严了,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大女人说她不喝酒,建议大家也别喝了, 随便吃个饭。里面静了静。有人说,不喝酒怎么行,无酒不成席啊。对啊,无酒 不成席,不喝酒怎么行。有人立刻响应。大女人不说话了。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讨 论起喝什么酒来。有的说喝白的,有的说喝啤的,有的说喝红的。意见一时统一 不起来,声音便有些乱。终于有人提高嗓门说,依我看,白的啤的红的都上,谁 愿意喝什么酒就喝什么。对,白的啤的红的都上!对,谁愿意喝什么酒就喝什么! 赞同的声音占了上风。我正琢磨推开门看看大女人在里面做什么,酒店门前被我 拨拉到一边的迎宾小姐领着两个保安走过来。就是他,就是他,个子不高可有劲 了,一下子把我推了个骨碌。两个保安也不问原因,很客气地伸出一只手引我过 走廊,下楼梯,一直陪我走到酒店门外才抽身走掉。   我的脑瓜里乱糟糟的,下午没去上班,听见手机响,看也没看就把它关掉了。 我坐在干休所门口的石桌上发呆,呆得坐不住了便仰脸躺在石桌上。天空真大啊。 闭上眼睛看到的黑暗比天空更大。我看见一些没有腿和脚的人在天上走。没有腿 和脚怎么能走路哪,他们确实在天上走。我把脑瓜都想呆了。   石桌飘起来,托着我在天上飞。飞着飞着,飞不动了,渐渐倾斜的石桌把我 从天上掀下来。降落中,云雾把我的眼睛拂开,愣了好一会神,我才发现不是石 桌把我从天上掀下来,是有人把我从石桌上拉起来了。   六一,你怎么躺在这里,手机也关着,幸亏找到你,不然我都不知怎么办了。 大女人站在面前,天色还挺亮堂。我迷迷糊糊从石桌上站起来。她转身走到旁边 的一辆出租车跟前。师傅,我不坐了,结账吧。   看着大女人和司机结完帐,我的脑瓜慢慢清醒过来,不等她靠近掉头就走。 大女人追上来,抓住我的一条胳膊问,六一,你怎么了,中午怎么没回去吃饭, 喝酒了?我不理她。大女人又抓住我的另一条胳膊,六一,你怎么了,下了班也 不回去,可把人急坏了!我还是不理她。六一,到底怎么了,你跟我说!大女人 双手拽住我的两条胳膊,不让我走。我打心眼里不想说,可不知怎的,脖子一梗, 嘴巴不听使唤,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别装,中午我都看见了!   中午看见了,六一,你看见什么了?   我干脆放弃约束我的嘴巴,开门见山地质问道,你说,中午跟你在酒店吃饭 的都是些什么人,还就你一个是女的。   大女人愣愣地看着我,嗨了一声道,你说今中午啊,本想晚上和你说的,那 七个就是和我领过结婚证的人,为财产的事也都同我打过官司,有的还反目成仇 过,今上午我把我分到的那半一一还给了他们,这下我什么也不欠他们的了。她 稍一停顿,继续说,我向他们道歉,他们像商量好了似的都提议请我吃饭,挺恳 切的,其实他们彼此也不认识,老家的话,一只羊是放,两只羊三只羊一群羊也 是放,我干脆找了个由头把他们集合在一起,待他们一喝到兴头上我就溜出来了, 也不知谁结的账。   我目瞪口呆。   她说,想过叫上我和她一块去,后来又改变了主意,我和那些人不是一路人, 不愿让我和他们掺和在一块。   见我还是木木的,她笑了笑说,怎么,舍不得那些财产啊,以为这是我自己 的事,没和你商量。   我像炸了个炮仗,啪地亮了一下,说,还就还,我才不稀罕他们的破财产!   原来亮堂堂的天色是路灯照的。还不算晚,马路边散步的人来往不断。我和 大女人说笑着并排往回走,不时有目光嗡嗡叫着朝我们蜂拥过来。我觉得我的身 体和大女人一样高大,只是有一部分是大女人嫁接给我的,那些蜂拥的目光根本 看不见。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