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参加评奖)   从苏轼与罗丹说开去   徐咏春   苏轼(1037-1101),中国北宋文学家、书法家、画家。罗丹(1840- 1917),法国近代雕塑家。从时代说,苏轼生于11世纪,罗丹则生活在19世纪到 20世纪初;从地域说,苏轼是东方的中国人,罗丹则是西方的法国人,两者相距 遥远。两个人的时代不同,地域不同,本没有什么交集,但是罗丹的一段名言与 苏轼的一篇短文,其所包含的思想却惊人地相似,甚至可说是相同。   罗丹的名言是:   “美是到处都有的,对于我们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   这段话包含两点:一、美是到处存在地;二、缺少的是能够发现美的眼睛, 即缺少能够发现美的人。罗丹既然说的是眼睛,当然指的是视觉所见的形式美, 而不是听觉所闻的音乐美。罗丹没有指出什么样的眼睛,什么样的人能够发现美。   苏轼的短文《记承天寺夜游》,全文如下: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乐者, 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 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苏轼的这篇小品文字,全文83字,载《东坡志林》卷一。短文最后的文字是: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猛然看去,苏轼与罗丹两人的文字,如风马牛,其语言形式和表述方式绝不 相同,甚至连相似之处都没有。罗丹用逻辑的语言,苏轼则使用形象的语言,但 苏轼却表述了与罗丹几乎同样的思想,只是苏轼的表述比罗丹更多了一些思想内 涵。   我们比较一下。   首先应该说明,罗丹主要指生活中的美,特别是人体美,当然也包括自然美, 而苏轼所指则是江山风月等自然美景,这也是两者的不同。但是,这并不妨碍他 们的基本思想是一致的。其次,苏轼所谓的“月”不仅是指作为天体的月球, “竹柏”也不仅指作为生物的“竹”和“柏”,它们都不仅是自然现象,而且是 作为是审美对象的月与竹柏。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苏轼的意思是说,象月与竹柏这样的美的事物, 美的对象是处处存在的,是时时存在的。言外之意是说,象月与竹柏这样的自然 美景,只要你具有一副审美情怀,时时、处处都可以找到。这不就是罗丹的“美 是到处存在的”的形象说法吗?而“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不就是“缺少能够 发现美的眼睛,能够发现美的人”的形象表述吗?   因此,11世纪的中国文学家苏轼用形象的语言与19世纪的欧洲雕塑家罗丹用 逻辑语言表述了几乎相同的思想。不仅如此,苏轼所表述的思想甚至比罗丹还要 丰富,因为,罗丹没有说明能够发现美的眼睛是什么样的眼睛,即什么样的人能 够发现美,而苏轼则告诉我们,不是任何人的眼睛都可以发现美的,只有“闲人” 的眼睛才能发现象月与竹柏这样的美。什么是“闲人”?这里的“闲人”,“就 是审美的人,就是从审美的角度对待生活的人,就是诗意地面对生活的人,就是 有一副审美情怀的人。” 有了这样的“闲人”,才能发现那无处不在的作为审 美对象的月与竹柏。   苏轼的另一段话也表达了基本相同的思想: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尽, 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苏轼所云“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也不仅是作为物理现象的风与月, 不仅是纯自然现象,而且是审美对象。“取之无尽,用之不竭”与“造物者之无 尽藏”不就是用形象的语言表述了罗丹之“美是到处存在的”同样的思想吗?而 这里的“吾与子”则是具有一副发现美的眼睛之人,即“闲人”,亦即具有一副 审美情怀之人。“共适”即共同享受,“闲人”“吾与子”共同享受“江上之清 风,与山间之明月”,这享受是审美享受。因此,“闲人”发现了美并且享受美。   不仅如此,苏轼这里的“论述”还有其更丰富的内容:“惟江上之清风,与 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这里的“声”与“色”同样不只 是自然界的物理的声与色,而且是作为审美对象的声与色。这“声与色”是“江 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所发出的美的信息。这里的“耳”与“目”也不仅仅 只是作为动物的生理器官的耳与目,还是具有人性的,能够欣赏美,能够感受自 然界所发出的美的信息的耳与目。这样的耳与目的感觉是“以往全部世界史的产 物”(马克思语) 。如果没有这样的耳与目,那“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 所发出的美的信息就如对牛弹琴般,白白地被“浪费”了。就是说,那“取之无 尽,用之不竭”到处存在的“造物者之无尽藏”的“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 以及月与竹柏等等的美就成为无意义的了。   这种美的普遍存在的思想不止属于苏轼和罗丹,17世纪中国学者、清朝初年 的诗歌理论家叶燮用十分清晰的语言阐述了与苏轼和罗丹同样的思想,叶燮这样 说:   “凡物之美者,盈天地间皆是也,然必待人之神明才慧而见。”   “凡物之美者,盈天地间皆是也”,这不就是罗丹所谓“美是到处存在的” 中国古代汉语的表达吗?“待人之神明才慧而见”,这不就是用中国古代汉语所 表述的需要一副发现美的眼睛吗?叶燮认为只有遇到了具有“神明才慧”之人, 那“盈天地间”的,即到处存在的“物之美者”才呈现自己的美,换句话说, “物之美者”只在具有“神明才慧”之人面前才呈现自己的美,这同苏轼的思想 一样,不过苏轼认为只有“闲人”,叶燮认为只有具有“神明才慧”之人才能发 现美。其实他们说的一个意思,都认为只有具有审美情怀之人才能发现美。   叶燮所用这个“待”字更有意思。仿佛“盈天地间皆是”的“物之美者”打 扮好了在等待“神明才慧”之人鉴赏。   可见,11世纪的宋代文学家苏轼,17世纪清初诗歌理论家叶燮,与20世纪的 欧洲艺术家罗丹用不同的语言表述了大致相同的思想。   “对于不辩音律的耳朵来说,最美的音乐也毫无意义,音乐对它说来不是对 象” 。马克思这里说的虽然是作曲家创作的诉诸听觉的音乐作品,不是主要诉 诸视觉的自然美景,但是其道理对于主要诉诸视觉的自然美景依然适用:对于没 有审美情怀的人,那作为审美对象的“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 是“毫无 意义”的,自然美景对于没有审美情怀的人“不是对象”。   这让我们想起了南北朝时梁代文学家袁山松《宜都记》中的一段话:   “自黄牛滩东入西陵界,至峡口百许里,山水纡曲……常闻峡中水疾,书记 及口传,悉以临惧相戒,曾无称有山水之美也。及余来践跻此境,既至欣然…… 山水有灵,亦当惊知己于千古矣。”   这段文字描述的是长江三峡,特别是三峡中巫峡的山水美景。尽管长江三峡 的山水很美,但是,在袁山松以前,即在公元4世纪以前,到过三峡的人,因为 “临惧相戒”,恐惧感压抑了美感的产生,所以他们“曾无称有山水之美也”, 他们没有能够成为三峡山水的“知己”,三峡山水也就没有成为他们的审美对象。 到了公元4世纪,袁山松“来践跻此境”,三峡的山水才有了“知己”:“山水 有灵,亦当惊知己于千古矣”。可以说,袁山松就是苏轼所云具有审美情怀的 “闲人”,就是叶燮所云具有“神明才慧”之人,就是罗丹所云那善于发现美的 眼睛。反过来说,如果三峡的山水之美没有引起人们的欣赏,那是三峡山水之美 的“不幸”,因为它的美没有引起任何反应,那美是“毫无意义”的。三峡山水 不正是打扮好了在等待像袁山松这样的具有“神明才慧”之人来鉴赏吗?   这又让我们想起了唐代诗人、散文家独孤及的一段话:“夫美不自美,因人 而彰。兰亭也,不遭右军,则清湍修竹,芜没于空山矣。”   这是一篇山水游记,但是其中却包含了极深刻的美学思想。   “美不自美,因人而彰。”这是一个极重要的美学命题。   山水,作为纯自然之物,无所谓美或不美,只有作为审美对象,才谈得到美 或不美;而只有在面对“闲人”,具有“神明才慧”之人,即具有审美情怀之人, 山水才能作为审美对象,也才是审美对象。就是说,只有在审美主体面前,山水 才能成为审美对象;如果没有人欣赏,只是“自在”着,山水就不是作为审美对 象的自然美景,无所谓美与不美。自然美景只有在具有“神明才慧”之人面前, 在“闲人”面前,才“美起来”,即作为审美对象存在了。山水之美并不能自己 彰显自己,只有在面对具有审美情怀之人的时候,它的美才彰显出来。在没有 “知己”的时候,山水之美只是、只能潜在着,遇到了“知己”,山水之美才彰 显出来。   “物不能自见而待人以彰” 。宋代的欧阳修也表达了类似的思想。不过, 欧阳修的表述不如独孤及的表述更显豁而通达,而且从时间上说,“发明权”也 应该归于唐代的独孤及。   这个道理,或者可以用存在主义的语言表述:人是自然美景彰显自己的手段。   “兰亭也,不遭右军,则清湍修竹,芜没于空山矣。”王羲之是兰亭“清湍 修竹”之美彰显自己的手段;那“闲人”苏轼和张怀民是“积水空明”的如“藻 荇交横”的“竹柏影”之美彰显自己的手段;那“吾与子”(苏轼与客)则是 “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之美彰显自己的手段……等等。   因此,长江三峡,如果没有遇到袁山松,也会“芜没于空山”,也只能“自 在”着,袁山松则是长江三峡之美彰显自己的手段。只是在袁山松以后,三峡的 “知己” 便多得不可胜数了。   兰亭之“清湍修竹”如果不遭右军(王羲之),只是自然之物而不是审美对 象,它是自在的,它的美只能潜在着。当其遇到右军之后,其潜在的美便彰显出 来,它就从一个纯粹的自然之物焕然而成为审美对象。   发现永州山水之美的柳宗元,是永州之西山、之钴鉧潭、之小丘、之小石潭、 之袁家渴、之石渠、石涧、之小石城山 的“知己”,永州山水,如果“不遭” 柳宗元,则只是“自在”着,“芜没于空山矣”,无所谓美与不美。柳宗元则成 为永州之西山、之钴鉧潭、之小丘、之小石潭、之袁家渴、之石渠、石涧、之小 石城山的美彰显自己的手段。当然,后人也可能发现永州之美,那是另外的话了。   “这个风景,如果我们弃之不顾,它就失去见证者,停滞在永恒的默默无闻 状态之中。”   萨特的论述与独孤及所云“兰亭也,不遭右军,则清湍修竹,芜没于空山 矣”,何其相似。萨特是现代法国存在主义者,独孤及是古代中国的诗人及散文 家,但是他们对于自然美与审美主体的关系的理解却惊人地相似,甚至惊人地相 同。只是他们使用了不同的语言。正如11世纪的苏轼用形象的语言表述了与19世 纪的罗丹同样的思想,公元8世纪的唐代诗人独孤及也同样用形象的语言表述了 与20世纪的萨特同样的思想。   在“美不自美,因人而彰”的论述中,独孤及所讲的“人”不是任何人,即 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成为自然美景的“知己”的。比如,只看到金钱的商人就不 能成为自然美景的“知己”。因为,“贩卖矿物的商人只看到矿物的商业价值, 而看不到矿物的美和特性” 。在“贩卖矿物的商人”眼中,看到的只是利润、 金钱,而“看不到矿物的美和特性”,他的灵魂被资本俘虏了。因此,独孤及这 里所讲的“人”,是苏轼所谓的“闲人”,是叶燮所谓具有“神明才慧”之人, 即具有审美情怀的人。如果自然美景面对的是那些只看到金钱的“贩卖矿物的商 人”,或者是那些“吆五喝六的市井闲徒之流”,是那些“附庸风雅的达官贵人 之辈”,山水美景是不能彰显自己的。或者我们可以用拟人的语言说,山水美景 是不会在他们面前呈现自己的美的。人性是美的,美是人的属性,那些“贩卖矿 物的商人”,那些“市井闲徒之流,附庸风雅之辈”,不是丧失了人性,就是扭 曲了人性,他们不配作山水美景的“知己”。   我们再来看看德国哲学家黑格尔的一段文字:   “……有生命的自然事物之所以美,既不是为它本身,也不是由它本身为着 要显现美而创造出来的。自然美只是为其他的对象而美,这就是说,为我们,为 审美的意识而美。”   江山美景,即黑格尔所谓“有生命的自然事物”,不是“为它本身”而美, 而是“为其他对象而美”,这就是独孤及的“美不自美”;江山美景并不是“为 它本身”而美,也不是“为着要显现美”而有意创造的,自然没有意识;江山美 景只是“为其他的对象而美”,即“为我们”而美。就是说,自然作为审美对象 只是在面对“闲人”,面对具有“神明才慧”之人,即面对具有审美情怀的审美 主体才呈现自己的美的特质。这恰如辛弃疾《贺新郎》所云:“我见青山多妩媚, 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但是黑格尔所谓“有生命的自然事物”却是他的“绝对理念”的感性显现, 他给江山美景这样纯粹的自然事物找到了一个精神的母体,那也就不是“自然” 的事物,而成为被某种类似上帝的绝对精神的创造物了。   不过,我们看到了公元8世纪的独孤及用形象的语言精练地表述了19世纪德 国哲学家黑格尔用晦涩的语言表述的几乎同样的思想。   黑格尔说,“有生命的自然事物”“为我们”而美,也就是为人而美。但是, 黑格尔不知道,这里的“我们”,不能是一切人,自然美景不能是为一切人而美, 只能是为“闲人”,为具有“神明才慧”之人,为具有审美情怀的人而美。或者 说,只有具有审美情怀的人才能从自然山水中“看出”美来,只有具有人性的人 才能从自然山水中“看出”美来。美是人的属性。丧失了人性的人,如前述之 “贩卖矿物的商人”,“市井闲徒之流,附庸风雅之辈”,在自然美景面前他们 只是“盲人”,在美面前他们也只是“盲人”。不,他们连盲人也不是,因为盲 人依然具有审美情怀,依然能够欣赏音乐的美,不论中国外国,自古而今,都出 现了不少盲人音乐家,这些盲人音乐家并不缺少审美情怀。而那些“贩卖矿物的 商人”,“市井闲徒之流,附庸风雅之辈”,他们没有审美情怀,他们是缺乏人 性或扭曲了人性的人。   总之,独孤及的“美不自美,因人而彰”说的是这样一个道理:审美对象, 或曰审美客体与审美主体是相互对待的,它们须臾不能失掉对方,如果对方消失, 自己这一方便同时消失。   审美对象,或曰审美客体在这里就是苏轼所谓月与竹柏,就是“江上之清风, 与山间之明月”,就是袁山松之三峡的“山水”,就是独孤及之兰亭的“清湍修 竹”,就是萨特所谓的“风景”,是黑格尔所谓的“有生命的自然事物”;审美 主体,在这里就是苏轼的“闲人”,就是享受“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的 “吾与子”,(苏轼与客)就是袁山松所谓山水的“知己”,就是叶燮所谓具有 “神明才慧”之人,就是萨特与黑格尔所说的“我们”。总之,就是拥有一副审 美情怀之人,就是人性之人。   没有审美客体,审美主体便失去了审美的对象,苏轼与张怀民就不会“相与 步于中庭”,更不可能欣赏那如“水中藻荇”之“竹柏影”;失去了“江上清风 与山间明月”的闲人“吾与子” 便不能“共适”;袁山松也便不能成为长江三 峡之美的“知己”;独孤及的“人”与萨特及黑格尔的“我们” 便也会失去踪 影。即使是叶燮所谓具有“神明才慧”之人,如果没有审美对象,他的“神明才 慧”也无从表现。这个道理就像没有食物便不能吃饭一样简单。   反之,失去了审美主体,那月与竹柏,那“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 那长江三峡的“山水”,兰亭之“清湍修竹”,萨特的“风景”,黑格尔的“有 生命的自然事物”,等等只是纯自然的物理现象,而不是审美对象,且“毫无意 义”,因为它们失去了“见证者”,如独孤及所说“芜没于空山矣”,如萨特所 说“停滞在永恒的默默无闻状态之中”。   没有人去欣赏,自然美便毫无意义,自然美便亘古“芜没于”宇宙中,“停 滞在永恒的默默无闻状态之中”。从这个意义上,从主体与客体的这种审美关系 上去理解“天若不生人,万古长如夜”,不是有道理的吗?   当然,这里的“夜”不是真的夜,而是“如夜”。   2013年6月29日   7月25日改   2014年10月20日再改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