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上海滩   青丝   我读初中的时候,从初一到初二的上半学期,班里的男女同学都互不讲话, 我因为调皮,被老师安排和一个学习很好的女生同桌了半个学期。究其用意,不 外乎是想让她起到示范作用,可以感化我顽劣愚鲁的心灵。   不过这一切在我看来,就全然变了味。因为全班就我一个排女生坐的男生, 又是坐在最前面,特别醒目,所有来上课的老师一看就明白:噢!这是个需要特 别注意的学生。那时的思想还很封建,男女学生同桌,对我来说,已是莫大的羞 辱了。   初二的时候,适逢香港电视连续剧《上海滩》在国内播出,剧中那首旋律激 昂、优美动听的主题曲在校园里被广为传唱,同时也掀起了一股上海滩热。学校 里有高中部和初中部,高年级的男生开始流行穿学生装,用一种叫“巴拿马”的 灰色布料做的,很挺括,也很好看。女生则不分年级高低,仿佛约好了似的,触 目及眼,几乎全是“冯程程”式小辫子。   班上的男女同学渐渐地有了交流,早熟的,就开始谈起了恋爱。我在班里年 龄最小,还很青涩,依然不好意思和女生说话,但是也觉得同桌的女生没以前那 么讨厌了,开始对女生有了一种朦朦胧胧的好感意识。   一次,学校组织我们到一个四面环山、被竹林密密围绕的野山坡春游远足。 男生都比较大胆,玩法也多,钻山洞,到竹林里打青竹蛇,或者直接到乱坟头前 去玩,一个个仿如出笼了的鸟儿。而女生对于这种环境是比较害怕的,活动的空 间也就很小,都三五成群地围坐在草地上说话唱歌或玩游戏。   我从山洞里玩出来,见同班的几个女同学正坐在草地上唱《上海滩》。那一 瞬间,切合一时的心境,我觉得旋律优美的歌曲中,有一缕我过去从未觉察到的 感伤韵味,恰如我们那青春躁动而又迷惘的复杂心情。我走到近处,悄悄站在她 们身后倾听。从我所处的角度居高临下俯视,我猛然发觉,与我同桌的女同学, 样子其实长得很清秀,有着一种斯斯文文的娇柔之美。   她在无意中回头看到了我在听她唱歌,神态甚是羞涩,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 一笑。这一笑,直令我形神俱醉,脑子里一片空白。多年后,我依然清清楚楚记 得当时的情景:那一刻,天是那么蓝,草是那么绿,白云如此的悠悠,蝴蝶蜻蜓 飞来飞去,在丝丝微风拂动下,又掺杂着几许混沌少年的莫名心绪……那一幕幕 画面,如同日本电影《追捕》里面,横路俊二跳楼前所产生的一系列幻觉。懵昧 的我,第一次感知到了女生的笑靥竟然有着如此的杀伤力。那份纯真的情怀,那 份美的意趣,淡远温和,却又荡人心魄,一直都是我心中难以割舍的一段情结。   自那一笑后,她在我心里的形象一下子就变得不同起来,我有意无意的目光 经常会落在她的身上。她如看到,则会在嘴角抿紧笑意,一副羞赧的表情。她家 就住在离学校一墙之隔的地方,父亲是个司机,有个比她小两岁的弟弟,经常到 学校来找她。我那时只恨她家住得太近,想在放学的路上多看她几眼也不可得。   没过多久,她突然有一个多星期没来上课,再见她时,她的两只眼睛又红又 肿,分明是哭得很厉害的样子。几天之后,没有任何兆示,她突然就转到别的班 去了。隔了许久我才知道,她父亲在长途行车途中,遭到歹徒劫车,不幸遇害, 老师特意给她换个环境,避免有闲言碎语刺激到她。换班后,偶尔再见她一面, 她都是不带任何的表情,加上初三的功课也很紧,时间一久,也就淡漠了。   自初中毕业后,我十几年没见过她,只是听说她后来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 毕业分配回来,在妇联工作。前几年,有几个初中的同学来找我,说要搞次聚会, 让我来牵头。我们先去找了初中的班主任,那里有很多同学的联系地址。联系她 的时候,在电话接通的一瞬间,我的心里还有着一种莫名的激动,想和她开开玩 笑,让她猜猜我是谁。没承想,从电话另一头传来的却是一个说国语的声音,使 我怀疑自已打错了电话。互报姓名后,没错啊!她也还记得我,但仍然用国语在 不冷不热地和我寒喧。我当时在心里还没好气地想,又没打算找你帮忙要计生指 标,用得着跟我打这种官腔吗?   挂了电话,我问当年的班主任,她怎么变成了这样。班主任很感慨,跟我说 起了她的事情。原来,她大学毕业后,在妇联曾很受重用,而她也有能力,没几 年就提为了科长。她男朋友是某机关的一个干部,俩人已经打了结婚证,正在筹 备婚礼的时候,婚宴的请柬都已经全部送出了,可男方却在婚礼的前夜反悔,和 她办理了离婚手续,还为了要回以前曾送她的一些金银首饰到她家里大吵大闹, 闹得众人皆知。她受此羞辱,精神便被刺激得有些失常。在治疗了一段时间之后, 她回到单位上班,可能是还未彻底恢复,心态也不平稳,常和同事及上司发生争 执。单位最后让她回家静养一段时间,实际上就是免了她的职,让她下岗。   悲剧到此并未算完。经人介绍,她和一个教师认识,开始了一段新的感情。 两人交往后不久,对方说正在炒股,急需钱来补仓,开口向她借钱。她二话没说, 把工作以来积攒下来的几万块钱全取了出来,交给了他。可是自此以后,他的态 度就变得有些暧昧,或明或暗地躲她。她的家人知道后,觉得此人靠不住,就赶 紧找到他,让他尽快把所借的钱还清。可是,由于她无甚机心,在借钱时并没有 让他写下借条,于是双方又产生了一系列不该有的纠葛。最后,此人只是归还了 借款的约三分之二。   钱倒在其次,这一次的感情伤害,才是最为致命的。她开始变得自闭,整天 囿于一室,封闭在自己的空间里,不与他人作交流。同学老师好友逢年过节打电 话向她问候,她总是说,我很好,已经重新结交有男朋友了,你们不必为我担心。 实际上,她的家人在暗地里不知嘱托了她多少过去的同学好友,想尽了一切办法, 企图为她解开心头上的结,可最终还是徒劳无功。   最后班主任说,她能接你的电话,愿意和你说那么长时间的话,已经相当不 错了。听完我才恍然大悟,难怪听她说话的语气总觉得别扭,原来如此。心里对 她也很同情。   聚会那天,几十个同学都来了,她也来了。十几年未见,彼此都变了很多, 从她脸上,也再找不到昔日那清秀可人的影子了。聚会很热闹,气氛也很融洽, 同学们纷纷合影留念。而她却始终默默站在一边,不与任何人留影,即使有人招 呼她一起留影,她也总是摇头。后来,她就干脆专门帮忙给同学照相。晚上吃饭 的时候,她拿着相机独坐一隅,不言不语,目光呆滞,让人看得为之心酸。我过 去和她说话,问一句她答一句,说不上几句,我也就觉得没了意思,只好讪讪走 开。   过了几天,负责拿照片去冲洗的同学打电话给我,说几卷胶卷都没法要了, 除了在照相馆照的集体照以外,没有一张照片是可要的。我问是什么原因。原来, 聚会那天她在给人照相时,都是不拨胶卷的,照来照去,胶卷照的都是同一张。 据冲洗胶卷的师傅说,如不将胶卷拆下来冲洗,本来还可以继续用。可是谁会想 到她没拨胶卷呢,所以就全嚗光了。听完后,我们只得互相埋怨一番,继而叹息 不已。   按照事先的约定,给同学送照片的任务由我来完成。在送集体合影的照片时, 我只好向每个问起的同学撒谎,解释一遍没有其它照片的原因,避免有人跟她说 起此事,或者为了这件事而怪罪她,刺激她更甚。   在给她送照片的时候,我提前给她打了个电话。她约我在她家附近见面。我 到了之后,却半天都不见她的影子。我着急地打了几次电话,她才姗姗而来。把 照片给她,她也不言不问,半侧着身,默然站在离我一两米远的地方。我们僵住 半天没话说。我想了好久,才想出句话来:“如果你烦了闷了,给我打个电话, 我们出去坐坐聊聊?”她答了一声“嗯”,就此分别。   此后,她从没打过电话找我,我也没打过电话给她。我想,心灵正处于双重 困境当中的人,其本性,必然是脆弱不堪的。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