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一间老屋的回忆 　　青丝 　　很莫名地想起故居旁边的一间老屋，一些旧有的零碎影像，不断出现在脑子 里，且无法遏止。老屋还在我10岁左右时，就已经被拆除了，留在我记忆里的琐 屑印象，是老屋的楼上带有巴洛克式圆弧装饰的窗户，以及阳台上有着立体雕花 图案并已露出斑驳锈迹的铁艺栏杆，楼上的木地板大部分已经腐朽残破了，院内 一块不大的天井里长满了野草和杂乱的青色植物。一楼的空间很高，人从客厅走 过，会有一阵若有若无的穿堂风从天井方向吹来，夹杂着从地缝里渗透出来阴凉 气息，仿佛是陈旧岁月散发出来的霉味。胆子小的人，会觉得这座屋子极为阴森 可怕，像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暗处主宰着一切。 　　我这样描述，并不是想营造一种神秘感，实际上，老屋的主人是谁我一无所 知。从我记事时起，这栋五层楼的私人住宅，就被分给了十几户人家居住，形同 于一个大杂院。旁边的两栋高度相等的私宅，则被收为了民政的房产。有一阵子， 旁边的两栋私宅还办起了一家民政工厂，安排一批盲人每天用竹子剖雪条棍，与 被一群外人占据的老屋互为映衬，仿佛与生俱来就是乌托邦的神圣同盟。我不知 道老屋的主人当时是否还住在屋内，是否为了自保，被迫用一生扮演一个缄默的 新政信徒，就像盲人一样，对时代强加在自己身上的苦难和不公，视而不见。抑 或是在红色病毒到来之前就已弃屋出逃，只能在客居异国他乡的某个心碎的夜晚， 向子孙诉说当年曾经有过的荣光。 　　我只能凭着幼年的所见，推测屋主人是民国时期的一位富商，且不是一般的 富商。屋子的一楼光是客厅，就有五六十平米，加上骑楼和后院，总占地约在两 百平米左右。出于防洪的需要，第一层的空间足有两层楼高。自我幼年时起，一 楼就无人居住，一直呈空置荒芜状态。我经常站在空旷的大厅中央，想象昔日这 里曾经摆有一整套古色古香的红木家具，靠墙的博古架，上面陈设的瓷器则向来 客展示着古韵和主人的风雅趣味。窗户上的木格，与镶嵌的西洋毛玻璃，又构成 了一种中西文化的微妙格局。这种趣味一直在影响着我，少年时代，我还因此有 过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梦，梦想将来我能有一处私宅，小楼外有一个不大不小的 院子，种满了桃花。届时，我会在月洞门上题书“桃园”二字，将我的姓镶嵌进 去。 　　正对着大门的方向，有一条砖石砌就的楼梯，通往第二层的厨房和天井。由 于房子的后半部分是依坡而建，天井的位置也相当于是在二楼的高度，大约有二 十多平米，犹如空中花园一般。你甚至能够想象，屋主人当年在这方小天地里莳 弄花草，或者端一张靠椅坐在花丛里看书晒太阳，眺望围墙外面的风景，是何等 的惬意。天井旁边，顺着屋子的外墙，是一条长长的沿坡而上的石楼梯，通往坡 顶的屋子后门。这种设计，除了有安全方面的考虑，也有洪水来临之际，前门被 困，由后门出入的需要。 　　天井旁还建有两间耳房，我推测，过去这是佣人住的地方及杂物间。我大哥 有个同学，他家当年就是分住在天井旁边的这间耳房，我去玩过几次，因而印象 很深。那时候，天井里已经不种花了，而是被住户共用来养鸡，无数个鸡笼紧靠 着天井的后墙，几十只鸡发出的呱噪声和散发出的恶臭，使得曾经的小布尔乔亚 式趣味，迅速在人间烟火中凋零。 　　二层的厨房旁边，是曲折通往楼上的木楼梯，在楼上住满人的时候，我从没 有上去过。可能是屋里的住户都认为是暂居的公房，又不是自己的财产，因而不 甚爱惜，到了1980年，屋子就被彻底荒废了，所有住户都搬了出去。因空间足够 大，老屋很快就成为街上的小孩玩耍的天堂。到了晚上，我们各自携带一支手电， 进入黑暗的屋子，在楼梯的转折和所有能藏人的空间，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大 家在骑楼处架两块砖头，上面横放一根木棒，由一人大脚开出，负责找人的小孩， 须先将木棒拾回放到砖上，才能开始找人。中途若是木棒被人再次开出，游戏又 得依照程序重新开始。大家在老屋里面上下狂奔，寻找任何能够隐藏自己的角落， 乐不可支的同时，也发现了更多的秘密。 　　我曾在老屋第二层的厨房外，砖头砌成的楼梯下面，看到一个暗门，钻进去 一看，里面是一个有两三平米的暗室，猜测设计的用途是防范土匪入室抢劫，主 人和女眷的藏身之所。这个暗室的设计非常巧妙，平时外面堆积一些柴火杂物作 为掩护，若无知情者点破，外人很难发现。我也是在屋子完全搬空了以后，暗门 被拆除，才得以发现这个隐蔽的所在。楼上的房间也是大而阔，即使举办小型舞 会也是绰绰有余，从房内走到阳台，视野极好，凭栏可以眺望江景及对岸的青山。 房子的设计理念，既有摩登主义的小资符码，又有中国传统的审美趣味，诠释了 屋主人对于中西文化的理解和尺度把握，以及构筑优雅生活的梦想。可以想见， 他当年不惜财力建造这样一座大屋，甚至在一些细节部位精益求精，完全是从百 年大计的角度考虑的，根本没有想过有一天传统背景会崩溃。又有谁能预言和制 止这场灾难深重的悲剧呢？ 　　小孩子的情绪反应是很神经的，就像一传一的感冒病毒，有时瞬间就形成了 扩散。某天我们正在老屋里玩踢棒，有人突然问道：你们还记得某某吗？大伙先 是愣了一下，接着就像见了鬼似的，顿时跑散了开去。被提到的这个某某，就是 曾住在老屋里的一户人家的孩子。过去的航运局码头，有很多用于搭跳板的水泥 趸船，其中有一艘被废弃的趸船底部穿了个大洞，已半沉于水，仅剩船首露出水 面。有一年夏天，这个只有十四五岁的某某到河边游泳，爬到这艘趸船上跳水， 结果失足从船首的舱盖处掉落下去，而被河水久浸的船体，水泥崩裂，许多钢筋 岔露了出来，他被一根钢筋穿过身体，当场身死。许多同街的孩童都亲眼目睹了 这一幕惨剧，并投影在各自的记忆深处，犹如一张被随时调取的恐怖拼图，具有 不可名状的威慑力。从此，就再没有小孩到传说有鬼的老屋里玩过。 　　老屋被空置的一年多时间里，成为了拾荒者和流浪汉的栖居地，他们把一切 能够卖钱的东西，都趁着黑夜拆了下来，反正也无人管。先是窗户上的铁窗枝， 接着是阳台的铁艺栏杆，到最后，连门板也被人拆卸了拿去烧火取暖。门户洞开 的老屋，就像一个失去了牙齿却又张着惊讶大嘴的老者。至于院内那块隐含着屋 主人早期乡村地主理想的天井空地，还被人短暂用来种菜。没过多久，老屋被完 全拆掉，成为了一片空地。它的存在，就像一幅旧时代的黑白插图，只被留在了 有幸见证过的人的记忆里。 　　我无法说清这间老屋为何经常出现在我的梦境中，它带给我的直观感受，就 是让我明白了置身在一个宇宙亘古未有的黑夜里，一个人是多么的渺小和无力。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