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舟之横   江一平   唐朝的韦应物有一首流传千古的诗叫《滁州西涧》: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据一些文人评说,这是首著名的山水诗,是公认的写景佳作——下有绿草上 有啼莺,动静结合水湍舟横,色彩明丽音乐动听,寥寥数语不仅勾勒了一幅意境 幽深的春韵美景,还寄托了作者闲适恬淡安贫守节的高尚胸襟……   我年轻时就多次读过这首诗,却颇不以为然也。不就小溪、荒草、绿树、鸟 叫么,俺们山野村夫司空见惯。假如把“舟自横”改一字为“桥自横”,那正是 我打小天天走过的地方。要是雨天黄昏泥泞路滑,我还得小心翼翼提防失足跌下 山沟里去,哪有美感可言?我尤其不解最后那句“野渡无人舟自横”。按词义, “横”通常是指与“竖”相垂直,例如门对的眉批便“横”贴在两条竖联顶端; 或者与“长”相垂直,例如江河的桥梁便“横”跨于长长水流之上。舟承水举, 有人操持才可以横渡,无人操持便只好随波逐流。何况在水急之时,即使有绳相 系,也只会“自顺”又岂能“自横”?我自幼生存的山区,没有宽广深邃的河流, 对船渡缺乏体验,因而困惑了许多年,一直没能读懂这首诗。直到后来走南闯北, 也曾偶然遭遇了“野渡无人”的境况,才恍然大悟——舟的确是可以“自横”的, 不过不是横于涧中而是横在眼前。   人只有一种情形能让流水中锚定漂浮的小船横在眼前,那就是站在渡口面朝 河心打算过河的时候。那么,在“春潮带雨晚来急”的时分,官居滁州刺史的诗 人韦应物,一个人要过河干什么?之所以判断是“一个人”,主要缘自“上有黄 鹂深树鸣”。如果有跟班儿人迹嘈杂,“上”面的鸟儿早就惊飞了。唐时没有摄 影机,韦先生也不是画家,冒雨到中流采风当非选项。我想他也并非有急事儿要 办(四品高官一般有手下效劳),而是心情烦闷欲求排遣(或许对岸有流水知音, 抑或只是下意识地无端徜徉则未可知)。及至渡口不见艄公又不会自驾,雨丝霏 霏暮色昏昏春寒料峭,无可奈何丧气垂头之际,一眼瞥见的是河边窸窣发抖的小 草,头上树梢里还传来呼偶唤幼的凄凄鸟鸣,阴郁之心不禁更添哀怜,只能感叹 百无一用是书生了。   如此思忖,我多年的困惑便一朝得解,《滁州西涧》描绘的完全不是幽深的 美丽而是惨淡的凄凉。依此推理,韦诗人此刻其实也无意写景,而只是随机借景 抒怀而已。更不是寄托什么“闲适恬淡安贫守节”而是隐晦地宣泄实不得志的愤 懑和哀怨。   这么推理是有背景依据的。查资料得知,韦应物身出望族,14岁便受门荫 “补右千牛”“少事武皇帝(唐玄宗)”,长大懂事后又饱读诗书胸怀辽阔心系 苍生著作等身。这样一位有来头有阅历有才华的红后代,本应期冀经天纬地的辉 煌前程。然而时运不济,李隆基之后唐朝日益没落,腐败深重奸佞横行社会动乱 民不聊生,作为封建专制黑暗中的一介书生,如果耻于同流合污除了悲天悯人又 能何如?况且,在武周酷吏统治阴影未消、尔虞我诈朋宦当道的官场,即便只是 悲天悯人也还得低调朦胧谨小慎微,不闲适恬淡又能何如?据载他的确廉政仁慈 安贫守节,乃至于任职期满时连返京候任的路费都无着落而客死他乡。但这种恬 淡和守节只能说是他固执良知的后果,而非主动寻求的风格。自古以来,齐家治 国平天下是所有读书人脑门的烙印,数十年困厄寒窗图的就是这个理想。何况区 区15岁便跟随皇帝身边,从小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韦滁州岂能胸无大志?!无奈 那个老聩风流的唐明皇及其子孙都太荒唐,折腾得曾经的盛世淫雨飘摇,就像那 条无人掌控的小船,再也无法载他抵达彼岸。生不逢时怀才不遇世风日下夙愿难 酬,胸中岂不块垒难消!   诗贵比兴,举一反三。人不得志的原因有多种,不得志的感受却雷同。古往 今来,一腔抱负却宿志未了的士子当有千千万万。相似者相溶是物质的基本原理, 人亦如斯,所谓英雄所见略同。我相信他们更能读懂韦诗人的心思,甚至他们本 身就深有共鸣。八成这就是《滁州西涧》这首意境其实乏美反而惨淡凄凉的绝句, 得以脍炙人口的原因。   我先前因悟不透舟之横而读不懂这首诗,虽不认可那些文人的评析,却也领 略到一抹神秘的快感。当我顿悟了舟之横后,再读《滁州西涧》却生出了一丝细 长的悲哀,因为吟到“野渡无人舟自横”时,我便也像我自己重塑的韦诗人一般, 自然而然地呼出一息感叹——百无一用是书生。   野渡无人舟自横,百无一用是书生。不幸如我,恰是一个书生。   (一平 2013-7-22写于福州博美诗邦)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