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乡村二日   陈礼贤   2007年12月3日   早上七点半,从县城出发,乘车到铁厂乡苟家坪村采访。   十一点二十分到达村部。一帮妇女正在村部开会,二十几个人坐在一间屋里 讨论什么事——有二十来岁的少妇,也有六十多岁的老妪。天冷,屋里摆了三个 烧炭的火炉。她们围着炉子,七嘴八舌说着。   同行的老张曾在这里任过驻村干部,他到村部旁边一户人家安排午饭去了, 我没事,就坐到炉边旁听。   原来,这村的成年男子都在外面打工,妇女留在家里照管孩子和老人,当然 也要种一点庄稼。家务和农活之余,还有不少时间,她们就搞了一个互助合作社, 组织妇女开展手工刺绣、养土鸡、养黄羊,还种中药材,这样挣点钱,以供日常 开支。   此地很偏远,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我觉得新鲜,照职业习惯,边听边在本 子上记下一些东西。她们的议程有两项,一是公布前段时间“手工绣鞋垫”的成 绩,二是讨论下一步做什么。手工绣鞋垫的情况已用白纸抄好,张贴在墙上:   何珍荣,绣一等鞋垫2双,每双卖40元,二等鞋垫2双,每双卖30元,合计 140元,扣除材料费(每双4.2元)和应缴的互助合作发展基金共41.4元,实际收 入98.6元。   朱坤传,绣一等鞋垫3双,合计120元,扣去材料费和合作基金,实际收入 85.92元……   这次活动是今年4月开始的,一共有11人参加,共绣鞋垫33双,其中一等品 16双,二等品11双,三等品6双,总收入1120元,扣除材料费138.60元,还有应 缴的互助合作发展基金192.04元,11位妇女实际收入768.40元,人平69.85元。   接下来,合作社负责人蒋文秀(初中文化,三十多岁)把现金发放到她们手 里。妇女们满脸笑容。一个逗另一个:“看你脸都笑烂了。”另一个说:“以前, 雨天和晚上这些空闲时间都是丢了的,没做个啥子。现在组织大家绣鞋垫,挣钱 虽然不多,总比没事干好。再说,这才是开始,以后会好起来的。”   这么贵的鞋垫,销给谁?我不明白,问蒋文秀。她说:“县里有个什么项目 管理委员会,专门有人负责生产和销售的事。具本情况,你去问村长,我也不大 了解。今年四月,村里的项目管理委员会给我们妇女合作社400元钱作基金,我 们开会讨论,选了一个项目,就是绣鞋垫。布料和丝线统一买,鞋垫绣好了,小 组统一收购,交给村里,村里再交县里。卖得的钱,八成归自己,两成交给合作 社,为下一次活动积累资金。这次我们积累了192.04元,是我们积累的第一笔钱, 接着我们用它搞别的项目,它会象雪球似的越滚越大。”   之后,妇女们开始讨论第二阶段做什么。结果是:一是绣鞋垫,二是养鸡, 两个项目同时搞。关于养鸡,她们讨论了很长时间。蒋文秀说,村项目管理委员 会看她们的活动搞得不错,上个月为她们这个合作社追加了2000元的发展资金。 如何用这笔钱,争论很大——   陈芳慧:这次如果把这2000块钱全拿来做鞋垫,万一销售不出去咋办?我建 议,每人养一只羊。   蒋文秀:如果买羊,假设现在每斤卖5元,到明年变成了每斤4元,那怎么办? 大家考虑清楚哟。   李为兰:我们可以种向日葵、核桃,还可以做生意。   陈芳慧:我不同意做生意,2000元的底钱,你能做个啥?再说这里交通不方 便,车不容易开进来,你有那个把握吗?   何大秀:家家喂鸡,1000元钱买鸡,1000元先存起来,用于以后开展活动。   蒋文秀:户户养鸡,大家觉得这个意见如何?现在市场上的土鸡每斤卖11元 到12元,养到三四斤就可以出售。   有人问:如果鸡死了咋办?   蒋文秀:我们各家本来就养鸡,只要细心一点,不会有事。   有人说:我们干脆把钱分了。   蒋文秀:那不行,我们要让这钱越用越多,如果分了,不就没有了?   最后举手表决。第一次表决,16人同意养鸡,7人不同意。第二次表决,全 部同意养鸡。   她们决定:为规避风险,1000元先存银行(事情刚开始,她们要看一看效果, 效果好,又投资继续搞),另外1000元作为发展基金。全村47个妇女,人人养鸡。   1000元发展资金的使用:每户发放20元购买鸡苗,共用资金940元,剩下60 元用于购买鸡病预防药。   资金回收:2008年每人上交利润5元,2009年连本带利上交25元(此款作为 妇女合作社的发展基金,用于今后滚动发展)。   管理办法:①实行组长负责制,一组组长蒋文秀,二组组长石秀玲(举手表 决确定)。②账务管理:记账员,石秀玲;资金管理员,蒋文秀;监督员:何大 秀。③公布方式:所有收支情况张贴在村委会办公室的墙壁上。④公布时间:一 年公布一次。⑤奖罚措施:实行组长负责制,由各组长按时收交,如到时不交款 项者,组长自交填补……   老张在门口招手,叫我吃午饭。我一看时间,快一点了,肚子确实饿了。   饭后去找村长了解一些事。结束已是四点多。老张说,要去山顶一户人家看 看。公路到村部就断了,我们只得徒步爬山。到半山坡,回头看,山下的房子落 在深深的河沟里,小得跟一堆积木似的。冷风吹着,却走得身上发热。坐在路边 石头上歇一会,又走。歇了三次,终于爬到一千四百多米的山顶,来到一组村民 黎太国家。其时天已向晚。   当夜住在老黎家。老张说,以前他来村里,都住老黎家。夜里起了风,天气 十分寒冷,老黎怕我们冻着,在火塘里加了不少木柴,把火烧得很旺。女主人端 出一大盘瓜子和核桃,放在火塘边的木凳上。我们一边烤火,一边吃瓜果,一边 摆龙门阵。   老黎告诉我们,山上风特别大,夏天,常常一吹三四天,中间没个停歇,能 把树给吹断。冬天下雪,有的地方厚及三四尺,一脚踩下去没有底。为了御寒, 一入冬,村里每家房前屋后都堆满了木柴,辟开的,原木的,都有,整个冬季, 做饭、取暖,足够。这里距乡政府好几十里地,山高坡陡,不通公路,煤碳拉不 来,他家一年四季多半都木柴。   火塘上面挂着一个吊子,吊子上挂着一个铁罐,罐里炖着腊肉,卟噜卟噜响, 香气随之溢出。肉熟了,女主人取下罐子,提到厨房加工,又换上另一个铁罐, 开始煮饭。煮得冒出一些米香了,取下来,放在火塘边煨。不久,米香浓烈起来。   闲坐无事,老黎讲起村里的“新闻”:山那边的朱传忠家,今年养了一头五 百多斤的肥猪,请了八个人,准备抬到街上去卖。谁知走到半途,遇上一道关口, 路两边石硖壁立,八个男人忙了半天,怎么都过不去,又没别的路可通,最后只 得抬回来。“这是前几天的事。现在,那猪还养在他家圈里。”老黎咂了咂嘴, 叹息:“不通公路,什么都不方便,活人难呀。”   接着,老黎讲了两个猪的故事:二00六年,一组村民蒋文勇家养了一头毛重 六百多斤的猪,想送到山外去卖(按市价,要卖四千多元),因为没有公路,汽 车进不来,得靠人力运输。从他家到村部,要过一条河、爬两座高山(一座高一 千四百多米,另一座高一千一百多米),最快也得走两个多小时;从村部到乡上, 路更远,虽然通了机耕道,也不一定有车……最后,不卖了,杀了自己吃。   “那猪净重五百七十斤。他家六口人,吃了整整一年,顿顿是肉,吃得恼 火。”老黎的话引得我们笑起来。笑过了,心里却不是滋味。   为什么要把猪养这么大?老黎说:“我们养猪,主要是用苞谷(玉米)喂。 这里土地广,出产最多的是苞谷,家家种,一家人一年收获一万斤苞谷是常事。 以前,我们的主要食物是苞谷,现在改吃大米了,苞谷没用,就用来喂猪。用苞 谷喂猪,猪长得格外肥壮。”   另一个故事是这样的:两年前,快过年的时候,一组村民何昌举请人帮忙杀 两头年猪,人都到场了,水也烧开了,准备杀吧,可是,刚把猪从圈里放出来, 几个男人正要去捉,两个家伙撒腿跑了,结果窜到岩下摔死了。   “我们这里山高坡陡,少有平地,人们修房造屋,是在山腰上刨出那么一块 地,能垒石架木就行。老何家屋后是陡山,房前是峭岩。两条猪摔下岩,帮忙的 人都去岩下找,找是找到了,可是猪已经摔成几块,那个喜庆气氛没有了。”老 黎连声叹气。   这时,屋外传来羊叫声,老黎赶紧出门去查看。   “他今年养了一百二十多只南江黄羊,按现在的市场价算,值一万六千多 元。”老张向我介绍。   不大会儿,老黎回来说:“外面的风大了些。看样子,说不定要下雨下雪。”   不久,厨房传过话来,晚饭已经好了。老黎就去隔壁屋里提出一桶白酒,又 拿一个白瓷盅,倒满,加上柑皮,放在火塘里煨。他说:“天冷,喝点热酒,暖 暖身子。”   酒热了,我们围到餐桌边开始晚餐——时间是八点四十。   满桌是菜。蔬菜是做饭前刚从地里摘的,野鸡是老黎前几天在山上打的。主 人一个劲地劝酒,我们喝了不少。   屋外风声渐紧,我们在老黎的火塘边喝醉了。   2007年12月4日   吃过早饭,已快十点了。我们去该村二组,老黎执意要送。   昨夜果然下了雨。山陡,路滑,每人手里拿一根很粗的树棍,走一步,用棍 子在地上拄一下。   寒风吹得脸上生疼,但爬山甚是费力,不一阵,身上就大汗淋漓。走了一个 多小时,翻过一座山梁,下到半山腰,路过一户人家,主人招呼我们进屋歇歇。 进屋烤了一阵火,喝了茶,吃了瓜果,告辞出门——老黎回家,我们继续下山, 一直下到山脚,然后过沟,转到另一座山,又从下往上爬。   途中,雨又下将起来。   爬了一个多小时,在半山腰一个叫朱传民的村民家里歇下来。老张跟他也是 熟人,这一歇就是十几个小时,当天晚上就住他家。   碰巧,老朱家正杀年猪,杀了两头,屠宰师傅正在院坝里开膛破肚,五六个 人围着帮忙。地上泥泞不堪,他们穿着水鞋在泥地里踩来踩去,滋古滋古响。几 只狗在院坝里跳来跳去,找什么吃的。   主人把我们让到火塘边烤火。身上的衣服都淋湿了,刚一坐下,满身冒白汽。 鞋里也浸了水,脚冰凉,连忙脱了鞋袜,摆在火塘边烤。   因为杀猪,他们还没吃午饭。女主人正在厨房那边炒菜,浓烈的肉香飘过来, 令人馋涎欲滴——已是下午两点,我们肚里早就空了。   吃过饭,已是四点过,天上还飘着些雨。五个男人(老朱和那些帮忙杀猪的 乡邻)却准备出门——把猪肉背到三十里外的场镇出售——这里也不通公路,只 能肩挑背掮。屠宰师傅说,两头猪有五百多斤,得分成五份。他把整块的猪肉摊 在一张木桌上,四分五裂,再一一包好,装进五个背篼里。不久,五个男人背着 猪肉出发——他们带了三支手电筒,预备晚上照路。此时暮色渐起,正是行人归 家时,他们却冒着寒风冷雨,踩着泥泞,负重远行。一行人鱼贯而出,出了院坝, 绕到屋后,进入一片林子,消失了。   他们走了,除了主人家的成员,屋里只剩下屠夫、帮忙杀猪的两个村民,还 有我们两个不速之客。外面风大,地上到处是稀泥,留在家里的人也不能干事, 都围在火塘边闲谈。女主人忙着添茶续水,往火塘里加柴。   老朱的父亲八十多岁了,精神还好。老张请他“说古”,他讲了一些村里的 事。此地风俗,时兴换亲——你家有女儿,我把儿子送来做上门女婿,你家儿子 呢,到我家当上门女婿。因为条件差,生活艰苦,别处的女子不愿意嫁到山里 来……   屋外偶尔传来小羊“咩咩”的叫声。老张家也养了几十只黄羊。屠夫就说起 村民养黄羊的事。去年七月,县里为他们组批来五万元扶贫款,村里成立管委会, 决定用这笔钱养南江黄羊,并议定了一套滚动发展的办法。愿意养羊的农户,先 自己建好圈舍,检查合格后,村里把140多只黄羊送到首批愿意养羊的9家农户。 养了15个月,到今年11月,这9户人就把黄羊传递到下一批农户。现在,村里有 19户人养羊。   这样养羊,我头一次听说,觉得稀奇。但这么养下去,怎样挣到钱的?屠夫 家也养了羊,他说:“去年,管委会给我家送来20只羊,共950斤,按当时的市 场价每斤6元计算,折资5700元。今年11月,按合同规定,我传递给下一批农户9 只羊(500多斤),价值3000多元,明年再传2000多元的羊,我的传递任务才算 完成。现在圈里还有22只羊。养一年羊,我赚了4000多元。现在村里养60—80只 羊的有五家,养得最多的是1组的黎太国,有120多头。”   羊有大有小,有肥有瘦,在传递过程中,会不会发生纠纷呢?屠夫说,一般 不会。新的养殖户到原来的养殖户家挑选黄羊,大家当初议定了一个规则,看上 哪只选哪只,原则上是选最好的。另外,传递黄羊那天,村干部和村民代表要到 现场监督。     我们闲谈时,女主人去屋边菜地割回两丛白菜、一把蒜苗,开始准备晚饭。   外面天色渐黑。女主人给她男人老朱打电话,问他们走到哪了,是不是到了 镇上。她按了免提键,只听老朱一边喘气一边说:“还早……”话没完,挂掉了。   屠夫叹了口气,说起他们活人的艰难。“这卖肉,不算急事,可以等得。家 里有人生病了,那才急人。前几年,村里没有卫生室,某家孩子半夜患急病,往 镇上跑,天亮时总算赶到医院,但是孩子已经断气了;去年建了卫生室,有两个 医生,有病随叫随到……”   不久,女主人把酒菜端上火塘边的木桌上,招呼我们吃晚饭。   饭后,屠夫等人打着火把走了。我们和主人一家仍是烤火谈天。到十点半, 我们洗了脚上床睡觉。女主人又在陋壁打电话,老朱在那边说:“刚走拢,还要 很长时间才能回来,你们先睡吧。”   之后,一片静寂。屋瓦上有风吹过的声音。   不知何时,我睡着了。   凌晨一点多,我被一阵对话惊醒——   “现在在哪里?”   “刚过秤,还没付钱……你还没睡?”   “回来时路上小心啊……”   之后,我迷迷糊糊沉入梦乡。   再次被惊醒,是听到一阵狗叫。很多人在屋外说话。女主人欢天喜地去开门。 电筒光从墙缝里透进屋来,一晃即逝。外出的人终于回来了。   不久,锅碗瓢盆在厨房那边响起来……   我从枕头下掏出手机看时间:凌晨四点二十五分。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